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提剑出燕京 作者:轻微崽子 文案 这是一个家里被抄小少爷,被铁血无情独行侠捡走当徒弟的故事。 本该有事弟子服其劳,一开始端茶送水的徒弟,到后来却连鞋子都不会自己穿了,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幸福日子。 有刀光剑影侠气万丈,也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更有侠骨柔肠两情相悦。 武功练到最后也没天下第一,但浪荡江湖,合该有钱使,有酒喝,有美在侧。 嗯,你想看到的江湖,基本都有,你想看到的扯袖子,老板亲自捋袖子帮你断。 一句话简介:徒儿坑我千百遍,我待徒儿如初恋。 文案苦手不知道怎么改文案才吸引人了活活,也许还会改文案,唔,不过人家很努力!造? 内容标签: 恩怨情仇 情有独钟 铁汉柔情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洛懿,李蒙 ┃ 配角:霍连云,曲临寒,唐湑,胡然,疏风等 ┃ 其它:师徒,杀手 ================== ☆、寒江      夜幕低垂,两岸猿啼虎啸,淙淙流水贴着船底走过。   船头坐着个粗布麻衣的船夫,竹笠尖尖,细雨缠绵将他一身衣衫都湿透,船夫叉着腿,袍襟掖在腰内,点一杆水烟,呼哧呼哧吸了起来。   骤然水波抖颤,船身颠簸。   船夫没回头,沉声道:“身上有伤,就别乱走动。”   那是个一身贵气的纨绔,身着上好川锦,一手捂住心口,斜斜倚在门边。   “又嗑烟,让你徒弟见了,必得一顿好揍。”霍连云生得叫皎月也妒忌,所以这晚上知道他要露面,月亮都没出来。   “不想挨揍就进去躺着。”   霍连云不仅没有听劝,还挨在船夫身边坐下,他身上带伤,一折腾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那你揍我吧。”伴随霍连云咳嗽,滚烫的吐息喷在船夫隐在斗笠阴影中的脸上。   手中烟杆一横,烟斗抵住霍连云右胸。   霍连云仍旧含笑,不过片刻后,他就笑不出来了。烟斗力道极大,恰杵在他的伤口上,霍连云脸色发白,不得不向后仰身。   船夫抬起脸,眉尾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眼神蓦然凌厉。   “哗啦”一声巨响,船上跌下去个人,飞溅起浪花,令烧得火红的烟星子一黯。   船夫接着烟嘴猛一吸,烟星发出极细的噼啪声,再次鲜艳起来。   霍连云气急败坏的声音飘散在江面上——   “侯爷就是要跟你好,你给侯爷等着,等我好了,谁揍谁还不知道!唔……嗯嗯,妈的你倒是拉我上去!”   水面上冒出几个泡,看着霍连云结结实实呛了几口水,才有竹篙懒洋洋伸入水中。   一星如豆,摇曳着照在霍连云右胸伤口上,霍然流出脓水来。   赵洛懿把明晃晃的刀子在火舌上烧烫,眼皮子也不哆嗦一下,透入肉中,剔出腐肉。   霍连云一头冷汗,牙咬在赵洛懿肩头,令他也痛。   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赵洛懿手法娴熟替他包扎,洒了金疮药的伤口似乎止住了血。倒是赵洛懿肩头浸出血来。   霍连云鼻子灵,他没什么力气,却还是扒住赵洛懿的肩头,放柔声音:“让我看看。”   面对自己咬出来的牙齿印,小侯爷并无多少内疚,镇定地为赵洛懿包扎,他倒是想从赵洛懿脸上找到什么表情,无论是厌恶还是什么,赵洛懿丝毫不为所动,包完就走出船篷,依然坐在外面,丢给霍连云一个背影。   霍连云幽幽叹了口气,食中二指中一枚飞镖泛着冷光,看来看去,又卡回腰带之中,沉沉睡去,随江波摇曳,连梦都是晃来晃去的。   ……   最靠近大秦都城中安的一座郡城,乃是灵州,城内有一间专营车马,副业走镖的铺子,被称为“十方楼”。   后院里半月前才住进两个小厮,铺子里别的小厮都快被他们烦死了。   这不,半夜里又不知道他两个闹腾什么。   有人想出法子,爬上不过二米的院墙,“哗啦”一盆冷水泼进去。   墙那头方才还“嗷嗷”呼痛的声音弱了下去。   “叫你别去,又去,你师父来了,带累我挨骂!”少年疏风声音弱了下去,没好气地把另一名少年嘴上叼着的湿巾子往他嘴里用力一按,“叼稳点!再叫出声,我可剁了你!”   疼得坐也坐不稳的李蒙忙不迭点头,瞪着眼珠子瞅疏风手上的药瓶。疏风是他师兄,奇了怪了,只要是疏风带在身边的伤药,用着都格外疼。这不,药粉一洒上伤口,就疼得李蒙差点跳起来,最终一脚重重顿在地上。   “起开!”疏风被踩了一脚,一肚子火,把李蒙踹开。   才上好药的伤在臂上,又浸出血来,李蒙歪倒在席上,仍死死咬住那湿巾子。   疏风这才想起,李蒙是受了伤的人,略有些内疚,伸手去拽他。   李蒙把眼闭着,少年容色惨白,方才被疏风折腾得够呛,白肤里又透出些红。疏风真觉见了鬼了,这李蒙要是把眼睛闭着,却有点太秀气了。   听见疏风吞咽的声音,李蒙莫名其妙睁眼看了他一眼。   “看屁,下次你出任务,我再也不来了!”疏风似被火燎了睫毛似的,忙忙避开他师弟的直视。   “师哥……”李蒙吐出嘴里的东西,虚弱地出声,眼圈却有点红了。   李蒙那点事,在年初派出来的四个人里,不算什么秘密。   他是已故刑部尚书之子,当年满门都掉了脑袋,李蒙为他师父所救,他师父叫赵洛懿,是十方楼中排得上号的杀手之一,代号穷奇。   李蒙跟着穷奇时,已经十三岁,才学了两年,功夫不咋地,心却很大。   “以后有的是机会报仇,你先把功夫练好,那句话咋说,徐徐图之,知道么?”方才那一刹那的心悸仍让疏风觉得见了鬼,想着李蒙也是惨,下手不由放得轻些。   李蒙被说了,不再吭声。   上完了药,浑身仍然疼,这次还是没能闯入内宫,他都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可能闯进皇帝的寝宫,一刀割下龙头,他就想知道,皇帝的脑袋,丢在外头狗会不会叼,久了会不会臭。   不过这种事,李蒙只能在梦里想想,身边所有人都跟他说,少做白日梦。   李蒙在枕头上动了动,伴随着一身要死要活的酸痛沉沉睡去。   ……   “师哥,起来吃包子。”   天刚才亮,李蒙把疏风被子揭开,疏风梦里打拳,一拳就照着李蒙的脸捣来。李蒙轻巧避开,刚开始被揍了十多次,鼻青脸肿多了,自然而然就躲得开。   疏风稀里哗啦埋头喝大海碗里清得像米汤的粥,李蒙已把两人的被子都叠成方块,一看桌上只剩下一碗稀饭,两个包子都被疏风吃了。   李蒙嘴巴动了动,没说什么,端了粥走到隔疏风三米开外的石级边蹲着。   吃完早饭,刷碗的是他,给师哥扎好头发,给师哥别上短剑,疏风满意地照了照镜子,侧过身,也没打算起身。   李蒙便站在镜子前面,随手把头发扎在脑后,还歪着,以发带束紧完事。   “你师父下午就到了,今儿可别偷懒,咱们早些给上完货,去街上逛逛。”说完疏风便打头往外走。   他两个今天要去码头做装船工,李蒙闷不吭声,用疏风师父的话说,他这师弟,被穷奇给带坏了,一连两个闷葫芦嘴儿。   其实李蒙不过是对着他们兴不起说话的兴致,比如说疏风那若有若无的师兄派头,想买点东西讨好他师父,他什么都知道,恰是因为知道,才不想和他们说话。   这个师兄也是白捡的,不是李蒙师父的徒弟,而是李蒙师父的同门的徒弟,不过入门早。至于他们是个什么门,李蒙现在都没搞清楚,因为师父说,杀手的门派越少有人知道越好,知道了派别,就晓得了招数,就离死不远了。   才搬了两船货,码头附近传来一阵喧哗。   一队数十人的官兵挨个对着手中画像找什么人,方才还和旁边胖子说话的疏风登时骇得脸色一白,回头拽住李蒙,结结巴巴道:“走……快走……”   李蒙秀气的眉毛一皱,心说不一定是找自己,正在犹豫,就看见一名官兵手中画像倾侧过来,只匆匆一眼,李蒙立刻背过身去,抓起地上装粮食的麻袋,往货船上闷头走去。   那一眼李蒙看得清楚,士兵手里的画像,鼻子眼睛像极了自己。想是昨夜交手的人大有来头,这么快连画像都弄出来了。他一边往船上走,眼角余光一边四下乱看,见江面上有一叶小船行来,走近货船旁时,把麻袋往船舷上一抛,就有人接住。   李蒙低着头,看那小船驶近过来,船离岸越来越近,李蒙脚一抬就想往船上跳,刚一跃起,被竹篙击中,落水声在喧闹无比人来人往的码头上根本算不得什么。   已近年关,刺骨冰冷的水几乎让李蒙窒息,他紧紧抓着竹篙,刚一出水面,又被一脚踩回水中。   时间越长,李蒙越是喘不过气,脸色憋得发紫,臂上的伤浸了水刺痛无比,几乎连竹篙都抓不住。说来奇怪,打他落水的竹篙似乎不是要他命,否则理当直接把他往水里捅。   李蒙虚着眼睛抬头望,水面上漂着一把芦管,他忙抓了两根,含在嘴里,另一头吸入水面上的空气。   此时李蒙已经眼冒金星,赌咒发誓上岸要把缺德船夫抓起来一顿好揍,打得他爹妈都不认识。   岸上隐约传来说话声,不过李蒙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响声,听不见什么。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李蒙只觉得半身都已发麻,才豁然一下,被手中紧抓的竹篙一扬,带出水面,刹那刺目,失重的感觉唤醒了李蒙的记忆。   他像一尾出水的鱼,四仰八叉躺在船板上,侧着头呛咳不已。   “一看画像,就知道是你小子又惹了祸,还不赶紧的,起来。”伸手的人却和当初有些不同,李蒙脸色发红,抓住霍连云的手。   “师、师、师叔。”李蒙耳朵发赤,避开霍连云的脸,听见霍连云懒洋洋的腔调,“快和你师父说,让他今夜陪我,权当报答,侯爷我就不与你师徒再要银子了。”   李蒙这才留意到,霍连云身边还有个人,就是拿竹篙把他从水里拎出的人。   那人斗笠压得很低,但身形于李蒙仍是熟悉,他下意识后退一步,竟有些害怕,轻声喊道:“师父。”   赵洛懿冷淡地“嗯”了一声,背手看也不看,竹篙被丢上小船,船身骤然一晃。   “二位师叔!”疏风好不容易从人群中脱身,上来一抱拳。   霍连云使劲一按疏风肩头,疏风上身前倾,差点当众摔个马趴,脸上笑容有点挂不住了。但自家师父不在,也没办法,只得站稳后不敢嬉皮笑脸,恭敬道:“只知道四师叔要来,不知道二师叔也来,信中说下午才到,我和李蒙还没来得及去给师叔们买点什么……”   霍连云一挥手,笑道:“那些市井玩意儿在你旁的师叔面前得意一下就是了。”   “是,是,疏风考虑不周。”   正在一旁郁郁的李蒙忽被拍了下肩膀,惊得浑身一怵。   霍连云带笑看向赵洛懿,“别管你师父,他就那德性,怕他作甚。”似乎有意说给赵洛懿听,霍连云嘴里叨叨说晚上要带疏风和李蒙两个去灵州最大的花楼逛逛。   李蒙不安地一下一下盯赵洛懿,赵洛懿四下打量码头,并没特别和他说话。霍连云又贴得紧,李蒙心中惴惴,耳根子红得直要出血,双拳紧握,只有一股冲动,想和霍连云掏出心里那些热乎乎的话语来。   “喂,老古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大夫,你这个蒙古大夫的狗皮膏药贴了能管事吗?我可是堂堂侯爷,灵州是我的地盘,你再不带我看大夫,我可要找人把你徒儿抓起来了。”   “二师叔和四师叔感情真好啊。”疏风手拢在袖子里,凑近李蒙,不无艳羡地盯着放开李蒙之后几乎全靠在赵洛懿身上的霍连云。   李蒙脸上血色褪去,闷不吭声。   疏风只安静了一会儿,又兴高采烈和李蒙讨论起花楼来,一边走一边嘲笑李蒙十五岁了还没开过荤,笑声却离李蒙很远。   他满脑子都是霍连云红润的嘴唇,俊朗的五官,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却又一点不敢看他,只能郁闷地听疏风一路嘀嘀咕咕。 作者有话要说:  开坑啦~ ☆、雅阁      两串一对儿十八盏红灯笼,以长杆子挑了,竖在一座门庭若市的五层楼前。   人声鼎沸车马喧,门前正有一辆八角华盖马车停驻,瘦如竹竿的家丁在车前,抖开手中旧绸缎,铺在地上。   贵客盈门,足不沾尘,而踏足风尘。   都走到满芳阁的门口了,霍连云回头一打量,勾住赵洛懿的脖子,下巴微扬,示意两个跟班看斜对门东角里的成衣铺子。   “走,做两身好衣裳,穿成这样逛什么窑子。走门口就得被一杆子打出来。”   李蒙私心里当然想做两件好的,只是一眼眼看铺子,却也不敢先走。   霍连云拍了拍赵洛懿肩头:“走呗。”又冲旁边兴致勃勃的疏风努了努嘴。   疏风是三师叔的徒弟,他师父与三师叔有几分交情,大概赵洛懿会答应下来。   赵洛懿摘下头上斗笠,灵州常年晴天,兜头阳光洒下,倒是映衬得他脸色减了几分杀意。   “蒙儿长个子了。”沙哑的声音说,赵洛懿咳嗽了两声。   难得的柔和让李蒙一愣,脑子里飞速回想这一年到头,可做错了什么事。   赵洛懿蹲下身,他身躯魁梧,这一低身,却显出三五分年纪,要是赵洛懿在大秦男子该当成亲的年纪里成亲,孩子也该有李蒙这么大。   温热的手熨贴在冰冷的脚踝上,李蒙身上一哆嗦,“师……师父……”   李蒙身上穿的,是一年前从瑞州府赶过来时带的,一年里,也没人再给他缝制新衣,年轻人个子窜得快,脚踝已露出巴掌宽在外。   “做四套衣裳,两双鞋。”   让赵洛懿正眼一看,霍连云心情大好,说话牵扯胸前剑伤疼痛,却也顾不得:“好,侯爷的银子还不都是你的,老四怎么说怎么办。”   那是间不大的成衣铺子,巴掌点大地方,衣裳料子却好。   把人领进门,老板娘自柜面后掀起眼皮懒洋洋看了疏风一眼,看李蒙时,李蒙下意识转头去找赵洛懿,一头撞在师父的胸膛上,他按住发疼的前额,被赵洛懿抵着后心推到前面。   赵洛懿说话声低沉:“我徒弟。”   他凹陷在眼窝中的双目扫视一圈,手指略斜向上方两件袍子,“去,试试。”   李蒙背心一痛,就知道又是师父的烟枪抵着他,只得上前两步,跟着铺子里活计去试衣裳,眼角余光瞥见老板娘巧笑着将霍连云迎了进去,从侧旁挂着厚攒花帘子的小门进去。   活计给赵洛懿捧上茶,赵洛懿则摸出他的火折子,打算吸两口烟枪。鹰隼一样的眼神扫向李蒙试衣的小间,门帘轻晃。   赵洛懿转过脸去,望着街面吐出一口烟气。   李蒙把粗布袍子一脱,外头腰带还没解,袍子掖在腰中,刚把衣袍罩上脑袋,视野漆黑,腰上被人掐了一把,恰像是虫子咬,惊得他张嘴没喊出来,就听见疏风说话——   “你小子腰倒是长得好,这细条子似的,到底成天偷懒儿不好好练功。你看师哥我的。”   袍子拉下来,李蒙大喘气,疏风也才脱了。   疏风身材瘦长,比李蒙高点,腰上肌肉板结,数得出块来。   见李蒙讷讷,疏风敛着点儿笑意,又摸了把李蒙的腰,“你是入门晚,过几年就和师哥一样,你师父厉害着,家里头几个大的都得让着他,他那杆烟枪,比我师父的砍刀都利。”   “他又不教我。”李蒙闷声说,站在等身大铜镜前头,看自己的影子。   那铜镜做得不好,把人影子扯得歪斜,现出怪相。   疏风把李蒙挤到一边,捋平额发,扬起下巴,摸摸脖子,把扣子系到喉结上,又觉得喘气艰难,松开一颗。   “你好了没?”李蒙不耐烦地问,他个子没疏风高,被一挡,什么鸟都看不着。   “好了好了。”疏风嘿嘿笑道,往外走去。   没一会儿,李蒙也出去,赵洛懿喝着茶,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年人穿上鲜亮的颜色,一身宝蓝的袍子衬得李蒙斯文秀气,他一双眼睛狭长,书生气很重。赵洛懿想心事,中指屈起,在桌上弹了三四下,伙计在旁要夸李蒙几句,听得赵洛懿说:“再去换。”一时间只得把话咽下,又拎了另一件让李蒙去换。   等李蒙和疏风试完了衣服,赵洛懿自也去换。   李蒙不敢坐赵洛懿坐的地方,就在堂子里拘谨地站着。   “这里老板娘没想到这么喜欢牛。”疏风看了一圈叹道。   “哎,可不是我们老板娘喜欢,这些都是小侯爷送的。灵州才出了个不得了的大才子,让皇帝请进宫去了,一年只出五六张墨宝,上赶求不着的好东西。就不知道这位才子去年怎么就忽然爱上画牛了,画了六幅画,除了一幅鲤鱼戏莲,其他都是耕牛。都说这才子年少时候也当过放牛郎。”伙计端出一小碟子各色的果子,让他两个吃。   李蒙兴趣不大,只是看得有几分艳羡。   从前他家里也有许多,李蒙的爹爱好收藏各类书画,投奔赵乾泱之后,官运亨通,本以为就此步步高升,还能谋个相位。   “哎,这不是这么吃的,小少爷,去了壳吃,别抓坏了。”李蒙一摊手,龙眼生生被他捏得汁液濡湿一手。   伙计忙换了新的来,给李蒙擦净手。   赵洛懿穿的一身黑,暗色流云纹盘踞在袖口衣摆。   李蒙脖子一直,没留神把桂圆核吞了下去,呛咳起来。   赵洛懿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疏风给李蒙递水,看了一眼赵洛懿,满眼的艳羡,赞道:“四师叔这身儿好看。”   赵洛懿生得高大,武人的底子,只不过这一身让李蒙脑中涌出不大好受的回忆,他第一次见到赵洛懿,是在满门被抄的那天晚上,半夜里骤然急惊风的一阵拍门声。   “三十七口人,那册子上只有三十七口,老大人放心便是。”   半夜被奶娘从床上拽起来的李蒙全是懵的,紧接着他看见一身铠甲的男人从父亲书房里出来,在李蒙心中,父亲从来伟岸正直,此刻却耷拉着头,哀恸地望着他。   “就躲在这里面,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许出来。”母亲披着单薄外衣,那是腊月,天很冷。   李蒙半身浸在冷水中,时间越久,满身都没了知觉。   他紧紧抓着头顶的竹盖,在水里又惊又怕,耳朵里一忽儿是尖叫声,一忽儿又寂静得让人抓狂。   直至有人抓起竹盖,李蒙心里发紧,不敢松手,好像只要自己抓紧头顶一方竹盖,就能藏起来。   一股怪力将他从水缸里拔出,落地之后,李蒙呼吸窒住,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那人一身乌溜黑,与浓重夜色凝在一起。   李蒙被拉上男人的背,他还抓住他的手环在脖子上就往外走,那时李蒙听见个低沉的嗓音说:“我是你师父。”   男人放火把刑部尚书府付之一炬的手背上,虎口处纹着一头凶神恶煞的穷奇。   “好看?”赵洛懿出声问,吓得李蒙脖子一缩。   见惯了李蒙耗子见了猫的表情,赵洛懿掸掸袍子,站在堂内大镜子前端视。   李蒙松了口气,以为不用答了。   “师父好不好看?”赵洛懿扭头问。   李蒙硬着头皮说:“好看。”   赵洛懿冷淡地动了动眉毛,手指一指疏风、李蒙,又指自己身上,问伙计:“多少?”   伙计报了数,李蒙心目中穷得掉底儿的师父掏出钱袋,随便拈出张皱巴巴的银票。     李蒙第一次感觉到赵洛懿也很帅气,尤其是说“剩下的给你们老板娘做身好看的”时,简直帅炸了。   “说了记在我头上。”里头传出个声音,霍连云出来了,他也换了身袍子,不过是在里面换的。   老板娘李蒙只觉似乎见过,费劲地在脑内搜寻半晌,猛然想起,去年冬天,在瑞州的十方楼内,众与师父相熟的弟兄聚在一起过年节。有个女人来给他们送酒,一身狐裘裹着,巴掌大的脸被柔软的皮毛圈着,那模样,便是眼前的人了。好像叫什么眉……   “四哥来了,我就不担心二哥办坏事了。”女人笑吟吟看李蒙,又看了一眼疏风,给二人一人一枚银锞子,李蒙没细看,收了起来。疏风倒是欢喜得很。   “说我的坏话,往后不帮你弄画了。”霍连云说。   “那四哥也能帮我弄。”女人身软如柳,与霍连云出来时挽着他的胳膊,现松开了,却不敢靠近赵洛懿。   李蒙也终于想了起来,她叫苏眉,也是十方楼中人。   ……   一进满芳阁的门,就有个腰肢略发胖的中年女人迎上来,看见霍连云,登时抖开笑容,将霍连云胳膊挽住往内带。冲姑娘们打招呼,叫好生招呼赵洛懿等人。   “师弟……这里姑娘挺漂亮。”疏风搓着手,不过也不敢径就去耍,他和李蒙是小辈,凑在一团走。   李蒙则一言不发紧跟着赵洛懿。   赵洛懿回头,从楼梯上方垂目看他两个一眼,把烟枪朝前一送,这意思李蒙再熟悉不过。赵洛懿不让人跟就这样,只好停住脚。   “你们两个,找两个姑娘玩去。”赵洛懿丢出钱袋来,正是刚才付给苏眉钱的那个。   疏风心头一热,拍了拍李蒙的肩,“你看那个怎么样?”   李蒙紧皱眉,看着赵洛懿跟上霍连云上楼,两人随鸨母进了一间屋,门口烫金的牌子上,两朵如意拱着中间一个“蘭”字。   “我不去,你自己去。”   李蒙说着,从一堆脂粉香气里钻了出去,他虽然武功不大好,跑路的本事一流,毕竟这年头道上,他个才入行的小子,要跑路的时候太多了。赵洛懿也说,你练武的年纪大了点,教你杀人,不如教你保命。放心,慢慢来,总不能叫你丢了我的脸去。   疏风在后面“哎哎”两声,本来要追,手里钱袋子却被个姑娘抢了去,不得不留下,实在心头也揣着把火,也想留下。   满芳阁楼下是吃喝赌钱之所,灵州地面上不管赌钱,只要别闹出命。   楼上清雅,楼下却乌烟瘴气吵闹得不行。李蒙刚一下楼,就被扑面而来的香粉味熏了个七成晕。   在堂子里转了半天,差点被姑娘抓到牌桌上坐下,最后李蒙随着个跑堂的找到通往后院的门。   李蒙抬着个头,三楼就一间窗户亮着,不过窗户外头还有走廊,走廊边上有楼梯上去。   握住楼梯扶手,李蒙忽又有点犹豫了,想起有次撞见赵洛懿洗澡,其实他什么都没瞅见,但当夜师徒两个在床上窝着。据听说,他的几个师哥,都是被师叔揽在被窝里睡的,毕竟出门在外,尤其遇上要走镖或是杀人的时候,天寒地冻的,被窝里有个人总要好受得多。   赵洛懿却从不揽着他睡,总是拿硬邦邦的背对着他,有时候当师父的还要抢李蒙被子,弄得李蒙头一年跟着赵洛懿,光伤风感冒就七八次,现随身揣着三师叔做的药丸子,当糖豆吃。   接着说回看到赵洛懿洗澡,李蒙当即砰一声关了门出去,他看见的是赵洛懿的正面,也没啥,赵洛懿有的他也有,赵洛懿没有的他……当然没有。   晚上刚躺下,就听见赵洛懿冷冰冰的声音:“下回再看不该看的,你这招子不用师父动手,自己摘了吧。”   李蒙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知道不久前路遇个嚣张的侠客,就在赵洛懿说完这句话之后,被烫瞎了一对招子。   所以说,李蒙害怕赵洛懿,不是没有由头。才十三岁的少年郎,被个陌生人带走,这陌生人一把烧了他家的大宅,还杀人不眨眼,饶是他叫他“师父”,那每叫一声,带出的也不是相依为命的亲密,而是不得不在他手底下讨饭吃又要警惕饭里有毒。   不过虽跟着赵洛懿快两年了,李蒙真正与赵洛懿相处的时间却不多,他被从这个叔伯家带到那个姨家,每个地方都呆不长。直至年开头过完春节,随疏风来灵州踩点,说是踩点,李蒙觉得,其实是想让他们两个小的见见世面。   疏风比他大一岁,两人都没有单独执行过任务,他不认为他们俩能干成什么,何况,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到底派来的楼里杀手会是谁,要杀的是谁,杀了之后怎么跑。   因此这一年到头,李蒙只顾得吃饭长个子照赵洛懿给的武功籍子练点基本功。   李蒙回过神,抬头看楼上,要顺着梯子往上拐。   眉毛忽然紧皱了起来,那间“蘭”字号的屋,灯灭了,紧闭的窗黑乎乎一团。 作者有话要说:  收了我就能结出好多好多更新【 ☆、旧伤      李蒙才刚过于紧张,没留神这后院里寂静非常,与花厅仅一墙之隔,却恍如两个世界。   灯灭了之后,便再也没有亮起来。李蒙很是犹豫,又怕挨揍,根本已经忘记,他实在从没挨过赵洛懿的打。   站在窗格下,李蒙屡次伸手出去,碰到窗户又缩回来。   李蒙不大清楚自己想做什么,可心里又实在好奇。   究竟师父、师叔,或者还有别人,他们在里头做什么?   片刻踌躇之后,李蒙舔湿了手指,想往窗户纸上捅,少年人秀气的眉峰纠结耸动,半晌,李蒙放下手,手指在袍角上擦了擦,侧身挺立,耳朵往窗户上贴。   屋内静悄悄的,李蒙在窗下听了快一盏茶的功夫,疑惑地看了看面前纹丝不动的窗户。楼下有人进入院子,李蒙慌忙蹲身,举袖掩着自己,匆促地往楼下撤去。   “哎哟!”   这一下撞得结实,李蒙头直是发晕,待定睛一看,脸色发白。   “师兄。”李蒙叫了声。   酒气窜入李蒙鼻中,他吸溜两下鼻子,疑惑道:“师兄喝了多少?可是醉了?”   酒醉之人,最忌讳旁人说他醉。疏风登时火起,指着自己鼻子,大叫道:“你师兄我会喝醉?长这么大我就没喝醉过!”疏风说的也是老实话,他师父压根不让他饮酒,自然没机会喝醉。   李蒙略侧头向楼上瞄了眼,扯住疏风袍袖,就往外走,临出去还不放心地回头又看一眼。也是奇了怪,据李蒙从前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也见识过赵洛懿动手,霍连云他不知道,但赵洛懿绝对是高手。他和疏风俩人在楼下这么大动静,也没惊动人出来看。   “喝!”疏风一条腿霍然高举又要迈回院中,不过那门帘一掀,内堂里暖风熏来,李蒙略皱了皱眉,脖颈里疏风靠着说话,“师兄可什么都想着你,待会儿到了楼上,当着两位姑娘的面,你可要给足师哥面子。”   李蒙生怕引人注意,把疏风带回房间,果然有两名女子在屋内等候。   见面各自行礼,疏风已彻底醉了,手脚撒开便在席上睡下,不住打鼾。   那两个姑娘并未嘲弄半句,还有一人体贴来问,是否给疏风准备醒酒汤。李蒙离开家中才十三岁,大秦男子成亲早,恰是可以婚配的年岁,富贵人家,十三娶妻之后,方可在外见识风月。反倒贩夫走卒没多讲究,有银子了,随时可以上花楼听曲儿过夜。   李蒙担心赵洛懿他们进的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心不在焉道:“那麻烦……麻烦姑娘了。”   女子掩住口没发出声音,不过眼角带笑,推门出去。   疏风磕巴嘴,手在胸前抓挠。   李蒙看了半晌,一只手搭在疏风的胸口,帮他抓挠,朝另一名女子说:“弹,接着弹,别停。麻烦姑娘。”   大概没见过这么客气的客人,疏风叫来的两名姑娘也都是好性儿,一个抚弄琵琶,一个端了醒酒汤,与李蒙合力扶起疏风。   勺子喂一口吐一口,半幅袍襟都被药浸润。   李蒙心烦地夹起眉毛,手上发力,捏开疏风的口,示意姑娘把药倒进去。   这一下虽咽下去,却把疏风呛得不行,药汁从鼻孔里流出来不少。疏风咳嗽两声,看他睁开眼时,李蒙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傻愣愣瞪圆眼睛与疏风对视。   疏风眼白一翻,“咚”一声倒回席上。   李蒙嗳出一口气,谢过那姑娘,他把门打开一丝缝,关门时朝琵琶女一嘘声,示意她接着弹。   密密匝匝的花灯串接,就挂在头顶,都是红的。李蒙在灵州十方楼后院窝了近一年,成天接触的都是满身臭汗的码头工人和离住处不足十米臭烘烘的马厩,一时好奇地看楼下下注的赌台,无聊又恰有巧笑的女子打从身边过。李蒙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是不敢看姑娘,而是不大有兴致。   搞不懂这些赚了钱不拿回家好好过日子的大老爷们儿是哪根筋不对。   “李蒙!”楼上传来一声喊。   霍连云走下楼,赵洛懿身上多了裘帽,视线自李蒙身上扫过并未停留。   李蒙留意到,赵洛懿衣裳下摆有一团暗色,浸在一身黑里看不出什么。李蒙下意识走到赵洛懿前,要在他前面给他开路似的,倒让赵洛懿愣了愣。   “你师兄呢?”霍连云随口问,“该不会还在姐儿床上躺着吧?”   “师父说让我们自去耍。”李蒙凛然答道。   “耍好了么?”霍连云生得俊朗,这一出现在大堂里,骤然吸引不少视线。赵洛懿揽住他,将人兜过来。   李蒙回头一瞟,他师父侧着脸在和霍连云说话,说什么全听不清,就看见师父硬朗无情的嘴唇,贴靠在霍连云的耳朵旁。霍连云目如星子,边听他说话边点头,却似十分亲密。   没来由一把猫爪子挠在心头。   “师兄睡着了!我去叫师兄!”李蒙大声说,猛回头扎进人堆里。   出了满芳阁的门,赵洛懿松开霍连云,冷锐的目光往身后搜寻。   不消片刻,李蒙半扶半抱着疏风出来,赵洛懿眉峰不易察觉地一蹙。   “酒还不醒?”赵洛懿烟枪指地,本斜靠在一旁门前的身要立起来。   霍连云笑上去帮忙,掌心在疏风后背里一按。   就听“哇”的一声,霍连云忙闪开,显然早有防备,李蒙却被吐了一身。   众人没回十方楼,霍连云住在侯府,他久不回家,家中祖母有训示。   婢女一礼,说:“老太太说,诸位都是小侯爷的朋友,想必在外多有照应,就请安心住下。”又闻霍家老太太这两日身体不适,李蒙心中松活下来,他最不会应付老人。在家时就讨不得他祖母喜欢。   匆匆用过饭,见赵洛懿卧房没有关门,门外放着一只大木盆子,里面正是才买的新衣。李蒙一身被疏风吐脏了,索性打水来脱下外袍,一起洗了。反正不管愿不愿意,赵洛懿都是师父,师父的衣服也该他洗。   “眼睛怎么了?”身后传来赵洛懿说话的声音。   李蒙正在边洗衣服边神游,正想到父亲让他躲在水缸里的情境,他以为自己永不会忘,却惶然发觉,父亲的脸孔已有些模糊……   本来眼睛没怎么,让赵洛懿一吓,忘了手上有泡,抬手揉。   “……”李蒙闷声不叫,却把盆打翻了,眼睛又疼又痒,不想哭也得哭了。   赵洛懿走去给他捡起,拧来干净帕子给李蒙擦拭,郁闷道:“我很吓人?”   “不、不是。”李蒙想接过帕子,被喝令一声:“别动”,登时不敢再动,赵洛懿比他高两个头也不知道低下来就就,擦干净眼睛他脖子都疼。   李蒙接着揉衣服,庭院里就听见零星水响。   “师、师父。”李蒙出声。   “好好说话,结巴了?”   小腿挨了一脚,李蒙疼得直咧嘴,敢怒不敢言,半晌才问:“我们什么时候离开灵州?”   赵洛懿侧低下头看他,想了想,烟枪不在手,嘴里总觉得没味儿,无聊得和李蒙聊起天:“想回瑞州了?”   李蒙没有出声。   “你养的猫还在。”   李蒙扭头,好奇地看赵洛懿。   “不是我在养,你大概不记得了,翠丫头。你刚回来,不吃饭,给你送小兔子来的那个。”赵洛懿手随意搭在膝上,坐在石台上,李蒙在边儿揉衣服,“养了大半年,给猫起了个名儿,叫蒙蒙。”   “……”李蒙搓衣服的动作停了下来,犹犹豫豫还是问了,“只养了大半年?”   赵洛懿眼皮无神地耷着,食中二指抵着前额,仿佛有些头疼。   “是。”   “那猫现在谁养?”   “楼里打杂工的吧,不清楚。”   等到李蒙洗完衣服,倒入暗沟里的水被灯光照出暗红色,李蒙盯着木盆和自己的手。   “那翠丫头呢?”李蒙不想问,他也不清楚为什么,只知道最好不要问。   赵洛懿高大的背影站在屋檐下,风吹角铃作声,带来一句轻飘飘的,“死了。”   霍家的宅子很大,李蒙他们每人能住一间屋,被子也晒得暖烘烘才换的,还熏着好闻的香。   李蒙浅眠一会儿,忽然手脚乱挥,一会儿如同羊癫疯犯时抽搐起来,直至满头大汗哑声一叫。他坐起来,抱着自己的被子。   叩门声还没响,赵洛懿已经醒来,手摸到枕下冷冰冰的剑。   “师父。”   赵洛懿松开剑,翻了个身,不到片刻,又听那声“师父”在叫,忍不住以小指钻了钻耳孔。   门打开时,李蒙正要再敲。   赵洛懿抱臂,他连中衣都是黑的,李蒙抱着铺盖卷儿,往赵洛懿身后看,“我想在你这儿打地铺。”   “怎么,害怕?”赵洛懿分明没什么表情,就算有,也不过是一边眉毛略上挑。   李蒙却解读出嘲笑,犹豫着进不进去,猛被一把带入房中。赵洛懿看也不看一眼,踹上了门。   “你师叔想搁我这儿睡,我都不乐意。”赵洛懿躺在床上,侧着身,看李蒙打地铺。   “你说,为什么我非得捡你回来?”   李蒙打好地铺,钻进被子里,天还很冷,地面冷硬,激得他浑身一哆嗦,也忘了要怕赵洛懿,随口说:“那得问你。”   “打发你来灵州一年,你都没找着机会逃跑?”   李蒙觉得,赵洛懿今晚话很多,兴许跟自己一样,失眠睡不着。   “我不会跑。”李蒙说。   “就跟着我?”赵洛懿问,神情依然冷漠,但却认真看着李蒙。   李蒙闭着眼,“跟着你。”   屋子里静了,半晌,床上传来个声音,“找着机会,你还是跑罢。”   李蒙本来很困,这会儿却清醒起来,连外面屋檐下铃铛被风吹动的细微声响都在耳朵里放大无数倍。   “我不会跑。”这回李蒙说得很清楚,他侧着头,看床上的赵洛懿,语气里自有一股铿锵,“去哪里都一样,跟着不认识的人,不如跟着你。你这里管吃管喝管住。”李蒙的话戛然而止。   “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赵洛懿发出了笑声。   李蒙忽然觉得自己很幼稚,冲动一起,就脱口而出:“我要报仇,就得学好武功,你是我师父,你捡了我,就要对我负责到底。”   雪风拍在窗户上,乒乓一阵响,赵洛懿要下床关窗户,李蒙已经先一步走至窗边。   听见李蒙口中冷得滋滋的抽气声,赵洛懿拍了拍床边,朝李蒙说:“把窗边那个大立柜,右边从上往下数第二个抽屉拉开,从外向内,第二排,右手起,第三瓶药拿来。”   李蒙冰手冰脚爬上床,灯被点燃,赵洛懿一手拿着烛台。   昏黄的光照亮,玄色里衣上,背心往下,豁然有一道半尺长的破口。   “别抖,前几日的旧伤,已不大疼了。”   赵洛懿在安慰他吗?李蒙疑惑地想。在赵洛懿示意下,他将里衣褪下赵洛懿的肩背,豁然一副武人健壮的身躯映入眼内。   那道过长的伤口突兀地破坏了流动在赵洛懿血肉之躯中的力量。    ☆、兵器      “这什么时候弄的?”李蒙抖出药粉,伤口周围肌肉起伏,显是疼得厉害。   赵洛懿面无表情,盘腿坐在床上,一手按在膝头,食指与拇指摩挲。   “半个月前,执行任务。”   “用包起来么?”李蒙问。   “不用,明天再上一次药,把药放回原位,去睡。”赵洛懿语气又恢复了冷淡。   被窝又冷又湿,想想还不如在自己床上睡。但又想到方才做的梦,李蒙抬头望一眼赵洛懿的床,赵洛懿已经翻身向里,大概睡着了。   屋子里多个人的呼吸声,就没那么怕了。李蒙裹紧被子,缩在铺盖卷里。   次晨,李蒙醒来时,听见门外有人在说话。他正是迷迷糊糊的时候,只听出另一个人的声音像霍连云,眼睛两眨,登时清醒,趴在门上想听。   门豁然开了。   “……”赵洛懿披着件宽大外袍,拧眉看李蒙。   “早晚你也得像老三,所以侯爷我才不收徒。”   “眼屎。”赵洛懿抬起脚,还没踹,李蒙就避开了,去打水洗脸。   匆匆去厨房找了点吃的,这个时辰侯府里已用过早膳,不过还有一对鸡蛋,李蒙拣出两个馒头,捧着盘子蹲在廊下吃。   噎住了才想起来盛碗稀饭喝着,那边赵洛懿随霍连云进屋,闭门不出老半天了,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院子里静悄悄的,两只雀儿落在地上啄泥,李蒙边吃边撕几块馒头洒在地上。吃完一抹嘴,拍拍衣袍,回隔壁自己屋,把剑拿出来擦拭。   等到听见隔壁屋门响动,李蒙把剑背在背上,起身出门。   “这一年功夫练得怎样?”赵洛懿屋子里烟气未散,他走去开窗。   “师父没教,练得不怎么样。”李蒙大声说。   话音未落,李蒙就听见赵洛懿的笑声,昨夜里他也听见,却没看见赵洛懿脸上表情。这时有点愣了,赵洛懿竟也会笑,不过似乎他不大习惯笑,看上去略有些怪异,眉棱上伤痕愈发暗含杀意。   “打给我看。”赵洛懿烟枪抵着,李蒙便会意,走到廊外中庭。   侯府的别院,未经洒扫,地面湿滑。李蒙抬起头,他师父坐在廊下,拇指堵住烟枪出口,反手扣在木头上,击出突兀的声响。   李蒙手指推开剑鞘,一手握剑,一手捏着剑鞘。其实手心全是汗,眉峰犯难紧蹙,到底要怎么打全无主意。侧头见旁侧有树,李蒙咬着下唇,将那棵树当成敌人,唰唰唰地挥着剑砍去。   赵洛懿头靠在背后柱子上,想起李蒙手中剑的来历,它的上任主人,在江湖中也算赫赫有名,要是有幸目睹有人是这么用剑,不知会不会从棺材板里跳出来。   不过赵洛懿没有叫停,他想看看李蒙一年里到底学会了什么。腿侧挨着个盘儿,里头放着桂圆、花生、红枣,都是侯府里的零嘴。   “当啷”一声,李蒙手中剑飞出。   “剑不是你这么用的。”赵洛懿把个花生剥开,丢嘴里咀嚼,闭眼靠在柱子上。   “那该怎么用?”李蒙问。   赵洛懿虚张开一条眼缝看他,朝剑的方向努了努嘴,“再来。”   李蒙把剑捡回来,疑惑看手中剑,又看他师父,他师父什么也不说,李蒙只得硬着头皮,再次举剑砍向树干。   “嗡”的一声,李蒙自己脑子都震得有点懵,却不是砍在了树上,而是被赵洛懿弹出的枣核打在剑上。   李蒙把剑藏在另一侧,正要挥舞,小心转过头去看赵洛懿,赵洛懿闭着眼,李蒙遂放下心,将剑向后一扬。   “当啷”一声。   李蒙胸腔里堵着一口气,正要说话,听见赵洛懿说:“再来。”那股怒意就被戳漏了。毕竟他不得不服从赵洛懿,这次捡起,不再砍树。他想了老半天,双手紧紧握住剑柄,斜眼瞟赵洛懿坐着的方向。   “啊——”李蒙大叫一声。   赵洛懿纹丝不动。   李蒙移动的速度极快,他这两年按照赵洛懿说的,先学跑路,脚程了得,闪避矫健。但正经八百的武艺可说一窍不通。   迎面劈来的剑锋就在李蒙目瞪口呆中,被赵洛懿的烟枪拦住,赵洛懿左手执烟枪画圈,右手挑出个蜜枣吃,吃完牙在枣核上刮擦,意味深长地看着李蒙。   那霎时李蒙心头却是:控制不住剑,手中剑不听使唤。   这念头尚未转完,铮然一声锐响。   长剑从李蒙手中脱出,带得因为紧张而抓紧剑柄的李蒙也侧身飞出,单掌撑地,侧翻半周才稳住身形。李蒙一腿蹬地,另一腿提成弓步,垂目看手。   起身后方才发觉手心刺痛,方才那一下,已磨蹭破皮。   赵洛懿半边腮帮被枣核撑得鼓起,他扬起下巴,“剑,捡回来。”   到了跟前,赵洛懿示意李蒙归剑入鞘,握住剑鞘,这把剑是在赵洛懿收李蒙为徒的第一个月里,某天赵洛懿穿着破蓑衣回来,把一身汗臭武袍脱下,一并给了李蒙的。   李蒙第一次给赵洛懿洗衣服,起初少爷手劲太小,总也拧不干衣服。好在瑞州天干,至多两晚,衣服总会干。可赵洛懿的衣袍怎么就比他的大那么多,李蒙也是翻来覆去想不明白。不过那以后,就成了规矩,师父的衣袍归他洗,赵洛懿就他一个徒弟。离开赵洛懿,李蒙知道也是个死。   不同于自小生长在中安的高官子弟,他父亲虽官至刑部尚书,可好景不长。现在的皇帝与李父在时的掌权者乃是叔侄,不过这个是侄,李父跟错了人,短短几个月摄政王一死,身后乌压压一片亡魂。李父便是其中一个,加上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姨娘们都不在了。李蒙正是要懂事的年纪,从瑞州上来时,便听多了如今局势,那时还庆幸他亲娘早亡,否则也是个死,他娘一定不乐意和那些姨娘死在同一把刀下。   因此李蒙年纪虽轻,比一直跑江湖的疏风却多些深沉心思。   望着眼前的剑,李蒙显得犹豫。   “给你了就是你的。我不是想击飞你的剑,不过你要记住,在你能做到随手俯拾之物都能作为兵器之前,你的兵器,就是你的命。在十方楼,丢了兵器,就是丢了命。”   “知道。”李蒙硬邦邦地说,脑内浮现起离开瑞州之前,被捡回来的一串佛珠。之后不到三天,大和尚长着痦子的手,被人从井里找到。   “在想什么?”赵洛懿弓起身,两人视线胶着在一起。   李蒙眨了眨眼,想避开赵洛懿的眼睛,却被握住下巴。   自离开中安,李蒙就不敢与赵洛懿直视,他总觉得那眼神像一只鹰,纵然在万里之遥,也能轻易伏击地面上快速移动的狡兔。   李蒙的拳头在身侧握紧。   “面对敌人,你脑子里首先要有你要执行的任务,其次才是活着。”赵洛懿紧盯李蒙,看李蒙点头,才松手,随手拾起花生,剥出,去皮,摊在李蒙面前。   李蒙小心看他一眼,他还是怕赵洛懿。   赵洛懿独来独往惯了,对李蒙已算温和,他也不知道要怎么教导徒弟,伸手出去时,李蒙下意识向后一躲。   “……”赵洛懿收回想拍李蒙后脖子的手,“明日起,我教你几招。”   李蒙欣喜若狂,仿佛在盘算什么,赵洛懿已经走出,又回头盯他一眼,“别去皇宫惹事,时机不到。”   李蒙面上没什么,心里却已冰天雪地。不想回房,便在院子里打拳,打得浑身出汗,才猛然想起。必然是疏风跟赵洛懿打的小报告,便打来冷水,把头脸一擦,向府中婢女打听,去找疏风。   没成想霍府比曾经他们家住的宅子还大,跟个迷宫似的,李蒙没走几步就迷路了。他耳力好,听见些动静,按捺不住好奇,循着那不同寻常,起伏不定的奇怪声音走去。   门上两字“香国”,着实很香,但李蒙看来,梅花要淡才好,浓郁反倒不好。李蒙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把耳朵贴上窗户。   里头水声起,与他最初听见的大不相同。   女人声音说话:“今晨陈姨妈来见老祖宗,已知道府里来了爷的几位朋友。”   “她来得倒快。”   “昨晚才从中安下来,想是得到了消息。”女声听去十分娇嗲软糯,倒是好听。   李蒙忍不住有点想看那女子面貌,至于男声,他已分辨出是霍连云。打第一次见面,霍连云就对他格外好,赵洛懿出任务时,第一次,就把李蒙交托给霍连云照顾。李蒙见到霍连云出手的次数,比见到赵洛懿出手还多,加上霍连云生得好看,每当霍连云说话时,李蒙总比平时更留意些,他声音也好听。   李蒙正在神游,又听见霍连云声音说:“她问起十方楼了吗?”   “没有,不过问了爷与赵先生如何相识,大概赵先生看上去,不像读书人。陈姨妈说上午在园中看见了赵先生,便随口问问。”   “知道了。”霍连云说。   女声不再说话,水声静止,应该是在给霍连云擦身。李蒙想着他们也该出来了,怕迎面撞上,赶紧加快脚步,提着一口气,隐藏住脚步声,快步离开。   用过午饭赵洛懿便去睡,起身找李蒙找了半天,才发现他和疏风在打架。他没出声,就在旁边看了小半个时辰,直到疏风坐在李蒙脖子上,两腿夹住李蒙脖子,李蒙一张脸憋成猪肝色,看着要断气了。   赵洛懿才走出去。   李蒙耳朵里一直响着“嗡嗡”的声音,鼻子出血,嘴角也破了。疏风也没占到便宜,脸快肿成猪头了。   “你们两个倒是本事,打得跟街上卖菜大婶似的。”花架底下走出霍连云来,他瞟一眼赵洛懿,“你师父当得够心宽,徒弟挨打也不心疼。”       赵洛懿面无表情,冷漠地拽起李蒙来,李蒙手上也有伤口,痛哼一声,再不发出声音。   本来赵洛懿想带李蒙上街转转,被打成这个样子,也不用转了。   晚上李蒙给赵洛懿上药,赵洛懿推开,“抽屉里,靠外右边角落里,那瓶伤药你拿去。”   李蒙闷不吭声,像个小媳妇,把药瓶收进自己包袱里,里面有几件旧袍子,两柄匕首,一柄是断的,不过断掉的部分不长,还能使。   “揍人的时候够凶狠,怎么不说话?”赵洛懿冷淡地问,眼神游离在窗格之间,似乎对李蒙打架的原因并非真的关注。   “切磋武艺。”李蒙说。   赵洛懿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剜刮一般使得李蒙肉疼,李蒙往床上一坐,爬到赵洛懿身后,使他看不见自己,给赵洛懿脱衣。   “你小子。”后面的话赵洛懿没说。   李蒙大概挺出来,赵洛懿已经知道他是为着疏风告状的事揍他。这个师父真可怕,话不多,心思却深沉。像是霍连云那般话多又爱开玩笑的性子,倒是好,怎么就让他摊上了这么个师父。别人家的师父都是父慈子孝,疏风出来一趟,他师父给的毒|药都够疏风保命的,他来灵州,赵洛懿就给他个见钱眼开无利不起早的师兄……   赵洛懿自己还和疏风两面之缘,就这么随随便便把他托付给乱七八糟的人。   李蒙越想越来气,下手也越来越重。   等他回过神,已是被赵洛懿侧身往床里一带,一手按住他的口鼻,床幔已落下,想是刚才赵洛懿已动手打落床帐他没看见。李蒙双腿两下踢蹬。   就在此时,赵洛懿指间弹动。   帐外灯火熄灭,满室黑暗,一瞬间李蒙什么也看不见,反应过来赵洛懿不是因为被他抠痛了要下杀手。看见后发觉赵洛懿那鹰隼一般锋利森冷的眼神豁然近在咫尺,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赵洛懿捂着他的嘴,手探入李蒙后脖子下。   鸡皮疙瘩蹿起,沿着脖颈、脊梁,长驱直下。   李蒙不舒服地皱眉,想说话,却模糊地想到决计不能发出声音,否则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弄明白引起赵洛懿反常举动的是谁,多半就被赵洛懿掐死了。   “被子。”赵洛懿贴在李蒙耳畔。   李蒙忙扯出身下被子来,脖子后面传来冰凉触感,李蒙也想到了,赵洛懿的兵器怕是藏在枕头底下,被自己压住了。   然而他师徒二人正在上药,李蒙本来打算上完药就睡觉,只着里衣。赵洛懿更是连里衣都已脱去,此刻赵洛懿压制着李蒙,头抬着,耳侧向床幔。   李蒙嗅闻见赵洛懿身上温热的气息,不似他洗过的任何一件袍子,才冲干净的身躯浑然散发着不属于任何一种气味的气息,让李蒙浑身都躁动不安,就像面对一头巨虎,此刻猛虎不曾伤人,却拥有随时能咬断他脖子的绝对力量。   就在李蒙难受已极时,粗糙的指腹贴着他的唇,两颗药丸被推入口中。   李蒙直着脖子,并未立刻吞下。   一直昂扬着头警备帐外动静的赵洛懿低头,注视李蒙。   “……”   药丸卡得李蒙就要咳嗽,被赵洛懿提着后领抓起。   “叮叮当当”的声响骤然如同暴雨倾泻而出,数十弩|箭射在床上。   赵洛懿仅凭单手,停在梁上。   要是还在床上,他们俩已被射成刺猬。李蒙紧张吞咽,听见赵洛懿低沉的声音:“在桌下躲好,桌子,就是你的兵器。”   不明就里的李蒙猛被推下,迅速滚进桌底,抓住桌腿不敢动弹。   一句话在他脑中重现——   “在十方楼,丢了兵器,就是丢了命。”   李蒙十根指头掐得发麻,抓紧桌腿,脚下用力,屏息盯住房门。 ☆、苌楚      从桌子下面窥得门缝张开,豁然间一道黑影扫进屋内,卷席起激剧的气流。   “啊——!”李蒙口中发出一声大喝,顶着桌子向窗边移动。连回头看一眼,李蒙都不敢,只顾着跑到窗下,寻隙跳出窗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别拖赵洛懿的后腿。   这一顿鞭子横扫,屋内古董花瓶、花梨木高椅、云锦床幔全都扯得七零八落。李蒙头顶起桌,屋内仍然昏暗,廊下微弱灯光映进屋子。   “走!”低沉的声音如雷在李蒙耳畔炸开。   赵洛懿随手后扬,只听一阵激烈的“砰砰”之声不绝,竟像是方才弩|箭射来的声音,赵洛懿出手奇诡,李蒙只觉一阵晕眩,头上遮蔽的桌子一被掀开,整个人都懵了。   等李蒙从昏头转向里回过神,已落在窗外,赵洛懿提着他的脖子,像抓弱鸡仔似的直接将人携在臂膀之下。   那刻凌风而行,李蒙抬头,只看见赵洛懿冷峻的面容,隐约萌生出一股惧意。   “还是这么调皮。”女人嫣然一笑,重重黑纱缠住的手心抓住一把花生米,她随手向身后花园抛去。眼角霍然吊起,侧头。   不小的动静惊起侯府中下人,火把涌入别院之中。   女人手中长鞭缠绕在细瘦的手臂上,踏入屋内,沉声道:“追。”   “站住!犯者何人!”抄着木棍的侯府护院及家丁一干人冲到赵洛懿屋前,只见屋内狼藉一片,要是有活人,都该在满屋残破桌椅床铺下面。   霍连云一面走来,一面系上领扣。   “怎么回事?”随在他身侧的女人问。   “回……回穆姨娘,”护院抹去额上大汗,“跑了,有人袭击赵先生,见我们来就跑了。”他小心窥一眼霍连云脸色,补充一句,“赵先生应当无恙。”   “我三师叔自然不会有事……穷……”   “疏风!”疏风话未说完,被霍连云喝住。   登时也知道自己大意说错话,十方楼众人是见不得光的,自然不能大声呼出他三师叔的名号。   “鹤影何在?”霍连云问。   “在马厩里。”穆采唐回道,“妾身去准备。”   “我要离家一段时日,府中诸事,你小心应对,老祖宗那里,就说我去中安城了,年底进朝述职,老祖宗知道。”霍连云想了想,又吩咐穆采唐多准备两匹马,就大步向外走。   “二师叔……”疏风跟在霍连云身后走了两步,听见霍连云冷冰冰的声音,“你留在侯府,过半个月,你师父来了,自会带你离开。”他一面说,一面整理领口,脚底下袍摆翻飞,身形显出疏风从未见过的急促,也明白过来,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发生了,能令高居陵阳候之位的霍连云也如临大敌。   ……   出了侯府,赵洛懿松开李蒙,“跟紧我!”   李蒙莫名其妙,侯府高墙在侧,暗巷之中,并无车马。   一会儿,看见赵洛懿直接运气施展轻功上了墙,李蒙才回过神,忙提气跟住赵洛懿。足足跑出近十里,已出灵州城,李蒙那点内劲,虚耗光后,喘着气大叫:“师父等等,我跑不动了!”   已丢下李蒙近十米远的赵洛懿耳朵微动,返身落在李蒙身前,见李蒙蹲着,不住喘粗气,脸孔涨红。   “没用。”赵洛懿说。   “是、是没用,你又没教……”李蒙本来想大叫,却只发出低吟,兼喘息。   赵洛懿听得一阵尴尬,面无表情凝视黑夜。   李蒙伸手攀住赵洛懿的腿,又改抱住一旁的大树,事发仓促,可当李蒙定睛一看,赵洛懿身上已扎好一件武袍,背上还背着他的包袱,这个旧包袱李蒙十分眼熟,他还给赵洛懿洗过。   低头再看自己。   白刺刺的里衣挂在身上,他抓了把胸口撒开的里衣,呼出热气,才察觉一溜鼻涕挂着。   “师、师父,衣服。”   赵洛懿耳朵仍在动,不是一直动,而是偶或抖颤两下。   李蒙觉得看着怪好玩,要不是赵洛懿一把将他推到身后,差点没控制住想摸摸赵洛懿的耳朵。   包袱砸在李蒙怀里,赵洛懿冷漠道:“里面有两件我的衣袍,你先穿,等到了城镇还我。”   “……”赵洛懿说话从不自称“为师”,全是“你”来“我”去,这会也不曾有半点当人师父的自觉。   李蒙内劲耗完,正冷,磨磨蹭蹭拐到一棵大树后面。赵洛懿的袍子太大,只好把上衣下摆全掖在腰中,拿腰带系紧,不然上衣拖着,裤子也得掉下去。李蒙收拾妥当,把包袱拴好,刚想出去,听见不远处传来说话的声音——   “好师哥,怎么不跑了?”   李蒙不敢出去,躲在树后只露出眼睛。   一群人将赵洛懿团团围住,李蒙大略数了下,有十三人。其中蒙头纱的女人像是他们的头领,她身边还有个拄拐老人,光线阴暗,面容看不清楚。   只不过女人抖开的鞭子令李蒙反应过来,便是在侯府中忽然袭击他们的人。   “老头已将你逐出师门,我已不是你师哥。”赵洛懿说,搓开火石,不片刻,将烟枪点燃。   他倒是,逃亡还不忘穿好衣服就算了。李蒙不禁腹诽,连烟叶都随身携带,却不给自己带衣服!   “师哥这么说,就太绝情了,当年同吃同住的情谊,师妹永生不忘。”   那女人声音柔软,并无半点不正当的感觉,说的话却……李蒙听得不大舒服。   “带这么多人,挖坑要不小力气,你才一个人,会不会太累。”   黑暗里赵洛懿吸起的火星子让李蒙捕捉到他的脸,他根本没看女人,好像只关心他的烟枪燃不燃。   李蒙紧张得拳头紧攥,来者看着不善,而且不少,他不知道自己是兴奋还是害怕,只知道必然有一场激烈打斗。   女人敏锐地看向李蒙的方向,虽然知道在这片黑暗里,又隔着相当距离,女人看不见他,李蒙仍禁不住浑身发凉。   “你那徒弟呢?”女人漫不经心地问,“怎么这么不懂礼数,师姑在此,不知道要出来行礼?”   树林一片静谧,唯独风吹叶动发出的窸窣声。   赵洛懿吸了两口烟,不耐烦地皱起眉,烟枪在树干上一扣。   树叶霎时如同瓢泼大雨哗然而下。    长鞭抖落,赵洛懿出手极快,李蒙几乎看不清缠斗二人的一招一式。不仅因树叶遮蔽,还因为其余十一人也没有谨守江湖规则,让自称是赵洛懿师妹的女人和赵洛懿单打独斗。   而是伺机插手,甚至有暗器的冷芒闪动。   兵器碰撞之声铿然落在李蒙耳朵里,他犹豫再三,想来想去,手指快在树干上磨出血来,才决定,不能冲出去,赵洛懿既然没叫他出去,那就是不欲让他出去,他这点三脚猫功夫,打疏风都不够看,这要冲出去,还没接近赵洛懿就被砍成不知道多少块。他活着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是赵洛懿死了,他亲手为他挖坟,把他安葬,李蒙都想好了,一定在上面写,不孝徒。   这么一想,李蒙眼圈儿发红,鼻中酸楚。李蒙自认在世上已没有亲人,赵洛懿怎么也是他师父,倒还算得一个亲人,现在这个亲人又要被他克死了。   一片哀嚎打断李蒙的胡思乱想,他定睛看去,其实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只听闻倒地声,听去应当是倒了一地的人。   “唔。”女人吐血的声音十分明显,李蒙抓住树干,将脑袋向外探去。   与赵洛懿的视线对上,萧苌楚嫣然一笑,被面纱覆盖的脸上虽看不见笑容,赵洛懿却似有察觉,下意识伸手。   那萧苌楚本已呈败势,是以这一鞭赵洛懿纯然以手去挡。   血痕乍现。   萧苌楚瞳孔紧缩,鞭子被赵洛懿抓住,他就势将萧苌楚拖到面前,居高临下凝视曾经的同门,绝情道:“别惦记不该你惦记的。”   萧苌楚下巴被扼住,身上多处受伤,虽非气息奄奄,但望着赵洛懿,一口气憋了住,半晌才道:“若我一定要惦记呢?”   一声闷响,萧苌楚整个人被掼出数米,绵软腰肢砸在树上,震得满树瑟瑟。   萧苌楚捂住心口,以鞭柄支撑地面,作势要再次袭上,忽而一个老人的声音不知道从何处传来:“输就是输了,无须恋战。”   李蒙听来,就像从树林里各个方位传来,根本无法确定人在何处。   萧苌楚虽不甘心,但似乎不敢违拗声音的主人,不甘道:“是。”   树林中鬼影般闪出两人,架起萧苌楚撤退。   赵洛懿没有立刻向李蒙走来,李蒙躲在树后观察他,见他用烟枪挨个在倒地的十数人额上戳。这是做什么?留记号?李蒙一头雾水。   其中一人发出“啊”声,声音戛然而止,那人再次倒下,一动不动。   李蒙甚至没有看清赵洛懿是如何出手,也许那烟枪戳破了对方的脑门。   赵洛懿检视完十二具尸体,才说:“出来。”   李蒙走出,两步后折回取包袱,把赵洛懿的包袱紧紧拴在身上,李蒙才发觉自己一背冷汗。   赵洛懿上下看了眼李蒙的装束,招手示意他过去。   李蒙往后退了一步。   赵洛懿嘴唇贴着烟嘴,吸了口烟枪,看着李蒙,“害怕?”   其实李蒙是下意识与赵洛懿保持距离,脑子里没有多想,赵洛懿浑身被血气包裹,那气味让李蒙一时难以适应。   终于李蒙还是走到赵洛懿跟前,把烟枪叩灭,赵洛懿将烟杆别在腰带中,他两手扶住李蒙的腰身,解开李蒙的腰带。   “……”李蒙不敢动弹,随着腰带松开,裤子隐有下滑的意思。   “自己提着。”   李蒙如蒙大赦,紧张地抓住裤子。   “上来点。”赵洛懿眼皮耷拉着,将李蒙的衣袍整理好,好生缠在腰中,他面皮紧绷,虽还没有皱纹,李蒙却觉得他身上有种令人生畏的东西,他不明白那是什么。   给李蒙拴好腰带,见他还呆着,赵洛懿举起手似乎想拍拍他的头,被李蒙戒备地盯了一眼,赵洛懿收回手。   “轻功,还使得动吗?”赵洛懿问。   “可以。”嘴里这么说,李蒙却根本没谱,他现在手脚发软。李蒙举起袍袖,给赵洛懿擦净脸,眉头拧着,“现在走吗?”   赵洛懿心头实在有些惊讶,李蒙显然被自己杀人的架势吓坏了,却没问那些人的来头,也不问去哪里。   赵洛懿既有些欣慰又觉得李蒙在提防自己,转而大不是滋味。   远远一声马嘶——   赵洛懿将李蒙朝身后挡,手摸到腰间烟枪。   还有第二波人袭击?为什么不神不知鬼不觉靠近,听马声不止一匹。李蒙混乱地想,等离开这里,要问清楚刚才那些人的来头,最好能问出来龙去脉,赵洛懿身上的血腥味好臭。李蒙脚下不自觉向后挪去半步。   “老四!”不见其人,霍连云的声音已传来。     赵洛懿手仍没离开烟枪。   “是二师叔。”李蒙拽了拽他的袍角。   赵洛懿没理他,上前两步,马蹄声近前,霍连云一身素锦白袍,骑的马通身雪白,没有一丝杂毛,饶是在黑暗里,也十分醒目。   “怎么?你要不告而别吗?”霍连云下马,手指撮在唇边,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马蹄声响,两匹空无人乘骑的马从树林里走出,其中一匹与白马蹭了蹭头。   “你们俩的。”霍连云走上前来,慎重道:“前日在满芳阁,我们杀掉的人,叫贺锐亭,是蔡荣的亲信。我打听清楚了,他是经凤阳,取道遂安,过了黄沙滩到的灵州,目的是回中安,要找人,送东西。”   “什么东西?”赵洛懿心不在焉地摸颈侧,那里溅了些血,殊不知赤手去接萧苌楚留在手上的血痕都抹在了脖子上。   “你不知道是什么?”霍连云说。   “你怀疑我拿走了那件东西。”赵洛懿说。   霍连云不置可否,盯向李蒙。   赵洛懿张开双臂,转头对李蒙说,“让你二师叔摸摸。”   “……”李蒙在霍连云挨近的时候几乎难以呼吸,他闻见了霍连云身上好闻的熏香,这种香并不罕见,但凡大户几乎都常用,他已两年没闻到过,一时心荡神驰。   霍连云搜完师徒俩的身,又解开赵洛懿的包袱,一长一短两把剑,一个玉佩,一张旧糖纸……两张干硬如同石头的饼子……   眼前晃着个钱袋子,霍连云哭笑不得,“不用……”   丁零当啷一阵乱响,铜钱、碎银落在包袱布上,霍连云从钱袋里摸出四张皱巴巴的银票,从一百两到五百两都有。   李蒙霍然意识到,赵洛懿根本不像看上去那么穷,他是个暗搓搓的有钱人。   搜完身霍连云就已没再仔细找寻,不过意思着查看一下,侯爷蹲着,收拾好赵洛懿的东西,规规整整让李蒙背上,直接将钱袋系在赵洛懿身上。   那刻李蒙听不见霍连云说什么。   只是见霍连云与赵洛懿靠着说话的姿态十分亲密,李蒙懵懵懂懂觉得不该看,遂扭过脸去牵马。   霍连云的视线跟着李蒙的背影,一手搭住赵洛懿的肩膀,在他耳畔低语:“十方楼有奸细,有人出卖了此次任务的执行者。”   而执行者就是霍连云和赵洛懿。    ☆、问题      三人连夜赶路,一路南下,取道淮安,过江阴,涉隋河之后,到达安山脚下。   离开灵州小半月中,遭遇五次截杀。   安山脚下有座中等都邑,李蒙从未离开中安这么远,最远是小时候随家人住在瑞州,离开中安之后,他又被赵洛懿带去瑞州。一路行来,满目所见一日比一日新,而且李蒙也发觉,这半月里都没有下雪,天气越来越温暖。   虽对习武之人都差不多,不过从面前走过的行人,没有谁再顶着厚重的毛领子。   “永阴。”李蒙望向城墙上的字,都认识,便念了出来。   路过城下,武将尽皆一副懒洋洋的样,想起时拦人盘查,其余时候围着城门边一张小桌打牌。   先找客栈落脚,霍连云径直问路去城中最大的客栈。   “跟我出来,岂能让你掏钱?”霍连云按回赵洛懿掏钱袋的手。   赵洛懿随意四处打量,看见李蒙背着路上给他买的斗笠,李蒙个子还不甚高,总归会长,在门口站着,已老半天。   “看什么?”赵洛懿走去,本想踹他,又觉李蒙经不起他一脚,改而摸他的头。却把李蒙吓得一哆嗦。赵洛懿不悦地微蹙眉。   “没什么。”李蒙不高兴地走到柜面前,听见掌柜的答应:“好嘞,两间上房,客官稍待,我找个人领你们上去。可有马匹?”   霍连云跟着伙计去拴马,没叫李蒙,李蒙就在柜台前等,无聊地瞄到赵洛懿没进来,刚起身去看,走到门口。   赵洛懿站在对面摊子上买东西,高大身躯面无表情杵在那里,骇得路过行人都绕道走。   “……”李蒙没脸地捂脸回到柜台前面。   赵洛懿怀里抱着个油纸包,进来也不与李蒙招呼,霍连云进来,便都上楼去。   南方连客栈都是不同,南面窗户邻水,底下竟是一条河,河面上恰有一艘漂亮的船经过。船头红罗裙的婢女抬头看见李蒙,嘴里大声说什么,声音柔软好听,李蒙不禁看呆了。   “还看,人家姑娘叫你再看就得丢银子下去。”   李蒙闻声回身,赵洛懿从钱袋里摸出一枚碎银,“下楼去,从后面小门出去,有石梯下到河里,这,够你上船一览。”   “船上有什么?”   李蒙好奇,赵洛懿才发觉,其实李蒙眼睛并非生得狭长,可能第一天见到,他是连日没睡好,才眯缝着。李蒙眼睛不大,但看上去湿漉漉的,让赵洛懿想起第一次杀人受了重伤,在街角躺足了一个月,每天有个男人出来,把两个大包子放在个盘儿里,随喂给流浪狗的骨头碴子一起放在他睡的麻袋旁。   那条黑狗吃饱了,就跳到他的肚子上。   赵洛懿本来不想理它,可被黑狗多看几眼,他总觉得那眼睛流露出的意思是邀请他摸它。   “没什么,女人。”赵洛懿把油纸包摊开,极其复杂的气味散发出来。   李蒙舔了一圈嘴唇。   “……”里面又有不少小包,赵洛懿一样样摊开,打开一样,就夹出一块吃,“去,别在这儿瞎看。”   银子到李蒙手心里,他看了看,把银子递到赵洛懿面前:“我不下楼,换你买的吃的。”   赵洛懿心下有种奇怪的感觉,有点兴奋,面无表情收起银子,“没出息。”把银子仍放回钱袋,和李蒙两个窝在房间里吃刚从李蒙巴巴儿看的那家炒货摊子上买来的吃食。   李蒙最喜欢螺蛳肉、青鱼,就着辣菜好吃,不过有些被辣着了,眼神湿润。   赵洛懿递给他一只酒瓶子。   李蒙直接就喝了,“有点甜。”   “梅花酒,买不到好的,随便喝点解辣。”   李蒙带鼻音“嗯”了声,又啜一口酒,赵洛懿也与他同喝一瓶,不过李蒙才喝了五六口,赵洛懿就说:“小小年纪,不许多喝。”之后自己把酒喝干。   “……”吃完李蒙蹲在椅子上,往嘴里喂山楂片。   赵洛懿则在旁擦拭他的烟枪。   “啊!”李蒙忽叫了声。   赵洛懿扭头淡漠地看他。   李蒙几乎要哭出来,又怕赵洛懿发毛宰了他,赵洛懿问他时,只说没什么。   屋内寂静无声,赵洛懿性子冷淡,刚才眼神问过李蒙,李蒙不答,他便不问。   半晌,纠结到发狂的李蒙坐到赵洛懿旁边,他提防着赵洛懿会打他,隔着张桌子,小心地说:“师父。”   赵洛懿看他一眼,复低头擦烟杆。   “剑我没拿。”   “我说过什么?”   “兵器是性命。”李蒙眼圈儿发红,咬牙回道。   “记得挺清楚,该怎么做,清楚吗?”赵洛懿冷冰冰地说,从包袱里取出一把剑,“啪”一声拍在桌上,剑鞘样式十分古朴,没有多余装饰,赵洛懿拇指顶开剑鞘,冷冷看李蒙。   李蒙眼中雾茫茫的。   赵洛懿睨起眼,呼吸在那一瞬略有些急促,不耐地挑起一边眉毛,“不清楚就问。”   李蒙一个大喘气,泪珠滚下一滴来,唇角下拉,整个受气包模样。   “……”赵洛懿心烦道,“磨磨唧唧,快点!”   抬高的语气令李蒙嘴角一瘪,嚎啕起来,“我还没活够,我还不想死!赵大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下辈子我给你做牛当马!”   自离开中安的委屈,都在赵洛懿顶开剑鞘把锋利剑刃亮给李蒙看的刹那,逼出了少年所有恐惧。   赵洛懿杀人不眨眼,他让他自己动手,可李蒙还不想死,他还没给全家报仇。   一想到赵洛懿才杀了十二个人,霍连云一路提防自己,刚才赵洛懿还买这么多好吃的,恐怕是江湖规矩——吃饱了好上路。   登时把李蒙泪水逼了出来。   李蒙觉得丢脸,却又止不住眼泪,憋住哭声,呜咽起来。   “这把剑,是我下山时,第一个酒友送的。他是个打铁的,剑做得尚可,这把名无妄。”又挑眉,嗤道:“当牛做马?”   李蒙窘得脸孔发红,腮帮尚挂着泪珠,伸手小心握住剑鞘,“给、给我的?”   “不要就等回瑞州,我再想办法。”赵洛懿以为李蒙不喜欢,年轻人,喜欢花哨的东西,这把剑外表朴素,确实不比他落下的好看。   “要!就要这把!”李蒙兴高采烈地拔出剑来,剑气凌厉逼人,李蒙觉得比之前那把要好,毕竟是赵洛懿随身带的。   “趁手就用。”赵洛懿无所谓地说,烟枪彻底擦亮了,他用布包起来。   李蒙奇怪地看他。   “师父,我有个问题。”赵洛懿的赠剑之举让李蒙觉得有了点他是自己师父的感觉,索性大着胆子和赵洛懿聊天。   “有事就说,我不喜欢废话。”赵洛懿铺好床,盘腿坐在床上。   “你的烟枪怎么来的?”用刀用剑的人都不少见,赵洛懿却用一把不伦不类的烟枪,这充分引起了李蒙的注意。   赵洛懿眉心一蹙。   李蒙端着板凳就往后一退。   “……”赵洛懿说,“你就这么怕我?”   “你是我师父,当然怕你。”李蒙口是心非地说,谁对着杀人不眨眼连眉头都不皱,杀完还要一个个确认没有漏网之鱼的杀手不害怕?几天前赵洛懿动过手之后,李蒙就不大与他亲近,好在霍连云好相处,但凡衣食住行,也会问李蒙,这才一路相安无事。   “是我亲人留下的。”赵洛懿随口说。   “你不喜欢吃螺蛳肉是不是?”   赵洛懿一愣,旋即淡漠道:“没有,看你爱吃。”   李蒙略一想,吃东西时赵洛懿几乎没怎么吃螺蛳肉,是让给他。   “那天叫你师兄的女人,是你师妹吗?”   “曾经是。”   “她是不是喜欢你?”李蒙语速极快,赵洛懿一本正经脸,抬眼睨他,想了想,“从前。”   “她现在还喜欢你吗?”李蒙来了兴致。   赵洛懿抬起手,李蒙看见他手指捏着一枚铜钱,忙改口:“知道了!”   赵洛懿无聊地转脸看门,手里铜钱捏得发热。   “你杀过多少个人?”   半晌,赵洛懿方答:“三百?五百?”   “……”艰难咽下口水,李蒙小声问:“你还记得自己杀的第一个人吗?”   赵洛懿盯着门看,“记得,差点失手。”   李蒙沉默了一会儿,死的不是任务目标,那就会是杀手自己,这样的开头,谁都会记得。忽然间,李蒙迫切想了解赵洛懿更多信息的欲望熄灭了,不自觉低声喃语:“杀人是什么滋味?”   “你总有出师那天,等到那一天,你会知道。”赵洛懿起身,开门。   门口站着霍连云,他一手袖在身后,一手端着碗热腾腾的汤,淡笑道:“厨房炖的人参鸡汤,我已喝了,也想着你。”   赵洛懿扫了一眼霍连云右胸口,单看走路姿势气度,至少李蒙看不出霍连云有伤。   “喝汤。”赵洛懿随手把鸡汤给李蒙。   “忘了还有你徒弟。”霍连云叫伙计上来,没片刻,另一碗汤被送进屋。   起初李蒙觉得霍连云好相处,在瑞州过年时,霍连云带了很多年礼,还特意带他去做过一身过年穿的新衣裳。那时李蒙跟着赵洛懿才两个月,赵洛懿很少与他说话,楼里数十口人,李蒙也不必时时刻刻跟着赵洛懿。反倒霍连云带他出去过四五次,对此李蒙很感激,因此过去的两年里,时时是盼着霍连云再来。   不过渐渐李蒙觉得,霍连云有事瞒着赵洛懿。   “不喝就倒了。”赵洛懿说。   李蒙忙喝完鸡汤,霍连云笑说:“把你师父的碗一起拿下去,对了,听说永阴佳味居谢师傅做的栗子糕是一绝,你去尝尝,好吃买一些回来。”   李蒙应了,把赵洛懿才给他的“无妄剑”挎在腰间,自觉威风无比,端着空碗下楼去。   到街上李蒙方拆开钱袋看,有两枚金锞子,一些碎银,李蒙遂将钱袋贴身揣好,以免弄丢。   霍连云站在廊下,这里能直接望到街面上。   “说什么?”赵洛懿问。   “之前你说,李蒙是你随手捡的,在哪儿捡的,底子干净?”   “青州,去年冬天,雪害,父母双亡。”赵洛懿说,“不是他。”   “楼里陆续有人遇害,都在执行任务时,是从去年底冬天开始,和尚、花娘、翠姨和翠丫头,你都已经忘了?”霍连云说,“这么巧,都在李蒙来之后。”   “他有脑子当奸细,我就睡了你。”赵洛懿面无表情道。   霍连云牵起一边嘴角,“此话当真?”   “假的。”赵洛懿从没把霍连云的纠缠当成烦心事,霍连云是官家子弟,自有那套纨绔法则,他嘴上喜欢逗人,没有比逗一个冷淡无趣的人最终能让他多露出一丝表情更有成就感的事。   “收了徒弟,能让你开口说笑,这才几天?”   “实话实说。”赵洛懿没了耐心,遂问:“追杀我们的人还没查出?难道我们带一群苍蝇回十方楼?”   “除了萧苌楚,还有两拨,是朝廷的人。另外三拨,是江湖人。萧苌楚因为投靠朝廷才被驱逐,她投的是谁你清楚,虽然同是朝廷来的,另两拨却未必效忠陈硕。江湖人想要的,无非是武功秘籍,或是绝世兵器,或是绝色美人。朝廷想要的不多,兵器、美人,都不像。说武功秘籍,也不大可能。贺锐亭兜了一大圈,实则从凤阳进中安。”   赵洛懿一直在栏杆上敲击的手指顿住,永阴街面上熙来攘往,能望见对面那家炒货摊子。   “王家,在凤阳。”赵洛懿说,“得不到十方楼,还有百兵谱。”   “十方楼若是归顺朝廷,楼里的弟兄,不用再隐匿在黑暗中躲躲藏藏,也许有朝一日,也能光宗耀祖。”   赵洛懿步入屋内,门“砰”一声关上。   ……   李蒙一路打听,那佳味居离客栈甚远,倒方便他在永阴城中转转,沿路各色商铺看得他眼花缭乱,恍然竟似还在中安。珍玉奇玩、茶酒歌坊,也有车马行可以帮人送信,门口就有代写书信的摊子。   佳味居出现在李蒙视线里,伙计本不把他当回事,见他赏钱大方,身上佩剑,猜测是个不想引人注意的侠客,顿时眉开眼笑引到楼上。   “客官稍待,您点的栗子糕有现成,小的先取些来。”   李蒙又问过还有些什么,最后让伙计将卖得好的都拿些来。李蒙本来爱吃甜,不过跟着赵洛懿之后,少有这样的机会能好好吃点心,他想着能带些路上吃,加上霍连云明显想支开他,更不必早回去。   何况这里环境清雅,雕牙缕翠,又有人抚琴,对李蒙而言,就像回到了从前他三姨娘的屋子里。   李蒙等了一会,又过一会,觉得伙计去的时候未必太久,起身想唤个人来问,才一站起身,就“咚”一声栽倒下去。   最后一点知觉下,李蒙看见紫色的裙裳在眼前晃动。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都要花接近半小时看网页转菊花,自动2333,让我静静 ☆、任务      醒来时李蒙只觉脖子疼,脑中迟钝,仿佛彻夜未睡。他视野模糊,发觉自己被绑在一张椅中,对面坐着个女人。   那女人双手以厚重黑纱裹缠,深紫裙裳,唯独领口,透出鲜红领沿。   李蒙一眼便认出了女人的鞭子,她没有戴面纱,比李蒙想的年轻,精妙绝伦的嘴唇红润美妙。   见李蒙醒来,那女人拈起手边糕点,边细细咀嚼边打量李蒙,良久,方开口:“当年我师哥行事诡异,性情冷僻,楼中众人,都以为他不会有徒弟。”   得想办法逃脱。李蒙脑中一团乱麻,但又想,要是杀自己,不必大费周折。遂放下心来,讷讷道:“你骗人,我师父说,他没有师妹。”   “他怎么说,已经不重要了。”萧苌楚摸出一支拇指粗细的竹筒。   李蒙警惕地盯着她,手脚挣扎两下,无奈他浑身早被麻绳紧紧绑在椅子上,他一动,椅子就响。   “你记住,我叫萧苌楚。要是你能活久一点,也许,我能帮你办成一些你想办的事。”漫不经心神情挂在萧苌楚脸上。   这间屋子光线很暗,李蒙能看见的,只是萧苌楚,但他不确定,没有其他人在暗处窥看。最好不要多问,李蒙警告自己,却又很想知道,“你知道我想干什么?”   萧苌楚分神看了他一眼,手中随意拈来块糕点,示意李蒙张嘴。   李蒙顺从,判断出萧苌楚不是想要他性命,李蒙放松了很多。   “我手上的东西你都敢眼睛不眨地吃下去,看来你师父,当真没对你提起过我。”萧苌楚自嘲道。   淡淡栗子甜味在舌尖蔓开,是佳味居的栗子糕,李蒙哭笑不得,“伙计给我拿的栗子糕,你怎么不问一声就吃了!”   “我问了,当时你昏过去了。”萧苌楚满脸无辜。   “……”李蒙一瞥堆成小山的盘子,“再给我拿一块,我饿了。”   萧苌楚索性端着盘子过来,一边喂李蒙,一边逗他,“你师父没把你喂饱啊?”   “他才不管我。”李蒙眼珠一转,“你别打主意用我威胁他,他根本都不疼我,我师父那人,谁也不放在心上。你要是用我去换你要的东西,没准他比你先剁了我。”李蒙没说谎,他心里就这么想。   萧苌楚莞尔:“你是不了解他。”   李蒙斜眼:“你了解?”   “他人很好,不过世间多蠢人,他不愿意多废话罢了。”萧苌楚自己也慢条斯理吃栗子糕,幽幽叹了口气。   “你别惦记我师父了。”李蒙不忍心道。   萧苌楚看他,眨了眨眼。   此刻靠得近,李蒙也看清楚,萧苌楚着实生得好看,脸盘尖小,自有一股风流情味,唇形尤其好,恰似一朵弯翘菱花。不过李蒙也是不明白自己,看见美人竟也心如止水。   大概我是老了。李蒙心说,边继续道:“我师父说,他此生不会娶妻。”   萧苌楚不解地歪着头。   李蒙嘴唇干涩,不放心地四下看。   “你说,此处没有旁人能进来。”   李蒙仍旧谨慎地压低嗓音:“我师父他,好南风。”   “……”萧苌楚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眼神黯然,把糕点放回桌上,似乎没了和李蒙愉快聊天的心情。   竹筒被萧苌楚倒过来,她手指轻扣在竹筒木盖上。   “知道这是什么?”   李蒙心中抓狂大叫:我怎么会知道!面无表情问:“什么?”   萧苌楚摘下手上黑纱,李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黑纱一直缠到手肘处,那里红青二色两道脉络,蜿蜒到手掌,就像血管暴突出来。   “你中毒了?”   “毒?”萧苌楚另一只手,轻轻抚摸青线,那道线就像有生命一般,急促搏动,萧苌楚面色随之绯红,薄汗覆于面上。   “这是……什么?”以李蒙有限的认知,只觉那东西诡异非常,这才有点怕了。   “一种蛊虫,用来操纵人。不过……”萧苌楚晃了晃手中竹筒,“你这只不大一样,你没什么内劲,没有必要用更加珍贵的蛊虫,这些虫子可不便宜。”   李蒙想后退,椅子发出声响。   “怕什么,又不会要你的命,你不是不怕我么?”萧苌楚慢条斯理把黑纱缠回去。   “谁、谁说我不怕你!”   萧苌楚冷嘲道:“这副怂包样子,出去千万别说是穷奇的徒弟。”   赵洛懿虎口的穷奇刺青瞬间掠过脑海,不过只一瞬,李蒙的注意就被手指割破的痛觉吸收过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顾李蒙的夸张大叫,萧苌楚抖出那只磨磨蹭蹭不肯出来的蛊虫。     李蒙握住拳头,腹部猝不及防挨了一拳,痛得眼冒金星,等回过神,萧苌楚已然功成。   “你、你你,你不是我师姑吗?”李蒙红着眼睛叫。   “所以让你陪陪师姑。”   萧苌楚也身中蛊虫,李蒙瞬间哑口无言。   萧苌楚弹指一挥,李蒙身上麻绳断裂,他揉着手腕,没好气道:“我要做什么。”   “本以为还要费心说服你一番,你小子,倒是有些小聪明。”萧苌楚又在摇头。   “知道知道,我配不上你师哥,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收我为徒。你也别肚子里嘀咕我,我都跟了师父两年,他什么都没教给我。要是什么难办的事儿,别找我,我办不成。”反正不想不要也一样被蛊虫咬了,李蒙破罐破摔地说。   “难办的事?”   “比如说,让我弑师……”   “我脑子都被虫吃了才会认为你能杀得了他。”萧苌楚收了笑,脸色很不好看。   “那你说,我要做什么。”李蒙把糕点盘子拿过来,跷起腿,边吃边提防地盯萧苌楚。   “我不爱吃甜的。”萧苌楚忍无可忍道,“你只要乖乖呆在赵洛懿身边,他会去凤阳,兵霸王家找一件东西,又或者,他只是先把那东西藏了起来。总之,你自己机灵点。”   “什么东西?”李蒙不经意地问,心里打鼓,难不成是霍连云问的那东西,到底什么好东西,大家都想要,要不然他私吞了……   “百兵谱。”萧苌楚有些看不上李蒙滑头,更有点想不通赵洛懿收了这么个徒弟,遂没什么好气。   “干什么用的?”话一出口,李蒙就觉喉中的糕点似乎卡住了,不上不下。其实为萧苌楚震慑,那一闪而逝的杀气笼罩他遍身,半晌,李蒙觉得能动了,忙道:“我就是随口问问,你不告诉我干什么用的,要是我找错了怎么办?”   萧苌楚摩挲食指,手指拉住一根细绳,那细绳实在不起眼,李蒙一直没发觉这里其实能与外面联络,便是萧苌楚拉响铜铃,墙上门开,门是石门,向下陷落,恐怕站在门外也未必能发觉这里有一间屋。   进来两名黑衣人,一人手中拎着四个串成两串的纸包,李蒙猜想是佳味居的点心。   “栗子糕、梅花糕、芝麻糕,你带回去。”   李蒙不敢再多问,盯着门,一眼看去,外面是座僻静的庭院。   “你可以走了。”萧苌楚说。   李蒙走出两步,背后传来一声扭曲至极的惨叫,比人将死时发出的力竭嘶哑之声还要可怖。   只见方才那两人中的一人扼住自己咽喉,衣袖滑落,手臂上有一条红线,他手势怪异,看上去就像自己掐自己的脖子。   消得片刻,黑衣人委顿在地,七窍之中涌出黑血。   是中毒?李蒙不由后退两步。   “你应该察看他流出来的东西。”   李蒙紧张吞咽,也不敢跑,只要萧苌楚鞭子一出,他跑也跑不掉,只得蹲下以食指扳过   黑衣人的脸。   黑色“液体”从人脸上滑落,爬出一指距离,就不动了。   李蒙定睛一看,不是血,而是虫子,不止一条。黑衣人一动不动,显是已经气绝。   “好了,你走吧。”   走出别院,是永阴府正街,李蒙忽然伸出手,手臂上还没有出现红线,只不过肘弯之中,有一个红点。   李蒙脑中十分混乱。   要是不照萧苌楚说的话做,这蛊虫可以取人性命于无形之间,关键是,死相太丑……一想到虫子会从自己身体里爬出来,李蒙就浑身发麻。   要是照萧苌楚说的做,赵洛懿做了这么多年杀手,警觉性极高,被发现也是一个死。   李蒙不是很怕死,死是极轻松容易的,他只怕没人给李家人报仇。李蒙甩了甩头,不让自己去回想父亲。   轰然两声,街角里蹲着的垃圾篓被李蒙一脚踹歪。   “喵呜——”   烂菜叶下爬出一只猫来,一黄一蓝的眼珠静静盯李蒙。   一人一猫对视半晌,李蒙败下阵来,垂头丧气往回走,出来太久,也会引人生疑。   自己的仇还没报,惹得一身臊,李蒙深感运气不佳,又见不远有座道观,想说去转个运,低头看一眼手里栗子糕,摇头叹气。   算了,小时候也没少给道观烧香,名字还是让个牛鼻子老道起的,也没见怎么好。   “栗子糕、梅花糕、芝麻糕。”李蒙掏出霍连云的钱袋。   “你师父爱吃芝麻糕,给他拿去。”霍连云把点心重新分了分,让李蒙捧着芝麻糕、栗子糕去给赵洛懿。   已是傍晚,赵洛懿淡漠扫一眼点心,“要吃饭了,去洗手。”   因想着心事,一顿饭吃得极不是滋味,一大盘油爆爆的回锅肉李蒙都没吃出滋味。   回屋便擦身睡觉,大概白天累得狠,竟迷糊起来,醒来不知什么时辰,看见屋里亮着一盏油灯。   赵洛懿还没睡,一脚蹬在板凳上,他总不会好好坐着似的。   “师父。”   “别醒,继续睡。”赵洛懿命令道。   “……”李蒙嘀咕,“醒已醒了,怎么别醒。”   赵洛懿似没听见,把针线绕成死结,咬断线。   “师父你在做什么?”   赵洛懿眉头一拧,似乎有点烦,不过还是回答:“没工夫在永阴多停留,明天一早就走,忘了让你买衣服,给你改小一点,免得行动不便。”   半晌没听见声音,赵洛懿一边眉毛挑起,转头看见李蒙把脸蒙在被子里,被子一耸一耸,嘴角不自觉微勾。   “这便哭啦?”   李蒙不答话,半晌从被子卷儿里露出脸,眼圈微红,“师父,萧苌楚为什么后来就不是你师妹了?她不愿意干这行了吗?”李蒙口是心非地旁敲侧击,萧苌楚现在还是杀人不眨眼,多合适干这行。   赵洛懿眸光如冰霜一寒,盯着李蒙的脸瞧了会儿。   “打听这个做什么?你碰见她了?”   李蒙心头猛一跳,做出害怕的样子,摇头,“看见还不吓死我。”   赵洛懿哭笑不得,他真是后悔当年会听陈硕一言,那会儿怎么想的,不就是差几个钱买酒喝吗?现在后悔也不是江湖人作风。   “将来慢慢说给你听。”把师徒二人衣服随便挂上架子,赵洛懿吹灯上床。   这一天李蒙本过得十分不安,不自觉想挨着赵洛懿,但又不敢,听赵洛懿呼吸声沉稳,似睡着了,才把脚挨过去,贴着赵洛懿的小腿,一下睡去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  四大凶兽分别是十方楼里四个杀手的称号,穷奇长得张牙舞爪但是这名儿一听就脑补出笨拙吉祥物的我是一个人吗…… ☆、蓁蓁      许是前日事多,李蒙十分疲惫,兼逃命以来,还是头一回有正经地方住,便多睡了会儿。他诧异的是,醒来时赵洛懿在翻看一卷旧得褪色的缂绸,像是已起来好一会了。   李蒙裹着被子,出声道:“师父。”   赵洛懿眼皮没抬,“过了吃早饭的时候,想吃什么,自己去街上买来吃。”他的钱袋就搁在桌上,显然要李蒙自取。   洗完脸,李蒙穿上赵洛懿改过的袍子,确实合身不少,便多看两眼。   “你穿黑的好看。”   李蒙私心里并不愿意一天到晚裹着黑衣,那让他想起第一次见赵洛懿,也让他想起赵洛懿靠什么吃饭。要是有希望,李蒙并不想当杀手,但他知道十方楼里长大的孩子,无论什么来头,最后都得混这一口。   赵洛懿看他闷闷不乐,想说什么,又没说。   李蒙出去,看见隔壁房间门大敞着,他探头看了眼,霍连云不在,便顺手把门掩上,才掂着钱袋走下楼。   李蒙前脚下楼,霍连云从走廊另一侧闪身而出,斜靠在赵洛懿门外。   “昨天你徒弟买回来的糕点,可吃了?”   赵洛懿没搭腔,避着霍连云,将那卷布收了起来。   霍连云不甚在意,看见纸包就摊在桌上,纸上碎屑正是芝麻糕掉下来的黑渣。   “你没觉得,他出去的时间太长,回来时颇有点心不在焉吗?”霍连云拇指印起碎屑,笑笑看赵洛懿。   “有事?”赵洛懿琢磨着要再打一把兵器,烟枪虽好,但用得太勤,早晚会磨没了。随手把烟枪塞进包袱,取出短剑带在身上。   “到凤阳之后,你们师徒,一切听我的令行事。你呢,是我的小相公,你徒弟呢,扮成我的书童。”霍连云设想好了赵洛懿会火冒三丈。   “哦。”   霍连云面上一喜,“你答应做我的相公?”   赵洛懿冷冰冰瞥他一眼,“丢人的不会是我。”   赵洛懿身材高大,气势逼人,兼不大修整边幅,要真的同霍连云扮作一对儿,寻常人自然猜想霍连云才是下面那个。赵洛懿素来不拘小节,真要是能方便行动,他自然答应。   “没劲。”霍连云耷拉下脸,从身上掏出两枚令牌,均二指宽,青铜铸成,正面夔纹,反面云藻,浅浮雕书了个“霍”字,“带着这个,就是我霍府的人了,侯爷罩着你们俩。”   赵洛懿不置可否,修长二指拈起其中一枚,另一枚留在桌上。   霍连云四处乱看。   “门在你背后。”赵洛懿道。   “先不走。”说着霍连云便走进里间,倒在赵洛懿的床上,闭起眼,吸了口气,“你说长大了你怎么就这么不可爱呢?小时候不也跟着云哥混么?”   室内静谧,赵洛懿收拾好行李,推开窗户。   昨日李蒙好奇瞧过的画舫仍在,船头两名绿衣小婢坐着,藕白双足濯荡在绿波里。一人抬头看见赵洛懿,掩嘴与同伴笑说什么,另一名婢子抬手遮掩强烈的日光,也看见了赵洛懿,两人挨得很近,就像在窃窃私语赵洛懿什么。乌篷船两侧垂挂的彩绸上,扎出并排九朵九秋之菊,赵洛懿眼睛微微眯起。   “我出去一会,别把床弄乱了。”   “哎,我的药还没给……”霍连云叫了两声,听见关门声,知道赵洛懿有事要办不会理他,颇有些失落地盯着帐幔,抚住隐隐作痛的右胸剑伤。   赵洛懿踏上船,涟漪一圈一圈自船舷下散开。   要掏钱时,赵洛懿在身上摸来摸去,才想起钱袋给李蒙去买早点了。这时已上了船,再要走也来不及。   两个小婢看他尴尬模样,掩嘴直笑。   “别看啦,没钱也敢上咱们姑娘的船。”婢子们手持船桨,便要把赵洛懿叉到水里去。   船身摇晃,说话声喧闹,悬挂在船舱前的湘妃竹帘清脆作响。   “什么人在外喧哗……”话音未落,美人秀眉微蹙,朝婢子们斥道:“又在玩闹,还不快去烹茶。”   二婢子对视一眼,一人去烹茶,一人起锚,长篙抵岸,推着船身向河心滑去。   “是我不好,钱给徒儿买吃的去了。”赵洛懿尴尬地凝视茶碗中腾起的白雾,又道,“等小子回来,让他给你送到船上来。”   女子水红的一身,外罩一件长及脚踝的轻纱长衣雪白。给赵洛懿的是茶碗,自己用的是一只青玉茶杯,小口啜茶。   “收了徒儿?”秦蓁蓁问,将茶点向赵洛懿推去。   赵洛懿只得拈起一块不知道什么酥在指中,心不在焉地“嗯”一声,半晌方道:“两年前,在中安,收了朝廷中人的钱。”   “小子什么来头?”   赵洛懿手指蘸出茶水,于案上落笔。   秦蓁蓁略一思索,点头:“朝廷人狡黠多诈,不过此人当年为官耿介,皇帝年少,是以朝中颇多派系,不看好他也是应当。只不料清乱之后,皇帝肯下杀手,两年前中安城,一夜血流成河,不独这一家。”秦蓁蓁话声十分温柔,手指灵活地搭上赵洛懿手腕,一缕薄光从窗格漏入,照着秦蓁蓁眉眼浅淡,她蓬发垂在腰中,像是才起身,脸上犹有昨夜妆痕。   赵洛懿端详她的脸,初看见船上九菊的激荡已平复下来。   “梼杌这些年,尽心竭力。”秦蓁蓁收回手,“走时取两盒药去,半年前就给你备下的,你没来,平白糟蹋我的好药。上月才又重制了些,早晚温水送服,不可偷着减少用量。”   赵洛懿“嗯”了声,刚要说话,听见外面有人大叫让船靠边,只因声音熟悉,他探头一看。   赵洛懿:“……”   李蒙一愕:“……”   却说李蒙出来买早点,吃完豆腐脑又吃了碗小馄饨,赵洛懿的钱包捏着甚是踏实。他听赵洛懿说下午才离开永阴,走到桥头,见江面上划来一艘精美画舫,比昨日所见,又更精致。李蒙想起赵洛懿总嗤笑自己没见过世面,遂打算去画舫上见识见识,也好叫他师父看得起。   李蒙才抓着长篙走到船板上,就被赵洛懿一脚踹进船舱,顺手夺过钱袋。赵洛懿手里捏住碎银,见婢子好奇窥看船舱内,显是对此次上船的客人好奇。   赵洛懿手指松开碎银,拈出五百两银的银票。   皱了点,不过婢女看仔细是真银票,有大胜钱庄的密封和水印,遂红着脸道:“爷给的太多,我们小姐见了要骂的。”   “不会。”赵洛懿说,想了想,又取出碎银两块,估摸着能有五六两一个,朝船后示意。   婢子接过:“晓得了,谢爷的赏。”   船内。   李蒙目不转睛凝视着秦蓁蓁,她烹茶的手法自有一套,水是外面烧好,赵洛懿亲手提进来。   才吃了早,来碗浓茶消食最好,不过李蒙光瞧秦蓁蓁的模样已有三分醉意,讷讷接过茶。   赵洛懿一把拍在他脑袋上。   李蒙茶洒了登时大怒,刚要跳起来,看清是赵洛懿又只得忍下。   “未知姑娘名姓,我师父是个粗人,委屈姑娘了。”   一句话说得秦蓁蓁不觉莞尔,“你师父甚好。”   李蒙尚在思索“甚好”的意味,赵洛懿已在他身侧坐下,弄得李蒙只好正襟危坐,半点不敢乱动。   心中犹止不住转念,大清早赵洛懿就出来找姑娘,还特意把他支走,也太不够意思。又观秦蓁蓁容颜,这世上各花入各眼,李蒙早年丧母,几个姨娘各有姿容,他却一直记着,娘亲在画上的模样,落落大方,又楚楚动人,让人见之不由自主兴起怜惜。李蒙幼时常想,但凡他娘有一日在人世间,他都要好好保护她。   “看什么?”后脑勺又被赵洛懿拍了一把,李蒙侧头,见赵洛懿脸上微红,有点诧异,转而嘴角带出戏谑,“师父不也在看么?”   “今日叨扰。”赵洛懿却抓起李蒙肩头,起身要告辞了。   秦蓁蓁取来两只木盒,赵洛懿一手一个抓着。   秦蓁蓁说:“回程可还来?”   “碰上便来。”赵洛懿胸膛一顶李蒙,师徒二人在船头站了一会儿,就上了岸。   李蒙频频回头看,船舱被竹帘遮住,秦蓁蓁没有出来相送,李蒙心里越发忿忿,都碍着赵洛懿,好不容易看到个女人跟自己娘有几分相似,赵洛懿就不让看了。等他有钱了,他必然还要来看,得仔细记住这艘船的特征。李蒙落在赵洛懿身后,反复看了又看,赵洛懿都快走得看不见了,他才忙追上去。   ……   “拿到药了?”霍连云还躺在床上,笑眯眯对随赵洛懿进门的李蒙也打了个招呼。     赵洛懿“嗯”一声,自去收好木盒。   原来不是女子的定情信物,不知是什么药。李蒙想起赵洛懿让他给上药时,那个抽屉里就放着不少药瓶,走的时候太匆忙,想也没拿。看来船上那女子不是赵洛懿随随便便找的,李蒙稍微心平气和了点。   “午饭就在客栈里吃?”霍连云问。   “你决定。”赵洛懿不容拒绝地回答,居高临下站在床边,“去你屋。”   于是便在李蒙注视下,两人去了隔壁,李蒙那么大个人站在屋里,生生被无视。李蒙有点……@¥#¥%@×。从刚带回来的油纸包里抓出一把炒胡豆,坐在窗边柜子上,江风送爽,李蒙嘎巴嘎巴嚼豆子,思绪随之飘回中安城去了。只觉前路十分茫茫,即使身边两个高手在,他依然觉得很不安。   换完药,连声喘息在狭小的空间中不住起伏。   赵洛懿紧捏住霍连云的下颌,霍连云翻个身,下巴搁在赵洛懿肩膀上,贪婪嗅闻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心头从不熄灭的火又燎灼起来。   “你是不是那处有什么毛病?路过南洲时,去闲人居一趟,叫人给你看看。”霍连云揶揄,眼角不住往赵洛懿领子里瞥,“你背上伤好了么?给哥看看。”   赵洛懿没理他,起身收拾霍连云的药,嘴里答:“结痂了,痒得很。”   “痒啊?”霍连云曼声道,“哥给你挠,就不痒了。”   赵洛懿似乎压根没听见,收拾好东西就推门出去。   回房见到李蒙坐在窗口上看,淡漠道:“那艘船今日不会再从窗下过。”   李蒙讪讪从窗口下来,把炒胡豆摊在桌上。   赵洛懿不甚感兴趣地拈走一颗,在指尖搓来揉去,看着总是不精神的眼睛注视着李蒙。   李蒙看一眼胡豆,感觉不大妙地捂住自己的脖子。大意了,赵洛懿用这些小东西做暗器也不是一两次了。   “此次在灵州,我与霍连云惹了大|麻烦。有人买我们俩去杀一个叫霍连云的人,那人身上应当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现在消息走漏出去,是我俩杀的他。一路都会有人追杀我们,为了摆脱追杀,我们必须找出那件东西,交给应该拥有它的人,才能永绝后患。”   李蒙眼睛都大了,匆忙吞咽,喝下一杯茶压压惊。   “师父,你还是第一次一次性说这么多话。”   “……”赵洛懿凉凉看李蒙一眼。   “是是,我知道,师父不喜欢废话。”李蒙抓着屁股下面的小板凳,朝赵洛懿挪去两步,“那东西是什么?能告诉我吗?”   赵洛懿移开眼,“叫百兵谱,出自凤阳王家庄,要是贺锐亭身上的东西是真,那王家庄主应当已经不在人世。”   李蒙脑中顿时亮起个灯。   萧苌楚要的不就是百兵谱么?   “要是贺锐亭身上的东西是真的,王家庄已经百兵谱,我们为什么还要去?”李蒙觉得不对。   赵洛懿拔出短剑,食指随意一弹剑刃。   “霍连云想要这件东西,要让他相信东西不在我手里。”   李蒙倏然瞪眼,心下狂喜:得来全不费工夫,面上不动声色,只作十分吃惊的样子。   森冷剑光映在赵洛懿眉棱上,那深可见骨的伤痕并未毁去他的英俊,却带来过于浓重的煞气,以至让人忽视他的五官。 作者有话要说:  请调戏我【正经脸 十方楼第二高层,四大杀手,按四大凶兽:饕餮、混沌、梼杌、穷奇,年纪从高到低,师父最后一名是也。 ☆、杀心      破旧包袱打开,赵洛懿取出的东西李蒙十分眼熟,便是早晨醒来时,赵洛懿正翻看的那卷缂绸。   “师父?”李蒙不解地看赵洛懿。   缂绸翻过来,霍然现出右首竖排三个黑线飞龙走凤绣成的三个字,就是颜色很新。   李蒙一把按住缂绸,紧张吞咽,眼神俱是难以置信。   “那日霍连云搜身,东西还不在我这里。”赵洛懿无所谓地挑眉,将短剑放在桌上,微微眯眼凝视那冷冰冰的刀刃。   前后一联系,李蒙明白过来,搜身时无论是巧合还是有意识,赵洛懿已将此物藏在安全可靠之处。他们离开灵州的前两天,赵洛懿的脚程,趁夜回去取并非难事。拿了百兵谱去找萧苌楚,就能让她引出身上蛊虫保命。   一时间李蒙神情恍惚,额上冒出细汗。   “你手怎么了?”赵洛懿执起李蒙的手。   李蒙这才回神,不在意地抽回手,“不小心割的,都不知道在哪儿弄出来的伤口。”   李蒙心头快速盘算,就算拿到东西,也无法联络萧苌楚,而且会很快被赵洛懿发现,不如等萧苌楚再找他时,再取走百兵谱。主意已定,李蒙放下紧张,将那卷缂绸卷起,迅速塞回包袱中。   “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要随随便便拿出来。”   赵洛懿盯着他一举一动。   李蒙奇怪地看了眼闷声不响的赵洛懿,唤道:“师父?”   “我们下午离开永阴,上次买的栗子糕,你喜欢吃的话可以再买一些,留着路上吃。”说完赵洛懿给了李蒙些钱,称与霍连云还有事办,吩咐李蒙买好路上吃的,就在客栈等他们回来上路。   李蒙不疑有他,去佳味居的路上,不知不觉走到萧苌楚那日绑架他的院落。   那家人大门紧闭,李蒙想了想,走上前去敲门。   一墙之隔,拐角处阴暗里赵洛懿弯身,掌中一柄短剑,拇指与食中二指按在剑鞘上。   他探出一双眼睛,鹰隼样的目中有些失望。   门开,看门人是李蒙没见过的,李蒙便问:“家主人命我来打听萧苌楚萧姑娘可还在此处?”   “你敲错门了,没听说过什么萧姑娘。”   看门人警惕地掩上门,如同李蒙所料,倒也说不上失望。但果真萧苌楚已离开此地,再要联络就不容易,李蒙一心只想快点驱除身上蛊虫,保住性命,旁的再无所想。   赵洛懿远远看,他徒弟一脸失魂落魄,离开那扇门,朝佳味居的方向去。   “咚咚咚”。   接连被敲门声打断瞌睡的看门人颇不耐烦,见来者脸色不善,眉棱一道长疤,稍有些害怕。   “阁下找谁?”   “方才有一少年,来问你打听何人?”   看门人端着笑,“哪有什么少年人来过,阁下是看错了吧?”   话音未落,看门人掌中一凉,他摊手一看,瞳仁紧缩,立刻点头哈腰朝赵洛懿回话:“那少年人问一位姓萧的姑娘,我们家主人姓王,小人没太听真切,若是听得不错,他打听的是一位叫萧苌楚的姑娘。”   话音刚落,眼前人影一晃便不见了。看门人不甚在意,将手摊开,一枚灿灿生光的金锞子便在掌中,当真今日是有财运,便也不计较才打岔的瞌睡,反不想睡了。   从佳味居买了栗子糕出来,李蒙又在街上晃荡了将近一个时辰,李蒙出生在瑞州,西北地区,后来在中安,再后来在灵州,总而言之,都是北方,永阴对他而言是个全新的水乡。   走到一家卖花铺子前,满目姹紫嫣红叫李蒙看得挪不动脚。   “这花怎么卖?”李蒙蹲在自己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前。   “那个勉强算花,不过花色很不起眼,小哥若要买花,这几日腊梅最好。”摊贩热情地出来招呼。   “就要这个。”李蒙第一眼便相中,也不想换了。   摊贩给李蒙弄了个花盆,与其说他选的是花,不如说是盆草。叶子翠绿,有鳞片形状的斑纹,郁郁葱葱的样子,十分讨喜。   “平日里要是精神不济,掐一片薄荷叶含在口中,便可提神醒脑。行了,小哥拿好,下次再来。”   李蒙抱着花盆,拎着糕点,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丝毫没有发现有人跟踪。   左晃右逛地,看了场斗鸡,投的两枚铜钱倒赢回来四枚。因李蒙记挂今日要离开永阴,也不敢多耽搁,只在客栈对街买了些螺蛳肉和辣菜,想了想,又买了梅子酒。   李蒙回到客栈,赵洛懿还没回,他到天井中,把昨日晒在外头的两件薄袍收起来,叠放整齐,觉得困,索性歪在床上打算边睡边等赵洛懿回来。   约摸盏茶功夫,赵洛懿推门而入,手脚甚轻。   李蒙未醒,睡得酣沉。   少年人脸上那点肉腮帮没褪,赵洛懿低头打量,想起从中安带走李蒙之后,他镇日不说话不吃东西。赵洛懿对哄人毫无经验,收徒弟也收得心不甘情不愿,甚至动过把李蒙丢在路上的念头。   那会儿也冰天雪地,赵洛懿离开之后,半日里心神不定,又回头去找。他离开时只说,“我有事要办,离开一会,你要等得住便在此处等,等不住要是有好人肯给你口饭吃,就不必等我。”   是个四面透风的湖心走廊,曲折回廊直通向湖心的亭子,是当地百姓寻常娱乐之所。连日大雪,湖面已冻成冰,是以无人观鱼。   赵洛懿看见的,便是李蒙把身子团成一团,缩在柱子旁,正打瞌睡。   那么小小的一团,身上穿着两日前他顺手给买的二手旧袍子,长了点,此刻像一袭旧被裹着李蒙瘦弱身躯。   那刻就该无声无息离开,反正一个牙婆模样的胖女人在不远处已可疑地站了不断时间。赵洛懿几乎可以想到,自己离开后,那不管是官的还是私的牙婆,可以带走李蒙,把他卖进一家或好或坏的人户里。   赵洛懿随手解下身上披风,将李蒙裹起,抱在怀中就快步离开。   李蒙醒来他们已经在前往瑞州十方楼的路上,大概小孩被马颠醒的,师徒二人之间涌动着难言的默契。   李蒙开口第一句便是说:“我好像发烧了,给找点药吃。”   当少爷惯了,李蒙也不懂和人客气。也是脑子烧坏了的缘故,李蒙后来才觉得,能对杀人不眨眼的赵洛懿这么说话,自己也是胆儿肥不怕宰。   赵洛懿食中二指间夹着刀片,视线落于桌上。   一盆薄荷,两个佳味居的纸盒子,对面炒货摊子买的吃食。螺蛳肉味重,即使没有拆开来吃,赵洛懿敏锐的嗅觉仍然告诉他,李蒙方才在对面站了良久,就是为买螺蛳肉。旁边粗制的春瓶,当是昨日喝过的梅子酒。   一手拨开李蒙领口,小子睡得不安稳,眉头拧巴,抓住赵洛懿的手,脸贴在上面磨蹭,没片刻,丢开赵洛懿,复抱过被子来亲热。   赵洛懿睨起眼。   他要杀人,不过手起刀落,像李蒙这样三脚猫功夫的小子,在他眼中,就如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一样好收拾,取人性命于无形之间,等李蒙死后,血浸透这一床被褥,连痛都察觉不到,便可命丧黄泉。   片刻静滞。   赵洛懿另一手探到李蒙脖颈脉上,他粗糙的手指碰触到李蒙嫩生生的皮肉。李蒙年纪轻,这两年虽被赵洛懿东家西家的托付,到底没吃过什么苦头,昔日刑部尚书小少爷的风采犹在。   想到李陵,就想到秦蓁蓁所言“耿介”,赵洛懿倾身但没动,他脑子缓慢地在想收了陈硕的钱。   到底李蒙掀不起风浪,真要有什么,他盯着便是,不会叫小子翻出天去。   杀手穷奇压根没觉得自己在心软。   虽然从小被师父教训脑子不够使,穷奇自己是不承认的,毕竟他能顺利完成几百票,给十方楼带去的金银钱财不计其数,他坚决不承认这都是运气。   就在那瞬,李蒙察觉到脖子上贴着冰冷的东西,浑身僵硬,背后冷汗涔涔。   赵洛懿其时根本还没决定。   倏然生变,李蒙含含糊糊睁眼,一脸刚睡醒时的毛躁表情,见是赵洛懿,如蒙大赦,两条胳膊挂在赵洛懿脖子上。   赵洛懿瞳孔紧缩,整个人僵硬住。   李蒙仍能感觉到赵洛懿贴着他侧颈的手,后背衣袍汗湿,头搁在赵洛懿肩窝里不住粗喘气。   “作甚?”赵洛懿淡漠道。   随着他手移开,掐住李蒙心脏那只手松了松,他在赵洛懿肩上蹭,赵洛懿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道李蒙做了噩梦,害怕。   李蒙也像是害怕,浑身直是发抖。   赵洛懿手在李蒙背后僵硬片刻,双手短暂交触,刀片已经藏入袖中。   赵洛懿改而轻拍李蒙背脊,这么亲密拥着个少年,于赵洛懿尚且是头一遭,他心头有些异样,但总归是做人师父,梼杌那家伙当了师父也跟当妈似的。   “行了,做噩梦了?”   被赵洛懿推开些许,见李蒙眼圈儿还红,赵洛懿起身拧来湿布,给他擦了擦脸。   “这么大人,还哭鼻子,丢不丢人。”   二人靠得近,李蒙抽了抽鼻子,瘪嘴道:“再丢人让师父见着,也不算丢人。”   “……”赵洛懿想了想,还是问,“梦见什么了?”   李蒙低头抠手指不说话。   赵洛懿想李蒙自小最大的波折,唯独抄家一件,多半是梦见他的父兄,一时觉得不应说破。   李蒙镇静下来,却道:“师父。”他眼圈还红,眼珠瞪得又大,让赵洛懿想到那只黑狗。   “说。”   “师父不会嫌我碍事,就丢下我吧?”李蒙巴巴问。   果然是梦见父兄了,赵洛懿淡漠道:“我不会死在你前头。”   “……”李蒙拿过帕子来,自己使劲擦了擦鼻子,问赵洛懿,“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赵洛懿正要说话,外头有人拍门,是霍连云叫他二人出去吃饭。   饭毕,赵洛懿把包袱背在自己身上,给李蒙绑上剑,先抱他上马,才牵马走出马厩。   霍连云已在等,听见马蹄声,便策马在前。   赵洛懿把个李蒙抱在身前,斗笠背在身后,盖住他的包袱。   “坐不稳就抱马脖子。”   赵洛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李蒙响亮地“嗯”了一声。   出了永阴城,便是一路山色苍莽,冬日赶路,寒风吹着尤其凛冽。李蒙露在外面的耳朵被刮得通红,赵洛懿时不时拿手捏一下,偶或直接低头对着李蒙耳廓呵气。   李蒙则抱着他买的薄荷,专门以布包起花盆,只露出一截绿叶边,沿途下马补给,便是半个时辰也要把薄荷摆出来。   “你徒儿童心未改,倒也可爱。”霍连云喝一口热茶,路边茶铺没半个客人,这一路越走越是无人了,只因近年关,还有三天就是除夕。   “难成大事。”   不远处李蒙听见赵洛懿冷冽的点评,仍歪着头打量他的薄荷,问老板要来些水,趁此刻日中,不容易冻伤草根,给薄荷浇水。   “有你这样的师父,他还用成什么大事,大事都被你一个人做尽了。”霍连云大笑道,“此去凤阳城还有三站,日暮之前,能到岐阳,让马歇歇。”   “你安排就是。”赵洛懿仍在看李蒙。   霍连云看赵洛懿眼神奇特,赵洛懿一年到头难有半件事真的上心,离开永阴之后,对这个徒儿诸般留意,霍连云略带吃味地说:“当年你不好好跟着梼杌学两天,整成个半吊子,都一个月了,我这心口仍在隐隐作痛。”   “你可先回灵州,召梼杌去。”   “老子跟了你一路,为你师徒二人做牛做马,钱同花,饭同吃,床同睡,怎么,用完就想丢了不成?”霍连云剑眉倒竖,咬牙道:“而且你让我一个人留在灵州,有人杀我怎么办。”   赵洛懿不耐烦道:“没人杀得了你。”   霍连云顿时哑然,指着自己右胸,“那这怎么算?”   “你不挨那一下,刺在我身上,省事。”   “……”霍连云几乎一跃而起,要冲赵洛懿发火。   赵洛懿却径自起身,朝李蒙说:“走了。”   李蒙赶紧包起花盆,让赵洛懿抱上马,霍连云忿忿不平给了茶钱,也忙不迭跟上去,赵洛懿一旦走了,可不会在前面等他。    ☆、入行      暮色刚起,一行人抵达岐阳,因在城外与人交战,霍连云白衣上俱是血点,将一顶深绿披风裹在身上,径领着二人叩问岐阳知府。   霍连云顶着侯爷的身份,又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令牌,谎话说得有模有样,权且称自己为皇帝办事,要沿途查访贺锐亭之死。   李蒙在边上拎着包袱侍立,与赵洛懿充作霍连云的手下。待霍连云与知府话完,便在岐阳知府的衙内歇息。一径通过悬挂明灯的走廊,路上谁都不曾说话,府上两名家丁为他们引路。   黑夜之中,偌大的知府衙门,黑影幢幢,李蒙看得眼睛不眨。   那年在中安的府邸里,也是这样长长的走廊,前堂可与官员会议,后衙与亲眷居住。只是那些记忆已如同被风吹得打转的灯笼,只余下一星灯光,留待静夜之中,偶或念及。   知府衙门地方甚大,三人同住一间别院,不必同房,各住一间。   因在城外杀了一场,霍连云与赵洛懿都把衣服换下,李蒙要给赵洛懿洗衣服,见霍连云的衣服放在另一只大木盆中,看了一眼蹲在旁花台上抽烟的赵洛懿。   “二师叔的我不洗。”李蒙发出短促的声音。   赵洛懿看去时,只看见个黑乎乎的脑袋顶,李蒙正弯腰打水,袍襟洇出暗色水渍。   这时节水冷得刺骨,李蒙两手搓得发红,让廊下灯照着,像十根小红萝卜。   “搁着,明日叫他自己洗。”赵洛懿随口道,心里许多念头涌上。   徒弟也未必就是拖累,李蒙为人小心,时时透露出不想麻烦别人的谨慎。当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少爷之后,虽还是有些少爷习性,却难掩讨好与谨慎,要给赵洛懿洗衣服,便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那日赵洛懿一身血泥归来,脱下又冷又臭的一身袍子,堆在盆里,本预备着次日再洗。第二天起身却发现衣袍已晒着了,李蒙把卷起的袖子放下来,赵洛懿便在窗口窥看少年的背影。挺拔、从容,将来李蒙还会长个,初露的曙光映照出李蒙充满希望的侧脸。那时赵洛懿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场子,十方楼内,甚少能见李蒙这样天真的人,同样行走在太阳底下,杀惯了人的杀手们总是低着头,尽量不引起旁人注意,对杀手而言,暴露身份,就等于在身上贴了索命符。   自此,李蒙便十分自觉。不过赵洛懿一年到头任务在身,把人丢在十方楼不闻不问,大半年前才写信给楼里掌事,让人把李蒙送去灵州。   给李蒙的任务是,踩熟灵州十三个码头、十二间门户人家、三十余所酒馆,灵州早有十方楼的分舵,却不为真的让李蒙完成任务,只不过赵洛懿收到楼里甘老头的来信,说他徒弟快闷出鸟来了。   因李蒙生得白嫩讨喜,楼里众人都爱逗他,这个甘老头年轻时叱咤风云,老了却只在楼里做个看茶看门的杂役。     再见李蒙,他已比自己离开时高出足一个头,那日灵州东市码头有禁军按图索骥,赵洛懿早接梼杌来信,说李蒙寻思着报仇,在灵州的大半年,吩咐的任务早已完成,闲时便在夜里去距离灵州不过十里的中安皇宫踩点。   恰逢霍连云为救自己受伤,说不得要回霍连云的地盘上去休养几日,在船上时赵洛懿便想过见到徒儿徒儿会怎样,自己会怎样,不过他想的像疏风与梼杌每次相见那副师徒相对垂泪、或是像饕餮见他家那根木头徒弟时的师慈徒孝都没出现,李蒙怕他。   “等明日,上街给你做身新袍子。”赵洛懿不经意说。   李蒙侧头看他,“嗳”了一声,又低头给赵洛懿洗衣服。   “说不得就在岐阳过年,你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可以告诉我。”   李蒙不禁神色恍惚,眼圈发红。   李陵在时,每逢过年,府里必做新衣,他二姨娘会提前半月为他量体,年年都说,蒙儿又长高了,你娘看见必大感欣慰。   三姨娘则有一双巧手,倒是不先给哥哥们做,反而疼惜他这个自小失母的孤儿。李蒙自知娘不在,这一世的路要比兄长们难走一些,却也享了不少幺儿的好处,他是李家嫡子,姨娘们从不怠慢,难得的是,兄长们一个比他大十岁,一个长八岁,都已娶了嫂子。李蒙自小读书,隐约知道父亲的意思是要他入朝为官,年纪小小,大有可为,恰是风流意气的少年人。   一想之下,这两年偷生过着贩夫走卒的日子,不说入朝为官,便是做一门正经营生,怕也艰难。   没听李蒙答话,赵洛懿也不多问,他的话少,李蒙也习惯。有时候不问恰是好的,若是赵洛懿此刻多关切他几句,恐怕他就要哭了。   李蒙倒了脏水,重新打水来清洗衣袍,洗完晒好,才在衣袍上擦手,走至赵洛懿跟前。   赵洛懿坐的花台极高,居高临下瞥他一眼。   “冷不冷?”   李蒙打着哆嗦,摇头,“不冷。”   “你没见过岐阳的集市,让你想个要什么,也难。明日上街转转,别看花了眼。年下楼里规矩,向来是兄弟们聚一场便罢。”赵洛懿想到什么,声音一顿,片刻后嘲道:“主要为大家碰个面,数一数缺了谁,为出缺的位置敬一杯。”   听见赵洛懿说话,李蒙又想起了大和尚。   “李蒙。”   李蒙茫然抬头,望见乌压压的干枯树枝在赵洛懿头顶蔓伸开。   “你叫我一声师父,其实尚未给我磕过头。当初中安城内一员大将许我三百两银将你带走,怕你哭闹,我让你叫我师父。白叫了两年,算我亏待你。今日有一句,得和你说清楚。”   李蒙神情恍惚,似听明白了,又似不是很明白。   那神情让赵洛懿再度想起那条被他摸过,次日他走时,跟在身后亦步亦趋鼓着圆溜溜大眼的黑狗,一般可怜委屈。   烟气入肺,赵洛懿吁出一口气,白雾使得他面容模糊。   “你决定入这一行,干我干的事,我才能收你为徒。我在各地都有些朋友,他们之中,也有正经人家,与我是过命交情。”看李蒙在出神,赵洛懿皱眉喊了声他的名字。   “听见了。”李蒙答,他朝后坐在赵洛懿旁边,冻得发红的手慢慢回暖,手指也随之肿起,掌心火辣辣的痛意渐渐加强,赵洛懿低沉的嗓音加重,“你不是没得选,你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一霎时夜晚浓稠的静谧弥漫在师徒二人之间。   赵洛懿嘴唇吧嗒吧嗒吸烟,留下时间让李蒙考虑。   “你好好想想,初二我们离开岐阳,下凤阳去,还要抽空去南洲办一件事。等从南洲回来,告诉我你的决定。”   烟斗敲在花台上发出一声又一声锐利的声音。   赵洛懿进门去睡。   李蒙看着窗格上灯灭,整座院落廊下挂的灯依然明亮,三间屋子,俱是黑暗。   半空中悬着一根晒衣绳,赵洛懿的袍子悬在空中形成一袭巨大空荡的阴影。   绳子是他自己牵扯的,跟着赵洛懿之后,他便会了。他现在也会拉纤,下矿,酤酒,跑堂,刷马,还有许多。父亲被押走那晚,他一直倔强地想,无论身在何地,他永不会忘自己是什么人的儿子,永不忘记家仇,永不能被外间复杂的市井改变,他是李陵的种,要活出文臣的脊骨。   天穹无星无月,朔风吹雪,细细雪砂刺痛李蒙的脸。   他闭上眼睛,手指曲拗,脑海中纷杂闪过许多画面,最后定格在赵洛懿背他走出李宅,他们上了马,那是李蒙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骏马奔腾,从前学习骑射时所骑的马都温驯顺从。   日出那时,他们在赶路,座下马快要把他屁股颠成八瓣。李蒙双手紧抱着根本不认识的人的腰,他感到这人腰腹并不柔软,是刚硬的习武之人。   他的鼻端磨蹭在男人后背衣服上,粗布擦得小少爷脸疼。   天色青白,杳然无痕一片苍莽。   马蹄声、翻扬的黄尘、宽厚可靠的背、粗布武袍。   金灿灿的曙光投射在赵洛懿脸上,他抱了李蒙下马吃胡辣汤,不断把面饼掰在他碗里。   雪下大了,李蒙冷得浑身一缩,麻溜地爬下花台。   脱去湿润的衣袍鞋袜往被中一钻,冷得他脑子发晕,令他烦恼无比的低烧又袭来。   ……   次晨,不及天明,赵洛懿就出岐阳府衙。   遁入一条暗巷。   约摸盏茶功夫,巷口露出霍连云的宝剑,霍连云一改白衣翩翩,头戴竹笠,身着灰色短袍,足踏麝皮软靴。   关门声传出的位置,是一间民宅,门上悬挂着两盏黑灯笼,上书一个“秦”字。   霍连云目光不定闪瞬片刻,将竹笠按下,转回州府衙门。   “小蒙儿,怎么还没起啊,你师父叫你起床吃饭了。”霍连云推门而入。   床上睡着个铺盖卷儿,李蒙连头都蒙在被中。   霍连云笑笑地倾身扯开被子,嘴里念:“再不起来你师父生气,我可救不得你。”   只见被中一张通红的脸,李蒙唇微启,眉头拧着,难受得紧地喘粗气。   霍连云探了探他的额头,才觉不妙,正要起身请大夫,听见烧糊涂了的李蒙断断续续说:“师、师父,别、别、别不要我……我不要了……”   霍连云低身耳朵贴近,待欲听个清楚明白。    “做什么?”赵洛懿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霍连云转过脸去,桃花眼弯弯,曼声道:“你徒儿病了,我试试他烫不烫。”   “病了?”赵洛懿剑置于桌上,走近床前,见李蒙烧得嘴唇干裂,扶起来满手沾湿冷汗淋漓,心下诧疑,以为是昨夜洗衣服让李蒙受了寒。一时有些无措,只因赵洛懿内劲深厚,一年到头也不生个病,受伤也比常人恢复得快,压根忘了李蒙十三才开始习武,根基浅,资质一般,比不得自小习武的年轻一代徒儿。   “帮我找个大夫。”赵洛懿摸出银子。   霍连云一手挡开,笑道:“说了不让你自己花银子。”便亲自请大夫去了。   赵洛懿把李蒙扶起来,剥去被汗湿透的里衣,李蒙烧得稀里糊涂,头软绵绵靠在赵洛懿颈中,滚热呼吸拂动赵洛懿耳后皮肤。   剥了衣服剥裤子,李蒙一身皮肉极白,摸上去都是汗。   赵洛懿想了想,打来温水,替他擦身。   李蒙病得没甚知觉,坐也坐不住,只顾东倒西歪,赵洛懿头一回感受到照顾人的头疼,只得卷起袍襟坐在床上,把李蒙抱在身前,从后替他擦完背再擦前面,少年骨架精瘦,赵洛懿禁不住蹙眉。   肋骨硌手,淡淡颜色点在苍白肉皮上,脸却如同熟透的虾子一般红。   翻转李蒙时,李蒙坐不住,径自一头栽下。   脸埋在赵洛懿腰腹之中。   “……”赵洛懿面无表情将人扶起,不必看,帕子便准确无误投入盆中。   再将李蒙扶得躺下,赵洛懿面无表情地扯直袍子,皱眉压唇角低头看了一会儿某处,再次扯了扯裤子,掩门换一件长袍,坐在床边,眼看李蒙,脑仁心仍不住弹跳,小兔崽子太麻烦了。   不一会儿,霍连云领着大夫来,只说是风寒。   下午赵洛懿于无人处放走一只信鹞,蹲在院中给李蒙煎药,苦涩得令人倒胃的药汤送到李蒙面前。   他昏昏沉沉被叫醒,睁眼瞄见霍连云在赵洛懿身后,才看见赵洛懿端着药,难闻的气味便是自那碗中飘出。   “师父。”李蒙烧得嗓子发哑。   “吃药。”   就着赵洛懿的手喝完药,赵洛懿拇指将两颗酸甜可口的梅子依次推入李蒙口中,等他细细嚼过了吐出核来,才掖上被子,沉声朝李蒙说:“再睡一觉。”   李蒙精神不济,本来想着有事想对赵洛懿说,他想了一整夜的,此刻脑中一片空蒙,竟什么都想不起来。   直睡到半夜,李蒙才醒来,一身酸痛,掀开被子把脚贴在地上,才觉得舒服了点。   出去温水的赵洛懿进门便看见李蒙赤脚踩地发愣,不悦拧眉,走来将李蒙双腿抱上床,肃声道:“才凉了,再病整个春节都要在病中过,我就不带你出去了。”   李蒙只露出一双湿润的眼珠,低声道:“热。”   赵洛懿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只知道风寒要多盖被子出汗,便把别院的被子都堆在了李蒙身上,直压得李蒙喘不过气,梦里不是被火烤就是被沸水煮。   “你染了风寒,要出汗才会好。”   李蒙有气无力道:“已经出了大汗。”   赵洛懿想了想,把被子抱走,只留下李蒙原本盖着的,又扶他起来换了一回衣服,李蒙感到赵洛懿不大高兴,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不敢贸然说话。   “再睡。”赵洛懿扶他躺下后说。   李蒙乖顺地闭起眼,其实根本睡不着,奈何感到赵洛懿一直坐在床边,只得一直装睡。   “睡不着就说话,硬装出睡相来,不觉得辛苦?”   李蒙只得睁眼,讪讪道:“师父怎么看出来的……”   “熟睡之人,没有眼珠乱转的,还眼皮子乱跳。”赵洛懿手背贴在李蒙额头上,他的手凉,这么一贴李蒙十分舒服地眯起眼,不过片刻,赵洛懿就拿开了手,说:“不烧了,踏实睡一觉,明天要好了,带你上街去。”   “我睡不着。”李蒙老实道。   “陪你说说话?”赵洛懿问。   “不知道说什么。”与赵洛懿独处时,李蒙大多数时候都觉得紧张,总觉得可能一句话就会触怒赵洛懿,虽然赵洛懿并未对他发过火,但因赵洛懿脸上刀疤,又不苟言笑,让李蒙觉得不好相处。   “想不想知道这个,是怎么来的?”赵洛懿拇指按在眉棱上。   李蒙眼珠发亮,他对赵洛懿的过去向来很感兴趣,只不过不敢问罢了,赵洛懿要自己说,他忙点头,生怕他反悔。   赵洛懿起身吹去灯,把鞋脱去,爬上床:“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困了你就睡。”   赵洛懿手臂横过去,虚虚揽着李蒙,心下怪异,不过想梼杌哄他徒弟睡觉,必然也是如此,这是每个师父的必经之路,也没什么好怪。   窗格外一缕树影抽丝风吹而去,李蒙半眯着眼,慵懒地枕着赵洛懿的胳膊,听他低沉的嗓音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收了我吧收了我吧收了我吧【 ☆、联络      “二十八年前吧,十方楼还是个普通车马行,没有正经名字。老板温煦,有天晚上喂完马,在自家马厩后面,捡到一名浑身是血的孕妇。”   屋内一丝光也没有,因看不见赵洛懿的神情,李蒙感觉他没有平时那么冰冷,抽了抽堵得厉害的鼻子,往赵洛懿胳肢窝下靠了靠,几乎靠在赵洛懿右胸,见他不反对,便安心靠着了。   “马嗅见血味不会惊慌吗?”李蒙问。   赵洛懿似是不耐烦,“就是个软弱的孕妇,惊慌什么?当十方楼的马都跟你似的。”   李蒙遂不再吭声。   赵洛懿语气缓了缓,手掌无意识轻搭在李蒙肩头,沉浸在过去之中。   那一晚温煦自外地回到瑞州,才跑完一趟不很容易的镖,本已睡下,忽想起马还没喂。   他披衣点亮一盏灯笼,去马厩喂马,迷迷糊糊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温煦行走江湖也有十余年,空气中刺激的血腥味让他一醒神。   灯笼照近马厩,见一团浑身污泥的“东西”靠在马厩角落里,等看仔细了,才发觉是个孕妇。   温煦为人耿直,忙把车马行的账房、镖头等人都叫起来,给了十两银使个伙计赶紧去找大夫。   温煦亲手给泥团擦干净脸,才看清是个女人,女人昏迷着,仍一手紧紧扶着高耸的腹部。   找出给自己吊命用的百年老参,温煦亲自切成片,看着火,煎成之后,让女人靠在自己怀中,一勺一勺足费了大半个时辰才让她都喝下去。   忙得满头大汗,温煦守着火,打发众人先去睡,也已快到天明的时候了。   温煦盯着女人看,手指不住在桌子上叩击。   他是生意人,看女人身上的伤势,剑伤刀伤都有,嘴唇紫黑,像是还中了毒,手脚几乎没有一处好皮肉,多半是惹了了不得的仇家。这样的麻烦,就算是自己送上门来,都该往外推才是。   也许是看女人可怜,又或者是自己脑子一时糊涂。   “城中大夫对她所中之毒束手无策,温煦花大价钱,请来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鬼医。鬼医行事诡谲难以揣度,但和那女人认识。不过半年,女人养好了身子,还在石榴成熟的季节,诞下一名孩儿。”赵洛懿顿了顿,手指贴着李蒙的额头。   “没发烧了。”李蒙说。   赵洛懿听他还醒着,“嗯”了一声,继续说:“半年相处,温煦几乎日日侍奉床前,女人纵然铁石心肠,也有些感动。但当温煦说出愿娶她为妻时,女人却决然告辞。”   “江湖险恶,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能走到哪里去?”温煦震愕,苦涩道:“若是在下有所冒犯,但请姑娘原谅,何必让孩子随去吃苦。”   那女人从不明白告诉名姓,生得俏丽,常年服黑衣,被车马行的人打趣称作“黑牡丹”。   黑牡丹看看孩子,她的孩儿尚未足岁,这时候离开确实不妥,便权作是为了自己孩儿多留了半年。   虽遭到拒绝,温煦对这娘儿俩依然很好,好茶好饭待着,不让黑牡丹做粗活,只让她帮着账房先生算账也罢了,还专门请了一个丫鬟服侍她。   半年后,黑牡丹留书一封,离开车马行。   温煦见信中将小儿托付给他,秉着对黑牡丹有情,他便将她的孩子当做自己亲生儿子抚养,又如此度过五年。   “孩子刚断奶她就走了,就不想念吗?”李蒙自己没娘,但他娘是早死的,他也曾不止一次想过,若是他有娘,他娘会如何给他缝衣,又会如何在他犯错时训示他。   “那得问她。”赵洛懿揶揄道,忽然觉得李蒙虽然小心眼多,却也只是个还很单纯的少年。   “后来黑牡丹回来看孩子了吗?”李蒙犹豫了半天才问,毕竟赵洛懿的作风,很可能讲到一半,就突然吐出三个字来——“她死了”,毕竟他经常都这么做。   “嗯。”   赵洛懿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李蒙手钻进他里衣,放在赵洛懿右胸上,顺手搓了一把。   “……”赵洛懿浑身僵硬,低头,“做什么?”   李蒙实是烧得头脑不大清醒,但觉身边有个热源,便不知怎的,只想揉他一把。被赵洛懿声音一惊,陡然浑身哆嗦。   “……”赵洛懿眉头一皱,捉住李蒙要缩回去的手,拉过他的手臂,令他环抱自己,“又不是讲鬼故事,算了,要觉着身上冷,便抱着,别明日病得更重没法上街。”   赵洛懿似是比李蒙更在乎能不能上街给他买新衣服,做师父这件事,对赵洛懿新鲜着,他私心里想,要真把李蒙当徒儿看,就对他好一些。毕竟要是李蒙最后真为了外人要和他作对,对百兵谱下手,那他自然无情。也算最后的补偿,算做了一场师徒的缘分。   “你睡觉吧,不讲了。”赵洛懿忽然说。   李蒙以为他不高兴了,忙道:“我再不乱动了。”   “不是。”赵洛懿想说什么,他意识到方才自己已默认了和李蒙的师徒名分,顿时拿出师父的权威,说:“睡觉。”   没听见李蒙吭声,赵洛懿补充道:“下次再讲,太长了。”   已经不早,李蒙虽不大满意,但也知赵洛懿决定的事情,硬求也没什么用。手仍抱着赵洛懿,李蒙心头七上八下。   师父会回去隔壁睡吗?他什么时候走?要不然等我睡着了再走。   男人胡茬没刮的下巴抵着李蒙的前额,他胸膛宽阔,而方才李蒙那一把,也感觉到与自己不同的是,赵洛懿是个成熟的汉子,肌肉坚硬,温暖皮肤之下,涌动着习武之人的力量。李蒙已很久不得跟人如此亲近,实不想松开赵洛懿,那一刻他恍恍惚惚竟然觉得自己是抱着兄长,他小时候但凡怕黑,便往他大哥屋子里跑,丫鬟们不敢多嘴,要是李陵知道是要骂的。可李蒙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关系,兄长怜他年纪最小,又没有娘,少不得对他多几分纵容。   大半个时辰过去,屋内两人匀净的呼吸声几乎重叠。   “大哥……”   听见李蒙出声,赵洛懿立刻睁眼。   李蒙磕巴嘴唇,把头往赵洛懿怀中一拱,压根没醒。   赵洛懿于黑暗中,静静凝视李蒙良久,把滑下李蒙肩头的被子往上提,裹住他的肩,闭目。   ……   次晨李蒙已全然无事,赵洛懿让他再喝一碗药巩固,饭后吃完药,师徒两人便上街去。   再消得一日便是除夕,摊贩急着出年货,多的是琳琅满目的糖果、小孩玩意、干货杂炒、福字临门,也有摆摊给人写字帖的,红纸铺开,帮人书写对联。   成衣铺子里人挤人,小孩十分吵闹,李蒙挤在一群半大萝卜头里,让师父领着去量体裁衣,颇过意不去   赵洛懿看中蓝地白点的绸子,再就是也想给李蒙做黑色暗绣竹纹的锦袍两件,但是过年,手指又滑到鲜亮的红绸上。   赵洛懿回头看了眼李蒙,李蒙生得白净,且恰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人之间的清秀,到底想不出他穿一身红是什么样。   李蒙看赵洛懿没什么表情的侧脸被红绸映得也发红,倒像是赵洛懿在想什么心事,想得羞赧起来似的,不禁觉得有趣,凑近赵洛懿身边,“师父也做衣服吧?”   赵洛懿心不在焉地“嗯”了声,拇指与食指搓那红绸。   “要不师父做身红袍子,老穿黑的,偶尔也该换个口味。”经过昨夜,李蒙觉得赵洛懿稍微没那么可怕了,平端生出几分亲近。   赵洛懿微一点头,叫店里伙计来。   李蒙晃着脑袋,看中一匹宝蓝色卍字暗纹的缎子,刚想叫赵洛懿看,却见赵洛懿向伙计一指自己,“给他量一下尺寸,用这个红色的、那边那匹黑色、上面的宝蓝色,各做一套,式样你带他去选。”   “……”李蒙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伙计迎进去了。   等李蒙量完尺寸,看好式样出来,外面铺子里扎堆挤着一大堆妇人,他站在那里连手脚都没处摆放,索性走出铺子,在门口等赵洛懿。   也没等多久,赵洛懿便带着一只盒子回来,李蒙猜测是糖果糕点一类。   赵洛懿没多说什么,只伸出短剑,李蒙握住剑鞘,与他师父两个,一晃一晃在街上又逛足半天,傍晚时候装着一肚子的羊杂汤和红糖花生汤圆回去府衙。   才走进别院,霍连云脸色不好地走来,看了李蒙一眼。   “把东西拿进去收好。”赵洛懿把买的东西给李蒙拿着,各式纸包盒子像小山似的,李蒙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赵洛懿视线跟着他拐过走廊,才转过来看霍连云,“何事?”   一只传信竹筒被霍连云拿出来,他说:“下午从灵州过来的消息,小七任务失败,在灵州城外河中被发现的尸体,已送到灵州十方楼中。”   “何人所为?”赵洛懿问。   霍连云摇头,“虽然不知道是谁做的,但我已向瑞州查实,此次任务的委托人,与委托我们去杀贺锐亭的,是同一个。用的都是化名,但楼里‘貂儿’的招子,画像里是同一个人。”   “小七的任务是什么?”   霍连云看着他,十方楼里规矩,不允许打听别的杀手领取的任务,霍连云踌躇片刻,才道:“我不知道。”   赵洛懿锐利的眼光看他半晌,方道:“找到东西之后,先回灵州。瑞州那里,楼主可有传来消息?”   “交给老大在查。”   “那我们就不便插手了。”赵洛懿说。   “你不管了吗?”霍连云急切地问。   赵洛懿没有吭声,走到走廊拐角里,提起李蒙的衣领子,随手将他拦腰往外一抛。   李蒙脚下滑出一大截,才扶着身后花架站住脚,花盆摇晃不已,李蒙一个跃身,将花盆立住。   赵洛懿已回房去,霍连云握拳站在原地,没对李蒙说一句话,朝前院方向走了。   当晚赵洛懿休息得很早,连晚饭也没吃。霍连云不在府衙里,李蒙不敢离开别院,白天他只隐约听见赵洛懿和霍连云说的话,他连小七都不认识,只是觉得,同一个人发出的任务,另外的执行者被杀,赵洛懿他们可能会有危险。   也许这阵子一直在逃避追杀,正面撞上杀手的次数也不少,神经一直在紧张之中,李蒙反而不觉得害怕了。   他一条腿搭在廊下,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他撮弄萧苌楚放虫子咬他的那根拇指,伤口已经看不见了。   虫子在身体里也感觉不到,到底他真的会死吗?   夹杂在鸟声之中,几声短促的竹哨从院墙外传来。    李蒙脸色煞白,差点从坐着的地方滑下去。   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蛊虫感应到什么,一股钻心之痛自左腹袭来,将李蒙打了个措手不及。   随着竹哨声急促,左腹疼痛也愈加剧烈,李蒙张了张嘴,疼得都没力气说话。   月亮将墙头人影拖长在青灰石板上,长长拉到李蒙的面前,他顺着影子看向墙头。   霍然有个人影长身立于墙头,一触到李蒙的目光,人影便闪入墙后。   竹哨戛然而止。   李蒙左腹疼痛随之消失,但额头冷汗滴落眉梢,真切提示他方才都不是幻觉。他站起时两腿打战,扶住柱子,慢慢走到墙边,左右观察片刻,看见东侧不远有一扇角门,便向那里缓慢走去。   墙外黢黑一片,但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油气。   似乎是府衙里的炼油房,也无人看守,李蒙扶墙边走边四处察看,方才那人没有点灯,这院子因无人住,也不像隔壁别院里那样廊下点灯,中央一片空旷的荒地,半人高的枯草无人打点,黑影幢幢。   哨音又短促响了两声。   李蒙手掌成拳,抵着左腹,稍减疼痛,扶墙循声走去,没发觉已渐渐偏离府衙,那声音引着他翻墙跃出,离开府衙紧闭的后门,又从后门巷子里,一直响至另一条街上。   李蒙疼得受不住时,那竹哨便缓少许时候,再响起时,必定李蒙已能提气上墙。   小半个时辰后,李蒙来到一间挂着白灯笼的大宅门口,竹哨不再响起。   巷子里没有别的人家,李蒙微微蹙眉,想了想,前去敲门,手指一碰到门扉,门就从里打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师父以后会无数次问徒弟:你作甚 ☆、外族      前脚李蒙离开府衙,后脚赵洛懿开门,于走廊中找了片刻,想叫李蒙明日下午去取衣服,叫了好几声,无人应答。赵洛懿纳闷地回屋坐着,喝了两杯凉茶,掌起灯来。   他取出包袱,摸出缂绸丢在桌上,摊开来看。   缂绸上绘着山川和地形,以旧时古文字作标识,是一件旧物,他一直随身带的。那日为不让霍连云发现,他随手藏于石下,当晚便取回。   “百兵谱”三个字是他自己绣的,但凡细看,就会发觉与缂绸之中的字体不同。   上面绘的几个州府,赵洛懿连猜带蒙,联系执行任务时看过的地形图和走过的地方,推测是南边几座重镇。   而南面又有一地才扯旗自号称“南湄”,境内遍生沼泽,有一条湄水经过,该河约摸四分之三在南湄境内,下游支流分布在大秦西南边境。   赵洛懿看了会儿,脑中却什么都没想,手指流连在发黄表面,指尖流动着说不出的眷恋。   他起身,取来烟枪,将平日里擦枪的黑布拿来,手势极为缓慢,任凭黑夜无言的沉寂和蚀骨的失落吞噬自己。   赵洛懿常破罐破摔地想,要不是他娘留下来这卷东西他还没有查明其中机窍,兴许他早就死在一处野地荒船中,皮肉发臭才被人发觉也未可知。   他目光滑过缂绸、烟枪、桌上油灯、桌面上不能再擦净的老油渍,撇过头看了眼桌上的无妄剑。   赵洛懿绝望地想,他有徒弟了,这下连死都不能轻松。越想越是心情复杂,把烟枪擦得油光锃亮。   ……   老人喝茶发出的声音在静谧的屋内十分刺耳。   看见黑衣人李蒙总会想起上次忽然七窍中流出虫子来的那个人,觉得眼前这些人也可能会陡然爆出惨叫,耳朵鼻子爬满虫子。   李蒙尽量去看屋顶,那上面有一张蛛网,被室内明亮的灯光照得清晰,连蜘蛛吐丝都看得异常分明。   萧苌楚对老人态度十分恭敬,当老人说还要喝一碗茶时,语气虽含着抱歉,李蒙却敏锐地听出了一丝轻蔑。   “老夫上了年纪,一旦要费唇舌,就要多费茶水,萧姑娘不会不耐烦吧?”   李蒙这里看去,对着那老人萧苌楚满脸温顺笑意,随脸孔隐入阴暗就改换了一脸的不耐烦。     萧苌楚亲手捧上茶碗,柔声道:“咱们这些人都仰仗老爷子过活,岂敢有不耐烦的?”   孙老头笑声嘶哑,李蒙听得直皱眉。他一进院子,就看见萧苌楚握着竹哨,但只说这个孙老头要见他,此刻李蒙已离开府衙小半个时辰,生怕赵洛懿要找,频频回头往外看。   “过来。”孙老头喝饱了茶,放下茶碗,冲李蒙招了招手。   他的手干枯发黑,让李蒙想起赵洛懿常裹的烟叶子。   李蒙磨磨蹭蹭。   老头锲而不舍地招手。   见磨蹭不过去,李蒙只得不情愿地挪到孙老头跟前。   “啊啊啊啊啊啊——!!!!”惊天动地一声大嚎!   萧苌楚蹙眉,握住销魂鞭。   黑衣人们依然如同木头杵着,面无表情。   孙老头一笑,脸孔皱得像朵发黑的菊花。   他的手粗糙阴冷,搭在李蒙手腕上,脸上笑意要是算作安慰,那也太惊悚了。李蒙那一声叫完,便不敢再乱动,他眼角余光已经瞥见萧苌楚的鞭子。   “老、老头,您摸什么吶?”李蒙战战兢兢问。   “转过身去。”孙老头说话缓慢,听上去虚弱无力,他说完一句,就喘上一会,半晌,方才吐出第二句,“虽然不是,练武的好料子,不过,用来做重塑的肉身倒是不错。”   含含混混的话听在耳中,李蒙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孙老头弯腰去撩他的袍子,李蒙惊跳起来,按住袍襟忙后退。   孙老头并不强求。   但李蒙已看清他窝在一把乌木打造的轮椅之中,身上黑丝褂子,自腰以下,竟是空荡荡的。   “老爷子,少将军的事儿,可还没有办完,您就是心急,也该有点分寸。”萧苌楚冷冷道。   孙老头仍然笑眯眯的,可李蒙觉得,这人笑起来比不笑可怖得多,脸上皮肤已老成块状,笑的时候纹路愈发明显。   “成,老朽不打扰你们谈正事,小姑娘,答应老朽的事,可别忘了。”   萧苌楚摆了摆手,孙老头便推着轮椅出了门,及至外面已无声响,萧苌楚向黑衣人示意。   一人取出木盒给李蒙。   李蒙不解地望向萧苌楚,眉毛动了动。   “里面是孙老头配的药,你只要,每日设法在你师父的饭菜里下一点,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既然能下药,为什么不直接用剧毒?”李蒙闷头握着木盒。   “剧毒之物多有古怪难闻的气味,你师父要是那样不济事,早已死过千百回了。这只是化去内劲的普通药粉,无色无味,甚至不练内功的人,服了也无事。”萧苌楚将面纱扯起,遮住脸,缓慢走到门口,“我料你可能要坏事,我们的人不能离得太近,否则会被察觉。与其让你被穷奇发现,先一步除去,不如让你处置风险较小的,要是他发觉你在下药,你可以自己服下一些,自证清白,我只能赌穷奇对你会有一线心软。”萧苌楚说得不很确信,她转过脸来,看李蒙脸色不好,想上回给李蒙下蛊,他没什么激烈挣扎,今日亦然,纯然一副逆来顺受活命就成的孬样。认为李蒙也许被刚才孙老头的样子骇住了,想着还要用他,遂好意安抚道:“阁主的意思,圆满完成此次任务之后,带你回去见他。”   “阁主?什么阁主?”本来李蒙沉默,只因他心中抗拒,究竟为什么,他却不知道,只知道要帮着外人对付赵洛懿,他不乐意。这时听见萧苌楚说,强打起精神。   萧苌楚眼神复杂地看他片刻,道:“事关你家仇,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来日方长,可不要误事。”萧苌楚不愿多说,命人将李蒙送回府衙后门。   李蒙爬墙的本事甚是娴熟,连皇宫四十余尺的墙他都能怕,府衙后墙不在话下。   跃下地面,李蒙只觉脸热心跳,许是萧苌楚以竹哨催动他体内蛊虫留下的后患,也顾不得了。穿过第一进院落,李蒙放慢脚步,心中寻思,离开时赵洛懿已进屋去,过去这么久,怕是已睡下了。只需提防不要碰到出门又归来的霍连云,要是撞上了,就说听见后院有响动,遂去查看。   李蒙边想边沿墙下返回自己屋子,站在门前,见三间连在一起的屋子都没有亮灯,松了口气。   他指尖触到袖中的木盒子,下意识收进去一些,揣好。   刚一进屋,鼻端嗅见的烟气让李蒙心头陡然一跳。   黑暗之中,一点红星随赵洛懿长吸入一口气而持久闪动。   “干什么去了?”   李蒙还在门口愣着,等回过神来,支支吾吾道:“听见后院有响动,去看了看。”   “是猫还是耗子?”赵洛懿问。   听出赵洛懿有说笑的意思,李蒙放心下来,不过仍然满背冷汗,这么一惊一乍他都快被吓出毛病来了,脑内迟钝,走到桌边,“师父怎么不点灯?”   “就我一个人,坐会,打算等你回来去睡,用不着点灯。”说着赵洛懿便起身。   听见关门声,李蒙仍不敢动,待脚步声远去。李蒙放纵地倒在床上,空气中有一股又冷又潮的气息。李蒙一臂无力地遮在脸上,只觉左腹依然有痉挛般的痛感,一时眼前是萧苌楚凌厉的鞭子,一时又是孙老头皲成碎片的老脸。   什么时候睡着的,李蒙也不知道,次日院中不断传来嘈杂人声,李蒙刚推开门,就看见不少丫鬟小厮在院子里边挂红灯笼边打闹嬉戏。   去隔壁看了看,赵洛懿和霍连云都不在,李蒙端只大碗坐在廊下吃早。   一个小丫头挂好灯笼,朝李蒙看了一眼。   李蒙眼神发愣,穿着赵洛懿的旧袍子,他举手投足间,俱是少爷做派,人幼年积习,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小少爷。”   甜甜一声唤,惊醒犹在胡思乱想的李蒙,面前站着个十三四的小姑娘,一身红袄穿得煞好看,映衬出她乖巧的桃子脸。   李蒙忙摇筷子:“我不是少爷。”   “都说您是陵阳侯的徒儿,是不是真的呀?”   自李蒙坐的位置看去,只见到少女的侧脸,肤白胜雪,微微发红,倒是十分可爱。   “不是,另一位才是我师父。”李蒙不大自在,朝旁挪了挪。   少女站起身,拍拍身上葱绿的棉裤,笑道:“我叫桃儿,你们这院子的下人,都归我大娘管着。但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就来找我。”桃儿伸手指向东侧拐角,那里几间并着的窄门,“那几间是我们下人的住所,西角里的,便是我住的屋。”   桃儿要走,李蒙挣扎片刻,方道:“我们初二就走了。”   桃儿回过脸,诧异道:“不过完年么?”   李蒙“嗯”了声,“家中有事,要赶着回去。”   “你们是住在中安城么?”桃儿满眼艳羡。   “不是,是灵州。”李蒙忙道。   “灵州……”桃儿想了想,又是失望,又是羡慕,“总比这里好,天子脚下。”年纪甚轻的小姑娘叹了口气,幽幽道:“在我们这样地方,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天子长什么样呢?听说皇上在凤阳行宫住过,可惜那时我太小了。”   “你现在也小。”本来提起皇帝,李蒙心内不舒服,但与人闲谈,总不好时时刻刻苦大仇深。   桃儿瞪起眼,“我会长大的!”   见她气得脸更红了,方才是桃花,现在可是红梅,只得硬着头皮连声称是。   倏然一股子甜香钻进鼻中,霍然在眼前放大的脸让李蒙紧张无比。   腿上一热,稀饭打翻在袍子上了。   李蒙顾不上桃儿,跳起来忙拍,反应够快,又是黑色的袍子,现在看不出,就是干了之后会变白。   “哎,你坐下。”桃儿拉住李蒙的手。   李蒙浑身过电一般难受,张口结舌:“不用。”   但桃儿瞪着他,李蒙只得坐回去,桃儿掏出手帕,蹲在李蒙身前,替他擦干净袍子上的汤渍。   乌发在白皙的脖颈上一颤一颤,李蒙漫不经心望向别处,手指抠着裤子,十分不过意。   “行了。”   这一声听在李蒙耳中,简直如蒙大赦。   桃儿不急着起身,目不转睛看李蒙半晌,想了一会儿,从脖子上扯出一根红绳,下坠了只成色很一般的玉佛,以李蒙见识看,在中安小摊贩手中,至多二两银子能买到。   桃儿示意李蒙伸手。   李蒙一头雾水地看她,犹豫地伸出手去,带着体温的玉佛落在他掌中,李蒙才意识到桃儿想把这东西给他,正要拒绝,手指被桃儿推回掌中握住。   桃儿轻拍李蒙的手背,朝身后觑,没人注意他们。   “我是弃儿,大娘也不是亲的,这上面有我的生辰和出生地,写了中安。你既在灵州,我们认识了也是缘,将来我要是有机会去中安,人生地不熟,能来投靠你吗?”桃儿殷切地望住李蒙。   面对柔弱的少女,李蒙胸中顿时涌出属于男子汉的硬气,郑重其事地点头。   “你可以去靖阳侯府找我,要是我不在,师叔会传书于我。”   桃儿抿嘴笑了,使劲点头,目如星子。   身子滚圆的管事叫桃儿去干活,李蒙看她走远,把个玉佛揣在哪儿都不妥当,本来想挂在脖子上,但一想这是从女人身上扯下来的,好像又有点不好意思,遂仔细收在荷包中。才端起碗去洗涮。   回来正撞见霍连云从外面回来,看见李蒙,霍连云右手往身后一藏,笑与他招呼。   李蒙便问他师父去向。   霍连云:“你师父也出去了?”   “嗯,一早就不见人。”   霍连云一想,“是不是去买过年吃的瓜子糖之类的。”   “昨日我们上街就买了……”李蒙声音顿住,“可能是去取新衣服了,我出去看看。”   霍连云如释重负,笑扬起左手,“去吧,帮我带些烟火棒,今夜咱们也乐呵乐呵。你师父要是忘记买屠苏酒,你便去酤一些回来。”   李蒙点头应了,去赵洛懿屋中找银子,没找到,只把无妄剑绑在身上,出来叩霍连云的门。   “谁?”霍连云声线紧绷。   “二师叔,我没有钱!”李蒙尴尬道,回头看了眼,院子里挂灯的仆人们干完活又被分派到府衙其余各处准备除夕所用,倒是没人在。   消得片刻,霍连云从门内探出和煦的脸。   李蒙收下五两银子,鼻子抽了抽,霍连云朝外扬手,“快去,早些回来,今儿晚上给你也尝尝酒的滋味。”   李蒙犹是少年心性,屠苏酒他并未尝过,眼睛发光地点头。   走出了府衙,李蒙才想起,方才霍连云开门时,他嗅见的是药酒味,那味儿太刺鼻,根本藏不住,但隐于其中的,还有血腥气。   李蒙顿时住了脚。   大秦的除夕往往从傍晚开始庆祝,家家户户要燃放烟火和鞭炮,吃年夜饭一直到次日天明,家里人嗑瓜子闲谈守岁。   街上处处都挤着采办年货的人,大妈大婶吵嚷个不停,李蒙一时脑中有些懵。   霍连云受伤了?有人追着他们一直追到了岐阳府衙?不是在府衙,霍连云一早出了门的,何况在府衙里要是有人打斗,不会其他人都听不见。霍连云在十方楼四大杀手中排行老二,谁伤得了他?   他师父也出了门,要是来的人能伤到霍连云,恐怕他师父也……   李蒙脑子里“嗡”的一声,视野里人头攒动,他一路走一路找,步子越来越急,冬日里走出一背热汗。   足走了小半日,也没看见赵洛懿,实是口渴难耐,问过茶馆伙计,想站在门口喝完茶再找。   李蒙对着茶碗吹气,眼珠仍不停四处看,这师父太不让人省心了,成天起床就往外跑。秦蓁蓁柔美的容颜闪现在脑内,继而是赵洛懿逛花楼的场景,再联想赵洛懿一个落拓江湖客,本来谁看他衣着都会以为此人不好惹且身无长物,可他钱袋里总收着几张大额银票。   李蒙愈发坚定了赵洛懿是趁自己没起床逛窑子去了,要不然他钱袋怎么不在。   刚喝一口茶,一行穿着怪异的十数人从李蒙眼前走过,紧接着,茶馆内咿咿呀呀的唱戏声止住,为数不多的几个闲客满面郁郁被人从里头赶了出来。   “几位客官这是做什么,我们做点寻常生意,是本分人呀。别、别砸。”伙计全架不住,上一个被一拳揍飞一个,老板只得亲自赔笑。   那几个下身裹着兽皮裙的人便似听不懂似的,互相对视交谈之后,其中一人走上前去,生硬地问老板:“有个穿黑衣的人,他应该腰上有伤,站不直身,有没有、来过?”   其余诸人四下查看,恰好李蒙是一身黑,忙挺直了腰板。   那问话的人也看见了他,转过脸来,皱眉。   慌乱中李蒙碰倒茶碗,再次浇湿了袍子。   “……”李蒙自暴自弃地不去管袍子,挺直身站着,他看那几个人手中都有兵器,要是跑,恐怕会被误伤,反正他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你、是谁?”陌生人问。   他侧脸刺着一条蛇,蛇吻蜿蜒至耳廓上,模样也不像大秦人。   “李蒙。”   “见过,刚才我,问的人吗?”   “没有。”李蒙诚恳道,“他受了伤,你们可以去医馆查问。”   男人觉得有意思,李蒙似乎不很怕他,只是急着想走,眼睛不住在看离开的路径。   “他不会、去医馆。”   “哪有人受伤不找大夫的?”李蒙倒认真与他计较起来。   男人眼珠呈现浅棕色,手搭上李蒙的肩头,哥俩好一般地冲他笑起来,因他脸色黝黑,牙齿显得很白。   “我说、他、不会。”   李蒙感觉到男人手提住自己衣领,就在对方发力刹那,李蒙已提起内劲,顺势蹿出,脚踏在男人胸前,借力跃上对街酒楼了。   雷鸣般的下令声响起,李蒙一看,那些外族人竟然追起自己来了,连忙爬上屋顶,把别人房顶砖瓦踩得直作响也顾不得了。本以为走上面快,谁知道那些人轻功也不错,都上了房顶。   李蒙一看下面有间院子里人挺多,忙矮身一跃,跻身两堵墙之中,借着自己身形瘦,也没大看清是些什么人,只知道多是女人,软糯呢喃听起来就很舒服。   李蒙边跑边向后看,生怕被追上,顺势推开一间屋子。   迎面“嗖嗖”数声,李蒙迅速低身滚进桌下,满面骇然看见钉在木门上的几枚飞镖。李蒙深切感受到了人在江湖飘的风险。   屋门关上。   李蒙才想爬出去,颈中一冷,心中大叫糟糕。   才躲了虎豹,又遇上豺狼,只见眼前绿裙,大概是个姑娘家,早在心中盘算,才想起来那院子里的女人们所作装束,知道自己是到了某间妓院里了,慌忙道:“姑娘饶命,我来寻人的,不慎误闯,请姑娘恕罪。”   “寻人?寻的什么人?”那声音带笑,李蒙却也不敢有半点放松。   “寻我师父。”   “你师父,叫什么名字?”   “他、他,”李蒙十分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实话,又听那女人问,“是不是姓赵?”   李蒙被人提着后领子,从桌子下面拉出来,整个人都有点懵。   “大白天想方设法逛窑子,你们师徒二人,倒是臭味相投。”女人曼声道。   “净说屁话。”   听见赵洛懿的声音,李蒙大喜,也顾不得女人还抓着他后脖子,一挣脱,往内室扑去。   见赵洛懿赤着上身,坐在花娘的绣床上,披头散发,武袍掖在腰中,身上还不少痕迹,登时吓得哇哇大叫,窘得一脸通红,只没脸看地掩住脸。   “师父,你怎么真的大白天出来逛窑子了!”    ☆、馨娘      二话没来得及说,李蒙脑门上挨了一记,赵洛懿的烟斗在他脑门上戳出个红痕。   “……”李蒙不满地捂头,四下看了看,绿裙的花娘走到门边,抱胸斜倚在旁。   屋内焚的香十分好闻,令人气血奔腾。   李蒙脸红红,转头看见赵洛懿腰间缠着层层白布,隐约有血渗出,不由得使劲吞咽,好半天才问出声:“那群外族人要抓的就是你?”   赵洛懿云淡风轻道:“他们找不到这里。”   “他们刚才在追我。”李蒙说。   赵洛懿:“……”   花娘走来,捉起李蒙后领子,像提起一只猫儿,李蒙手脚全不着力,脸很红。   “算了,又不是打不过。”赵洛懿说。   李蒙后脖子一松,跌在地上,赶紧爬起来,只觉头晕目眩,一手使劲按额角。   “师父。”   赵洛懿掀起眼皮看了李蒙一眼。   李蒙脚下两个趔趄,身软目饧,手在空中乱抓,什么都没抓到,丢下一句:“晕死了……”就呈个大字型倒在了地上。   花娘凤头鞋尖踢了李蒙两下。   “他大爷,这样就晕了!”哭笑不得地叫了声,赵洛懿已下床来,一言不发,把李蒙抱到床上。   花娘手中细腰塵尾比翼扇掩住口,“一点春香而已,你徒弟,该不是还未经人事。”   在大秦,男子十三岁可成亲,到李蒙这年纪,还没有正儿八经睡过姑娘的,也就剩疏风了。   赵洛懿没理会,把李蒙安置好,披起武袍,挽上腰带,朝花娘说:“我出去一趟,他醒后,让他自己回府衙。”   走至门口,赵洛懿回头看见花娘弯腰好奇地探看李蒙,一手伸向李蒙。   “你哪只手碰他,下回见面,我便取走你哪只手。”   赵洛懿推门出去。   花娘听见他的脚步声碎碎踩在屋脊上,不曾刻意隐藏,撇嘴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小气,我就摸了你徒弟怎么着吧?”   葱白嫩指作势要探,手忽又顿住,花娘想了想,五指已先不争气地蜷缩起来,生气地起身,朝外叫下人打冷水来。   寒冬腊月里兜头淋一盆冷水,李蒙就是再大的火气也都泄了。何况他风寒才好,鼻翼翕张急促喘气,睁眼便看见那花娘手中一只硕大的木瓢,又要朝他头顶冲。   “阿嚏——”   “你小子——要吓死老娘呀!”花娘不住拍抚心口,木瓢随她手抖溢出些水,李蒙才发觉是热水,还挺舒服的,老实下来。   水声不断,不知水里加了什么,闻起来很舒服,赶路常常十天半月不洗澡,到了府衙又就病着,李蒙泡在浴桶里,舒服得闭起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花娘问。   “木子李,单名一个蒙。”花娘与师父相熟,李蒙自然而然放下了戒心,不过还是奇怪,“你屋子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怎么我晕了,你们俩都没事。”   “楼里的人,都是闻惯了,将来你师父会把这样本事也传与你。”   李蒙嫩白皮肉在水里泡得像只熟透的虾子,花娘抬起手,又恨恨避开不与李蒙皮肉接触。   李蒙背着身,倒是不知道,只因为热水烫得骨头发酥,整个人都懒懒的,只知道哼哼。   “跟着穷奇多久了?怎么好像连他的一成本事都没学到。”   李蒙闷声不吭,片刻后才郁闷道:“他还没决定正式收我做徒弟,你知道我师父喜欢什么样儿的徒弟吗?”   要是学成赵洛懿那身功夫,要报仇就有了希望,李蒙虽被热气熏蒸得昏沉,倒还记得大事。   “他收徒弟,可是大姑娘上轿,只要你别触到他的底线,肯带着你,已是待你另眼相看。”那花娘说话嗓音甜丝丝凉沁沁,听着就使人沉醉,也是十方楼中人,要是她出手,但凡正常男人,恐怕一招也挡不住。   李蒙胡乱想着,顺从地要起身,忽然反应过来。   “请姐姐去外面等候,我穿好衣服便出来。”   “都在我跟前儿洗涮过了,才想起这一茬,还有什么好遮掩的?”说着话,花娘走了出去。   大概洗得太久,李蒙浑身都是红的,犹如喝醉的大虾。   “你袍子脏了,正好,你师父一早去取了给你新做的袍子,你自己看看要穿哪一件。”   里衣贴着李蒙没太擦干的身子,显得有几分瘦弱,不过穿上外袍,挽上腰带之后,腰是窄瘦,屁股墩儿上有点肉。   花娘满意地点点头。   “我师父怎么受的伤?”李蒙问。   “他那个人,一年到头伤是不断,不要命的打法,早些年更狠,都以为他急着下去找他娘。”花娘蓦然打住,话锋一转,“总之他有了徒弟,大家也放心一些,好生照看你师父,学着点。”   原来赵洛懿也没娘了,李蒙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闷头把包袱拴好,拿上无妄剑,打算告辞。   “怎么,都不问问我的名姓,要学你师父的作为,可要得罪不少人。他有那个能耐,得罪得起,你呢?”花娘淡笑道,坐在绣床上,雪白双腿从裙中伸出,抬起一些,交叉摆弄在一起,懒怠地靠在小桌上,一手支颐,促狭地看李蒙。   李蒙只得硬着头皮问:“姑娘芳名,不知可否告诉在下。”   “既然你诚心诚意问了,我便大发善心告诉你,可记清楚了。四大杀手谁来了我的地盘,都得上我这儿来报到,你可以叫我——”花娘眼角上挑的妆媚态横生,“馨娘。”   “……”李蒙勉强牵起嘴角,“你的新郎官儿何在?在下帮你把他捉回来。”   馨娘勃然色变,正要发作,又强忍下去,抿着嘴角笑:“小兄弟真讨厌,奴家名字里带的那个字儿,是处子馨香的馨,别记错了。”   “……”李蒙刚消下去红的耳朵又发起烫来,夺门而出,就听见馨娘的笑声在屁股后面追,愈发不敢停步,闷着头钻出院落,从后门出去,略略认得这条巷子,一路问一路走到熟悉的南街上,才想起来霍连云让他买的东西,赶紧又一路问去酒馆,因想着霍连云和赵洛懿酒量定不会差,自己若还想蹭点,就不能买得太少。   转足大半个时辰,门房看李蒙怀中抱着两只坛子,手上还挂着竹藤,下面挂着两只酒坛分别挽在臂上,连忙上来帮忙。   “小大人好海量,不如今夜上咱们班房里来和大家吃两盅?”   “不是什么大人,不好胡乱叫的,我师父管教甚严,到晚上再看罢。”李蒙客气道,走至别院门口,便自己拿了进去。   正在喝茶的霍连云上身前倾,茶水喷出,还好李蒙今日已十分警觉,躲得很快。   “屠苏酒,”李蒙指指酒坛,“烟火棒和鞭炮不大好买,掌柜的已记下了,会在晚饭前送到门上来。”   说着将余下的三两二钱银子还给霍连云。   霍连云摆手:“给你买糖吃。”   李蒙:“……我不吃糖。”   霍连云了然笑道:“没事,你吃,我们不笑话你。”   “……我七岁之后,就甚少吃糖,也不爱吃那个。”李蒙看霍连云心不在焉,膝上搭着一袭披风,手缩在手炉皮套之中,倒也看不真切他是否真的受了伤。   “那你拿去买些别的,这算今日跑腿劳烦你,晚上另打发你压岁钱。”   李蒙不甚在意,看霍连云瞒得滴水不漏,反寻思起来是否自己在这儿杵着,让霍连云生出防备,索性在走廊底下呆坐着。   赵洛懿还没回来。   天空中掠过结伴而飞的两只鸟儿。   所有鸟之中,李蒙最爱大雁,不过已过了雁南飞的季节,这时节太冷,少见鸟儿在空中恣意纵横。   李蒙无聊地在廊下坐着,风冻得他鼻涕直流,打算进屋避一避,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李蒙捏着鼻子缓了缓那股子酸劲,看见一身红袄的桃儿在对角那间小屋的窗口,脸是向着自己,隔了一整个院子,是不是在看自己便不清楚了。   李蒙挥了挥手。   桃儿也挥了挥手。   李蒙就走进屋里去,放下包袱坐了会,喝完一杯茶,手随便在身上摸了摸。   “……”   李蒙原地跳了起来,焦急地翻袍子领子袖子腰带,凡可以藏东西的地方都不放过,却哪里都没有荷包的影子。那荷包不打紧,玉佛虽是桃儿给的,有她生辰八字什么的,但他也用不上什么,将来她要来找,也不需要凭借那个。李蒙忧心忡忡在找的是其中一枚指环,是他唯一一件随身之物了,是他娘给的,如今算遗物。   李蒙快速扯开腰带,把外袍脱掉,还异想天开的把里衣也敞开,犹犹豫豫想脱裤子,但先脱了靴子,向外倒东西,没东西可倒,于是站起身来原地跳,要是身上有什么,这么一跳也该掉下来,他听个响儿就能找到。   就在李蒙上蹿下跳时,门忽然被撞开了。   “……”李蒙急忙拎住裤子。   赵洛懿深邃双目看着他,脚带上门,不悦道:“屋里要是热,就去院子里,凉快。”   “……”李蒙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赵洛懿已走进里间,李蒙刚想说话,鼻子敏锐地闻到一股血气,这才留意到地上一道暗色,拖出的痕迹直到里间。   “师父,你是不是受伤了?我给你找大夫!”李蒙大声嚷道,一时把荷包抛在了脑后。   赵洛懿趴在床上,血从腰侧渗出,赵洛懿将被子扯开,往身上一裹。   “我睡觉,看着门。”   李蒙本以为赵洛懿会多吩咐几句,毕竟他受伤是事实,伤他的人大概就是那群外族,自己都看见了,也用不着藏,总要解释几句,而且赵洛懿的语气,就像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等了半晌,李蒙没听见响动,才小心捞开门帘,趴到床边,见赵洛懿紧闭双目,真是睡着了。   只得抓起赵洛懿的脚,给他脱了鞋,把他垂在床外的腿抱上去,累得李蒙直嘿咻。   打水为赵洛懿擦手擦脚之后,帕子让水色变得有点带红。   李蒙想来想去,还是出去借厨房,烧热水。   李蒙手指才一搭到赵洛懿领子,对方便警觉地睁开眼,见是李蒙,遂没说话又闭上眼睛大睡。   掀开赵洛懿的袍子,李蒙才看见,黑色衣袍下面,腰侧缠着的白纱布颜色都够做新娘子的盖头了,右腹部也挨了一刀,还在渗血。   简单清理过伤口,李蒙翻遍了赵洛懿的包袱,总算翻出了一只药瓶子,闻上去与赵洛懿第一次让他帮他上药用的那个很像,都是金属兵器所伤,应该能用,就爬上床,骑在赵洛懿腿上,弯身给他上药。   药粉撒上去似是很疼,赵洛懿眉峰攒在一起,片刻后不大自在地睁开眼睛,“做什么?”   李蒙一手药瓶一手药粉,“给你上药啊。”   “你从哪儿拿的药粉……”赵洛懿神色剧变,示意李蒙下去,扯了扯裤子,脸色不很自然,从李蒙手里拿过药瓶。   “闻着和上次的一样……”李蒙支吾道。   “你是狗鼻子?”李蒙拿错了药,赵洛懿疼得不行,硬是咽下这口苦水,也怪自己没和李蒙说清楚,他也是好心……赵洛懿不住催眠自己,脸色仍是难看。   李蒙嘴巴瘪着,眼圈发红。   “……”赵洛懿深吸一口气,压抑道:“去打点水帮我洗净,之后就不用管了。”   李蒙眼圈更红了,声音哽咽:“师父,你会死吗?”   “会,被你气死。”   李蒙连忙抽鼻子,急急忙忙去打水,生怕赵洛懿死了似的。等收拾干净,外面有人来催吃饭,赵洛懿对李蒙示意。   李蒙扬声道:“就来。”   “攒个食盒来,饭菜你随意捡些,酒不要,辣椒活鱼一律不吃,清淡的好。”   李蒙红着眼睛点头,回来时赵洛懿已经在睡,他小声叫了会儿,赵洛懿才昏沉沉醒来。徒弟服侍着把饭吃了,李蒙在旁小声说话:“二师叔问起你了,我说你不在,留着晚上给你加餐的。”   赵洛懿闭着眼睛“嗯”了声,“亥时之前,把食盒放到门外。”   李蒙点头。   赵洛懿嘴角牵了牵,本来要睡,觉得李蒙有点徒儿样子了,到底徒弟什么样他并不知道,但看李蒙如此紧张,他也觉得有趣。   偷偷睁眼看,李蒙却伏在他的被子上,肩膀抽搐,虽没发出声音,却也知道少年人在哭。   不知怎的,赵洛懿伸出手去,落在李蒙头上。   赵洛懿心想,好小子,头发又软又滑,少爷长成的,总归不一样。   李蒙浑身一颤,抬起头时,两人挨得近,才哭过,李蒙吐息滚烫。   摸完李蒙的头,赵洛懿又顺着他耳朵,指搭在李蒙喉结上,沉声道:“我体质特异,不过寻常小伤,你别折腾我半夜又醒,睡实这一觉,明日纵使骑马也不碍事。”   李蒙眨了眨眼,才哭过,眼中清亮无比,犹如身短体小仍努力想博主人一笑的狗儿。   “那我给你看着门。”   赵洛懿不置可否,疲惫已极地闭上眼,没再说话。   李蒙打了鸡血似的,初时在屋内走来走去,后来想到可能会吵到赵洛懿休息,开柜子柜子会响,干脆把赵洛懿的旧袍子铺在床边,外袍脱下,裹在身上,蜷在床边就睡了。    ☆、夜逃      刚迷迷糊糊睡着,外间传来激剧的鞭炮声。   “……”李蒙直起身,担心地看赵洛懿,震天响的鞭炮也没能把赵洛懿惊醒。   李蒙想起来食盒,起身去放到门外。   外面霍连云站着,像要敲门的样子,见到李蒙,又半眯起眼,往黢黑屋中瞄了眼。   “你师父已睡了?”霍连云问。   李蒙心虚地撇开眼睛,手指交互抠来抠去,“师父出去一日了,回来很累。”   好在霍连云没有多问,府衙守岁和放烟火不在这间院落,不过满院的红灯亮得煞是好看,红,是年的颜色。   李蒙身上的袍子,也恰好是昨日做的红袍子。   “过来。”霍连云说。   李蒙亦步亦趋跟着他,霍连云忽然想起一事,吩咐李蒙去他屋里把酒抱出来,另有一只食盒,也一并取来。   李蒙一一照办。   回来时霍连云像个孩子似的,一手烟火棒,一手火折子,正努嘴在吹。   “……”李蒙放下酒坛,去厨房取来碗,看见霍连云已在放烟火。   此起彼伏的炮仗声愈演愈烈,李蒙有些担心地瞥一眼赵洛懿的屋子,门窗皆暗着,应该没醒。   “你不来放?”霍连云朝李蒙扬了扬手中烟火棒。   李蒙怕他生疑,只得缓缓走去,霍连云伸出右手,袖口略滑下,闪烁的烟火照出他缠到手腕的纱布。   霍连云扯下袖子,抬头看见李蒙已经拿着烟火棒自己玩儿了起来,在空中画圈圈,火光连成一串,一忽儿是圆圈构成的炫目花朵,一忽儿是一双蝴蝶翅膀。   终究还未长大啊。霍连云暗叹一声,走去数步踏上院中柱子,身轻如燕,行走于梁上如履平地。   李蒙见霍连云上了房顶,本觉得好玩,火光映照出李蒙面上喜色。只见霍连云如同为他一人表演似的,在屋顶上以烟火棒画出图案,火焰皆是转瞬即逝,但刹那绚烂已足够让人铭记。霍连云面朝东方,手中烟火棒有规律地划动。   李蒙歪着头看了大半晌,这到底画的是什么,既看不出是什么花儿鸟儿,也看不出是什么福寿祝祷的字。   片刻后霍连云手中烟火燃尽,从房顶跃下,站在李蒙面前吐白气,“许多年不曾这么畅快玩过了,你师父怎今日睡得这样早?”   李蒙本有些紧张,霍连云走去拍开酒坛泥封,单手注入碗中,没有看他,他脑中飞快思索,便道:“白天师父去花楼了,至天黑才归,想是花娘留他一日,这才累了。在楼里他也喝了酒,酒上头便身软乏力,而且师父说吃了一肚子黄汤,晚饭都不想吃的,被我劝住了。”   霍连云喝了口酒,示意李蒙坐过去,点漆般的眼一直注视他,令李蒙心里砰砰直跳,手心出汗。   “还没见老四喝醉过,你不该就让他睡了,合该让我见见你师父耍酒疯。”霍连云笑道。   “那我去叫他起来。”李蒙讷讷道。   霍连云哈哈大笑:“你小子是想挨一通好揍?怎么还和两年前一样呆头呆脑。”顿了顿,恍然大悟,摇着头,“不过也算随你师父。”   李蒙闷不吭声,霍连云将酒碗推到他面前,屠苏酒药味四溢,李蒙在家时父亲不许饮酒,好奇得不行,早已等不及了,啜了一口,听见霍连云说话。   “这酒本应让年纪最小者最先饮,至于长者,年纪最长的留在最后。若在瑞州,该甘老哥哥饮最后一杯。你今日买了这许多,我们也喝不完,中有药性,少饮为妙。”霍连云端起酒碗,凝视那黑瓷,颇有感慨,“不过,今年不在楼中,就我们三人,无须计较这么多。”   李蒙才喝了半碗,就有些双目发饧,忙使劲眨眼,忍不住问霍连云:“二师叔,您为什么,要入十方楼,做杀手。您不是……靖阳侯么,那样高的官位……”   “你觉得是为什么?”霍连云把问题又抛了回来。   李蒙想了想,说:“要么您不喜欢朝廷拘束,愿意逍遥江湖。”   霍连云微微笑,眼睛眯成细线,拢在袖中的手摸到腕上绷带。   “要么,您是十方楼在朝廷的人。”李蒙喝完一碗屠苏酒,困得不行,软绵绵趴在桌上。   “为何你不猜测,我其实是朝廷安插在十方楼的人呢?”霍连云问。   李蒙摇头,咧嘴笑道:“您对楼里弟兄们有情有义,我亲眼见过你帮甘老头烧水,帮小七扎风筝,给瑶瑶画像绑头发,对师父更是以命相护,没有人当奸细是这么当的。再说了,您怎么会害楼里弟兄们,二师叔才不会……”李蒙嘟囔道,眼角发红,脸趴在石桌上,石桌冰冷,也没有惊醒他半分。   霍连云脸上笑意褪去,目中浮现出寂寥的神色,又或是哀戚,遥遥望向此刻已又寂静下来的夜晚,当已过了午时,守岁的阖家都围着火盆叙旧或是对弈玩耍,不守岁的长辈多半已经睡下。   倏然一缕微风袭来,令霍连云缩起脖子,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弯下腰,看李蒙半晌,眉峰微蹙,将他抱起,走至李蒙睡的那间屋前,侧过脸,看了眼赵洛懿紧闭的屋门,似乎有些为难。   霍连云抱李蒙进了自己所在的房间。   半夜里,李蒙觉得口渴,醒来找水喝,迷糊之间,踩到一团东西。   “要什么?师叔给你拿。”温润的嗓音,是霍连云。   李蒙耳根子一烫,这才发觉身上湿冷的外袍已褪,他睡在霍连云的床上。   “是不是喝了酒口渴?”   李蒙尚未回神,听见霍连云问话,只讷讷点头。   喝水时李蒙腿仍搭在霍连云腿上,他夜里睡觉总是不老实的,把杯子还给霍连云。霍连云手搭住他的肩头,令他躺下。   李蒙忍不住问:“师叔,怎么我在你这里就睡了……我是不是喝醉了?”   “没想到你一碗就倒,白买了四坛,我也喝不了,带也不好带走,明日问过你师父再说。”霍连云闭着眼,耳力愈发敏锐,听李蒙吐息便知他没有睡着。   屋脊上一排黑影有序踏过,为首一人,手中执九蛇头金杖。   一名手下小心翼翼单膝跪在瓦片上,将一小片瓦挪开些。   李蒙翻了个身,半夜醒来,总是不大困,眼睛适应黑暗之后,看见霍连云挺拔的鼻梁,修长的睫羽,眉棱有力,额头丰满形状完美。   霍连云真是好看。李蒙忍不住耳朵仍发烫,复掉转头,一块光斑漏在帐顶。   李蒙疑惑地看了半天那方形光斑,感觉甚怪异,没来得及做反应,光斑晃动两下,消失不见。同时,李蒙听见瓦片移动的声音。   “师叔、师叔……”李蒙小声叫道。   霍连云没有出声,一手于被中蓄力,打算若李蒙有所察觉,就拂他睡穴,令他暂时睡去。   李蒙却没再出声,霍连云睁眼,看李蒙已经又睡下了,放下心睡了。   片刻后,李蒙下床,弯腰穿鞋,肩头忽被一只手搭住,料是霍连云,便道:“师父喝醉了,做徒儿的理当去看看,要是他夜半醒来也要吃杯水,无人服侍,不大妥当。师叔自己睡吧。”   霍连云出指如电,李蒙却像只兔子似的,先于他动手已窜了出去。   “……”   经过桌边,李蒙看见桌子上躺着一小面圆圆的镜子,微微发亮。   看来他这个师叔,也深知自己容貌俊朗,还爱照镜子。李蒙嘴角弯翘,走到门口,跟霍连云行了个礼,便退出屋。   霍连云眉毛紧紧蹙起,手指屈起,捏住被角,心念电转:要是他去施以援手,南湄人无法得手,赵洛懿还要随他回瑞州,以后可以想办法再弄走他,这都是其次,但南湄人会不会露出马脚,让赵洛懿察觉,自己是通风报信之人,就不好说了。一旦身份暴露,那恐怕真的只能让这对师徒彻底闭嘴。霍连云自知杀不了赵洛懿,复又躺下,以被子蒙头,朝床里睡下。   李蒙外袍拿在手上,打算在他师父那里睡。隔壁他自己屋子房门大开,李蒙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放轻手脚,靠近赵洛懿那屋。   屋门虚掩,只有一指宽的门缝。   李蒙本有些不确定,离开赵洛懿房间时有没有关好门,但一想为了挡住往内窥看的霍连云,他确实关好了门,也许有人潜入屋内,他得小心行事。   一股凉意抹过李蒙的后脖子。   李蒙:“……”   刀刃围绕李蒙颈子,转到前面颈侧。   出现在李蒙面前的是白天带人四处打听赵洛懿下落的外族,舌吻贴着外族人的耳朵。   “你的刺青不错,晚上看来很美。”李蒙诚恳地说。   “多谢。”外族以夹生的大秦官话回。   “其实我不大会功夫。”   外族没理会,李蒙伸手摸了摸他的九蛇杖,上面铜质金属环发出叮当之声。   “不要乱碰。”   李蒙举起手,示意自己不再碰了。他的鼻子轻轻抽了抽,偷偷瞥一眼外族,外族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   “嘘——”李蒙抑扬顿挫吹起了口哨。   外族站了会,对身边手下叽里咕噜几句,那手下过来握住挟制李蒙的刀,外族首领掉头就走,李蒙在后面小声喊:“顺着走廊走到中间那扇门,右拐,直走,再顺着走廊拐,走到底,最末那间房间可以出恭!”   外族首领嘴角勉强抽了抽,闷头前行。   空气中血腥味越来越浓,外族的手下却无动于衷,李蒙简直怀疑他闻不到。   “……”李蒙使劲吞咽了一下,脑中闪现出好几个片段,在瑞州时,不止一次他闻见的气味,旁人却一无所查,昨日霍连云在屋里耽了那么些片刻,才放他进去,所有东西都收拾齐整并无异常,霍连云也神色如常与他说话,让他去买酒。难道霍连云自己不觉得屋里有浓重的血腥味?   “喂,小哥,你闻见什么奇怪的味道了吗?”李蒙扯嘴角似讨好地笑了笑。   “……?”手下怪异看李蒙一眼,把刀架得更稳。   “……”李蒙不再说话。   去解手的领头人还没回来,一看那人便是个高手,要是赵洛懿放倒了屋内人,应该这时候就通知他赶紧跑。   李蒙又想吹口哨,但皮肤黢黑的外族眼白冷冽对着他,一副“别动哦,动就宰了你”的模样。   又站了会,领头人回来,不大舒服地整了下裤腰带,手下忙帮他将九蛇杖拿着。   领头人整理好裤子,叽里咕噜对手下下令。   李蒙就见那手下去开门,心内狂嚎:射死他!砍死他!杀死他!师父天下第一!   手下身形隐入黑暗之中,领头人解决了某些人本能的问题,得以心绪平和得仔细端详李蒙,见他面无表情,神情淡漠。   “我们见过……”   李蒙心里一沉。   “白天,跟丢你,他就出现,你们是一起的。他是你什么人?”领头人瞥一眼屋内。   李蒙本不想说,但脖子豁拉开一条血痕,外族头领是玩真的,他祖奶奶的,这些人怎么都知道他怕死啊啊啊?他看起来就那么不像硬骨头吗啊啊?等他报完仇一定要让人严刑逼供一番并且誓死守卫组织的秘密!   “我……”“顶头上司”还没说,方才进屋的人又匆匆返回,对领头人叽里咕噜一番,那人提起李蒙的后脖子,脸色难看之极。   是坏消息,可能赵洛懿已经逃脱而且他们的人都被放倒了。李蒙一盘算,急忙压低声音道:“他是我师父,我对他很重要,你,带着我,他一定会自投罗网。”   李蒙懦弱的求饶让那领头人露出不舒服的表情,但别无他法,只得抓了李蒙去。   李蒙回头看了眼霍连云没有亮灯的屋,不知为何,他私心里不想连累这位师叔。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蒙小子你知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脑洞,大了得堵? 蒙骇然:这洞在我身上? 作者遗憾点头。 蒙一愣,遂了然于心:我都长个子了,没道理我身上的东西不随之长大,不可大惊小怪。 ☆、南湄      树丛中篝火“噼啪”作声。   外族叽里咕噜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李蒙脖子上套着个绳圈,另一头拴在马缰上,双手被绑在身后。   他脑袋越来越低,头一点,被冷硬的马鬃戳了一脸,忙“呸呸”两声抬起头。   空气里漂浮着麦子香气,李蒙吃力地扭过头看。   篝火上架起锅子,煮的不知道什么东西,腾腾冒白气,能听见咕噜声响。   大概是什么米粥之类的,“九蛇杖”的手下把面饼搓碎,肉干撕成条,丢进锅子里,埋头搅动。   香气愈发诱人。   九蛇杖似乎察觉到李蒙的视线,抬头与他短暂对视,想了想,舀一碗粥走到马前。   宁死不屈的机会来了,肚子却不争气地直叫。   九蛇杖嘴角牵起:“你,好像叫,李蒙?”   李蒙侧头,懒得搭理。   九蛇杖将碗举高。   “……”李蒙肚子叫得愈发厉害,隐隐觉得肚子痛,昨夜忧心赵洛懿伤势,晚饭他也没怎么吃,后又空腹饮酒。   “你回答我几个问题,这个,就是你的。”九蛇杖看向碗。   李蒙挣扎地想了想,蹙眉道:“我回答你几个问题,你就回答我几个问题,反正我师父会来,我也不怕你们。”   九蛇杖嘴角露出戏谑的笑意,下令放李蒙下来。   外族人让李蒙坐在火堆旁,左右各一名九蛇杖的手下,九蛇杖自己坐在李蒙对面,他把那碗粥,放在自己面前堆起的石块台子上。   “你问吧。”被绑了近两个时辰,李蒙使劲揉酸痛麻木的手腕。   “你师父,武功如何?”   头一个问题就把李蒙拦住了,虚张声势固然好,但说得太厉害,这群人更会过于防备。李蒙无所谓地说:“一般。”   “听说,他在大秦,是赫赫有名的杀手,功夫,一般?”   李蒙皱眉,胡诌道:“名声在外的人,普遍是由于世人的误解,江湖人对我师父都有误解,他其实武功很一般,但擅长用毒,下毒神不知鬼不觉,你们最好小心点自己喝的水和吃的东西。”   九蛇杖陡然色变,喝止正要喝粥的手下,视线不易察觉瞟了一眼远处的马匹。   “而且我师父说,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之物不同,剧毒之蛇,服食自己的蛇毒却无恙,有些毒素,单对人有效,对动物却未必有效,若他要用寻常之毒,就只能办成寻常之事。”   李蒙点到即止,那九蛇杖心中却已想到,赵洛懿武功一般,长于用毒,能积攒下让江湖人闻之色变的名声,必然不是像他徒弟说的徒有虚名,只不过外人不甚清楚他杀人的手段,中招者就愈多。   不知九蛇杖又在想什么,一番若有所思地点头,之后看上去像已尽信了李蒙所言。   “该我了。”李蒙刚要问话。   九蛇杖笑道:“小兄弟如实相告,我们南湄人讲信用,先填填肚子,再说。”   李蒙翻了个白眼,知道九蛇杖相信自己才说的话,要用自己试试看粥里有没有毒。本是无心说那两句,以后恐怕这群人吃喝之前,都得先让自己试,不会饿肚子了。   李蒙一边啜粥,一边想。   要是赵洛懿不来找他怎么办?他们连拜师礼都没行过,何况赵洛懿身上伤重。李蒙眼前豁然浮现起赵洛懿腰侧左腹两道骇人伤痕。而且赵洛懿未必知道自己被抓走了,匆促间连个记号都没留。   “你陪我,说说话,不算问问题。”九蛇杖试图温和地笑笑,但盘踞在侧脸的蛇纹冷森可怖。   “安巴拉,我的名字。”   李蒙仍防备地盯着他。   安巴拉指了指脸上的蛇纹,手中蛇头杖动了动,“我们族中,信奉蛇,我们,不是坏人,是奉族中长老之命来找人。”   李蒙将信将疑,牵动嘴角,“你们会杀了我师父吗?”   安巴拉一愣,旋即大笑起来,声音震得李蒙耳朵里嗡嗡作响。   “你师父,是我们族中神女之子,我们,带他回去,做大祭司。”   “……”李蒙想了一下赵洛懿头戴无数条蛇,身着蛇纹大袍,端重有礼的模样,咳嗽了两声,“那你们的人,为什么伤他?”   安巴拉露出悲伤的神情:“他对大秦有感情,对自己的族人,没有情,见到我的人,就大打出手。”   “我师父那人是有点急躁鲁莽。”   安巴拉连忙点头表示深有领会,“他没有等我出面调停,就把我的人给收拾完了。”   “他杀了他们?”   “没有,只是他们都会十天半个月没法下床,更不能为我效力。”   李蒙安心了点,此前遇袭,赵洛懿也只是把人打退,并未伤他们性命。不过他还是怀疑地看安巴拉,“你们的人出手很重。”   “都是皮外伤,会流血,虚弱,但不会要命。他受伤了,我们行动方便。”   李蒙不吭声。   “你,不相信我。”安巴拉面有怒色。   李蒙不置可否。   天已经快要亮了,安巴拉受到怀疑,很生气,不想再问李蒙问题。他最关心的,本也是赵洛懿会采取什么手段对付他们,以免没抓到人放跑人质。   李蒙喝完粥,一肚子汤水,外族怕水里有毒,凡要喝水,都先给李蒙喝一口,弄得李蒙一路都想尿尿。   李蒙坐在马上,月夸下马鞍摩擦得大腿内侧刺痛,兼想去方便,难受得无以言表。   安巴拉要喝水,手下用竹筒盛来清水。   “老子要尿尿。”李蒙面无表情地要求。   半个时辰前李蒙就在要求这个,安巴拉大概知道再不让他去,得尿在马上了,便说:“先喝口,我带你去。”   “带我去,再喝。”   安巴拉几乎要气炸:“我们南湄人对蛇神发过誓,从不撒谎!”   李蒙面无表情:“不让我去,就不喝。”   二人对峙片刻,安巴拉一路都没喝水,粥也没心情吃,干渴得不行,只好先把李蒙的手从背后绑到身前,牵着他去树丛里解决。   “走远点。”   安巴拉看出李蒙功夫不济,不怕他逃跑,兼自信武功,便带着李蒙又走了几步。   “不够远。”   “走那么远做什么?”安巴拉眉毛一挑。   “他们会听见。”李蒙故作骄矜。   恰好晨光初露,金黄阳光照出李蒙红红的侧脸,李蒙在外面跑的时间不长,脸虽晒得没以前白了,脖子却光滑白皙,乌黑头发,修长颈子。   “咕。”安巴拉咽了口口水。   李蒙:“……?”   安巴拉只得牵着李蒙又往树丛深处走了几步,李蒙听见水声,说:“再走两步,这里树叶繁茂,别让虫子掉在我身上。”   阳光在李蒙颈子上跳来跳去,走出树影密布的地段,李蒙如同被灿灿金光包裹着,少年人介于成熟与稚嫩之间的面容在光影作用下,有片刻呈现出不辨雌雄的美,比常年在南湄丰沛阳光中劳作的姑娘细皮嫩肉。   “你转过去,我尿尿。”李蒙绑在一起的手开始松裤带。   听见声音,安巴拉忍不住想说点什么,漫无目的盯着远处掠过水面的小鸟。   “我们南湄,有一条河,叫湄水,比这条河大得多,下落时声势浩大,蔚为壮观。”   李蒙抬头乱看,河不宽,看上去不深,水流也不湍急,随口道:“你还会说成语了,真不错。”   安巴拉面上一喜,刚一动,拴在李蒙手上的绳索也一动。   “不要转过来啊,转过来我尿不出来。”   安巴拉忙保证不转过去。     态度太好了,转性了。李蒙没太往心里去,想了想,要从这里逃跑不是很方便。把裤子提上,不愿再耽误时间,说:“好了。”   安巴拉心中有些异样,心不在焉,走得有点快,几次差点把李蒙拽倒,他骑马骑得走路都外八了。   “啊啊啊——!!”   安巴拉没留神,把李蒙拽得整个身子向前倾,本来他可以闪开,可看李蒙红润的嘴唇,就像他们南湄山上鲜美的果子。   一万个草从李蒙心头掠过,他双手被缚,一时要朝旁边滚。   安巴拉陶醉地闭上眼睛。   李蒙:“……”欲侧身时,腰被一把抱住,手上绳索应声被割断。   安巴拉睁开眼左腿便是一阵刺痛,毫不留情的一把刀扎在他大腿之中,安巴拉挥手掸去另一把匕首。   人影动辄如山间灵猴,速度极快,安巴拉只及看见一人背着李蒙,攀住林间藤蔓,蹬踏树干,飞掠而去。刚捶腿大叫跳脚片刻,便看见眼前最近的树干上洒落的暗红渍痕,以指沾起嗅闻。   安巴拉立刻一瘸一拐返回营地,带上手下,循着血迹找去。   ……   逃跑路上,李蒙几次险些从赵洛懿背上掉下去,只得紧紧抱住他的脖颈。   起先赵洛懿一手托住李蒙屁股墩儿,鲜血渗在指缝之中,当李蒙抱住他,赵洛懿低沉的声音说:“抱稳点。”   李蒙整个人紧贴住赵洛懿,赵洛懿不再托住他,两手在树间灵活攀援,发足狂奔足有小半个时辰,侧旁岩石和参差草木掩映的是官道。   界碑上霍然现出两个鲜红的字:岐阳。   赵洛懿放下李蒙。   李蒙两股战战,鼻端尽是血味,又看见赵洛懿左手全是血,身上穿的是黑袍,不大看得出,但赵洛懿嘴唇苍白皲裂。他手指撮在唇边长长打了个哨,片刻后,马蹄声自官道传来。   “上马。”   李蒙认识那匹马,是从霍连云府上带来的,只有一匹,他看了赵洛懿一样,赵洛懿警惕冷漠地向四面八方环视。   李蒙上马后,他便坐在他身后,带血手掌牵起缰绳,一抖。   李蒙不安地在赵洛懿双臂中动了动,不住往后看,风声呼啸,赵洛懿坐在他身后,血味被空气冲淡,温暖的身躯偎着李蒙。   一路师徒二人没有闲工夫交谈,出发时天刚亮,中途找了间客栈休息。   赵洛懿让李蒙去喂马,等李蒙回到楼上房内,赵洛懿站在窗口,一道狰狞长疤安静匍匐在他精壮的背肌上。   赵洛懿扎上袍子,对李蒙说:“下去叫两碗阳春面,在房里吃。”   李蒙不敢多话,点头,看见窗边木架子上,铜盆里血水微微反光。   临出门又听赵洛懿补了一句:“卧两个蛋。”   为免多事,李蒙无聊地在厨房等面好了,自己端上楼。   赵洛懿坐在桌边,一手按在腰侧,见李蒙进来,分筷子,把自己碗里鸡蛋夹给李蒙,三两口稀里哗啦吃完汤面,把汤也一口喝干。   李蒙第一个蛋还没吃完。   “不着急,慢慢吃。”赵洛懿说,走去顺手端起铜盆,血水浇在屋角花盆里,发财树枝叶茂密,这时节恰是浓绿。   等李蒙吃完面,赵洛懿让他换了衣服。   李蒙一身黑地走出去,坐在廊下漫不经心望着楼下人来人往的赵洛懿放下按在腰上的手,让李蒙随他一起出去。   师徒二人趁夜赶路,一夜未睡,白天反倒才在城里住下。   又是妓馆。李蒙抬头看见烫金招牌,额角突突直跳。   鸨母见了赵洛懿,不曾多说闲话,直接让小婢将其引入后院。   一路李蒙都在想花枝招展的馨娘,手掌也不由自主捏了紧,婢女拐入一间僻静的院落,前院粉头们洗脸或是送客的嘈杂之声远去,竟一点都听不见了。   婢女停在一间房门前,上前打开门。   赵洛懿侧点头:“有劳。”   婢女问过赵洛懿停留的时间,李蒙听说是明天晚上才走,想着赵洛懿也许在这里有事办,或是屋里有什么要紧的人。   步入其中才发现是间古朴雅致的屋子,只一把乌木古琴,没有脂粉气,只有清冽熏香。   仔细看了一圈,屋里没有人,李蒙放下心来,转过头去寻赵洛懿:“师父,你是不是逛遍了大秦所有的妓馆啊?我怎么觉得鸨母都认识你……”   话音未落,珠帘之后,赵洛懿躺在离门最近的矮榻上,一手捂着腹间,面如金纸,已无知觉。    ☆、师父      李蒙在包袱里乱翻,又小心从赵洛懿身上摸出钱袋,一看里面钱没少,稍松了口气。正要出门买药,想起来什么,抱出一床大被,把赵洛懿从头到脚捂严实,放下屋内所有帘子,才出门去给赵洛懿买药。   出了门,李蒙一路问,只拐过两条街,就找到医馆,就说要上好的金疮药,想了想,咬牙用五十两买了一根老人参。   因为担心安巴拉的人追杀,李蒙不敢带赵洛懿上医馆,连在客栈里起炉子煎药都不敢,只能给赵洛懿伤口上完药了事。   也不知道赵洛懿说自己体质特异是否属实,李蒙现在相信属实了。荷包丢了,与赵洛懿碰上头之后,一路无话,李蒙就在想,到底能丢在哪里,想来想去只有可能是在馨娘那里换袍子的时候不见的。馨娘与赵洛懿相熟,以后还可以去拿。可萧苌楚给的药也弄丢了,丢在哪儿的李蒙心中全没个数,他为难地看着赵洛懿,心绪十分烦乱。   本来以为赵洛懿不会来救了,或者过几天,养好伤再来。刚被赵洛懿救走的安稳踏实,在对着这个虚弱无比的男人时,消弭于无形。   一天一夜李蒙衣不解带地照看赵洛懿,听见他吸鼻子得声音重一点都立马扑到床前,几次撑着下巴打盹,自己把自己惊醒之后,都不大敢去探赵洛懿的鼻息。   白天还好,三餐有人送来,李蒙去央婢女煮肉糜粥来,倒是也没遇到什么难处。   但晚上熬过二更之后,赵洛懿几乎没什么反应,再也没有手脚抽搐,或是咳嗽发出响动。   一次李蒙醒来,油灯微弱,近乎熄灭。   他拿拨子挑亮之后,不经意惺忪倦眼往床上一扫,赵洛懿脸色青白,毫无人色,一动不动地躺在厚被中。   李蒙瞳仁紧缩,端着油灯,照到赵洛懿脸上,伸手于他颈中一探。   只一瞬,李蒙忙不迭退开,把晃动得要灭了的油灯置于一旁桌上。赵洛懿颈中搏动犹如残存在他指尖,李蒙爬起来摸赵洛懿的头,又摸过他脖颈,虽还发烧,但已不似下午那会儿火炭一般,只略比常人烫一些。   李蒙扶起赵洛懿,给他擦身。   其间赵洛懿睁眼看见李蒙,要了一次水,就又睡下去。   急切盼望天明的李蒙没等到天明就睡着了,醒来时天光已是大亮,自窗格透入,照得尘埃在空中盘桓乱舞。   李蒙掀开身上被子,头疼得难以立即起身。   屋里没人,赵洛懿自己走了?还是又出去办事……他是不要命么?   妓馆中馨娘说的话忽然浮现在李蒙脑中:“他那个人,一年到头伤是不断,不要命的打法,早些年更狠,都以为他急着下去找他娘。”   李蒙忽然意识到,也许本来赵洛懿不至于受伤那么严重,心里又气又急,简直耳孔冒烟。   门轻响。   “起来了?”赵洛懿端来早饭,让李蒙过去,一桌坐了,分筷子给他。   李蒙偷瞥他脸色好了很多,不再像个死人了,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   “咱们接下来去哪儿?”李蒙嗦一大口粉,辣得脑门冒汗。   赵洛懿微眯起眼睛,右手拇指与食指根部摩挲,李蒙才注意到,他是用左手拿筷子。   “你二师叔已启程离开岐阳,我们分开走,怎么走我还没有决定。”   李蒙点头:“那我们怎么走?”   赵洛懿住了筷。   李蒙抬头,茫然地看他,发觉赵洛懿眼中有一丝不信任的神色,也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蓦然就不敢吃了,也放下筷子。   “我有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再决定要怎么走。”赵洛懿没什么表情地瞟李蒙一眼。   李蒙放下筷子,艰难吞咽,“师父请问。”那刻李蒙有种不祥的感觉,这样的感觉之前也曾有过一次,是去打听萧苌楚,发现她已经离开永阴那天,回到客栈以后,李蒙睡了一觉,梦里感觉有人用什么冰冷的东西抵着他脖子,醒来那刻他犹迷糊,但已察觉不对,索性抱住赵洛懿,一副战战兢兢被梦境吓傻了的样。   现在二人之间的气氛,便如他那天睁开眼睛的时候,李蒙陡然觉得,这是个生死关头,不由紧张起来,低垂双目,手指无意识抠桌面。   赵洛懿斟酌片刻,眉毛动了动。   “那日在永阴,你照你师叔吩咐去买糕点,回来之后,问我萧苌楚是否不愿意再做杀手,你该还没忘吧?”   李蒙茫然地想了会,点头。   “在那之前,你一直称萧苌楚是我师妹,我没有告诉过你她的名字,她自己也没有说过。”   李蒙心底一凉,知道赵洛懿怀疑他已非一日,反倒不紧张了。   “次日我打发你出去买东西,你便专门去了一间宅子,打听萧苌楚的下落。”   “你跟踪我?”李蒙皱眉。   “算是,反正无事。”   回想起那一日,自己买完东西,回去就睡觉了。醒来察觉到脖子上的凉意,当时赵洛懿侧身坐在床前,一手就在自己领中,那时赵洛懿是要杀他。李蒙眼神愈发冷静下来,“然后呢?”   “然后,我与你说过,贺锐亭是我和霍连云杀的这件事走漏了风声。楼里的规矩你知道,主顾信息不透露,任务执行者也保密,除了发布任务的‘貂儿’和负责通讯的‘鹞子’。此次任务不是瑞州发出,而是与上一个任务连在一起,霍连云亲自带着楼主手书来找的我。所以,貂儿和鹞子也不知道我们是执行者。”   “你怀疑是我。”李蒙面无表情地说。   赵洛懿无所谓地点头,“霍连云不止一次提醒我,你的来路有问题,你父亲是朝廷官员,又是陈硕让我救下的你。”   李蒙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命是陈硕救下的,这样想来,家里出事那天晚上,一身铠甲从父亲书房出来的男人,很可能就是陈硕的人。陈硕是虎门之后,现也领着朝廷军衔,他为什么救自己?   “陈硕是萧苌楚的上级。”赵洛懿一面说,一面观察李蒙神色,他眼珠滴溜溜地在想心事,诧异掩饰不住,显然李蒙不知道此事。   “一路上我曾多次给你机会,愿意将你托养给大户人家,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你跟着我也有两年,十方楼是什么地方你很清楚。你才十五岁,有大好前程,为什么非要跟着我?那天你去馨娘那里,中了楼里春香,须以冷水泼身才能尽快清醒。你落下了一样东西。”赵洛懿摸出两件物事,置于桌上。   一只鲤鱼戏莲图的荷包,有些旧了。   李蒙一喜,还没做出反应,又听赵洛懿说:“南湄野人抓你走后,我回了一趟府衙,取回了你的包袱。”   咯噔一声震得李蒙脚趾僵硬,赵洛懿显是话里有话。   “除了无妄剑和一些零碎之物,你的包袱里还有这个。”   木盒“啪”一声被按在桌上,推向李蒙,他想拿回荷包,但赵洛懿盯着他,侧颈健硕,眼神阴沉。   强大的杀气震慑得李蒙无法动弹,甚至想要发抖。   “你有何话可辩?”赵洛懿问。   “你会杀我吗?”半晌,李蒙不答反问。   “要看你的回答。”赵洛懿微微眯起眼睛,他脸色如常,似乎昨日几乎要命的伤情,此刻已无大碍。   “这只荷包里装着岐阳府衙里一个小姑娘交给我的信物,她想以后去找我,还有一只指环,是我娘留下的东西。木盒里装的是化去人功力的药粉,是萧苌楚给我的,她让我找机会给你下药。”李蒙咬嘴唇,“我还没来得及动手,先就你一天到晚受伤,给你上药都来不及,你以后能不能稍微注意点……”   被赵洛懿瞥了一眼,李蒙感觉到他杀气没那么重了,但也不敢再多说无关紧要的话,“那日在永阴,我被萧苌楚抓去了。”   此后如何被下蛊,如何联络,如何吩咐,包括孙老头,李蒙一一交代清楚。   本说的就是真话,李蒙越说神色越坦然,也不大怕赵洛懿了。   “你不要杀我,我还不能死。”末了,李蒙哀求道。   赵洛懿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李蒙,压迫感让李蒙难以喘息。   “如果今日我不曾问你,你就会照办萧苌楚的命令,对吗?”     李蒙摇头,赵洛懿神情缓和些许,又听李蒙说:“药粉没了,我没法照办。”   “……”赵洛懿换了个问法,“只要有人以你自己的性命相逼,你就能没有底线原则,照对方的吩咐办事?”   赵洛懿虽没有动手,李蒙却觉得像被打了一耳光,脸上发烫。   见李蒙不说话,赵洛懿很是头疼,回想这两年,收了李蒙做徒儿,却从不曾真的教过他什么实在的东西,一时心生内疚。李蒙没有行走江湖的经验,被人抓去下蛊,定是吓坏了,回来还要瞒住不说。还被自己装进了套子里,若不是那日一念之差,也许李蒙已经死了。   “过来。”   赵洛懿走去床边,拍了拍身边示意。   李蒙磨蹭地起身,瞥了一眼门。   赵洛懿没有看他,就算他跑出去,也没什么用,南湄人要是再抓了自己去,一样有危险,何况他不认为自己有本事跑出这间妓馆。   “手,伸出来。”   李蒙伸出手。   “卷起袖子。”   苍白瘦弱的手臂露出,自肘关节中,红线已有寸长,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皮肤上的斑痕。赵洛懿手指触到红线,李蒙顿时咬紧牙关,额头渗出冷汗。   “疼?”   李蒙摇头:“不是疼,浑身难受。”   “那夜你见到的老头,是否姓孙,没有双腿。”   “是。”李蒙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头,赵洛懿放下他的袖子,此番动作却出乎意料地温柔。李蒙扁着嘴,犹不放心地问:“你不会杀我对吗?”   赵洛懿看他一眼,嘴角紧绷下拉,神情完全称不上愉悦。   “被人欺负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你师父,你忘记了?”赵洛懿责道。   “我怕你。”李蒙老实说。   赵洛懿心中生出一丝异样,被这一句话撩拨起心软。李蒙十三岁时被他带走,身边无一个亲人,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但端茶倒水洗衣服,无一件不是徒弟操持。他一面跟着自己,又一面害怕,却又不肯离开。赵洛懿现在有点知道为什么他不肯离开了,想必是想从自己这里学去本领,好报家仇。一时之间觉得垂头丧气的李蒙看着跟条无家可归的小狗似的。   赵洛懿挠了挠头,“算了,正好我要去一趟南洲,既然如此,就先去南洲。”   “南洲?”李蒙听说过那地方,是大秦南部靠近边界的一座重镇,“凤阳在南洲以北,去南洲得绕路。”   “可以让霍连云等。”赵洛懿淡淡道,把李蒙的衣领扯直,掸了掸他的袍子,满意地看了一眼。   “以后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江湖上敢得罪我的人不多。要是遇到难以对付的人,报我的名号,也许会管用。”   李蒙点头,感觉二人之间的气氛好像缓和了不少,赵洛懿似乎真的把他当徒弟了,心下高兴,就往赵洛懿背上跳去。   “……”赵洛懿猝不及防,只好一掌托住李蒙的屁股免得他掉下去,恼怒道:“别胡闹!”   “那你是我师父了吗?”趁赵洛懿不好反抗,李蒙扯着他的耳朵嚷。   “回瑞州再说。”   李蒙一边嘴角牵起,不管赵洛懿说了什么,兴奋地大叫:“你会帮我报仇是不是?”   赵洛懿简直拿他没办法,又被嚷得头晕,只好说:“看你表现。”   “算了,我还是自己报仇,你教我功夫,等我像你一样厉害,就可以报仇了!”李蒙沉浸在美好愿景之中,抓着赵洛懿的耳朵扯来扯去,觉得他耳垂很软,耳廓摸上去冷冰冰的,直抓到他耳廓发烫,才肯跳下地去,把早饭接着吃完。   傍晚时候,赵洛懿和妓馆鸨母到一旁厅上叙话,李蒙无所事事地坐在院子里。   天空中落日西沉,红光映照之下,如同是天公喝醉了酒。   “走。”   李蒙跟上去,赵洛懿掂量钱袋,收好之后,顺手摸了摸李蒙的头。妓馆仆役牵出赵洛懿的马,他把李蒙先抱上去,漫不经心地四下环视一圈,翻身上马,手臂圈着李蒙,从妓馆后面小巷中奔出,趁夜上路。   李蒙头便向后舒服地靠在赵洛懿胸膛上,驰出城外,才想起赵洛懿腰腹有伤,李蒙坐直身,赵洛懿僵硬的身躯也放松下来。    ☆、闲人      半夜,窗棂传来拍打之声。   霍连云翻身坐起,推开窗,杂灰色的信鹞脖子一下下左右晃动,尖喙显得凶猛。   不一会儿,信鹞扑棱着飞出,霍连云展信,眉毛不禁皱了起。他下床系好衣袍,就在同一间客栈中,叩响一间屋门。   门开,女人柔媚的眉眼于门缝中显出,萧苌楚侧歪着头:“小侯爷,在外我们之间,可应当是互不相识。您这么贸贸然找来,怕是不妥。”   “赵洛懿去南洲了。”   萧苌楚敛了笑容,“去南洲做什么?他在南洲好像没有什么故旧……”   霍连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赵洛懿忽然拐去南洲,萧苌楚取过信去看,松了口气,“他还是要去凤阳的,不过晚几日,这么长时间都等了,再多等他几日又何妨?”   “只是不知他去南洲做什么。”霍连云想来想去,终如实说。   “有话就说,姑奶奶是直肠子,拐不来弯,也听不懂你们官场中人的辞令。”萧苌楚目光轻蔑。   “不管怎么说,赵洛懿是赵家人。”   萧苌楚一派轻松的神色蓦然变了,想起来一事,喃喃道:“毒王孙天阴是否还在闲人居?”   “还在。”   “师哥是为了他那个徒弟!”萧苌楚紧张起来,“他已经知道李蒙身上有蛊,届时到了闲人居,这条线就断了。”   霍连云淡笑道:“天意要让他收个徒弟。”   “没有人能夺走我师哥……”萧苌楚美丽的脸孔有些扭曲,猛然关上门。   霍连云走下楼去,竹影稀疏,他心事重重坐在院子里,冷风将他一身都侵袭地有些僵硬了,才回房休息。   ……   南方不易下雪,连日阴雨,却也冷得够呛。   路过凤阳,给徒弟添了两件厚棉袍,赵洛懿自己是不怕冷的。白天李蒙就在马上都能睡着,依偎着赵洛懿火炉一般的身子,比晚上在客栈发潮的床上睡得还要舒服。   阴雨天让李蒙没有精神,下马打尖时,总无精打采地出神。   “师父,我们还有多久到?”   一早出的凤阳城,天色蒙蒙亮,李蒙骑在马上,身子摇摇欲坠。   “快马加鞭,至多三天。”赵洛懿有力的臂膀圈住他,以免他掉下马去。   李蒙含含糊糊地“嗯”了声。   中午时师徒二人下马吃饭,李蒙盯着饭馆老板挂在檐下的四五只竹笼,八哥和翠鸟分别在笼里活泼跳跃。   “掌柜的你这个养着做什么,要吃的吗?”   赵洛懿抓住李蒙后领子,拖到身前来,令他转了个圈,按在凳上坐好。   “不用理他。”赵洛懿朝掌柜说。   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赵洛懿把肉夹给李蒙,李蒙把萝卜片夹给赵洛懿。   师徒二人埋头吃得大汗淋漓,李蒙喝完汤,通体舒畅,稍微有了些精神。   “师父,我们还有多久到南洲?”   赵洛懿:“……”   见赵洛懿不回答,李蒙上了马犹在喋喋不休盘问,赵洛懿猛一把按在他后脑勺上。李蒙吃了一嘴马鬃,老实了。   李蒙对自己的畏惧已经大大降低,却也让人头疼,聒噪得不行,同一个问题常常要问好几遍,这让赵洛懿简直不胜其烦。他心情好时回一句,心情不好时理也懒得理,李蒙却怎么都不生气,消得一时片刻,又屁颠颠儿追上来继续问。   赵洛懿一年到头在外面跑,从未有过这样热闹的日子,以后都得这么吵,比起一个人的难言寂静,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心情不好还能揍小子一顿。   两日后。   “下马。”   李蒙听见声音,睁开惺忪睡眼,他们在一座山脚下,石板阶梯狭窄,马驮着人走起来有难度。   被赵洛懿抱下马,李蒙脑袋上被套上一顶毛帽子,他自己扶正,亦步亦趋跟在赵洛懿身后。   山道湿滑,李蒙没走两步,由于心不在焉,就把脚给崴了。   “……”赵洛懿走到他面前蹲下。   “师父要背我?不好吧。”李蒙拒绝道,眼神发亮地盯着面前宽阔温暖的背。   “啰嗦。”赵洛懿不悦道。   李蒙忙趴上去,把头埋在赵洛懿脖颈里,鼻端贴着赵洛懿光滑温热的皮肤,李蒙偷偷深嗅,觉得赵洛懿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气息,但不是香味,总之让他浑身有些燥热,血流速度加快。   晶莹剔透的水准自浓翠的松叶尖端滴落,李蒙一只手给他师父遮住,听见赵洛懿低沉的说话声,赵洛懿说话时,胸腔内的震动透过背脊传来,让李蒙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他们之间很近很近,没有一丝缝隙。   “山上住着什么人吗?我们为什么要先来这里?不是先去凤阳和二师叔汇合么?”   赵洛懿脚步停了停,很快又继续上山,发闷的声音响起:“你喜欢你二师叔?”   李蒙愣怔片刻,耳朵发红:“师父不在楼中时,二师叔对我最好。”   赵洛懿“嗯”了声,鼻中喷出白气,他抬头看了眼,前方不远处有一座亭子。惦记着给李蒙正骨,赵洛懿尽快走上亭子,让李蒙坐着,脱去他靴,隔着袜子,摸到李蒙肿胀的脚踝。   李蒙闷哼了一声。   赵洛懿抬头看他,李蒙满不在乎地望着远处,兴高采烈地说:“师父,看见吗,松鼠!”   “这么冷的天,松鼠都躲在树洞中过冬,不会出来。你眼花了。”   “我真看见了,不信你看,它出来找吃的。”李蒙信誓旦旦道,还要多说两句,提心吊胆提防的疼痛从脚踝传来。   赵洛懿下手快准狠,李蒙没来得及尖声叫,那疼痛已慢慢消散。   “走路小心一些。”赵洛懿说着,给李蒙穿上鞋,蹲在他面前,反手拍拍背,示意李蒙上来。   山路崎岖,石梯很新,显是山里住的人家才修的。   李蒙都快打瞌睡了,才望见窝在山腰里的庄子,那山庄很大,如同一头卧龙蛰伏在山中。   “这里离南洲府又不远,什么人特意住在山上,是师父的朋友吗?”李蒙下了地,脚踝仍有点痛,但拽着赵洛懿的袍袖,勉强能走。   赵洛懿没有回答,走上石级,门靠右一侧垂下一根细绳。   李蒙看见他没有敲门,只是拉扯那根细绳,也不见有什么反应。赵洛懿又拉了两下。   门内传来脚步声,朱门中现出一张不耐烦的脸,细长眼,俊秀瘦弱的纨绔子弟模样。   “找谁?”那人问话时已经摆出立刻就要关门的架势。   “将此物交给你家主人。”   李蒙见赵洛懿从怀中取出一物,似是一个玉佩,却没有挂在腰上,而是揣在怀中。   “这什么玩意儿……”那人与赵洛懿视线一触,不耐烦中带了三分畏惧,“知道了,你们在这儿等候,我去问问。不要随便毁坏这里的一草一木。”那警惕神情,似乎有点怕赵洛懿见不到人,会在门前搞破坏。   山庄门口匾额上古体文字写着“闲人居”,李蒙在一旁大石上坐着歇脚,赵洛懿则直身而立,就站在门前,像有什么心事。    其间赵洛懿转过来看了他一眼,李蒙忙低头,过会儿再看去,赵洛懿已又站得笔直。   没有等太久,山庄大门拉开。   一人着素白锦袍,手中掂着赵洛懿方才给的玉佩,双手奉还给赵洛懿。   “此处不是说话地方,请入寒舍,小酌两杯,再叙话。”那人抬头看来,李蒙防备地看他,那人嘴角微微弯翘,“你的小徒?”   赵洛懿淡漠地“嗯”了一声,对方也不以为冒犯,对李蒙扬声道:“赵兄弟与小兄弟一路舟车劳顿,舍下略备薄酒,还望你们师徒不嫌弃。”话声不卑不亢,看不出与赵洛懿是何关系,但李蒙觉得说话者待人接物风度非常,让他想起朝中为官的父亲。只闷不吭声跟在赵洛懿身后,自有下人上来牵马,把马缰交出,李蒙就跟着赵洛懿进门。   赵洛懿漫不经心地侧转身,见李蒙掉在后面,伸手将其揽过,手便留在他的肩头没有离开。   闲人居中一步一景,修缮极为用心,即便在萧索冬季,一样有梅花风雅之姿、松柏高洁之骨。   庄中有活水,以对半剖开的大竹为桥,从树丛后不知何处引入,最后汇入一口大缸,缸中有活鱼数尾,人影映入水里,鱼便摇头摆尾藏进水草中。   食案摆在一处花厅上,庭前团团拥簇的梅花开得正好,红白二色都有,各自怒放,清寒香气沁人心脾。   李蒙拖拖拉拉走在后面,席上只有他三人,他看了一眼赵洛懿,见赵洛懿拍了拍自己身边。   李蒙会意,便在赵洛懿身旁,与他同席而坐。   “一别数年,十方楼中众人可还好?”男人执起酒杯,与赵洛懿对饮一杯。   李蒙看来,男人待赵洛懿有一份亲切,而赵洛懿反应平淡,依旧是那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不大好。”赵洛懿淡淡道,“近来楼主身体不好,我们几个都在外面,无人关照,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加上朝廷……”赵洛懿侧头余光瞄向李蒙,续道:“想收买十方楼,近一年已死伤不少弟兄,我也招惹上一些麻烦。”   “离开中安之后,我已不问朝事。”   男人的话证实了李蒙的猜测,但他没有见过此人,不知道从前是什么官。   赵洛懿肯当着自己面说这些,是把他当自己人了,李蒙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感激,低垂着头,鼻中有些发热,自己端了杯酒喝。   “只许喝一杯。”赵洛懿与人说话,却也注意到李蒙的一举一动。   李蒙“嗯”了声,本也不想在这里酩酊大醉,毕竟他要是醉了,他自己都怕。   “朝廷的事我不会插手,但你应当,不是为了十方楼来找我,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赵洛懿看了眼李蒙,正色道:“听说孙天阴在你这,有事请他帮忙,要借你个面子。”   男人和煦一笑:“他与内子有些交情,兼这里清静,入秋就与徒弟云游归来。今日已晚了,他那个徒弟,脾气不好,恐怕不愿意你们见他师父,不如明日一早再见。”   赵洛懿点头,事说妥了,他与主人又对饮数杯,回房收拾。   天黑之后,庄子里的下人将晚膳直接送到赵洛懿屋里。   李蒙换了身衣服,大摇大摆走出,站在门口伸懒腰,深吸一口气,冷冽空气直透肺中,顿时神清气爽。   师徒两个把饭吃了,赵洛懿让人送来热水,把李蒙的鞋袜脱了,仔细检视。   李蒙不知怎么吃的,在同龄人中,长得瘦弱,脚背上青色血脉藏在皮肉之下,约略可见。   这脚比女人都白,赵洛懿含糊地想,把水浇在徒弟脚背上。洗完脚就让李蒙脚搭在自己腿上,用毛巾裹着给他擦净了,胡乱往被子里一塞。   李蒙哭笑不得大叫挣扎出来:“我还没洗脸呢!”   拧干的帕子递来,李蒙一把乱揉,听见赵洛懿说:“明日见到大夫,他问什么,你答什么,多的不可说,尤其楼中之事,对了,贺锐亭被杀的事绝对不能提。”   李蒙点头,又擦了手。   赵洛懿顺手把帕子抛到盆中,想到什么,说:“他应该也不会问。”   “我们要在这里住几天?”一路行来,几乎每间客栈都最多只能住上两晚,有时候只是打尖,只有在岐阳州府时略多住了两天,是因为除夕。   赵洛懿看李蒙有点困了,把他从被子里拽出来,给他把袍子脱了,换了干净的里衣。又见少年一身的好皮肉,赵洛懿眸光转黯,把他往被中一按,掖上两边被角,把李蒙裹得像个巨大的茧。   “明日看了大夫,他说住几天就住几天。”   李蒙这才反应过来,来这里是为了给他求医拔蛊的,一时有点感动。   “今晚安心睡,这里很安全。”   一路上李蒙和赵洛懿睡惯了,要一个人睡还真有点不习惯,又拉不下脸求赵洛懿陪他,眼睁睁看着赵洛懿走出门去,他反倒有点睡不着了。   片刻后,院中响起哗啦水声,李蒙赤脚趴到门缝里窥看,见赵洛懿在洗两人换下的衣服。   李蒙偷偷又爬回床上,听着捣衣声,居然很快睡沉了。    ☆、蛊虫      离开中安城后,李蒙还是第一次睡这么久舒服觉,醒来已是晌午,与赵洛懿用过饭,便有下人来催请他们。   临出门,赵洛懿回头看了眼李蒙乱糟糟的头发,叫过来重新绑了。   闲人居的庄子很大,盘踞在山腰之中,房屋鳞次栉比,错落有致地占据大片山地,高耸的墙面之间往往杂以崎岖狭窄的石道,不注意看竟找不到从前往后的道路。   “前面就是孙先生住的北院,夫人吩咐,说孙先生喜静,寻常不让下人们打扰,除了三餐,都是他徒儿服侍前后。”下人露出局促的笑容,“说是服侍,不过孙先生的徒弟,比孙先生难伺候,脾气甚是古怪。”   “怎么个古怪法?”李蒙好奇道。   “只要有人过分亲近孙先生,他那徒儿就要揍人。从前有不懂规矩的病人,大半夜被他丢出庄子去。”   赵洛懿冷哼一声:“他哪只手敢把我们丢出去,我就取他哪只手回去泡酒。”   “……”李蒙忙赔笑,“我师父说笑,他不会这么干。”   下人心有余悸,怀疑地看了眼赵洛懿,不经意看见赵洛懿虎口刺青,将二人带到北院门外,就连忙告辞离开。   李蒙一脚进了院子,又退回,看着赵洛懿,很是认真地说:“师父,能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吗?”   赵洛懿眉毛一挑,示意他说。   “待会儿见到孙先生,你能不能对他客气一些。”   “我待人一向有礼有节。”赵洛懿说。   李蒙不由苦笑,想想还是算了,赵洛懿行走江湖多年,挨的刀比自己出的刀都多,好像自己还没有真正出手伤过人。他很清楚,如同赵洛懿这种有绝对武力的人,如非必要,不需要给任何人面子。   江湖与朝堂不同,这里是个讲究实力高下的地方。   “放心,我们还有求于他。”赵洛懿安抚一般地揉了揉李蒙的头,边往院子里走,边四处打量。   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药味。   通过一条兰草夹道的小径,进入中庭,一尊巨大的丹炉屹立在空地上。一个身着靛蓝半旧棉袍的少年卖力擦那丹炉,想必是孙天阴的徒弟,李蒙刚要出声,那少年已经听见声音,转过脸满怀敌意地看了他们一眼,一言不发,但不悦地抿着嘴唇。   李蒙一眼认出,是昨日上山给他们开门那人。   不过昨日他穿的衣服很好,今天却正像个打杂的小童。   “兄台是否是孙先生的徒弟?孙先生命人叫我们过来,想必今日得空,烦劳兄台引见。”李蒙扬声道。   赵洛懿眉毛拧了拧。   少年闷着头擦丹炉,根本不理会。   李蒙不禁汗颜,看了眼赵洛懿,赵洛懿食中二指摩挲他的短剑。   李蒙还想再问一次,一扇屋门吱呀一声开了,门中走出个眉眼含笑、气质不凡的男子,朝擦丹炉的少年责道:“不是说了今日有贵客登门,让你为为师通传,怎么学了快三年,还是这么没规矩。是不是要再好好教教你,丹房、花圃都试过了,要不要,在屋脊上好好让你学一学规矩。”   少年霍然起身,一张脸涨得通红,手里帕子猛砸向男子,男子却轻而易举接住扔回去,恰盖在少年脸上。   “二位无须理会,小徒脾气暴烈,失礼之处,还望包涵。”   赵洛懿不置可否,将李蒙拉过来,随那男子进屋。   屋内数十排书架如同巨人整齐排列,男子将窗户全打开,笑说:“我这里空气滞闷,闻不惯墨汁味的人,会觉得臭烘烘的。”   那男子浑身上下无一点装饰,不戴玉佩,头发也只用发带简单装束,身着布衣,脚底下踏着寻常布鞋,面容至多不过三十,头发却早华。   “给孙先生行礼。”   背心被剑鞘顶了一下,李蒙忙撩袍襟欲给孙天阴行礼。   孙天阴一摆手:“既然是乾德的朋友,就不要多礼了。我这里乱得很,二位请随意,不知哪一位是我的病人。”   赵洛懿抓着李蒙的腕子,令他伸出手去,坐到孙天阴对面。   孙天阴一本正经为李蒙搭脉,问赵洛懿:“这是你徒儿?”   赵洛懿“嗯”了声,仔细观察孙天阴的举动。   孙天阴示意李蒙张嘴,伸出舌头,查看完毕,长长出了口气,眼内俱是遗憾:“你这徒弟甚是乖顺,不像我那个,跟个混世魔王似的,成天净是瞎胡闹。”   赵洛懿神色和缓下来:“他身携蛊虫,万望先生救小徒性命。”   “性命是无虞。”   李蒙刚松了口气,又听孙天阴说:“不过待我放虫子咬他一口,才能确认我的猜想,希望我想错了,否则会有些麻烦。”   “请先生一定要救他。”赵洛懿强硬道。   “保人一口气何等容易。”   “要全须全尾。”赵洛懿坚持。   孙天阴却没有立刻保证,这让李蒙有些提心吊胆,以至于孙天阴从通体乌黑的鼎中夹出一条虫子来,他也没有觉得害怕,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咬了。   那是只白白的小虫,乍眼一看,就像米粒。   “让这小东西探探路。”孙天阴笑时眉眼弯弯,像个好好先生。   李蒙心生亲切,赵洛懿却十分在意孙天阴的一举一动,他知道这是号称可解天下奇毒也可制天下奇毒的“毒王”,取人性命也许比用刀子更快。   “天下没有师父不是护短的,我理解你,不过这蛊虫我养了十年,我都得听它的判断,放心。”孙天阴笑吟吟道,就在笑的时候,出手极快地在李蒙食指上划拉开一道口子。   那胖乎乎的虫子本来正在装死,嗅到血味,便毫不犹豫一头扎进李蒙伤口里。   有人端茶进来,李蒙扭过头去,见是方才的少年,便要客气地去接茶道谢。   孙天阴抓住李蒙的手,“别动,待会儿它不识得出来的路。”   茶盅重重杵在赵洛懿的眼前,少年高高举起茶盅,到孙天阴面前,恶狠狠剜他一眼,终究还是轻放下茶盏。   前脚少年出去,后脚李蒙就忍不住问:“孙先生医术卓绝,天下无人不知,想必刚才的小兄弟,也十分了得吧?”   孙天阴笑了起来。   “他徒弟比你年长,你还称别人是小兄弟,他徒弟也一样厉害,茶你别喝了。”赵洛懿说。   见李蒙一直盯自己,赵洛懿又道:“看你憋闷,随便说句话而已。就算真的茶里有毒,他师父在,也药不倒我们。”   一只米粒大小的包从李蒙的食指尖向着他胳膊游移,大概是刚才那条虫,李蒙尽量不去瞧它,看见孙天阴双眼发亮,他才发觉,那只蛊虫已到了肘关节,与红线相触,一触之下,便即掉头,出来时蠕动得更快,近乎奔命。   李蒙看得神奇,都忘记恶心了。   孙天阴以一只盛满清水的碗接住那只虫子,血丝很快在水中扩散,散尽之后,孙天阴将不动了的虫子夹出来。   白虫子变成了花虫子,一身黑皮之中,萦绕着不绝于缕的灰色丝纹。   “这是……”李蒙骇得话也说不利索了,“这是什么?”   本面带笑容的孙天阴,此时神情也没有那么轻松,看了一眼赵洛懿,问:“你们遇上了什么人?”   “江湖人。”赵洛懿显然不打算实话实说,神情里透露着对孙天阴的不信任。   “下蛊之人,可是姓孙?”   李蒙顾不上去看赵洛懿脸色,连忙点头,“他们叫他孙老头,看着很老,七八十岁,腰部以下,没有双腿。”   一时之间,孙天阴仿佛被带回到遥远的回忆之中,虫子被放回水里,孙天阴才回神,另取药瓶,倒出一种浓绿的汁液,把有气无力挣扎的虫子放进去,盖上盖子。   “我会死吗?”李蒙担心地问。   赵洛懿也盯着孙天阴,手搭在剑鞘上。   “方才我已说过,性命无虞。不过要拔除,还需要做些准备,要用的材料也得差人去办。此种蛊虫少有人饲养,一时半会,不能立刻将蛊虫引出来。你们师徒可有别的事要办?”   “有。”赵洛懿淡淡道,“他可以留下。”   “我不想留下。”李蒙说。   赵洛懿看了李蒙良久,心里似乎另有计较,这种目光让李蒙觉得不大舒服,好像自己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赵洛懿在衡量带着他会否不便,又或是,他还有点不信任自己。   “需要几天?”赵洛懿转头问孙天阴。   “快则三日以后可以动手,拔除蛊虫之后可能会有眩晕之症,最好休息半日,次日再离开。”孙天阴说。   赵洛懿沉默地想了想,握住剑起身:“那就听孙先生的,先这么办。”   目送他师徒二人出门以后,孙天阴的徒弟姜庶即刻打来清水,不悦地盯着他,冷声道:“袖子,卷起来。”   孙天阴本来心情沉重,看见徒儿不由扯了扯嘴角。   “你这毛病,何时才能约束一些。”话虽如此说,孙天阴还是顺着姜庶的意思,仔细净手。   “我不喜欢你身上有别人的味道。”姜庶使劲用脂膏给孙天阴搓手。   李蒙与赵洛懿回房之后,看李蒙有点哆嗦,也不怎么说话,想是生着病,怎么也不会高兴。赵洛懿出去找了只火盆,让他在边儿上坐着烤手。那床有点高,李蒙在同龄人中,算个子矮的,在十方楼中常被疏风取笑。   赵洛懿看他两只脚悬在空中,神情茫然地烤火,炭火红通通地照出他嫩生生的脸。   在旁从厨房拿来的大布袋中刨出两只红薯,随手丢在炭盆里。   李蒙被火星子惊醒,火钳递到他的眼前。   “烤软了好吃。”   遥远的中安城,寒冬腊月里,通街都有人卖糖炒栗子和烤红薯,空气里都夹杂着丝丝甜味。李蒙含混地想,能拔掉蛊他自然高兴,可下一步怎么办呢?他现在的三脚猫功夫,别说刺杀皇帝,连楼里的任务也轮不上。赵洛懿一直没有传授他武功的意思,他每每想提,又觉得赵洛懿其人,心思深沉,不定有什么计划,也许时候不到。不知何时,李蒙心中已与赵洛懿建立起深厚的信任。   但一想到也许因为前事,赵洛懿不会那么相信他了,就免不得有些许沮丧。   赵洛懿在里间一直没出来,李蒙就在那里烤火,红薯熟了之后,他拣在盘中,滑下床榻。   一见李蒙走来,赵洛懿即刻以另一张纸,盖住正在奋笔疾书的内容。   李蒙神色黯然:“师父,一人一个。”   红薯被烤得干燥的皮撕开,顿时甜香满溢,让人身上也暖暖的。   李蒙不住拿眼瞟镇纸压住的那沓纸,倒都不是练时用的长幅生宣,也不是信笺,大小类似书籍。   赵洛懿三两口吃完红薯,把皮顺手丢盘里,就摆手赶李蒙出去,吩咐道:“你要休息就在外间休息,晚饭之前,莫来打扰。”   走至门口,李蒙又回头瞥赵洛懿,看他抓耳挠腮,十分头疼的样子,比之平时冷冰冰的模样有趣得多。   赵洛懿盯了他一眼,正襟危坐,漠然道:“出去,为师要静思。”   当夜赵洛懿似是累坏了,晚饭吃了三大海碗豌豆腊肉饭,半只缠丝兔,不少小菜。下人送来一坛酒,说是:“我家夫人去年酿的青梅酒,埋在梅花树下,就等着冬日起出来享用,贵客恰好赶上,夫人命小的送来给二位尝尝。”   细小火苗舔舐炉底,李蒙眼巴巴看着赵洛懿一杯接一杯。   赵洛懿倾身,看了一眼见底的酒,又满上一杯,对失望的李蒙递出去。   李蒙面上一喜:“给我的?”   赵洛懿嘴角牵扯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李蒙小心双手接了过去,那杯极小,一口便可喝尽,他舍不得,小口小口直啜了半天才咽下最后一点,喝完还直舔嘴唇。   “别再看,没了。”   酒足饭饱之后,赵洛懿因一下午写写画画,让一介武夫干这事太折腾,早已困得不行。   李蒙则在门口探头探脑,看他师父睡下,也不即刻就进去,约略等了会儿,李蒙猜测赵洛懿定然已入梦,才蹑手蹑脚走至床边,钻进他被中。   黑暗里,赵洛懿嘴角弯起,一本正经咳嗽了一声。   李蒙吓得一哆嗦,半身滚到床下,扒着床沿,大着胆儿去摸赵洛懿的眼睛,一下没摸准,把自己吓得够呛,确定赵洛懿没醒之后,才又像只猫儿似的缩到赵洛懿身边,半身借着赵洛懿身上热气,稍微睡得舒服点,便紧张地闭起眼睛。   夜半时候,李蒙觉得身上热,才发觉赵洛懿一臂揽着他,二人身体挨在一处,暖和惬意。李蒙把手伸出被外,愈发舒服得想叹息。于黑暗中,李蒙侧过头窥看赵洛懿的侧脸,那轮廓犹如刀锋一般,凌厉又霸气。   高耸的鼻宛如一座无论怎么看,也总能看出意趣的远山。赵洛懿的嘴唇不薄,但线条犹如刀削,十分刚硬。李蒙不自觉伸手摸了下赵洛懿的鼻子,凉凉的,又摸了下赵洛懿的下巴,最近太忙了,师父没空刮胡子,胡茬在李蒙掌心刮擦,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亲密感。李蒙痴了似的,又摸了摸赵洛懿的喉结,正摸得起劲,喉结忽然动了。   “……”李蒙脑中一片空白,怎么解释怎么解释怎么解释自己大半夜不睡觉在瞎摸他师父!慌张之下,只得紧闭双眼,僵直身体。   半晌,未闻得半点声音,李蒙竟然因为太紧张直接睡了过去。   第二天得到北院的吩咐,让他们搬到北院去住。   “孙先生说,就近好随时叫小少爷过去看看,他尚有一些不确定之处,若能就近望闻问切最好。”下人恭敬地说。   本来师徒两人就没什么行李,小半日功夫,就安置妥当。李蒙一直想孙天阴什么时候会叫他去问话,也不敢出去玩,在屋子里呆着。   却在下午,赵洛懿拿回来两本书。   “师父也要读书?”李蒙从未见过赵洛懿读书,十分好奇,不过更好奇他拿的什么回来,随手翻了翻,一本是大秦风物志,因觉得有趣,李蒙多看了两眼,另一本是什么也未留意。   赵洛懿走至里间,从袖中摸出一本既薄且封面没有题目的册子,随意往枕下一塞。   “孙先生那里借的,免你无聊。”   李蒙高兴道:“多谢师父!”就迫不及待翻阅起来。   赵洛懿洗完手,在架旁擦手,站在多宝格后,不引起李蒙注意地看了他一会儿,喉结上下一动,撇开了眼睛,漠然地望向窗外。   孙天阴的徒弟在外面院子里,石桌上一只红泥小炉,上架着一只酒壶。他手缓慢翻动书页,每次翻阅间隙,就抬头瞥这屋。与赵洛懿的视线一触,就像不曾看见,又低头看书。   赵洛懿觉得,孙天阴的徒弟确如庄里人说,怪怪的,比如现在,他在明目张胆地监视他和李蒙。 作者有话要说:  孙家师徒来打酱油【 ☆、雨夜      姜庶在院子里一直坐到晚上进去陪孙天阴吃过饭,仍在院里坐着。连李蒙都发现了,趁赵洛懿又在屋里写写画画。   李蒙走出门去,弯腰捡起一块石头。   烛火晃荡了一下。   少年抬起的眼狭长,单眼皮透出浓浓的冷淡,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敌意。   “李蒙。”   少年悠悠翻过一页书,“姜庶。”   李蒙高兴起来,与姜庶对面坐下,姜庶手中翻阅的是一本破旧的册子,李蒙趴伏在桌上,好奇道:“你看的什么?”   “看你看不懂的书。”姜庶说。   李蒙又与姜庶闲谈几句,都没有得到回应,觉得无聊,视线在院子里漫转,不经意定在孙天阴的房门上,他也只去过那一间屋子,房门紧闭着,不过灯亮着。   “这也是你师父的藏书吗?”李蒙隐隐含着兴奋问。   “不是。”   “那这是什么?”   “书。”   “……”李蒙瘪了瘪嘴,“你是不是很讨厌我们?”   姜庶终于抬起双目,直视李蒙:“是。”   “为什么?我们不是素不相识……”   “讨厌就是讨厌,没有为什么。”姜庶生硬地说,“你再多看我师父那里一眼,我就挖了你的眼珠子。”   看李蒙不信,姜庶语气加重道:“不信你就试试。”说着全不把李蒙当回事地起身,随手浇了杯茶灭掉炉火,什么也不收拾,只宝贝地把一直在看得书册贴身收好,就要进屋。   “你挖了我眼珠,我师父会剁了你的手。”李蒙梗着脖子说,虽然赵洛懿常这么说,具体会不会做,李蒙是很怀疑的。   姜庶冷冷哼了一声。   “你师父打不过我师父。”姜庶说,“何况我师父还会用毒。”   李蒙好像自己被羞辱了一般,脸孔涨红,“你以为我师父不会吗?”   “即便他会,这世间也没有一个江湖人,用毒能敌得过毒王。要是你师父比得上我师父厉害,就不会带你来找我师父。”   姜庶说得有理有据,李蒙却直是瞪他,拳头在身侧攥紧,心里窜起一把火,特别想当场胖揍这小子一顿。   李蒙不知道,姜庶脸皮子看着嫩,其实比他大了七八岁。这时姜庶冷眼看着,将李蒙的怒气挑唆起来,早已有股火辣辣的快感。非得要让师父摸脉下针的病人最烦了,他讨厌来跟孙天阴求医问药的人。   就在怒气冲撞得脑子不清醒得当上,李蒙房间门打开,赵洛懿皱眉站在门上,看他两个,喝道:“你们在做什么?”又看李蒙一眼,“去,把笔淘洗干净。”   李蒙只得悻悻进屋去,依然没看见赵洛懿写的什么,一天都写不够,今天还要写,说不得明日也要写。   反正还要用,李蒙随便握着笔在水里涮了两圈就拿回屋里。   刚睡下,李蒙闭着眼睛,听见赵洛懿含糊的声音问:“方才你和孙先生的徒弟,在说什么?”   李蒙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他师父。   “没说什么,他在看书。”   “什么书?”   “他没告诉我。”   赵洛懿点头时,下巴便碰在李蒙颈窝里,李蒙朝前挪了点。   “以后少与他说话,那小子脾气不好,白惹得自己生气。”   “知道了。”李蒙闷闷地答。他在楼里时,也甚少和人交朋友,不过看姜庶长得过意,孙先生要是给自己拔了蛊,也算是他的恩人了,才想与姜庶交个朋友。这才第一次,就出师不利,心中滞闷,连话也不想说了。   李蒙情绪不好,在被窝里翻来扭去,半天睡不着。   赵洛懿索性给了他屁股一巴掌。   长这么大李蒙还没被人揍过屁股,登时老实下来。   “快睡,不然把你丢出去。”赵洛懿冷冷说。   虽然每天醒来,李蒙都是两只胳膊挂在赵洛懿腰上,但赵洛懿只要没睡着,他还是不敢造次,可怜巴巴挨在赵洛懿身边,正酝酿睡意。   “什么声音?”赵洛懿问。   李蒙抽了抽鼻子,“下雨了吧。”   “不是雨声,什么人的声音……”赵洛懿意识到什么,忽然闭了嘴。   李蒙本来没留意,此时却竖起耳朵仔细听了起来。   隔壁屋中。   “明日要扎针,让我来扎,你不许碰那小子。”   床榻发出难耐的咿呀。   姜庶掬起孙天阴夹杂银光的柔软长发,心疼地以嘴唇轻触,将身一送。   好一会儿,孙天阴没法发出声音,稍好受一些才扒拉住姜庶汗津津的肩背,讪笑道:“怎么忒也小气,那才多大点孩子……”   “我不管,反正你不许碰他,一块皮也不成。”   细汗使得孙天阴前额发亮,他疲倦地睨着眼,随姜庶动作而发出难耐的喘息,不答应也只得答应了。   “好像……好像什么人被打了吧?”半晌,李蒙得出结论,“像痛,好像……又不痛。”李蒙十分疑惑。   “……”赵洛懿侧头,看见李蒙圆圆的脑袋瓜,按住他的耳朵揉了揉,“应该是听错了。”   “没错,真的有人在叫,时隐时现的,很奇怪。师父你注意听,真的有人在叫。”     赵洛懿哭笑不得,将李蒙往背中一按,李蒙猝不及防,嘴唇贴着赵洛懿心口擦过去。   被窝里暖烘烘的气息让李蒙耳根子发烫,面前薄薄的里衣上,一点小巧的突起,李蒙伸手去碰,那处变得更硬,凸在衣服上。   就在李蒙还要再研究,被赵洛懿一把从被中拎出。   “老实点睡。”赵洛懿话音未落。   李蒙腿贴着赵洛懿下腹,一时不查,挨着赵洛懿的身磨蹭来去,直至察觉到他身体变化,才唬得不敢乱动。   再一联系方才听见的,李蒙明白了,孙先生师徒原来是那种关系,怪不得姜庶像个被人踩了领地的暴躁幼兽,想必这一晚,隔壁没法风平浪静了。   屋外雨声越来越响,赵洛懿把朝旁躲的李蒙捞回来,李蒙怕冷,却也觉得尴尬。   好在因为夜雨声响,令人面红耳赤的异响被盖过去。   “师父……我们睡吧?”李蒙小声宣布,头向后撤一截,不欲与赵洛懿挨得太近。   就在那霎,赵洛懿手搭住李蒙后背,于黑暗中与之静静凝视。   李蒙心下怪异,某种来不及细想的奇怪情愫让他下意识想躲避开。   当二人嘴唇贴于一处,李蒙尚且昏头昏脑,反应过来想推开赵洛懿,手却被抓住折在身后。李蒙挣了两下,呼吸间赵洛懿身上雄性的炙热气息几乎让他双腿发软,身下竟也有了反应。李蒙只是一道雷劈在了脑袋上,什么都想不得了。   与其说是一个缠绵的吻,莫如说是赵洛懿在确认属地,唇分时,李蒙尝到淡淡血味,嘴唇也有点刺痛。   他慌张地一把推开赵洛懿,力气太大,反把自己推下了床。   李蒙连滚带爬跑出房间,劈头盖脸就遇上大雨,遂退了回来。   赵洛懿盘腿坐于床上,初时亲上那张嘴,他脑中是有些懵,后来却顺从了本能。赵洛懿明白,他不是无端端想亲李蒙,而是对着这少年人有冲动。当认清这个,赵洛懿自然不想克制,结果仍是不得不克制。   他漠然以食中二指摸了摸嘴唇,指上沾了点血痕。   小兔崽子牙倒很尖利。   白日里,赵洛懿去孙天阴处借书,孙天阴正在画画,赵洛懿随便扫了一眼,一头扎进书架之间。   出来后,正要离去,被孙天阴叫了住。   那成天心情很好的大夫,将画中两个青丝交缠的男人卷起,没头没脑来了句:“要是你徒儿,今后某一天,忽然傻了,你怎么办?”   赵洛懿背脊僵硬,半晌,转过脸,“不知先生何意,还请言明。”   原来,当着李蒙的面,孙天阴没有坦白告知。   “他所中的蛊虫,被称作‘夺魄’,魄者,依附躯壳而存。”孙天阴将画卷随手往一旁的大花瓶插去,瓶中早有十数个纸卷。   “这种蛊虫会逐渐吞噬他的意识,令他成为行尸走肉,便如寻常所称傻子。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我那师弟,还没有放弃。”   “师弟?”在赵洛懿见到孙老头的两面之中,他已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够做孙天阴的爷爷辈。   “你是不是很奇怪,他一副老迈体弱之态?”   赵洛懿不置可否。   “当年他被我师父逐出师门,仍旧沉迷于制作幻药与禁药,我师门中,视操纵蛊术为歪门邪道的下九流。我们几个,都是师父收养的,因此,都随他姓孙。我那师弟,沉迷于禁药之中,个中确有一些玄妙,但他弑师杀兄,害了师父与大师兄,到头来我门中凋敝,只剩下我们俩。要使他不再害人,本该斩去他双手,但他已自食恶果,弄得体虚容颜老,我顾念旧情,只砍去他一双腿,焚化成灰。如此一来,他行走不便,许多药草必然难以寻到,再难以研究那些无耻之流。”   赵洛懿摩挲食指,微微眯起眼,“要令他行走不便,大可只取他脚筋。”   “你有所不知。”孙天阴叹道,“我师门之中,有一些不传秘法,被他寻到。即使断了脚筋,他一样可以自行接上,说得夸张一些,只要他被卸下的腿还在,就能再接回去灵活自如。而他天资聪颖,远在我们两个师兄之上,确有一些神奇之法,他能偶尔成功。因此师父说不能信的那些秘籍,他也深信不疑,找到机会就去尝试。”   “这和‘夺魄’有何干系?”   孙天阴答:“自从他研制返老还童药失败之后,一直沉迷于为何失败。当年他与我说过,找到一种蛊虫,可以夺人的魂魄,又从一本以南湄文字写成的古书里,找到所谓的,夺取他人躯壳的古法。后来他失了双腿,加上身躯多年浸淫在毒物之中,已呈摧枯拉朽之势,想必是要实践当初的设想,想找一具年轻的身体,以为己用。”   “孙先生想说,你师弟如今选定了要用我徒儿的身体?”赵洛懿从未听过如此好笑的事,冷峻的脸孔暗含着荒谬的意味。   “天下间,只有我师弟养得出这种蛊虫。”   “那你呢?”赵洛懿盯着孙天阴。   “蛊术一道,神秘古老,在我师门中又一向被视为禁忌,连师父在这上头的造诣,也不及我这位师弟。我只知道如何探查,也有算不上破除之法的破除之法,只不过,这法子,需要另一个人作为引子,其中利弊,若不向你告之,怕是我这后半辈子,上了十方楼的追杀名单,就不得安宁咯。”   “你还想让我作为引子。”赵洛懿说。   孙天阴笑眯眯点头:“最好如此,否则,你们再来时,我未必还在此处。”   “要怎么做?”赵洛懿即刻便问,目中无一丝畏惧。   孙天阴失笑:“我还以为,少侠至少会要多一日时间考虑。”   “他无父无母,我是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   孙天阴神情有一刹那恍惚,继而请赵洛懿坐下,为他斟上一杯茶。   “既然如此,我就不再隐瞒了……多耽搁少侠一点时间,只要在你二人身上,下一对子母蛊。”   雨水滑下屋脊,在门前沟渠中汇成细细水流。   李蒙只穿了件里衣,冷得脑中发热,骤然一袭大氅将其裹住。   李蒙抬头看见赵洛懿,眼圈一热,委屈得不行,咬紧牙根,近乎咬得格格作响。   “回屋睡,不欺负你。”   李蒙仍然心有余悸,屋外实在冷得不行,只好回到床上。   赵洛懿摸着床边坐下。   李蒙向里一翻,感觉到赵洛懿在扒自己被子,死活不撒手。   “把衣服脱了。”   李蒙猛然翻身坐起,瞪赵洛懿,气急沙哑的声音低吼道:“你又不喜欢男人!”   赵洛懿一愣,哭笑不得:“让你脱就脱,废话再多不要你了。”   李蒙心里憋屈,又打不过,冷得身抖鼻子喘粗气,也觉得尴尬,难以名状的委屈感让他鼻子发酸。   赵洛懿显然是听见那……隔壁动静,找他泄火来了,他李蒙再不济也事刑部尚书之子,知耻有节,不就是打不过……   “你是少爷的身子,不换衣服,明日烧起来,我还得照顾你。”赵洛懿手掌无意碰到李蒙肩膀,迅速移开。   干燥的里衣摩挲着李蒙的皮肤,给李蒙穿好衣服,赵洛懿便将他塞进被子卷儿里。   李蒙受了点凉,耳朵里嗡嗡作响,不清醒地回头偷偷看见赵洛懿从柜子里找出毛毯和薄被,在地上打了个地铺。   赵洛懿不解释,李蒙也不想问,烦闷地转过头不去看他,把被子裹得死死的,这一夜都不敢睡实。    ☆、喜欢      第二天一早,赵洛懿醒来,翻身就去摸李蒙的额头,刚碰到他,李蒙就醒了,眼中布满血丝,恹恹地瞪了赵洛懿一眼。   滚烫的温度让赵洛懿无语了——这小子体能太差。   “滚。”李蒙有气无力地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字。   赵洛懿笑了起来,难得温和地说:“不滚。”   李蒙翻身朝里,睡得不舒服,冷汗黏在身上,他硬是憋着不吭声,不想让赵洛懿给他换衣服。   半晌李蒙没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一眼,赵洛懿没在屋里了,这让他觉得安心,又有一些失落,呆望片刻,难受得闭起眼。   李蒙睡睡醒醒,不知道赵洛懿打来冷水替他降温,换衣服也不知道,只知道身上好像干爽了些,睡着舒服一点。   接近晌午,孙天阴过来看了一眼,让姜庶抓药,下午时,赵洛懿便在廊檐下蹲着,扇风煎药。   一顿慢熬的药汁在砂锅里咕噜噜冒泡。   赵洛懿是个只要受伤不致命就不会停下打斗的人,仗着天生睡一觉就能恢复体力的本事,他对自己的身体极少爱重。杀的人多了,两手血腥,让赵洛懿时时对自身产生厌恶。   直至碰上李蒙。   何时竟对他有了别的念想。赵洛懿手中扇子缓缓停顿下来,自打回到灵州,李蒙就像他喂养的一只宠物,既畏惧他又小心翼翼讨好。独行惯了,他已经太久,没有这样与人轻松相处过。   李蒙。   赵洛懿齿间咀嚼这个名字,就生出许多自己说不明白的挂念,他一日不在身边,他就要担心这小崽子被什么人骗了去打了去。   穿堂过廊的一阵风,将梅花香气送到北院的各个角落,花瓣零落于青泥之中。   四方小院,茫茫天青。   赵洛懿人生中第一次生出一丝艳羡,是对孙天阴师徒两个,他们蛰居在这小小的避世之所,成天为鸡毛蒜皮而争吵,彼此哄闹,却也十分快活。   李蒙被扶起来吃药,吃了一碗倒呕出来半碗,赵洛懿又喂他一次,面无表情给李蒙换衣服,擦身。视线于李蒙汗湿在颊边的乌发上停留片刻,收拾起碗碟,往孙天阴那里去。   孙天阴在分拣一堆药材,见赵洛懿来,并不意外。   “烧退下去了?”孙天阴问。   “嗯。”赵洛懿左手抓着右手手指向外扯,睇孙天阴一眼,“你说的引蛊之法,可行,等李蒙起来,想请先生尽快为我们种蛊。”   “你要是舍得,现在就能把他抓起来种。”孙天阴淡笑道,“我是无妨的。”   “不舍得。”短促的声音从赵洛懿口中发出。   孙天阴为他的坦荡感到诧异,不过旋即神情了然。   赵洛懿知他想岔了,也不解释,只说:“不过拜托先生,不用将各种细节告知小徒,于生死一道,小徒十分看重,怕是让他知道了,就不敢行事。”   孙天阴一笑:“好,不告诉他,反正将来他知道了,也是你的麻烦。我这个人嘛,最不喜欢强人所难。”   两人一说定,赵洛懿便不再多说,出门碰上姜庶,免不得被孙天阴那徒儿怒瞪一眼,也不痛不痒地过了。   李蒙一觉睡到第二天接近中午,浑身寒气退了,在床上躺得恨不得下地跳个百八十下。不意间想起与赵洛懿置气,又觉是否自己小气,心里寻思,赵洛懿恰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中安城里也并不少见好南风之事,何况此前戏弄萧苌楚,自己也告诉别人说赵洛懿是好南风的。   可赵洛懿时时出入妓馆,与好些花娘关系不错,想必被孙天阴师徒行事的声响一激,自己身量未成,也有把秀气点的少年当成女子的。   正在胡思乱想,见赵洛懿从门外进来,李蒙脸孔迅速通红了。   赵洛懿把个长方的大漆盘放在桌上,看李蒙一眼,叫他下床吃饭。   李蒙拖拖拉拉穿起衣袍,心不在焉地系上袍带,等赵洛懿再进来,师徒两个坐在一处吃饭,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寻常赵洛懿一整天不说话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李蒙却憋不住,不住拿黑沉沉的眼珠子盯赵洛懿,但要是赵洛懿看他,他又立刻挪开眼。   “……”赵洛懿将鱼腹上两片最柔软的鱼肉剔到李蒙碗里,夹去鱼骨细细啜。   “师父……”   鱼骨被吸得彻底没了滋味,赵洛懿丢开鱼骨,瞥李蒙一眼,看他表情就知他仍在不自在,弄得赵洛懿心里也有了点不自在。   “我们什么时候下山去,别让二师叔等久了。”   赵洛懿眉毛一动,“想见你二师叔了?”   “不是还有事要查?”李蒙问。   “明日让孙大夫替你种蛊,立刻就下山。”   李蒙歪着头,疑惑道:“不是拔蛊么?”   “萧苌楚花大价钱对付你,你所中之蛊,无法即刻拔除。要先种一种蛊虫,半年之后,再来此处,才能找孙先生一并拔了。”赵洛懿言简意赅,似乎不愿多说,也没有提及当晚之事的意思。   “那我不会死吧?”话音未落,李蒙脑门上就挨了一记筷子。   “不会死,你师父要护的人,还没有就在爷眼前死了的。”赵洛懿埋头三两下扒完饭,出门刷碗去了。   李蒙自己一个还在那儿磨蹭,想到不能立刻拔蛊,如同一团棉花浸在胸腔里,总是不能通透,连和赵洛懿别扭的心思也没了。   晚上赵洛懿没再和李蒙抱着睡,在隔壁收拾出另一间屋子。   李蒙一个人翻来翻去睡不着,足折腾到天快亮时,才勉强入睡。   不久就被失礼的拍门声叫醒。   姜庶挨个叫醒两师徒,盯着他们吃过早饭,领着去见孙天阴。   李蒙跟在赵洛懿身后,进屋之后,孙天阴神情和煦,令他二人挨两把椅子并肩坐下。   “你身上蛊虫十分顽固,如果现在就将其逼出,恐怕会伤及脑髓,所以先要种蛊,两虫相斗,六个月后的月圆之日,是最适宜将蛊虫取出的时候,所以七月十五之前,你们要再来闲人居找我。”   经那晚之后,李蒙再见到孙天阴,忍不住脸上一红。   孙天阴动作极快,种蛊的过程与萧苌楚所用之法差不多,李蒙唯一奇怪的是,孙天阴竟叫赵洛懿也伸出手来。   “师父也要种吗?”李蒙问。   “没事。”赵洛懿说。   李蒙不解地望住孙天阴,孙天阴笑解释道:“这种蛊乃是子母蛊,一旦子蛊种下,母蛊便要种下,否则子蛊不安,就不能与你体内蛊虫相斗。是无妨的,为你拔蛊时,你师父这只也会一并拔除。”   李蒙听得稀里糊涂,但他本来就不懂这些,也只得任凭孙天阴施为。   姜庶抱臂,于墙下站着,冷冷睨着他两个,似恨不得现在就把人扔下山去。   种蛊完事,李蒙感觉像做梦一样,千里迢迢跑到南洲来,就为了,种个半年后还要来取的蛊。   李蒙卷起袖子,看了一眼肘弯中的红痕,睡了一晚上,那东西仍无一丝变化。他放下袖子,叹了口气,好没意思。   赵洛懿在屋里与孙天阴说话,好一会儿,出来见李蒙抱着行囊还在石墩上坐着。   低头看了眼皱巴巴的袍子,赵洛懿掸了掸衣袍,气宇轩昂地走了去。   “走了。”   李蒙便抱着行囊,跟在赵洛懿身后,与闲人居主人道别。   下山时,赵洛懿在前面牵着马,李蒙一边走一边想事,几次差点滑倒,也不吭半声。   习武之人耳力超常,每当李蒙脚下打滑,他便转过头去看李蒙一眼,因李蒙不吭声,气氛便尴尬,赵洛懿也不说话。   李蒙看着赵洛懿高大冷漠的背影,一时眼圈微红,一时心中滞闷,眉峰微蹙,愈发觉得前路艰险。   十方楼究竟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惹上了朝廷的人?老孙头为什么要那样摸探他的筋骨,必不是多余之事。萧苌楚给的药弄丢了,他不可能再帮着萧苌楚拿到百兵谱,拿不到那样东西,就不可能从萧苌楚处探听出全家被害的内情。赵洛懿也什么都不说,霍连云待他亲切,却总好像有什么事瞒着他。到底赵洛懿在想什么,他要是给他当师父,为什么还不教他武功?   山路漫长,静谧之中,唯有时而微风吹动林梢的细碎声响。   半晌赵洛懿耳中李蒙脚步越落越远,他回头一看,李蒙竟停在路上不走了。   “走不动了?”赵洛懿在李蒙跟前蹲下,高大身形恰与李蒙腰身齐平。他粗布衣袍,俱是武人做派,抬头望着李蒙,看见李蒙眼圈发红,嘴唇发抖。   “师父背你。”赵洛懿起身,背转身复蹲下,反手轻拍自己的背。   李蒙不很情愿地趴上去。   赵洛懿嘴角微弯,背起李蒙,行走于郁郁葱葱青松夹道的小径上,他的马自顾自在前头走。   “师父……”   赵洛懿听来,李蒙欲言又止。   “说。”赵洛懿生硬道,语气中含着不可抗拒的意味。   “什么时候我才能像师父一样,可以独当一面……”   赵洛懿抬眼,山道上白雾弥漫,只能看清脚下,望不见前路。   “像我一样,没什么好。”   李蒙咬唇不说话。   “下山之后,我有几样东西交给你,你跟着我,每日我会教你一些招式,慢慢练起来。重要的是保命,你先学会这个,你起步太晚,不可一蹴而就。”赵洛懿沉声说。   听说可以学武了,李蒙差点直接从赵洛懿背上跳下去。   “师父肯教我了?!”   赵洛懿淡淡道:“说了南洲回去让你选,既然你这么想和我一样。”他一顿,“以后别叫苦就是。”   李蒙高兴地勒住赵洛懿脖子,又笑又叫:“师父你真好!驾!”   “……”赵洛懿一口气勒在脖子里,直想把李蒙摔下去,周身裹挟的寒气散去一些,他反手一巴掌甩在李蒙屁股上,“小心!”   如此一来,再不必怕萧苌楚等人,也可为家人报仇,首要是从萧苌楚那里问出当年内情。李蒙安静下来,细细一想,还有什么内情?不是皇帝下旨捉拿父亲和其他亲戚,斩于闹市,可萧苌楚从前与自己素不相识,也没有骗他的必要。   萧苌楚知道赵洛懿要去凤阳,必然会赶去凤阳,有的是机会问。李蒙定下心,把头埋在赵洛懿颈子里,那温热醇厚的气息让他有点昏昏欲睡。   ……   南洲距凤阳数十里路,李蒙身后靠着他师父,一路随马儿颠簸,几乎都是睡过去。     到了凤阳城楼下,见一行上百人排着队进城。   赵洛懿抱李蒙下马。   李蒙眯着眼远远望向城门,“今日有盘查。”   因排队的人多,赵洛懿四下瞄了一圈,不远处有座茶棚,便把马缰交到李蒙手中,指了指茶棚,又掏出银钱来给他,“去坐一会,我过去看看。”   茶棚里两位客人,身上青袍,双肩银线绣成卷曲云纹,当胸一只白虎睡卧在袍子上,头戴官帽,绦带垂至肋下。   李蒙叫了一壶茶,倒出来捧着暖手,并不喝。   听见两人说话,那二人看着李蒙走来,见只是个小孩,并未放在心上,也未刻意压抑声音。   “上头下令,不许动手擒拿穷奇,只带走东西即可。听说陈将军极力抗争,也未能拗过阁主的意思,只得忍气吞声。”   另一人叹了口气,“要从穷奇手里抢东西,谈何容易,十方楼里四大杀手,遇上一个,我们俩就死翘翘了。见机行事罢,等进了城,先与萧苌楚联络,让他们江湖人窝里斗,我们先不必动手。此行我二人只行督导之责,未必要亲自动手。”   李蒙侧头飞快瞥了一眼,说话的人神情为难,不住摇头。   “还是陈将军的决策稳妥,灭了穷奇,再要抢东西岂不容易得多,又不让我们动手……不过话说回来,阁主究竟什么来头,一天到晚和陈将军作对。”   “除了陈将军,无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手握圣上金牌,便是陈将军,也只能提议,不能干涉他的决定。何况,我们这样的机构,阁主身份越少人知道,越方便行事。明面上有陈将军就够了。”   “听说蔡荣一直上书请圣上裁撤……”   说话声低下去,李蒙侧了侧身,打起十二分精神,想再多听一些。   “难吶,今上多疑,依我之见,咱们还能多吃几年官饭。何况,也不想想,我们握着那些命官的罩门,若是真的裁撤了,弟兄们,怕都落不着什么好……”那声音停顿,转头扬声道:“老板,茶钱在桌上,自取了啊!”   李蒙赶紧埋头,过得片刻,方敢抬头,再扭头去看,那两人已向城门走去,绕过长龙般的队伍,想是有直接通过的特权。   茶喝着喝着就凉了,李蒙又叫了一壶,恰好赵洛懿返回,喝了两口暖身,才对李蒙说:“无事,在抓王家庄的少主人,大摇大摆进去便是。”   李蒙放下心来,犹豫再三,决定还是晚上到了安全的地方,再与赵洛懿说方才听见的事。   因已是日暮,进城之后,两人先找一间普通客栈住下,打算第二天再走。   吃过了晚饭,师徒二人都累,便要歇息。李蒙为难得看了一下床,赵洛懿在整理行李,李蒙走去说:“师父睡床,我打个地铺就是。”   “然后明日又要停留在凤阳城,给你找大夫抓药。”赵洛懿揶揄道。   “那都怪你!”话出口,李蒙才反应过来,脸颊发红,闷闷不乐地坐在长凳上去吃茶。   “夜了,别吃那么多茶,待会儿睡不着,师父不会讲故事。”   李蒙只得放下茶杯,扭头看见赵洛懿在铺床,高大的身形几乎顶在床梁上,他弯腰下去牵扯被角的动作,透露出一种只属于硬汉的别样温柔。   赵洛懿放好枕头,拿出一个放在一边椅子上,从柜子里抱出铺盖卷,又从柜子旁的墙角中找出竹席铺在地上。   “师父,你要打地铺吗?”李蒙问。   “你不跟师父睡,我只有睡地上。”赵洛懿抖开铺盖,挨着床铺成,单膝跪在他的“床”上,挑衅睇李蒙,“怎么?想和我睡?”   李蒙拨浪鼓似的摇头。   赵洛懿嘴角牵起,嘲道:“滚去睡,明日事情多,你睡不醒又要给我惹麻烦。”   夜半,李蒙睡得冷,从床上爬下,钻进赵洛懿的地铺里。   “……你干嘛?”赵洛懿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李蒙圆溜溜的脑袋。   “师父,你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李蒙大着胆子问,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整整两天。   “那你呢?”   “我不知道。”李蒙坦然道,抬头,前额碰到赵洛懿的胡茬,随手探入赵洛懿衣中,毕竟地上睡着又冷又潮,抱着赵洛懿比较舒服。   “我从十岁起,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你比我幸福多了,我根本没空想这个。要是我喜欢谁,那都是害别人。”良久,赵洛懿回答。   李蒙脸蹭着赵洛懿前胸,呼吸均匀,赵洛懿想他是睡着了,在黑暗里,深深注视着李蒙。他胸膛里涌动起一股热意,也许是孙天阴种的虫子,感知到子蛊近在眼前,引起的异动。赵洛懿嘴角微微露出笑意,转瞬又恢复了面无表情,闭上眼睛。   “你可以不杀人,天下之大,除了十方楼,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去。”   似乎他的话十分好笑,赵洛懿都笑出了声,那笑声低沉愉悦。   “上次和你说的故事,我没说完,想继续听吗?”半晌,笑声止住,赵洛懿问李蒙。   “黑牡丹吗?”李蒙探出头,侧趴在赵洛懿胸前,好奇地问。   赵洛懿“嗯”了声,踹他小腿一脚,“躺好。”   李蒙蠕动了两下,躺下去不动了。   赵洛懿低沉的声音,犹如一只古朴沉静的埙,将李蒙心里的那些尴尬和不自在,都剔除出去,好像师徒之间,又再无任何嫌隙。    ☆、故旧      “上回说到哪里?”赵洛懿问。   李蒙兴致勃勃地说:“温煦向黑牡丹表明心意,半年后,为了避免尴尬,黑牡丹留书出走啦!”   “……”赵洛懿感觉到李蒙的兴趣,心里暗叹,一手搭在李蒙肩上,见他不躲,便虚虚抱着他,“黑牡丹为人冷酷,追求她的男人不计其数,并非为了避免尴尬才离开车马行。而且,三个月后,她就又回来了。”   温煦把黑牡丹的儿子当亲儿子照顾,只是担心没有娘亲,对孩子成长不好。好在那孩子极少吵闹,省事,愈发惹人心疼。   三个月后一日午后,温煦抱着黑牡丹的小儿在院子里搭的长椅上小憩。   脚步声刚一响起,温煦就醒来了,见到黑牡丹,温煦话也不会说,只知道:“你回来了。”   黑牡丹不曾对这个男人解释半句,温煦也不敢多过问她的私事,不过黑牡丹不再满足于给账房先生打下手。   她与温煦彻夜长谈,称愿意一生一世留在车马行。   温煦自然喜出望外,急急忙忙就想与黑牡丹议亲。   黑牡丹却拒绝了。   “她是南湄人,按大秦律令,要与温煦成亲,就要请衙门主事写文书,报请批复。”赵洛懿淡淡道。   李蒙忽然想起大个子憨傻的安巴拉来,不由打断赵洛懿,在被中蠕动两下,说:“师父,有个事儿……我忘记告诉你了。”   “说。”赵洛懿轻拍李蒙的后脑勺。   “一直追着你跑的那群南湄人,领头的叫安巴拉,他说他不是来杀你的,而是想请你回去。”李蒙顿了顿,黑暗里看不清赵洛懿的表情,只得继续说下去,“他说你是他们神女之子,要请你回去做大祭司。”   赵洛懿没有矢口否认,只是说:“我懒得和他说。”   想起第一次见到那群南湄人,冲上来就一顿叽叽咕咕,赵洛懿就一肚子火,二话不说就开打,后来他们当中好像有一个会说大秦官话的。   “还听不听了?”赵洛懿不耐烦道。   “听听听,师父继续。”李蒙把冰冷的手贴在赵洛懿肩上,捏来捏去。   赵洛懿哼哼两声,接下去说:“温煦是个好男人,在黑牡丹坚持下,将车马行改作如今的十方楼。”   “……”李蒙手上动作一顿,“师父,你讲故事的节奏不对,我还没有准备好。”     赵洛懿拍了一把他的后脑,转而抚摸李蒙的头,他的发丝柔软,赵洛懿深深吸了口气,寒冬腊月的冷空气沁人心脾。   “最初十方楼是为了黑牡丹一个人建立起来,温煦武功了得,多年行商也有些经验。车马行仍然开,但私底下转为探听情报,当时主要监视的对象,是大秦皇宫。”   李蒙唬了一跳,紧张吞咽:“现在也……”   “大概十数年前,有人出万两黄金,买当今圣上的人头。”   “皇帝还活得好好的……”李蒙欲言又止。   “是,任务失败了。而且自那之后,引起大内警觉,我们混进去的人,俱被拔除。十方楼再也没有打过皇宫的主意。但黑牡丹在时,建起十方楼,并非为了刺杀当时的皇帝。”   从年份上算,李蒙很快明白,当时的皇帝并非现在这个,还是先帝在时,也即是说,先帝在时便有人出钱,让十方楼刺杀今上,十方楼也用了十数年来筹谋这个任务。   “你绝对猜不到,十方楼最初是用来干什么的。”赵洛懿揉乱李蒙的头发。   “监视皇宫……”李蒙略一沉吟,道,“黑牡丹是南湄人,她是南湄细作吗,莫非为了获取有利南湄的情报……但南湄弹丸之地,且易守难攻,又多是沼泽,不像对东夷和北狄,朝廷对南湄的态度,一直是不正面冲突。先帝时有过一次招安计划,现在的……”狗皇帝三字差点脱口而出,好在李蒙按捺下来,顿了顿,续道:“皇帝也派过一次官员招安,后来值中安内乱,计划流产之后,再也没有官员提及。”   赵洛懿意味深长看了一眼李蒙,躺在赵洛懿臂弯里睡得暖烘烘,李蒙愈发不拘,一条腿索性搭在赵洛懿腿上。   “你来讲算了。”   李蒙讪讪道:“父亲在时偶尔听兄长们提及,师父继续……”   “脚。”赵洛懿冷道。   李蒙没有立刻挪开腿,他手漫无目的在赵洛懿温热的腰腹一带徘徊,问:“师父,你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赵洛懿说,“与你无关。”   “怎么无关?你都亲了我了!”李蒙面红耳赤,脱口说出心里话,“我可不像你,我还没跟人亲过嘴儿!”   “……”半晌,沉甸甸的嗓音从赵洛懿胸腔中发出,“我也没有。”   李蒙忙问:“真的?”   “下去!”赵洛懿把趴到自己胸膛上的李蒙往旁推,“重死了。”   “嘿嘿。”李蒙平躺在赵洛懿身边,右腿仍然搭在赵洛懿腿上,少年人心思活络起来,“楼里都没有人娶媳妇,要不然,师父委屈点儿,给我当媳妇呗。”   “……”赵洛懿冷淡地说:“亲个嘴就跑门外蹲着哭到半夜的娇少爷,我娶不起,难搞。”   李蒙翻身吊住赵洛懿胳膊,“不难搞不难搞,不信你试试!”   赵洛懿笑:“爬!”   李蒙摸着赵洛懿的喉结,低声说:“反正以后你教会了我,我也是给你当帮手,我们会一直呆在一起。”   “前两年,我不在楼里,你二师叔陪你陪得多,你喜欢你二师叔。”   李蒙茫然地捏着赵洛懿温热的臂膀肌肉,不明白有什么关系,执拗道:“那不是一回事,离了家没人待我好,人之待我,我之待人,我二娘说的。”   “你二师叔亲过你吗?”   “没有,说了你是第一个。我是让你吓懵了。”李蒙不满道,“过去你和萧苌楚有旧,永阴河上有个秦蓁蓁,岐阳妓馆有个馨娘,谁知道还有些谁。要是你喜欢女的,把我当成个女的亲了,我不就亏了么?”   赵洛懿没说话。   李蒙急了:“你不会真把我当女的了吧?我哪点像女的……”   赵洛懿安抚地拍了拍李蒙的狗头,“你还小。”   “不小,父亲去世那年,本就要给我说亲了。”   “师父忘了,你是大家子弟。”大秦风俗,唯独大户家里,男子十三岁议亲,普通平民那时也能娶妻,但通常家私不足,得拖到十六成年之时才会娶妻。   “反正我只有你了。”李蒙可怜巴巴地说。   李蒙娇生惯养,这两年吃的苦头多一些,却不似赵洛懿自小养成的沉闷性子,现把赵洛懿当成最亲之人,便自然而然生出亲近。   便在冬夜,赵洛懿久处于黑暗之中的身心,也仿佛被一缕微光照亮了些。   大概挨得太近,赵洛懿心口涌动着一种说不出的热乎,似乎真能体味到两颗心同时跳动,连节奏都一样。   也许这便是孙天阴说的,“同株”子母蛊双生的效用。   “师父,要不然,你再亲我一下。”李蒙兴致勃勃地说,将嘴朝上努。   当温热的唇片触及到赵洛懿下巴,他猝然回神,连忙抓住李蒙,推开些,喝道:“别胡闹!”   “你亲我就随便,凭什么不让我随便亲!”实是那晚匆促中一吻,根本算不上是亲嘴,李蒙正是少年人最好奇的时刻,现话也说开了,少不得想再试试。   而赵洛懿暗暗头疼,太阳穴突突直跳,简直后悔那晚一时半刻没忍住,贸然之举。   李蒙背过身去,故事也不听了。   “李蒙。”赵洛懿叫他名字。   李蒙全不理会。   赵洛懿无奈叹了口气,握住李蒙肩膀,缓缓将其扳过身来。   李蒙心里跳得厉害,从来没有这么大胆任性过,也不怕赵洛懿会随时要他的命了,甚至他已经忘了眼前这个,是十方楼中四大杀手之一的绝顶高手,只想再尝尝那与人亲密的滋味。   况乎本就没别人,师徒两个相对,倒也没什么丢人。再一想孙天阴师徒所为,只觉这算不得什么,更想确认究竟自己是不是喜欢赵洛懿。   “你这人怪不怪,不是生气我亲了你吗?”赵洛懿放柔声音,他声线低沉,极有男人味,一手顺着李蒙腰线滑落下去。   “我以为你喜欢女人。”   “也许吧。”赵洛懿不耐烦道,“我又没有试过。”   李蒙感到赵洛懿粗粝的手掌隔着里衣抚摸自己腰背,布料与皮肤摩擦的感觉很好,尤其是他能分明感受到赵洛懿有力的手掌,这使他觉得很安全。   “师父……”李蒙呼出一口热气。   “唔?”赵洛懿手自李蒙衣领探入,温热的肌肤互相摩挲。   “……啊!”   “……”赵洛懿被李蒙突然发出的叫声吓了一跳,手离开李蒙的身体。   “不是、你太直接了!”李蒙忐忑不安地说。   “那你想怎么样?”赵洛懿感觉到一阵头疼。   “亲个嘴儿呗。”李蒙吊儿郎当地在赵洛懿臂弯里扭来扭去。   “……真亲?”赵洛懿问。   没等李蒙回答,他们嘴唇就碰在一起,李蒙脑中霎时空白,犹如远处隐隐闪动的春雷,缓慢靠近。   赵洛懿强自一本正经,越想放松,越将李蒙的腰揽得紧,二人腿靠着腿,都察觉到对方身体的反应。   李蒙屏气凝神,只有一个念头:憋死小爷了。   半晌,赵洛懿紧张地离开李蒙的唇,抬起身,于上方俯视李蒙,仿佛有些如释重负:“亲了。”   李蒙猛然喘了一口大气。   “……”赵洛懿面无表情地给徒弟顺气。   李蒙喘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像不是这样的。”   赵洛懿拧眉:“你又知道是什么样的?”   李蒙坚持就是不对,赵洛懿感觉到额心不住跳动,按着李蒙的肩头,“那你说是什么样?”   诡异的静谧在二人之间流淌,李蒙想了半天,憋出无奈的一句——   “我也不知道。”   赵洛懿彻底没脾气了,躺下后,伸出一臂。   李蒙自觉地抬起头,枕在赵洛懿臂上。   二人都感觉完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仪式,这仪式成为一个难言的秘密,深埋在师徒两人心里。   “师父……”   赵洛懿已有了困意,含糊地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嗯”。   “你说黑牡丹不是细作,那她为什么监视皇宫?”   “因为狗皇帝骗了她。”   “……”李蒙对当今圣上的称呼被他师父霸占了去,压低声音问:“是先帝?”   “嗯,先帝承诺只要她为他建起一套完整的情报机制,就纳她做贵妃。”赵洛懿呼吸的声音很沉,像是这份回忆压得他喘不过气,“黑牡丹为朝廷建起了的情报机构,叫肃临阁,此事是机要,罕为人知。直至黑牡丹叛逃之前,仍然完好运行,曾为先帝铲除不少朝廷隐患。后来,黑牡丹有孕,肃临阁交给别人。”   “老……狗皇帝接黑牡丹回去做妃子了吗?”话一出口,李蒙就意识到,如果接了回去,自然也不会把孩子生在外面了。   赵洛懿不知为什么半天没说话,李蒙几乎以为他睡着了,自己也有点困倦地不住闭眼又睁开,才听见赵洛懿说:“他派人追杀黑牡丹,在温煦收留她之前,她已被人连着追杀半个多月,东躲西藏,差点一尸两命。”   李蒙本来想问,黑牡丹的孩子是谁的,但心中已有猜测,十方楼最初用来监视皇宫,她一手建立起的肃临阁,于情报刺探一道,黑牡丹轻车熟路。有孕之前,黑牡丹为朝廷效力,先帝也承诺给她贵妃之位,有孕之后,遭到追杀,是先帝亲自下令。二人如此纠缠,加上赵洛懿称先帝是“狗皇帝”,恐怕黑牡丹当年是带着先帝的种逃走,生下的,正是赵洛懿。   李蒙没有说话,把头拱在赵洛懿怀中,像一条恳求安抚的狗儿。   赵洛懿揽着李蒙。   两人都默契地不出声,直至睡着。   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李蒙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在床上,赵洛懿站在床前,手上握住剑。   窗格上一袭静默的影子。   拍门声再次响起。   伴随着霍连云温润的嗓音:“老四,开门。” 作者有话要说:  快点收了人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崽的活力都快用光了!!! ☆、猪笼      赵洛懿回头看一眼李蒙,李蒙缩在被子里,就露出俩乌溜溜的眼珠子。   “你怎么来了?”   门中,赵洛懿敞着宽大武袍,健硕的胸膛下方横贯的伤痕触目惊心,他冷冷注视霍连云,没有让人进屋的意思。   霍连云衣服头发俱已湿透,握剑的手,虎口迸裂,青袍染着潮湿的暗色。   门在赵洛懿身后被关上,霍连云眉头微不可见皱了皱,但没说什么,随赵洛懿走到廊下,才忍不住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李蒙已睡下。”赵洛懿淡淡道。   “事急从权……”   赵洛懿瞥了霍连云一眼,极有压迫力的声音逼得霍连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睁大眼睛听他说,“在这等我。”   冷风从袍领灌入,把霍连云浇了个透心凉。屋檐八角下铜铃被吹得碎碎作响,霍连云握住前额湿发,鼻翼翕张,将头发向后一拨,油光水亮地被手指梳理整齐。锋利狭长的眼角中,窥视赵洛懿背影的眼光冷厉而暗含某种不甘。   赵洛懿给霍连云另开了一间房,就在他和李蒙住的房间隔壁。此刻外面雨已住了,但前半夜是下雨的,赵洛懿看霍连云冷得瑟瑟发抖,下楼要来个火盆。   他坐在独凳上,一边起火生火盆,耳朵听见水响。   “你们一进城,就被人盯上了,敢大摇大摆住在客栈,也只有你了。”   热水擦过的脖颈发红,霍连云敞着武袍,精瘦的骨架上,肌肉谦逊匍匐,不似平日里嬉笑,神情甚是严肃。   “什么时候动身去王家庄?该不是你们师徒还打算游山玩水一番……把侯爷丢在凤阳,等你们小半个月了,东躲西藏,日子不好过。”   擦完身,霍连云坐在床边,牙咬着绷带,左手往右手上缠绷带,不好打结,向赵洛懿的方向让了让。   赵洛懿起身去给他包扎,这样的事两人拍档时常有,在赵洛懿眼中,都是小伤,换成自己,他根本不理会。   “我一个人也办得成。”赵洛懿冷淡道。   霍连云被气得不怒反笑,“跟了你三个月,就这么回报我?忘了师父的教诲?凡搭档而行,必以彼此性命为先。”   “没忘。”赵洛懿不耐烦地不住扫门口。   “南湄人还在追你吗?”霍连云不经意问。   “甩掉了。”赵洛懿说。   “你去南洲干什么?事情办成了吗?”   “成了一半。”赵洛懿没回答究竟为什么事,非得绕路先去一趟南洲。   霍连云眸光一闪,出了一口大气,“那就好,老大前几日飞鸽传书,他知你我在一处,让我代为转达,你先看看。”   信封霍连云贴身收着,信纸没有被打湿,赵洛懿两指挟着,难得动容。   “你看过了?”   霍连云点头,“不知你什么时候到凤阳,我只好先看了。此前萧苌楚的人跟丢你之后,一直盘桓在附近,他们盯着我,殊不知我也盯着他们。所以你进城他们盯上你,反帮我找出你来。交了一次手,他们没讨到便宜,不过此地不宜久留,尽快甩开他们才是。”     赵洛懿将信仔细收好,想了想,沉吟道:“即刻动身罢。”   本想等赵洛懿回来说几句话再睡,被窝暖烘烘的,李蒙不知什么时候昏昏欲睡起来,被赵洛懿拽起身换衣穿鞋。赵洛懿不忍心吵醒他,索性一手包办,直至给李蒙洗脸时,水冷得他浑身一哆嗦,才算彻底清醒过来。   半夜里三人便动身,李蒙被抱在赵洛懿身前坐着,又无人说话,他坐了会儿便靠着赵洛懿睡着了,天亮时还在马上。   前方出现一座村镇,袅袅炊烟升腾在村落上空。   赵洛懿把李蒙抱下马,李蒙走了两步,双腿直哆嗦,勉强坐到长凳上,没留神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霍连云噗嗤笑出声。   马儿刨蹄往后让。   李蒙讪讪地爬起来,拍了拍屁股,正经醒了。   三碗牛肉面,热腾腾地冒着香气。   赵洛懿把肉挑到李蒙碗里,大口吃面。   “我们去王家庄吗?”李蒙压低声音,问赵洛懿。   赵洛懿只管吃面,没看他,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片刻后,说,“你太师父病了,尽快办完事,回瑞州看他。”抬头看见李蒙下巴颏挂着面段,随手给他擦了去。   “你们师徒,像是关系亲近了些。”霍连云颇不是滋味地说。   “羡慕你也收一个。”赵洛懿一侧嘴角微弯起,那抹笑意转瞬即逝。   李蒙耳朵发热,低着头规规矩矩吃东西,仍旧让赵洛懿抱着上马,跟着他一个师父一个师叔赶路。   及至中午,三人路线偏离官道,拐上僻静小路,涉过浅滩,又经过两座村镇,于半山腰地势略高之处,俯瞰见底下一片白蒙蒙的雾气,青瓦屋舍在山雾中若隐若现,规模不小。   “到了?”感觉赵洛懿勒马,李蒙揉揉眼,展目望去,感觉到什么。   “再睡一会。”赵洛懿随手摸了摸他的头。   霍连云在旁看着,嘲道:“睡饱了?”   李蒙没大醒,不大把霍连云的话听进耳朵里去,随马儿继续行路,不住眨眼睛让头脑清楚一些。   山里连下了几日雨,空气清新潮湿,笼罩在青雾之中,宁静深幽。   才下地走了没几步,李蒙就意识到,有些蹲在家门口吃饭的人也不吃了,手里忙不迭编竹筐的村人手指虽不停,却在偷偷留意他们三个。   李蒙拉了拉赵洛懿袍角,赵洛懿低下身去。   李蒙凑在他耳畔低声说:“他们怎么都在看我们……”   “无妨,这种村寨一年到头少有外乡人来,但凡有人来,只要一进村口,很快全村人都会知道。”赵洛懿解释道,将剑鞘递出去,李蒙会意,抓着他师父的剑鞘,东张西望,只觉此处民风淳朴,简直像个没开化的原始部落。有的人家泥墙外挂着巨大的牛头面具,涂得黑沉沉,以朱砂画成古怪花纹。   终于有个包白底蓝碎花头巾的胖大婶走来,将手中篮子向赵洛懿一推,迫切地看着他:“买!”   霍连云摸出碎银来,胖大婶不悦地拧眉,摆手道:“多,太多了!”   霍连云笑眯眯地说:“给大婶裁衣服的,想打听个事情。”   那大婶警惕地来回看霍连云和赵洛懿,最终目光落到李蒙身上,神情缓和下来,手一指南面,官话说得不大利索:“买……冯家,买相公。”又一指李蒙,“他合适,能卖个好价钱。”   不等霍连云说话,大婶便走了,边走边回头看,冲围观村民摆手,示意他们没事。   赵洛懿拖动剑鞘,淡漠道:“听见没,把你卖在这里,能卖个好价钱。”   李蒙背心被推了一把,听见霍连云也说:“呆在这里给冯家当倒插门女婿好了,跟着你师父跑江湖苦着呢!”   赵洛懿把李蒙往身后一拽,倒像是霍连云欺负人了似的,霍连云哭笑不得,走到街边去问人。   赵洛懿则与李蒙闲闲牵着手,在枝叶繁茂的大槐树底下坐着,去街边给李蒙买来一碗荞面,示意他吃。   李蒙吃得满头大汗,霍连云走来,抱着满怀的竹筐子。   “东头,村长住的三层木楼旁边,就是王家庄。”转头看见赵洛懿把一根竹签子往身后藏,鼻端又闻见食物香气,看见街边有人在炸虫子。霍连云当个小侯爷,走南闯北,什么没吃过,不过辛苦问路回来,看这师徒两个都在胡吃,登时怒了,走过去就一脚踹在赵洛懿腿上,“吃什么吃,到了王家庄能没有吃的时候!”   边走赵洛懿边对李蒙说:“别理他。”   “……”霍连云心里直翻白眼,“侯爷我耳朵没聋!”   “哦。”赵洛懿不说话了。   冷冰冰的剑鞘已被李蒙握得热了,他觉得赵洛懿变得有趣了一些,心下十分惬意,紧紧跟着他。   东面,三层高的木楼在遍地平房的山坳中十分显眼,旁边一道石门虽窄,但因这村子里以木屋瓦房为主,霍然耸起十数米高的石门,反而招人注目。   门上只有凹陷的石刻一块,龙飞凤舞的一个“王”字。   石门两侧都有刀剑劈砍的痕迹,赵洛懿走去以手指摸了摸,朝霍连云说:“旧的。凤阳城内在追捕王家庄传人,官兵应该来过,不过没有破坏大门,也许还有人住。”便转过头去敲门,连敲数次,无人应门。   霍连云走去,虽是道石门,但中间仍然是木质门板,他一只眼贴在门缝中观察片刻,示意赵洛懿后退。   霍连云拔出刀,将刀刃插入门缝之中,“咔哒咔哒”的沉重木栓声传出,没片刻,门后传来木栓落地的声音。   “行了。”霍连云如释重负,转头却见师徒两个都不见了。   “…………??”霍连云与面前陌生的村民面面相觑,俩村民手中俱握着农具,一锄头一镰刀,不远处有人叽叽咕咕大叫什么,拍打旁边村长家的门。   村民脸色不善,虎视眈眈地望着霍连云。   “偷!”其中一人发出生硬的咬字。   霍连云觉得好笑,指着自己,摇头蹙眉,“说我?”   锄头向前逼近,抵住霍连云的胸膛,“你,偷!”村民晃了晃脑袋,示意身后被撬的门就是证据。   霍连云百口莫辩,眼睛四处搜索赵洛懿师徒俩,俱无踪影。   老迈的村长被人从家中扯起,慌张赶来,不住喘粗气,大声问:“哪来大胆狂徒,敢在我大尧村偷鸡摸狗,带到祠堂去,浸猪笼!”   霍连云:“……”   村民对村长耳边叽叽咕咕一番。   “哦,对,不该浸猪笼,浸猪笼是给奸夫淫妇使的……你就随便,抽一顿吧。”村长白须白发,老眼昏花,定了定神,看清霍连云后,痛心疾首道:“年纪轻轻,长得人模人样,怎么这么想不开,藤条打坏你一身好皮肉,还是浸猪笼吧……”   霍连云登时怒了,一刀架开面前锄头,唬得村民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小爷不打你!”霍连云气急败坏摸出令牌来,往村长面前一推,“本官奉靖阳侯之命,来查王家庄庄主王霸被人谋害一案,你是村长?”   村长接来令牌细细查看一番,半信半疑地把霍连云从头看到脚。   “我们大尧村,几十年没有出过人命,皇帝也不管,这个王霸倒有面子,这个月来了三拨人查他的案子。”老村长咳嗽两声,一手向旁让,朝霍连云道:“既然是,朝廷的人,咱们按规矩办事,先请进屋喝茶,慢慢说啊,不着急。”村长干枯的手拖住霍连云,村民们疑惑地手持农具虎视眈眈跟在后面。   霍连云只得先去村长屋里说话。   王家庄门口人都散光。   赵洛懿与李蒙先后落地,短剑剑鞘探出,一顶门板。   “走。”赵洛懿说。   “不管二师叔了吗……”李蒙担忧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木楼。   “他要去浸猪笼,需要些时候才能脱身,我们先进去查探。”赵洛懿漠然道。   李蒙跟上,进门之后,顺手把门栓插上。    ☆、佛堂      门后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李蒙背着无妄剑,跟在赵洛懿身后。   偌大的王家庄,是个四进院落,最高处两层楼,屋舍近百间,放眼望去,像是没有一个人在。   前院簇拥的盆栽不少已败落,四季常青的松树也黄了一部分松针。   “小心。”跨入第三道门,赵洛懿听见身后李蒙说。   李蒙抽了抽鼻子,视线落于地上。赵洛懿眼神一沉,也看见了,地面结着暗色痕迹。   “人血。”李蒙肯定地说。   赵洛懿沾在指尖嗅闻,血痕干涸已有时日,李蒙能闻出来,足见他嗅觉确实比一般人灵敏。赵洛懿一手执剑,抬头环视,二楼四处阴暗蛰伏,黑黢黢一片。   “你仔细闻闻,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气味?”   李蒙依言使劲吸气,鼻翼抽动,索性连眼睛也闭上。   片刻后,李蒙睁眼,手一指内堂,“后面有线香的气味,应该还设有一间佛堂。”   李蒙所指方向,拜访着王家历代祖宗牌位,供奉果品,设有焚香鼎炉。   赵洛懿微微蹙眉:“确定后面还有?”   李蒙又闻了闻,点头:“就在这后面,但是看起来没有院子了……”李蒙也甚是疑惑,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赵洛懿以短剑剑鞘在牌位背后墙上敲击。   “你去楼上找,这里可能有机关。”半晌,赵洛懿作出结论,手指在墙面上四处敲击寻找突破口。   “师父小心。”   专心研究机关的赵洛懿抬起左手,食指勾了勾,示意李蒙过来。   李蒙笑了,凑去在赵洛懿脸颊上碰了碰。   赵洛懿嘴角微弯,“快去,注意安全。”   院子不大,李蒙找到楼梯,木质阶梯踩上去嘎巴作响,他小心谨慎地爬上去,在拐角处看见墙上一面蟠螭玉璧,大概作镇宅之用,颜色发黄,表面有磨损,显得古旧。   经过拐角,李蒙先以剑敲击看上去破旧不堪的楼梯板,确定坚固再上。   也许王家人早就不住在这里了,空气里都是灰尘的气味。   刚走上二楼,李蒙使劲一吸气,猛然一个喷嚏。   楼下传来赵洛懿的声音:“怎么了?”   李蒙忙趴在栏杆上,“没事,一切正常,师父你找到机关了吗?”   “快了,你随便看一圈,没人就下来。”   李蒙答应了,觉得鼻子很痒,揉来捏去,鼻端发红。空气里有一股动物的气味,不是猫就是狗。   要是王家庄很久没人住了,猫狗还在,他们吃什么……   再一联想人血味,眼前是长长的木板窄道,李蒙背脊一阵发冷,脖子缩了起来,放轻脚步往前走。   走到第一间房前,李蒙想了想,侧身让开门,猛然以无妄剑顶开门。   “嗖嗖”数声中,银芒飞出。   李蒙大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赵洛懿翻身打挺,从木架底下钻出来,飞奔出门,看见李蒙呆站在二楼第一间房门前。   “怎么了?!”赵洛懿大声问。   “有……有暗器……”李蒙声音发抖,哭丧着脸,有点站不稳地挨着栏杆,虚弱地叫道:“死人了!”   赵洛懿二话不说,脚底蹬踏,跃上二楼。把慌乱无措的李蒙扶起,护在身后,屋子里一阵恶臭,当中一只小凳,梁上垂挂下来一条麻绳,挂在一具女尸脖子上。   赵洛懿挥出短剑,女尸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屋里灰尘很重,李蒙又打了个喷嚏,觉得身后有人在看,转过头去,走廊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被人杀死之后,才挂上去的。”赵洛懿用柜子里翻出的布包着,给女尸翻了个身,方才从上面坠下那一下,把女尸的腿骨摔得有点扭曲变形,不自然地歪着,脸皮也磕破了。赵洛懿以布包着手,翻来覆去检视一番,女子发中一枚金簪,衣饰贵重,当胸挂着一块巴掌大的青色凤形玉佩。   李蒙看见赵洛懿用刀子将穿玉佩的珠链割断,忙道:“死人身上的东西……师父你要拿吗?”   赵洛懿又拔下女人的发簪,另扯下干净的布包好,起身用无妄剑顶着李蒙背心,示意他出去。   师徒两人喘了一口大气,脸色稍微恢复正常。   “刚才开门时有东西射出来!”李蒙想起来。   “怎么射出来的?”   “迎面垂直射出,射程应该不到对面,不过好像是细如牛毛的暗器我没看清楚。”   “怎么不早说!”赵洛懿只得返回屋内,检视正对门的床榻,在床里木板上发现凿开的暗格,里面有个机关。机关是后加的,赵洛懿索性把安放机关的木盒一并卸了下来,也用布包着,让李蒙拿着。   李蒙十分不想拿女人身上拿下来的东西,但赵洛懿很快又顶开第二间屋子,李蒙只能一言不发跟着,以免给他添乱。   之后的十二间屋,都没有发现尸体,就像从来没人住一样。因为只有一架楼梯上楼,师徒二人返回那架楼梯,再次经过第一间房时,李蒙本来要捂住鼻子,忽然闻见什么。   “师父。”   赵洛懿站在楼梯上回头。   李蒙皱眉蹲在地上,“这里有血。”   就在第一间房门口,木板缝隙中渗着干涸的血迹,赵洛懿搓着手指说:“你再闻闻。”   “清油味……”李蒙皱着鼻子说。   “嗯,有人擦过,王家庄里肯定还有别人。”   李蒙想起上楼就觉得跟着自己的目光,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长而暗的走廊,四角俱是阴沉沉的。   “会不会……不是人……”   李蒙话音未落,被赵洛懿猛一巴掌拍得差点从楼梯上栽下去。   “不是人就不用掩饰血迹,鬼还用搞这个?”赵洛懿站起身,不悦地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找到,看来东西不在这里,要不就是让人取走了。”   “师父在找什么?”李蒙追在赵洛懿身后下楼,一面问。   赵洛懿没说话。   李蒙忽然想了起来,紧张吞咽,抓住赵洛懿袍角问:“找百兵谱?”   赵洛懿虚虚睨着眼,“你又知道了。”推着李蒙回到王家供奉祠堂的房间里,赵洛懿跃上供奉灵牌的大桌,矮身钻进那后面的一堵木墙下面,手指刚搭上去,忍不住气急败坏骂了句:“操……”   看赵洛懿喘着气探出头,李蒙小心问:“怎么了师父?”   “见鬼了。”   李蒙毛骨悚然,脸色煞白。   赵洛懿笑了起来,“你胆子怎么这么小,服了你了。”后又放缓声音,“有师父在,鬼也不怕,我一样一烟枪敲碎他的头颅。”   李蒙脸色好了些,知道赵洛懿在逗他,不想拖后腿,不过他确实,还没有见过这么诡异的庄子,要不是和赵洛懿呆在一块,那些小时候被他二哥讲的那些怪力乱神全都塞在脑子里,张牙舞爪要钻出来抓他似的。   “算了,去找找看柴房。”赵洛懿灰头土脸地钻出来,拍了拍头。   等赵洛懿找到砍刀,李蒙才明白过来,往后退了几步,一直站到门口去。   赵洛懿回头看他,眸中神色温柔,“不怕。”   轰然一声巨响,犹如爆破山壁,王家列祖列宗牌位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   李蒙被一块灵牌砸晕了,脑袋上肿起老大一个包,坐在地上,目眩片刻,才看清赵洛懿递给他的手,忙抓着站起来。   赵洛懿随手把砍刀朝后一丢。   紧接着传来霍连云一声大叫:“老四你找曰……想砍死侯爷迈!”    赫然出现在眼前的一地狼藉让霍连云没地下脚,扶着门框,站在门口,抖着手指地——   “你们两个跟王家多大仇,把人祠堂都毁了……”   赵洛懿朝李蒙道:“跟上。”返身钻进劈开的墙洞。   霍连云看他师徒两个都钻了过去,也只得跟上,小心翼翼避免误伤王家众祖宗,站在墙洞口回身合掌作揖:“罪过罪过,办完事给你们重修祠堂,阿弥陀佛。喂,我说你们两个,能不能等等侯爷……”   话音戛然而止,只见墙洞内别有洞天,又是一间小院,虽看起来是独立的小院,但只与墙洞隔着不足一米小径,门边摆放的花开得甚好。   赵洛懿走近,把佛堂里的鲜花、供品都检视一遍。   “有人照料。”赵洛懿说,“供奉的东西都很新鲜,线香也没有断过。”   李蒙也看见了,线香上香火不断,寸长香灰静静跌落入一个小鼎。   上面供奉一尊青面獠牙的神像,李蒙没见过,不大感兴趣,只是这一间佛堂,面积不大,根本藏不住人,一定还有别的通道。   “造兵器的人都会供这个,王霸已死,还有人为佛堂上香。王家后人还没有离开王家庄。”霍连云道。   赵洛懿四处敲敲打打寻找机关,漫不经心地说:“也许是他徒弟。”   “没听说王霸带了什么了不得的徒弟出来,他那个儿子,也还没闯出名堂,和你徒儿一般大,可不还是在玩。”   李蒙闷头到处乱翻,想帮赵洛懿找到百兵谱,方才听赵洛懿露出话锋来,猜测之前赵洛懿给自己看的不是真的,若如此,真的最好是握在赵洛懿手里,多一个筹码。而且他也很想知道,究竟为什么朝廷在找那东西。   连桌案四脚都敲遍了,赵洛懿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听。   霍连云坐在门槛上,两手闲闲搭在膝上,问:“看出什么来了?”   赵洛懿耳朵微微抽动,没答话,抬起身叫道:“李蒙,过来。”   “跪在那里。”赵洛懿指供奉的尊神前那三个蒲团。   李蒙疑惑地看赵洛懿一眼,跪在左起第一个蒲团上。   “磕三个头。”   李蒙照办。   霍连云静气凝神,收敛呼吸,等李蒙磕完,忍不住抚掌大笑:“蒙小子,别理你师父,他在整你玩!”   不用赵洛懿说,李蒙又换了中间那个蒲团,还是没反应,李蒙直起身看赵洛懿。   赵洛懿点头。   第三个蒲团跪上去,也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李蒙觉得膝下似乎有什么细微动静,心内砰砰跳,依然缓缓磕头。   第三下叩下去,猛然听见赵洛懿一声暴喝——   “小心!”   拦腰一股大力揽住李蒙往侧旁一躲,李蒙眼前一擦黑,脑袋埋在赵洛懿胸前,昏天暗地随赵洛懿滚倒在地,听见霍连云骂娘的声音,耳朵里嗡嗡作响,当当当的金属声不绝于耳。     “没事吧?有没有受伤?”赵洛懿捏住李蒙胳膊,检视他身上。   李蒙才发觉他们已经落在屋外,赵洛懿滚得一身是灰,沾在黑袍上甚是显眼,他茫然摇头。   霍连云侧身背靠佛堂木门,竖起耳朵听屋内没有动静了,才松了口气。   “快谢侯爷,不是我你们俩都完了。”霍连云不轻松地推开屋门,先推开一条缝,没动静,才打开门。   这次三人都有意识站在门后。   片刻后仍没响动,霍连云带头走进佛堂,才见李蒙磕头之处,现出一条深不见底的通道,通道中有微光,入口四壁都有机关,恰是方才射出暗箭的孔道。   “谁先下?”霍连云犹豫了。   赵洛懿俯身捡起一把短箭,一声不响钻入地道,霍连云看了李蒙一眼,刚要让他走最后,李蒙迅速跟在赵洛懿身后追了下去。    ☆、遗书      “呼呼”风声从耳畔掠过,李蒙紧张地跟在赵洛懿身后。   每走出两步,赵洛懿便丢出一支短箭,试探前方机关。狭隘的地道,只容得一人通行,石梯向下通过不长一段路,便出现平坦的地道。   “李蒙。”   听见赵洛懿叫他,李蒙不便东张西望,本来想看看墙上发光的是不是夜明珠。   王家庄不过普通平民,要是用夜明珠作照明,那其实可能是大富之家,百兵谱到底做什么用的……   李蒙含糊地想,赵洛懿转过头来,往霍连云的方向看了一眼。   “前面可能没有机关了。不过出去时也许会碰到设置机关的人,短箭上无毒,还不算太狠。”   “不是王霸的作风。”   “贺锐亭离开凤阳王霸已死,至少发生在两个月前,他做机关神乎其技,总不能把自己做成机关人。”赵洛懿说,“不过方才的两个机关也十分精巧,很有可能是他的弟子做的。”   “按村长的说法,王霸三个月前已经死了,贺锐亭来只是奉蔡荣的命令来抄查王家庄,说王霸前年在中安蔡府作客,或许误带走了蔡荣的一件御赐金麒麟,旁的好说,偏是御赐之物,弄丢可要丢脑袋。贺锐亭来时也是客客气气的,到底找到东西没有,也没有告知村长,呆了两天就走了。”霍连云去村长家茶也不是白喝的。   听见蔡荣的名字,李蒙觉得十分耳熟,忽想起赵洛懿曾说过,贺锐亭是蔡荣的亲信,多半是为蔡荣来找百兵谱。   “蔡荣惜命,府里府外围得像只铁桶,他会丢东西,侯爷我不信。”霍连云调侃地笑了笑,“要不是贺锐亭惹这一身骚,犯不着年也过不好。回去我就找人参他一本……哎,老四,你觉得王霸可能把东西藏在哪里?”   赵洛懿继续往前走,逢地道向上斜伸出的石梯,便放慢了速度。   半晌,李蒙听见赵洛懿说:“鸡飞蛋打的可能性很大。”   霍连云不悦道:“要是王霸真将东西毁了,我们俩就怎么也洗刷不清了,霍家门楣说不定全栽在我手上……我一个还好说,我祖奶奶怎么办?老四,你得帮我。”   霍然一道白光照在霍连云脸上,赵洛懿板着脸转过头,阴测测看他:“说了我不替朝廷办事,要是你想交给皇帝,别怪我不念旧情。”   李蒙头一次听赵洛懿以如此狠绝的语气说话,后脖子凉飕飕的,他抬头望向霍连云身后,虽有明珠照明,但光线模糊,没看见有什么跟着。   “看什么?”霍连云戳了戳李蒙背心。   “二师叔,我觉得后面有东西。”李蒙小声说,赶紧跟上赵洛懿。   霍连云头皮发麻,不敢回头看,低声咒骂一句,抓着李蒙衣角追着往上走。   “我要顶开出口了。”赵洛懿朝后说。   自从听李蒙说后面有东西,霍连云就真的觉得后面有东西,正浑身发麻像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催促道:“快顶快顶。”   李蒙松开赵洛懿的袍角,往后退出四五步。   赵洛懿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看霍连云,“我真的顶了。”   “……”霍连云往后看了一眼,似乎看见不远处暗光里,有一对绿幽幽的光,头皮炸了:“干你!快点!”   李蒙踹了霍连云一脚,正在向后看的霍连云吓得差点跳起来,看见李蒙一本正经:“不许干我师父。”   “……”霍连云抱住李蒙的腰,把李蒙转了个身让他殿后,作势要冲上去顶开出口。   赵洛懿做了个请的手势,侧身把霍连云让过去。   霍连云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们俩,赵洛懿把李蒙护着,漫不经心的眼神里有一丝警惕。   随着一道白光漫透而下,兜头一盆冷水把霍连云从头到脚泼得湿透。   靖阳侯终于严肃认真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出师未捷身先湿,长使英雄泪满襟。   长着圆脸,腮上核桃肉都没褪的少年,手持木盆,躬身马步站得甚标准,像只脖子毛倒竖起的肥猫,喝道:“来者何人!你们是不是朝廷派来的贼?!我警告你,我这身武功尽得十方楼真传,我是楼主温煦前年刚收的关门弟子,温煦与我爹是八拜之交,你们再靠近,我可就不客气了……哎哎!”话音未落,少年被霍连云提着后领子拖开。   李蒙与赵洛懿也从地道里出来。   “我可要不客气了……!”少年出拳,败在手不够长,霍连云笑笑地看着他,“千万别客气,我也不打算客气,说吧,你是谁?”   李蒙举目四望,地道出口开在宽敞的院子里,只盖着木板,看来常常有人进出。   四周看来是一间普通民居,没有什么古怪,也没看见别人,二楼五间房间,窗户开向院中。   唯独是空气里有一点让李蒙想打喷嚏的味道,和才在王家庄院子里嗅见气味差不多。   “你养了什么东西吗?”李蒙问。   少年想扭霍连云的胳膊,霍连云却纹丝不动。   李蒙抽了抽鼻子,猛打了个喷嚏。   “问你,养了什么?”赵洛懿问。   “你放我下来!我要和他说话!”少年抓不动霍连云,气急败坏地叫道,眼睛直瞪赵洛懿的方向。   霍连云生就一副花花公子的皮囊,还鲜有当着他和赵洛懿两个的面,要求和赵洛懿谈话的人,笑放下少年,“他可不好惹,你别后悔。”   少年蹲在地上,捂着肚子,半晌才站起来。面容整肃,把一身布衣拉直,少年猛然跪下,两手平举于前,对赵洛懿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李蒙与霍连云都震住了。   “你做什么……”霍连云叫。   “请师父受徒儿一拜。”   霍连云哭笑不得,“方才你不是说是温煦的关门弟子。”   少年狠狠瞪他,“你不是好人!”   “哎,我和他是一样的人,你说我不是好人,他倒是好人了?”霍连云悻悻地走来走去。   “他不是你师父。”李蒙盯着少年,对方和自己差不多大,但怎么看怎么讨厌。   那少年拍拍膝盖站起身,也不理李蒙,紧紧盯着赵洛懿腰间的烟枪,赵洛懿也发现了,冷漠地问:“看什么?再看我就摘了你这双招子。”   “我叫王汉之,是王霸之子,方才不知诸位来头,以为是朝廷的人,多有失礼。”少年沉稳呼吸换气几次,平心静气下来,走至霍连云面前,毕恭毕敬作了个揖,“父亲让我守着家门,静候十方楼四大杀手中的穷奇大驾,拜穷奇为师,此乃家父留下的书信,请师父过目。”王汉之从衣服领子里小心扯出一个荷包,掏出信来,双手奉给赵洛懿。   赵洛懿莫名其妙地把信还给他,“不看。”   “师父!”王汉之毕竟年少,没想过赵洛懿会不从,登时有点急了,脸涨得发红。   “说了他不是你师父。”李蒙蹙眉,不悦地走上前去,把赵洛懿拦在身后。   “他说得对。”赵洛懿漠然道,又问:“你家大人呢?”   “你要不是我师父,我凭什么跟你说话!”王汉之人不大脾气倒是很大,看赵洛懿不打算收自己为徒,瞬间竖起爪子。   赵洛懿不理王汉之,步入内堂,王汉之被李蒙拦住,他往左,李蒙就往左,他向右,李蒙就堵在右面。   “你让不让开?”王汉之瞪眼吼道。   “不让。”李蒙执拗道。   霍连云跟着赵洛懿上楼,院里只剩下两个少年。   一只活物跳上花架,沉重的身子压得花架发出一声难耐的口申口今,静静睁着眼看他两个。   王汉之撩起袖子:“你是穷奇什么人?凭什么说我不是他徒弟?我父亲说了,只要穷奇看过信,就一定会收我为徒!”   李蒙瞥见方才的信纸从王汉之衣领中露出一角,一个猛虎扑食把王汉之掀翻在地。   “什么声音?”正在搜寻百兵谱的赵洛懿单膝跪在床上,正要下去,见霍连云往外看了一眼。   霍连云朝他摆手,“无事,院子里养了两只狗,在打架。”   “满城都在找他,还有这闲心。”赵洛懿嘲道,没在屋里找到可疑之物,霍连云始终跟在赵洛懿身后,暗中留意他的一举一动,接连找了五间房间,都没有收获。   “安静点!”霍连云伸出头去叫了声。   王汉之被李蒙骑在身上,压得死死的,没想到李蒙看着瘦弱,浑身没有二两肉,压在身上却如同泰山。   李蒙坐在王汉之胸膛上,一手卡着王汉之的脖子,令他不能动弹,手拍了拍他的脸,“嘘——安静点!”   “王八蛋——!”王汉之怒叫一声,“那是我爹留给我的,你他娘的混蛋抢老子东西!老子不把你揍成傻的!”   气急攻心之下,王汉之爆发出一股惊人蛮力。   李蒙才得意了不到片刻,才看见信上右起的几个字——“穷奇小弟亲览”,脸上就挨了一拳,这一拳捣得极重,李蒙当时就懵了。   “老子打不死你个小王八蛋……”王汉之一边不干不净地骂,一边以大腿压住李蒙脖颈,扯起李蒙一臂,令其侧卧,肩背一带俱被提起。   “放手……”李蒙发出嘶哑的低吼,只觉头中发昏,眼冒金星,伸手去勾那片纸。   王汉之见到信纸,才想起打架是为什么,但又不敢放手,他二人武力值几乎不分上下,李蒙跟着赵洛懿两年其实未曾得过亲传,王汉之则日日跟从王霸练武,王霸莽夫,王汉之生得也结实,要不是让李蒙出其不意占了先机,恐怕李蒙早已被揍得满地找牙。   李蒙指尖碰到信纸,两指夹住信纸一收,在掌中揉成一团,肿胀起的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一洼水,手指一弹。   “……”王汉之看纸团掉在水中,登时举拳又要揍,但怕信纸打湿看不清写了什么,只得放开李蒙。   李蒙坐起,不住咳嗽。   此时王汉之捡起信纸,心痛不已,正待摊开来看,冷不防挨了一记窝心脚,疼得坐不起身,眼孔涨得通红,头眼发花,张嘴就“哇”了口血出来。   赵洛懿扶起李蒙,将他身上袍子拍干净,神情不悦,杀气腾腾地看了王汉之一眼。   王汉之瑟缩着后退,一手遮在脸上,哀求道:“别杀我……”   霍连云看见王汉之手里握的书信,走去掰开他手指,取了出来,遗憾道:“墨花了……”   赵洛懿低头去看李蒙,见他低垂着头,忽然意识到是李蒙揍了王汉之,大概不知怎么的,把王汉之爹留的书信给弄花了。   李蒙避开赵洛懿的目光,只顾着低头,拳头攥紧,半晌憋出一句,“你不要收他为徒。”   “……”王汉之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孔通红,本带着稚气的圆脸上现出一股锐意,又有些不甘,双眸紧紧盯着霍连云的手,霍连云把信还给他,他便劈手一把攥紧在掌心,眼泪一滴一滴滚下来。   赵洛懿只觉焦头烂额,确实把王霸的独子欺负得太过,但也不能这么轻易就收徒,现在连王霸说了什么也不得而知。   王汉之一手撑地,狼狈不堪地爬起,粗布袍被扯破了多处,脸上虽不似李蒙高高肿起,脖子上却也有青紫勒痕,脸上刮花,死死咬着嘴唇,泪珠滚个不停。   “我说……”霍连云想打个圆场。   王汉之沉默地把他爹留的信装好,看也不看赵洛懿师徒,往屋里走。   赵洛懿前去抓住王汉之的手臂,沉声道:“你父亲不在了,一个人住在这里,可有什么难处?我这里有一些银子……”   王汉之不敢与赵洛懿相抗,但执拗地将其手扒开。   李蒙一摇一晃地走到王汉之面前,王汉之牙齿咬得太响,赵洛懿都听见了,直皱眉。   “师父,也收他当徒弟。”李蒙说。   赵洛懿疑心自己听错:“什么?”   “他父亲是你朋友,既然他没个人投奔,也收他做徒弟。”   赵洛懿顿时哭笑不得,想说徒弟是这么轻易收的?脸上没表情地说:“不……”   “师父受徒儿一拜!”王汉之咚一声跪下,给赵洛懿磕了一个大大的响头,血自前额伤口迸出,流得满脸都是。   赵洛懿看了李蒙一眼,见李蒙不忍,只好说:“你先跟我们到瑞州。” 作者有话要说:  双手合十:快点收了我吧~~~~~ ☆、夜会      夜幕笼罩住整个大尧村,赵洛懿与霍连云通过地道再次返回王家庄,搜寻百兵谱。   李蒙不会生火,蹲在厨房门口,怀里抱着王汉之的猫,打架时黑猫就蹲在花架上,看他两个互殴,后来他们俩都挨了霍连云的数落,黑猫就钻在李蒙怀里不想出去了。   灶台里火光激烈迸射,映照出王汉之的圆脸,他一动不动盯着火,在想什么看不出来。   李蒙手指插在猫毛里取暖,一直想道歉但气氛不大好,一直也没开口。   王汉之起身,出来,擦身经过李蒙旁边,没搭理他。   李蒙有点郁闷,跟在王汉之身后。   王汉之出了门,后面有一片竹林,竹林里堆着柴垛,柴烧完了。   王家庄没了之后,王汉之一个人住在这里,要防着别人来找他,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包括劈柴挽草垛。   李蒙溜溜达达跟着王汉之又回到厨房。   王汉之拿火钳刨了刨灶膛,火花四溅,能听见木柴燃烧的声音。大锅里煮着鸡,香气四溢,李蒙吞了口口水。   “过来。”王汉之说。   李蒙忙走去,挨着王汉之坐下,王汉之教他怎么烧火,“火熄了你就添柴,实在燃不起来,喏,这里,还有点干草,用草引火,烧旺了再添木柴。你看着火,我出去一下。”   “你去干什么?”   王汉之看着李蒙还肿胀的脸,“给你们收拾几间屋子出来,晚上住。”   “哦。”李蒙没精打采地把黑猫刨到一边,黑猫就在他旁边蹲着,尾巴尖挨着李蒙的腿,“收拾两间就够了,我跟师父住一间。”   王汉之想说什么,但转头就走了。   晚饭是离开灵州后吃得最丰盛的一餐,王汉之把家里最后两只兔、一只鸡,十来个鸡蛋都做了。饭桌上谁也没说话,赵洛懿他们是来找百兵谱的显而易见,而王汉之却说不知道有这样东西。   王汉之显得很不高兴。   李蒙觉得可能是因为他爹的遗书被自己弄没了,打算等王汉之气消了再与他说话。   晚上王汉之烧了一大锅水,让赵洛懿师徒先洗了,之后又烧了第二锅,等所有人进屋睡下,才回自己房间去睡。   李蒙听见楼上王汉之的房间关门,在被窝里,小腿挨着赵洛懿的腿,蹭点温度,小声问:“师父,东西找到了吗?”   赵洛懿声音听来很是疲惫:“没有。”   “明天就离开这里?”李蒙有点担心,要是交不出东西,萧苌楚还会跟着他们,虽说现在追杀他们的江湖人还没谁能同时对付赵洛懿和霍连云,但双拳不敌四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以后会怎么样说不清楚。   “明天再找找,要是找不到……”赵洛懿说话声戛然而止,似乎又不想说了。   “找不到怎么样?说啊!”李蒙戳了戳赵洛懿的胸膛。   “……”赵洛懿抓住他的手,黑暗中翻身侧看着李蒙,李蒙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半晌,听见赵洛懿呼出一口长气,“别乱动。”   “哦。”   过了会儿,李蒙又抓着赵洛懿的上臂揉来揉去,“找不到怎么样啊啊啊啊?你不说我睡不着。”   “我发现你现在不怕我了。”赵洛懿郁闷地说。   “怕啊!特别怕你啊!”李蒙严肃认真地说,“所以你不告诉我我也没法拿你怎么样啊!”   “那就拿开你的脏手……”赵洛懿腹肌被摸得有点痒,身下有些起了反应,朝后避让。   “那你说。”李蒙暂时停了手,手掌仍贴着赵洛懿的腹部,他喜欢与赵洛懿肌肤相触的感觉,这让他觉得赵洛懿没有平日那样难以捉摸。   “让你配合演一出。”赵洛懿似乎还很犹豫,“要不是霍连云在,事情就好办多了。”   “二师叔有问题?”   “不知道。”   李蒙隐隐感觉到赵洛懿不信任霍连云,但他们是同门,在瑞州时李蒙听人说起,穷奇是个独行侠,与谁都不亲近,要给他派帮手,唯独老二混沌可以。具体要演什么,赵洛懿没说,他温热的膀子搭在李蒙肩头,李蒙就放松了戒心,很想睡觉。这一天也够折腾,他还打了架,李蒙隐隐觉得嘴角有点疼,发出两声闷哼。   赵洛懿翻身起来找药。   药粉微苦,李蒙简直后悔和王汉之打架了。不过赵洛懿没有教训他,让他有点意外,也许孙天阴说的没错,天下师父无不是护短的。   “白天,你为什么说要我收那圆子做徒弟?”赵洛懿问话显得不悦。   李蒙半天才反应过来,“圆子”说王汉之,因为他脸实在太圆了……   “他爹和你不是朋友吗?”难不成说我觉得对不起他,所以人情债师父偿……不过现在想起来,李蒙又不是很情愿和他同一个师父了,真要同一个师父,谁是师哥,谁是师弟?按入门早晚是没问题,但是这个十方楼,四大杀手都以年龄排名,万一王汉之比他早生了十天半个月,他不是亏了吗?   “不算朋友,认识。”赵洛懿把被子朝李蒙那边的堆,“冷不冷?”   南边乡下冬天,都是阴冷潮湿,赵洛懿怕李蒙是北方人,住不惯,何况这个床翻个身还嘎吱响。   李蒙倒是不觉得,在赵洛懿臂弯中拱了拱。   “什么东西?”赵洛懿忽然炸毛道。   李蒙脚也碰到了,忙叫:“师父别踢!王汉之的猫!”   赵洛懿差点一个飞踢,毛茸茸的一团,温暖的毛球,在师徒二人的脚那头缩起来,被面上隆起一坨。   “他的猫怎么在你这儿?”赵洛懿不悦道。   “不知道……你们回去找东西时,就黏上我了……明天我可以带它走吗?”   “不……”赵洛懿毛躁地直皱眉头,“带它干什么,穷途末路烤了吃吗?猫肉是酸的没法吃。”   李蒙不吭声了,但头埋在赵洛懿胸膛里,一个劲往被子里钻。   赵洛懿只得妥协,“带,它愿意跟你走就带上。”   “嘿嘿,谢谢师父!”李蒙飞快搂着赵洛懿的脖子,亲了亲他的侧脸,手掌贴着赵洛懿胡子拉碴的脸摩挲。   赵洛懿侧脸到脖子都淡淡发红,在昏暗中,眯起眼睛,心底里洋溢着一股说不清楚的暖意。他把李蒙朝怀中一抱,又推开他一些,手扯了扯裤子,掩饰身体的变化。   李蒙则心满意足地在赵洛懿温暖的体温中睡了。   次晨,李蒙脸上肿消了,一早起来赵洛懿和霍连云不在,大概又去王家庄找东西。   李蒙走出院子里,看见王汉之扎个马步,在打拳,口中呼喝不已,他也看见李蒙,就不呼了。   “早饭在厨房桌子上,你自己去取。”王汉之赤|裸上身,扯下脖子上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走到井旁,兜头一盆冷水,看的李蒙浑身一哆嗦。   李蒙还没大睡醒,磨磨蹭蹭吃完早饭,王汉之已穿戴整齐,换了一身体面的袍子,抱着包袱,坐在堂前呆望着天空。   这一离开,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回来,李蒙开始有点同情王汉之了,不过王汉之不跟他说话,他也注意不去招惹他,抱着王汉之的猫,俩人像两尊没什么战斗值的门神,一左一右看着堂前那扇门。   下午时,霍连云去给隔壁村长打了个招呼,取走王汉之的户籍纸,村长看见王汉之很是惊讶,显是以为这孩子已经没在村里了。   王汉之谁的话也不理会,执意要跟一个陌生的外村人走,大尧村热心的村民们遭到了无情拒绝。   两匹马,赵洛懿带着李蒙,王汉之只好与霍连云同乘一骑。   “你还不乐意,我才不乐意呢!你最好一路老实点,在十方楼,我说话比他管用,能讨好我就讨好着点儿,明白吗?”霍连云戳王汉之的腮帮子,那小子腮帮鼓鼓的,看着就很好戳。   王汉之狠狠瞪了霍连云一眼,不跟他说话。   赵洛懿手中缰绳抖开,口里呼喝,高头大马跃然于前。   三天后的晚上,一行人到了个鸟不拉屎的村子。   窗外隐隐传来狗吠,李蒙坐在床边直打哈欠,眼角溢出泪花,捂住嘴压抑下铺天盖地的睡意。   赵洛懿把那卷缂绸从包袱里取出,手指在上不住摩擦,抬起拇指看,黑线略有掉色。   屋里只闻李蒙洗脚的声音,等李蒙洗完,赵洛懿就他洗的水随便洗了洗,给李蒙擦脸时,李蒙已经撑不住快睡着了。   此时,窗外传来短促的哨声。   李蒙忽然眉心蹙起。   赵洛懿也听见了,看李蒙一脸痛苦地按着腹部,勃然大怒:“怎么回事?”   李蒙抓住赵洛懿拔剑的手,喘了两口大气,声音虚弱:“来了。”   二人目光一对上,眼神里赵洛懿明白过来,是萧苌楚,以竹哨操纵李蒙身上蛊虫。   “东西给我。”李蒙道。   赵洛懿事先已临下一份,但仍然手掌不住于缂绸上摩挲,似乎很舍不得。看李蒙神情痛苦难当,而且也是说好的,只得将缂绸卷起,给李蒙揣上,将他袍带系紧。   赵洛懿认真注视李蒙双眼,沉声道:“师父就在附近,一旦有事,就大声叫。”   李蒙额上不住渗出冷汗,脸色煞白,赵洛懿与他子母蛊有所感应,虽不觉得疼痛,但也有种不大舒服几欲作呕的感觉。   看李蒙疼得面容扭曲,赵洛懿拍了拍他的脸,“记住吗?”   李蒙连忙点头,看见赵洛懿把烟枪别在腰上,短剑也带着,李蒙伸出手去。   赵洛懿会意,给了他无妄剑。   于分别时,赵洛懿低头轻触李蒙的额头,低声道:“万事小心,不要逞强,记住,我一直在。”     接着赵洛懿推窗上了屋脊,李蒙弯着腰,挨着墙走出门外。   门外阴影中站着个人,霍连云拇指抵出剑,侧着脸,斜睨虚弱无比的李蒙。   “夜已深了,师侄要去何处?”   “当当当”一阵急促的金属声发出,短剑自霍连云斜上方刺下,霍连云纵身而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很快缠斗在一起。   “赵洛懿!你脑子坏了!看不出你徒弟才是叛徒吗!李蒙!你站住!”霍连云连连后退,足尖倒勾住廊下栏杆,身体在空中倒转半圈,才勉力支撑住,想要上去,抬其脖子就见赵洛懿居高临下冷冷一脚踹在他的脚踝上。   伴随着霍连云的叫骂:“娘的老四你个王八蛋……侯爷迟早睡了你个王八蛋……”   黑影纵身跃上屋脊。   等霍连云再爬上来,师徒二人俱无踪影。   霍连云收起剑,揉了揉方才做出夸张表情而酸痛的腮帮子,收起剑正要进屋。   最远拐角处的屋门中,探出一张圆脸,王汉之问他:“你不追吗?”   “追……要我追得上……”   王汉之“哦”了声,丢下一句:“真没用”,闭门睡觉去了。   “……”靖阳侯感觉一路上他在练一门功夫:忍。    ☆、亲夫      李蒙一手捂着肚子,握剑的手扶墙,地上赵洛懿的影子随他而移动。李蒙忍不住嘴角上翘,走下石梯,要穿过天井,从前门出去。   刚走出屋檐阴影,地上赵洛懿的影子侧脸靠着自己的头,李蒙抬头看屋脊上,赵洛懿站定脚,朝外摆手,示意李蒙先出去。   双方武功都不弱,萧苌楚他们不敢靠得太近怕赵洛懿发现,赵洛懿也不能靠得太近。   没费多少工夫,村子太小,便在村外一堆草垛林立的空地上,终于,李蒙疼得站也站不住的时候,看见了萧苌楚。   李蒙一屁股坐在地上,以无妄剑撑住身体。   “我说……你们不能选个近点的地方,你自己养的虫子,有多疼你是不知道吗……哎哎哎别吹了……”   萧苌楚放下竹哨,面纱遮去她大半张脸,李蒙匆匆扫了一眼,这次那个骇人的老头没出现,感到一阵遗憾,不知道赵洛懿会不会动手。   萧苌楚媚态横生的眼柔柔望着李蒙,语气却冷冰冰的,“李蒙,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杀了你?”   李蒙连忙摇头,“当然不是,我知道你有多想杀我。”   萧苌楚眉毛动了动,“你凭什么以为,我想杀你……”   李蒙叹了口气:“我师父喜欢我不喜欢你,你可不是想杀了我吗……”   话音未落,销魂鞭扬长而来,卷上李蒙的脖子,几乎让李蒙瞬息闭气,鞭子朝后一带,萧苌楚一把扼住他的脖子。   “你不过是他的徒弟,连他半分皮毛都没学到,竟敢如此嚣张,惹恼了我,谁也别想从我的销魂鞭底下救下你。”萧苌楚怒道。   “看来……让我说中了……”李蒙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见萧苌楚急怒攻心,脖子虽痛,心情却十分愉悦。   “穷奇不会喜欢任何人,他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就别想这辈子还能有重见天日的时候。等温煦死了,他走投无路,也会和我一样。别以为跟了他几个月你就什么都懂,你根本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有什么资格与我说话?”萧苌楚一抖长鞭,李蒙侧翻在地,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李蒙摔得惨烈,却还笑得出来,咳嗽两声,嘿嘿笑道:“没有资格你也同我说了这么久,可见你当真挂念我师父。”   师父杀了自己的娘?!一句话在李蒙心内掀起惊涛骇浪,但不是和萧苌楚聊这个的时候。   “关你屁事!”萧苌楚破口骂道,“你任务失败,想好到了阁主面前怎么胡说八道了吗?”   诶,和说好的不一样啊!李蒙本想先把萧苌楚气个半死,命悬一线时,再拿出缂绸救自己一命,让赵洛懿好好心疼心疼,不想萧苌楚还想带他去见阁主。李蒙四下张望,却没见还有旁人,萧苌楚带的十多个黑衣人他已经见过好几次,阁主不是这个派头吧?   “看什么?”萧苌楚警惕道,上来提李蒙的衣领。   李蒙连忙向后仰脖子躲避,弱鸡仔似的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忍不住叹道,他这身手在大内都能走几招,在江湖可就没戏了。也可能因为每次他都在皇宫外围……   “哎哎,别抓我,我带了东西来……”实在体力撑不住,李蒙累得直喘粗气。   萧苌楚料定他也跑不掉,似乎发觉自己发型有点乱,不再戏弄李蒙。冷静下来之后,萧苌楚也明白,李蒙说的不大可能是真的。她抬起脸扫视一圈。   “有没有人跟来,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李蒙喘着气,从身上摸出赵洛懿那卷缂绸,抓在手里没有立刻给萧苌楚。   “你们阁主,是谁,今天我能见到他吗?”李蒙问。   “废话少说,东西给我看看。”萧苌楚也不等李蒙答应,长鞭挥出,精确无比从李蒙手里卷走缂绸。   萧苌楚研究缂绸时,四野一片阒寂,李蒙看了看萧苌楚身后的黑衣人,他们好像不会轻易动手,全都黑布蒙脸,是人是妖也分辨不出。   不知道赵洛懿来了没,李蒙状似不经意地四下查看,吃力地站起身,转而盯住萧苌楚,“验明正身了吗?”   “这是在王家庄找到的?”萧苌楚问。   “你不是一路带人跟着我们吗?在哪儿找到的,你还不清楚?”   有赵洛懿在,萧苌楚轻易不会靠近李蒙他们,被李蒙一说,脸上有点挂不住,不动声色按了按脸上面纱,还好有面纱。   萧苌楚咳嗽了一声,便道:“既然东西拿到了,你可以走了。”   李蒙“哎”了一声,往前走了两步,觉得腰腹稍微没那么痛了,遂挺直身,拔剑斜指住萧苌楚。   不等萧苌楚吩咐,一排黑衣人唰然站到李蒙身前,掩护萧苌楚。   李蒙讪讪把剑收回。   萧苌楚不悦拧眉:“还有什么事?”   “不是说好拿到东西就解蛊吗?堂堂我师父的前师妹,能不能讲点信用?”李蒙无奈道。   萧苌楚现出耐人寻味的神色,一手捏住下巴,一臂抱在胸前,半晌方缓缓道:“你们不是去了南洲?”   李蒙茫然地看着她。   “还有孙天阴解不了的蛊?”尽管只有眼睛露在外面,李蒙也分辨出了萧苌楚不怀好意的笑意。   “你说孙大夫?”李蒙做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反问道:“他能替我解蛊?不是说好拿到百兵谱就解除我身上的蛊?江湖人要讲信义撒!”   “你师父特意取道南洲,不就是为了给你解蛊?结果白跑一趟,一定气死我师哥了。”萧苌楚好整以暇地端详自己的黑手套,脑子转得飞快,孙老头如果这么厉害,就更要想办法,让孙老头解了自己身上的蛊才行。   萧苌楚放柔语气:“放心,还有用得到你的地方,不过不是现在。东西你是交了,可谁知道是真是假?等我拿回去验过,没有问题,便会让孙老头来为你解蛊。一时半会这小虫子要不了你的命,心吞到肚子里去吧。”   李蒙“哎”了一声追上去,萧苌楚却撤得很快,天空中丢下一句:“告诉你师父,后会有期。”   天已经快要亮了,边际一擦青白光亮,将小半片天空映照成晦暗不明的混沌色泽。   脚步声传来,坐在地上的李蒙搭住赵洛懿伸出的手站起来,慌忙道:“师父,她好像发现你了……”   “没事。”赵洛懿转过身,拍了拍自己的背示意,“上来,累不累?”   “不用。”李蒙拒绝,心里还在想萧苌楚为什么不立刻给他解蛊,他不认为萧苌楚是因为无法交差,李蒙隐隐觉得,萧苌楚对她口中所称的阁主,并非绝对顺从,尤其她和孙老头相处时的态度,她是既敬畏又防备,但提及阁主,萧苌楚并无半点尊重之意,仿佛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赵洛懿半天不动,李蒙没办法,只好趴到他的背上去,一股温暖从赵洛懿身上传递而来。李蒙忽然又什么都不想了,乖乖趴在赵洛懿背上,时不时用嘴去碰他的耳朵,弄得赵洛懿从耳朵到脖子根都红了。李蒙觉得很好玩,回到客栈还抱着赵洛懿的脖子戏弄个不停。   “下去。”赵洛懿冷冷道。   李蒙眼神一闪,轻佻笑道:“不!”   赵洛懿:“……”   “揍我啊揍我啊揍我啊!”   赵洛懿简直头疼,当初为什么要一时按捺不住亲了这小子,把这小子亲得脑子都出问题了似的,他喜欢李蒙害怕自己的忐忑模样,总是忍不住想欺负他,现在他不怕自己了,无赖得不行,他还是喜欢。尤其当李蒙主动来亲他的脸,赵洛懿就觉得心中一股冲动翻来覆去冲刷着脊骨,脑中自动浮现从孙天阴那里带走的不传之秘当中的画面,想把李蒙按着试一下,又觉得太禽兽了,徒弟太小。   李蒙在床上滚了一会儿,见赵洛懿不理会,也无聊地摊开手脚要睡着了。   赵洛懿去打了水来给他擦手擦脸,手肘戳李蒙的手臂:“进去点。”   李蒙迷迷糊糊让出一点地盘给赵洛懿睡觉。   赵洛懿躺到床上,腰就被抱住了,李蒙怕冷似的往赵洛懿怀里钻,赵洛懿脖颈才散去的温度又上来了,一手揽住李蒙的腰身,将其严丝合缝与自己贴在一处,又抬起一条腿把他压着,稍微好受了些。   “师父,萧苌楚刚才好像发现了你在跟踪。”李蒙闭着眼睛含糊地说,上一次见完萧苌楚回来,他害怕极了,尤其害怕让赵洛懿抓住,结果恰好让赵洛懿碰了个正着,虽然有惊无险,却弄得他胃部痉挛肚子疼得不行。   这一次赵洛懿跟着,李蒙根本不害怕,还想多套几句话出来,但萧苌楚滑不溜丢的,无处下手,一不小心吃顿鞭子不划算。   “我知道。”赵洛懿想起一事来,语气犹豫。   “你在想什么?”李蒙抬起头。   赵洛懿烦躁地拍了一把李蒙的头,“以后对着萧苌楚不要胡说,她行事狠辣,你武功又不济,难保我有不在你身边的时候,而且我觉得你……”话说一半,赵洛懿不说了。   “我怎么了?”李蒙追着问。   “……”赵洛懿懊恼地在黑暗中与李蒙对视,“你现在很嚣张。”   “嘿嘿。”李蒙抱着赵洛懿一条胳膊,“师父陪着,得抓紧时间嚣张,不然你什么时候又把我丢在十方楼,就嚣张不成了。”   两人俱是沉默。   半晌,赵洛懿伸手揉了揉李蒙柔软的头发,“以后我尽量不丢下你。”   李蒙差点从床上跳起来把赵洛懿一脚踩死,激动道:“真的?”   赵洛懿不很好意思地闭起眼睛,眼皮发烫,一本正经:“假的。”   “啊?”   被李蒙呆傻的语气打败了,赵洛懿一阵心酸,觉得李蒙也不容易,自己十五岁时在干什么呢?赵洛懿有点出神。   过了会儿,李蒙像已经睡着了,赵洛懿也闭着眼睛养神,天就快要亮了。   “师父。”   赵洛懿手在李蒙背部动了动,算听见了。   “那我们现在算是……算是那个了不?”   反应过来李蒙的意思,赵洛懿含糊的“嗯”了声。   又过了一会儿,李蒙不敢确信地小声问:“师父,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不?”   赵洛懿漠然道:“知道。”   “哦,那你什么时候压我?”李蒙声音很轻,呼吸急促,他要求自己尽量不要紧张,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人家青楼里的当天认识当天就压了,哦不对,他怎么自己和小倌儿比起来了……李蒙脑子里含含糊糊,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他隐约有好几次都感觉到赵洛懿有反应,既然他们是那个了,那没什么好说的,应该互相满足。他们俩都没爹没妈,又都是男的,不用三媒六聘,甚是方便。好处也显而易见,赵洛懿再也不会丢下他了,他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赵洛懿呼吸一滞,浑身僵硬了一阵。   李蒙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脸也通红,刚想说点别的转移下话题,不想赵洛懿翻身就压了上来,结实的体重几乎让李蒙一下不能喘气了。   赵洛懿自觉两手撑开,分担掉一部分重量,于上方凝视李蒙。   两个人都还想说点什么,但赵洛懿拙于表达,半晌不知道说什么,低下头吻李蒙的额头,眉毛,和侧脸,到了嘴唇,李蒙察觉到赵洛懿的犹豫,一手从他腰际探入,赵洛懿浑身一激灵,显然受了不小的刺激,李蒙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窘得满脸通红。   天也快要亮了,光线渐渐明亮,两人就那么呆呆互相看着,李蒙是呆怔的呆。   赵洛懿眼圈有点红,看上去就像是晨曦带来的错觉。   半晌,李蒙把手拿出来,抱住赵洛懿的背,有点害臊地抬起头在赵洛懿胸前蹭了蹭,提醒他:“要起床了。”   赵洛懿很是恍惚,他活到现在,二十八载,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个人,以如此亲近的方式告诉他要起床了。很久以前赵洛懿就明白,这一辈子他不可能娶妻,他们这群人,都是蛰居在黑暗里,永无登天之日。即便有一日金盆洗手,也不可能洗去一手血腥。   他也想过,要把李蒙托给熟识的底子干净的朋友,将来李蒙长大,还是可以读书、入仕,再不济做个少爷,平平安安娶妻生子。   看赵洛懿愣怔的表情,李蒙忙拍了拍他的脸,“师父?”   “……”赵洛懿没说话,注视李蒙。   “你不会后悔了吧!”李蒙急道,一把抱住赵洛懿。   赵洛懿被勒得喘不过气来,终于回过神,哭笑不得把李蒙推开些,李蒙死活不松手。   “……老子要被你勒死了。”   李蒙才松手,耳朵通红。   “谋杀亲夫,嗯?”赵洛懿斜睨他,眸底却十分温柔,亲了亲李蒙的嘴唇,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赵洛懿看出来了,李蒙嘴上胆大,心里却应当也很忐忑,既渴望靠近,又有一道难以逾越的生疏在。对赵洛懿而言,李蒙小了他快十三岁,什么都不懂,也好也不好。好处是,可以慢慢调|教,手把手让他明白事情,就像带小奶狗似的,以后贴身带着,感情自然会稳固,许多事情就顺理成章了。不好的也在于,李蒙太小,这个年纪很多事没有定性,赵洛懿这个年纪上也对情感上的事很好奇,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现在李蒙敢信任的人只有自己,当然会依赖上来,但不可能把他一直拴在自己身边,要是李蒙大一点,腻歪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赵洛懿又一哂,无非他又是一个人,倒是没什么。但心里也觉得,不能在李蒙不定性的时候就占他便宜,至少等他成年之后,最好在这之前,让李蒙知道男人和男人怎么回事。   主意定了,赵洛懿自然偃旗息鼓,心底默念一串口诀,什么都能压下去。好受不好受的,他对自己狠心也不是一天两天。   李蒙也察觉到赵洛懿忽然又冷冷的了,满脑袋都挂着问号。   门外传来霍连云拍门的声音,叫他们起来收拾,来不及细想,李蒙就被催促着起身。到上了马还在一颗心胡乱跳,在马上,李蒙斜靠在赵洛懿胸膛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蒙觉得他能感到赵洛懿的心跳。   而赵洛懿则是有意以内力催动母蛊,看李蒙时不时转过头来看自己,之后耳背就通红,觉得好玩,反复的次数多了,回想孙天阴交代的,试了一次催动李蒙身上的子蛊,当时李蒙刚下马,腿一软就摔在赵洛懿怀里。   “这么大个人,站也站不稳,你这样也有资格做穷奇的徒弟。”王汉之路过李蒙身边,有意示威道。   坐下后赵洛懿给大家分筷子,斜斜睨王汉之,“只有我有资格评价我徒弟有没有资格。”   “……”王汉之没有筷子,只好自己起身去邻桌取。   霍连云似乎有心事,不与他们说话,等到晚上把赵洛懿单独叫去说话,赵洛懿才知道,楼里又死了人。    ☆、罩你      白色的破旧灯笼被夜风吹得晃荡,光斑残缺地割裂霍连云俊朗的面容。   “楼主愈发撑不住了,我们必须加紧赶路,朝廷又派了人去游说。”霍连云垂头丧气,“我们没找到百兵谱,拖累了弟兄。”   “罗椿被派去杀谁?”赵洛懿问。   “回去问‘貂儿’才知道,还不能确定和买贺锐亭人头的是同一个人。”霍连云长吁一口气,难掩挫败,“灵州已经有不少人被策反,昨夜你不在,灵州账房先生柴靳传书给我,说灵州已探知红枫、谷牧、安和志已投靠肃临阁。十方楼不像肃临阁,以蛊虫控制人心,虽道义为先,却有不可忽视的漏洞。说到底,人心隔肚皮,楼里都是兄弟,尤其一直出过任务,彼此都曾经性命依托,用十方楼的人来对付十方楼。”  猛然霍连云一拳挤在栏杆上,忿忿不平道,“肃临阁养的都是一帮杀人兵器,视人命如草芥。”   “你之前,不是赞成十方楼归顺?”赵洛懿冷冷看霍连云,试图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什么。   霍连云眼神茫然盯着楼下院中一盆弯曲的迎客松,“他们要是真的想让十方楼归顺,就不会从中策反,更不会杀楼里的弟兄。”   “小七和罗椿,确定是肃临阁杀的?”赵洛懿转开视线,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错觉,他一直觉得霍连云有事瞒他,但他与霍连云搭档已非一日功夫,霍连云曾经有成百上千次好机会可以杀了他。   “老大说是。”   赵洛懿沉吟不语,片刻后,掏出烟枪点上,锐利的眼略带疲倦地半闭起来。    红色火星在黑暗里一闪一灭。   “等天亮,我出去一趟。”赵洛懿深吸一口烟,火星子持续不灭,鲜艳透亮。   “我去吧。”霍连云也显得很疲倦,“说了不让你花钱。”   赵洛懿不置可否,说:“那你去。”   “昨夜那哨音,似乎是操纵蛊虫用的,李蒙那小子……”霍连云有意瞟了一眼赵洛懿,见他无动于衷,憋着一股气,“护短你也有个限度……”   “他被萧苌楚下了蛊,迫不得已。”赵洛懿阴沉地看了眼霍连云,“永阴,你让他去买点心。”   “怪我咯?!”霍连云伸长脖子,指着自己脑门。   赵洛懿转过脸去,目光走失在茫茫夜色里,霍连云十分恼火,听见赵洛懿淡淡道:“风度,你近来越来越容易暴躁了。”   “又不是在侯府……”霍连云不耐烦地瘪嘴,“反正你盯着他,别让他惹事。”想到什么,霍连云发出一声嗤笑,“不过你们现在简直,公不离婆,秤不离砣,我就是担心,你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的我不管,师父是我们共同的师父,你徒弟的命是命,众兄弟的命也是命,孰轻孰重,你心里有个数,别到头来里外不是人。”抓了一把头发,霍连云十分急躁,“还得想个法子,向朝廷交代。再出漏子,我的身份就兜不住了。”   “你就该踏踏实实做靖阳侯,富贵荣华,不该蹚这滩浑水。”赵洛懿轻描淡写地说。   “要是能选,我也不希望那时是温煦救我。”霍连云火烧屁股似的,和赵洛懿说不下去了,颓然地摆了摆手,“不说了,明日赶路,等回楼里,许多事就好办了。你也赶紧睡吧。”霍连云拍了拍赵洛懿的肩头,进屋去。   门缝中窥见,赵洛懿还在那里抽烟,霍连云插好门,爬到床上盘腿坐着,收起那副毛焦火辣的样,将随身带的纸笔取出,呵开冻笔,匆匆写下一封信。   抵达灵州的前夜,靖阳侯府派出的府兵在官道上找到霍连云等人,当晚一行十数人大摇大摆在距离灵州最近的城镇客栈住下。   东西交给萧苌楚之后,李蒙明显感觉到,赵洛懿和霍连云的警惕性都放松了。不过他有几次看见霍连云放飞信鹞,都在赵洛懿出门办事时,王汉之与谁都不亲近,看出赵洛懿不是那么容易会收他为徒之后,成天蹲在屋檐底下,六神无主,双眼放空。   倒是王汉之的猫,常常和李蒙黏在一起,却和王汉之不亲,李蒙猜测,王汉之家里出事之后,一定没什么心情带宠物,猫也是高傲的生物,就是人搭理它,它还懒得搭理人,何况不搭理它,它就更懒怠动。   这晚上赵洛懿出门去,李蒙洗完澡,只穿了件单衣,抱着也洗过的黑猫坐在外面,拿了张大毛巾给黑猫擦拭身上水珠。   王汉之手里握着刻刀,就坐在不远处,在雕什么东西,看上去像是个木匣子,李蒙总觉得有点眼熟。   “你跟着他多久了?”   王汉之平时都不说话,他开口和李蒙说话简直让李蒙有点受宠若惊,脸上却面无表情:“不关你的事。”   锋利的刻刀在木匣内部进进出出,刮擦下的木屑从王汉之手指间抖落,他瞥一眼李蒙,“我会让他收我为徒,你听话点,以后师哥罩着你。”   “就是收你为徒,我才是师哥好吧!”李蒙心里不住翻白眼,好奇地看王汉之做的东西,猜测是个什么机关。他想起来为什么眼熟了,像在王家庄时,那个放飞针的匣子。   带着王汉之上路之后,赵洛懿似乎没把王霸的亲儿子放在眼里,并没有盘问他,现在想来,最可能知道百兵谱下落的就是王汉之,恐怕朝廷也是为这个才找他。而赵洛懿只问过他知不知道,王汉之说不知道,他就没再问起过。这么一想,倒像是有意放王汉之一马,不过李蒙看霍连云成天在王汉之跟前打转,要是有机会,霍连云一定很想单独审问王汉之。   “你今年满十六,四月生日,我年前刚过完十六岁生辰,比你年长。十方楼不都是按岁数排辈分吗?不然穷奇不可能排到第四。”王汉之笃信道。   每当听王汉之谈论赵洛懿,李蒙都觉得他比自己对师父的了解更多,也许王霸从前和赵洛懿确实很熟悉。   “他们辈分很乱,也有五六十岁的老头称师父赵叔。”     王汉之眨了眨眼,“是吗?”   李蒙不想多谈论十方楼内的事,于是盯着王汉之手里做的东西,佯装好奇,问:“你做的什么?能给我看看吗?”   “小玩意儿,里面有个机括,可以安放暗器,打开时可以飞射出去,给毒针浸上见血封喉的毒,谁碰谁死。”王汉之语气极为平常,显然常和这些东西打交道,“不过对老江湖不管用,他们打开东西之前都会先试探,比如用根木片插入这个开口缝隙,人躲到一边,攻击范围十分有限,身手快的人也可以直接避开。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做机关暗器,首要是于不起眼处,攻其不备,比杀伤力重要。愈是攻击力大,攻击范围广,愈笨重,容易被人发现。机关是死的,被人发现,就不管用了。”   边听王汉之说话,李蒙眼底泛出些敬佩。   王汉之看他很感兴趣,做好木匣先给他看了看,详细演示给他看:“这里有两个很小的簧片,卡住之后,推开盖子,这两根支撑的木片会把簧片向两边推开,借助机括,弹出飞针。”   匣子内部构造精致,雕了一幅八仙贺寿图,栩栩如生。李蒙才注意到王汉之有一双修长灵活的手,一旦到了机关的范畴里,他就不再是那个容易冲动动怒的少年。   “你说把这一手露给穷奇看,他会立刻收我为徒吗?”   说了半天在这儿等着,李蒙心里既好笑又觉得王汉之怪可怜,王汉之把木匣给他了,认真道:“这里是上针的地方,上完之后,扣上这里,合上盖子之后自己千万别碰了。”   “我就是好奇,用不上,不用给我。”李蒙把木匣还给王汉之。   “你还记恨我打了你两拳……”王汉之脸上现出别扭,说:“我给你道歉?”   “别,该我给你道歉。”李蒙道,“你爹留的遗书被我弄没了,是我的错,哎,我是不是给你道过歉了……”李蒙稀里糊涂的,隐约记得自己已经给王汉之道歉了,不过这一路王汉之应该还在生气,不然不会不搭理他,唯独今晚多和他说了两句话,这该就算示好了吧。李蒙坚持把木匣还给王汉之,“你不是要拿这个给我师父看吗?你给他看过了,我自然可以玩。”   “……”王汉之失落道,“你和穷奇感情真好。”   “他是我师父嘛……”李蒙拍了拍王汉之的肩膀,鼓励道:“将来你也可以。不过别抱太大希望,他的作风就是放养。”   王汉之以为李蒙在取笑他,唇边露出苦笑。   李蒙也意识到了,忙解释道:“不是,我们不一样……”   王汉之笑得更苦涩了。   “……”李蒙脸泛起淡淡的红,把木匣放在王汉之掌中,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要是你真心拜师,他一定感受得到,我们对他而言,都更像拖油瓶,他天生就是保护别人的,谁也没有能力保护他,他可能不太看重……能不能成为他的助力,这都是缘注定,或者我站着说话不腰痛,他收我为徒的时候,我根本不乐意给他当徒弟。后来无路可走了,才死心塌地跟着他,不过他确实武功出色,就是性子闷了些……”李蒙心里有点别扭,既想让别人也知道赵洛懿的好处,又不愿意别人知道得太明白。   李蒙进屋之后,王汉之握着木匣还在外面坐着,他想等赵洛懿回来之后,同他谈谈,毕竟那天赵洛懿把女人身上的两件首饰拿出来问他,出于为家族保密的角度,他没有坦白告诉赵洛懿自己知道的事。现在想获取赵洛懿的信任,总要证明自己的决心。   而赵洛懿回来太晚了,正在打盹的王汉之下巴磕在面前柱子上,看见赵洛懿回来,径直往旁边屋子走了去,推门而入,完全像没看到自己。   “……”王汉之失望地站起身。   旁边门再次打开,赵洛懿冲他做了个手势,神情说不上温和,但王汉之明显感觉到,赵洛懿和王霸口中说的杀人不眨眼有出入,至少大魔头不应该回来耳提面命:“你的事回瑞州再说,早睡早起身体好,大半夜别在外面晃,不安全。”   说完赵洛懿就进去了。   王汉之眼圈有点发红,握着木匣的手直抖,愣了会儿才进屋去睡觉。   次晨,抵达靖阳侯府后,霍连云即刻去见老太太。   婢女按照穆采唐的吩咐,将赵洛懿等人都安置在东苑。李蒙对穆采唐有印象,毕竟离开灵州之前,他在靖阳侯府中乱走,听见霍连云与女子亲热,那片刻男女发出的声音对他太震撼。   一见穆采唐李蒙脸就泛出淡淡的红。   赵洛懿奇怪地看了李蒙一眼,伸手探他的额头。   “李小公子看上去似是过于劳累,侯爷今日要处理一些家中事务,晚上为诸位设了接风宴,也是迎接我们侯爷回来。酉时会有人带几位过去,白天请诸位自便,但有什么吩咐,使婢女来找奴家即可。”穆采唐朝赵洛懿一点头,便就出去了。   人一走,李蒙就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迷迷糊糊眯着眼,过了会儿感觉到赵洛懿在给自己擦脸,眼皮也懒得睁开,就问:“她认识你?”   赵洛懿屈起食指,在李蒙足心一挠。   李蒙就地在床上打滚,一边叫:“师父!”   赵洛懿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一本正经地装傻:“做什么?”   等赵洛懿收拾完了,上床把李蒙抱着,沉声道:“睡一觉。”   一路都没睡过好觉,不是担心有人追杀,就是担心半夜里赵洛懿要出去办事,李蒙心思重,稍微有一点事搁在心头就睡不好。这时在侯府中,被子熏得香喷喷的,又抱着赵洛懿温热厚实的背,李蒙也有点困了,摸了摸赵洛懿的下巴,“刚才来的那个女人,是不是认识你?”   过了好一会儿,李蒙都快睡着了,才听见赵洛懿说:“别招惹她,她比萧苌楚难对付。”   李蒙印象里,那是个温婉又顺从的女子,一切以霍连云为先,一时间有许多问题想问,被赵洛懿抓住胳膊,圈在他身前腹肌上,催促道:“让你睡你就睡。”   李蒙再问话,赵洛懿就不答了,百无聊赖下只得睡了,梦境十分混乱,只有一点让李蒙满意,他在梦里把萧苌楚打了个落花流水,赵洛懿恭恭敬敬跪在脚前,双手碰上了他的烟枪,李蒙就举着烟枪张狂大笑,坐上了武林盟主的王座。   “……”醒来后李蒙迷迷糊糊地摸赵洛懿的头,不住朝他说:“师父不要多礼,你是我的战利品。”   他声音低,赵洛懿听不清,把头侧过去。   李蒙才回过神,登时感到荒唐,不好意思地下床穿戴起来,问赵洛懿:“要去吃饭了吗?”   “嗯,王汉之已经在等了。”赵洛懿只带了短剑,随手把包袱塞进柜子里。   “钱袋带了吗?”李蒙问。   “就在府里吃,用不着。”   李蒙坚持:“带上带上,那么多钱呢,别弄丢了。”   赵洛懿微微笑,把钱袋丢给李蒙,“那你收好,掉了就喝西北风。”看李蒙如数家珍地仔细收起来,赵洛懿一边耳朵发红,对李蒙勾了勾手指。   李蒙会意地凑过去,大声在赵洛懿脸上亲了一口。   “穷奇先生,李小公子。”王汉之恭敬一揖,迎面和王汉之的视线对个正着,李蒙有点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揉鼻子。   赵洛懿唇边那点弧度消失,板正起脸,拇指无意擦了下眉角的疤,眼神犀利地淡扫王汉之一眼,“嗯”了声。   李蒙看王汉之蓦然煞白的脸色,心里乐得开花了,他太懂王汉之的感觉了,当年他也是只要被赵洛懿冷厉的眼光稍看一下,就克制不住想跪,刚上去拍了拍王汉之的肩膀,想安慰他两句。   忽然一股难言的悸动在心头跳起来,差点让李蒙叫出声,脚也发软。   “怎么了?”赵洛懿眼底微微闪光。   李蒙按住左胸,摆了摆手,“没事。”   “睡太多了吧,是不是脚软?”赵洛懿不由分说直接把李蒙抱着走。   “……”李蒙简直要疯了,这么被抱到席上还要不要脸了,别人还以为他们俩师徒补个觉补出什么来了呢!果然,背后王汉之的神情十分微妙。   李蒙只得把脸埋在赵洛懿胸前,他不知道,赵洛懿这两天研究催动李蒙身上的子蛊,十分起劲。    ☆、记号      靖阳侯府的婢女训练有素,手中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并不回头多看一眼。   到能看见乐师们的阵容时,赵洛懿将李蒙放下,随手掸了掸他的衣袍,低声问:“好些了吗?”   李蒙“嗯”了一声,感觉奇怪,每次心悸来临,赵洛懿都能准确把他扶住,就像……就像知道他会在那个瞬间感觉身体不适。   对上赵洛懿担忧的眼神,李蒙觉得可能自己想多了。一天到晚苦哈哈在外头奔逃,终于能饮酒作乐了,李蒙几乎迫不及待入席。赵洛懿便挨在他身旁坐下,本来霍连云给他们单独安排的席位便多出来一张。   穆采唐走近王汉之身边,与他说了句什么,王汉之便在李蒙他们对面坐下。   席间红衣舞女随乐声翩迁起舞,轻盈而灵动,盈盈一握的小蛮腰,让人挪不开眼。   音乐、美酒、庄严大殿、落英缤纷、美轮美奂的屋舍,对李蒙来说都像前世记忆。在父亲身边时,这些都是常见常享的,在李家的大宅中与婢子戏耍,把兄长才买来送嫂嫂的攒花珠钗藏在卧房门口插孔雀尾羽的大花瓶里,或者枕在丫鬟腿上,躺在荷香阵阵的池塘边,看书看困了就直接在温软的怀中睡去,醒来时接着看。   酒味闻来香醇,李蒙抱着酒樽喝了一大口。   赵洛懿与霍连云遥遥举起酒樽对饮,放下酒樽才看见李蒙已自己喝开了,酒一下肚,白嫩的脸上就泛起红晕。   李蒙面前盘子堆得像小山,他一边吃,一边对赵洛懿嘀咕:“这个烤全羊,我吃过,以前在家时兄长们就在后院里架起铁架,仆人宰好了肥羊,生的,我们自己生火,洒作料,烤得油爆爆时,最好喷点酒,再用小刀一片一片割下来,随割随吃。”   赵洛懿认真听他说话。   李蒙喝酒喝得有些难受,几次抬手想扯领子,被赵洛懿把左手抓在掌中,侧身吩咐下人倒热茶来,李蒙说完一长串话,神情呆滞,茶来就着赵洛懿的手喝了,便不再说话,赵洛懿给什么他吃什么。   音乐曲调变得欢快无比,几个衣饰华丽单薄的东夷女子入场,脚底飞旋,舞裙像盛放的花朵层层叠叠绽开。   李蒙软软靠在赵洛懿手臂上。   霍连云看赵洛懿的眼光不动声色挪开,穆采唐走近他的身边,霍连云侧耳去听她耳语,神色有异。   随着一阵爽朗大笑传来,乐声戛然而止。   一名身长八尺,一身灰白便装,但足见衣饰华贵的男子走来,与霍连云虚一抱拳,“听说靖阳侯回来,本官在知府那里待不住,便来看看。”   霍连云温和笑道:“蔡大人不让人先通告一声,府上简陋,要让蔡大人见笑了。”   “哪里,本官去年驻守边关,大半年没见过油星,老远闻到这里酒肉香味,我这肚子里的馋虫都快跑出来了。”男子话声一顿,四下扫了一圈,对霍连云笑:“就不知是否打扰了靖阳侯宴请宾客。”   “蔡大人说笑,何来宾客,都是行走江湖结识的几个小友,在灵州候了好几日,恰逢我回来,府里姬妾非要张罗着给我接风洗尘。”   蔡荣眉毛一扬,似才看见穆采唐,拍霍连云肩头大笑道:“小侯爷好福气,不似咱们军里大老爷们儿,这回京皇后为本官物色的女儿家,本官是全看上了,结果人一个也看不上我这大老粗!不提也罢!”   霍连云打哈哈含混过去,对穆采唐施以眼色,在他与赵洛懿的席位之间,加了一席,让蔡荣入座。   自蔡荣进来,李蒙就下意识埋着头,听蔡荣大声与霍连云交谈,这才稍微抬起头来打量,他觉得有点眼熟,却已是年幼之事,心想应该是与父亲见过面的朝廷官员,但拜访李陵的官员甚多,李蒙根本把人和官职对不上号。   但不排除可能有人记得他,所以李蒙尽量避免和朝廷的人照面,霍连云除外,他长得太好看了,李蒙第一眼看见他就心生好感,这是无法抗拒的。   “吃肉。”重新响起的乐声里,赵洛懿说话声音很小,把割好的肉片推到李蒙面前。   这个“蔡大人”在场,李蒙有点紧张,不过吃东西总是没错。   蔡荣也根本没注意李蒙,酒过三巡,他略带醉意地睨起眼,手冲对面沉默不言的王汉之一指,笑了笑,向霍连云询问:“这也是,靖阳侯结识的小友?”   霍连云神色茫然地看了穆采唐一眼。   穆采唐取过霍连云的酒樽,替他斟酒,递回酒樽时温柔地凝视他,“侯爷忘了,是陈姨妈那年难产,于她有救命之恩的那位曲大夫的小儿子,曲大夫出远门,把儿子托庇于陈姨妈,您出门前,不是说怕老太太膝下寂寞,让奴家将人接来,陪老太太玩耍几日。”   霍连云扶额,摇头道:“我这记性。”   蔡荣嘴角牵扯起来,对王汉之挥了挥酒樽,“不想是陈家的旧友,回头本官倒要找画像的官员问问,届时可能要叨扰侯爷,一群饭桶办的糊涂事,把王霸的儿子和这位小曲公子画得一个模子印出来。方才见了,霍然吓本官一条,还以为侯爷勾结反民王霸,还请恕罪则个,本官先干为敬,给小侯爷赔罪,曲小公子也同饮吧?”   “同饮同饮,赵少侠也陪饮一杯。”霍连云态度随和,全然不似放在心上。   蔡荣喝完酒,微微睨起眼,不知道在看堂下舞蹈,还是透过柔媚的舞女在看对面的王汉之。   酒席直至亥时才散,蔡荣喝得大醉,霍连云亲自相送。人已走出老远,声音还遥遥传来:“伴君如伴虎,我才羡慕老弟你,世袭恩荫,做个逍遥浪子闲散侯爷……哥哥我年节还在外面抓人,不容易!陈老弟现也与我过不去……”   紧接着一声重重叹气,与蔡荣的叹气声重叠在一起。   李蒙转头,分辨出那幽幽的一声是穆采唐发出的,穆采唐从容地吩咐下人带赵洛懿他们回院子,却好像那一声是李蒙听岔了。   婢女将他们引到院门口,就辞去,要叫人得到院门外去叫。   没人倒好,有赵洛懿就够了,李蒙也不喜欢人多,人一多就得提防这个留意那个,才两年的半杀手生活,已经练就李蒙睡觉都不敢睡踏实的本事。   洗完脚李蒙不想睡了,白天才睡了个饱,赵洛懿穿夜行衣出去,和王汉之打了个照面,没和他说话,上房之前拍了拍李蒙的脑袋。   李蒙抱着王汉之的猫,猫好像总睡不醒,缩成一个球正眯着眼打盹。   “你怎么还不去洗澡,都闻见汗味了。”李蒙想了想,说,“过两天我们就去瑞州了,不用管那个蔡大人,别说他应该没认出你,就算认出来,在靖阳侯的府上,他也不敢做什么。”   王汉之手在膝头紧握成拳。   “你身上又没有记号说明你就是王霸的儿子。”李蒙随口安慰他。   王汉之脸色刷白。   “……”李蒙吞了口口水,“不会真的有……”   王汉之卷起袖子,露出锻炼有素的手臂,比李蒙的强壮一些,直至上臂,有一幅烙印,看上去像是一张缩印版机关图。   “当年我爹以研制出一种名为焱钩的机关在江湖上有了点名声,我出生时,他亲手把这幅机关设计图烙在我身上,并且决定,以后王家的子孙,他的嫡传弟子,身上都以这为印记。”   李蒙看了半天,小心措辞,“这个看了也没用吧,根本看不出怎么锻造……”   王汉之放下袖子,“只有懂得机关铸造的大师才看得懂。”   “你看得懂吗?”李蒙问。   王汉之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点头,神色黯然。   “这个东西有什么用?”李蒙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泪花。   “杀人。”   “……”李蒙把一直在自己大腿根刨来刨去的猫提起来,对王汉之抱歉,“我不是觉得你说的无聊,它太烦人了!”   王汉之理解地点头,“我平时都不理它,它毛病很多,晚上睡觉要打呼。”   李蒙脸上现出茫然,“是吗?我没注意到。”猫调整了个姿势,脑袋埋在李蒙上衣下摆里,李蒙决定待会儿再洗个澡,继续和王汉之聊天,“刀剑都可以杀人,你爹发明了一种兵器,有什么神奇之处吗?”   “可以构成一个连环杀局,针对骑兵设计的,是个全套,先杀马后杀人的机关,不过江湖人单打独斗的多,或者群起攻之也不怎么骑马。真正让这样机关闻名天下的,是当时的情报机构,买了一套一百二十多组这种机关,用以对付北狄骑兵。大秦对战北狄常年败阵,那一战之后,机关和阵法得到了一样的重视。”   李蒙点了点头,“高手在民间。”   “所以王家庄很有钱。”王汉之带点炫耀的意思,但很快又觉得没什么好炫耀的,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无意识地问李蒙,“你觉得今晚那个蔡大人,是什么官职?”   “走路的姿势像个粗人,说话也像,他自己不是说去年还戍边了吗?查一下去年戍边的统战官员,今年调任回中安的,他的旧友里曾经应该有一名陈姓的将军,但现在两人关系不大好。”一提到陈姓将军,李蒙表情就有点不对。   王汉之看出来了,问:“你想到什么了?”   李蒙摇了摇头,“应该不是。”   王汉之看李蒙不愿意说,两人关系现在还很尴尬,以后可能是同门师兄弟,也可能不是,说难兄难弟,李蒙现在有赵洛懿护着,也不算很难。反而王汉之没个着落,李蒙有点同情他,把手从猫头上移到王汉之头上,安抚地揉了揉,说:“你缠着我师父,就算他不收你为徒,出于面子,也不会让认识的人在眼皮子底下被抓走。”   “谢谢了。”王汉之深吸一口气,“不知道你师父什么时候才盘问我。”   “你身上还有什么秘密吗?”李蒙好奇道。   “没有太多了。”   “那你没有利用价值,很可能被我师父抛弃。”   王汉之:“……”他感觉更糟糕了,“要不然我说知道百兵谱在哪里。”   “骗他的话可能会被割了脑袋喂狗。”李蒙望天。   王汉之聊出了一身冷汗,说了声要去洗澡就走了。李蒙本来想坐在外面等赵洛懿回来,坐着看了会儿廊檐底下挂着的八角灯笼,每一盏灯笼上画的图都不一样,有八仙过海,嫦娥奔月,后羿射日,西王母出行,李蒙看得有趣,不过脖子疼,就去床上躺着等。   躺了会儿又烦躁地爬起来,想着不然把无妄剑拿出来擦擦亮。   包袱里多了几本书,李蒙翻了一下,有三本是纯手工制作的小人书,有剑招有拳法,他想起来在闲人居时,赵洛懿总在那里写写画画,还不让他看,心想可能是赵洛懿画给他以后照着练的,反正会给他,便不甚放在心上。   问孙天阴借的大秦风物志,还有一本李蒙没注意的,现在借着灯光看清楚了,是志怪故事一类的,刚翻了两页,李蒙的注意力被另外一本蓝色封皮,封面上没字的册子吸引了注意力。   看着不像书籍,又不像赵洛懿自己装订的那么粗糙,就拿起来随手一翻。   “砰”一声李蒙胳膊肘把桌上茶壶撞到了地上,倒好没喝的茶也猛然翻了一桌,茶水流得到处都是。   李蒙忙跳起来用袍子把茶水揩干,冷不防门外传来响动,李蒙忙把书全体塞进包袱里,只留了一本之前看过的风物志。   “茶倒了?”赵洛懿看了一眼,皱眉道:“怎么把袍子也弄湿了,脱下来,别着凉了。”   李蒙心砰砰直跳,“哦”了一声,就去里间脱袍子,脑子里俱是刚才看见的那本册子里,两名男子身躯交缠在一起,姿势简直突破李蒙想象的极限。他二哥从前只在戏弄他时略略跟他透露过男女周公之礼,虽不至于天真到以为男子之间就是碰碰嘴唇,但再亲密也许就是蹭来蹭去,为什么后面还有……   怎么能那么干!太有违天道了!   身后传来赵洛懿的声音:“还要洗澡吗?”   李蒙心慌意乱地说:“不洗了……”又问,“你还要洗吗?”   “嗯,一身汗。”   “哦哦,那你洗吧,我先睡了,我的里衣呢?”又怕赵洛懿会给他拿进来,李蒙忙道:“找到了找到了,你去洗澡吧,我睡了。”   听见赵洛懿关门声,李蒙心里激烈的跳动平复下来,想来想去,还是难以安睡,听见窗外传来哗啦的水声,知道赵洛懿又在院子里随便拿凉水冲了就算完事。   鬼使神差的,李蒙爬上了窗户,把窗格顶开一条缝,足够他一只眼贴上去窥探。 作者有话要说:  ……把小蒙子吓die了……所以决定先偷看! 关于蛊虫这个,身上有母蛊的可以驱动子蛊,引起心悸反应,手脚无力,不过因为当初谈论子母蛊都是背着小蒙子,他什么也不知道。。。。以为自己心脏有毛病= = ☆、改头      灵州的天十日有九日乌云遮月,月光没有,不过院子里四角的灯彻夜不息。   从窗缝里可以清晰看到赵洛懿站在角落里,树下,旁边有个木架,他把一盏提灯放在上面,之后开始解衣袍。   “……”李蒙向后撤了撤,心想这是不是不大好,片刻后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又贴了上去。偷窥是一桩紧张又刺激的活动,人的本性就是追逐刺激,何况还偷窥这么一个武艺高强的汉子。   融融白光给矫健的男子躯体增添一层柔和,水珠沿着壮硕的臂膀,滑落至劲瘦的腰,健美的臀及腿部。   从李蒙这里看去,赵洛懿侧着身,侧面轮廓显得十分性感,刺激以外,又平添了一种神秘。毕竟每天在被窝里师徒两个都是黑灯瞎火的,李蒙从未如此清楚地看见过赵洛懿的身体。隔得远,他身上的疤痕让夜色镀染上朦胧的美感。   木瓢举至肩侧,随手泼在身上,皂角搓出的薄薄一层泡沫覆在蜜色的皮肤上。   赵洛懿身前,那物挺立昂扬,随他手臂上下的动作一晃一晃。   李蒙既想看,又忍不住面红耳赤直咽口水。   不经意一个眼神飘来,“砰”一声李蒙脚下踩空,手也发软,一屁股摔在地上,把凳子也撞翻了,那声音听在李蒙耳朵里,简直如雷贯耳,连忙爬起来,把凳子摆好,鱼似的钻进被窝里,盖上被子,闭上眼睛。   视野里忍不住浮现赵洛懿的果体,以及那本册子里,画工精致的图像,李蒙有点后悔为什么不多看两页,也许有不那么骇人的……李蒙内心万马奔腾,将这段时日与赵洛懿亲近时萌生的那些幸福的小花都踏碎了,他实在想不出来,那玩意儿怎么能那么用,一定会死人……太匪夷所思了……   李蒙掀开被子,倍感燥热,在床上滚来滚去,茫然无措地一会儿盯着帐幔,一会儿盯着窗格,折腾了会儿,听见赵洛懿进屋,赶紧手脚摊开呈“大”字躺好。   赵洛懿放好东西来看,疑惑地皱眉,看见李蒙睡熟了,遂放轻手脚,背对床边擦身。   阴暗之中,衣料覆盖上赵洛懿的裸背,李蒙眼虚着一条缝,感觉身上燥热渐渐平复下去。   赵洛懿上床,手举起又放了下来,挨着李蒙打算睡了。察觉到热源靠过来的李蒙无意识来抱,赵洛懿伸出一条胳膊让他枕着。   听着赵洛懿睡去的声音,李蒙感觉安全,手掌贴着赵洛懿才洗过冷水有点凉的皮肤,慢慢彼此煨热。   ……   次晨天还不亮,李蒙被赵洛懿从床上拉扯起来,给他穿戴整齐。   李蒙迷迷糊糊在桌边坐着倒茶喝,听见隔壁门敲响,想必是赵洛懿又去叫王汉之了。   外间下人得了吩咐,早膳摆上桌,王汉之边系袍带,边脸上带红地走进来。   赵洛懿在里间收拾包袱,发现了什么,眉头微蹙,转头看见李蒙像只小动物下巴磕在桌面上发愣,王汉之脸圆,显得有点熊。随手把几本书按顺序收拾好,其中一本赵洛懿扯了张纸包好,收在最里面。   “早饭吃完,我去向靖阳侯辞行,立刻出发回瑞州。”说这话时,赵洛懿看着王汉之。   王汉之道:“我跟着你。”   把筷子分给二人,赵洛懿点头,接着说:“昨日蔡荣认出了你,一定会找陈家核对,曲大夫确有其人,也有个小儿子,不过早夭,此事只有他夫妻二人知道。曲家夫妇那里已经说好了,别的事不用我们操心。药理你知道多少?”   “闲时读过一点杂书,父亲也提过一些,不过……”王汉之显得为难。   “不会有人考你,以防万一,走的时候会给你准备书,你读熟一些,最好能成段背诵。你这个年纪,不会给人看病正常,但要是连书也不会背,就有问题了。”赵洛懿剥出一只鸡蛋,顺手放在李蒙碗里,看了眼王汉之,“你想清楚,跟了我手上就不可能再干干净净。”   “他手上也不干净吗?”王汉之看了眼李蒙。   李蒙正在啃鸡蛋,把蛋黄挑给膝上蹲着的黑猫。   “他和你不一样,他不是江湖人。”   李蒙想说话,被赵洛懿警告地看了一眼,把话又吞了回去。   “哦。”王汉之埋头,碗里也多了只鸡蛋,他一筷子把鸡蛋戳了个爆黄,“那我以后用给曲老送终吗?”   “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轮不上你。家谱也路上给你,你自己背熟。从现在开始,你不是王汉之了,记清楚。”   “嗯,我是曲临寒。”曲临寒神色黯然,转而强打起精神,“你会收我为徒吗?”   “回楼里再说,我不喜欢多说话,也不喜欢听人废话。到了瑞州你的身份是曲大夫的小儿子,曲大夫是我的故交,曾救过我的命,他家里出了点事,因为小儿子长得和朝廷缉捕犯神似,惹了麻烦,为了避难,暂时把你托付给我。”   听到后半截,曲临寒方意识到这段都是瞎编的。   “对楼里人也不说实话?他们不是你的兄弟吗?”曲临寒道。   “叫你做什么,照办就是。”赵洛懿不再多说,催促两个小的赶紧吃东西。   ……   下人往东苑传饭便报至了穆采唐,穆采唐入内告诉霍连云,霍连云睁眼匆匆吩咐人伺候洗漱,在内堂等待赵洛懿时,穆采唐捧茶来,放下茶盅,替他研墨。   霍连云靠在椅中闭目养神。   “蔡荣已经生疑,为何不就把王汉之给他?”穆采唐音色柔软,令人闻之忘忧。   “也许他身上有我们要找的东西,要是没用,就给十方楼也无妨。若是有用,本侯一路观察,越是加诸拷问,王汉之不一定会说,或者不会说实话。与其大费周折却一无所获,不如静观其变坐享其成。”霍连云道。   穆采唐眉眼间泛出担忧,“就怕陈姨妈那里漏了风出去。”   霍连云食中二指在桌上连番敲击,沉吟片刻,吩咐道:“等赵洛懿等人离开,让人给陈硕递个话,命他今晚来见我。”   “是。”穆采唐听见外间响动,收声退到霍连云身后,替他捏肩揉背。   下人进来通报,不片刻,赵洛懿入内,看了眼穆采唐。   “你先下去。”霍连云道。   穆采唐朝二人先后行礼,便退出书房,走至院内,看见树下石桌旁坐着两兄弟,俱是少年人,一人怀中抱着猫,是赵洛懿的徒弟,另一人便是王汉之了。   李蒙也看见了穆采唐,想起赵洛懿的形容,比萧苌楚更不好惹。李蒙笑举起猫爪向穆采唐招了招手算招呼过了。   穆采唐勾起嘴角,嫣然一笑,淡紫色衣裙消失在长廊尽头。   曲临寒不悦道:“就知道勾三搭四,漂亮女人会骗人你不知道么?”   李蒙无端想起来岐阳那个可爱的桃儿,掏出荷包来,又掏出其中的玉佛来,在曲临寒眼前一晃,“女人给的。”   “……”曲临寒翻了个白眼,满脸鄙夷,又忍不住想看,时不时瞥一眼。   李蒙笑了起来:“是岐阳知府的千金,说不准以后就是我媳妇了。”   “你果真不是江湖人。”接着曲临寒又想不通地问,“你是谁的人?”   “我是我师父的人。”李蒙哈哈大笑,看曲临寒脸都红了,直接从石凳上笑得往后仰,被曲临寒一把提住领子,抓住他的肩膀摇晃,怒道:“好好说话!”   李蒙抽了抽鼻子,正色道:“说正经的,你以后怎么办?就跟着我师父了吗?”   曲临寒沉默地看了李蒙一会儿,似乎在忧虑什么,又谨慎的看了眼霍连云的书房,房门紧闭,门口站着两个府兵,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谈什么。   “不然还能怎么办,我爹叫我跟着他。”曲临寒表情茫然又落寞,在同龄人中显得有点大的手掌在膝头摩擦,“父亲与我,不很亲近,家中的事我也从来没管过。”那语气很茫然。   “那个吊死的女人是谁?”李蒙忽然发问,曲临寒愣了下,脸色不好看,“父亲生前最疼爱的妾,家中出事以后,我就躲进了地道,过了差不多五天,我又困又饿,想上去搜点吃的,发现庄子里的人几乎都死了,能搬得动的财物也被下人们搜刮一清。”曲临寒低头,嘴角牵扯出难看的弧度,“父亲生前虽脾气暴烈,有些恃才傲物,但从不苛待下人。”   “那个妾怎么死了?才死了一个月,不是你弄死的吧……”李蒙面无表情地说。   “怎么会是我!”曲临寒忿忿道,“我第一次爬出去的时候,她根本就不在!第二次爬出去发现庄子里有动静,本来以为又是有官府的人来搜查,结果听见……听见……”曲临寒耳根蓦然红透,“一对奸夫□□,罔顾礼义廉耻,我父尸骨未寒,他们就……”   李蒙连连点头,“所以你怒火中烧,一口热血涌上头,冲上去就砍死了奸夫,勒死了姨娘。”   “你别胡说好吗!”曲临寒怒吼道。   动静大得引来府兵看了两眼,李蒙冲他们摆手,“没事没事,守你们的门。”   府兵:“……”   “我都这么惨了!你不能少胡说两句!”曲临寒两眼通红,手攥成拳。   李蒙揉了揉曲临寒的头,“好,好,不是你杀的,那她怎么死的?”   曲临寒鼻翼翕张,被李蒙气得不行,镇定下来,说:“那个奸夫,是我们庄子里一个干粗活的,卷走那女人的金银财宝。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因为他们两个在宅子里,寻常我只敢半夜出去,拿到粮食和肉就回小楼躲避。一天晚上听见争执声,以为倒霉被发现了,躲在厨房里不敢动弹。后来听见女人尖叫,就出去看了一眼,那壮汉鬼鬼祟祟背着个大包袱,趁夜离去。楼上门开着,灯也还亮着,我怕被发现,又想发现也没什么,不过是个女人我又不是打不过,平常我们两个也没少吵闹。”   “你爹一定很头疼,做男人不容易。”   “别打岔!”曲临寒一吼,李蒙连忙捏住嘴示意不会再说,曲临寒喘了两口大气,才接着说,神情略有忐忑,“就发现她被勒死在床上了。”   “她穿衣服了吗?”李蒙好奇道,“你没有趁机打她一顿?”   被李蒙一顿插科打诨,曲临寒那点悲愤之情已抛到九霄云外,感激地揉了揉李蒙的头,“知道你不想我难过,兄弟很承你的情。”   “不,我是真的好奇。”李蒙说完立刻起身走到一边,以防被曲临寒暴打一顿。   曲临寒哭笑不得:“她死得很惨就是了,反正也是被人勒死的,衣服是我给她穿的。”   李蒙脑中出现那具腐化的女尸,整个人都有点不大好。   “你离我远点。”李蒙朝曲临寒伸出一臂,“保持。”   “想什么呢,我洗过很多次手了好吗!”   李蒙依然和曲临寒保持距离,往书房瞟了一眼,赵洛懿还不出来。   曲临寒垂头丧气地坐着,低声说:“我拿她做了个机关,没办法,为了生存,大家都不容易。”   说到这里,李蒙也深有同感,再一对比自己,虽然家里也逢难,总归立刻被人接走了,王汉之却天天在死了无数人的王家庄里扮演一缕幽魂,以吓跑后面来他家找东西的不法之徒,不禁心生同情,想来想去,把黑猫递出,真诚地望着曲临寒,“给你抱一会。”   “谢谢。”曲临寒抱着猫发呆。   这时,书房门开,赵洛懿头也不回走出来,霍连云追了出来,手刚要搭上赵洛懿肩头,被他不着痕迹侧身一躲。   赵洛懿出手迅速,两个少年都被提了起来,默契地埋头快步往外走。   “站住,你用本侯爷的马,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吗?”   “你的马我不用了。”赵洛懿无情地说。   “我们要走路吗?”李蒙茫然地看着赵洛懿,“此去瑞州山水迢迢,师父还是不要吧?”   赵洛懿一把把李蒙推到一边,朝曲临寒说:“外头等我。”   霍连云显然动了怒,胸口起伏不定,“这还不是为了楼里弟兄们好,又不用你决定,让你给师父带封信,你不带我自己也能传书给他。”霍连云指间捻着个信封,硬要往赵洛懿怀里揣,顺便在他怀中揉了一把。   赵洛懿掏出那封信,当着霍连云的面,撕成碎片,转背就走。   “哎,算了,马你骑去。”   “不用。”赵洛懿头也不回。   “你骑过的马侯爷不要!”霍连云吼道。   赵洛懿不说话了,快步走出门外,看不见他的背影,霍连云扶住一旁柱子,摇了摇头,挨着廊柱坐下,两手垂着,不住喘息,抬头看空荡荡的视野尽处,眼中尽是担忧的神色。   他抬头望天,低声说:“瑞州的天要变了。”   “可不是,春暖花开,侯爷什么时候听老太太的,邀上几位老太太喜欢的小姐去踏青,老太太就高兴了。”一名随侍在旁应和,霍连云全似没听见,弯腰捡起地上碎纸屑,匆匆返回书房。    ☆、出城      出了靖阳侯府,赵洛懿朝两个少年吩咐:“随便找间车马行,雇一辆马车,不用车行的马,这两匹马套上。”   马缰交到李蒙手里,黑猫从李蒙背后的大包里探出头,警惕地打量赵洛懿。   “我们在哪里会合?”曲临寒问。   “办好以后来十方楼找我,李蒙跟着你去办事,你跟着李蒙回来。”赵洛懿按了按李蒙胸口,“不要怕花钱。”   李蒙点头,看着赵洛懿先走了,才催促曲临寒去车马行。   两兄弟一边走一边问,路上李蒙给黑猫买了一袋炸小鱼。   走了没一会儿,曲临寒停住脚。   “到了吗?”李蒙问,把油纸袋子朝曲临寒一让,“吃吗?”自己嘴里全是炸鱼,说话声含糊。   曲临寒嘴角抽搐,意思意思拿了一条吃,不喜欢鱼腥味,没再要。他朝旁努了努下巴,“那里。”   李蒙摇头晃脑到处乱看,跟着曲临寒走进车马行。曲临寒前去找伙计办事,两匹马都交出去给曲临寒牵,李蒙就坐在门外,四处张望。灵州街面可容十六匹马同时通过,人声鼎沸,很是热闹,是离大秦都城中安最近的一座城。   为什么赵洛懿不用十方楼的车马,要在外面另外找一家呢?   黑猫轻巧地从包袱里跃出,像只肥鸽子蹲坐在李蒙身边,爪子一下下扒拉李蒙的袍袖,李蒙只好给它鱼,一个没注意,猫跳起来把袋子打翻,洒了半包鱼出来。   全是灰,也不能再捡回去吃,李蒙痛心疾首地拍了一把猫头,侧身察觉到身后有人进去,忽然听见一个让他浑身哆嗦的声音——   “叫你们当家的出来,昨天问你们预定的十八匹好马,什么时候能走。”   伙计殷勤地出来招呼。   李蒙头也不敢回,抱起黑猫,飞快从车马行招牌底下钻出去,钻进侧旁小巷,纵身一跃,看见车马行后院里,曲临寒在等伙计给马套上车辕。   李蒙吹了个口哨。   曲临寒想事正在出神,听见有人说话,扭头一看,都是些外族人,和伙计说话:“你们生意真兴隆,是桩大的吧?”   伙计顺手给两匹马刷毛,笑道:“哪里,小本买卖,小公子是买还是租?”   曲临寒想起钱在李蒙那里,吩咐伙计稍等,出去找李蒙。大堂里只有一名算账的在打算盘,门槛上洒了几只炸鱼,李蒙不知去向,眉毛登时纠结起来,曲临寒想去追,里面伙计又走了出来,走不脱。   曲临寒不好意思地对伙计笑笑,做了个手势让他等等。   伙计靠在柜台边,偷偷留意曲临寒的举动。   门外传来两声猫叫,曲临寒走出门去,看见李蒙躲在隔壁晒面线的架子后面,藏头露尾就是不走过来。   “躲着干什么?给钱!”曲临寒走去拽住李蒙的肩,把人扯出来,李蒙眼角余光瞥见铺子里没有外族,才把钱袋掏出来给他,“套好了吗?从后门出去。”   曲临寒奇怪地看他,“不从后门出,要把柜面踏平吗?”   李蒙讪讪笑了,推曲临寒进去,曲临寒忙问:“租还是买?”   “你看着办,师父的银子,省点花!”   曲临寒嘴角抽抽,想了想,问过价钱,又翻了翻钱数,对伙计说:“买了,赶紧套上,我还有事要办。”   黑猫窜到李蒙肩头,死活要去捡鱼,李蒙看了眼里面没有那几个外族人,便让它下地叼了几条,赶紧把猫塞进包袱里往后门去。   曲临寒驾车从后门出,一眼望去巷子空荡荡的,正莫名其妙,听见两声猫叫,循声看见李蒙躲在一根大灯柱后面。   李蒙探头探脑好像在躲避什么,曲临寒回头看,没有一个人。   “你赶车吗?”李蒙坐上了马车,微微喘着气。   “要么你来?”曲临寒递过鞭子。   “不,还是你来吧。”李蒙把车门一闭,紧张过度之后,余下的是精疲力竭,就往车厢里倒去,黑猫灵活地从李蒙身下钻出,蹲在旁边舔毛。   李蒙扒开车板后的帘子,只露一条缝,看见车马行掌柜带着外族人出来,他们好像要去什么地方,对了,马,他们要了十多匹马,应该会带他们去马场。李蒙松了口气,咚一声躺在车里,舒展手脚。   车身陡然一晃,接着停了下来。   李蒙从车里探出个脑袋,声调上扬:“到啦?”   对上曲临寒为难的脸:“十方楼在哪儿?”   “……”于是只好换成李蒙赶车,曲临寒回车厢里抱着猫。李蒙车赶得摇来晃去,第三次被曲临寒从沟里把车轮子推出来之后,终于驶入十方楼所在的街道,李蒙兴高采烈地转头对曲临寒说:“马上到啦,要是师父事情办完了,再去买一包鱼干,你的猫叫什么名字,它太能吃了。”   “没名字,你随便叫。”曲临寒毛躁地抓了把头发,他的头发随不稳定的车厢颠簸得乱七八糟。   “那叫肥圆可以吗?”   “不行。”   “胖子?”   “……”   “黑胖子?以前我听人说,黑猫脚上踏着四只白,是为父母戴孝,养着不好。”   曲临寒死了爹,他娘是早死的,后来小娘也死了,庄子里也死了不少人。这猫是谁带来的他也搞不清楚了,娘的,没准就是为了搞垮他王家庄。   “不过都是瞎掰的,要不然叫小鱼干怎么样?我觉得黑胖子比较合适。”李蒙絮叨的声音停了下来,他跳下车,打开车门,抱着肥猫,让曲临寒在车上坐着,“我去看看,他们不认识你,见了会问东问西。”   一扇老旧木门紧闭,李蒙上去敲门,没片刻,里面的伙计一边问谁一边开门。   “蒙子!”李蒙大声答应。   活计一把把李蒙拽进门里,曲临寒听见李蒙呼救的声音,像是被人胖揍了一顿,不过想着李蒙爱说笑,也许是夸张。   “听说你大哥来接你。”虽然同样是十方楼的活计,也有正经只干活不经手不干净生意、不会武功的人。   眼前两个少年羡慕地靠在门边看李蒙收拾东西。   “是啊,这回不用留下来做苦力了。”李蒙笑说。   “你做的算苦力,我们就算苦役了!你小子成天就知道偷懒,什么时候出过力!”伙伴忿忿道,想着李蒙走了再不用被他半夜梦游怒号的声音吵醒,缓过来一口气。   “是啦是啦,都亏你们了。”李蒙想了想,摸出赵洛懿的钱袋子,挑出两锭碎银子,给两个伙计分了,“这大半年,谢兄弟们照应,我李蒙永生不忘二位帮我干过的活,吃过的馒头。”   俩伙计讪讪,没想到有意外之财,一边给了李蒙一拳。   另一件院子里,账房内光线阴暗,赵洛懿手中夹着一张纸,上面有接近二十人的名字。   “暂时有这些人,不敢汇报给老楼主知道,他现在身子已是风中残烛,怕撑不了……”账房先生柴靳让赵洛懿冷厉的目光看了一眼,立刻住嘴。   “有劳柴叔。”赵洛懿收好名单,转身出去。   柴靳终于松了口气。   “还有件事。”赵洛懿看见柴靳在擦额头冷汗,漠然道:“柴叔你觉得热?”   “啊,这不是,仲春已至,慢慢就暖和了,万物复苏,要是老楼主身体好起来,弟兄们都会安心些,也好稳定楼里人心。”柴靳道,“还有何事?”   “这些人可还在瑞州?”赵洛懿问。   “都在,我已经通知了饕餮,暂时没有派给他们任务。红枫、谷牧、安和志三人出任务便失踪了,后来才查知与肃临阁勾在一起,便没再回来过。楼里有不少机密,你也知道,动辄牵扯甚广,不到时候,让今上查知,恐怕会引起时局动荡。倒是不担心官员,北狄人被打出去之后,一直虎视眈眈,要是再像三年前……”柴靳手拢在袖子里,叹了口气。   “回去后,我会处理。”   柴靳抬起已有些发黄浑浊的眼睛看赵洛懿,摇头道:“真要是叛了,也留不得,你只管放手去做。”   赵洛懿“嗯”了一声,道了声告辞,给柴靳关上门。   “师父!”楼下李蒙在院子里坐着。   赵洛懿嘴角不自觉牵扯出个极细微的弧度,跃下楼梯,右手于身后潇洒一托,稳稳当当落在李蒙身前。   “走。”赵洛懿边走边问李蒙,“花了多少钱?”   “不知道,让曲临寒去办的,买了一辆马车。对了,后院里两个一起干活的伙计在,给了他们一人一点碎银,谢他们照顾。”   赵洛懿点头,“应该的。”   “这趟准我见太师父吗?”李蒙没见过温煦,但从赵洛懿的形容里,有点想见温煦,也许因为他是照顾赵洛懿长大的人。   “到了再说。”赵洛懿把李蒙推上马车,让曲临寒也进去坐着,他赶车。一声响亮的“驾”之后,赵洛懿转身对车里说,“到了城门附近南大街,曲临寒,你到车下躲着,手劲怎么样?”   “可以。”曲临寒看了李蒙一眼。   “别紧张,掉下去师父会救你。”李蒙说。   “我会停车让你抓牢再走,掉下去我就不管了,今天必须出城,明天蔡荣的人马堆在灵州,你就完了。”赵洛懿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   “……”李蒙遗憾地看着曲临寒,把黑胖塞到他怀里以示安慰。   不过设想中的危险没发生,刚好赶上城门口士兵吃午饭,巡查松懈,随便看了一眼车里,就放行出去。   马车出了城,风驰电掣驶向西北方向。   约摸盏茶功夫,曲临寒终于受不了了,在车下发出大叫:“停车!再不停车我就死啦!”   曲临寒灰头土脸地从车底下爬出,李蒙哈哈大笑,被赵洛懿支使去找点水,马车就停在野地里,不远处有一条溪流,溪水流动的声音在这里能听见。   看李蒙走远,赵洛懿才从怀中掏出金簪和玉佩,向曲临寒问:“这两样是谁的?”   “我爹送给小娘的。”   “你爹有钱。”   “都被奸夫卷走了。”曲临寒哂道。    “都是普通饰物,王霸没在上面做什么手脚?”赵洛懿问。   曲临寒眸光闪烁,低下头握住脸,似乎很不想提起他小娘,不过还是答道:“我爹把小娘当心尖肉那么疼,不会做手脚,要做手脚也是对我娘。”   赵洛懿没有多问,不远处李蒙把装水的竹筒挂在手腕上,回来了。   李蒙心不在焉给曲临寒冲脸,水顺着曲临寒的鼻梁,冲到额头上,曲临寒像赶蚊子似的洗脸。   水珠滚过皮肤折射出的光让李蒙脑中浮现起赵洛懿性感的雄性躯体。   “李蒙!往哪儿冲!”   李蒙回过神,看见水已经顺势冲到曲临寒脖子上去了,弄得他前襟都是水,连忙帮他擦干净。   两个上了车,曲临寒冻得直哆嗦,李蒙把猫给他抱着,黑猫嫌弃地挣扎出来,脑袋扎进李蒙两腿之间取暖,不再动了。   曲临寒只好忍着,到了夜里,李蒙看他冷,劝他穿自己的衣袍,换了干燥的衣服,稍微觉得好受些。李蒙已经靠着车板睡着,马车仍然不停前行,车身颠簸,车门呼啦啦拍个不停,每当那条缝隙展开,曲临寒便迷迷糊糊看见赵洛懿伟岸的背影,在曲临寒的幻想里,穷奇应当是一头暗含凶残的狼,不过闭上眼,他又总看见赵洛懿对待李蒙的态度,冷淡之中,却有无限亲昵。要是以后赵洛懿也肯如此护着自己,就给他当徒儿一辈子端茶递水,老了送终,死了哭灵,也没什么不好。   曲临寒侧着身换了个姿势,头枕到李蒙腿上。   同一天,从灵州放出的信鹞飞往瑞州。 作者有话要说:  嗯,师兄弟会相亲相爱的,尤其在师父死(?)了之后…… ☆、幼兽      到了一座村镇,赵洛懿把两个小的叫起来吃饭,三碗羊杂面,李蒙完全没醒,曲临寒倒是很警惕,边吃面边好奇地四处偷瞥。   “没来过西北?”赵洛懿把羊杂挑给李蒙,喝了口手边热汤。   曲临寒学着他的样子,也先喝了口汤,那汤加了不少香料,一口下肚,浑身发热。   李蒙吃面吃得满脸通红。   “生下来我就在大尧村没出来过,乡里人。”不知道是发热还是不好意思,曲临寒脸也有点红。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平静安宁。”想到什么,又道:“你爹一定把整个大尧村的安宁都搅黄了。”赵洛懿招手叫来老板,添了三个饼,撕碎泡在汤里吃,“多吃点,下一站午饭时不一定能到。”把李蒙的碗拿过来,给他泡了半个饼,盯着李蒙吃完。   “村长每年过年都和我爹谈,希望我爹搬到大地方去,说埋没了我爹。”曲临寒道。   赵洛懿一哂。   李蒙吃得少,先吃完,抱着圆滚滚的肚子瘫坐着,猛然间不知看见了什么,跳起来往赵洛懿肩膀上趴。   曲临寒埋头喝汤,热气冲得他眼圈发红。   “安巴拉。”李蒙攀在赵洛懿耳畔低声说,赵洛懿微微弯下身,不动声色对老板道:“再包十个饼,切二斤牛肉。”   蛇头杖摇晃出脆脆的声响,骇人的蛇纹攀爬在外族人侧脸上,一人牵一匹马,浩浩荡荡走来,街上行人见了,纷纷往两旁躲避。   赵洛懿装好东西,揽住李蒙的肩,低头走进店铺去等切牛肉。   曲临寒也吃完了,跟上去。   “老板,都有什么好吃的,给弟兄们取用些。”生硬的大秦话传来。   赵洛懿低着头,手在切肉的菜板旁敲击不停,伙计抬起头来看他,赵洛懿指了指外面,蹙眉做出不悦的样子。   一群外族人刚在外面坐下,将门前摊子上的座位全占满。   赵洛懿指了指侧旁通往院内的门帘。   伙计会意,把肉切片包好,低声道:“客官随小的走这边。”   三人经过店家内院,从后门走出,赵洛懿多给了伙计一点小钱,沉声道:“我们的马车还在前面,还要你帮忙,不要惊动那些外族。”   伙计接了超出饭钱许多的赏钱,点头哈腰道:“老爷放心。”   伙计跑出,赵洛懿蹙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师父不老!把胡子刮了最多三八!”李蒙痴迷地看着赵洛懿略显得沧桑的脸。   赵洛懿:“……”   马车前脚离开村镇,天色骤变,下起绵绵细雨。   迎面雨珠沾湿赵洛懿满脸,李蒙在车里不住叫唤,让赵洛懿进去避雨。   “蓑衣找出来!”赵洛懿在雨中低吼,并不入内,他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色,被雨水沾湿发亮的耳朵灵巧地动了动。   雨越下越大,一袭蓑衣在赵洛懿头顶上被撑开,李蒙趴在赵洛懿背上,蓑衣遮住两个人。   小小四方天地中,赵洛懿转过脸,眼角余光后瞥,侧脸近在李蒙眼前,李蒙随便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也朝后看去,只见连天雨幕,天色晦暗不明,看不清官道上还有什么。   “他们追来了吗?”李蒙紧张地问,身体晃来晃去,赵洛懿差点被他摇到车下去。   “别乱动!”赵洛懿怒吼。   “哦!”李蒙大声道,身子仍然摇来晃去。   “去车里呆着。”赵洛懿说。   “不行!要给师父遮风挡雨!”   赵洛懿嘴角微微弯起,一脸嫌弃:“去,别添乱。曲临寒,管好你师弟和猫。”   “哎!”   曲临寒一把抱住李蒙的腰把人带了进去,李蒙兀自嚷嚷道:“怎么我就是师弟了!我早入门的!不是,师父你不能这样!唔唔……”李蒙使劲瞪按住他嘴的曲临寒,曲临寒一脸无赖的笑,离开王家庄以后,苦哈哈的曲临寒第一次露出心无芥蒂的笑,李蒙见不得他高兴了,两脚胡乱蹬。   “你们……”赵洛懿后腰挨了一脚,转身一瞪眼。   曲临寒连忙抱住李蒙往车里拖,急促的马蹄声传入赵洛懿耳中,他把车门一闭,嘴角下撇,眯眼向后望去。   疾风骤雨犹如水龙劈头盖脸破洒而下,随马蹄声逼近,赵洛懿随手抖开蓑衣,一臂挥开。   陡然间一根铜杖将蓑衣拦住,去势带得安巴拉从马上跌下,就地在泥中一滚,本来黑黢黢的脸更看不清了。   车内,李蒙双腿被曲临寒抱住,想扒车门,车门紧闭,纹丝不动,改了方向,爬上后车板,车帘捞开一条缝,犹自大叫起来:“打起来了!”   马车比发狂的马还快,车身颠来簸去,曲临寒抱不住李蒙双腿,车身前端沉沉朝下一压。   曲临寒身向车门滑去,一屁股坐在车门上,李蒙禁不住抓裤腰大叫:“松手,你要抓掉我裤子了!”   才一阵加速,又拖延了安巴拉,此刻马队暂时被抛下,赵洛懿飞起一腿,被卸下的马车随惯性滑入林中,车轮下碾出一道长痕。   车门前没有赵洛懿顶着,滚出来个人,曲临寒浑身湿透,坐在泥地里瑟瑟发抖。  车身稳定下来,巨大的车轮使马车又持平,李蒙抱着猫,从车里钻出来,一阵目眩耳晕,赵洛懿将其抱上树梢,命令道:“抱紧树干,要是我不来,你们二人不可下来。”   紧接着曲临寒也被赵洛懿推到树上去。   赵洛懿两腿夹着树,从树上滴落的水珠沾满他的脸。   李蒙倾身抓住赵洛懿冰冷手指,若不是曲临寒眼疾手快把他后背抓住,李蒙就要掉下树去。   赵洛懿双手托住李蒙腰际,将其向上一送,正色道:“照顾你师弟。”   “师父!”   李蒙一声大叫,赵洛懿转头看他,李蒙仍抓着他手指不放,曲临寒一双圆眼也惊疑不定,隐约猜到来者不善。   赵洛懿一臂收回,在唇间吻住李蒙手指,不顾曲临寒满面惊愕,沉声道:“天黑之前要是我没回来,你们两个就先走,李蒙认识路,我们在瑞州十方楼碰头。”   手指从李蒙湿润的掌中滑出,赵洛懿高大稳重的身形隐入雨中,他一手抓起马车,惊人臂力支撑着将马车拖走。   ……   安巴拉等人终于追上马车,发觉马车停在道路中央纹丝不动,安巴拉一臂挥出,做了个手势,身后手下俱放慢速度,不敢上前。   安巴拉右腿后撤,抡起蛇头杖,铜杖于半空飞旋而出,轰然一声巨响,马车被击中爆开,一人自车后跃出。   马车侧翻,赵洛懿落在向上翻转的车轮上,缓慢地搓烟叶,奈何雨太大,点了两次点不燃,小心收好火石,把潮湿的烟叶仔细收好。大敌当前,赵洛懿仿佛只是恼火不能好好抽一杆烟。   安巴拉收起蛇头杖,缓慢朝前踏出一步,见赵洛懿没有出击,方才又前行五步,口中喊道:“圣子势微,命我等来接大祭司回去,还请大祭司不要为难属下。”   赵洛懿淡漠道:“我有事。”   “若是圣子不能顺利继承王位,恐怕大祭司将来要回部族会有难处,圣子说……”   “不认识。”赵洛懿道。   安巴拉脸色不大好看,手掌在蛇头杖上握紧。   “生子生女该多拜拜送子观音,我不会跟你去南湄。”烟枪在赵洛懿手中飞旋打了个转,他像一只雄鹰,傲立于前,睨起的眼中迸射出犀利的光。   “得罪了!”沙哑的声音从安巴拉喉中发出,他仰脖向天大啸一声,用赵洛懿听不懂的南湄话发号施令。   十数人有序展开阵型,安巴拉一脚后撤,被阵前两名大汉托举在半空,他一手做出如同蛇头昂然的姿态,身体扭曲成常人难以做出的蛇形,微微翕张的嘴唇之中,嘶嘶之声如同毒舌吐信,铜质蛇头因震动发出沉沉响声。   赵洛懿翘腿坐在车轮上,漫不经心地往东侧密林看了一眼,一掌击碎巨大车轮,在爆起的木屑之中,身躯腾空而起。   安巴拉大声呼喝,双目赤红,颈侧青筋暴起,纵身扑上前。   ……   “不行。”想到赵洛懿每次回来带的伤,李蒙就坐不住了,一件事跳入他的脑中,李蒙扑过去卷起曲临寒的袖子,露出他上臂的鲜红烙印,“这是对付骑兵用的?”   曲临寒一对上李蒙的视线,“你想让我做一套焱钩?”   李蒙急切地瞪大眼,“行吗?”   “没有金属,绳子也不好找。”曲临寒为难道。   林间大片纵生缠绕的藤蔓映入兄弟两个眼帘,曲临寒心中一动,“倒是可以试试,我带着一些飞镖短刀之类,在我包袱里。”   渐渐燃烧起来的希望让他二人都不再犹豫,李蒙轻功不错,拔出靴中匕首,割断数十条长短不一的藤蔓,按照曲临寒的指挥,将它们搓成一条一条“麻绳”。掌中磨出血泡,李蒙视而不见,雨势慢慢变小,他用袍襟包裹藤蔓,令它们不那么湿滑。   不一会儿,曲临寒凭借记忆拼凑出一套焱钩来,拉住绳子两头,振臂一试,绳子很结实,便对李蒙点头。   “那我们走,先布下机关,再引开师父,南湄人必定上马追击,你负责把他们引入阵中。”雨水顺着李蒙饱满的额头往下滴落,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毅。   曲临寒期期艾艾拉住李蒙,“我第一次做这个,要是失败……”   “怕什么,大不了就硬碰硬打一场!”李蒙笑了起来。   曲临寒眼睛睁大,嘴角微弯,坚定点头,“对,大不了打一架!你可别拖后腿。”     李蒙抬脚就踹,把黑猫原地放下,手依依不舍离开他湿润柔软的皮毛,低声说:“别乱跑,我们会回来找你。”   黑猫懒懒抬起后脚挠脖子。   李蒙与曲临寒步入雨中,凭借打斗声传来的方向,小心靠近声源。   ……   一黑一青两条身影交织在一起,赵洛懿出拳落掌之处,南湄人冲上前,被击退又迅速补上,但不知南湄都练的什么邪功,合在一起阵法诡异,出招不按常法,若不是赵洛懿已与他们两次过招,说不得早落下风。   蛇头杖朝赵洛懿小腿直击而下,赵洛懿飞起一脚,当胸将安巴拉踹飞出去。   正是此刻。   伏在暗处的李蒙大叫道:“啊啊啊——!!师父救命!”   赵洛懿奋起直击,烟枪飞出,安巴拉右肩剧痛,近乎被这一击戳穿肩胛,刚爬起来没来得及坐直的身体不受控制向后飞去,一众手下都被首领来了个横扫。   南湄人阵型一破,安巴拉的手下急着扶他起身,当头两人焦急地对安巴拉一阵叽里呱啦。   强劲的内力弥散在安巴拉五脏六腑之中,骤然吐出一口血来。   南湄人更是吓得不轻,将安巴拉扯起来一阵摇来晃去,安巴拉猛然发出一声大叫。     两个南湄大汉这才发觉不对,安巴拉举起蛇头杖,一人脑门上给了一杖,在手下搀扶下直起身,却已难以追上赵洛懿,连忙催众人上马。   “师父救命啊!!!!救命啊师父!!!他们要杀了我啦!!!师父你再不来我就死啦!!!死啦!!!”李蒙嚎得嗓子有点干,手在包袱里摸了半天,刚抬起水囊,手指按压囊袋,水柱喷洒在他口中,喉咙吞咽一下,李蒙被人从身后重重一排,登时水柱灌入鼻子里。   “……”李蒙呛得眼角发红,嗓子眼里发烧。   赵洛懿面无表情站在他身后,提着他的后领,像提一只弱鸡。   “怎么回事?”赵洛懿道,好像李蒙不给个满意的答复,他就会随便把他丢出去。   李蒙缩着脖子蹬着脚叫道:“曲临寒去搞机关了,只要南湄人骑马,他能收拾掉!”   赵洛懿微蹙眉,想起来王霸当年卖给肃临阁的机关,暂时放过李蒙,但怕曲临寒不能顺利完成任务,沉声道:“我回去看看。”   “师父!”李蒙像块牛皮糖,紧紧抱住赵洛懿的胳膊。   “别闹!”赵洛懿说,把李蒙从胳膊上扯下来,正要扒开他的手就走,李蒙忽然凑上前去,胡乱亲吻赵洛懿的嘴唇。   吻毕,李蒙粗喘着气,“别硬拼,不行把他们引到方便攻击的地方再战。”   “不用担心我。”赵洛懿说。   “你太重了,要是我们俩带着你跑路一定跑不快。”   “……”赵洛懿抬手就想揍李蒙屁股,继而大掌落在李蒙脸颊上,温柔地轻拍他两下,“走了。”   李蒙提气施展轻功,返回林中找到黑猫,把猫揣在包袱里,再回到与赵洛懿分开的地方,半人高的灌木丛将他的身形严密掩藏住,泥水把他全身湿透,连裤子里都是冰冷黏腻,李蒙安静地趴伏在树丛里,睁大眼睛,等待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出现。这是李蒙第一次感受到,他们三个是一体的,在这世上,没有亲人的他们,现在是彼此最后的基石,必须相互信任、配合,否则,谁也无法安然脱身。   而他差一点,可以听从赵洛懿,和曲临寒离开。此时此刻,李蒙无比庆幸,他选择了把曲临寒拉到赵洛懿的阵营中来,而不是他和曲临寒龟缩起来当永远长不大的幼崽。 ☆、师兄      凄厉马嘶伴随呜呜风声隐隐传入李蒙耳中,一度让他怀疑是否产生了幻觉,毕竟他已经在树丛里趴得裤子都湿透了,满裤腿泥浆子,跟下地农夫差不多。   雨停之后,天光绽露出温暖的橙红色,就在李蒙想要不要出去找人时,黑猫在他脖子旁边喵呜一声,人影从他的视野尽头走入,不,跑入。   李蒙连忙起身,跑近的是赵洛懿,身后跟着曲临寒,曲临寒半边脸颊全是溅成星子的血点。   “走!”赵洛懿提起李蒙衣领,李蒙跟在他师父师兄后面发足狂奔。   跑出二里路,见无人追来,赵洛懿搓指在唇边打响唿哨,耸动的马蹄声让李蒙疑惑不已。   是南湄人追来了?   “师父……咱们……就不跑了吗?”曲临寒惶惑地问,不住张望,野地茫茫,接近傍晚,天幕四角低压,像要将人闷死在夜幕之中。   “好像是……”李蒙看见飞跑过来的两匹马,惊喜大叫,“咱们的马!”   两匹不知道躲去了哪里的马飞奔过来,其中一匹通体深棕,鬃毛颜色浅淡近乎奶白,李蒙认得出那是赵洛懿的马,从靖阳侯府带出来的。   “上马!”赵洛懿朝曲临寒催促,拦腰把李蒙抱上马,手掌离开他的屁股墩儿,翻身坐在前面,抓过李蒙的手环在腰际,口中发出清叱,座下大马撒开蹄子,匆匆奔赴瑞州。   连夜赶路,次日一直到傍晚,师徒三人才在一座村镇随意吃了点东西,继续上路。   李蒙依恋地靠在赵洛懿背上,时睡时醒,醒来看见还在马上便又抱着赵洛懿睡觉。被叫下马时,就敞开肚皮吃。赵洛懿身材高大,拥有宽阔厚实的背,抱起来舒服,李蒙朦朦胧胧只觉得,即使有千军万马在追击他们,只要有赵洛懿在,出不了事。   这么一路疾驰,第七日晌午,终于抵达瑞州府。对瑞州李蒙不能再熟悉了,这是他长大的地方,虽然那时只有几岁,但他永生也不可能忘记,那个从小玩大的院子,院子里大水缸养的大乌龟,一年到头也不下几次雨,要是侍奉的丫鬟忘了给他擦脸油,秋冬之交,他的嫩脸蛋儿就要皲裂开口,像乌龟背上的纹路。他还收集了乌龟换下的壳,藏在老宅子种的柿子树背后石头底下。   “到了。”赵洛懿把李蒙抱下马。   曲临寒才从巷子口骑马进来,慌忙勒马,已看见十方楼的金字招牌。   门口蹲着两尊张牙舞爪的玉狮子,十方楼每年获利颇丰,瑞州地处西北,李蒙的爹当年要不是跟错主子进了中安城,在这一方,如同土皇帝一般,尽可占山为王。   往事俱已消弭,李蒙摇头晃脑,把陈年旧事丢到脑后。   赵洛懿上去敲门。   两名看门童见是赵洛懿,连忙恭敬抱拳低头行礼,“赵叔回来了。”   赵洛懿淡漠地“嗯”了一声,对他俩吩咐,“把马牵去拴好。”   李蒙对曲临寒勾手指,示意他跟上,曲临寒一路都在东张西望,显然觉得新奇,李蒙不禁想到自己第一次来十方楼,是在夜里,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楚什么,就被发配给薛木头带着,一带就是两年。薛木头是饕餮唯一的徒弟,年纪已近二十,为人耿介,但反应有点慢,楼里人都叫他木头。   当天夜里,赵洛懿便出任务,一出大半年。   李蒙走上前去,大着胆子勾住赵洛懿的手指晃了晃,赵洛懿回头拍拍他的头,像拍一只狗儿。   本来李蒙以为这就要去见他太师父,虽入了赵洛懿门下,但从前赵洛懿显然没把徒弟当回事,拜师礼没行,更不要说给太师父磕头。李蒙不禁有点嫉妒地看了曲临寒一眼,同样是徒弟,待遇咋个差这么多nia?   曲临寒给看得莫名其妙,凑上前,“师弟,这里怎么这么大……”   “住的人多。”李蒙随口道,发觉这条路不是去他太师父住的那座楼。虽然他从没去过,但十方楼中有一座在瑞州随处都可瞻仰的高楼,他隐约听薛木头谈及过,楼主住的独院就在那附近,不过内有奇门阵法,警告他不要因为一时好奇去送小命。   而若不是赵洛懿给李蒙讲了那么多十方楼的来历,他对温煦可谓一无所知,现在知道了,也只有个印象,是个痴情又温柔的男子汉,这就是他的太师父,所以赵洛懿必须重情重义,不会丢下他。   曲临寒胳膊肘戳了下李蒙,李蒙瞪他。   “我们这去哪儿?”曲临寒吞了口口水,“这地方太大了,你平时不迷路吗?”   “楼里杀手神出鬼没,弟子又守规矩,每个人都清楚该活动的地盘,绝不会到处乱走。”李蒙睨起眼,起了捉弄的心思,“厨房在那边。”他朝高楼的方向努了努嘴,此时李蒙已经发觉赵洛懿不是要带他们去见温煦,这个方向越走越偏僻,应该是去赵洛懿住的院子。   “要是半夜你饿了,可以去那里找吃的。”   曲临寒手拢在袖子里,忙缩脖子摇头,“我不去,去了找不着回来。”   李蒙不置可否,自顾自想着心事。   回到十方楼,赵洛懿先把两个小的安置在自己院子里,那院落偏僻,已接近十方楼外墙。院中花草葱郁,看来有人打理,不过一推开屋门,李蒙和曲临寒就打起了喷嚏。   扑面而来的灰尘差点把他俩埋了。   “我去办事,把院子收拾一下。”赵洛懿从包袱里取出烟枪别在后腰上,便就离开。   李蒙和曲临寒两个打水把该擦的桌椅窗户都擦干净,扫完地,李蒙还从柜子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了香来点上。   两人赶路都累得不行,索性就躺下睡了,不过李蒙给曲临寒随便分配了个屋,让他去那边睡。   曲临寒也没挑剔,也不敢挑剔。   等李蒙醒来的时候,赵洛懿还没回来,他推开门出去,看见曲临寒在拾掇院子里的花草,看见李蒙走来,曲临寒回头冲他一笑:“我那屋放着花匠的工具,我随便收拾一下。”   李蒙脸皮子一红,才想起自己可能把堆放杂物的房间分给曲临寒了。   不过曲临寒好像不大介意,他修剪花枝,把一部分剪下来的枝条埋在土里,动作十分娴熟,似乎在家就常常打理。李蒙又想到他家里已经没人了,事事都得亲力亲为,他连烧柴生火都会,比起自己被接到十方楼来之后,除了和疏风出去那大半年,其他时候反正有吃有穿,也不愁别的,镇日照着赵洛懿留的内功口诀不过练点闲散功夫,实在没吃过什么大苦头。反正人都这样,没有个更惨的参照对象,总觉得人生艰难。   现在曲临寒出现了,很多时候让李蒙倒觉得幸福了起来。   李蒙为自己狭隘的心思感到有点脸红,蹲在曲临寒面前,让他教教自己怎么种花。     曲临寒耐心地给他讲解。   “是不是这样?”李蒙埋完,看见曲临寒抬头在看月洞门那里。   “今晚不带你们拜见太师父了,等会儿随我去饭堂用饭,晚上带你们出去转转。”赵洛懿的声音传来,李蒙把刚埋的枝条扶正,拍了下曲临寒的后脑勺。   曲临寒才回过神,讪笑道:“对,就这样,很简单,你不都学会了嘛。”   赵洛懿径自走进屋里。   曲临寒小心地抓住李蒙的胳膊问:“师父心情好像不好,是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李蒙洗干净手,在曲临寒袍子上拍下俩湿手印。   曲临寒没和他计较,接着问他:“那天我们遇上的都是什么人啊,你觉不觉得,师父有事儿瞒着咱们。”   赵洛懿一句让曲临寒照顾好师弟,这下曲临寒兀自把李蒙当成了自己人,而且说起来,无论徒弟再亲,和师父总有个隔辈儿的关系,就像和私塾先生,如师如友可以,终归师就是师,曲临寒一个“咱们”李蒙听着还挺顺耳。   “你不是听你爹说过,十方楼的事儿吗?”李蒙撤身看了一眼,赵洛懿不仅进了屋,还关上了门,他们两个徒弟不好在门口嘀嘀咕咕。   “去我屋里再说。”李蒙推着曲临寒起身。   “等会儿,我洗手。”   曲临寒两手湿漉漉地进了屋,李蒙递给他毛巾,倒了杯才泡的热茶出来给他暖手。   “凑合一下,太久没回来,屋里好像没什么好茶叶,就这,还是我翻箱倒柜找出来的。”   曲临寒不好意思地笑:“我都好久没敢坐下来喝杯茶了,在大尧村,成天担心谁会上门找麻烦。”   李蒙理解地点头,拍了拍曲临寒的肩膀,“以后我和师父就是你的亲人。”   曲临寒笑了笑,没说什么。   “十方楼明面上做车马行营生,暗地里掌握着一张隐蔽的情报网,做这事儿需要极端隐蔽,谁都不能担保自己认识楼里所有人,我现在在十方楼能叫得出名字的人都不超过十根手指,认得脸的也没超过二十个。执行任务从接下到发出,中间环节很复杂,为了避免泄密,除了四大杀手,其他人的身份都很隐秘。有些人看着像杀手,其实未必真杀过人,有的看着人畜无害,很可能手上沾了不少血。”   看曲临寒变了脸色,李蒙忙道:“也不是只要有人出钱买人头,就都会接下。以前木头哥说,其实这些被杀的人,身上都背着人命债,多是狗咬狗,只不过顺手十方楼在中间做了这个工具,将死之人,也会吐出不少秘密。”   曲临寒点了点头,仍显得心有余悸。   “放心,我们不会被派去出任务。”李蒙安慰地拍了拍曲临寒的肩膀。   “为什么?”   “我们有什么本事啊,去杀人还是被人杀啊,至少这三年以内,都没有可能派你去杀人。”李蒙想起在靖阳侯府时,赵洛懿让曲临寒考虑清楚,要是跟了他手上就没可能干干净净,又想到薛木头现在完全在接饕餮的班,自己离开十方楼之前,薛木头那呆子手上都已沾了两条人命,又觉得曲临寒拜入十方楼,不知道是好是坏。   李蒙自己也还没有杀过人,只知道薛木头第一次出任务回来,一句话没和他说,还把李蒙关在了卧房外面,李蒙去找疏风对付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给薛木头送吃的,看见他把自己用被子裹成了个粽子,两眼无神,脖子缩在被子里,听见门的动静像被吓住了,瞳仁涣散。   把李蒙吓了个够呛,他温和的大师伯却习以为常地对他说,“过两天他便会不一样了,十方楼里的弟子,早晚有这一天,丰儿已经比别人经历得晚,我要再护着他,也无法护他一辈子。”   从那以后,饕餮算颐养天年了,转而入瀚竹轩训练杀手,不再亲自动手,留在瑞州。几乎算得上是半个楼主。   这次楼主病重,赵洛懿也是接了饕餮的传书才回来。   “反正……我也不知道以后师父会不会让我们去杀人,你杀过人吗?”李蒙抬头看曲临寒的侧脸,曲临寒神经质地浑身抽了一下。   “……我没有亲自动手。”良久,曲临寒齿缝中挤出一句话。   李蒙反应过来,那个以曲临寒小娘先威慑侵入王家庄的贼人,再发射飞针的机关,可能就是曲临寒自己做的,加上地道里的暗箭,又联想到在王家庄里嗅见的血气,可能曲临寒已经杀过了人。   “你也是为了自保……”李蒙有点说不下去,这么多次涉险,他知道人逼到极处,就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说不定也能抓起砚台砸死人,真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无论年纪、性别,都很可能做出自己平时难以想象的事。只不过他每次遇到的对手,他都杀不掉,否则还真不好说会不会沾上人命。   可能受到父亲李陵的影响,李蒙始终觉得,杀人还是犯律,十方楼的做法他也不认同。不过谁管他一个毛头小子认同不认同,人在屋檐下,李家小少爷能屈能伸。何况很多事他没有亲眼见过,真不好说。   “嗯,我是为了自保。”曲临寒似乎得到某种谅解,点了点头。   “不过能选的话,我还是不想杀人,杀手总是……”李蒙用力搜寻半天措辞,才说:“像活在某种阴暗里,你看他们的眼神能感受到。”   曲临寒感受了一下赵洛懿和霍连云,觉得从赵洛懿身上能隐约感觉到李蒙的形容,霍连云却不大感觉得出来,他更像是笑面虎,而且曲临寒想到那天晚上,霍连云气急败坏朝赵洛懿背影痛骂李蒙才是叛徒。他盯着李蒙看了会儿,李蒙犹在想什么,显得心不在焉,这段时日曲临寒观察之下,觉得李蒙更像是没长大的少爷,既羡慕又忍不住有点想罩着他,也许是因为让他想起童年玩伴里那种,长得白生生像善财童子的小孩,总觉得这样的人没有坏心眼。   王家庄没了之后,曲临寒就没碰到过没心眼的人,不是图他爹的东西,就是图他的人。   李蒙却好像在自己世界里生长着,这份自在是曲临寒从未感受过的,王霸从来对他严苛,加上没有母亲慈爱。李蒙就像是他想象中,最正常的家庭成长起来的少年,根正苗红人畜无害。   赵洛懿是危险,不过看得出他对李蒙很是疼爱,和李蒙搞好关系也是必要的,毕竟他们是师兄弟了。   “哎,不吓唬你了,估计我们会在楼里待一阵子。前两天我整理师父的行李,他连写带画弄了几本武功秘籍。我起步晚,学得可能慢,你要帮我。”李蒙理所当然地说。   “叫我一声师兄,我就帮你。”曲临寒说。   李蒙笑了起来,“师父都说了你是师兄,我还和你争什么,我还不耐烦当师兄呢,师兄得照顾师弟,有了你和师父,我这可以心安理得拖后腿了。”   曲临寒想起两人一见面就打得像乌眼鸡,这么些天,李蒙脸上的肿痕早已消了,越看越觉得他是个清俊少年,很是顺眼。想到日后两人就要跟着一个师父学功夫,年纪也差不离,心里有了几分亲近。   “只要你乖乖叫师兄,我肯定罩着你。”   “叫就叫呗,又不少块肉,你说的啊,以后打架你冲前面,吃饭你得让我。”   “吃饭还用我让……”   “师兄不是白叫的。”李蒙板着脸道。   “好好好,怕了你。”    ☆、祭司      一直呆到晚饭,赵洛懿才从屋里出来,拍李蒙的门,看见曲临寒也在里面,严肃的嘴角下拉得更厉害。   曲临寒对上赵洛懿冷峻的眼神,不由自主有点怕他。   李蒙戳了戳他的背心让他站直。   两人的小动作一点没有瞒过赵洛懿的眼睛,赵洛懿淡漠道:“去吃饭,曲临寒,你住门上写‘戎’字那间屋,吃完饭回来收拾。”   两个徒弟跟在赵洛懿身后下饭堂去,李蒙还从来没被赵洛懿带着去过饭堂,平时都是薛木头带他,现在他有了师父,又有了师哥,走路都带风,看见从前楼里看熟了眼的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简直想冲过去炫耀。不过顾着赵洛懿的脸,李蒙绷起一张脸,曲临寒看李蒙绷着,自己也绷着。   师徒三人一个表情,倒是不辜负穷奇在楼里不近人情“冰块脸”的名声。一路走去,碰到不少人也是去吃饭,谁也不敢过来和赵洛懿打招呼,赵洛懿自己也不理人。到了饭堂门口,才有个中年男子走来,一脸温和地来搭赵洛懿的肩膀,虽只搭了片刻就拿开,已是让其他人偷偷围观起来。   看清来的人,旁人又都装作无事,进去领饭。   李蒙乖乖叫了声:“大师伯。”   曲临寒跟着也叫了声。   饕餮转过脸来,意味深长地看他二人一眼,朝赵洛懿笑道:“没想到出去一趟,徒弟接了回来,还又多了一个。不会又是路上捡的吧?”   赵洛懿随饕餮走进饭堂,一时间嘈杂的内堂安静下来,饕餮先让李蒙和曲临寒去领饭,他们一人领两份,李蒙对厨娘说:“不要芹菜。”   大勺子绕过芹菜炒肉丁,曲临寒看了他一眼,“我呢?”   “你随便,我也不知道大师伯不吃什么,他脾气好,不会怪你。”李蒙打好自己的,厨娘看他两个年纪小,加上李蒙长得眉清目秀,多给了几片梅菜扣肉。   “谢谢大娘。”李蒙礼貌地说。   赵洛懿和饕餮在说话,饭来了,显而易见他们忽然打住了话题。李蒙把赵洛懿那份给他,赵洛懿随手拿筷子拨弄出大块的红烧肉给李蒙。   师徒二人做来很有默契,曲临寒自知自己是半道出家后来的,没什么不满,递给饕餮那份饭,“大师伯请用。”   饕餮笑眯眯的,他脸生得福相,怎么也和饕餮这样的凶兽挂不到一处去。   “你薛师哥很想你,这两天他也在楼里,得空自己过去找他。”饕餮说。   “嗯!我也有事情请教薛师哥。”李蒙自然而然说。   “什么事啊?你师父在这儿,你说要去请教丰儿,不怕你师父不高兴啊。”饕餮笑道。   “师父不会不高兴,反正他也嫌我烦。”李蒙瞥一眼赵洛懿。   赵洛懿没什么表情,把李蒙碗里的肉又夹了回去。   “……”李蒙可怜巴巴地望着曲临寒,曲临寒不喜欢肥肉,正要把肉给他,赵洛懿又把刚夹出来的肉还给了李蒙,筷子干净的一头落在李蒙脑袋上,“吃。”   李蒙无奈地对他大师伯耸肩:“看,他嫌我。”   饕餮抚掌大笑,赵洛懿不理会他们,自顾自吃完饭,放李蒙和曲临寒自由活动。   出饭堂天已经黑了下来,其他用饭的人,认识的不过冲李蒙点头,不认识的更别说了,看见也当没看见。曲临寒是新来的,听过了李蒙的形容,更不敢随随便便招呼楼里人,万一招呼的是个手上有无数人命的大魔头,还不知道怎么办。   李蒙不想回院子,反正赵洛懿说晚上要带他们上街转,还有一些时候,可以去看看薛丰,便对曲临寒说:“我们先去看薛师哥,他是大师伯唯一的弟子,师父不在时,都是他在照看我。”   曲临寒什么都不熟悉,自然没有意见。   两人边走边说话,曲临寒问:“刚才你说有什么事要问薛丰?”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李蒙本就没想着要避忌曲临寒,短短几日逃亡,让曲临寒做机关去对付十数名外族人,曲临寒二话没说就去了,这份胆识和彼此信任,曲临寒丝毫没怀疑过李蒙会引开赵洛懿就先和赵洛懿离开,自然他也不能避着曲临寒,以后他们是同宗同源的亲师兄弟,很多事,一同进退正是该做的。   套在宅子里的一座独院,门上贴满了青瓷片,石门中和墙上镂空窗格里都透出来微光。   李蒙人没进去,就已叫道:“薛师哥!”   直至李蒙人都走到了跟前,薛丰平静的面容才有了变化,两道淡眉上挑,眼里透出薄薄喜色,太薄了,要不是李蒙跟他熟,像曲临寒看着,还以为他们俩感情不咋地。   “回来了。”薛丰说话语速慢,听去温吞。   “回来了,我师父亲自去接的!”李蒙兴奋道。   “应该的。”薛丰询问的目光转向曲临寒。   李蒙拍了拍曲临寒的肩,“我师父新给我找的师兄,往后不用你一天到晚盯着我了,高兴吗?”   薛丰没有回答李蒙,只上下审视了一遍曲临寒,半晌做出手势,示意他们坐下。   “稍待。”说完薛丰起身进屋。   院子里灯点得不少,石桌就近便有灯台,李蒙对曲临寒说:“薛师哥是这样,话少,不是不喜欢你。”   曲临寒讪讪道:“我没这么想。”刚才他确实在想薛丰看上去对他没有好感,才在心头说服自己,第一次见到,薛丰从前就照顾李蒙,对他有戒心是应当的。   “他去给我们泡茶了,嘿嘿,大师伯这里茶最好,喝一杯浓茶正好消消食。”   不一会儿,薛丰果然泡了好茶端上来。   “师哥,我有个事问你。”李蒙话茬一开,曲临寒便要起身,被李蒙抓住袍角,李蒙严肃道:“坐下!”   “你们有正经事谈。”曲临寒道。   “谁说我们谈正经事,恰要谈点不正经的。”李蒙道。   “那该找二师叔。”薛丰开口。   李蒙忍不住在桌下抬脚踹薛丰,被薛丰脚勾住,往地上一蹬,李蒙哎哎大叫起来:“警告你啊,我师父可回来了!撒开,疼!”   薛丰本很清楚自己没用多少力,但看李蒙脸色眼睛鼻子皱了起来,一副被踩得很痛的样子,眼睛里泛出疑惑,连忙抬脚,被李蒙踹了个正着,薛丰哭笑不得,就见李蒙一脸得色,扬起下巴,指了指曲临寒,“我现在还有师兄。”   “知道你有人疼了,以后用不着我费心。”   “那怎么成!你也得疼我!”李蒙叫道。   薛丰这才露出一丝和缓笑意。   李蒙赞了两句茶好,才问薛丰:“这趟回来,我们让南湄人给缠上了,薛师哥见多识广,我想问问,你对南湄有什么了解吗?”   曲临寒一看好像没自己什么事儿,坐着也心里踏实了点。   “关于南湄的文字记载很少,不过一年前,我去过一趟那里,在当地听说过一些,看你想知道什么了。”薛丰说话慢吞吞。   “我想知道,南湄的大祭司是个什么职位,管什么事儿,还有,怎么选出来的?”   薛丰想了想说:“不是选出来的。”   “不是?”   薛丰点头:“南湄人信奉血统天承,大祭司是神女之子,通常神女十六岁以后,会依照族中长老安排,与圣子行夫妻事,生下的孩子会继承一些特殊的能力,第一个男孩由长老带走,让上一任大祭司和长老们共同教养,准备继承大祭司的职位。”   “什么能力?”李蒙想起赵洛懿彪悍的恢复能力,大概有一些了解了。   “不一定。据传南湄人的先祖,乃是一对兄妹,被困在大夷山中,长大成人之后,妹妹有了身孕,山里贫瘠,没什么可以补身的,便由她哥哥遍尝能找到的植物和动物,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阴差阳错,他们不仅活了下来,而且世世代代更迭,在最严苛的环境里长成一个强悍的部族。有个传说,第一个后人出世前,有巨蛇主动献食,吃了蛇献上的果实,才让南湄人有了异能,所以南湄人以蛇为尊,认为蛇和人一样,是万物之灵。”薛丰喝了口茶,继续说,“不过他们的大祭司,通常只能活到四十岁,就像为这种异能付出的代价。”   “什么?只能活四十岁?”李蒙腾地跳了起来。   薛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李蒙意识到自己反应有点大,遂坐下,讪讪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薛丰摇头,“南湄这个部族很神秘,根本没人清楚那片群山里住了多少人,毒沼遍布,他们又是怎么生存下来的。我在那里呆了一个月,除了师父派我去换药材的村落,别的地方都不敢随意走动。没有当地人的指引,迷失在山谷之中,很可能会没命。”   怪不得大秦军队一直没有打过南湄的主意,穷乡僻壤,听上去就没钱,占了也没法用,想起安巴拉等人说话叽里呱啦的口音,跟野人似的,李蒙理解地点了点头。   “那大祭司是管什么的?”李蒙问。   “主要是祈福和祭祀,南湄人很信这个,每年年节之后的第一个月,全族人都要参与祭祀大典,具体我不清楚。”薛丰说,“我知道的也有限,三师叔为了采药,每年会去一次南湄,不如等他回来你再去请教一番。”   李蒙看薛丰这儿也打听不出什么来了,就捏着杯子有点出神。赵洛懿要是真的被找回去,那也是成天跳大神,何况安巴拉看上去古里古怪,肯定不会让自己跟去。不能让赵洛懿回去,不然没师父了不说,以后要见一面,说不定都很困难。   刚有一点动静,薛丰就发现了。   曲临寒起身恭敬行礼,李蒙就知道赵洛懿来了,怕薛丰会说出点什么来,茶也不多喝一口,转身就往赵洛懿身上扑,催促道:“师父我们上哪儿转转?   赵洛懿性子冷淡,随便对薛丰不易察觉地点点头算招呼过了,把李蒙从脖子上扯了下来,一巴掌托住他的屁股,把他朝前推了去。   “站好!”   李蒙还没站好,曲临寒就站直了身。   赵洛懿眼底有一丝暖意,虽然吵了点,但感觉似乎也并不赖。   “去放松一下,明日起,你们两个都得早起练功。”    李蒙上翘的嘴角登时垮了下来,曲临寒兴奋地叫道:“师父肯教,我们一定好好学!”   赵洛懿斜睨李蒙:“不见得吧?”   李蒙噘嘴,悻悻道:“我也会好好学。”   赵洛懿掐了掐李蒙腮帮,揽住他肩头带着往外走,曲临寒在旁跟着,也未觉有什么不妥。那日雨中作战,他已全看出来了,李蒙和赵洛懿关系非同寻常,他只想学好功夫,别的无所谓。   一路被追杀,过的全是不踏实的日子,好不容易回到瑞州,算踩到自家地盘,李蒙看见什么好玩儿的就像只猴子似的蹿过去。   街面上人来人往,恰好是瑞州府开夜市的日子,什么新奇好玩儿的都有,李蒙带着曲临寒看了会儿跑江湖的戏班子喷火表演,人群中喝彩声阵阵涌动,李蒙扭头一看,赵洛懿在不远处小摊子上不知道看什么东西。   “师哥,我去找师父。”   曲临寒正看变脸看得出神,随便摆了摆手:“去,记得过来找我。”   李蒙点着头就跑了,走近赵洛懿身后,放慢脚步,看见他蹲在那儿把玩几个石刻,当场就能让摊贩刻字,充作私印。就算不做印章,章子上雕出的动物也栩栩如生。赵洛懿手里正把玩一个猴子的。   李蒙带笑的声音趴在赵洛懿耳朵边上问:“师父给我买的?”   “没买。”赵洛懿放下猴子,又拿起个黑玉的狗儿,在手里掂了掂,另一只手拿起猴子。   “两个都给我吧?”李蒙抓着赵洛懿肩头摇来摇去撒娇。   赵洛懿想了想,又拿起个熊的,李蒙不禁想起曲临寒那圆脸。   “这三个,多少钱。”   变脸完了翻跟斗对打什么的,曲临寒都不感兴趣,要论功夫了,还不如回去看赵洛懿打架。   看见曲临寒从人群里挤出来,东张西望显然在找自己,李蒙举起手挥了挥,叫道:“师兄!”   曲临寒走来。   “师父给你买的!回头找薛师哥给我们刻字。”李蒙把熊给曲临寒,晃了晃自己手里的猴子。   曲临寒拍了拍李蒙的头,“跟你很像。”   李蒙笑拿脚踹他,见赵洛懿顺着东街好像要去什么地方,忙拉扯曲临寒跟上。虽然是小时候在瑞州住过,许多印象已经模糊,但走进一条通街挂满红色灯笼的巷道,李蒙感觉一股热气涌上头顶。   “跟上。”赵洛懿回头看李蒙和曲临寒两个落下一大截,站在人堆里被挤得歪来歪去让道,就是不跟上,只得返过去带徒弟。   “怎么又来这种地方。”李蒙不满道。   “办事。”赵洛懿不易察觉地带了笑。   “你怎么不说是来睡觉!全大秦的妓馆都得给你留个房间。”显然李蒙想起了上次在南边,随便一个小妓馆,居然赵洛懿也认得鸨母,还有专属的房间。   “以后都带着你。”赵洛懿眉毛动了动。   “什么叫带着我,是带着我的事儿吗?”李蒙腮帮一鼓一鼓,被赵洛懿在背心一拍,恍然才意识到自己在干嘛,别扭道:“师父要干啥,当徒弟的管不着。”     赵洛懿弯腰在他耳边沉声道:“当着那小子的面,给师父个脸。”   曲临寒正抻着脖子在看,似乎好奇他们两个在嘀咕什么。   “好好学,十方楼入门第一堂课,教你怎么吃花酒。”李蒙拽着曲临寒,跟在赵洛懿身后,扑面就是一股胭脂香,李蒙回头看,曲临寒神情熏熏然,没喝酒就像已经醉了。   想到这就是赵洛懿说的放松,李蒙撇嘴暗道,那就放松,你办你的事,他办他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会放出所有存稿,之后过上愉快的果奔生涯……之前开坑为了保证更新所以一直保持着存稿,但是作为一个性急从来不存稿的人忽然要存起来感觉怪怪的。。。还是内什么,现写现放适合崽。。。 ☆、请教      这条家家倚门卖笑的街叫杏花巷,李蒙有点印象,他小的时候,大哥可不小了。那时李蒙的父亲任职瑞州知府,怪不得在靖阳侯府见到蔡荣,李蒙觉得好像曾经见过。   蔡荣领兵歼敌,在瑞州城外被敌军大破,李陵誓死不肯打开城门,因为此事,蔡荣还把手下十二位将士棺椁直接推到了府衙外,引起瑞州百姓围观。那时李蒙还小,印象里有那么几天,每天跟缩头乌龟似的,被府里小厮带着从后门出入,走过自家大门,还得装作不是去那儿,远远曾看见过,五大三粗的蔡荣一身重甲,头缠白巾,坐在黑漆漆的大棺材上。   后来灵棚也搭在府衙外面,尸体存放不住了,才把棺材运走。   鸨母看见赵洛懿,眼珠灵活一转,显是认得。   赵洛懿朝李蒙伸手,李蒙想起来,钱袋子在自己这里,不大情愿地递了出去。   一张薄薄银票被赵洛懿捻在指间,鸨母涂脂抹粉的脸蛋儿笑得开花,叫人给他们安排房间。   屋子在后院里,正是妓馆里声色嘈杂的时刻,院里也穿行着喝得大醉酩酊的客人。   “三位爷这边请。”鸨母推开一间屋,小厮带来姑娘们。   仍是先叫一位弹琵琶,一位唱曲儿,另一人陪赵洛懿他们喝酒。   李蒙不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稍自在些,看曲临寒坐立不安的样子,李蒙倒了一杯酒出来,朝曲临寒和赵洛懿扬了扬杯子,“来了这儿哪有不喝酒的,不知道今天的酒好喝不好喝,我先尝了啊,师父师兄请自便。”   赵洛懿没理他,正襟危坐着,杯子也不端。   倒是曲临寒不好意思推辞,喝酒他是不怕,喝了一口却觉得酒味甜腻非常,夹杂花香,似乎含着什么香料,滋味儿与家中所喝的很不一样。   琵琶声脆脆打落,两个弹唱的很有眼色,彼此间眉来眼去,却不与李蒙他们搭话,想是鸨母吩咐过什么。另一名陪坐着,见他两个杯子空了,便满上,也不多话,并不相劝。   赵洛懿坐了会儿,就说要出去。   李蒙朝外摆了摆手:“快去快回。”   赵洛懿心下有点奇怪,李蒙的样子,就像想让他快点走了似的。赵洛懿起身又坐了回去,指点自己的脸,李蒙乐了,凑过去在他面上亲了一口。   及至赵洛懿出去了,李蒙面颊微红坐在席上,一条腿蹬直了垂在榻外,他转头去打量曲临寒,曲临寒看弹唱看得专心,眉宇间透露出认真。   “师兄头一回来吧?”   曲临寒愣怔,回过神来,摸了摸鼻子,“大尧村地方小。”   一身轻薄粉纱的姑娘给曲临寒又满上一杯,柔弱无骨的手掌向上轻轻托起,示意他满饮。   曲临寒二话不说,一杯酒喝得干干净净。   李蒙起身。   “师弟,你去哪儿?”曲临寒忙坐直身,眼睛忽闪忽闪,像怕李蒙跑了似的。   李蒙神秘地眨眨眼,“马上就回来。”   曲临寒拽住了李蒙的袍角不撒手,“你带我去!”   “我……”好不容易来一次,而且好不容易赵洛懿去办事儿了,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李蒙想找个小倌儿试试,也不是试试,他就是有点好奇,找个会的人聊聊。曲临寒非得缠着,他又不能一脚踹开,只好勉为其难道:“我就去隔壁。”   “去隔壁干嘛?”曲临寒皱起眉毛。   李蒙看了看花娘们,急忙扒开曲临寒的手指,“办点事!”看曲临寒不信,李蒙又补充道:“机密任务,很快就办完,你就听听曲儿喝喝酒,等在这儿。”   看李蒙眼神,身披粉纱的花娘靠了过来,半副柔软的身子直往曲临寒身上靠,一面呢喃低语和他悄声说话,趁曲临寒手脚无措的时候,李蒙钻出房间。   院子里不少人来往,隔壁是有人的,李蒙瘪了瘪嘴,出去找鸨母。   很快,就在堂中找见了,鸨母笑着问:“可是姑娘们照顾不周,小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见到李蒙摸出来的碎银子,鸨母两眼放光,倾身去拿,扑了个空。   “给我找两个小倌儿,性情活泼些,会说话口风严的那种。”李蒙一边吩咐一边四处乱瞟,心说千万别碰到赵洛懿。   一看鸨母神情为难,李蒙又加了锭银子,想着这都是赵洛懿的血汗钱也不容易,他觉得有点腮帮子发酸,回头等自己出任务了,一定想办法敛财孝敬他师父。   这回显然价钱妥当了,鸨母笑道:“小公子且去等等,来个人,领小公子去邻院的青雅阁,捡些时兴果子款待着。公子您稍坐,奴家这就去找人。”末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让李蒙满头雾水。   原来小倌和花娘们不在一个院子里,没想到这间妓馆后院这么大,还好有人带路,李蒙有点发愁待会儿怎么回去了。   屋里焚着淡淡的香,和花娘们那里的不一样。李蒙抽了抽鼻子,把香炉盖子揭开看了一眼,深嗅一口气,花娘那边是甜腻腻的,闻着让人觉得脑子里都糊住了,这里焚香闻起来清冽,似乎有松针的味儿。   李蒙嗅觉比一般人灵敏,在食案后面,装模作样地盘腿坐着,闭目养神。   心里早已经万马奔腾了起来,膝上搭着的手指不住搓弄,脑海中不住浮现赵洛懿藏起来的那本小册子,以及那天晚上冷水兜头,从赵洛懿刚健的躯体上滑过,偶尔师徒两人在被窝里也彼此肌肤贴着,那感觉很好李蒙当然知道,只不过俗话说得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既然师父在恶补技能,他当然也要有所涉猎,男人骨头里对肉体的热情和探究,即使李蒙才十五岁,也无法抵挡。   猛然间李蒙睁开眼睛,手在案下摸了两把,触到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李蒙脸皮红得发烫,犹如碰到烫手山芋,把那栩栩如生的东西连忙又滚回去。光是玉石在地面上滚动的声音,就足以让李蒙跳起来逃跑。   可好不容易来一趟,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别的不说,光那银子,要是不让小倌儿把话说清楚,可就太浪费了。   于是李蒙耐着性子,端坐着等,就在李蒙坐得快打瞌睡的时候,外面有人轻叩两下门。   李蒙打起精神:“进来。”   跑堂揣着一脸打扰了的笑,扭头就变脸,对两个倌儿说话毫不客气:“还不进去,好生伺候着……”   后面就压低了声音,李蒙好歹有那么点儿内力,一听之下简直想退货。   那跑堂说的是:“这次再砸了客人的头,仔细白爷揭了你们的皮!”   之后连推带搡把俩小倌儿推了进来,门“砰”一声关上。   李蒙本来脸皮子有点红,此刻扯开一些袍襟,露出细瘦的锁骨,修长稚嫩的脖子,他最近窜了点儿个子,不然比两个被嫖的还要像小倌儿了。   “坐。”李蒙沉声道。   那两个男的,一个看去有二十多岁了吧,不管多少岁,反正肯定比李蒙要年长,举止也稳重一些,走了两步,回头把少年的那个的手轻轻抓在掌中。   少年生得很是漂亮。   李蒙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男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也许是因为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格外有一种雌雄难辨的美感。只不过正眼也不看李蒙一眼。   “你们俩,都叫什么名字?”李蒙看也不看年长那男子递来的酒,这酒不能多喝他知道,免得待会儿鸡飞蛋打,被人压了可不合算,他可是抱着学习长进的心来的。   “奴家……”   “等一下。”李蒙猛然立起身来,上身前倾,袖子扑在案上,湿了一块,他也没太在意,仔细看了看两人,疑惑地嘀咕,“也没什么不一样啊……”转而正色道:“别自称奴家,听着不习惯,就你吧,你们,叫什么名?”   那是个很温顺的男人,虽然上了点年纪,但说话语气有股难言的顺从和柔韧:“我们在这里,都没有名字,不过随口叫叫的,客人不必特意记住。”   “多记住两个名字算什么,你不说名字,我不好和你们说话。”李蒙说。   男人把李蒙的袖子捞起来,李蒙才注意到酒洒了,男人扶正酒杯,拍了拍他的手背,李蒙登时感觉怪怪的,抽回袖子来,挠了挠后脑勺,“说吧,我会记住的。”   “我叫锟铻,他叫小玉。”   听见提到自己的名字,明显在走神的小玉扭过脸去哼了一声。   李蒙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李蒙,蒙在鼓里的蒙,哪个锟铻?是宝剑吗?”   男人低下头,似乎在想什么,半晌才微笑道:“是宝剑,其实我不知道怎么写,是一位客人给的名字,我觉得尚可用……”   “嗯,他肚子里有点墨水。”手边的酒又满了杯,李蒙这次接过来喝了。肚子里酝酿着,怎么样才能让他们俩给他示范示范,到底男人和男人那回事是怎么回事。   不等李蒙开口,锟铻起身,坐到了他的身边,手搭上李蒙的肩膀,这男人像没力气似的,李蒙轻而易举就抓住了他的手腕,几乎条件反射地扭住了他的手。   锟铻疼得脸色发白。   小玉直接炸了:“放开他!”   李蒙连忙松手,摆了摆手,要给锟铻揉一下,锟铻吓得想后退,又视死如归地伸出手去。   “锟铻哥,怎么样了?”小玉直接一把把李蒙掀开,心疼地替同伴揉起手来。   “我不是故意的!疼不疼啊?”李蒙趴在一边忙问。   锟铻睫毛很长,垂下时如同两把小扇子,“不疼,小玉,松开。”   小玉则气得脸都红了,要不是锟铻拽着,李蒙感觉虽然这个小玉没有什么战斗力,自己也可能会挨打。   要干的事儿没法开口,这还把人弄伤了,李蒙尴尬到极点,被个同龄人嫉恶如仇的眼神直视着,确如芒刺在背,李蒙的那点求知欲都快被杀光了,干脆起身就走。   “麻烦小公子,把桌上灯熄了。”锟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蒙“哦”了声。   室内骤然陷入一片黑暗,唯独内室有灯,李蒙本来想走,但锟铻已在解衣带了。小玉虽然很不甘愿,却也在默默解衣服。   明明衣带滑动的声音很轻很轻,听在李蒙耳朵里却如雷贯耳。   这馆里的男人,衣服脱起来都十分方便,不片刻,那两个倌儿就都赤条条了。   小玉鄙夷又嫌恶地看着李蒙:“脱呀?”   李蒙指着自己鼻子:“我也要脱?”   “不脱怎么办事,花钱不办事你来干嘛的?”小玉干脆地说,便起身向李蒙走来,他一身皮肉白净细嫩,李蒙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简直像是身量不足的男孩嘛,腰肢倒是细,跟女人似的。   李蒙甩了甩脑袋,忙按住袍襟,“不是,我不脱,我不是办事来的。”   “……小公子想玩些什么?”锟铻为难道,他已连发簪都去了,那样干干净净一个人,和自己一样的男人,李蒙心里没有半点情谷欠,平时他喜欢和赵洛懿亲亲抱抱,现在看着两个同样的男人,他既不想去亲,也难以想象那种不盈一握的小细腰抱起来什么感觉,他也不想试,连忙摆手道:“不玩儿什么,我就是好奇。”   小玉愣了愣,表情变得愤怒,“好奇什么?你是想看……看我们俩?”   看小玉的表情,李蒙知道自己被当做变态了。   “……”细想之下,要是自己不参与,就在旁边看,确实也挺变态的,李蒙咳嗽了两声,眼光也尽量避开面前白花花的两具身体,有什么好看的呀,他们有的自己也有,他们没有的自己也长不出花儿来。好在只要出了这地方,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不然可真是挺丢人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李蒙叫道。   “那你什么意思?”小玉怒目横视,像只要张嘴咬人的狐狸,怪不得他长得漂亮呢,眼角很深,下巴又尖,其实像只狐狸。   李蒙把心一横,看向锟铻,锟铻半身在被中,上半身也是精瘦,这些单薄的身体半点没能让李蒙兴起邪念,甚至让他怀疑,喜欢男人就得喜欢这样的才是正常口味。   “我和你们一样!”李蒙脸皮臊得发烫,见小玉神色剧变,连忙补充道:“我也喜欢男人,但是不知道怎么更进一步。”   “……”锟铻将外袍披起来。   小玉表情十分精彩,骂了一声:“疯子!”转而去找自己的衣服,气糊涂了,衣带系得乱七八糟。   室内烛光重燃,小玉让锟铻转过去,替锟铻整理衣衫和头发,完事儿又转过身,锟铻给他理。   李蒙兀自坐在一旁喝酒,七八杯黄汤下肚,出了一身热汗,将领口又松了松。   “这有什么不会的?看你也不是上面那个,用不着你出力,你躺好便是了。”小玉眼中现出促狭。   锟铻给李蒙斟酒,警告地盯了一眼小玉,漂亮的少年满不在乎地说:“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床笫间那回事,只可意会,难以言传,说了他也不能懂。”尖下巴翘嘴唇扭过来对着李蒙,说话时小玉眼神妩媚,长得好看,便连他的无礼也无伤大雅了,反而别有一种风情。   锟铻不理小玉,温柔地问李蒙:“平日里你们可是同寝了?”   李蒙“嗯”了一声,虽有点不好意思,可一想到在什么场所,又好像没什么不好意思了,他确实渴望能与他师父更进一步,仅凭亲亲抱抱着实不够,何况既然赵洛懿偷着在看那种东西……想来也是想的,不知什么时候,李蒙有了想取悦赵洛懿的想法,想看他淡漠冰冷的脸上,有多的表情。   “你的心意,可告诉了你的……那位?”   李蒙懵了一下,“要说什么?”   “说让他正面上你呀~”   锟铻严厉地瞪了一眼小玉,少年不耐烦地拍拍衣衫,嫌弃地拉扯衣领,“得,我不说了,你们说,没我什么事儿我就先睡了,等客人来了,又没得睡了。”说罢小玉径直走去里间,放下一幅五光十色的珠帘,侧卧在榻上。   李蒙感觉松了口气,又问:“说什么?”   “其实也不必说什么,到了你们同寝之时,你只要……”锟铻压低了声音。   李蒙越听脸越红,半晌之后,颇不可思议地望着锟铻,湿漉漉的黑眼珠忽闪忽闪,“这样就行?”   “应当能成事。”锟铻肯定道。   李蒙艰难咽了口口水,白着脸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会很疼吗?”   “若是你那相好技艺娴熟,不仅不疼,还会……”锟铻也脸红,“所谓鱼水之欢,总是,欢愉的……”   李蒙忐忑不安的心终于放到了肚子里去,想着时候不早,起身潇洒地拍了拍袍子,站起来身子晃了一下。   “方才小公子也喝得太多了些。”锟铻扶住他。   李蒙笑呵呵地谢过,推开他的手,“你们俩也难得遇到我这么好打发的客人,我偷偷地走,你们就在这里偷个懒。”   锟铻转头看了一眼小玉,低声道:“那孩子不懂事,望公子不要往心里去,他日子也不好过。”   都是为了生计所迫,李蒙理解地点了点头,他对烟花柳巷沦落之人并无轻蔑之意,皮肉买卖也是买卖,若不是走投无路,但凡有点尊严,恐怕也不会干这个,更不会像小玉,砸破了客人的头,恐怕中间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   李蒙又摸出一些碎银,给了锟铻,“给他买两个糖吃,要是有空,我还来看你们。”   李蒙就要走,被锟铻叫了住:“公子等等。”   “这个,也许用得上。”锟铻从方才李蒙摸出玉质的那玩意儿案下,摸出来一只巴掌大的木盒子。   李蒙打开看了看,像擦手的脂膏,还挺香。   “这是……到了那关头,多用一些,便少伤一分。”   李蒙又谢了他的好意,反正问了那么多,也不差这一件,又问过了用法,才心满意足离去。   原路返回曲临寒所在的屋子,琵琶声已经停了,花娘们都在给曲临寒劝酒,看见李蒙回来,曲临寒如蒙大赦,忙上去抱住:“师弟!你再不回来,我就醉死在这儿了!”   李蒙哈哈大笑,虽说有度夜资一说,但请神容易送神难,曲临寒想必是没带钱出来,便不好打发花娘们空手回去。   钱包里碎银子都快被李蒙大手大脚完了,他摸出最后几个小碎锭分给姑娘们,让她们先不走,随便她们在里间做什么,弹琴唱歌都行,只要装作这间屋子里还有人便是。   “走吧。”李蒙说。   “走去哪儿?”曲临寒问。   “找师父啊。”李蒙得了好东西,又听了锟铻一席话,此刻心里仿佛揣着火炭,跃跃欲试,料想这么久赵洛懿应该也已经办完事了,想就去找他。专门带了他们来这间妓馆,应该是要打听什么事或是见什么人,必然也还没离开。   “我们不在这儿等师父回来吗?”曲临寒呆呆问。   “我找他有正经事儿。”李蒙拽起曲临寒。   门忽然开了,进来的恰好是赵洛懿。   李蒙皱了皱鼻子。   赵洛懿盯着他红得跟风吹热炭似的脸,淡漠道:“什么正经事?”   李蒙忽然说不出话来,袖子里藏着的手捏紧了木盒,傻呵呵地摇头,“回去了?”   “你们俩先回去,李蒙你认识路,带你师兄回去。等我回来,要是屋里有半点灰,明天上午你们俩就什么都不做,踏踏实实扎马步。”赵洛懿表情严肃,说完就要走。     李蒙还想问,被曲临寒拽住,只多出来的片刻功夫,赵洛懿已经又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对不住,小屁孩不懂事多多包涵。。。。 对了。。。应该有单独的小倌馆,为了让小蒙子少走两步,就让他们开在了一起。。 锟铻(kun wu)一声和二声,古书里一种山,因为出产的材料适合铸造兵器啦,也指宝刀宝剑啥的,好像也有直接用这个做名字的宝刀(?)剑(?),都不重要!记住读音就行~ ☆、试试      回去的路上,李蒙提议去跟踪赵洛懿,被曲临寒摇头否了。   “你别怕,师父不会因为这个就把你赶出师门。”李蒙深知赵洛懿做的决定绝不会轻易反悔,就像他起初也有点收错了徒弟的意思,但仍把选择权交给李蒙,而不是替他做决定。那日在情急之下,才允了曲临寒的徒弟身份没错,但答应便是答应了,赵洛懿让曲临寒明日起和李蒙一起习武,就是个明证。   “我们回去等。”曲临寒坚持道。   走出了杏花巷,已夜深,前路是瑞州府凄清寒冷的夜晚,身后是千万红灯笼的海洋。   李蒙缩着脖子,四处也看不见赵洛懿跑哪儿去了,只得带曲临寒回十方楼,路上买了一包炒白果,两个人边剥着热乎乎的白果吃,边各有心事地往回走,谁也没说话。   进屋李蒙就躺在了自己床上,冷得不行,起身去院子里找火盆儿,他记得薛丰那院子里的火盆摆放的位子,应该这里也有。好不容易才在堆扫帚的地方找出火盆来,太久没用,积灰都够点一晚上的了。   李蒙拿扫帚把盆里的灰清了清。   曲临寒出来打水,把“戎”字号房的门窗桌椅花瓶挨次地擦干净,他擦的时候,李蒙就端个小板凳,坐在门边,拿更不容易找出来的火钳拨炭,炭也是太久没用,有点受潮,窝了不少干草在下面才燃起来,烟雾弥漫,呛得李蒙好一阵咳,眼泪都出来了。   “平时练功认真点,强身健体,自然不怕冷。”曲临寒手里一个乌漆墨黑的大花瓶,把他的圆脸遮了个严实。   “还没开始练功呢,师兄你就开始教训我。”自家亲师兄,李蒙也感觉到了,打从赵洛懿承认了这是他的徒弟,他自然而然就对曲临寒生出了亲近,这份亲近也许有一些同情,但更多的是因为,他们跟同一个师父。十方楼里那么多给人当师父的杀手,他们合在一起可以是一个组织,但独立出去也可以自立门户,总体来说,这根本不能算一个江湖门派。   “为你好。”曲临寒笑了笑,他眉梢擦伤早已经褪去,吃了脸形的亏,看着很是稚嫩,常常和他的说话语气不搭。   “好好擦你的花瓶吧,不然明天扎马步我可让你背着我扎。”   “火钳给我。”曲临寒在家显然干惯了活,做事麻溜,不像李蒙一样磨磨唧唧。李蒙属于爹不疼娘不爱的时候,吃再多苦也不吭气,现在有人疼了,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成天来事儿。   曲临寒要给他烧炭,他也不固执。   就在旁边看他烧,曲临寒确实比他会烧多了,就不知道他是怎么拨弄的,反正烟也没那么大了,李蒙揉了揉鼻子,抹去眼角那点子呛出来的泪。   “不知道师父去哪儿了。”李蒙看了一眼孤单挂着个月亮的天空,呼出一口白气。   “你不是说,楼里人经常出任务就不见人影吗?”曲临寒道。   “是啊,可还是不想习惯啊。”李蒙喃喃道。   等到了亥时,赵洛懿还没回来,火盆已烧得很旺而且不瞎冒烟了,曲临寒给李蒙搬到了屋里,尽忠职守地看着他钻进被窝,才帮他掩上门出去。   李蒙在被子里钻了会儿,心里模模糊糊想着,要等赵洛懿回来。偏偏是想打起精神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感觉到什么沉沉的、温热的东西,压在自己身上,李蒙胸闷起来,半天实在有点喘不过气了,才睁眼一看。   “起来一下。”看李蒙终于被闹醒,赵洛懿锐利发亮的眼眸在黑暗中凝视他。   鼻子里有一股血气,李蒙脑子仿佛被一根绳子骤然勒紧,这下醒得彻头彻尾。   一盏灯的光并不明亮,但足够照出赵洛懿的伤,在手背。   李蒙边抖药粉,边低声责备:“你以后打架能不能别拼命?嫌命太长了是不是?命长了都给我。”   赵洛懿眼底带笑,“敢管师父了。”   “我还没出师,你就没命了,以后怎么办?”李蒙闷着头给赵洛懿包扎好,实话他是松了一口气,刚闻到血味还以为会像前几次,赵洛懿那满身是血的样子,他想想心里都憷,以后都不想再看到。   不过除非赵洛懿肯改改打架不要命的习惯,否则真不好说。他是高手,可常常要一个人对付很多人,双拳难敌四手,又不耐烦防御。   “以后注意。”赵洛懿低沉的声音说。   李蒙才反应过来,他是已经答应了,没想到固执的赵洛懿居然这么轻易就因为自己随口一句抱怨答应以后改多年的出击习惯。   “饿不饿?”李蒙问。   “每天夜里都饿。”   李蒙不太明白赵洛懿说着饿盯着自己看个没完什么意思,却被那专注而暗含侵略性的眼神看得心里一跳,连忙避开赵洛懿的眼睛,“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还没走到门口,李蒙就被从身后抱住了腰,沉沉的重量压在肩头。   “外面冷,别去了。”说着赵洛懿把李蒙塞进被子里,把他要抬起的肩又按了回去,“先睡。”   李蒙已是睡了大半夜,这会儿惊醒哪里还能睡得着,本来赵洛懿刚回来他还有点懵,脑子放空什么也没想,这时候被赵洛懿滚烫的身子煨贴着,李蒙脑海里禁不住想起锟铻教他的那些经验,隔着里衣揉捻赵洛懿胸口。   赵洛懿显是累了,抓住李蒙的手,侧身压住他的膀子,眼睛都没睁开一下。   “别乱动。”赵洛懿声线低沉,让李蒙觉得安稳。   “师父。”李蒙吐息发烫,嘴唇正对着他师父的脖颈,连酝酿睡意的赵洛懿都察觉到了,疑惑地看着李蒙,“做什么?睡不着了?”   李蒙老实点头,本来赵洛懿没用什么力,只是五指虚抓着李蒙的手,李蒙一动,手就滑了出去。   “……”赵洛懿虚虚眯起眼,浑身一僵,口气暗含警告的意味:“李蒙。”   黑暗里那双湿漉漉的眼珠一瞬不瞬看着赵洛懿,仿佛触动了他心底里某个机关,让他想到最初在中安刑部尚书府见到的李蒙,那时李蒙就像一头本来想咬人但发现咬不动的小兽,憋屈而惧怕。动物都有屈从于强大对手的本能,但也永远防备,就像一头狮子带着一只幼犬,再亲密也摆脱不了天性里的畏惧。   现在这只幼犬,爬到狮子的脖子上,磨牙蹭爪子,却一点也不害怕。   赵洛懿眸底掠过一丝难言的温柔,在这只能勉强看清对方轮廓的昏暗里,轻握住李蒙的手。   李蒙只是吞了口口水,那声音在寂静里被放大无数倍,两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这让李蒙尴尬得脖子发烫,紧接着更让他心脏激剧跳动,且浑身都开始发烫的事发生了。   “感觉到了?”赵洛懿语声带笑,那笑意寻常人根本发现不了,但李蒙就是敏感地察觉到了。   掌心那团东西,即使隔着一层布料,依然有滚烫的温度,在暗夜里,如同沉睡已久的凶兽,缓缓睁开赤红的眼睛。   李蒙紧张得掌心出汗,不自主动了动。   赵洛懿以为他要收手,眼底带了戏谑,并不阻拦。   李蒙却松开手掌之后,活动了一下手指,继而将那个完全包裹在五指山中。   “……”粗重的喘气声中,赵洛懿吞咽的声音李蒙也听见了,他的眼珠在黑夜里也是亮的。   李蒙有点紧张。   听见赵洛懿倒抽了一口气,李蒙慌张问:“错了吗?”   赵洛懿没有回答,按住了李蒙的手,贴着李蒙的耳廓,沉声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下好的决心在充分感受到那形状和大小之后,忽然缩回了脑袋,李蒙结结巴巴道:“师……师父……我只是……”他舔了舔嘴唇,“只是好奇。”   赵洛懿手势顿住,胸口重重起伏,片刻后镇定下来。   李蒙手指保持一个姿态久了,稍稍动作一下,他自认动作很轻微,听见赵洛懿粗声吸气,登时吓得一脑门子热汗,不敢乱动。   “好……好了吗?”   两人都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却都出了一身大汗。   李蒙手被扒到一边,赵洛懿侧过身去,背朝着他。   李蒙尴尬地把脑袋贴到他肩头,赵洛懿没动,却也没搭理他。   “嘿嘿,师父,你生气啦?”李蒙嗓子发哑,他咳嗽了两声,感觉好了点,又道:“要不我帮你。”虽然甚少自渎,但这种事儿,身为男人,天生就会。李蒙跃跃欲试地将手伸了过去。   “再动我就睡了你。”赵洛懿恶狠狠的声音从被子里发出,听去有些郁闷。   “这不正睡着嘛。”李蒙恬不知耻抬起腿,像只猴子挂在赵洛懿腰上,嘿嘿嘿地笑。   赵洛懿向后动肩膀,像蹭掉一块泥似的把李蒙往后顶开。   “师父不要生气嘛,今天我学了不少东西,等什么时候咱们试试。”   赵洛懿依然沉默。   李蒙简直要把锟铻给的秘密武器拿出来了,想了想刚才摸到的,想来想去又怂了,下回吧,让他做好心理和身体准备,太可怕了。   “学什么了?”偏偏在短暂的沉默后,赵洛懿还是问了。   李蒙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赵洛懿侧过身,以为李蒙睡着了,无奈地伸出一臂,将他往怀里带了带,任凭李蒙的腿缠在身上,不大舒服地睡了。   次晨,被叫醒的时候李蒙完全没有睡醒,但怀里忽然钻入一个冰冷的东西,立刻让他想起安巴拉侧脸那条吐着红信子的蛇,浑身一个寒战,李蒙腾地坐了起来,摸到个硬邦邦的玩意儿搁在自己怀中。   “师父?”天还没亮,李蒙忍不住问什么时辰了。   赵洛懿没搭理他,把洗脸盆往他怀里一推。   李蒙只穿着里衣,猛打个喷嚏,脸上带着两道枕头印出来的红痕,梦游般游移到门口,看见院子里一个黑影已经在扎马步。   看清是曲临寒,李蒙幸灾乐祸起来:“师兄这么早,师父让你扎的吧?入门都要先扎马步,下盘才稳。”   曲临寒才扎了一小会儿,已经觉得小腿发酸,他的视线越过李蒙肩头,想提醒他。   “临寒。”   沉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蒙登时头皮发麻,不知道什么时候赵洛懿就站在他背后,夜里还无限温存的男人,在晨光隐晦等待破晓的这短短片刻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让李蒙觉得畏惧。   “自己盯着沙漏,扎完马步,你可以边吃早饭,边等你师弟扎马步,盯着他,等你收了,他要再蹲一刻。”   “……”李蒙想要出口讨饶的话憋在嘴里没说出来,他看得出,赵洛懿已经进入了师父的角色,曲临寒也在认真练基本功,他忽然就想起了那晚大半身体浸在水缸里,听着遥远又近在咫尺的铠甲声,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怒吼,以及那些声音远去之后死一样的静默。李蒙握紧拳头,以最快的速度,跑去打水。   短暂的惊讶从赵洛懿脸上一闪而过。   曲临寒死死盯着眼前更漏。   很快,李蒙也加入马扎行列,刚蹲了没片刻,曲临寒的时间到了。   赵洛懿端着一只海碗,蹲在门外石阶上,筷子搅动之下,碗中腾起白烟,带着煮得软糯的粥香甜的气味。   “去吃饭。”赵洛懿示意曲临寒去旁边小屋里拿早饭。   李蒙才蹲了没一会儿,已经感觉到汗水顺着大腿,窝在膝弯之中,双腿不仅发酸,而且有点打战的倾向。   也不知道赵洛懿是不是故意的,吃饭声音稀里哗啦,吃完第一碗,他拿了个肉包在那儿吃,声音是没了,但包子诱人的肉味儿让李蒙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赵洛懿看了一眼站着没动的曲临寒。   “师……师父,我想等师弟扎完了一块儿吃。”曲临寒可怜地看着李蒙。   李蒙深吸一口气,想着硬挺过去就好,脑子里乱七八糟在想小时候和他哥玩的一些游戏,转移注意力。   “随便。”赵洛懿吃完了,站在李蒙面前,把腰带扎紧。   “我要出去一趟,扎完马步,临寒,知道该干什么吗?”   曲临寒小声回答:“背、背内功要诀。”   “李蒙,教你师兄口诀。”   李蒙不敢卸劲,咬牙点头,腿像要打摆子。不过曲临寒虽然是师兄,却还是得听自己的,李蒙忍不住高兴了起来。   “有三本册子,在你师哥那里,今日你练完前十招,晚上吃饭前检查。”   终于要学招式了,李蒙背了两年口诀,早已经烂熟于心,但还是除了轻功什么都不大会。听见可以学外招,连忙兴奋道:“是!”   “临寒,内功口诀也要背熟,你们两个,只要有一个没能完成,晚饭就免了。”说完赵洛懿就头也不回往外面走,仿佛有什么急事在催促他。    ☆、暗火      前脚赵洛懿出门,李蒙拍拍腿就想起来。   “师弟!”曲临寒紧张地望门边。   “腿好酸。”李蒙小声抱怨道,活动了下手脚,在曲临寒意外的眼神里,又蹲了回去。李蒙双手平举,笑嘻嘻地打发曲临寒去给他准备早饭。   赵洛懿蹲屋脊上看了一会儿,嘴角不自觉勾着一抹浅淡笑意,才几下跃入墙后。   吃完饭李蒙把内功口诀默了一遍出来,跟了赵洛懿两年,虽说外家功夫不到位,但能熟练默出口诀,李蒙忽然自得起来,他也不是完全没用嘛。说起来他的轻功还是出神入化的,出入大内不是问题,就是招式练得差。这么一想更想看看到底下一步该怎么练,把口诀丢到曲临寒脸上,李蒙立马在曲临寒屋子里翻了起来。   “师父让我练的秘籍呢?别藏着了,一起给我吧。”   看见曲临寒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本线装书来,李蒙乐了,一把抢过来,嘴里咕哝:“不是这么宝贝吧,”他扬起下巴,摊出手,“还有两本呢?”   曲临寒脖子一梗,“师父说了,先练这一本。”他眼珠往李蒙手里翻开的书面上瞥。   李蒙一巴掌拍开曲临寒的脑袋,“背口诀去,先练内功再练招式,内功我可练了两年,两年后我就把这个给你。一!天!也!不能!少!”   “……”   李蒙拿到秘籍,先从头到尾过了一遍,他师父的字儿写得不咋样,图解倒是画得清楚明白。细线条勾勒的一个个小人儿怎么就这么栩栩如生呢?黑豆似的眼珠,想到赵洛懿一个大老粗,每天躲躲藏藏,在屋里伏案作业,李蒙就忍不住弯了嘴角,越看越爱,连练功的兴头都上来了。   这是李蒙第一次真正看到自己会成为绝世高手的希望,从前他以为赵洛懿是不乐意教他,现在想想,赵洛懿那个人深不可测,也许是为了让他想清楚到底要不要真的做个江湖人,毕竟江湖和朝堂完全不同,这是一个看实力说话的地方。他已经十五岁了,再去十年寒窗,李蒙还是有点自知之明,他没有什么大智慧,最多有点小聪明,一朝金榜题名的可能性不大,也许等他当上县丞,已经三四十岁了,那会儿还是不是现在这个皇帝都难说。   李蒙振臂挥出的剑带起一道剑气,令花枝摆荡不已。   “师弟,你……你刚看见没?”曲临寒比李蒙还激动。   “看见了啊,哈哈哈哈,我还能更厉害。”说着李蒙自以为漂亮潇洒地旋身,发挥想象力,剑指一棵大树,横扫过去。   “……”曲临寒看了看纹丝不动的大树,和有点愣的李蒙,拍了拍他的肩膀,“练功要勤勉,不是一朝一夕可以速成的。”他挠挠头,疑惑道:“刚才是不是有风,我怎么不记得了呢?”   李蒙简直想一剑把曲临寒劈成两半。   玩笑归玩笑,李蒙还是知道,要想一天就练成赵洛懿那样肯定不成,可能五年能成吧?五年后他二十岁,赵洛懿三十三岁,等报完仇,他们可以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师弟你看我干嘛?”曲临寒发现了李蒙的视线,结巴道。   “没干嘛。”到时候把曲临寒甩了,他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过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游侠生活,自在、逍遥。   不过李蒙一直对在岐阳府衙,萧苌楚第一次用蛊虫叫他出去那天晚上,萧苌楚说的话耿耿于怀。   事关家仇,到底只是为了吊着他效力,还是真的另有隐情呢?   两年来李蒙一直明确知道,他的仇人是当今皇帝,在灵州时,只要有机会他就溜去皇宫踩点。可能因为知道以自己现在的本事,根本没法刺杀皇帝,所以李蒙每次去,心情还是相当轻松的,只是每能更接近内宫一丈,他就感到目标是可见的。     萧苌楚那么说,却显得好像他的家仇并没有自己想的简单,弄得李蒙上次到灵州,都忘了去皇宫看看大内的故人了,虽然叫不出名字,但每次都被他追得不是从墙头滑下去,就是慌不择路钻进鸡窝。   一股难言的沉重隐隐压在李蒙心头,这种一切不会如此简单的念头,渐渐得到了印证。   接下去的两个月,曲临寒练内功,时不时给李蒙做点小工具,比如像是皮手套,却可以通过掌心机括,发出暗器的“熊掌”。   李蒙不大用得上,但一想也许以后有用,全都收了下来。   坚持过最初的五天,师兄弟两个都习惯了天不亮就起床练功,一开始各练各的,互不干扰,曲临寒内功虽不行,但领悟招式比李蒙更见成效,有时候赵洛懿不在,李蒙觉得图画上的姿势难以捉摸,和曲临寒对两招,基本就能找到正确的姿势。   晚饭是师徒三人一起吃,李蒙最喜欢就是日暮那会儿,鲜红落日,漫天彩霞,好看不说,也代表这一天的汗水和辛苦都结束了。   晚上缠着赵洛懿说话,赵洛懿依旧不多话,但两人互摸得都有了默契。   一天赵洛懿回来时太晚了,李蒙在薛丰那里喝了点酒,因为太好喝了,还把酒坛子抱回自己房间了。   赵洛懿一进门就闻见酒味,眸色深沉了几分。   走近床边就看见李蒙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李蒙长个子了,袍襟早就被他自己滚得敞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弱鸡连腹肌都长出来了,漂亮的四块,赵洛懿自己都没发觉什么时候手贴了上去,手下是结实的肌肉,脸侧贴着李蒙带着酒气发红的面孔。   李蒙懒洋洋睁眼,看到赵洛懿又放心地闭上眼,嘴巴嘟囔:“师父回来了……”   “洗澡了吗?”   李蒙隐约听见他师父问,猛一拍脑门,傻不愣登地瞪大眼,“还没,我怎么躺床上来了……”说着就摇摇晃晃挣扎着站起来,脚底下不稳,一头栽在赵洛懿胸膛。   “先别睡,洗澡。”没听见回音,赵洛懿抓住李蒙肩膀,把人捞起来,才发觉他居然头一歪就睡了。   赵洛懿只好去找了一只大浴桶,把李蒙泡在里面,正打算给他揉头发,那小子头一歪就拐边儿去了,鼻孔浸在水面下二指处,泡泡一串接一串往上冒。   给李蒙洗澡的过程更让赵洛懿意识到,他是真的长大了不少,不只是个子。   带他走的时候,纯然是个小少爷,身无二两肉,文官的儿子,老子是弱鸡,儿子是小弱鸡。一路走一路发烧,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把赵洛懿折腾得够呛。   不知道什么时候,李蒙就已经个子齐平自己肩头了,刚带走的时候垫个脚才到前胸,少年蹿起个子来,一年能长出一个巴掌来。   “师父!”猛然间,赵洛懿手被抓住,往李蒙头发上浇水的木瓢被李蒙一巴掌拍落了。   赵洛懿特地烧了一大桶热水,泡得李蒙浑身发红。   李蒙吃力张着被醉意熏染得通红的眼睛,迷迷蒙蒙地端详赵洛懿,手在空中晃了下,似乎要摸赵洛懿的脸,却搭在了赵洛懿肩头。   李蒙一把揪住赵洛懿的衣襟,令他贴住自己的嘴唇。   黑不溜秋的眼珠那样湿润,李蒙浑身上下都氤氲在热水腾起的白雾之中,唯独那眼睛亮如北斗,从万丈苍穹之中漫步而来,纵使身不动,也投射出夺目的光芒。   小子笨拙地将舌尖探了过来,赵洛懿一动不动,他感觉到,那舌尖在努力想顶开自己僵硬的唇。   一簇暗火自赵洛懿鹰隼般的眼中漫延开去,他不动,岿然如山,而他瞳孔紧缩,由得李蒙湿润温软的舌胆怯畏缩地描画自己的嘴唇。   那片刻里,赵洛懿呼吸停滞,睨起了眼。   李蒙虽然醉了,也不至于醉得人事不省,他知道赵洛懿在给他洗澡,本来只想不负责任地亲两口,摸几把,反正他喝醉了嘛。   结果怎么就两人都湿漉漉地滚到了床上,寒意令李蒙头脑清醒了片刻,紧接着又被脑仁心传来的疼痛制了个服服帖帖。   他感觉到了赵洛懿布满坚硬薄茧的手在极尽所能挑弄自己的身体,那感受奇异而难以形容,他甚至听到隐忍的粗喘气,以及从喉咙里挤压出来的声音,让他本已如同火炽的身体更加难耐。   最后李蒙浑身一抖颤,好像连酒意也随这一下给泄了个干净。   随着赵洛懿掀被子出去,刺骨寒意趁机无孔不入钻进滚热的被窝。   赵洛懿两手湿漉漉的回来,看见李蒙把被子披在肩上,两眼呆怔地坐在床上,看见他进来,眼睛忽闪忽闪,似乎含有泪光。   这孩子不是傻了吧?   怀着这样的疑惑,赵洛懿点起灯,就在转头去看时,李蒙居然钻到被子里去了。   李蒙感到脖子耳朵都发烫,知道自己一定是满脸通红像要炸了,不想让赵洛懿看见丢脸。他刚才都在乱叫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居然在自己师父的手里……李蒙在被子里滚了两圈,像个没头的蚕茧,纠结地在床上扭动。   他感到被子要被扯开了,忙从被子里抓住两边,头部护不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头发乱糟糟地对上了赵洛懿温柔的眼神。   “……”李蒙满脸的尴尬。   赵洛懿没多余的表情,但李蒙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判断出了他眼睛里的情绪是温和的。   “你打算让我在外面晾多久?”赵洛懿只穿着薄薄的里衣,还是刚才穿的。   李蒙知道赵洛懿不会因为这点寒意就受凉,但还是把被子展开,让赵洛懿睡到了床上。   “灯!”李蒙叫道。   赵洛懿手指弹动,灯灭。   “师……师父……我喝多了。”李蒙歉意地说。   赵洛懿“嗯”了一声,在被中握住了他全是汗的手,李蒙有点尴尬,身体的悸动还没彻底平息下去,这只手……   李蒙忍不住想起刚才,也是这只手,一只无情的,无视他情动,只知道动作的手。   李蒙呼吸炽热,侧过头去看赵洛懿的侧脸,犹豫片刻,在赵洛懿高挺的鼻梁上亲了一下,赵洛懿转过脸,舔了一圈嘴唇。   李蒙心跳激烈,垂下了眼睛,轻轻凑上去和赵洛懿亲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嘴。   “睡觉。”   赵洛懿的臂膀有力,一下就将李蒙按在身上,可能春天真的进入最热烈的时候,也许夏天要来了吧,两个人睡真是太热了。李蒙含糊地想,脸贴着赵洛懿的脖子,彼此温热的皮肤熨帖着,这样的亲昵让他眼圈有点发热。   那一晚,李蒙清楚地领悟到,只要他师父愿意,他只要动一动手指,都能让自己如同被巨浪抛上又温柔地承载他漂浮。他甘愿被掌控,无论哪个方面,赵洛懿都足够强大、稳妥。   三月快结束的时候,灵州来了人。   李蒙和曲临寒两个正推推搡搡去饭堂,一天大汗淋漓的过招之后,十方楼里除了薛丰,个个对这俩一身臭汗味儿的少年避而不及。   本来赵洛懿人缘也一般,不是没人想找他说话,而是谁都知道他对人冷淡,不想讨那个没脸。   “四师叔又不在?”薛丰慢吞吞领了饭过来,挨着李蒙坐下。   曲临寒给三人分筷子。   “嗯,还没回来,大师伯也不在?”李蒙看薛丰神色之间,有些踌躇,遂压低声音问:“楼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看好像这两天吃饭的人都少了……”   以前可以坐满的饭堂,今天只坐了一半,而且不止是今天,已经好几天都这样。   “嗯,是有点事情。”薛丰似乎犹豫该不该说。   李蒙正要问,饭堂里众人说笑的声音忽然压低,转头他就看见霍连云进来了。   霍连云看见李蒙,笑盈盈走了过来,把剑扔在桌上,一臂揽住李蒙的肩头,看了眼另两人,笑道:“位子给我留着啊,不许给你师父!”后半句以警告的语气贴着李蒙耳边说。   要是换了从前,霍连云挨这么近和自己说话,李蒙心里早就炸烟花了。   现在却完全没有什么波澜,听他话的意思,赵洛懿也回来了,李蒙干脆丢下饭碗,走出饭堂。   只见不远处廊檐下,站着两个人在说话,赵洛懿也发现了李蒙,看了他一眼,朝饭堂的方向摆手。   和赵洛懿说话的人转头来看。   李蒙认了出来是灵州十方楼的账房,柴靳。李蒙心不在焉地走去给赵洛懿把饭打上,坐下后,才发现霍连云挨着他就坐在了一条凳子上,桌上还能坐下四个人,想必是给赵洛懿他们留的。   李蒙已经没心思吃饭了,频频回头往门口看。   饶是他吃得再慢,赵洛懿和柴靳一起走进饭堂来时,他也已经吃光了。李蒙尝了一口给赵洛懿领的饭菜,已经凉了,不要又可惜。   “我的?”赵洛懿已经走到他的身边。   李蒙有点犹豫,没等他说话,赵洛懿已经端了过去,警告地看了霍连云一眼,在另外一张桌子边坐下了。柴靳领了饭,和赵洛懿坐在一起,隔得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饭堂里众人已陆陆续续离开,很快只剩下了两桌,霍连云一吃完,便大声说:“我要住些日子,你们几个小兔崽子,都给我打扫院子去。”   于是硬把三个小的都拽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酸酸的甜甜的,有营养味道好~ ☆、玉鼠      霍连云那院子比赵洛懿的独院还惨烈,推开门众人就被一股陈年老尘呛出了眼泪。不知道霍连云多久没回来十方楼住过了,他身份特殊,极少在十方楼直接住下。   薛丰主动找出了扫帚、抹布,给李蒙、曲临寒分配活儿干。   “二师叔,你的行李往哪屋放啊?”李蒙对着霍连云十多个行李箱子彻底晕了头,却没在院子里找见霍连云。   薛丰和曲临寒正热火朝天干活没人理他,李蒙索性跟了出去。   外面找了一大圈,都没看见霍连云的人影,李蒙挠了挠头。   他二师叔是一提轻功飞走了吗?在楼里也飞檐走壁的真不含蓄。李蒙心里犯嘀咕,想了想,薛丰和曲临寒都是老实头,没有自己也收拾得了,干脆去饭堂找师父,把昨日好不容易从饕餮那里得来的上好烟丝给他试试。   走到饭堂,李蒙才发现,一个人都没了。赵洛懿和柴靳两个谁都不在,也许吃完了饭,去哪儿了。   李蒙一时还真想不出他们俩会去哪儿,柴靳是灵州的账房先生,很有可能还有事办,赵洛懿更有可能陪他办事去了,要真去找也不好找。   李蒙虽有点失望,但想晚上就能见到赵洛懿,也不着急了,回去给薛丰两个帮忙。   “打扫得挺干净嘛。”霍连云甩着手回来得正是时候,薛丰刚好烹好茶,打算要三个人喝一杯再散,这下霍连云回来了,先孝敬师叔是应该的。   霍连云谁也没多看,走到曲临寒身边,拍了拍他的头,曲临寒不知道是不是没反应过来,居然没有侧头躲开。   “看来已经被穷奇彻底收服了啊,真是遗憾。”霍连云喝了口茶,苍白的颧骨染上一丝温暖的红。   三个小的这才各自捧茶喝,薛丰茶艺娴熟,难得也能让众人附庸风雅一回。喝完茶各自散了。   “李蒙,留一下。”却听霍连云一声唤。   李蒙急着回去找赵洛懿,颇有点不情愿,却也不好就反对,只得留下来。霍连云对薛丰摆了摆手,薛丰拱手,带着曲临寒出去了。   “我有东西给你,不好让你两个师兄看见,免得说我偏心。”   靖阳侯府的东西,多半是好东西,李蒙正想着可以孝敬给赵洛懿,眼珠一错不错看着霍连云取出个盒子,放在石桌上。   “师叔带什么了?我得问过师父才能收……”   “随便,你先看一眼,是在蔡荣书房看见,被我顺出来的。”   盒内一层银线暗绣的锦,心不在焉的李蒙瞬间神情僵硬,他极力克制住自己想伸手去拿的冲动。   是一只黄澄澄的金丝玉耗子,两个爪子极小,栩栩如生地屈起,怀抱一根苞谷棒子。   霍连云意味深长地不放过李蒙一丝表情,玉造一般完美的手指,搭在盒子上,指头轻轻碰了碰耗子上翘的鼻头,极细的光点落在耗子仰起的眼珠里,那丝机灵劲十分传神。   “这东西,大有来头。”   “砰”一声,桌上一只茶杯被李蒙碰倒,里面还有些茶,洒在了他的身上。   “怎么了?”霍连云关切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李蒙眼圈迅速变得通红,局促地低下脸掩饰。   那年李陵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成色极好的金丝玉,据说很是珍贵,在府里还办了个赏玩会,邀他的好友一道来观赏。谁知道两个月后,李蒙十岁生辰,家里小办了一场宴会,他爹居然把石料送去做一套摆在家里赏玩的座雕,剩下的做了一只豹子,当时还在工匠手里,这一只提前送给了李蒙。   李蒙属相是鼠,当时欢喜得不得了,因为他娘走后,那是他过的第一个像样的生辰,他印象深刻。   李蒙按捺着手指的颤抖,右手不动声色按在左手上,结巴道:“好……好东西,做得很好啊。蔡荣蔡大人那里得来的?”   “是啊,我看他把这玩意儿丢在笔筒里,已积起了灰,就问他要了来。”   同样在朝为官,霍连云的面子,没几个人拒绝得起。但李家被抄,这东西,难道不应该没入国库吗?   霍连云拿起小黄鼠,在手里把玩,李蒙的视线就跟着他的手。   “不过蔡荣也是小气,这么个小东西,还跟我墨迹了半天,非说对他而言是个战利品,我说你个战利品能丢在一边儿积灰,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战斗。他还不肯给我,我只好拉下脸。”霍连云笑起来时,那双眼含着一种说不出的风情,犹如乱花迷人眼,“终归不得不卖我个面子。”把黄鼠放回盒子里,霍连云扣上盒子边缘的铜扣,推到李蒙面前。   “归你了。”   李蒙垂着眼,他很想要,但不知道应不应该要。   “怎么,真要等你师父答应?”霍连云笑道。   “我……”李蒙小心地瞥了一眼那玉鼠。   霍连云每个细微表情,都在催促他收下。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也不算私相授受,啊呸,他又不是女的,大大方方收个东西怎么了,大不了拿回去再告诉他师父这是霍连云给的。   “唉,说起来,这东西,还是从你的本家搜来的。”   李蒙刚搭在盒子上的手一颤。   “原本也是李家的东西,我一听,就觉得应该送你,反正五百年前是一家,给了你也不算亏了东西。”   冰冷的盒子握在手里,四方角硌得肉疼,李蒙拱手道:“谢二师叔。”   等李蒙走出了院子,霍连云收敛了笑,幽幽念叨:“还真是这样。”他咬牙切齿地在齿间磋磨一个名字,“陈-硕-”   李蒙埋着头回到院子里,刚一进门,猛然看见赵洛懿翘着脚坐在一张躺椅上嗑烟。   曲临寒殷勤地给他捏肩膀,两人谁也没说话,正像是在等他。   “什么东西?”   李蒙本来就没打算瞒着,把盒子拿了出来,打开给赵洛懿看。   “老二给你的?”赵洛懿掀起眼皮子慢条斯理看了一眼李蒙,烟斗很快托住盒盖扣了回去,动作快,没有留下半点火星痕迹。   “挺好看的,成色也好,要是在外落魄身上没有二两银子,还可以当了……”李蒙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总觉得需要一个说服赵洛懿他一定得收下这东西的理由。   “怎么眼睛这么红?”赵洛懿压根不在乎霍连云给了李蒙什么,随口道:“你喜欢就收着,不用上交。”   李蒙揉了揉眼睛,“昨晚上没睡好。”   “昨晚在外头,我也没睡好。”   曲临寒一听这话,主动道:“今天的口诀还没背,我先去背了。”   正是春光烂漫的最后几日,即将迎来火热的夏天,两个人在床上抱着已经有点热了。   李蒙感觉身后呼吸已经平稳了,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只玉鼠来。   “就这么喜欢?”   忽然传来的说话声,唬得李蒙一个没拿稳,抓住玉鼠以后,重新塞回枕头下面。   “不是,师父你还没睡着?”   赵洛懿有力的臂膀将他朝自己怀中一压,李蒙立刻感觉到,屁股后面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抵着自己。   师徒俩睡了这么久,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不禁咽了口口水,想朝前面蠕动,离开一些。   “你想滚下床?”赵洛懿问。   “不是……”   “那就别动。”   不管赵洛懿再情动的时候,两人最多也就是互惠互利一下,和锟铻说的完全不一样,李蒙也照着锟铻说的办法,帮过赵洛懿,每次李蒙都要花上半个时辰做好心理准备,但担心的事情完全没发生。   说赵洛懿不想办了他吧,身后这灼热而坚硬的是什么,可再清楚不过了。   可要说想办了他,这一个月总有那么二十天有机会,赵洛懿却始终没有动他。李蒙都被赵洛懿搞糊涂了,甚至趁赵洛懿出去办事,抽空去找了一趟锟铻,锟铻也很为难,最后只支吾道:“若你们二人相好,他自然比你性急。”   后面的话不用说,李蒙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李蒙心里乱糟糟的,头也疼,怎么也睡不着了,没话找话地问赵洛懿:“灵州账房先生怎么过来了?”   “不关你的事。”赵洛懿手在他胸口摸了摸,温热的皮肤在臂上磨蹭的感觉很舒适。   “最近两天到饭堂吃饭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家都去出任务了吗?”李蒙感到赵洛懿手上动作停了,替他掩好了衣领。   半晌没听见回话,李蒙以为他不会说了。   “还发现什么了?”赵洛懿问。   “大家都躲着我和师兄。”   “平日里他们不也躲着你们吗?”   李蒙想了想说,“不一样,平日里他们只是不想跟我们说话,这几日有的人像是……”李蒙脑中不住搜索楼里的弟兄们打量他和曲临寒的眼神,“既像害怕,又像怨恨,连厨房大婶也不给我多打菜了!”   “都有哪些人?”   “大部分我都不认识,有一个是朱天的小徒弟,名字我叫不出,但看见他我准能认出来。”李蒙小腿和赵洛懿腿贴在一起磨蹭。   朱天是楼里一个杀手,从前让李蒙去给他打扫过两次院子,那会儿赵洛懿不在,没人罩着的时候,李蒙就是个听使唤的。   “不用管他们。”赵洛懿闭上了眼睛,怀里李蒙却动了动,转过了身来,两人面对面。   李蒙担忧地问:“楼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赵洛懿眸中仿佛蒙着一层让李蒙看不清楚的阴翳,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事在暗地里进行,虽然赵洛懿一再说和自己没关系,李蒙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给你讲的黑牡丹那故事,还记得?”   李蒙点了点头。   “我就是那个被温煦抚养长大的孩子。”   一时间赵洛懿说过的那些事都涌入了脑中,黑牡丹在孩子断奶的时候就离开了十方楼,三个月后才回来,说要和温煦踏踏实实过日子。而李蒙还记得,那个千娇百媚的馨娘曾经说过,赵洛懿出招狠绝,连给自己的活路都不留,大家以为他要去地下找自己亲娘。加上萧苌楚又说,赵洛懿和她是一般生活在黑暗里的人,他背负着弑母的罪名。   这些本来零碎的信息,因为和赵洛懿有关,李蒙一刻也没敢忘,此时全都浮现了出来。   “楼主教我武功,抚养我长大,对于楼里其他人而言,也许十方楼只是个安身立命规避过去的地方,而对我,它是一个家。”   李蒙第一次听赵洛懿提及这样温情的字眼,他以为赵洛懿在外漂泊惯了,事实上永不会有人适应孤独和流浪,有家的人离开家会想念,没家的人每当到了夜深人静之时,都会隐隐冒出奢想,渴望有一个可以说回去的地方。   李蒙手穿过赵洛懿腋下,轻轻抱着他。   “楼里出了叛徒,已经查出眉目,今夜就是收网的时候。”赵洛懿沉声道,那话语里带着杀气。   李蒙才发觉,赵洛懿这两个月常常不在,恐怕就是在暗中调查,连薛丰也常常说饕餮不在,霍连云反常的住进了十方楼。   “梼杌正在往回赶,傍晚应该能到。”赵洛懿反抱住了李蒙,闷闷的声音从李蒙肩窝里发出,“你们不必蹚这趟浑水。”   “我要去。”李蒙忽然说。   两人分开,赵洛懿紧蹙着眉,沉默地看着李蒙。   “你是我师父,和你有关的事,就和我有关。”   赵洛懿笑了起来,短暂的愣神后,李蒙坚持道:“不仅是我,师兄也应该去。你是我们的师父,做什么总是单枪匹马,那哪儿成,徒弟不是白收的,提拎这么清楚,像把我们当成外人一样。”   轮到赵洛懿愣神了,温煦的光芒缓缓在他眼底流转。   赵洛懿额头抵住李蒙的额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紧了他。   那时候,有一股难言的勇气和担当,在李蒙的心里萌生起来,他一臂用力抱着赵洛懿,第一次有他可以帮得上忙,可以和赵洛懿并肩站在一起的感觉,在十方楼,赵洛懿的立场,就将是他的立场。不过李蒙觉得要是再肉麻下去,赵洛懿会嘲笑他,干脆不说了,等他武功也能独当一面,不用没有底气被人看扁的时候,再说这些。   李蒙忽然就领悟了为什么赵洛懿还不办了他,他说赵洛懿方才的眼神怎么那么像儿子长大了,做父亲的那种又欣慰又失落呢…… 作者有话要说:  活活活,大家还记得陈硕吗。。蔡荣的死敌死敌死敌说三遍! ☆、三十八      醒来赵洛懿已经起来,在院子里装他的烟斗。曲临寒正在摆弄一些小东西,往身上揣,看样子赵洛懿已经告诉了他晚上的行动。   李蒙走去,曲临寒忙招呼他过去。   “给你弄这个‘熊掌’,终于有用武之地了。”曲临寒兴奋地两眼放光。   李蒙伸出手,曲临寒帮他戴上,李蒙抬起手,使视线与之齐平,瞄准十米开外的树叶,机括需要很用力,且四根手指向内屈起顶开才行,降低了误触的机会。   树叶晃了晃,从枝头打着旋儿飘下来,发出的细针击中了叶托。   “针就算扎在人身上,也没有太大攻击力,戴着这个会影响我握剑。”说着李蒙就想把手套拿下来。   “嘿嘿,你以为只是针吗?”   李蒙眼睫颤了颤,“你涂药了?”   “可以麻痹身体。”   李蒙才弄明白,这些天曲临寒成天在院子里捣鼓的草药是做什么用的,他本来以为曲临寒就是无聊,加上和薛丰混在一起,做点伤药备用。毕竟十方楼的人要是出任务,受伤是家常便饭,普通伤药都能自给自足,不用特别找大夫。当初赵洛懿背上那深可见骨的刀伤,那个放满药瓶子的抽屉,很可能就是他师父自己准备的。   李蒙忽然意识到,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你们在王家庄,不是见识过一次了?”   原来那具女尸是为了吸引人注意力,闯入者一旦失神,就会被开门时触发的机关放出的飞针射中。   还好他反应快,不然就中招了。李蒙把手套往手臂方向拉了拉,令其彻底贴合手掌,对曲临寒扬了扬手,“谢了。”   “我还带了不少好东西……”   曲临寒话还没说完,赵洛懿冷冷道:“要是真的打起来,你们两个,尽量躲起来。”   “为什么啊?师父您别小看这些东西,都是有用的,我做了一个月才有这几件,虽然比不上我爹……但是……”曲临寒急道。   “内斗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不想再让人说闲话。”   曲临寒脸涨得通红,攥紧了拳头,半晌方道:“你们去大尧村找我,不就是为了我爹留的东西吗?装什么光风霁月行事磊落,朝廷的肃临阁,一样用我王家的机关……”   话音未落,曲临寒猛然被掐住了脖子,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瞪大两只眼睛死盯着赵洛懿。   李蒙刚要开口求情,听见赵洛懿说:“对付什么人,用什么招,这些下三流的东西,也用来对付自己人吗?”   嘶哑的气流声从曲临寒喉咙里挤出,他被赵洛懿一臂举起,刚好离地,双脚只能绷直,勉强能够分担一些身体的重量。   “师父当他们是自己人,他们当你是自己人吗?既然是自己人,还……还窝里反什么?”   真是个不要命的!李蒙拽住赵洛懿的胳膊,被赵洛懿瞥了一眼手套。   李蒙收回手,讪讪道:“不戴了不戴了,有师父在,谁也不能伤着我们,师兄,快把这些收起来。”说话的时候,把手套摘了下来丢在一边。   赵洛懿冷冷看了眼曲临寒,手一松,曲临寒立时软倒在地,呛咳不已,眼角都迸出了泪,趴在地上呛咳不已。   看曲临寒半天爬不起来,李蒙不想惹赵洛懿生气,把曲临寒拿出来的那些小东西都归置了一下,把曲临寒一把从地上拽起来。   赵洛懿行事风格不好捉摸,在一张床上他是很疼爱自己,这个李蒙知道,在危险面前,赵洛懿也会护着他们,但也许因为赵洛懿不喜欢说话,有些时候也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李蒙想起来本来要给赵洛懿的上好烟丝,拿了出来,递给曲临寒,示意他拿去。   赵洛懿懒懒看曲临寒,他脖子上还留着指痕,眼里隐含畏惧,伸出的手有点哆嗦。   “师父……弟子错了。”   赵洛懿把烟叶敲在石桌面上,每声击打都让曲临寒缩一下肩膀,刚才在生命受到威胁的绝境下脑子一热迸发的勇气,已经随着冷静而消亡。   “错在哪儿了?”   曲临寒一愣,转头去看李蒙。   赵洛懿视线在他二人脸上扫过,都是一脸懵的少年,曲临寒的圆脸看上去又更懵。   “都是自己人……”曲临寒吞吞吐吐。   “叛了还算个屁的自己人。”赵洛懿缓缓吸入一口烟,望着灰蒙蒙的天,“你们两个是小辈,武功惺忪平常,带过去,只是让你们看。”   李蒙忽然反应过来,明白了赵洛懿的意思,要是他两个看上去毫无威胁,要对付的楼里人自恃武功,根本不会把他们俩放在心上。真要是看出来他们俩有点小聪明,本着柿子拣软的捏,恐怕一上来就把他和曲临寒宰了。   李蒙赶紧扯着曲临寒往赵洛懿脚底下一跪,“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懂了?”赵洛懿硬邦邦问。   “懂了。”   赵洛懿嘴角不易察觉有了小小的一点弧度,似乎听见什么动静,那丝笑蓦然消退,他转头看向门。   “回来了就出来,装神弄鬼。”   李蒙和曲临寒连忙起身,曲临寒跟李蒙嚼耳朵,“你懂什么了?”   李蒙胳膊肘捅了一下曲临寒,低声说:“等会儿再说,那是梼杌师叔,排行第三。”   “我知道。”曲临寒道,不再和李蒙嘀咕。   一眼李蒙就瞅见了在梼杌身后探头探脑的疏风,那小子也长高了,李蒙在心里偷偷测量他们俩现在到底谁高,好像疏风还是比他高一点,就一点。   梼杌长了一张好人脸,鼻子不高,眼睛不大,耳垂倒是大,七分福相。   “风儿说你带走了蒙儿,我还不大相信。”梼杌见过李蒙,不过当看见曲临寒,他疑惑的眼神转向赵洛懿。   “又收了一个,给李蒙作伴。”   虽然曲临寒不是真的给他作伴用的,李蒙还是没忍住拿胳膊肘捅了一下曲临寒,曲临寒本来站得笔直,差点被被他撞得朝旁边歪出去。   “今晚他们三个小的,就在你这里呆着,想必有不少话要说。风儿一天到晚在我耳边念叨他的小师弟,可烦死我了。”   疏风缩着脖子,站得离赵洛懿远一点,仿佛感受到了一股杀气。   “他们俩也去。”赵洛懿淡漠道。   “也去?”梼杌诧道,抬手拍了拍赵洛懿的肩,加重了语气,话是笑着说的,“带两个小的去,不大好吧?”   “老大也会带薛丰。”赵洛懿看了一眼疏风,慢吞吞道:“你这个带去老大那里喝茶,他有好茶叶。”   疏风脸一阵青一阵白,但他武功确实不行,可再不行,也不可能比李蒙更差,不服道:“小蒙子都去,师父,我也要去。”   梼杌感到一阵头疼。   “去什么去!”看似随和的梼杌乍然一声冷喝之下,疏风委屈地瘪起嘴。   看着疏风吃瘪的样子李蒙倒是很高兴,离开时从疏风身边经过,李蒙还特意冲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又白又讨人嫌的虎牙。   一行人饭也没吃,看样子要在饭桌上理论了。饭堂的菜李蒙都吃腻了,当看见饮泉居巨大的白色幡旗在风中猎猎飞扬,李蒙感觉肚子里的馋虫都快爬出来了。   门口,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停在师徒三人的视线里。   从车上下来了个人,李蒙认识,正是才从灵州赶来的柴靳。他今天精神头看着更不好,还拄着杖。   一看见李蒙和曲临寒,柴靳就蹙起了眉头,脸上皱纹愈发明显。   “这是何意?”柴靳质询道,口气听上去不大高兴。   “他们俩是我的亲传弟子,早晚要接手楼里的事情,不如早些让他们知道。”赵洛懿淡淡道。   柴靳显然不大能接受这种说法,表情带着责备,嘴唇嗫嚅,最终没说什么,生硬道:“穷奇,今日之事,轻重你心里很清楚,柴叔不知你带两个小子来做什么,但他们两个,你一定要把他们嘴巴缝紧了。”   赵洛懿拿烟枪戳了戳李蒙的腰窝,眼看着曲临寒,“柴叔的话听清了?”   两人忙不约而同点头保证,“晚辈不会胡说。”   柴靳仍然担忧,但箭在弦上,他伸出一只干瘦的手,示意赵洛懿进饮泉居。   李蒙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柴靳走在最后,他浑浊的双眼,向着西侧上方,一手挥出,不动声色做了一个手势。   李蒙怕被柴靳的眼睛盯上,说实话那是双充满怀疑和猜忌的眼,看人时像虫子爬在身上,很不舒服。   众人走上二楼,站定在一间雅阁门外。   李蒙特意站定了脚,转头大声道:“柴老快请,怎么您跑后面去了。”   赵洛懿一脚贴着门边,嘴唇含着烟嘴看柴靳。   柴靳颤巍巍扶着楼梯,一根铜拐杖,上一级楼梯敲出一声响,手背上筋因用力而突起,边走边喘气,“老了,就不中用了。”   铜拐杖顶开房门,李蒙最后一个跟进去,好奇地四处打量。   就是个吃饭的地方,六折美人大屏风,生长得让人感叹生命真能折腾的盆栽,青花大盆里养着自如来去的六条锦鲤,其中一条背上一溜黑。   李蒙伸出手指去,锦鲤忙躲避开手指投下的阴影。   点完菜,伙计出门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赵洛懿把烟斗在脚边磕灭了,烟灰抖落在地面上,他缓缓抬起头,“他们人呢?什么时候到。”   “朱天说,让我先问问,你是个什么态度。”柴靳粗声道,目不转睛盯住赵洛懿。   赵洛懿唇边一抹冷笑,“柴叔这话恕我有点听不懂,在灵州的时候,是柴叔说,让我来处理,还说都留不得。我不过按照您的吩咐办事,能有什么态度。”   “别他妈跟我瞎扯淡!”柴靳陡然提高了声音,这一声吼令他胸口重重起伏,双目怒突,“我让你杀他们了吗?”   李蒙诧异地望向赵洛懿。   赵洛懿似乎觉得烦,右手拇指使劲抵压住眉心。   “不然呢?难道柴叔的意思,是让我将人送走?”   “都是十方楼的弟兄,萧苌楚叛出,楼主怎么处置的,你还看不明白?”柴靳痛心疾首地说,铜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杵。   “她是楼主的闺女,其他的,可不是。”   柴靳摇了摇头,冷哼道:“你是暗示楼主处置不公吗?”   “楼主是我师父。”赵洛懿加重了语气,“现在师父病着,这些糟心事,我自然要处置干净,以免气着他老人家。”   柴靳眼周肌肉不停抽抽,李蒙看他皱纹都快开出花来了,刚到灵州时,他和疏风曾经和柴靳见过几次面,印象里是一个有点阴森古怪的老人,不大说话,不过有两次,李蒙和疏风在院子里洗衣服,霍然看见柴靳在角落里看,还是忍不住吓一大跳。   柴靳似乎被赵洛懿气得不轻,咳嗽起来。   窗格上闪过几道影子,李蒙疑惑地皱起眉,揉了揉眼睛。   “不行,此事必须禀报楼主知道,今晚这饭,还是不吃了。”柴靳拄着拐起身,就想往门外走。   “既然点了菜,就没有不吃的道理。”赵洛懿冷道。   一时间室内气氛冷凝肃杀,李蒙也感受到了,不过视线还没能扭过来,这次不仅他看见了,连曲临寒也看见了。   “师父!门外有人偷听!”   霍然间,柴靳提起铜拐,痛击向赵洛懿右眼,一腿朝外迈去。   这一拐带起凌冽风势,赵洛懿侧头避过,那拐杖扫向倒扣在桌上无人动过的茶杯,杯子击碎在地的脆声里,门猛然被撞开。   “朱天?!”李蒙忍不住叫出了那人的名字,也是提醒赵洛懿小心的意思,不知道朱天身手怎样,但在十方楼里,朱天是个身份明朗的杀手,是杀手李蒙就觉心里有些发憷,毕竟这样的人手里都沾过人的鲜血。   一瞬间涌入五个人,门被走在最后的人一脚踹上,个个来势汹汹地瞪着赵洛懿。   柴靳已退到了人群之中。   朱天朝柴靳一抱拳:“柴老大恩,朱某一定记在心上。”   赵洛懿冷冷睨起了眼,弯腰捡起烟枪,指间一点寒光,隐没入掌中,曲临寒极有眼色地给他点了个火。   烟味熏得朱天皱了皱眉,“穷奇,你是楼主的关门弟子,却残害同门。当初楼主就说过,有钱大家一起赚,真要干不下去,随时可以走人。怎么?今日是轮到你当家了?连规矩都改了,是不是要弟兄们把命也交到你手里?别忘了,你上头,还有三个人,同样是楼主的亲传弟子,恐怕,还轮不到你做主。”   赵洛懿吞云吐雾,烟气氤氲模糊他硬朗英俊的面目。   “你们五个,还不够资格和我说话。”   朱天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至极。   “就这些?”赵洛懿朝柴靳问。   柴靳缩在朱天背后,看朱天的脸色,一时没有答话。   赵洛懿深吸一口气,轻轻扬起了眉:“不是不给你们说话的机会,而是实在不够分量,凭你们五个,要到我师父跟前说话,恐怕难了些。”   “老子杀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讨奶喝,跟我充大爷,我看你是活腻了……”   朱天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双目倏然怒瞠,抬起一只手指着赵洛懿,扭过头去,大量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一小截舌头和着血沫以及薄薄二指宽的刀片被吐了出来,落在朱天目中,刺激得他双目赤红。   柴靳变了脸色,朱天捂着嘴,血从他双手指缝里流出,滴到地上。   他疯狂大叫了一声,拔出背上大刀。   “朱兄且慢。”一个白面书生用力握住朱天的肩膀。   谁都知道,这五个人里没有一个是不会武功的,虽然看上去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其实很有可能是个杀人狂魔。   李蒙偷偷向窗户边挪去,曲临寒也退到了赵洛懿的身后,不过那六人显然无暇顾忌他们俩,朱天被赵洛懿忽然出手割了舌头,已让那六人有了畏惧,个个紧张下一个可能会被赵洛懿盯上的是谁。   “既然穷奇认为,我们不够分量,那么,怎样才能让兄弟们见一面楼主?”书生坦然望着赵洛懿,倒是比朱天多了一分气度。   “把想离开十方楼的人,召集在一起,我可以带你们去见师父。你们推选出一人,代表你们随我去见师父。”   书生身后一名女子站了出来,质疑道:“我们手里都沾着人命,甚至握着重大的秘密,你让我们聚集起来,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想一网打尽!”   赵洛懿缓缓吸了一口烟,幽幽道:“你觉得,我一人之力,可以把你们一网打尽?”   众人面面相觑,交换眼神,半晌,女子又道:“你放我们悄悄离去,也未尝不可,非要大费周折……”   “你们陆陆续续离开,必然引起楼中人心涣散,与其藏着掖着让人猜忌,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想走的都可以走,但楼里有些东西,不能让人带出去。师父宅心仁厚,这些年楼里兄弟们赚来的钱也不少。具体有多少,柴叔你应该很清楚,灵州前年,整一年入黄金五千两,白银十万两。”   随着赵洛懿说话,几个杀手都变了脸色,显然他们对十方楼到底敛财多少并不清楚,柴靳更是脸色发白,嘴唇抖颤,他根本没有想过赵洛懿会在此时提起钱的事儿。   充分的沉默之后,赵洛懿道:“即使你们分文不取,要走,也要留下属于楼里的秘密和证据,否则将来让人查出什么,牵连其他弟兄,就不好了。”锋利如冰刃的眼神凌迟着柴靳,赵洛懿冷冷直视他,“今夜你们来,想必,其他人还等着,同样是兄弟,往日也常常以性命相托,不要让他们等太久,不然,总会有人沉不住气。我行事不比三位师兄沉稳,脾气也不好,你们赶紧商量着办,过了今晚。”   一份名单被拍在桌上,正是灵州时,柴靳交给赵洛懿的。   “这些人的下场,刚才你们在门外也已经听得清清楚楚,我一个人是没办法。不过,你们成天盯着楼里,应该知道,我三个师兄,也已经被召回。”赵洛懿沉声道,不再说话,走到窗户口去抽烟。   叩门声传来,对面六人登时色变,都以为是饕餮他们来了,这样恐怕瓮中捉鳖对付的就不是赵洛懿了。   朱天愤怒地“呜呜”作声,一人让他张开嘴,撒入药粉。   众人正在踌躇,忽然听见李蒙活泼的声音——   “饭菜上来了吧,等了这么久,可饿死我了。”   柴靳点了点头。   书生示意朱天到屏风后面去,把地上污物挡在脚后,示意一人去开门。   门缝中现出伙计殷勤的脸孔,李蒙明显感到,他们松了口气。   曲临寒一看到这么多人都害怕赵洛懿,登时释然,虽然赵洛懿掐他脖子的感觉瞬时浮上心头,可有这么强大的人和他们一边,反而有一种不用怕了的感觉。   李蒙则在脑子里构建起整个事件的轮廓,筷子使劲戳开一道樱桃肉,边吃边想,补充体力免得脑子不够用。   “吃啊,我们三个怎么吃得完?”上了一大桌子菜,显然点菜时就不是为了他们四个人点的,何况赵洛懿进门就问过,他们什么时候来,这一仗,双方都对对方有防备,就是不知道谁的后手留得多。   众人各怀鬼胎,在圆桌四周坐下,气氛很是沉闷。 作者有话要说:  吃完饭,打个仗,干个X…… 第一卷结束就要开虐。。准备好了吗。。。 ☆、三十九      一顿饭快吃完了,赵洛懿手指松开筷子,望向柴靳,冷道:“想明白了吗?”   那六人没有一刻不是如坐针毡,但赵洛懿盯着,他们不敢擅自妄动。立刻放下了筷子,朱天嘴疼,压根无福消受,对着一桌子美味珍馐没有动筷。   五人都盯着书生看,书生举止文雅,语速缓慢,“那就请赵兄,随我等先去一趟。”   “师父,他们这么多人,叫你一个人去,不会有诈吧?”李蒙啃完了鸡腿,咀嚼着骨髓,眨了眨眼睛。   “小兄弟,这话不好胡说。”女子皱眉,不好把李蒙拎出去,却跟其余四人一样,脸色都有些变了,一面忌惮地瞥赵洛懿脸色。   看来他们确实存着,引赵洛懿单枪匹马去见想要离开十方楼的这一小撮人的头儿的意思。   “走吧。”赵洛懿提起早叩灭的烟枪,把灰烬倒叩在地上,乌漆墨黑的烟杆别在后腰。他低头揉了一把李蒙的脑袋,“烟丝还行,剩这么多吃的,太浪费。你们两个,把东西打包回去,记得付账。”   赵洛懿嘴角一勾,冷漠的脸上出现了个略带邪性的笑。   没有人留意到李蒙短暂的出神,那六人前前后后将赵洛懿簇拥在中间,压根没人管李蒙和曲临寒两个小的。   或者说,他们要对付的,从头到尾,就不包含着两个小鬼头,赵洛懿没看紧自己的徒弟,他们便格外有默契地把李蒙和曲临寒隔绝在了人群之外。   楼下等着两辆两乘的马车,李蒙猛然想到柴靳进来时,对不远处的楼上张望,做的那个手势。   “不好,你先走,回去找师叔们,告诉他们计划有变,师父被人带走了。”李蒙探出身子往楼外看了一眼,他们在二楼,楼层不高,饮泉居门外两尊点头哈腰招徕客人的石像可以作为踏脚。   曲临寒忙一把拽住他,“我、我上哪儿找师叔们!他们不是早已经安排好了吗?你别轻举妄动,师父叫你回去。”   “不能回去!”李蒙急得满头大汗,望着楼下柴靳他们还没出门,语速飞快地说:“师父的意思是让他们立刻决定之后,和他一起回楼里,见太师父。如果我料得没错,三个师叔已经带人埋伏在镇北院四角暗处,你……你就朝最高的那座阁楼赶去,只有一条通道,下有一间大院,他们一定在那间院子暗处埋伏,你赶到就站在院子里叫,说师父有难被柴靳他们带走就行了!”李蒙扒拉开曲临寒抓住他胳膊的手,抬起一脚,直接从窗户跃了出去。   曲临寒陡然瞪大眼,完全没想到李蒙这么冲动。   楼下两架空马车在等,马儿察觉到忽然靠近的陌生气息,略显暴躁地顿了顿蹄子。   李蒙两手抱住头,矮身滚进车底。   “猢猢”的马喷气声从车前传来,李蒙想了想,爬上第一辆车的车底,脚抵在四角凸出的木框中,两手抓住横在头顶的木架。   他试了两次,才完全抓牢。   这时已有几只靴子映入眼帘,光线不好,他也没有仔细留意过众人的鞋子,还有好几个人穿的都是一样的黑靴,赵洛懿也穿最普通的黑靴。稍一分神,李蒙感到身子要往下掉。   而车轮已经开始转动起来。   手指传来的疼痛让李蒙不禁皱眉,十指连心果然没说错,虽然只是手指甲劈了,却也渗出丝丝血迹来,而且疼。   柴靳老迈的声音说:“请。”   听得出口气是防备又疏离的,听见上方踏板传来的声音,李蒙收敛心神,屏住呼吸,手指富含技巧地钻入木架缝隙间,抓得更紧。   这段时日练功没有让他速成武林高手,但他发觉,适应了这个姿势之后,臂膀并没有觉得很难受,这是他在灵州和疏风成天混日子的时候没法想象的。   两辆马车装满了人,车轮滚动激起烟尘,李蒙嘴一张,忽然反应过来现在打喷嚏等于是在告诉他们被人跟踪,赶紧用力憋住气息。   他连脚趾头都开始用力,死死扣住,浑身每一块肌肉都为了憋住这个喷嚏而紧绷。   车内。   一直闭目养神的赵洛懿虚开了眼睛,眼神冷漠。   对面柴靳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嘴角皱纹因为紧张而变得深刻。   “我一直好奇,柴叔什么时候,搭上的肃临阁。”   车内还坐着朱天和书生,朱天两只牛眼瞪大,若不是舌尖断了,怕要咆哮赵洛懿胡言乱语。   书生则事不关己地闭目养神,他正襟危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唯独右手食指抠起腿上布料。   “穷奇,老朽一直为你留三分薄面,莫要把事情做绝,将来还好相见。”柴靳压低了声音。   赵洛懿嘴角牵了牵,“柴叔以为,将来还有什么见面的机会吗?”   柴靳霍然变了脸色,但车内还有朱天和书生,他不敢再多说。方才在饮泉居,赵洛懿透露的账面财富,已足以挑起内部不和。   朱天是个莽夫,什么都没听出来,而有黄泉判官之称的书生却未必没听出来什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柴靳不敢再冒失。   车下李蒙本想沿途记住马车前行的路线,却只能看见路面,什么都没记住,手脚也抓得有点发麻,吃了一嘴灰,满腹戾气。   而且李蒙忽然想到,他没有记住路线,也没有留下记号,曲临寒回去报信也没什么用了,几个师叔也没法找过来,只好暗自祈祷,师叔们早已查到柴靳等人平时聚集的地点。不过这也没什么可能,否则大可直接包抄,何必把人引到十方楼去。   车轮缓缓停止转动,李蒙脸贴着的木板传来振动,车上的人陆续下去。   人下完之后,马车被专人停进了一间空旷的院子。一旦有人卸马,也许会发现自己。李蒙的手劲也已经接近极限,附近四只脚走来走去,只有两个人。   李蒙暗自庆幸,对付两个人应该绰绰有余,却也不敢大意,毕竟他还没有独自应对过这种情形,每次都有赵洛懿的保护。   李蒙希望听见两个车夫交谈,以此探听一些信息,但事与愿违,这里安静得很。他看见那两个人走远,马厩距离停放车子的地方有些距离。   那两人拉走第二、三头马时,李蒙先将脚蹬在地上,松手的刹那,手指传来钻心疼痛,他咬牙忍住,闪身躲到一堵墙后,不敢多作停留,也不敢就在这里上房,以免被人发现。   低沉的谈话声传来,李蒙吓得心脏都要从嘴巴里跳出来,手边摸到松动的门,立刻闪了进去,轻轻关上门。   两名车夫的影子从窗格上滑溜过去。   “堪大侠肯出手,不分家也得分家了,柴老做事也够绝,叫个外人来掺和。”   “少说两句吧,我们算什么人,有口饭吃就闭嘴,待会儿要是闹起来,你有眼色点,让穷奇盯上,就不是缺胳膊断腿那么简单的事儿,咱们躲远一些,随便看看就是了。”   “瞅你的怂样。”   “你不躲?”   “哈哈,我早就找好地方了,绝对隐蔽,你跟着我走就是了。”   “……看不出你小子也不全是肚里空空嘛……”   两人对谈的话声渐渐隐去,李蒙脑子里就捕捉到一个“堪大侠”。   这两年他武功练得不怎么样,不过听人闲话也算听过这个人,是个独行侠,走江湖行侠仗义,近乎是个浪漫的传奇。不少门派分家都有他在中间掺一脚,多是被其中一方请去助阵,说来他又是个独行侠,跟谁也算不上沾亲带故。因此一度有人猜疑他是为了钱才到处管闲事,结果连根带起这堪大侠的身世,他根本就不缺钱,坐吃一座金山。   当然,都是些传闻,李蒙本来不是特别相信。   没想到能管到十方楼来,毕竟对江湖人而言,十方楼俨然是一个神秘危险的组织,谁也不会想插手十方楼的内务。这个堪大侠敢来,至少说明,他对自己的武功有绝对自信。   李蒙不禁有点担心了起来,收声凝气,离开短暂避身的屋子,上了房顶。   这里视线开阔,放眼望去,只有一间院子里灯光明亮。李蒙小心往那里靠近,不知道会看见什么,希望他们还没有打起来。   冲得太快,李蒙没留意到脚底瓦片上薄薄苔痕,上半身冲了出去,他瞪大了眼睛,嘴巴张着。   底下密密麻麻站的全是人,李蒙已经看见了柴靳,他在和什么人说话,柴靳一扭头。   肩头蓦然一痛。   一股力道提住了李蒙的后脖子,将他往后稳稳一拽。   李蒙狂跳不已的心这才稳住了没有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两条身影紧紧贴着屋瓦,李蒙侧过头一看,完全是个不认识的人,那人把他按到地上之后,立刻就松开了手,这时眼睛探出屋脊去,视线掠向下面。   李蒙几乎可以肯定,他也在暗中关注这场内斗。   微光映照出他的脸,肤色白皙,面皮吹弹可破,两道标准剑眉,眼皮深刻,眼形狭长,即使从侧面看,李蒙也仿佛能想到这男子的眼神必定给人以专注的感受,鼻尖有点顽皮的上翘,嘴唇平直,反映出他现在很严肃。   良久,李蒙才敢爬上去,两双眼睛从屋脊后窥看。   “你是谁?”李蒙压低声音逼问,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威严一些。   对方根本不理会,只是将一张精致的弩架上屋脊。   “等等……”李蒙抓住了男子取箭的手。   对方终于看了他一眼,声色俱厉道:“别管闲事!”   “你这么射过去,会惊动他们!”李蒙按捺着怒吼的冲动,“我师父还在下面,你这样会打破他的计划,你是十方楼的人吗?”   “不是。”男子力气很大,李蒙根本抓不住他,不过他眸底闪动光亮,似乎真的把李蒙的话听了进去,没那么心急要射箭,而是斜睨李蒙,问:“哪个是你师父?我尽量不碰他。”   李蒙指了指柴靳身后,看见柴靳的话说完了,柴靳对面站的那十多个人,都是十方楼的人,大部分李蒙认识。其中有一人身形格外高大,还站在为首者的旁边,地位显然也重要,但李蒙不认识,猜测就是车夫口中所谓的“堪大侠”。   “你眼睛好吗,能看清他们的脸吗?”   “当然,我射箭的功夫最好,眼睛比谁都好使。”男子放松了说话,声音别有一股闲适的意味,却很好听。   “眉棱有一道疤那个,站在老头的左边,现在走上去说话的。”李蒙直觉此人就算不是朋友,也不大可能是敌人,他的目标只是敌方阵营当中的一个人,虽然他还不能判断出是谁。但在场个个都是高手,要是忽然有人被射杀,必然引起混乱,以赵洛懿的本事,想要脱身应该不难。   “穷奇。”男子唇边现出意味深长的笑,第一次正眼看李蒙,“你竟然是他的徒弟。”   李蒙想起刚才自己差点失足冲了出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还没怎么学功夫,不是我师父不会教。”   “我什么也没说。”男子继续盯梢。   “你怎么一眼就看出了我师父的身份?”李蒙好奇地凑到男子身旁。   “他虎口上那玩意儿,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有。”   李蒙这下相信男子眼睛确实跟他自己说的一样好,因为他从这么远的距离,只能勉强看清众人的脸,根本留意不到赵洛懿虎口上的刺青。   “你叫什么名字?”下面好像一时半会儿打不起来,那些人还在墨迹,李蒙便继续和男子聊天。   “唐湑。”   这次居然没有被拒绝,李蒙有点高兴,轻快地说:“我叫李蒙。”   对方“嗯”了一声,似乎不很在意,这次是真的从腰上箭袋内取出了箭。   “你要杀哪个?你杀了人能不能先别走。”话音未落,冷冰冰的箭镞对准了李蒙的右眼,那寒气侵入他的眼窝,李蒙立刻噤声。   唐湑看李蒙安静了,才挪开箭,卡入弩中。   不过李蒙只消停了片刻,又开始在男子耳边嘀咕,“不用吓唬我,我知道你不会杀我。”   “你刚才不是怕得快爆裤裆了吗?”唐湑揶揄道。   “废话,要是你伤到我的眼睛怎么办,我两只眼睛恐怕都比不上你一只眼睛好用,你还要戳瞎我一个眼,能不怕吗!再说了,你带个自己改装的单发弩来,不就是只有一个目标吗?像你这样目标明确的人,不会滥杀。”   “那就闭嘴。”   “唉,他们不也在说话吗,估计还要说好一会儿,相逢就是缘分,兄弟,你帮我这个忙,回去以后我可以给你银子。”李蒙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赵洛懿钱袋里的银子。   “多少?”唐湑轻轻挑动眉毛,似乎真的感兴趣了。   谁说江湖客都是淡泊名利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才是真人生教条啊。李蒙笑了,“你要多少?”   “一个人五十两。”唐湑淡淡道,视线一刻没有离开下面那些人,竟然像是已经在数有多少个人。   “他们都是高手,你也不能搞定几个吧?”李蒙狐疑道,凭这一把弩,还是单发的,杀了第一个人之后,要再杀第二个就有点困难了,“而且五十两一个是不是贵了点?不用你杀他们,让他们丧失攻击力就行了!”   “我的行情不止五十两一个,不要命的话,二十两不能再少。”唐湑的手放在了机括上。   “你也是杀手?”   唐湑嘴角一勾,笑时眼角弯弯,竟让李蒙心生荡漾,唐湑实在是个很好看的男人,而且,他一看就不会是杀手,有点纨绔公子哥儿的味道。这让李蒙想到霍连云,不过霍连云是贵气,唐湑不是,有种很会玩的感觉。   “我不是,不过这里面,有我一个猎物,已经发现他在这儿,我就不会放跑他。”话音未落,唐湑瞳仁紧缩,毫无征兆地放出一支冷箭。   几乎同时,人群中一人发出痛叫。   正是李蒙对其身份感到疑惑的那人,唐湑舌尖舔了舔嘴唇,平静地笑着问李蒙:“要几个?”   “你……你能弄几个……办完了结账!”说时李蒙已经看好了下去的路线,飞快顺着竿子滑下屋去,喊声留在屋顶:“来十方楼找我领钱!”   唐湑立起身,风撕扯着他暗红的袍子,他歪了歪头,脖子发出“格格”的声响,略微活动了片刻手指,反手拔出背上铮亮的双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起小标的能力太差了Hhh,还是不用小标题了。。。 存稿昨天被我放完啦,以后更新时间不固定了,不过只要是没事的时候,会双更。 如果要出门的话可能提前放存稿。 蓝后周末这种杂事儿比较多的时候至少保证一更。 也就是说每天都是至少有一更,所以放心吃吧么么哒~ ☆、四〇   破空而来的短箭准确无误地钉穿了堪云兴的小腿,十方楼众人顿时乱了阵脚,发觉房顶上有人,立刻指挥人上去拿下。   “师父。”刻意压抑过的喊声引起了赵洛懿的注意,他顾不上刚才还振振有词的堪云兴,朝猫在拐角阴暗中的李蒙快步走去。   “谁让你来的!”赵洛懿脸色很不好看。   李蒙小狗似的眼睛忽闪忽闪,低头咕哝,“我担心你……”   赵洛懿顺势将李蒙往最近一间屋内一推,外面已乱了起来,陌生的咆哮声在叫:“不要乱!快找穷奇!抓住他!”   赵洛懿嘴角一抹冷笑,“你在这里等,我去去就来。”   李蒙一把抓住赵洛懿的袍袖,他见过赵洛懿温和的、促狭的、轻蔑的神情,但此刻赵洛懿眼里就像藏着一头叫嚣着要冲出来的野兽。   李蒙不得不松开了手,“师父多加小心!”   “嗯。”赵洛懿漫不经心地将李蒙轻轻推开,让他躲在桌子下面,嘱咐道,“找机会回十方楼,我也会过去,他们奈何不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你乖一点。”   那语气虽然生硬,却已经是李蒙听过最温柔的话了。   赵洛懿离开后,屋子里一片寂静,李蒙似乎完全听不见外面打起来的兵戈相交之声,他神情茫然,感到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赵洛懿是有计划来这里的,而他的出现打破了这种计划。   可他也没有告诉过自己呀,赵洛懿独来独往惯了,对他人的体贴太有限。   李蒙自以为有点小聪明,却也没有看透他的行动,更没有帮到忙,一时有点沮丧。   还来不及惋惜更多,伴随一声“吱呀”,门被什么人轻轻打开了,李蒙在桌下看见一手按在膝下的一个人,拖着他的右腿,缓慢地挪进来,而且那人关上了门。   李蒙意识到,对方只是想要躲起来。   怎么这么像被唐湑射中的那个人。   李蒙从靴里拔出匕首,迅速钻出桌子。   来人吓了一跳,忍不住叫起来:“你别动!知道我是谁吗?再动我就杀了你!”   “……”李蒙随意将手里匕首掉了个头,倒提起来,蹲在那人眼前。   那人不自觉向后缩了缩,薄薄一层灯光投射在这屋里显得那般微不足道,不过不用看,李蒙直觉,这一定是刚才唐湑射中的那个倒霉蛋,也不知道是不是唐湑说的猎物。   “唐湑在找你。”李蒙想了想,试探地出声。   那人明显很害怕,声音克制不住颤抖,“他不会找到我。”他似乎顾不上李蒙了,抓住身边的木柜站起身,一步一步拖着他的伤腿,朝窗边一点点缓慢挪移。   “你该不是以为拖着这条伤腿,能从这儿逃出去吧?”李蒙觉得不可思议,那个人听见唐湑的名字就急着跑,更让他确信,唐湑找的就是他。   虽然对两人的关系不感兴趣,但看着拖着一道血痕吃力往窗户上爬的男人,李蒙忽然生出了,他也不容易的念头。   李蒙走近过去,一手扶住他的腰,一手托住他的屁股,将人往窗台上送。   “滚开!”   猝不及防一条腿横扫过来,最脆弱的腹部被踹个正着,李蒙五脏六腑都纠结了起来,一口气喘不上来,扶着床不住大喘气。   那男人自己也失去重心从窗台上摔下,痛得发出闷哼。   “你疯了吗!我在帮你!”李蒙怒道。   “唐湑、唐湑他妈的让你做什么?他是不是、是不是在外面等着抓我?”男人语气不确定起来,刚才还着急要翻窗出去,现在反而不敢出去了,掉头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是啊,就在窗户外面守株待兔。”李蒙笑了笑。   “你敢骗我!”没有稳固的支撑物,伤腿不得已分担男子身体的重量,疼得他苍白脸上满脑门的汗珠。   李蒙摊手,走近窗边,与男子擦身而过时,男子发出一声痛叫,他退得急,反而把伤腿撞到了墙上。   “你就在这儿慢慢等死吧,我可要走了。”李蒙轻松道,单手拍上窗台,提气轻身一跃。   脚踝被男子一个大力扑住,李蒙猝不及防差点脸撞在窗框上,两手抓住窗框,李蒙无语地看那男子,“你到底想干嘛!要死自己死!我还有重要的事,没功夫陪你墨迹。”   “我给你钱!我有很多钱!”男子咬牙低喊,手始终不敢松开,怕一个闪神就放跑了李蒙。   “有钱怎么样,我又不缺钱。”李蒙丢开男子的手,好整以暇蹲在窗台上,眼中带笑,说了最后一句话,“兄弟,唐湑对你很执着,还是别跑了,你跑不掉的,我很忙,先走了。”   李蒙跳下窗户的一刻,听见身后男人踹翻桌椅发出的声响,不过他来不及细想,熟门熟路飞掠至马厩。后院发生激战,偏僻角落里的马厩却很安静,其中一匹大马看见李蒙,仰头打了个雷鸣般的响鼻。   匕首撬开门上木栓,李蒙翻身上马,兴致勃勃挽紧缰绳,重重一鞭甩在马臀上。那大马温顺的黑眼睛垂下,口中发出一声马嘶,以极快的速度跑出桎梏它的马厩。   夜色裹挟着干燥的风割得李蒙脸皮子发痛,马缰一圈一圈勒紧他的四指。   三个师叔千万别听曲临寒的去营救,应该不会去,他们连地点都不知道。李蒙对于自己竟然能信誓旦旦给曲临寒出馊主意这事儿充满懊悔,快马加鞭,全速赶回十方楼,上了主街才发觉其实这地方离十方楼并不远,过三条长街便是。   李蒙从未觉得十方楼的玉狮子这么威武雄壮过,那挺拔的身姿,尖锐的牙齿,凌厉的眼神。下马,李蒙重重呼出一口气,敲开门。   一脸没睡醒的看门人提灯照亮李蒙的脸。   “柏、柏叔……”李蒙粗声喘气,“师父让我回来找师叔们,他们没出去吧?”   “没出去。”被喊作柏叔的中年人提灯给李蒙带路。   片刻后,李蒙忽然站住了脚。   中年人听力极好,转头凌厉地看了李蒙一眼,“怎么不走?”   李蒙皱着眉毛道:“柏叔,这不是去镇北院的路。”   那让人浑身汗毛倒竖的目光把李蒙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干哑的声音缓慢地说:“你三个师叔,不在镇北院。”   “那他们在哪儿?”李蒙问,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柏叔凶狠地看李蒙一眼,恶声恶气道:“走不走?”   一股怪异的气味一直萦绕在身遭,现在李蒙嗅明白了,他做出松了口气的表情,解释道:“晚辈以为柏叔带错了路,失礼,快走吧。”李蒙拢住袍袖一礼。   柏叔转过身,他是十方楼看门人之一,十方楼夜里和白天看守全然不同,白天轮值,夜里都由退下来的杀手担当。李蒙认识柏叔,他是个驼背,走路右腿瘸得不明显,不值夜时看茶房烧锅炉,身上有一股刺鼻的气味。   李蒙几乎立刻发觉为什么觉得奇怪,因为柏叔身上的气味变了。如果从锅炉房或是茶房换班下来,觉得身上有味儿,沐浴更衣也不应该是这个味道。   李蒙有意识放慢脚步,视线乱瞟,寻找逃跑的机会。   “快点,他们在等你。”惨白灯光照出“柏叔”异常平整的皮肤,发黄的肤色没有一丝人气,李蒙不禁想起传闻中的人|皮|面|具。柏叔上了年纪,皮肤不好,要是戴面具易容,皮肤自然会完美无瑕。   李蒙“哦”了一声,追上两步。   “啊呀!”一声惊呼让“柏叔”停下脚步,神情很是不悦。   “这里怎么有块石头,柏叔你慢点走,我看不清路了。”李蒙不满地嘀咕,手碰到靴中匕首。   “你小子,毛病不少。”柏叔不耐烦地扭过头去,只顾催促,“快点。”     李蒙等的就是他掉转头,五指将匕首推入袖中。   “嘿嘿,柏叔,师兄他们到底在哪儿呀?这里我都没来过。”李蒙笑呵呵地追上前去。   “我不知道。”柏叔朝旁移开半步,拉开和李蒙之间的距离。   李蒙迅速黏上去,笑嘻嘻地说:“您老消息灵通,怎么能什么都不知道呢?师父说了,今夜会有大事发生,可就是不告诉我怎么回事,平时您老那么疼我,这瞒着我可就不厚道了。”   “待会儿到了,你直接问你师叔,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柏叔虚起眼睛,前方走廊上的顶灯忽然没了,余下的都是黑暗。   “怎么了?”李蒙走路一蹦一跳,暗中估计和这人打起来有几分胜算,他不想打架,他想找机会暗算这人。   “你在这儿等。”柏叔吃力地顶着大大的驼背,本来是人的影子,驼背拖在地上,却宛如是身体畸形的怪物。   柏叔走出两步,倏然转过脸,看见李蒙乖乖站着,少年人目中流露出单纯的关切。   而当柏叔转过头去,提起灯笼,朝上试图照亮顶灯,看看怎么回事。   地上一条影子猛然朝他扑去。   柏叔也看见了,却为时已晚,他条件反射转过身去,以灯笼拦截李蒙的匕首。   灯笼把手应声而断,李蒙迅速转移方向,匕首朝前推向“柏叔”右胸,一掌横扫而来,击中李蒙的手腕,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你不是柏叔,你是谁?”李蒙捂住发麻的手腕,试图去捡匕首,那人伸出一掌,李蒙感到一股难以克制的吸力,李蒙身不由己向他移去,那人揪住李蒙前襟,丑陋的脸几乎抵到李蒙脸上,“你最好安静一些。”   那目光看得李蒙难受,像是十数条毒蛇顺着裤腿贴着皮肤上行,李蒙一阵抖索,眼珠闪了闪,“我是穷奇的徒弟,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能告诉你。”   怪人眼神闪动,轻蔑地盯着李蒙,“那个野种,收了你这种徒弟。”他脖子仰起,喉结激剧滚动,半晌从喉中发出似哭似笑的尖锐嗓音,“人呢?”   “谁?”衣领勒得李蒙喘不过气,他尽量作出畏缩害怕的模样。   “穷奇。”缓慢吐出的两个字,似乎每一个都在怪人齿间被咬碎了。   “师、师父不在,他让我回来报信。”李蒙急得满头大汗,逼着自己直视怪人。   怪人贴近李蒙的脖子,拇指按住李蒙大动脉,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把手指插|进去扯断他的动脉。   “他在哪里?”   “在、在……”李蒙看上去吓坏了,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顺利说出。   “要是你骗我,你猜一猜,穷奇会不会继续给一个手脚筋俱断的人当师父。”   李蒙已经感到手脚腕隐隐作痛,眼前这人完全做得出那样丧心病狂的事来,他毫不怀疑。汗水顺着太阳穴滚到颊边,李蒙难受地重重喘出一口气,“那地方没名字,但我知道怎么过去,我可以带你去。”   怪人似乎很犹豫。   “要是你不想去,也可以等我师父回来。”   “什么时候?”   李蒙嗓子干得快要冒烟了,急促地说:“十方楼最近半年有不少消息被泄露,死了好几个杀手,肃临阁虎视眈眈,想收买一部分弟兄过去。师父就是去剿灭这些叛徒……”李蒙鼻子动了动,发出带重重鼻音的声音,听上去很愤怒,“他们人太多,师父把他们带进断龙崖了。”   “断龙崖?温煦给自己留的埋骨之地?”   李蒙诧异地睁大眼,“你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怪人拇指使劲掐了一下李蒙的脖子,又瞬间松开,激得李蒙一阵咳嗽。   “不知道了,我只知道这些。”李蒙话音未落,最脆弱的腹部结实地挨了一拳,他闷哼出声,却没有立刻说话。   “穷奇名不副实,一定是打不过,让你回来搬救兵。对方人多,他还敢一人应战,断龙崖一定不简单,里面有厉害的机关。”怪人一直目不转睛盯着李蒙看,这时看他心虚地眨了眨眼,愈发确定自己猜对了,怪人眼中发光,兴奋道:“带我去。”   李蒙为难地直皱眉。   “怎么了?”怪人问。   “断龙崖机关很多,一不小心就会被暗器射成筛子。我只是我师父的小徒弟,头上还有个师兄,这种机密之事,师父只告诉过师兄,就算你掐死我,现在我也没法带你去。”李蒙摆出一脸“反正是死就不去”的表情,坚决地与怪人对峙。   半晌,他听见一声粗噶的问话——   “你师兄在哪,带他一起去。”   李蒙怀疑地看他一眼,脖子立刻又被掐紧,憋得李蒙脸色紫涨,怪人无一丝血色的脸皮贴着李蒙的皮肤,冷得像个死人。   “要是你敢耍诈……”威胁的话没说完,喜怒无常的怪人丢开李蒙。   这一屁股把李蒙疼得半晌才回过神,起身使劲揉了揉屁股,李蒙讨好地笑道:“不敢不敢,你看我武功这么次,我师父只顾得上师兄,从来不管我,为了他送命,多不值得。”李蒙感到一股杀意,假装不知道,稀里糊涂看了一眼怪人,“走吗?去找我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回家伺候太皇太后了,有点累,只有一更啊!晚安=3= ☆、四十一      “走。”怪人手伸入衣服里,扯出一个大布包,驼背是假的,他挺直背脊,脚也不瘸了,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李蒙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怪人却没有要拿下面具的打算。   “你是什么人啊?柏叔人呢?”柏叔曾是十方楼的杀手,即使现在老了,武功也不会多差。而且刚才明明有一股李蒙难以抗拒的力量直接把他直接吸到男子面前,才被他揪住,那股劲道很是邪性,李蒙不免担心起来。   “我本来想带你去见他。”怪人阴狠地说。   “不、不,还是不用了,嗯,这边。”李蒙走出长廊,往花园里拐。   “走慢一点。”力道极大的手抓住李蒙后脖领,李蒙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嘴里嘀咕,“我也不确定我师兄在不在,要是找不到人……”   “长了这么明亮一双招子,找不到人,眼睛长在你脸上也是多余。”那冷若寒冰的口气听去阴森无比。   李蒙沮丧地叹了口气,手掌反复攥紧成拳头,又松开。   剑鞘抵在背心的感觉不是很好受,李蒙已放弃和他硬碰硬。就是奇怪,十方楼的人都哪儿去了,走了这么久,连个人影也没见到。   怪人不吭声,李蒙也不敢多说话,怕激怒他反而会有危险。   他应该尽量拖延时间,等待赵洛懿赶回,最安全的地方便是镇北院,曲临寒和三个师叔在一起,虽然李蒙只见过霍连云出手,但他们三个拖着这个怪人一定没问题,他为什么非得要找赵洛懿呢?再一联系刚才怪人用的怪招。   李蒙忍不住出声:“你是南湄人?”   背心一股大力几乎把李蒙背脊捅穿,李蒙知道自己猜对了,听见怪人干巴巴的声音,“不是。”   “哦,那你是哪里人?我小时候在瑞州长大的。”   怪人不理会他,李蒙想伸手摸摸背,刚一抬手就被怪人从身后一把擒拿捏住,差点没把他胳膊拗断,李蒙哎哟哎哟叫了几声,真的不再作怪。   离高高耸立的阁楼越近,李蒙脚步越快,生怕那怪人改主意。   终于跨进镇北院大门,空旷的院子里立着几根孤独的梅花桩,还有一些人形木架,一大片校场。   “你师兄呢?”怪人虚起眼,冷冰冰的剑鞘用力抵住李蒙的脖子。   “就在,就在这里,他可能藏起来了,师父说了今晚楼里有大事发生。”李蒙哆哆嗦嗦地说,畏缩的眼神闪烁。   怪人思忖片刻,剑鞘将李蒙往前一推,“你,往中间走,喊你师兄的名字。”   一股狂喜掠过李蒙心头,他手心紧张得都是汗,强抑住想奔到中庭大叫的冲动,每一步都走得沉稳。   “站住!”身后怪人忽然发出一声低喊。   “……”李蒙硬是将身转了回来,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这是镇北院。”   和怪人的对谈中,可知他对十方楼没有那么熟稔,对谈信息除了断龙崖他知道是温煦留的墓地,其他地方他都叫不出名字,只能重复李蒙提过的人和物,发现这个之后,李蒙就刻意没提要去哪里找曲临寒,只是带路。   李蒙短暂的踌躇,落到怪人眼里,他瞳孔倏然放大,阴险地笑了笑,眯起眼催促李蒙,“快去叫人!”   李蒙不放心地走出两步,回头看了看那怪人,怪人抬手挥出一道冷芒。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李蒙耳廓一痛,他抬手摸了摸,掌心出现鲜红血迹。李蒙这才意识到,如果这人要取他性命,是在容易不过的事,犹豫和挣扎根本没用。他只好埋头走到校场正中,一面暗自祈祷师叔们能解决他,一面小声喊:“师兄……师兄!”   让人喘不过气的黑暗与寂静从四角压来,从未光顾过的镇北院,简直大得可怕,哪里都没有人的影子。   李蒙粗声大喊:“曲临寒,师兄?你在哪儿?”   怪人向后推到阴影之中,睨起眼看了半晌李蒙,只见李蒙原地转圈,似乎也很不确定他的师兄在哪儿。   李蒙叫了几声,回头一看,瞳孔忽然放大。   进门处廊檐下,本该站着的那个怪人已经杳无踪迹,就像从未出现过。   “哇啊啊啊——!!!”肩头一下拍打,李蒙忍不住大叫起来。   曲临寒粗声道:“叫什么?!”   李蒙与之大眼瞪小眼一瞬,转过头去看,怪人不在门口,镇北院是两层的院落,楼上楼下他都看遍了,一点没有发现那人的影踪。   “刚才……刚才我被人劫持了,”李蒙粗喘着气,既感到放松又有种不安涌上心头,他往屋顶脊兽的方向看去,问曲临寒,“师叔们呢?”   “藏在屋子里了,都快要睡着了,师父人呢?”曲临寒扯了扯李蒙的袍子,两人边走边说,李蒙一边走一边到处看,却只有寂静的顶灯挂了四排,灯光不强,仅仅能照见走廊而已。   “师父,师父在设法脱身。”   看李蒙犹自惊魂未定,曲临寒也随他的目光扫了一圈,“快走,没人,你不是想睡觉了吧?”   “你才想睡觉了呢!”李蒙激烈反驳,想了想,他把头向曲临寒的方向歪过去,扯了扯耳朵,“刚才那人威胁我,看,我耳朵都受伤了。”   曲临寒将信将疑,看上去很是严肃,不再说话。   李蒙跟着他进了一间屋子,屋内没有点灯,但李蒙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   他看见了五个模糊的人影,从身形分辨出来,一个是霍连云,另一个是薛丰,饕餮和梼杌不在此处。其余三个是楼里的人,他只见过面,有一个能叫出名字的,叫做“花凝”,当然,这是代号,是个细瘦的女人,没什么存在感。另外两个一个在擦自己的刀,另一个呆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气氛很压抑。   曲临寒把李蒙牵到一个角落,师兄弟俩人背靠桌脚。   李蒙手里忽然被塞进一个冷冰冰硬邦邦的木头制成的东西,他不敢有大动作,手摸了摸形状。   好像是一把弩。   紧接着曲临寒又给了李蒙被赵洛懿禁止使用的“熊掌”,李蒙看见曲临寒恳切的眼神,想了想,把东西收在腰带里,没有戴上,也没有还给曲临寒。   霍连云长身立在门边,窗格昏暗的光影打出他笔直的鼻梁和完美的侧脸,窄瘦的腰身映在灰白色的地面上,他一只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低声问:“穷奇呢?”   其余人的视线同时集中到李蒙身上,他有点紧张,说:“灵州来的柴老要求师父和他们一块儿去见他们的头儿,还请来了堪云兴,他们正谈话时,有个叫唐湑的,忽然从屋顶上放冷箭,打乱了那伙儿人的安排,师父让我先回来,他说他很快回来。”   “很快?”一声阴测测的冷笑,瘦高个脸颊肌肉凹陷,像个病痨鬼,他甩了甩右腿,用了点力抓住霍连云的肩头,“都是红口白牙一张嘴,你们四个,是楼主的弟子,我们自然听令。可弟兄们也不是给人借刀使着玩儿的,没记错的话,柴靳对穷奇有半师之恩,该不是你们内斗,穷奇不是人,他可是一头狼。”   花凝柔韧的声音说:“还是头泯灭人性的白眼狼。”   “这次行动,楼主知道吗?”角落里一个粗噶的嗓音响起,那人干黄的脸被他正在擦的刀子发出的冷光映照出来,偏一绺油腻的头发遮住那半边脸,要是仔细看,有几分骇人。   霍连云皱了皱眉。   “他们投靠了肃临阁。”   李蒙口气听去急切,那声线微微发颤。   静默只持续了一小会儿,瘦高个嗤笑道:“奶都没断的小东西,你知道肃临阁是什么地方?”   一口气憋在李蒙胸中,他梗着脖子,硬起声音,“我怎么不知道,朝廷的情报机构,专干见不得人明面上不能干的事,杀皇帝老子办不了的人。”   “那你知不知道,肃临阁和十方楼本是同宗同源。只不过一个在朝,一个在野,这样两个雄踞一方的势力,没有利益冲突,都会避嫌。换句话说,十方楼出去的人,肃临阁未必敢要,也不能在肃临阁得到重用,就算只为自己一人所计,随便出点力气谋生计,也比投靠肃临阁安全。”瘦高个道。   擦刀的拄着刀站起身,不耐烦道:“一场闹剧,散了。”   屋子里狭小的空间中,骤然腾起一股让人脖颈发麻的杀气。   霍连云沉声道:“再等一个时辰。”   李蒙几乎能感到每个人的不满,言语中这些人对赵洛懿的猜忌和既轻蔑又畏惧的情绪,让李蒙隐隐察觉出,他们对赵洛懿的不满,不仅是因为他冷漠而已,他们屡次明里暗里提到弑母的往事,才是这些人忌惮赵洛懿的原因。   究竟什么原因,赵洛懿会杀了自己的母亲呢?   李蒙不禁轻轻摇了摇头,把不靠谱的揣测都甩出去,温煦痴恋着黑牡丹,如果赵洛懿真的杀了黑牡丹,温煦怎么还可能容忍赵洛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他会第一个宰了他,在他还没有长成如今这样强大的时候。   看见李蒙脸贴着膝盖,缩成一团,曲临寒手搭上他的肩膀,想说两句安慰他的话。   院中开始有人声响起。   霍连云一只眼睛警惕地贴在门缝上,屋内几个人都停止了交谈,无形的紧张在每个人的心底里扩张。   林立的火把密密麻麻涌入镇北院,一人发出暴喝:“放了柴叔,赵洛懿,我警告你,要是你敢伤了柴叔一根汗毛,就算拼得我们这么多条性命,也会让你偿命!”面目端正的中年壮汉站定在赵洛懿面前数米开外,他抬起头,望向其中一间屋子,“楼主,楼主!不要怪弟兄们薄情寡义,您收的徒弟仗着自己一身武艺,要断绝我们的活路,十方楼到底现在谁说了算了,今日我非得向楼主问个明白!”   大汉一边嚷嚷,身边就有人往他所示的方向跃上。   霎时间镇北院中亮起数百盏灯,举着灯的都是年轻弟子,从南面石门中让出来一个人,壮汉脸色激变,柴靳大声呼起痛来,哎哟哎哟叫个不休。   “穷奇!还不快放了柴叔!”那人防备地盯着显然等候已久的饕餮。   饕餮抱了抱拳,侧脸向后示意。   随在他身后的二十多人一个接一个步出,排开成一个圈,将闯入者围了起来。   朱天眼圈发红地冲了出来,抓住其中一个女人的手,铜铃一般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死盯着她看,生怕自己看错一般。   黄泉判官紧蹙起眉,惊疑不定的眼神晃向柴靳。   柴靳面如金纸,身体软了,唯独被赵洛懿提着后脖子,松垮垮地蔫在当场。   “柴叔,怎么回事,穷奇没有杀他们,您不是说穷奇把他们都杀了吗?”黑衣女子冲上前去,又忌惮赵洛懿,后退半步,不自觉挥舞起手中兵器。   “我……我……”柴靳双膝微弯,赵洛懿就势手一松,柴靳便跪向众人,老泪纵横地叫出声,“老夫是逼不得已……”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3- ☆、四十二      猫在人群中等待赵洛懿出现的李蒙浑身那股因为担忧而激起的战栗已经彻底褪去,显然饕餮带来的那几个人,解决了大问题。   朱天和被饕餮带来的那群人中的一名女子,多半是相好,发现朱天没法开口说话,那女子显得很激动,把他扶到一边,楼里的大夫正在示意朱天张嘴。   “看什么呢?”虽然李蒙和曲临寒是赵洛懿的徒弟,但这里显然不是小辈可以说话的地方,曲临寒发现李蒙在四处张望,这时俩人离得近,灯光充足,他清楚看见了李蒙耳朵上的伤口,“是飞镖。”   李蒙“嗯”了一声,“我进来时,真的有人和我一起,你没看见吗?”   曲临寒皱着眉,“你都走到校场中间了,我才能确定是你,要是照你说的,他躲在门口……”曲临寒转头四处看,这时的镇北院,到处都是人,更难确认李蒙说的那个人。   李蒙一言不发,转头就往楼上走,曲临寒跟在李蒙身后,也悄悄离开人群。   “师弟,你去哪儿?”李蒙步履轻盈,走得很快,听见曲临寒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他转过脸,冷道:“你别跟着我,师父还在楼下!”     “你去哪儿?”曲临寒执着地追问。   “伤了我耳朵那个人,武功诡谲,可能不是普通的江湖人。”方才李蒙就注意到,那个叫嚷着要让楼主出来做主的人,对着西北的一间屋子,如果没错,那里就是温煦的住处,现在镇北院这么乱,那怪人提起断龙崖时咬牙切齿的恨意,李蒙现在想起来,不禁毛骨悚然。   他的目标不是赵洛懿,就是温煦,只是现在找不到人,他说话根本不会有人会听。     李蒙脸色越来越难看,把“熊掌”套上了手掌,他看了跑得脸色发红的曲临寒一眼,沉声道,“你要来,就跟上,你的兵器呢?”   看见曲临寒手里钢刺,李蒙深吸了口气,“走吧。”   上了二楼,楼下十方楼众人已经往镇北院大堂里去,两个大汉押着柴靳随在饕餮身后,赵洛懿早已不知所踪,大概在前面。   二楼众人收起弓箭,也纷纷下楼,顾不上李蒙和曲临寒,大家互相都不熟,有的根本不认识。   李蒙紧皱起眉,十方楼这么容易让那怪人混进来,固然因为他武功很高,也因为楼里接的活儿的隐蔽性,他在十方楼呆了一年半,认识的人都寥寥可数。杀手们行事孤僻,比起普通江湖帮派,松散得多。   就像今晚,虽然在几个师叔的召集下,聚集了一些人,但他们未必会完全听令行事。   李蒙脸上闪过一丝阴翳,越是接近那间屋子,他的心里就越犹豫得厉害,直觉想阻止他靠近,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   俩人快步走到温煦的卧房门外,屋里亮着微弱的灯。   大概温煦真的重病在身,外面这么大动静,也不见他出来。李蒙匆匆与曲临寒对视一眼,咬牙推开房门,门只是虚掩着,扑面一股奇怪的气味,李蒙和曲临寒当即呼吸一滞。   二楼已经没有人了,怪人伸出两手,李蒙与曲临寒各自的一只胳膊,就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举起,落在了他手中。   把两人拖进房内,卧房门关上,从外看来,纹丝不动,像是从来没有打开过。   微弱的烛光在灯台中如一尾挣扎不已的鱼,不停摇曳,怎么也无法跳脱而出。   卧病已久的温煦,侧转枯瘦的脸,无波无澜的双目,轻轻瞟过李蒙和曲临寒躺在地上的身体。   “我琢磨着……你早晚会来……还怕碰不上你。”短短几句话,几乎要了温煦的命,他粗喘几口气,转头向着床顶,目光涣散,“她、她提过,这一世,都是世上人辜负她,唯独有一个人,被她辜负。”   假扮成柏叔混进十方楼的男人,撕下了面具,那软趴趴的一层皮,被他轻轻搭在桌上,肉色萎靡成一团,有如烂泥。   “穷奇,是谁的孩子?”烛光仿佛被无形的气流笼罩,静止不动,白光在男子脸上凝结成霜,他应该也有三十多了,那白得宛如瓷器的脸,没有一丝人气,琉璃般的眼珠微微转动,“他是你的亲生儿子?”   温煦眼神闪烁,两滴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滑下,他的嘴角微微弯翘,无力的手指揪起被子。   “上一辈的恩怨,就在我这里了结,他身上也有她一半的血,你既然倾心于她,就该有这样的气度……”温煦虚弱的话声戛然而止,鲜红的血从嘴角流出,一张布满狰狞扭曲的脸倒映在他丧失焦距的眼珠上。   亲眼看着温煦断气之后,怪人的手松开手里的匕首,那是李蒙偷袭他失败,留下的东西。怪人缓缓直起身,把手上沾的血轻轻印在李蒙手上,抬头以疯狂的眼神看着地上两个并排躺着的少年,嘴角一抹邪笑,令他看上去直似是从黄泉裂缝中爬出的怨鬼。   天渐渐亮了,李蒙醒来的时候,腰眼酸痛,脑袋也像要炸了,手刚一动,粘稠得化不开的血味让李蒙瞬间清醒过来。   外间匆促的脚步声纷至杳来。   映入李蒙视线的,是一个嘴角挂着血的五十多岁的男人,李蒙跨坐在他身上,手中握着一把匕首。   方才那股血味,正是从匕首往外拔出的地方溢出,李蒙吓得连忙松手。   没等李蒙反应过来,一声沉重的撞击,门被人从外推开,十数人一拥而入。   不远的十步距离,那些人的脸,瞬间都放慢了一样,一页页从李蒙眼前清晰地翻过去。   他看见赵洛懿冷漠的脸几乎要坠下冰来,饕餮微蹙眉头,梼杌大惊失色,霍连云显得平静些,脸色却也很不好看。   等李蒙能动弹了,从中年男人身上爬下,脚一落地他就浑身一晃,手脚都没有力气,“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不是他情愿跪,他只是没力气,惊叫声离他很远,但是他听见了,也明白过来,榻上一动不动躺着的男子,是他的太师父,温煦。   很快,李蒙被抓了起来,捉住他的是他不认识的楼里人,他看见楼里那些长辈在或愤怒或幸灾乐祸地讨论怎么处置他,他的嘴唇反复张开又紧闭上,起初还低弱地喊了两声“不是我”,当发觉没有人在乎他怎么说之后,李蒙闭紧了嘴巴。   一圈人围住了赵洛懿,赵洛懿靠在一个柜子上,取出烟枪来,猛然吸了一口,这一口呛得他咳嗽了起来。   随着他咳嗽的动作,把他围住的人个个都更加警惕,就像随时准备好把他一并拿下。   “先关起来。”饕餮看上去很疲惫,一手搭住赵洛懿的肩膀。   有人不服地叫嚷起来,霍连云出手极快,那人被封住哑穴,直接从二楼丢了出去。   李蒙的手脚这时才恢复了知觉,脑筋也在一瞬间忽然动了起来。他和曲临寒冲进屋内,就遭到袭击,再醒过来,他手里拿着匕首,是他杀了自己的太师父,十方楼楼主。   “饕餮。”一个沉稳的声音说,李蒙不认识那人,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谁都不认识,只是茫然无措地找到赵洛懿,直勾勾看着他。   “不能因为是穷奇的徒弟就网开一面,他手上沾了楼主的血,今夜就当处死,还有什么好废话?”   “楼主宅心仁厚,不知道倒了几辈子血霉,一个两个都是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要是凶手不能得到应有的处置,咱们还有什么必要留在这里?天下之大,未必没有大家的容身之处,我是绝不会再呆在这样乌烟瘴气的地方!”花凝咬牙切齿道,愤怒地看着李蒙。   “花凝姑娘这话,恕我不能苟同。十方楼是我们所有人共建起来的家,这些年吃的用的,为所有人提供一个避难之所。离开这里,恐怕诸位身上背负的陈年旧事,会被有心之人翻出来算账。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出谋害楼主的真凶,要说这无名小卒,杀得了楼主,我不信,难道你们都相信吗?”霍连云罕见的严肃起来,挨次扫过众人。   “谁不知道楼主的二徒弟和四徒弟好得穿同一条裤子,大家亲眼所见,是他一刀杀了温楼主,莫非我们都瞎了不成?容得你在这里混淆视听!”花凝一张俏脸被怒意涨得通红。   “再怎么样,就算花凝姑娘离开了十方楼,我也是不会离开的,这么多金子,我一个人,也搬不走。”霍连云懒洋洋道。   顿时众人都有些色变。   花凝看了一眼其余人动摇的神色,就知道方才审问柴靳,透露出的这些年大家为十方楼卖命,积累下来的财富,是现在稳定人心最好的办法,而霍连云比谁都先看到了这一点。其次,是众人的安危,她是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却也有不少人加入十方楼之后,真的安定下来过本分日子,一家都指着这口|活儿放饭。略一思忖,她只得咬牙忍了这口气。   于是更多人转而窥看赵洛懿的神色,终于,一人出来说:“楼主积重难返,本已接近油尽灯枯,才传书让四位回来。没想到……”那位是给朱天看舌头的,李蒙一眼就认了出来,他只忙忙瞥了那人一瞬,就又转回头去看赵洛懿,被按在身后的两条胳膊疼痛难当,李蒙却半声不吭,他在等待赵洛懿的宣判。   赵洛懿会帮他吗?会相信他吗?温煦对赵洛懿而言,亦师亦父,他是温煦养大的。可他没有办法自证清白,赵洛懿会怎么想,在没有证据的情形下,他会不会相信自己不是凶手?李蒙神情变得狂热,眼圈发红,直盯着赵洛懿,要是可能,他真想冲上去让他快点说话,等待的煎熬让人难以忍受。   “不过楼主早留下一份遗书,只要大家同心协力,我们一定可以共同度过此次风波。”   众人都松了口气,他们并不想拼个你死我活,毕竟十方楼更像是温煦一手建起来的一个避风港,群情激奋一部分是因为温煦德高望重,更有一部分是大多数人看不到以后,怕散伙后人财两空。   “饕餮,你是楼主的大弟子,就由你来决定,如何处置凶手,我们都会服气。”那大夫一提出,其他人纷纷应和,光冲着大夫知道温煦有遗书,他又对饕餮敬重,不少人已经开始流露出对饕餮的敬畏,很可能他就是温煦指定的新楼主。   “对,只要饕餮发话,我们都没有异议!”有人叫起来,众人又一番称是。   除了李蒙一直在留意赵洛懿,其他人只不过担心他会带着李蒙逃跑,或者独善其身离开十方楼。   因此,只有李蒙看得比谁都清楚,赵洛懿脸上不时变幻犹豫、怀疑、挣扎、痛苦的情绪。   一股冲动让李蒙霍然想起身,胳膊传来几乎被折断的痛楚,李蒙痛叫了一声。   “放开。”赵洛懿冷道。   “老四!”饕餮沉声喝道。   赵洛懿看了一眼饕餮,眼神很是挣扎,但当他看回李蒙,又恢复了冷漠。   “不是我杀的!太师父不是我杀的!”李蒙冲动地吼道。赵洛懿不能冤枉他,谁都可以,但他不能!   “你手上沾的不是楼主的血?这把匕首,是你的吧?”当啷一声,那匕首被丢在李蒙眼前。   李蒙粗喘着气,那匕首他和赵洛懿都认识,他绝望地低吼道:“真的不是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和师兄推开太师父的门,就被放倒了,应该是什么迷药,我们俩没有防备。醒来就成了你们看见的样子,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蒙面红耳赤,但他知道,现在再不最后一搏,这些江湖人不会像朝廷办案那样升堂找证据,他们只会认定自己愿意相信的真相。   “你师兄呢?”有人问。   李蒙微微蹙眉,目光游移,在人群之中发现了曲临寒,曲临寒正在往后缩,被李蒙看见,也只得走出来。   人群把他让出来,曲临寒被推了一下,他嘴唇发白,低垂双目。   “问你话,吱声!这小兔崽子所言可是事实?”一人手中冷硬的兵器碰了碰曲临寒的肩膀。   曲临寒的沉默让李蒙浑身发起抖来,他忽然发现眼前的人面目陌生,他似乎从来没有真的认识过曲临寒。他是王汉之时傲慢无比,他认命跟着赵洛懿之后谦和柔顺,甚至有点怯懦,什么都听自己安排,也像个师哥似的照顾自己。   “师兄,你说话!”李蒙忍不住怒吼,眼角赤红,满面狼狈的滚烫。   “我、我不知道,师弟说是个怪人逼着他到镇北院来找我和师叔们,之后院子里乱起来了,我看见师弟上楼,就跟了过来。他说要去找那个怪人,我跟着他,到了太师父房间门口。”曲临寒语速飞快,手指抠弄着腿上的布料,他忐忑瞥了一眼李蒙,目光微闪,续道,“之后他叫我下楼,护着师父,我、我虽因年长,忝居师兄之位,但师弟入门早,与师父同吃同睡,师父、师父与之更为亲近,素来师弟说什么便是什么。加上楼下动静不小,我就离开了……”   曲临寒话说到一半,李蒙脑子里已经嗡嗡作响,勉强听完他的陈词,只觉不可思议,眼睛里蓄起委屈,泪光浸润那双黑得纯粹的眼珠,他忙去看赵洛懿,赵洛懿面色如同凝结的冰霜,让李蒙浑身一哆嗦。   不管是谁杀了温煦,赵洛懿都会杀了那人为他报仇,而且,他一定是第一个动手的。   直到此刻,李蒙才忽然意识到,别说赵洛懿会无端相信他,在温煦对赵洛懿的养育之恩,与自己巴着求着跟着赵洛懿来十方楼这一路建立起来的信赖之间,孰轻孰重,已见分晓。     “临寒,你说的话,要是有一字虚言,恐怕不是逐出师门这么简单。”霍连云严肃道。   曲临寒掐住掌心,豁出去地抬头看人,环视一圈,鼓起一股劲,话音掷地有声:“我本名不叫曲临寒,我是王霸之子。”   知道内情的几个人,已然色变,个个怀疑地看霍连云,王霸之子在百兵谱下落不明的现在,几乎等于是一本行动的百兵谱,那被江湖人传得神乎其神的秘笈,具体意味着什么虽然没人知道,却至少知道它代表着危险,而穷奇和混沌两名杀手,想独吞这本活动秘笈,其中阴险,让人难以放心。   “我这条小命,是师父、师叔救回来的,何况兹事体大,自然不敢有半个字虚假。但我所说,不能证明小师弟就是凶手,也许、也许他只是保命,撒了个小谎。”曲临寒转向李蒙,第一次认真看他,轻声道:“对不起了师弟,这次师兄不能帮你遮掩,你还是说实话吧。”   李蒙腾地就要跳起身,力道都反冲到了两条被人紧紧按住的胳膊上,疼得脸色发白,却依然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直冲向曲临寒,冲不过去就抬脚胡乱踹。   “曲临寒,你他娘的满嘴放屁!”李蒙什么怪话都控制不住了,但翻来覆去也就这么一句。   很快李蒙被制住,脸让人强按在地上,嫩生生的脸皮在坚硬的地面上撞得又青又紫,他不服气地扭动脖颈,却始终动不了,唯独有一只手还能动,他悄悄摸到了机括。   赵洛懿眸中微动。   他悄无声息移到李蒙背后。   就在霎时之间,李蒙痛得绝望大叫,他的手掌松垮垮垂落,赵洛懿一把便将他手腕错了位,面无表情扯下他那只被命令不许用的“熊掌”。   “臭小子,还想使暗器,我抽不死你个王八羔子!”气急败坏的大汉冲上来抬脚就踹,没踹到李蒙,踹上了赵洛懿如铁坚硬的小腿,那一下将大汉掀翻,直直向后砸在地上。   “穷奇。”饕餮不满地蹙眉,“事情已经很清楚,再怎么样,你是李蒙的师父,你说该怎么办吧?”   立刻就有人不服,要冲出来理论,被梼杌和霍连云散出的强大内劲震慑,不敢轻举妄动,个个目不转睛盯着赵洛懿。   李蒙感觉不到自己手掌,唯独手腕疼得要命,清秀的一张脸被疼出来的眼泪鼻涕糊得不成样子。   “师父的遗体,不能一直放在这里,先请阴阳先生,等办完丧事,再处决。这小子,父亲是前任刑部尚书,算半个朝廷人,是我大意,害死了师父。”   “你只是不察,我们都知道你对师父的孝心。”饕餮松了口气,要是赵洛懿抢人,恐怕真有一场恶战,现在十方楼人心不齐,本已是风雨飘摇之际,真要是赵洛懿走了,恐怕霍连云也不会继续呆下去,届时他和梼杌,就算有心,也未必有力能将所有人凝聚起来。   “李叔,我会去刑堂领二十杖不察之罪。这个孩子,既在我门下,理当我亲手处决,缓上几天,等师父入土为安之后,再送上路,免扰他老人家安息。”赵洛懿沉声道,他的话让李蒙第一次体会到绝望,长到十五岁,李蒙受到最大的打击就是被抄家,但那会儿没有时间让他沮丧和难过,很快,赵洛懿渗入他漫漫的人生路,他没来得及茫然,就已经有了方向。而现在,他的方向抛弃了他。   饕餮几乎立刻就答应了。   再有不服的人,被刚死的老楼主一压,都没法再说什么。   唯独李蒙,憋着一口气,被毫不留情推进柴房的一瞬间,李蒙放声嚎啕,咸涩热泪刺激得满脸伤口作痛,流进口中加倍苦涩,他却扯着嗓子,不管不顾大哭到半夜,声音才渐渐变哑,直至哭不出来,他缩在柴房角落里,捧着肿得像个萝卜的手腕子,还不敢碰那胖萝卜,只能抓着手臂上方。   从出生到现在,李蒙没有哭成这样过,接连不断的干呕和流泪,耗尽了他的力气,才抽着鼻子,浑浑噩噩靠住墙,又冷又饿又痛地陷入了混沌。 作者有话要说:  老大:饕餮,老二:混沌,老三:梼杌,老四:穷奇。 Orz,写得好饿,找食去了!今晚应该是没有了,估计下一章写不完,明天再看吧么么哒 ☆、四十三      醒来的一瞬间,先是感觉到腹部的纠结在一起的隐痛,那感觉再熟悉不过,他是饿了。自从跟着赵洛懿上路,李蒙就再也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   李蒙茫然地坐起身,仍然托着脱臼的手,试图判断睡了多久。   隐约有光从门缝里透入,那光线很强,大概是白天。柴房里阴暗潮湿,霉味无孔不入钻入李蒙的鼻子,在比常人嗅觉敏感的李蒙闻来,简直无法呼吸。   他瘫在柴堆上,深吸了口气,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口申口今,声音哑得让李蒙自己被吓了一跳。   一时间嗓子眼里灼烧一样的疼痛,只能勉强睁开一道缝的眼睛酸胀的感觉,被拗断的手腕钻心的痛,无处不在让人颤抖的寒意,都无比真实地回笼到李蒙的身上。   门外传来人说话的声音,李蒙在发烧,头痛无比,听得不很清楚,但可以知道,说话的人他都不认识。   紧接着是金属锁扣被人打开的声音,李蒙迟钝地抬起手遮了一下眼睛,他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不过比起被人按在地上,现在能安然无恙坐在这里,已经好多了。   十方楼里一个杂役送来了馒头和白粥,摆在门槛内,生怕李蒙逃跑,就关上门出去了。   李蒙嘴角勉强牵扯起些微弧度,挪动身体。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喝水,馒头粘得口腔内部不舒服,吞咽也很困难。李蒙喘着气靠到墙上,缓了一会儿,才放开疼痛难忍的手腕,端起白粥喝了一口。   软糯温暖的米汤让他稍微好受了一点,他吸了吸鼻子,缓慢地进食,双眼无神地看了一眼门。   也许那人来取回碗的时候,他应该尝试一下逃跑。   很快李蒙摇了摇头,高烧让他不是很清醒,能感到脸已经肿了起来,身上也像是被五马分尸了似的,哪儿哪儿都疼。   李蒙呆坐了一会儿,没有人来取碗,楼里人应该都忙着办温煦的丧事。   虽然睡得不舒服,但睡醒之后,毕竟恢复了一些精神。   曲临寒撒了个谎,本来楼里人就不相信他的话,这么一来,撒谎的成了李蒙自己,杀死温煦的匕首是赵洛懿给他用的,何况所有人冲进屋子里时,他正握着那把匕首,一出完美的人赃并获。   唯一的疑点是他为什么要杀温煦。     曲临寒的证词推翻了李蒙所说,俩人当时被人迷晕,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赵洛懿更主动给他找了个动机,被扔进柴房之前,在温煦的房间里对峙,那些画面都在一瞬之间涌入李蒙的脑海。     李蒙深深吸了一口气。   赵洛懿自领失察之罪,当着十方楼所有人的面,说出了他的身世,有了这档子身世,最可疑的动机也变得不可疑了。他可以是朝廷安插在十方楼的人,毕竟朝廷收买十方楼的提议曾被温煦拒绝。   回想起来,真像是他的师父和师兄,联起手来,坐实了他杀害温煦的罪名。   自嘲的冷笑没能到达李蒙眼底,他忽然浑身一颤。   李蒙仰起脖子,喉结重重鼓动两下,呼吸也变得急促。   一个声音质问他,为什么不可能?也许这就是真相。   这个念头就像一只有力的手,毫不留情扼住了李蒙的脖子,他的呼吸短暂停滞了片刻,开门声传入耳中,那口气才喘了出来。   伴随赵洛懿步入柴房,李蒙无意识向后缩了缩,脸色变得很难看。   “吱呀”一声,门在赵洛懿身后被关上,只留下一条缝隙,给屋内增添了一点光。   “过来。”赵洛懿居高临下俯瞰李蒙,冷道。   李蒙咬住嘴唇,第一次对赵洛懿的命令充耳不闻,他缩在柴房一个角落里,看着十分可怜。   “你的手需要接上去。”赵洛懿道。   “不需要。”李蒙固执地抬起脸。   那张青紫交错,肿胀得变形的脸,刺激得赵洛懿瞳孔微缩。   李蒙垂头丧气,一手圈着膝,脱臼的手腕没有生气地耷拉着垂在地面。   赵洛懿大步上前,在李蒙面前蹲下身,“疼不疼?”   李蒙没吭声。   “一定很疼。”恍惚的言语不像是赵洛懿会说的话,他小心抓住李蒙的手臂,两个人暗中较着劲,终于李蒙的力气根本不是赵洛懿的对手,他输了,赌信任他输了,赌力气他输了,眼前这个冷漠的男人,他的心一定是世上最坚硬的石头做的,百毒不侵,波澜不兴。   轻微的“咔”声从骨缝里发出,耳朵虽然听不见,但那一下剧痛牵扯着李蒙的神经,他脸一下红了,泪水涌入眼眶。   “好了。”赵洛懿长出一口气,他竟然有点不敢看这时的李蒙,目光有意躲闪。   落在李蒙眼里,只剩下赵洛懿淡漠宽阔的额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胸腔中最柔软的部分,让一只无情的手揉来搓去,想捏成什么形状,就捏成什么形状。   “还疼吗?”赵洛懿手指按压李蒙肿得厉害的手腕,轻轻推拿他的手掌,活动刚接上去的腕子,手指贴着骨头感受是否已经接续好了。   “说话!”赵洛懿强硬的话戛然而止,滚烫的热泪“吧嗒吧嗒”接连不断地落到他的手背上,他的眉心不易察觉地蹙起,脸皮子绷得很紧。   赵洛懿深吸了一口气,才尽量让自己以从容的神情,去仔细看李蒙现在狼狈凄惨的模样。   只过了一个晚上,李蒙那股活灵活现的神气已经消磨殆尽,那双湿漉漉的眼珠浸在眼泪里,憋着一口气的模样,让赵洛懿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心痛,也许因为没有体验过,他疑惑地低头,一只手在左胸摸了摸。   是子母蛊之间的联系吗?他疑惑地想,眼睑抽动。   “没事了,别怕。”   为什么还要拥抱呢?李蒙恍惚地想,沉沉靠在赵洛懿肩头,眼泪无声地流了满脸,赵洛懿紧紧抱着他,几乎勒得李蒙喘不过气。   “我会死吗?”李蒙颤抖的声音问,“我不想死。”   一时间许多画面浮上赵洛懿的心头,李蒙一直怕死得要命,为了保命,为萧苌楚办事,险些坏了大事。也是为了保命,听孙天阴说不会死之后,渐渐现出少年人本来天真热烈的性情。从他去灵州接李蒙,他是个随时都阴翳自闭、一脸老成戒备的小老头,直到现在对自己完全放下戒心敞开心扉。   赵洛懿嘴唇嗫嚅,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他安抚地摸了摸李蒙的背脊,没有说话。   “那我要是死了,你能帮我办一件事吗?”李蒙又开始哭了,不住吸鼻子喘大气,他推开赵洛懿,专注凝视他,似乎这样能让赵洛懿记清楚,“帮我查清楚,当年是谁非得置我爹于死地,再杀了始作俑者报仇。”他怕赵洛懿拒绝,急切地补充道,“你办得到。”   赵洛懿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   李蒙松懈下来,背脊微微佝偻着,手脚摊开坐在那里,像个玩累了的小孩。   “太师父不是我杀的。”委屈的口气,话哽在一半,李蒙抬头看了看赵洛懿,赵洛懿没有多余的表情,渐渐模糊起来的视线,让这个人离他越来越远。   赵洛懿锋利的眉峰难以遏制地紧锁起来,猛然间他伸出手臂,将李蒙抱在怀中,几乎贴着他的耳朵,郁闷道:“我知道。”   李蒙不知所措僵在当场。   “你那点本事,杀几匹马我信,要杀人还差得远。”李蒙的心性,还不足以能在温煦毫无觉察的情形下杀了他。这些话赵洛懿没说,心里却很清楚。   看李蒙有点懵,赵洛懿戳了下他的脑门,却皱起了眉头,“怎么这么烫。”布满练武而生的茧的大手捂住李蒙的额头,“发烧了?”   “师父,你相信人不是我杀的?”李蒙喘着粗气,但眼神很兴奋。   李蒙眼睛里那簇光让赵洛懿有被灼伤的错觉,他沉声道,“这么容易被忽悠,纵使我有一百条命,也不够死。”   手掌触及的皮肤都滚烫,李蒙烧得嘴唇干裂出血,从听见赵洛懿说他知道不是李蒙杀的温煦,李蒙就像打了鸡血,刚刚还垂头丧气的模样已经消弭于无形。   “阴阳先生说七天后出殡,已经过了一天。出殡那天,天不亮的时候,送葬的队伍会出发。曲临寒会来接你,你跟着他走,先去南洲,闲人居,孙先生那儿。”赵洛懿手落在李蒙发红的耳廓上,嘴唇轻轻碰了碰,“记得你身上种的子母蛊吗?”   李蒙迷糊地点头。   “本应在种下后六个月取出,可以彻底拔除萧苌楚在你身上下的蛊虫。我会在七月之前,赶去闲人居。”赵洛懿嘴唇动了动,似乎在犹豫什么,半晌,他按住李蒙的后脑勺,一把将李蒙抱在怀中。   李蒙烧得人有点迟钝,说话时嗓子里犹如锉刀磨蹭皮肤。   “你一定要尽快赶来。”李蒙道,“我会等你。”   赵洛懿推开李蒙一些,静静凝视他片刻,抵住李蒙发烫的额头。   李蒙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痛苦,嗅见隐隐的不安,他喃喃道:“我一定等你,你来了闲人居,我才会离开。要是不能及时拔除蛊,我会死吗?”   “不会。”赵洛懿喉结鼓动,深沉的眸仿佛看不够地一直看着他的小徒弟,“但要是被蛊虫伤了脑子,你可能会,忘记一些事情。”这话说得很迟缓。   李蒙苦笑道:“没事,师父帮我记住就行,要是实在不能及时赶来,也一定要赶来。”吞咽的动作让李蒙痛苦地皱眉,“反正你的事处理完了,就赶紧来,我会等。”   昏暗漏风的柴房里,师徒两人呼吸都有些粗重,彼此的吸气声清晰可闻。   “李蒙。”赵洛懿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嗯?”   “我大概能猜出,杀我师父的是谁,我娘当年提过。不过说来话长,总之,出殡那天,我会引出朝廷派来抢夺百兵谱的人,无论是谁,我不会让他们活着回去。”   肃临阁是个让人闻之色变的机构,李蒙知道赵洛懿也没有把握能一次肃清,但十方楼是一手养育赵洛懿长大的温煦的心血,什么也无法阻止他为十方楼卖命。   最后李蒙乖顺地点头,“等你回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你可以慢慢告诉我。”   赵洛懿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嗯”,他抬起李蒙的头,一手按在李蒙脑后,重重吻上他的唇。   这个吻比任何时候都更粗暴,也更绝望,甚至李蒙嘴唇裂了,刺痛感和铁锈味刺激着两个深吻之中的人。   火热的呼吸绞缠在一起无法分开,赵洛懿大手下滑,感受到李蒙纤瘦的腰肢,这具依然属于少年的身体,躯壳中独一无二的魂,都是他唯一的挂念和牵扯。   “不管再危险的任务,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害怕,即使是……”赵洛懿喘一口气,拇指按压着眉棱上可怖的刀疤,“第一次出任务,也不像这一次。你可真会拖后腿。”赵洛懿拍了拍李蒙的屁股,叹了口气。   “我不会一直拖后腿。”李蒙梗着脖子不服气道。   “嗯,就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享用此等好处。”赵洛懿揶揄道。   外面有人敲门。   师徒立刻默契地闭了嘴,李蒙看着赵洛懿起身开门。   “饕餮到处找您,赵叔看是不是先过去一趟。”毕恭毕敬的声音传来。   李蒙看见赵洛懿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过光线阴暗,他没法看清赵洛懿的脸,只听见他说,“知道了”,就带上门走了出去。   重归黑暗之中,李蒙感到安心了许多,因为放松,竟然缩在角落里毫无顾虑地睡了过去,意识模糊地伸舌头舔了舔嘴角,明明是血味,却让李蒙尝出了一丝甜蜜。    ☆、四十四      这一觉李蒙睡得很踏实,半夜里忽然听见响动,李蒙迷迷糊糊往门边看去,说话声从门外传来:“小的去趟茅房,半个时辰后回来。”   赵洛懿边“嗯”声,边随手关上房门。   李蒙看着赵洛懿盘腿在自己对面坐下,从食盒里取出一盘烤鸭,两碟小菜,一只小小的酒瓶,不过没放在李蒙面前。   “厨房没别的了,只有馒头,烤鸭是饮泉居买的。”   “给我喝一点酒。”李蒙眼睛发亮盯着酒杯。   “不行,你喝酒误事。”酒液倒在杯子里潺潺的声音,让李蒙咽了口口水。   “今晚又没什么事……”李蒙咕哝道。   赵洛懿没说话,仿佛在考虑。   李蒙不想用筷子,上一顿离现在已经很久,他早已腹中空空。赵洛懿却硬把筷子塞进了他手里,李蒙顾不上和赵洛懿说话,把肚子填得五分饱,才吸了吸鼻子,湿润的眼珠看赵洛懿,“师父……”   “嗯?”赵洛懿眉毛动了动,喝了一口酒,咂了咂嘴。   “这不是最后一顿吧?”给犯人送行都有这个规矩,要上路之前,多吃一点,做个饱死鬼。   “你小子……”赵洛懿失笑,“白天白给你说了那么多。”   李蒙现在仍然觉得不真实,毕竟赵洛懿只告诉了他接下去怎么走,却没告诉他为什么,所有事情在他脑子里都是模糊而失真的。为什么要让曲临寒带着他走,就不能等他办完事一起走吗?柴靳是十方楼里的叛徒,已经清扫了,那出殡当天,赵洛懿的对手应该是萧苌楚,两人之前交过手,萧苌楚明显不是赵洛懿的对手,应当没有风险。而赵洛懿表现出来的慎重,却夹杂着担忧,好像此战不一定有把握。   “多吃点,下顿不知什么时候了。”筷子敲在李蒙面前青花碗边缘上,发出的脆响将他拉回小黑屋。   吃完饭,李蒙觉得肚子不大舒服,可能挨饿的时间太长。   赵洛懿收拾好碗碟,将人抱在身前,替李蒙揉了揉腹部,一股难以形容的温暖从赵洛懿掌中溢出,李蒙抽了抽鼻子,“师父,我想和你说个事,你听了可别生气。”   “知道我会生气,就别说。”   李蒙憋了会儿气。   “算了,还是说吧。”赵洛懿看他本来难受的脸松懈下来,嘴角微微一勾,一手抵着李蒙的背心,以内力替他疏通体内筋脉。   “太师父没了,楼里人心会散,十方楼不是久留之地,将来或者为朝廷所用,或者各谋生路,比硬要将各怀异心的众人拧在一根绳上稳妥。”李蒙犹豫地抬头看一眼赵洛懿,看不出他是什么情绪,游走在他周身各处的内力,令他手脚温暖起来,自己不觉得还在发烧,倒像充满了力气。   长久的沉默让李蒙担心地叫了声,该不是赵洛懿生气了。   “到时候再说,给师父报了仇,随便他们。”低沉的声音犹如是一口稳重的大钟。   李蒙无意识揉捏赵洛懿的胸肌,呵出的气息滚烫,喷在赵洛懿结实的前胸上,赵洛懿脸皮子抽了抽,“你在做什么?”   李蒙嘿嘿笑了两声,没说话,但手已顺着里衣领子钻了进去。   深夜的柴房,阴冷潮湿,没有比人的躯体更靠谱的暖炉,李蒙吸溜着鼻子,小声嘀咕,“我们也好了不短的日子,锟铻教我的那些还没派上用场,你连能不能七月赶来南洲都不确定……”李蒙湿漉漉的鼻尖在赵洛懿胸膛上磨蹭。   赵洛懿托住了李蒙的屁股,宽大的手掌在他臀上拍了拍。   “来日方长,着急什么,是着急的时候吗?你太师父尸骨未寒,十方楼前途未卜,你想做什么?嗯?能在这会儿做什么?”赵洛懿鼻腔里冷哼一声,被李蒙蹭得颈中大汗淋漓,要不是闭着窗户,不让一丝灯光透进来,就能看见他的脖颈和肩膀都在发红。   “给我喝一口。”   赵洛懿眸色沉沉,仿佛心里有事,盯着李蒙的眼神也渐渐有了变化,他微微勾着唇,“喝一口?”   李蒙连忙点头。   还在赵洛懿身上乱摸的手掌有点烫,赵洛懿低下头磨蹭李蒙额头,“还在发烧,你小子身子这么弱,还想让师父做什么?”   李蒙听不清赵洛懿在说什么,只是在他怀里蹭来蹭去,赵洛懿喝了点酒,有点发汗,此时也觉得热。   看见赵洛懿抬头扫门口,李蒙问:“看门的回来了吗?”   “没有,不过他也不敢走太远,都知道你是我徒弟,我来看你,谁也不敢不提防,要是放跑了你,就得自己拿命偿。”   李蒙不满地撇嘴,“人不是我杀的。”   赵洛懿没说话,任由李蒙将他袍襟拱得散乱。   “酒呢?给我喝一口!”李蒙放软了声音,撒娇道。   “喝光了。”   “你才喝了四杯。”因为想喝酒,赵洛懿喝第一杯酒时,李蒙就注意数上了。   “小孩喝什么酒?”赵洛懿轻声斥道,心不在焉地抚摸李蒙的背脊,按住不安分扭来扭去的李蒙。   “下个月十二我就十六了!”   “那天是你生辰?”赵洛懿声音听上去有一丝异样。   “是啊。”   “我怎么不知道?”   “哪年你也没陪我过。”李蒙郁闷道,要去抢赵洛懿放在身侧的酒瓶子。   “以后每一年,师父都陪你过。”   李蒙脸一亮,“真的?”   赵洛懿别开脸,嘴唇不自在地动了动,鼻腔里轻轻“嗯”声。   沉默在两人之间阻塞片刻,李蒙忽然嘿嘿笑了起来。   “……”赵洛懿把试图探入自己腹部下方的手拉扯出来,微微蹙起眉峰,“还没喝就犯浑?”   “你不给我喝酒,我就要乱来了。”李蒙不怀好意地说。   “给。”   李蒙有点失望,不过好歹一个目的达到了,酒杯他看也不看一眼,直接抓着酒瓶子就喝,酒其实不好喝,但酒壮怂人胆,一股窝在心底的火,像要随时喷薄而出,让这暗夜里两人的独处既新奇又刺激。他薄嘴皮子贴在瓶口,边喝边盯着赵洛懿看。   赵洛懿侧过脸去,“行了,不止一口了。”赵洛懿拿回酒瓶,发现已经空了,顿时哭笑不得,狠狠给了李蒙屁股一巴掌,“老子……”   “这是什么酒,好喝。”李蒙被辣得眼角泛泪,哪知道好喝不好喝,只知道确实有点飘乎乎的,现在让他从这里闯出去都行,他蠕动着,一手松了赵洛懿的裤腰带。   “……”赵洛懿深吸了口气,嘴里念念有词,声音低沉。   李蒙疑惑地动了动手指,奇怪道:“怎么没有我看到的大……”   “什么?”赵洛懿没听清。   那天晚上赵洛懿洗澡,李蒙偷看了,但装得没事人一样。他立刻收声,猛然摇头,手指十分卖力,但徒然无功。   “怎么回事……”越是奇怪,他就越焦躁,听见赵洛懿抽气的声音,李蒙忙松开了手,“弄疼了?”   “嗯。”   “他是睡着了吗?”李蒙不甘心地问。   “夜半三更,理当睡着。”赵洛懿握住李蒙的手,令他环住自己的腰,沉声道,“老实点。”   “师父……”李蒙在赵洛懿怀中扬起脸,醇厚的酒味在二人之间徘徊,“你从孙天阴那里顺走了一本没写字的册子,是不是?”   “……”赵洛懿咳嗽两声。   “我都看见了!”   “……谁准你偷看我东西?我是你师父。”   “顺便看见的。”李蒙呼吸变得很轻,“你现在学得怎么样了?”他毛躁地在赵洛懿怀抱里动来动去。   “忙。”   “那你学了没?学到哪儿了?”李蒙发亮的眼珠紧盯着赵洛懿。   赵洛懿深吸一口气,摸了摸鼻子,看向别处。   “不要不好意思嘛……上次去妓馆,我也问人学了几招。”   “锟铻?”赵洛懿想了想问。   “嗯,一个小倌儿,人很好。”   “很好?”   “长得算好看的,性格温顺,又有耐心。”李蒙全然没留意,随着他说话,赵洛懿眼中眸色变得深沉,本按着他的手也不轻不重揉按他的腰。   “哎,别摸那儿……”李蒙结结巴巴道,赵洛懿指腹上粗粝的茧摩挲他的胸前,几乎让他难以利索地说话,整个身子都有点发软。   “长得好看?”   李蒙感到骨髓里涌动的战栗感,忍不住往外推了推赵洛懿,但没什么用,他已经感觉到硬邦邦抵在身后的玩意儿,比刚才触碰时大了很多。   “性格温顺?”赵洛懿边说话边含住李蒙的耳朵,手也不停,本来想逗李蒙玩,吓唬吓唬他,却愈发难以收住。   李蒙不禁想起上次也是喝多了,被赵洛懿一只手弄得死去活来,顿时浑身一憷,小声道:“师父,我错了。”   赵洛懿淡漠道:“哦。”手指十分灵活,比起李蒙生疏的技艺,他的动作可谓娴熟非常。   “……”李蒙发烧而滚烫的身体挣扎了两下,听见赵洛懿不带感情地问,“还很有耐心?”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李蒙心头,不是连这点小事都要计较吧!而赵洛懿仿佛要证明,自己也很有耐心,无数次在李蒙身体经受不住时阻止他发泄。   直至外间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赵叔?”   霎时间李蒙身体挺直,脚趾使劲抠紧,眼角湿润地望着赵洛懿,一手在赵洛懿手臂上抓紧。   赵洛懿低头吻住他的唇,两人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   第二声试探响起,李蒙赶忙瞪了赵洛懿一眼,不好意思地缩起身。   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马上要被人推开。   李蒙急得差点咬到赵洛懿的舌头。   “稍待,我教训徒弟。”说着赵洛懿故意拍了拍李蒙的屁股。   外面的人连声称是,恭敬得李蒙都替他脸红,不过他本来脸也够红的了。   赵洛懿直接在李蒙袍子上擦了手,他都走到了门口,李蒙才看见他冷淡的嘴角噙着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听见关门声,才敢抬头茫然看了一眼重新被锁好的门。   次日赵洛懿午后就来了,看李蒙没发烧,很快就离开。   出殡的前一天夜里,赵洛懿带来了李蒙的无妄剑,李蒙摸了摸冰冷的剑鞘,想了想,从领子里摸出挂着的荷包。   “这个指环,是父亲留给我娘的,给你了。”李蒙故作轻松道。   那是个黑玉的指环,犹自带着李蒙身上的温度。   “以后再给我。”赵洛懿要把指环放回荷包里,被李蒙一把按住手,从他手指间拿下指环,想套在赵洛懿的中指上,奈何套不进去,结果在无名指上套好了。   “刚好。”李蒙美滋滋道。   赵洛懿侧头看了看,没说什么,摸到荷包里还有东西,随便看了看,是个玉佛,询问的目光对上李蒙。   李蒙想起了那个红袄的桃儿,尴尬地避开赵洛懿的注视,咳嗽两声,“好看,随便买的。”   好在赵洛懿没打算多问,嘱咐了他几句,让他有事和曲临寒商量着办。   “你师兄虽没你脑经活络,贵在沉稳,他看着你,我也放心。”赵洛懿揉了揉李蒙的头。   “他还撒谎了呢!”李蒙不满地撅起嘴。   “那天晚上,如果曲临寒认同你的话,你们两个都脱不了干系。”   李蒙愣了愣,听见赵洛懿继续说,“他否认,只有你一个人无法自证,他要是承认和你一起晕倒,怎么解释他是在楼下醒来,和我们一起上的楼,只会让人以为他在包庇你。”   李蒙不是滋味地瘪嘴,想了会儿,说,“那他还暴露身份,楼里人会认为你和二师叔有意隐瞒,是为了百兵谱。”   “未必不是。”   李蒙瞪大眼,“什么?”   “这里不便说话,等南洲再会,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路上临寒也会跟你说一些当天发生的事,你自己好好想想。对了……”赵洛懿摸出一沓银票,李蒙粗略看了一眼,都是五百两的面额。   “这么多……”李蒙吞了口口水,不过很快担心起来,怎么像托孤似的。   “你们到了南洲,要是有人去找麻烦,就先找个地方藏起来,闲人居最安全,不过要是赵乾德不愿意收留你们……”   “赵乾德是谁?”李蒙问。   “算是我的兄长,闲人居应该没人能擅闯,但孙天阴未必会一直呆在那里,要是孙天阴离开闲人居,你就跟着他。”   “哦。”李蒙把钱收好,手指无意识在赵洛懿掌心里摩挲,那些粗糙冷硬的茧,似乎怎么也摸不够。   赵洛懿随便抱了李蒙一把,想起来一件事,把一块玉佩放在李蒙掌中,“这是我与赵乾德联系的信物,收好,千万不能让旁人看见。”   玉质不错,李蒙觉得眼熟,很快想起,是去闲人居时,赵洛懿让人拿去通报的那块,想必有点贵重,财不外露,他当即收在了荷包里。   “你完事就来找我。”李蒙认真注视着赵洛懿的眼睛。   赵洛懿心口重重起伏了两下,伸出手臂,用力抱住李蒙,在他肩头粗喘了口气,承诺一般郑重地点了两下头,“珍重。”   他们两人静静抱着,李蒙本来想着一定不能睡着,要珍惜两人分别前最后这一夜,但当看门人提醒赵洛懿时辰时,他已迷迷糊糊盹儿了一会儿。   赵洛懿解下外袍,垫在他脑后,扶着李蒙躺在干草堆上。   “再睡几个时辰,睡饱了好赶路。”赵洛懿低沉的嗓音中,李蒙闭上了眼。深邃双目注视少年人安稳的睡颜片刻,赵洛懿认真地亲吻李蒙的额头,干脆利落地起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后台格局变了之后,每次都会因为找不到管理文章的选项直接点标题切到前台,上了年纪,就蠢得不行【 ☆、四十五      在柴房里呆了五天的李蒙,对开锁声的敏锐度已经超过其他任何声音。他揉了揉有点肿胀的眼皮,疑惑地望向门口。   “师弟……”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从曲临寒口中发出。   “天还没亮……你怎么就来了?”话虽然这么说,李蒙还是立刻起身,在这间巴掌大的柴房里蜗居多日,他膝盖发软,要不是曲临寒即使扶住,差点栽到地上去。   “楼里人都送葬去了,看门的被我放倒了,你快点,换衣服。”曲临寒以不容拒绝的语气说,丢给李蒙一个布包。   是一套干净的黑色武袍,剪裁合体,应该是自己的衣服。李蒙边扎紧袍带,边问他,“师父也去了吗?”   “嗯,稍微有头有脸的都去了,剩下的几乎都是不碰‘黑’的。”   言下之意触及到十方楼真正见不得光那些生意的高手都随着丧葬队伍去断龙崖了,当初怪人问到,李蒙确实有点把他引过去的意思,毕竟那里机关很多,也许怪人进去就出不来了。不过最后输的是自己,没什么再好想的。   “现在走吗?”   “不走留着过年吗?”曲临寒嗤道,他走在前面,一路东张西望,觉得安全时就回头对李蒙招手。   只遇到四个没什么武功的小杂役,都被曲临寒的暗器放倒。   俩人从十方楼后门离开,瑞州府还没有完全苏醒,整座城如同沉睡在黑暗里的巨兽。   “等等。”李蒙忽然出声,刚经过的那条暗巷,角落里的大水缸让李蒙没法不在意,那只缸子上的兽头被人碰掉了鼻环,耳朵也缺一块,如果没记错,他家就在这附近。   曲临寒一把拽住他的肩,“你去哪儿?”   “我小时候住在瑞州,我家就在附近,去看看。”李蒙侧首,凝视不远处的拐角,抓住曲临寒的手,想掰开,他什么时候力气大到这种程度。李蒙没办法挣开,只得瞪住曲临寒,脸也涨红了。   “哎,现在不是时候!”曲临寒扯着李蒙的胳膊,勉强他快走几步,眼看快要离开这条巷子,李蒙却一下子挣开了他的手,等曲临寒追上去,李蒙已经跑到俩人之前经过的一个岔口,那身形很快一闪,没入巷子深处。   随着靠近墙角,李蒙已经看见从东侧窄道里透出的薄薄灯光,他深吸了一口寒气,搓了搓手,掌心已经渗出热汗。   那里应该蹲着两头巨大的石狮子,那时他还没有狮子高,兄长喜欢把他头按在狮子口中玩耍,虽然他的头根本塞不进去。   身后脚步声追来,李蒙看也没看,径自往前走去。   一对灯笼投下的光不算暗,门口没有石狮子,但有两个方形石墩,还看得出上面石雕被去除留下的印记。   正有一架马车停在门口,是普通人乘坐的一头马拉的马车,婴孩断断续续的哭闹时不时响起。   一位妙龄少妇扯起翠色的小被子,掖在婴儿脸庞,把伸出来的小手也塞回被中,一个花白头发挽在脑后紧紧贴着的婆子将小被子上的细绳拉紧。   少妇微笑着轻拍婴儿的脸颊,低声哄他。   门上站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少妇将孩子递给婆子抱着,男子抱了抱少妇,扶她上车,站在门边目送马车离去。   李蒙鼻翼翕张,毅然走上前去,趁男子进门前一把拽住了他的袍袖。   “李蒙!”曲临寒的语气已带着警告的意味。   男子很是诧异,疑惑地看了眼李蒙,放下警惕,又看了一眼曲临寒,将李蒙的手从自己袍子上推开,才问,“这位小哥,有何贵干?”   应该很容易开口,但像什么东西塞住了嗓子眼,令李蒙呼吸困难,他鼓着眼睛,猛吸了两口气,发哑的声音问:“后院里是否有一株柿子树?”   男子一头雾水,皱了皱眉。   李蒙陡然拔高声音,“这宅子后院里是不是有一棵上了年纪的老柿子树!”   不明显的怒意浮现在男子脸上,他刚要说话,被曲临寒插了嘴——   “实在不好意思,晚生姓曲,这是在下的小弟,从前认识这所宅子的主人家,但走近来一瞧,又不大像。我们俩打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赌,若是他输了呢,就要脱光衣服背着在下绕瑞州府主道跑三圈。”   男子将信将疑,“既是你二人打赌,与我何干,再不走我可叫人了。”   李蒙瞪住匾额,上面书写着大大的“翟府”二字,那男子看上去也非富即贵,管他是什么身份,他要进去看,谁也不能拦。   曲临寒一把拉住欲要往里冲的李蒙,警告地一撇嘴角,走上前去,冲男子恭敬一揖,满脸堆笑,拉住他的手,硬塞了一张银票。   男子借光一看,绷得紧紧的脸皮才松了下来。   “行,让你弟弟看一眼,看完就走,手脚放干净些。”   李蒙恍然未闻,看见男子不情愿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连忙跟了进去。鳞次栉比的屋舍闪入眼中,五进的大宅,引了一道活水,直接注入后院一个大池子,池子里养了不少乌龟,天色晦暗不明,乌龟都躲在水下。   “你走慢些!”曲临寒不动声色使劲抓住李蒙的胳膊,压低声说。   “最里那间院子里有一棵很高的柿子树,我在那后面的大石头底下,埋了一片龟甲。”李蒙虽然压低了声音,但难掩兴奋,眼睛发亮地紧跟家丁,半步也不肯落下。不过这地方什么时候变小了,那时在宅子里玩上一整日,也不会觉得腻,每一间院子都大得不可思议,现在怎么一眨眼就走完了。   “哪有什么柿子树?”曲临寒不禁问。   光秃秃的院墙下架着一座秋千,不远处是一座在建的阁楼,不少盆栽散落在各处,两人显然都没心情欣赏这里的格局。   “后门开在那间屋子里,二位请吧。”家丁语气傲慢。   李蒙走近秋千架。   “那是二小姐常玩的,你可别上去,弄脏弄坏就不好了。”   李蒙置若罔闻,蹲在秋千架下,方块青石地板把地面铺得平整,没有裸露在外的泥地,花草都种在盆儿里,秋千两侧木架上扎着彩绸,想象得出这家的小姐轻盈的身子成天在这里晃荡,试图从高处窥看墙外的情形。   曲临寒推了一把脸色难看的李蒙,“该走了。”他已经顾不得李蒙高兴不高兴,天色已经渐渐亮起来,按照赵洛懿的安排,他们越早出城越好。   曲临寒几乎把李蒙拖出门外,打发家丁几个铜钱,在家丁的嗤笑中将李蒙拖了出去。   李蒙失魂落魄了一会儿,深吸口气,甩开曲临寒紧紧抓着自己的手。   “你怎么回事,你要看宅子,也让你看了,你要找柿子树,没有也让你找了,再不出城,师父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   李蒙眉头深锁,抬起有点苍白的脸,脸上还没完全散去的一道淤痕刺得曲临寒目光一闪。   “什么苦心?”   曲临寒撇开眼睛,心虚道:“十方楼一乱,肯定有人要抓你为老楼主报仇,这里是十方楼的老巢,离开瑞州,你才能保命。师父跟你说了吧?让你听我的,你连师命都想违抗吗?”   “你想说的不是这个。”李蒙果决道,他猛然揪起曲临寒的袍襟,一边眉毛严肃地皱起,“师父会有危险,哪些人要去断龙崖,他会……他会打不过吗?不对,到底有多少人会去,他想干什么?把太师父送进墓室他就该直接出来,他还有别的安排?”想到前夜告别时,赵洛懿屡次欲言又止,自己那股别扭的不祥之感,李蒙一把将曲临寒掼到了墙上。   曲临寒痛叫一声,对李蒙怒目而视,吼道:“你疯了!”   “师父有什么安排?”李蒙颤声问,物是人非的刺激让他深深吸气,他忽然反应过来,也许在断龙崖动手,是个九死一生的计策,断龙崖中有数不清的机关暗道,十方楼中本来就有一拨人根本不服赵洛懿。离开灵州前,赵洛懿就去见过柴靳,霍连云还和他师父透露过,怀疑他是叛徒,楼里最近死了不少兄弟,当时赵洛懿就已经怀疑柴靳了。回来之后还冒险去见一群想离开十方楼的杀手,应该不是为了铲除柴靳而已。   李蒙不安地盯着曲临寒,曲临寒耳朵都红了,往外掰李蒙的手指,“我是你师兄,师弟听师兄的天经地义,而且你以为我真的打不过你吗?”   那些声音没能传进李蒙的耳朵里,他的脸色阴沉。赵洛懿一定是已经查出了真正的叛徒,还可能不是一个两个,今天去断龙崖,跟他一起进入墓室的,多半就是出卖了楼里人,直接导致那几个弟兄被杀的奸细,还有百兵谱。   李蒙哑声问:“你的身份暴露之后,这些天,消息有没有传出去。”   曲临寒眼神闪烁,只是用力去拗李蒙的手指,想把他手掰开,神情也有点扭曲。   “师父让你去散播消息了,楼里人都知道你其实是王霸的儿子,”李蒙声音顿了顿,连连喘了两口粗气,又道:“不止如此,还宣称百兵谱你已经交到了师父手里。”   不用质问曲临寒,李蒙也已经从他瞬间紧缩的瞳孔,慌张的神情,和掌心微汗看了出来,几乎同时,李蒙松开曲临寒,焦躁地走来走去,“师父让我们出城用的马车在哪儿?”李蒙不擅长骑马,到南洲路途遥远,为了隐蔽,马车应该就藏在刚才曲临寒要带他去的地方。   “本来我就要带你去。”曲临寒不自在地扯了扯袍领,示意李蒙跟上。   一辆普通马车就停在三条巷子外的路口,滚着热气的大锅子刚揭开,卖馄饨的老头看了二人一眼,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招徕生意,看见两个少年一个接一个上了马车,浑浊的眼神游移到别处,招呼一个穿着脏兮兮衙役服的中年男子,“热乎乎儿的馄饨咯,差爷来一碗?”   李蒙近乎粗鲁地把曲临寒推上马车之后,自己坐到了前面。   曲临寒不放心地趴到他背上,看是出城的路,稍微放了点心,嘴角微微勾起,“那天晚上师兄不是故意的,别和我计较啊,这一路,咱们俩还得互相照应,同门师兄弟,不带记仇的,对了,你脸上淤痕还疼不疼?我这里带了不少药膏……”曲临寒话音未落,车身重重一拐,他人被甩进车厢里,倒栽在车板上,腰撞了一下,他惨叫了一声。   以前赵洛懿说过,断龙崖在瑞州府出城后,往南顺着去凤岭的路直行十里,就能看见绵亘的凤岭,说是断龙崖,不如叫做断龙瀑,那处是个水帘洞,依山傍水,断龙瀑的水顺流直下,汇入一条长河,叫什么名字李蒙早已经忘了,赵洛懿好像没说。   马车在城门短暂停了一会儿,城门兵装模作样盘查一番,让开车门,看了一眼里面坐的曲临寒,两个半大小子,一看就是给人跑腿儿的。   “走吧。”   李蒙拢袖子谢过,牵着马走出城门,才爬上马车。   “哎,你不知道怎么走,出了城就让师兄赶车吧。”曲临寒搭着李蒙的肩,看见马头被缰绳勒得转向,眉毛皱了皱,“咱们不往南走,得先往东。”   李蒙却置若罔闻,猛一鞭子抽在马臀上。   “你要去哪儿?”曲临寒慌忙道。   “去找师父,大家一起走。”李蒙沉声道,瞒着曲临寒也没用,他自己没眼睛看吗?不如少废话,要是曲临寒不同意……李蒙握紧了马鞭子。   “不行!师父让我们立刻离开瑞州府,他有安排,做弟子的,应该服从师命!”曲临寒抓住李蒙肩膀往后扳,“我来赶车,你到后面去坐。”   冷不防一鞭子抽到曲临寒手背上,红痕迅速浮现,李蒙勒住马,严厉地瞪着他,“你随时可以走,现在就可以走,我要去找他!”   曲临寒冒火地摸着鞭痕,恶狠狠地回瞪李蒙,“不行,师父让我带你先走!他自己可以!我不能违抗师命!”   “你打不过我!”   “这不是打得过打不过的事儿,断龙崖危险,师父不让你去,你就不该去,他行走江湖十数年,能不比你这个毛头小子吗?我们俩这三脚猫的功夫,去了也是送死,哟,想揍我?除了揍得过我,你还揍得过谁?告诉你今天你就是把师兄揍趴下了,我也不会看着你去送死!”曲临寒话音未落,迎面就是一拳头,把他揍得昏头转向,向后飞出,撞在车板上,顿时眼冒金星,鼻腔里热乎乎湿漉漉的东西流了出来。   等曲临寒爬起来,看见李蒙已经在解马,连忙扑住他,夺过缰绳,“你干什么?”   “别烦我!”李蒙大吼道,马已经解了下来,温顺的大眼珠看了看他俩,他胸口重重起伏,看见曲临寒按住鼻子的指缝间渗出隐隐红色。   “马归你,你先去南洲等我们,我和师父一起过去。”李蒙边说边把手伸进衣袍里,数出三张银票,想了想,又加了一张,“你去南洲……”他忽然想起来,曲临寒没去过闲人居,一时眉毛纠结起来。   “……你到底讲不讲理!我们俩去了也是添乱,也是拖后腿!根本不起作用!师父还得分心照看我们,更容易出事!你能不能长大点?”曲临寒卷起银票对着李蒙脸皮子一阵拍,大声吼他。   李蒙嘴唇抿得很紧,因为无法反驳,脸色更难看了,“真的要死,我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李蒙拔腿就走,肩膀猛然被一股猝不及防的力气扳了回去,曲临寒分别握着他两边肩膀,脖子后仰,脑袋对着脑袋使尽全力一撞。   当时李蒙就懵逼了……难以遏制的疼痛感从耳朵里嗡嗡嗡扩散到每一寸头皮。   “你他娘以为自己是什么王公贵族殉葬算给脸的体面人物啊?给师父那样的高手陪葬,你有资格吗?你他娘的甭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曲临寒不客气地以手背轻轻甩了李蒙两个耳光,两腿发软地打了个太极圈圈,指着李蒙的鼻子骂道:“你还没资格轰轰烈烈死!老子就是现在揍死你也不放你去!来啊!有种你先宰了我!谁也不拦着你去送死!来啊!”   曲临寒使劲戳胸口的场景把李蒙震住了,他嘴唇嗫嚅,顶着红脑门,两眼充血地看着曲临寒,又看了看望不见的凤岭,抬起头使劲抽了两下鼻子。   “娘的,来揍我啊!”曲临寒踉踉跄跄冲到李蒙面前。   四目相对,师兄弟都赤红着眼,片刻对峙,李蒙咬着嘴唇,声音软了下来,“你把马套回去。”   “快来宰了我,眼不见心不烦,看见你就起火……老子……”曲临寒嚷道一半,话声戛然而止,惊喜浮上眼眸,“师弟你说啥?”   李蒙深吸了一口气,看见曲临寒反应过来,猛地一拍脑门,又疼得龇牙咧嘴,乐颠儿颠儿跑去套马,登时什么劲都没有了,瘫坐在道旁大石头上。   “快,上车!”曲临寒叫李蒙时,喷薄而出的朝阳将金光万丈洒向人间。   薄薄白色雾霭散开,群山隐遁在远处,李蒙咬牙钻进车厢,脑袋没力气地靠住车板,忍不住想起自己信誓旦旦说过的话,他说会等赵洛懿,可现在他才发现,没什么比等待更让人心焦的,当时怎么就轻易答应了。   他抬手摸了摸脑门,在心底骂了一声娘。   曲临寒真他妈狠,他脑子里现在全是浆糊。 作者有话要说:  #师兄的愤怒# ☆、四十六      接近晌午,自南面传来的巨大响声,扩入群山之中,被青山绿水吞噬。腾飞而起的烟尘,弥散在半空里。   马车正驶入盘桓崎岖的山道,曲临寒听见了轻微的响动,那闷声让人联想到是万马奔腾而来。   “怎么了?”李蒙钻出马车,环视四周。   恍如巨兽的山峰沉默伫立,近处飞瀑倒挂,水雾弥散在绿叶丛生的山涧里。   “没……没事。”曲临寒重新拉扯起马缰,“你别起来,我们换班,不好好睡一会儿,等你叫嚷起来,我可不会替你。”   李蒙稚嫩的眉峰略略蹙起,遥望向南方,天空中看不见云翳的影子,但天色确实不好,一望无垠的灰蓝色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听见车门关上的响声,曲临寒抖开马缰。   马车继续摇摇晃晃地在山路上行进,很快成为一个看不清的小点。   远方凤岭之中。   隐藏在壮丽的银色瀑布之后的石洞,倏然如同被推倒的书架,自内而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   水波被突兀伸出崩溃的泥沙石块阻断,陡峭的山壁在短短一瞬间成为一个冲刷而出的陡坡。   激荡的水流并未因此而停止,而是改换流下山去的路线,不再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白浪自重组后的山体上涌下,白光与蓝天相互映衬,流水之声激烈非常。   到了下游,流速减缓,渐有潺潺之态。   河岸两边才刚裸|露出的雪白石块上留下一串红痕,随流水冲刷而褪了颜色。   因为用力,安巴拉侧脸青筋暴突,令他脸上的蛇神纹身愈发生动。   他两手架在赵洛懿腋下,把人拖到河边,就力竭地松开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不远处走来一个身形高大,黑袍加身的男子,袍子上的银蛇随他每走一步而张牙舞爪,红信与黑袍交相辉映,而那种脸孔,本带着一股让人屏息的艳丽,黑眸之中隐隐泛着红光。   “圣子……”安巴拉用南湄话说,勉力借助他的蛇头杖站了起来,随即恭敬地低垂下头。   被称作“圣子”的男子一言不发,走近看上去和死了一样的赵洛懿身边,靴尖戳了戳他的脸。   “命这么硬,可能蛇神听见了你的祷告。”他嘴角一抹冷笑。   安巴拉满面堆笑,还没来得及说话,赫然看见圣子抬起脚,以十足的力气,踏向赵洛懿胸肋。   安巴拉几乎听见骨裂的声音,他的脸扭曲起来。   血沫从赵洛懿嘴角溢出,他睁开了眼,瞬间又无意识地闭上,神色痛苦难当。   “你运气不错,但运气向来不管什么用。”圣子抬起脚,在石头上摩擦,似乎想擦去靴子上不存在的血迹。   “我必须确认清楚,他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与安巴拉擦肩而过的瞬间,圣子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巴拉缩了缩脖子。   随着肩上重量消失,安巴拉才察觉到内衫之中,已被冷汗湿透。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地上奄奄一息的男子,小心扶起来,让赵洛懿趴在他的被上,亦步亦趋跟着圣子离开河边。   一架牛车停在树林尽处,这里是凤岭脚下的官道。   一个手下跑来,扶住安巴拉背上卸下的“死人”,不需要安巴拉再花什么力气,另一名手下从另一边架住赵洛懿,早有一口大缸停在板车上,两人合力将赵洛懿投入缸中。   溅起的水花令安巴拉不悦地皱了皱眉,他看着两人给缸子盖上一个早已留出头部通过的竹笠盖子,才打点心绪,挤出一丝笑容追上前面不远处停着的华盖马车。   安巴拉上车之后,圣子下令启程。   蛇头杖被放在身旁,安巴拉拉扯开衣襟,偷眼睇睨圣子,但当看见那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微微滚动的前兆,他立刻移开了眼光,以手帕拭去领中的热汗。其实不必,他现在已经感到了丝丝凉意,那凉飕飕的感觉,唤起了安巴拉关于童年的一些不大好的记忆,他的脸色愈发难看,好在皮肤颜色深,脸上又有蛇纹,多亏了蛇神保佑。   安巴拉嘴唇嗫嚅,半晌,小心翼翼出声:“要是他不是……神女之子……”   话没说完,一道锐利的目光让他不由自主摸了摸脖子。   “神庙外的蛇像,快造好了吧?”   “嗯,匠师说六月中旬,必将不辱使命。”   “捏造一个人,比塑像容易得多,而且可以争取更多时日。”   随着圣子闭上眼,安巴拉察觉到那股迫人的压力消弭于无形,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流下,刺入目中,他把手帕按在了额上。   想到后面牛车拉着的那口大缸,以及里面奄奄一息的人,安巴拉目中涌现出一丝怜悯。旋即这怜悯消失无踪,他放轻了呼吸,力图不打扰圣子调息。   ……   当李蒙醒来,天已经彻底黑了,马车还在行进。   “什么时辰了?”李蒙揉着惺忪睡眼,下巴软绵绵搁在曲临寒肩上。   “能赶得上进城,应该,应该再走小半个时辰。”曲临寒不大自信地说,推了李蒙肩膀一把,“你再去睡一会,明天换你赶车。”   李蒙迷迷糊糊“哦”了一声。   曲临寒听见车门关闭的声音,眉头紧锁。   前方一片坦途,但他已经完全分不清这是哪里,界碑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天空中连半颗星星都没有,四野茫茫,唯独悍莽的长风拂面,犹如细刀子一般割裂皮肤。   曲临寒喝了一口水,勉强打起精神。   不一会儿,一簇雪白的灯火自夜色之中迎面闯入曲临寒的视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即使不能及时进城,也能在这里歇歇脚。   李蒙根本没睡着,白天睡得多,呆呆望着车帘。车身猛然一簸,车板撞得他骨头疼,外面传来曲临寒的声音——   “到了,师弟,快出来。”   眼前的木屋只能勉强遮风避雨,像是猎人用的,李蒙看了看,四周有稀疏的树林,说不定真的是猎人用来过夜的屋子。   “能在这里歇脚,咱们就不急着赶到下一座城镇了……”曲临寒小心瞥了一眼李蒙。   “那就在这里睡吧,里面好像有人。”李蒙没有不悦,这让曲临寒稍微放心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他和李蒙独处时,都有点自己是李蒙的家丁护院之类的感觉。   走到门前,李蒙才抽出一直拢在袖子里的手敲了敲。   无人答话。   “可能走的时候忘记熄灯了……”曲临寒推开门。   里面的景象显然不是什么人忘记熄灯,地面上散落着不少杂草,屋中生了个火堆,二人这才发现,这间屋子无法避雨,头顶能看见漆黑无垠的苍穹。   灰尘更不用说,当门开的时候,李蒙简直像看见一股成形的尘埃扑面而来。这种气味他很熟悉,是灰尘。再则应该有人在屋内烤过馒头,空气里有烤馒头留下的香味。     李蒙抽了抽鼻子,觉得饿了,只得走到火堆旁,庆幸的是不用再生火。   “弄点东西吃,我饿了。”   曲临寒取出锅子和铁架来的时候,李蒙忍不住笑了起来,曲临寒歪了歪头,温暖的火光在他眼孔中跳跃,“笑什么?”   “还好你准备了这些狩猎才会想到的东西。”李蒙伸展开手掌,感到一股暖意。   “师父让带的,好像是他从前用的。”   李蒙眼睛闪了闪,将手翻了一面。   “师父说让你告诉我全盘计划。”李蒙没去看曲临寒的眼睛,因为一看就会暴露,他不是很会撒谎。   “……”曲临寒没有立刻回答。   李蒙也不先开口,漫不经心地把掌心转过来向下,火焰的黄光照得他眉眼格外柔和,人畜无害,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良久,李蒙才道:“反正,现在我也没法再往回跑,我已经知道,和师父不会很快见面,你要是不说实话,我们俩成为师兄弟的日子也不长,不如趁早散伙。”黑眼珠温润地凝视着曲临寒,看着是小鹿,其实也许和赵洛懿有一样的狼性,“闲人居你一定找不到,我是去治病,你不用去,我们可以在此分道扬镳,等师父来了,自会和我一起去找你。”   曲临寒咽了口口水,出声时发现嗓音有些哑,“你应该信任我。”   李蒙眉毛动了动,“勺子。”   小锅里一股子稻米快烧糊的味儿,李蒙搅了几下,坦然直视曲临寒,“我现在不相信任何人。”   “包括师父?”   他想了一会儿,点头,“他也瞒着我不少事,可能看我年纪小。”   曲临寒苦笑道:“这次敌人不好对付,要是老天不帮我们,师父也许会就交代在瑞州了。”   虽然李蒙隐约想到,但在瑞州城外,他根本没有仔细想过赵洛懿要对付哪些人,怎么对付,只是觉得凭赵洛懿一个人,恐怕无法同时应对楼里人和肃临阁里应外合,一定会用上断龙崖的机关。不过也有一个疑问,为什么赵洛懿会清楚断龙崖里的东西,其他人却一点不知道,他是温煦最小的徒弟,就像审问那天晚上,温煦死了,众人以饕餮马首是瞻,显然赵洛懿从前也不是最受温煦器重的一个。   李蒙粗声道:“他命很硬。”   曲临寒殷勤地盛粥给李蒙,俩人把干面饼撕碎了泡在白粥里,虽然没什么滋味,但好歹能够下咽。   曲临寒狼吞虎咽吃得半饱,才放下碗,眼睛仍然恋恋不舍看着碗沿,他满足地嗳出一口气,脸也微红,“他没有告诉我全盘计划,只是……”他似乎有点犹豫,半晌,下了决心,才说,“他让我要是年关时,他还不能赶到闲人居,让我把一封信交给闲人居的主人。”   仿佛料到李蒙会马上问那封信,曲临寒迅速抹了抹嘴说,“那封信我不能给你看。”   “你也没有看过吗?”李蒙以锐利的眼神盯着曲临寒。   “没有。”   曲临寒的表情看上去很认真。   “不打算看?”李蒙微抬起下巴。   “看了也没用,这是师父的决定,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把自己平生所学都传授给我们了,我们不该违背他的安排,否则才辜负了他对我们的期许。”大概肚子填饱了,曲临寒的话听起来比平时有底气,“其实想也知道,那封信无非是对我们明年之后的安排,大概会让闲人居主人给我们安排去处。到时候只要照指示做,没什么好想的。”   “你不在意他会让我们去哪里吗?”李蒙目光闪烁,心里想的却是,明明说了会等他,他又安排这样的后路。越想越觉得心里难受,猛然一口滚烫的热粥自口中一路叫嚣着冲进胸臆,碾压丹田那股寒气。   “走一步算一步吧。”曲临寒脸上有些许茫然,随即微微一笑,“总有一天,我还是得回到中安城。”   “嗯,我也得去。”李蒙点了点头,冷静了些。   “总之,我们两个暂时得相依为命了。”曲临寒一笑,一口整齐白牙现出,他猛一拍大腿,“对了,我还带了黑胖,在车里!”   李蒙也看出曲临寒不愿意再多说,今夜两人都累了,遂不多问。黑胖抱来,他给它挠下巴,黑胖舒服地把眼睛眯成一条线。   曲临寒在屋子里找了个避风的角落,铺上几件旧袍子,让李蒙去睡。    没片刻,李蒙听见曲临寒打小呼噜的声音,黑胖缩在李蒙脚上,他倒不冷,白天睡得多,根本睡不着。   地上被草草踢灭的火堆犹在,在黑暗里也能辨别出不明显的轮廓,漏风的窗纸被风撕扯的时候会发出碎碎的声响。   李蒙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赫然睁大眼,然而刚才看见的那轮人影又不见了,李蒙抬手揉眼,确实没有什么人影,想是自己看错,又觉得后背发凉,赶紧抱紧黑胖缩在角落里强迫自己睡觉。   外面停着的马车被人推开门,人影缩脖子缩胳膊地躲了进去,嘴里低声嘀咕什么,从车厢里翻不出什么,只好把坐垫搭在身上睡了。    ☆、四十七      俩人赶路累得要命,第二天醒来天已大亮,草草洗漱之后,李蒙爬上车,抓着横七竖八的坐垫铺回去,扭头对手里拎着水淋淋的炊具走来的曲临寒蹙眉道:“下次你取东西别像强盗头子行吗?车里乱七八糟的,我还以为昨夜遭了贼。”   曲临寒收拾好炊具,冷水浸得发红的手往李蒙肩上一搭,凑过来看一眼,就捋起袖子,“怎么这么乱,我来,你去把旧袍子抱过来,灰拍干净,下次还用呢。”   “这么乱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吗?”李蒙吊着眼角斜了一眼曲临寒。   不片刻,旧布袍叠成方块摆放在坐垫下的箱子里,轮到李蒙赶车,他也巴不得能赶车,昨日全睡过去了,他浑身都痛。   刚开始的两天,俩人还很担心十方楼会有人来追他们,赶了四天路之后,才确定没人来追。彼此都暗自揣测楼里可能太乱了,根本没人分得出心神来对付他们两个不起眼的小东西,但李蒙仍有一些不安。   没人追曲临寒因为他们都相信了曲临寒和赵洛懿放出去的消息,认为百兵谱在赵洛懿身上,自然没必要再盯着曲临寒不放。   但自己在十方楼众人眼里,毕竟是杀害温煦的凶手,这么轻轻巧巧脱了身,简直像做梦一样。   “反正没人追就是好事,等到了闲人居,就安全了。”曲临寒刚去拴了马,两只袖子互相拍打,混杂着汗味的灰尘让李蒙略蹙眉,向后退了半步。   本来看到二人风尘仆仆又都是半大小子,掌柜的正眼都不看他们,拖长音调问他们要打尖还是住店。   李蒙取出才在镇上兑好的银子,出手就是十两锭子,掌柜的这才挤出笑容,“天字号房还有四间,两位小少爷要几间?”   “两间。”李蒙道。   “一间。”曲临寒道。   俩人不约而同回答,掌柜的来回看了看李蒙和曲临寒,最终视线定在李蒙脸上,伸出两根常打算盘而修长清瘦的手指,“两间?”   “对。”李蒙二话不说付了钱。       曲临寒不自主皱了皱眉,但没说话。   掌柜的已在问李蒙晚饭怎么料理,他一一作了安排,但没问曲临寒的意思,曲临寒眉头越皱越深,嘴巴抿紧成一条平直的线。   房门敲响时,李蒙刚把脏袍子丢在木盆里,脱了靴子袜子,打赤脚走去开门。   曲临寒一进屋,不禁皱眉盯着李蒙的脚,“天还不见热,把袜子穿上,路上要是生病,耽误事。”   李蒙“哦”了一声,本来手已经搭在袍带上,要把衣服裤子都穿好再去穿鞋袜,他侧头,瞟一眼曲临寒,走到里间角落里,才道:“找我什么事?”   “没事不能过来看看吗?我就看看你这屋和我那屋,谁的亮敞。”   李蒙穿好衣服,直接走去把曲临寒撞到一边儿去,坐在曲临寒刚才坐的凳子上,眼也不抬,“待会儿我下去洗衣服,你来不来?”   “你顺手就给我洗了呗。”   李蒙白了他一眼,“不行。”   “你这也太小气了。”曲临寒道,“每天饭好了我先给你盛,有肉的时候把肉让给你吃,粗活重活都不让你干,就让你洗个衣服……”   “对了,师兄。”   曲临寒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李蒙笑呵呵地撞了一下他的胳膊,朝木盆努嘴,“那衣服你就帮我洗了呗。”   “……”   推开窗户,就能看见客栈天井中 ,曲临寒一副倒霉相的背影,正在怨气冲天地打水泡衣服。   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才出现在李蒙唇边,很快又消失,他关好窗户,把曲临寒交给他的包袱拿出来,摊开在桌上,仔细清点。   无妄剑摆开在一边,三本外招秘籍都在这里,春宫册子不在,从孙天阴那里带走的两本书没有带,糖纸……什么时候赵洛懿又背着他吃糖了?李蒙挥了挥手,指尖黏腻,随手在袍子上擦净。布包应该是赵洛懿从前用的,还有什么呢?几件旧袍子用另一个大包袱打在一起,其中还有最早赵洛懿改的那件,大概是赵洛懿亲手给他收拾的行李。   没有什么线索。   李蒙颓然地挨在桌边坐下,喝了口茶,临街的窗户是封死的,向着院子的窗户一关,屋内几乎是夜幕降临的光线。李蒙感到有些茫然和失落,第四天,他就已经越来越想回去瑞州找人,到南洲还要赶半个多月路,一路怎么熬过去,怎么摒弃杂念,像曲临寒一样吃好睡好保持精神状态地去南洲呢?   拳头猛然砸在桌面上,李蒙眼圈儿有点发红。   他深吸一口气,按捺住那股委屈和怒意,点亮桌上油灯,目光随意扫过屋内陈设,屋子很是不错,虽只是客栈,竟摆饰得近乎奢华。   在灯光下,李蒙才注意到包袱里还有纸包好的松子糖,随便剥了一颗。   甜味稍稍给人以安慰,把皱巴巴的糖纸叠在一起,李蒙撇撇嘴,随手揉成团扔掉。粗糙的布料摸上去却一点没有粗制劣造的感觉,手感不错。   李蒙手指搓了搓,忽然发现那是有夹层的布,他一臂扫开布上堆的几件东西,眼珠转动,发现四角缝合的痕迹。李蒙吞了口口水,在屋子里找了半天,没有剪子,想用匕首,又想起好像丢在十方楼里了,只好拿无妄剑,不得不站起身,狼狈非常地一点点挑开缝合之处。   先是一个角露出,是地形图,有三座以李蒙不认识的文字标注的山峰。   随着它的全貌展现在李蒙面前,他不禁瞪起眼,手指抚摸过那些因为针线而凹凸有浅浅纹路的布面。   眼前这幅图,恰是赵洛懿让李蒙带给萧苌楚的那幅图。要不是猛然看见这件东西,李蒙都已经忘了,他交给萧苌楚的百兵谱是假的,上面是一幅地形图,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两个多月,萧苌楚必定已经将百兵谱呈上去,而且,要不是发现是假的,赵洛懿就不用在瑞州对付朝廷的人。   烛光摇曳,李蒙手一抖。   “师弟,大白天你关着窗户做什么?该不是在看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吧?”曲临寒带笑的揶揄传来。   李蒙匆匆将那张布叠成方块揣进怀中,桌上那些小东西,都先归拢,藏在柜子里。     敲门声伴随着曲临寒吆喝的声音,“再不出来,我可进去了。”   门缝中现出李蒙面无表情的脸,曲临寒反而尴尬地收手擦了擦鼻子,“诶,我说什么,你衣服洗好了,挂在哪里?”   “随便。”   曲临寒好奇地往屋子里看了一眼,将信将疑地看向李蒙,“真没干什么?”   李蒙沉默以对。   “嘿嘿,你我都是公的,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我可看见,师父给你的包袱里,有一本好东西……”   李蒙霎时满面通红,嘴唇嗫嚅,沉声道:“那是从闲人居带走拿错的东西,得还回去。”   曲临寒点点头,但眸色显是不信,李蒙也不指望他相信,只想快点赶走他。   “衣服我就,晒在院子里吧,屋里有点潮,明儿咱们就走……”曲临寒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咱们不能空手去闲人居吧?”   上次赵洛懿带着,赵洛懿不是个客气的人,自然不干客气事,但这次只有自己。李蒙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曲临寒轻拍他的脸,笑了笑,“总算不奔命了,晚上咱们去找点乐子?”他不怀好意的视线往李蒙下半身一扫,一边嘴角翘起,“老憋着也不得劲,反正师父不在……”   要是赵洛懿在,哪儿的妓馆里都有他防不胜防的相好。   李蒙“砰”一声关上门,曲临寒捂着被夹痛的鼻子,跳着脚直骂娘。   夜里李蒙还是跟着曲临寒去找乐子了,原因无他,他想去买褡裢,小件东西没处搁,也不好和衣服收在一起。   买完东西出来,不远处面人摊子外面站着曲临寒,笑呵呵冲他招手。   李蒙走去。   “像不像咱们师徒仨。”   一个人畜无害一看就是享福的小少爷、一个一身黑的瞎眼独行侠、还有个大腹便便的商贾。   李蒙指了指前两个,“归我了。”   曲临寒笑眯眯递给他,把大肚子商人也收起来,给了钱。   “给我爹报完仇,我要赚很多钱。”曲临寒道。   李蒙放眼望去,这里的集市很热闹,是大秦北方一座中型城镇,道旁摆满各类小摊,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街上女子虽然少,仍随新政推行,能看见不少戴着帷帽的贵族女子在随侍的簇拥下好奇地随处转。当然,更多还是些少年人,唯独少年人,无论贫富贵贱,都能有底气地大摇大摆,甚至有人大着胆子去撩别人的帷帽,三五人扭打在一起。   人群在那里分流,李蒙扫了一眼被家丁模样的一群人簇在旁的女子,不知道为何,他觉得那人在帷帽下面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师兄。”李蒙努了努下巴,示意曲临寒看那边打架。   曲临寒兴致勃勃捋起袖子,小声对着李蒙的耳朵说:“瞧师兄的,正愁没地儿练手。”   那几人如市井流氓一般的打法,根本不是曲临寒的对手,李蒙佯装往路边躲,站在人后偷看。   “啊啊啊啊——!”曲临寒探手抓住其中一人的腰带,两脚排开,一脚别住对方脚踝,顺势将人拎起。   吓得那人连忙告饶,曲临寒露齿一笑,脚底打旋,将人扔出。   李蒙不禁一手握住了脸,心说,这傻子,砸坏人东西得赔钱啊!连忙冲曲临寒打眼色,曲临寒正在兴头上,冲李蒙伸出拇指。   李蒙连忙转过脸,弯下身,从人群里钻了出去。   躲过看热闹的人群,李蒙才觉松了口气,看见有买元宵的,舌头在口中顶了一圈,去买了两碗芝麻汤圆,打算边吃边等人,等曲临寒来了,还可以说是煮东西要些时辰,必须先来。   甜丝丝的味道让李蒙一时忘了要给曲临寒留一碗,然而另一只手端起李蒙要取的那碗汤圆。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骨节细小,皮肤秀白。   “多谢小少爷施以援手,不过这么丢下同伴,似乎不大好罢?”   女子身后,站着狼狈不已满脸是汗的曲临寒,四目相对,李蒙局促起身。   曲临寒大步走来,竟一把抱住李蒙,李蒙莫名其妙推开他,曲临寒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两下,“吓死我了,以为你被人绑了,没事就好,老板,五碗汤圆,随便什么馅儿。”曲临寒压低声音凑到李蒙耳畔,“师弟,银子带着的吧?”   “……”李蒙置若罔闻,坐回长凳上。   曲临寒看了眼对面坐的女人,想问又不知道怎么问,搔了搔头,本来要坐到李蒙旁边的条凳上,最后却要和李蒙挤在一条凳子上。   李蒙深吸一口气,往旁挪了挪。   “我同伴来了。”李蒙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气。   “是不是我打断你们说话了,没关系,我是他师兄,姑娘有什么事,当着我的面也能说,我这师弟胆小怕事,凡事还得问过我才能做主。”曲临寒全然已把白天因为李蒙不问他就要了两间天字房抛在脑后,他总觉得他是师兄该做主,但一想赵洛懿从前对李蒙几乎是小事上言听计从,又觉得也许李蒙在精打细算上格外有主意,今日一看,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想找李蒙谈谈,话将出口忽然又意识到自己是否太过斤斤计较,现在逞英雄一时爽顿时什么都不计较了,简直恨不得亲手喂李蒙吃两口汤圆,展现兄友弟恭的和顺。   “我吃过了。”李蒙看也不看曲临寒喂过来的勺子,戒备地看着戴帷帽的女子,“姑娘若要致谢,我师兄在此,谢他便是。”   低低的笑声传出,女子掩住了嘴。   李蒙眉心耸动。   “竟然不记得我了,该说贵人多忘事。”在李蒙疑惑的神色中,女子摘下了帷帽,将鬓角散乱的发丝向后一拢,风情万种的狐狸眼睨着李蒙幽幽叹了口气。   “这不是,觅小女子的新郎官儿来了,不知道李公子,是不是我馨娘的良人。”言罢,柔弱无骨的半身要往李蒙身上倚,李蒙连忙起身,袖子拖在半碗汤水中。   “怎么如此不当心,久未见面,公子仍是有趣。”李蒙向她身后一瞥,这才意识到,这一群人很有可能都是十方楼的人。   馨娘一把拽住他的袍袖,一手支着额,“今夜看来不能去黄老爷处了。”她回头,冲一名看上去老成持重的跟班勾了勾手指,跟班眼神迷蒙,说话时馨娘挨得人极近,“回去禀一声你们老爷,明日一早,翠霞湖上要是见不到黄老爷那艘大船,我可不依。”一手轻拍了拍跟班胸口,那跟班瞬间眼神清明起来,恭敬地一礼,急匆匆离去。   馨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什么时候到了这里,黄老爷又是什么人,她知道瑞州大宅里发生的事吗?如今十方楼究竟谁在运作,还是已经散了?一时间千头万绪笼在李蒙心头,曲临寒来抓李蒙的胳膊,收起了大大咧咧的笑,正色对馨娘道:“姑娘已有了那什么黄老爷,就别再占着我清清白白的师弟不放了吧?”   馨娘把眼一瞪,“你这是指桑骂槐吶,我哪里不清白了?你是亲手摸过,亲口尝过,还是亲眼看过啊?但凡你说得出一处本姑娘不清白的地方,明儿我就推了黄老爷,去陪恩公。”   曲临寒哪是久经风月的馨娘的对手,几乎瞬时就红了脖子,抓住李蒙就要走。   馨娘眼眯起。   “我认识这位姑娘,要换一处说话,师兄去不去?”李蒙问。   曲临寒登时咬牙道:“不去!你们爱说什么小情话赶紧寻地方去!我看这一路就是憋得你,我不去打扰你们的好事,回头你伤身要喝什么汤,甭指望大爷伺候你!”   李蒙做了个“请”的手势,馨娘笑了起来,“就在对街那间茶肆,回头你师兄吃完了好来寻你。”   李蒙没看曲临寒,随在馨娘身后。   曲临寒恨恨看了俩人一眼,把个含在口里的汤圆一口咬爆。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要等个。。一章才能出来吧。。。欧漏 ☆、四十八      茶肆包间十分隐蔽,室内弥漫着一股淡淡香气,李蒙觉得有兰花、梨子的味儿,别的一时想不起。   一进门,馨娘的随从都懂规矩地各自找乐子去了。   时不时能听见此起彼伏的乐器声,大概是琵琶一类,虽然听不大清楚,但偶或有几声,显示楼里还有别的客人。   打从一坐下,馨娘便将帷帽随手放在窗户上,手托腮,漫不经心望向窗外。人声几乎已经不能传到三楼,馨娘看着看着,长叹了口气,略带唏嘘道:“四年前,也是五月初,我与你师父,约在庆林看合欢,最后他没来,只好我去找他,结果你猜怎么着?”脉脉含情的一双美目懒洋洋掉转向李蒙,似乎也不期待他回答,馨娘自顾自续道:“他没有来。”   热茶喝下肚去,李蒙脖颈里出了一层薄汗。   “什么意思?”   “你们应该约好了,在某处见面才是,他那样的人,在行事之前,必定会妥当安排好在乎的人。”馨娘顿了顿,端详李蒙的脸色,旋即笑了笑,“听说他现在有两个徒弟了,倒是长进了。你师兄那个护犊子的样儿,是给你找的护卫吧?”   “要是你出手,我们俩都不是对手,再找十个我师兄也不成。”李蒙淡淡道。   馨娘抿唇一笑,两只柔弱无骨的手轻轻拍了拍,“和聪明人讲话不费力气,有胆量上来陪我喝这一壶,难怪他对你另眼相看。”   “你要什么?”   馨娘莞尔一笑,“要你娶我做新娘子呀。”   李蒙皱起眉,起身要走。   “哎,别走。”馨娘直接抓住了李蒙的手,而不是衣袍。   那手即便不细细地摸,碰上去就能感觉到柔嫩细滑,李蒙略有些走神,想起赵洛懿总是布满粗硬茧子的大手,他想抽回手,馨娘稍稍发力,那手就像黏在他的皮肤上,根本无处着力。   “和你随口说一嘴,怎恁的小气。”馨娘往回一带,李蒙只得坐回椅中。   “告诉我,你们在哪里见面?”   李蒙尖锐的目光直勾勾打量馨娘,似乎想剖开她看看她心里装着什么样的心思,馨娘微微扬着下巴,由得他去瞧。   李蒙没有说话,喝了一口茶,喉结缓慢鼓动,手指规矩地贴着青花茶碗,看着似乎陷入了沉思,却忽然发出声音:“为什么我要如实以告?”   “因为我好看呀!”   “那你不好看我就不用告诉你了吗?”   “我不会变得不好看。”馨娘声音一冷,下意识注意李蒙的手。   就在李蒙右手抬起,指缝间银光闪烁似乎有东西要袭向馨娘面门时,一个声音急促道:“你为谁做事?”   “我自己。”   李蒙眉心瞬间一蹙,放下手,额上已出了冷汗。   馨娘也收了内劲,簌簌发抖的茶盘茶碗茶壶倏然静止下来,她殷红的嘴角极具风情地一勾,“怎么样?信不信我?”   方才那股扑面而来的凌厉内力,几乎让李蒙想站起来逃跑,他有种劫后余生的放松感。李蒙舔了舔嘴角,“你到底多大年纪了?”   “什么意思,老娘今年二八。”馨娘爱怜地抬手摸了摸嫩得出水的脸皮子。   李蒙蹙眉道:“话说完了,晚辈告辞。”   “……跟你师父似的一样不讨人喜欢,前次不是说过了,让你别跟着他学。”   李蒙侧头躲过馨娘伸来勾他下巴的手指,馨娘不悦地撇了撇嘴,倒不再多说,只道:“我知道你们落脚的地方,你喝了我的茶,就是再过得一个月,也跑不掉和尚。你不用怕我,十方楼里能和你师父说得上话的人,本就没几个,要不是推心置腹,他会上我那儿收拾伤口,我要杀人,不仅滴血不沾,还不会脏了地方。你自己想清楚,到底我有几分可信。”说罢馨娘便起身要先走,到了门边,忽然想起来什么,回头秀眉一轩,“对了,有人跟踪你,多当心,指不定是来要你命的。”   馨娘已出门去近盏茶时间,李蒙才站起身,出门时脚步踌躇收了回来,独独探出一双眼,左右看了看,这间茶肆很是清静,有点头脸的人物,都不会在堂子里抛头露面,加上已快打烊,堂子里除了端盘子的丫鬟时不时来往穿梭,倒没见着特别的人。   李蒙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袍子,往楼下走。   出了茶肆,对面卖汤圆的老汉揭开锅,白茫茫的雾气顷刻间将老头白发白须吞噬进去。   一人趴在高高两座碗山后面吃东西,唯独新的碗放上去,显示后面有人。   “……”李蒙拢着袖子,强挤出一丝笑,“师兄。”   “哼。”曲临寒不搭理他,面前的汤圆吃完了,新点的还没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眼前两座摞得高高的碗拦住了他的视线,他仰脖子冲老板喊道:“把碗收拾一下,算一下多少钱,不吃了。”   “已经盛好的,也不要了吗?”老汉很是为难,毕恭毕敬端着那只碗,手指烫得发红。   “给我吧。”李蒙适时将碗接了过来,老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低头收拾曲临寒面前的碗,报了个数。   曲临寒在身上翻来翻去。   老汉已将碗泡入炉子后方的大木盆里,巴巴看了一眼曲临寒,一旁小木床里咿咿呀呀的叫声伴随着细弱的咳嗽,两人循声望去,那老汉原来带着个襁褓里的小孩在做营生。   曲临寒面红耳赤掏遍了身上的袋子,钱袋在,就是只有三个铜板。   “……”曲临寒不甘心地看了一眼李蒙,虚张声势地大声道:“给钱!”   李蒙看他脸红脖子粗,很是好笑,一面咀嚼软糯香甜的汤圆皮,一面含笑“嗯”了一声。   回去的路上,李蒙边走边向曲临寒说了馨娘的事,从赵洛懿被南湄人追杀说起,包括他第一次见馨娘的事儿,另外,还有他在馨娘那里洗澡,落了东西,也被她交给了赵洛懿的事,也告诉了曲临寒。   “她和师父交情很不一般。”曲临寒缩着脖子,手拢在袖子里。   “嗯。”李蒙心不在焉地应和。   “也许是师父中意她或者她看对眼了咱们师父。”曲临寒粗声道。   这句李蒙干脆没听进去,自顾自想着心事。   “哎,你听见没!”曲临寒踹了他一脚。   李蒙这才回过神,“听见了啊,应该不是男女之情。”   “还是母子之情啊!”曲临寒嗤笑道。   李蒙眼底忽然一亮。   “……”曲临寒忙摆手,“我瞎扯淡,你随便那么一听……”   “馨娘内力很强,就算按照师父给的那个算是走捷径的内功口诀练,她也至少应该和师父差不多年纪了……”   “你说刚才被我救了那姑娘?不可能,她撑死了二十。跟我小娘差不多。”曲临寒自认见过的女人比李蒙多,拼命说服他。   李蒙根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江湖中有太多神奇之处,要驻颜有术未必不可能,自从李蒙身上带了“夺魄”这种能消弭人意识于无形的蛊虫,就不得不信真有许多神奇可能是自己没见过的。   曲临寒看李蒙不说话,有点讪讪,“那你告诉她咱们要去哪儿吗?”   两人已经走进客栈,同时噤声,上了楼,曲临寒进了李蒙的屋子,把门一关,喝了口茶,目不转睛看着李蒙,李蒙出门去打了水来,神情自若地洗完脸,才坐到桌边。   这段日子相处,曲临寒已经看出来了,赵洛懿一不在,李蒙比平时沉稳许多,不大爱说笑了,但总像揣着一肚子心事,也许他在心里计较。   “告诉她,但眼下还不是时候。”李蒙看了曲临寒一眼,“师父带我离开灵州之后,见过两个女人,除了馨娘还有一个。馨娘一定已经得到师父清除楼里奸细之后,离开了瑞州的消息,多半,她已经去瑞州确认过,否则找师父比找我们容易。要不然就是,她没有去瑞州,但受师父所托,让她来这里找我们。我认为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师父独来独往,连你我都没能窥得此事全貌,楼里也不知道谁是叛徒,传书要经过鹞子发信,师父应该不会信任……”曲临寒指腹贴着茶杯取暖,歪了歪头,半晌,认同地点了点头,“要是她提前得到消息,也许是在你被人关押那几天,二师叔说,楼里有一派人在监视师父,认为他会篡夺楼主之位。”   “那个大夫不是说楼主留下了遗书?”   “嗯,但谁也没见过,据说楼主放在了断龙崖里,所以那个大夫当日一定也去了。”曲临寒笃定道,“我们离开瑞州之后,虽不算全速前进,赶路也不慢,要是馨娘真的因为担心师父才来找我们,时间上似乎有些……”   李蒙摇了摇头,“她可以骑马。”   “还能约上黄老爷明日游湖?”   李蒙看了他一眼,无聊地说:“她的身份便是个花娘,周游各地,在此地有一两个熟客也不奇怪,何况也未必就真的是客人,她嘴里没几句实话。”   “那你还敢信?”曲临寒不服气道。   “我帮师父换过药,要不是信得过的人,他不会让人碰他的伤口,他身上有个秘密……也许和那些南湄人有关……”   “你还是觉得那个怪人是南湄人?”   “不无可能。”   “好吧,你们比较熟,但你要知道,要是信错了人,我可要和你同生共死,你也体恤体恤我……好歹也算你师兄……”曲临寒眉眼里带着点调笑。   李蒙眉毛动了动,握住他的肩膀,“对了,师兄,有件事要拜托你。”   曲临寒后退一截,警惕地瞪着他。   “馨娘还说,有人一路都跟着我们,你记不记得,第二天早晨,我让你不要乱堆东西,后来几天但凡在外露宿,马车里都很乱……可能,我真的错怪你了。”   曲临寒捏住了自己脖子,抽了抽鼻子,“你不是想让我……”   “对,师兄武艺高强,远在我之上,方才在馨娘面前,勇武可嘉,白天也是我在赶车,恐怕精神不济,今夜就有劳师兄了。”李蒙淡笑道,走进里间就开始脱袍子,末了不忘朝曲临寒致歉,“是我考虑不周,还多定了一间房,现在也不好再退。你别直接就在地上睡,还是铺床被子,免得着凉,真要耽搁了时日,我不大会伺候人的。”   “……”曲临寒把脑门儿都拍红了,暗暗发誓再也不占李蒙的口头便宜,那小子记仇。   第二天一早,李蒙穿戴整齐,特意到楼下堂子里去吃饭,曲临寒真守了一晚,等李蒙起来,连忙像只死鱼爬上床就赖着不起。   李蒙只好自己下去吃饭,打算待会儿给他带上去。   馨娘来的时候,李蒙并不意外,昨晚上馨娘没说自己的住处,显然只能她找李蒙,李蒙没法去找她。   “考虑得怎么样了?”涂得红红的指尖映着白面馒头,像是雪地里零散开的红梅花瓣。   “你找师父做什么?”李蒙问。   馨娘画得飞入鬓中的秀眉微微一扬,颇有几分不耐烦。   “晚辈只有这一个问题,要是你不打算说,晚辈不强求。”李蒙垂着眼,慢条斯理地喝粥。   “防着我你可就防错了人,惹毛了老娘……”馨娘叉起腰。   李蒙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老娘……老娘下次不找你谈事找你师兄了!”馨娘气得鼓起眼睛,倒有了三分凶相。   “他听我的。”李蒙不在意地说,“他们俩都听我的,所以最好你还是找我。”   “穷奇也听你的?”馨娘难以置信地问。   李蒙把最后一小块馒头塞进嘴里,缓慢咀嚼,看见掌柜的打着呵欠翻开了账本,吆五喝六地让小二们把架在桌上的木凳都放下去。   “他还没听过谁的……”馨娘讪讪道,“给了你一天时间考虑,你给我多少时间?”   “随你,我们今日要启程,长路漫漫,不敢怠惰。”李蒙站起身,恭敬地对馨娘做了个揖,才收拾起碗盘递给伙计。另要了一份早饭,端着走到院子里,撕下小半个馒头喂鱼,才蹬蹬蹬上楼去。   馨娘眯起眼睛,随从自门外走来,低声对她耳语一句。   她透着冷意的脸上,转而嫣然,轻轻以掌心碰了碰随从的脸,“叫他们候着,就去。”   楼上,李蒙已经又从屋子里出来,趴在栏杆上,面无表情看她。   同样是面无表情,赵洛懿给人的感觉阴沉,李蒙给人的感觉却有些茫然,又有些发懵。馨娘起身掸了掸裙子,款摆细腰往外走了。    ☆、四十九      “人都走了,还看什么。”曲临寒嘴里塞满了馒头,一边呼哧呼哧喝粥,“别说,生得挺好看的,比我那小娘好看多了,想不到师父这么有艳福,这人还不知道在哪儿,就有人惦记着。”   曲临寒既是羡慕又是揶揄,李蒙没理他,径自进屋去,让他吃完饭自己拿到堂子里去交给跑堂。   当日午后俩人启程离开庆林,曲临寒赶车,才出发不多一会儿,曲临寒嚷嚷着推开车门,李蒙抱胸缩在角落里打盹儿,迷迷糊糊看他一眼,“什么?”定了定神,看见曲临寒一脑门都是雨水。   “下雨了,蓑衣呢?拿给我一下,斗笠。”   李蒙给他穿戴好,曲临寒正要退出去,陡然一下车轮不受控制地向前滑去。   曲临寒唬得脸色青白,李蒙抓住车板,朝后努了努下巴。   曲临寒也尽量往车厢里靠。   李蒙半个身子往外探,被曲临寒一把拽住往后拉,力气不小,李蒙只往外看了一眼,顿时眼前发懵。   底下是万仞深渊,他们走的是山路,雨势见大,侧旁山坡上泥沙缓缓下滑,半只车轮已卡在悬崖边上。   李蒙紧张吞咽,忽然发现,车子只滑动了一下,此刻已经停住,他疑惑地侧身往后看。   只见一条长鞭如蛇一样卷住了车轮,馨娘一手横拉,另一手死死拽着鞭子,看见李蒙就说:“你们两个,怎么这么重啊!”   “……”李蒙四下看了看,抓住车辕,一条腿向外滑,另一只脚借力一蹬马车,向上跃去,在地上打了个滚,一身泥水,脸上也溅了不少,他二话不说,前去帮忙馨娘,二人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把马车拉上正道。   “谢谢啊。”馨娘豪爽地一拍李蒙的肩膀,走前去,看了眼曲临寒,下巴向外一扬,“出来吧,吓得够呛吧?”   曲临寒下了车,犹自两腿战战。   “请吧二位。”馨娘向后挥手。   师兄弟才发觉山路尽头停着一辆马车,车上人得了馨娘的指示,驾车而来,那是一架很符合馨娘风骚个性的华丽马车,挂满车盖的犀角与象牙,连马缰都打着金环。   “……”曲临寒犹豫地看了一眼李蒙,以目光征询他的意见。   馨娘大概也知道曲临寒做不了主,下巴微微扬起,颇有成竹地含笑打量李蒙。   李蒙干咳两声,带头钻进马车,曲临寒冲馨娘干笑一声,小声说:“多谢姑娘相救。”   馨娘吹了个响亮的口哨,“不谢不谢,多谢爷大人不计小人过。”   昨夜馨娘邀李蒙去茶肆坐会儿,曲临寒顶了几句,想不到她还记着,曲临寒一急,还想说两句,被馨娘推着上了车。   “我们的车……”李蒙忽然出声。   馨娘半个身子探出车去,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后面有人追上来,马蹄声二人都听得分明。   她叽里呱啦说了一串,李蒙当即色变,两个手下从旁纵马而去,大概会带着李蒙他们的马车上路。   馨娘坐回车中,关了门,自然而然拢了拢头发,看向李蒙:“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我会说南湄话?”   “她刚才说的是南湄话?”曲临寒紧张道。   李蒙沉默片刻,凝重地端视馨娘,“你本来就是南湄人。”   馨娘莞尔,“还不算笨,那你猜猜,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本来我以为你想和我们同行,现在看来,你既没问出我们要去哪里,也不再问,应当不打算跟着我们走,而是想带着我们随你走。”李蒙脑中闪现过不少画面,赵洛懿被南湄人追杀,身上狰狞的伤,在十方楼假扮成柏叔陷害他的怪人诡异的武功路数,方才馨娘出手的手法,还有馨娘那深厚无比的内力,“你应该已经四十多岁了,黑牡丹是你的什么人?”   馨娘眸光微闪,“他连黑牡丹的事儿都和你说了。”   “你想带我们去哪?你知道我师父的下落?”李蒙紧盯着馨娘,不敢错漏她半点表情,但惯常与男人周旋的馨娘面上仍笑盈盈的滴水不漏,根本瞧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知道不知道的,现在我也不能确定,不过到了我们要去的地方,要是消息无误,就能见到你师父。”馨娘道。   曲临寒连忙拽了拽李蒙的袍角,将人拖进角落,以眼神示意。   李蒙抽回袍袖,想了想,朝馨娘郑重道:“真能找到师父,我会报答你。”   仿佛听见什么好笑的事,馨娘眉间眼底渗满了温柔的笑意,嘴角一勾,“怎么报答?以身相许吗?”   李蒙窘迫地避开那双风情万种的狐狸眼,撩开车帘,让微凉的风化去一腔的滞闷。   天黑以后,馨娘不急着赶路,众人下榻在一间普通的客栈。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总之李蒙并没被安排和曲临寒住在一间屋,俩人中间还隔了两间客房。   饭后李蒙在院子里坐着喂了会儿鱼,才卷起袖子,打了一套拳,满身热汗,正好去洗澡。   洗澡的角房有四间,李蒙端着盆子和衣服走近,看见曲临寒已在开门,掉头要走。   “哎,站住。”曲临寒忙叫了声,谨慎地把头探出檐底,又缩回来,神色复杂地望着李蒙,“师父让我们去南洲……你这么贸然答应跟个不知底细的女人,去个前途未卜的地方,提前也不和我商量一声……”曲临寒窥了眼李蒙脸色,见他没什么表情,续道,“好像不大好吧?”   李蒙缓缓看曲临寒片刻,把盆往廊下随手一放,望向深不可测的夜空。   “他说七月之前赶到南洲,现才五月,不必着急。”要是到得早了,漫长的时日怎么熬过去还不知道。   曲临寒在袍子上擦了擦手,“不是这么说。”   “我们先跟去看看情况,要是不行,再赶去南洲,去南洲是为了和师父回合,馨娘要去的地方,与我们的目的不谋而合,要是她瞒着我们什么事,大不了掉头再去南洲,要是她没有骗人,那就能提前找到师父。”   曲临寒嘴角下压,“你也该先同我商量商量,我们是兄弟……”   李蒙茫然地看着他,“那你同意吗?”   “你说得很有道理……”曲临寒道,猛然一拍后脑勺,“哎,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那我们跟着馨娘走吗?”李蒙歪着头。   “跟啊!不过得一路提防她打什么主意。”曲临寒严肃道。   “嗯,我也这么想。”李蒙看了眼角房,“你要洗澡吗?”   “洗……”曲临寒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儿,关上门,大大的洗澡桶就在面前,还有两个注冷热水的小桶,水得自己去提。曲临寒再出去时,李蒙已经不见了,洗澡时曲临寒一直在想自己好像有事没说,却什么也想不出来,只好作罢。   虽然不知道馨娘要把路带到什么地方,但走了数日,师兄弟判断出,这是在往南走。   每天上车睡觉,下车就吃饭,晚上李蒙从不出门,关在屋子里研究那张地形图。  一日吃饭的时候,李蒙向馨娘提,“能不能弄一张大秦疆域图给我。”说完李蒙夹了一筷子咸菜,他挺好养活,为人也和气,和馨娘带的几个人基本混熟了,那些人并不是十方楼的人,而是南湄人。李蒙注意到,这些南湄人对自己和曲临寒都挺和善,本以为是馨娘吩咐过,但观察了几次馨娘与他们谈话,那些人虽然听令于馨娘,却并不显出奴颜婢膝,似乎身份上并不矮一头。   甚至有一晚李蒙听见外面说话声很激烈,开了房门,说话声即刻停止,和馨娘发生争执的是他们的车夫,他讪讪闭嘴,与李蒙擦肩,还顺手拍了拍李蒙的肩。   馨娘则把门关得猛一声响。   正在对镜理妆的馨娘把掌中那面小镜子收了起来,手指拭去多余的胭脂,不客气道:“这么刻苦,要考状元不成?”   “师弟,我给你弄!”曲临寒一拍胸脯。   “行了行了,你能弄来什么呀,我的爷,你的银钱都给你师弟管着吧?”馨娘挑眉道。   曲临寒顿时吃瘪,趴在桌子上不动了。   “再说这东西,有银子也不好弄,寻常人家谁挂着疆域图成天琢磨呢?不过这就看我的本事了,天下间可没有几样我弄不来的东西。”馨娘这么说,李蒙便谢过。   当晚疆域图就送到了李蒙手上,看上去成色很新,李蒙不问来路,馨娘也不会主动说,只是好奇,看李蒙真的点了灯细看,馨娘奇道:“该不是你真要去考状元做官吧?”   李蒙看她一眼,很快视线又回到地图上,他先看上方,脑中浮现出研究了多日的那幅地形图,不方便拿出来比对,不过他已基本记住了图上绘出的内容。   “不行吗?”李蒙随口说,尽量放松地自西向东对图。   “你师父要把你送别人养着了,你还这么着急他,这也不是个事儿啊。”   李蒙冷厉的目光看向馨娘。   馨娘娇笑着掩住口,“你还不知道呢?”   “上次你们见面他这么说的?”李蒙反应过来,便不再理会,手指抚过大秦的山川河流,虽然不过是死物,但真看见这幅图,才意识到大秦疆域广阔,实不该坐井观天,除了大秦,还有北狄、东夷、南湄等国他没有去过,世间之大,之奇妙,要是从未自由自在领略过,真是白做了一回人。   要是与赵洛懿一起,仗剑江湖,他那等武功,两人不会遇上什么危险,只是钱不能再用从前的法子赚,得有一技之长。李蒙从来没过问过赵洛懿钱的来路,不问也知道,他这辈子只干过杀人的活儿,要么是一些不可说的义气之举,来日不能这样,要过日子,得踏踏实实为长久计。   “你小子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馨娘一巴掌甩到李蒙后脑勺上。   “唔?”李蒙茫然地看了她一眼,脖子忽然红了。   “想你师父吶?”馨娘直接取了茶壶,纤瘦却有力的手指捏住茶杯,迟迟不下嘴,意味深长地打量李蒙,李蒙犹自在看图,眼珠稍隔片刻移动一下,似真的要把这幅图记在心里,“上次见你,你还是个小孩儿,这次再见,有几分男人的意思了。”   “有什么不同?”李蒙难得显示出了好奇。   馨娘指了指眉间,唏嘘道:“那时你冒冒失失,有点胆小怕事,不大好意思和女人说话,但凡多和你说两句,就想赶紧走了。依我看,不是对着我,对着你师父以外的人,如非必要,就算说几句,也惹得小少爷老大不乐意。”   李蒙垂目,看回地图,数不清的河山被他一掌覆盖,“现在我仍是如此。”   “现在你不吭气的时候多了,一脑子鬼主意,嘴上不说,心里一定在念叨我不知道想坑你什么……”馨娘幽幽叹了口气,“你们男人呀,越沉稳越是让人又爱又憎,最是少年郎独有一种周到纯真。从前你师父也是……”后半句声音轻得不竖起耳朵根本听不见。   李蒙没反驳馨娘前半截话,只问:“从前师父怎样?”   “他娘去世前,逼他没日没夜练功,那功夫路数甚是霸道,也就伤身。习武需得踏踏实实,他娘听不来这话,日日紧逼,即使累得病了,照样天不亮就得起来练武。要是起不来,就丢去刑房一顿鞭子,抽完了,再糊涂的人也清醒了。”   “老楼主从不劝吗?”李蒙问,手掌攥成拳头。   馨娘哂道:“怎么没劝,你师父体质异于常人……”说了这话,馨娘偷眼看李蒙神情,见他并不意外,不露痕迹地叹了口气,“只要有一口气。赵洛懿告诉你了吗?”   李蒙犹豫一瞬,点了点头。   “没详细说,但他重伤时从不去药铺,自己上点药,很快就能好。”   “是呀,很快就能好。虽然不会死,可也会疼。”馨娘站起身,拍了拍李蒙的肩,“此去路途遥远,算我多话,他连身体的秘密都告诉你了,等见到人,你问他什么,想必他也会告诉你。”   就在馨娘要步出房间时,李蒙忽然问:“你认识黑牡丹,和我师父关系匪浅,完全可以自己去找他,没有必要先找到我们。”   馨娘晃了晃食指,没有回头,“如果那个人动手了,单单凭我,赵洛懿不会和我走。除非他自己愿意走,否则就算带回来,也是活死人一个。”   李蒙眼皮子跳了跳,眼睁睁看着房门紧闭,面前沉默的河山变成一个个符号,却怎么也看不进眼睛里。他使劲捏住眉心,定了定神,摸出绣着地形图的布铺开在桌上,仔细对照。   就在上下眼皮打架之际,猛然一道弯曲的河流跃入眼中,李蒙倏然瞪大眼睛,来回看了又看,半晌才发现忘了吸气,他猛喘一口气,力竭地倒在身后椅中。   良久,李蒙双手颤抖,卷起两张图,仔细收好,洗漱上床。   山川、河流,古老的森林,馨娘意味深长的笑,堕入梦乡之前,最后映在李蒙眼膜上的,是安巴拉颈侧的蛇纹,蛇的形状只是一道不规则的波浪,那深红色的蛇信却纠缠了他一整晚,天亮时,李蒙坐起身,双手紧攥成拳,使劲吸气,半晌才定焦在身遭,深绿色的床幔,桌上烧了一大半的蜡烛,凝固的烛泪堆积成山。   一扇窗户虚掩着,怪不得晚上总觉得冷。李蒙喝了口茶,草草料理好自己,出门就听见曲临寒在楼下叫他。   吃过了饭,坐上马车。   “怎么了?没睡好?”曲临寒撞了撞李蒙的肩。   李蒙讷讷摇头,看了一眼窗外,馨娘的随从们把行李搬上车,李蒙和曲临寒只带着必备的行装,却有四辆马车,两辆用来装货,一些人骑马。   “你带这么多箱子,我们走不快。”   馨娘钻进马车,李蒙看着她说。   “那些啊,不带的话,就找不着人。全天下办事的规矩都一样,学着点。”馨娘上了车就睡觉,昨夜似乎也没睡好。   李蒙顶着俩黑眼圈想心事。   曲临寒试图和他说话,看他恹恹的,说十句回一句,也闷在一边儿闭着眼睛照口诀运气。    ☆、五十      从庆林以南经过一片茫茫草原,道旁成天有懵懂无知的小绵羊用生命在吃草,即使快马经过,也懒得抬头看一眼,吃草重要。   入了五月之后,官道趋于坦途,偶或经过湿地浅滩,菖蒲临风而舞,极目郁郁葱葱,空气也湿润起来。   五月中旬,车队驰入群山,在南部边陲小镇,馨娘命人将车改换成马,一共十二人,分成四个小队,三人一组。   “小的归我。”为了让李蒙他们听懂,馨娘对那不太听话的车夫说,用的是大秦官话。   那人显然也听得懂,只是说起来吃力,他的声音犹如从粗石上滚过,喑哑非常。   李蒙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他和安巴拉的长相有一些相似之处,鼻梁笔直挺阔,眉棱极高,双目深陷。不过没有安巴拉黑,也没有骇人的蛇纹刺青,眼神像大型雄鹿,温润富含勇气。一路上此人言语不多,几次都是在驾车驶过险处,钻进车厢提醒众人当心。   李蒙对他有些好感,总觉得这个大汉与馨娘几次矛盾也许是因为俩人行进的策略不同。   大汉将马缰递到李蒙手里,对他点头,右手拇指按在左胸,道:“巫马,丹。”他浓黑的眉毛一扬。   “你的名字是巫马丹?”李蒙问。   巫马丹爽朗地笑了,两颊现出酒窝,“是。”将另一匹马交给曲临寒。   “他是个管马的粗人,不用理会。”馨娘翻身上马,此时李蒙和曲临寒也都坐在了马上,三人分在一起,馨娘勒转马头与他二人并拢,不悦地看着巫马丹走去吩咐其他人的背影。   李蒙又看了巫马丹两眼,那背影看去十分可靠。   “前面是山路,车不好过,我们骑马过去,到了湄水,就要弃马,你们不要对这些牲畜太有感情。”馨娘正色道,抬头望向远方。   那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界的丛林,群山隐藏在云雾之中,天上乌云汇聚,似乎正有一场大雨瓢泼在等待他们。   果然,走了不到半个时辰,阵雨顷刻泼洒下来。   道路湿滑,马走得十分艰难,巫马丹打了个唿哨,馨娘的坐骑前蹄驻足,不住往后退,馨娘甩了两鞭子催促马前行,那马不听使唤,她满面怒容转过头去,对巫马丹大声吼叫了几句,都是南湄话,李蒙与曲临寒面面相觑,马不走,他们只好下马。   巫马丹面色岿然,即使听不懂在说什么,馨娘凶巴巴的神色和语气,显然在训斥大个子巫马丹。   半晌,馨娘叉腰喘气,巫马丹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安抚似的拍了拍,指点前方乌云密布的天空,用生硬的大秦话道:“找一处高地,扎营,雨,下不到明天。天,黑。”   馨娘气得拿巴掌抽马,马四蹄站住,一动不动了,温顺地掉转头,试图舔馨娘的手。   “不能在这儿扎营,这儿怎么扎营?!你是不打紧,你不看看他们俩细皮嫩肉的小少爷,这种地方住了要是发起热来,怎么赶路?”馨娘把眼一瞪。   巫马丹沉着地举目四望,指了一处高地,但必须先爬上去,没有路可通。而且这样,马上不去。   巫马丹不再多话,对几个手下吩咐,不片刻,蓑衣取了来。馨娘气鼓鼓的抱胸站在一边,巫马丹径自观测地形,借助四棵恰成四方空间的笔直大树,用树枝和草绳扎成一个简易的棚子,另有四名手下早跟着巫马丹行走野外惯了,见状在巫马丹搭成第一个棚子前,便搭起另三个。   最后将细枝条绑成四个棚顶,盖在棚上。巫马丹搓指吹了个哨,十二匹马晃晃悠悠甩着尾巴,竟似惬意地一匹接一匹踢踏着入棚中。   李蒙看得眼中不禁流露出钦佩。   馨娘消了气,语气缓和下来,“你找地方,先上去,把帐篷搭好,我再带他们俩上去。”   巫马丹点头,冲手下挥手,一行六个人直接以铁椎和绳结打在泥石混杂的壁上。手下中有几个不会轻功,李蒙轻功不错,但下了雨山壁湿滑,大意不得,老老实实攀着绳子往上爬。   馨娘殿后。   傍晚时分,众人都钻进了帐篷,地面虽铺了兽皮,仍无法阻断湿润的泥土腥气。   山壁上地方窄,只扎了四顶帐篷,剩下的十个人分三顶。李蒙钻进帐篷就把身子团起来,只露出个脑袋,大雨打在帐篷上,响声巨大,颇有风雨飘摇的感觉。   曲临寒进帐篷,大风差点把李蒙的头发刮飞,他把头发塞进被子里。   “师弟,你还没睡啊?”曲临寒蹲到被子旁边,看见李蒙脸颊有点发红,伸手一摸,暗叫不好,“怎么好像发热了,你哪里不舒服?”   李蒙迷迷糊糊睁眼抬头,“没不舒服,你进来。”   曲临寒小声“哎”了声,掀被子一进去,感到李蒙浑身一颤,牙关咬得格格打战。他手过去,贴着李蒙的手臂试了试,滚烫的体温让曲临寒感到不安。   “师弟,我去告诉馨娘一声,没准她有办法。”   李蒙吸了吸鼻子,“不用,睡一晚,就好了,别麻烦。”   天色已暗了,俩人面对面睡着,帐篷留了条缝,那缝中漏入的天光,倒还没有全黑,能朦胧地看见李蒙秀气的脸,眉毛难受的拧在一起。   “师弟……”   李蒙眉心一蹙,手在面前虚晃过去,“闭嘴,别烦了。”   曲临寒顿时收声,撑起身,一臂伸过去钻出帐篷,就地取材,抓了块石头勉强压住那条缝。收回手来,左臂有些发麻,曲临寒就靠在李蒙身上,待喘口气再躺回去,李蒙呼吸声沉浊,显是难受得紧,此时摸上去,又不烫了,曲临寒只挨了一下李蒙肩膀,他便瑟瑟发抖,像是冷得慌。   俩人头挨着头,曲临寒凝视李蒙半晌,横过手臂,将人抱着,只觉李蒙十分清瘦,抱着没什么分量,他两臂一环便能将人完全抱住。   李蒙难受地动了动,看他眼珠滚动,曲临寒心突突直跳,颈中一股热气。   半晌,李蒙吐息渐渐细弱,曲临寒也有点撑不住了,师兄弟挨在一处沉沉入眠。   天地之间,大雨轰然作响,帐内十二人悉数累得够呛地遁入梦乡,无人不盼老天快住了这场雨,否则前路将十分难走。   次晨,天刚一亮,曲临寒就醒了过来,贴着李蒙的额头探了探,发现已不似昨夜高热。李蒙也醒了,抬起手揉了揉眼,“该起来了吗?”   “雨好像停了。”曲临寒扯开帐篷,一缕强光投入帐中。   天空一碧如洗,万丈阳光普照,浑似没有下过雨。草木葳蕤,鸟语哼唧,似乎能听见水声,水源应当就在近处。   李蒙系好袍带出去,曲临寒端着碗看他一眼,脸孔微红,把面饼子煮的粥递给他,“凑合吃点,有地方歇脚的时候能吃点好的。”   “要是不变天,可以打点野味烤了吃,昨夜把你们俩吓坏了吧?”馨娘洗净脂粉,在这山野之地,也没功夫妆扮,光滑细嫩的皮肤被日光照得发亮,刚洗过的黑长发犹如丝缎披在身后,薄薄衣衫直垂至腰间,那窈窕身段,竟不盈一握。   李蒙眯起眼睛,盯着馨娘的右肩目光一错不错。   “看什么呢,别瞎看!”曲临寒红着脸低声道。   李蒙遂找了块石头坐着吃粥,看他姿势端正,唇红面白,馨娘眼珠子一转,笑吟吟道:“此间事了,我看你还是去读书做官,省得跟着你师父,吃了上顿没下顿风餐露宿,朝不保夕的日子,可不适合你俩。你师父年少时,有人给他批过命,他是一世孤寡的命格,谁跟着谁倒霉。”   “上回你不是这么说的。”李蒙道。   “上回?”馨娘眉梢一扬,“上回不清楚你底细,不好说实话。”满把青丝以鲜红发带束在脑后,馨娘努努嘴,“你师父不也有这打算么?他结交的人不少,多半是过命的交情,等见着人,你问问他,回来时我还能带你一程,把你送到人家府上。”   “好再添个主顾。”   馨娘举手就打,“哎,你个小兔崽子,老娘不信收拾不了你!”   曲临寒就势一蹲,带累李蒙也挨了两下,馨娘没使力,像猫挠似的。   闹了一会儿,底下传来一声哨音。   馨娘丢开揪着曲临寒耳朵的手,“走,下去。”   三人是最后离开营地的,底下巫马丹已经带着手下牵了马来。   李蒙顺着绳子滑下去,看见那头被自己骑了近半个月的马儿耳朵灵活弹动,觉得有趣,上了马摸着玩儿了会儿。巫马丹打头,馨娘紧随其后,再是他们师兄弟,后面跟着九个南湄人。   路越走越难,几乎在山中穿行,许多地方没法骑马过,只能下来牵着走。   直至一滩宽足有十丈的大河,河流湍急,带起湿润的水汽。哗啦的流水声随着靠近变得震耳欲聋,对面依然是群山,这么一看似乎两边没有什么不同。非要说不同,大概对岸山中雾气更浓。   “弃马!”馨娘手果断一放。   李蒙学着他们的样子,和曲临寒也开始解开马鞍。   “等一下。”   馨娘不耐烦地蹙眉,“你非得同我对着干是不是?”   “马,战友。”巫马丹执拗地拍了拍自己用的枣红大马。   李蒙那头黑马也睁着温顺的大眼珠与他对视,从马的眼睛里,他看见了自己不知所措的表情。无论现在脚下的土地,还是对面的远山,都是他从未抵达的疆域。赵洛懿就在那里吗?他怎么会到了那里,是他自己要去的?安巴拉说赵洛懿是大祭司,按照薛丰的说法,他应该是神女和圣子的孩子,那黑牡丹就是神女。馨娘显然也是南湄人,她在南湄又是什么身份?也许什么身份也不是,只是碰巧是南湄人。看着叉腰和巫马丹吵起来的馨娘,李蒙作出了结论。   巫马丹面红耳赤,抓了抓耳朵,他指着马,顾不得让李蒙他们听懂,一边比划一边叽里咕噜冒出一长串语速极快的南湄语言。   馨娘眼角斜睨,显然已没得商量,也不想听他说什么。   霍然间巫马丹一把抓住馨娘的肩膀。   馨娘发出高声尖叫。   只见巫马丹抱住了馨娘的腰,把人打横扛在肩上,馨娘两脚在空中乱蹬,甩飞了一只鹿皮软靴。   “你干嘛……”   曲临寒捡回了馨娘的靴子,在袍子上擦干净,白了李蒙一眼,“待会儿给她呗,还得赶路呢,难道让个女人光着脚,你这样将来找不着媳妇。”   南湄六个人坐在河边聊天,另外三个牵着马去喝水。   巫马丹也不知道把馨娘扛去了哪里,看地上几个人不以为怪的样子,他稍微放心了点,拽曲临寒也坐下,小声嘀咕,“我又不娶媳妇。”   曲临寒笑呵呵拿馨娘的靴子在李蒙脑门儿上抽了一下。   “你不娶媳妇,昨晚上抱得那么紧,不是把师兄当成媳妇了?”   李蒙瞪大了眼睛。   “还拿话哄我呢!”   李蒙十分不好意思,又有点好奇,“我说什么了?我应该不说梦话……”   “唔,那会儿你清醒着呢!”曲临寒嗤道。   “我到底……说什么了?”   “叫你媳妇儿等你去接呢!”曲临寒挤眉弄眼道,略过李蒙抱得他一身发干火不得劲不提。   李蒙摸着脑袋别过脸去,想是把曲临寒当成师父了,平时他和赵洛懿都是互相抱着睡,太久没人给抱着,一抱着估计就不撒手了,李蒙感到有点丢人,正尴尬,馨娘拍着裙子走了出来,满面潮红,艳光照人,曲临寒眼睛都看直了。   “馨娘,你的鞋……”   馨娘随手拿过去穿上,又拍了拍裙子,才不悦地抿了抿嘴,“巫马丹先过去,他会牵两条绳子过去,这河最深处十一二尺,就是河水急,待会儿都警醒一些,要是被水冲走了,保住命,等都过了河,我们会去下游找。”话虽对所有人说,馨娘却只看着李蒙和曲临寒,不信任的目光在他们俩身上来回,深吸了一口气,“人过了河,巫马丹带人回来带马,我们先在对面生火取暖,所有人和马靠岸后,换一身干衣服再上路。”   巫马丹嘴角带笑。   馨娘扭着腰走到一边儿去翘脚坐着,心不在焉地摸出镜子来,左右看看,不满意地理了理头发。   所有南湄人,都显出一种隐约的热切,从眼神中,扎绳结的动作里,李蒙忽然意识到,对他们而言,这是回家了。   唯独馨娘不同,她显得很紧张,从巫马丹带人下水就不再说话,渡河的过程中她也很是沉默。在对岸升起火堆之后,唯独他们三个没事做的闲人围着烤火。   “你也是南湄人,为什么不想回去?”   馨娘愣了愣,苦笑道:“谁说我不想回来,我这是近乡情怯,小孩子家家不懂。”   看馨娘不想说,李蒙也没说话,巫马丹带着人在水中艰难行进的背影如同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扁舟,没有方向,没有凭依。   馨娘深吸了口气,将烤得通红的手掌搓了搓,拨开背后的马尾,指着自己的右肩,那里薄透的衣衫未干,一个蛇形刺青若隐若现。   “早晨你不是就发现了吗?在南湄,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把蛇神留在身上,与它共生,这是无上的荣耀。”馨娘侧着头,放下了头发,将颈窝中黏着的发丝理顺。   “曾经,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逃离这片土地,这些山和山里被人视作不祥之物的众多蛇虫鼠蚁,都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似乎想到什么可怕的事,馨娘眼神一黯,“不,不是我,长老殿里的所有人,都与这些随时能要人命的东西为伍。”她浑身一凛,多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李蒙捡起一根木棍,把火堆拨亮一些。   曲临寒近乎畏惧地看了一眼时不时传出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叫声的幽暗群山,小声道:“没有官道可走吗?”   馨娘嘴角一勾,“放心,不会死人的,有熟识环境的当地人带路,顶多被毒虫咬一口,麻痹半天,要是烈性毒,咬到手就断胳膊,咬到脚就砍掉腿,保得住命,也划算。”   “……”曲临寒喉结鼓了鼓,几乎又要拽李蒙说小话去,李蒙却起身,“我去尿尿,你在这儿等。”   曲临寒看了眼笑眯眯的馨娘,抓住李蒙的袍袖,“一起去。”   李蒙只好和曲临寒一起去小解,俩人走得有点远,江风吹得下身一阵凉,俩人都是一个哆嗦。   李蒙目不斜视,却听见曲临寒说:“人不可貌相啊。”   李蒙向下看了一眼旁边,认同道:“确实。”   “你……”曲临寒抖了抖那物,系上裤带,李蒙也完事儿了,刚要走,曲临寒赶紧把他抓住,“你说,咱们不如跑了吧?”   “跑什么?”李蒙皱起眉。   “师父说了会去南洲找我们,干啥冒这险?要是我们俩出了事,到时候师父一个人去了南洲,找不着人,上哪儿找我们去,他老人家千算万算也绝对算不到我们会来这里……”曲临寒向李蒙身后看了一眼。   “你师兄说得对。”馨娘懒洋洋的声音说。   曲临寒干笑两声。   “所以,要是你不去也行,不过李蒙,你必须去。”   “我知道。”李蒙道,郑重其事地看了一眼曲临寒,“你要是想走,就在这里分道扬镳,让巫马丹带你过河。”   曲临寒脸一红,“我不是胆小怕事,只是不能死在这里!”   “我知道,你要为父亲报仇,所以要是你想走,就走吧。”   “你就没想过,都半个月了,但凡师父没事,写封信让鹞子捎来的功夫总有吧?怕是早就已经……”   李蒙转身就走。   曲临寒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拽住李蒙的肩,把人扳回身,但看李蒙黑蒙蒙的眼珠湿润得发亮,透着一股难言的勇气和执着。   就像什么在曲临寒心头撞了一下,他只好摇了摇手,“当我没说当我没说,哎,你得保我们平安啊,特别是我,我的命要紧着呢!”曲临寒扬起下巴。   馨娘嘴角噙着笑,扭身踩得河岸上石头咔咔作响。   “师兄,我说认真的,要是你怕,就不用去了。”   “谁……谁说我怕!我就是……我就是有点怕蛇。有蛇的时候你护着我,等见了师父你得帮我说几句好话,师父待你亲,待我像外人,别忽悠我说不是,我脑子清醒着。不过既然做了你师兄,师父不在的时候,该我照看你。”曲临寒长长吁出一口气,“我们,是兄弟,对吗?”   李蒙点点头,想了想,又加重语气“嗯”了一声。   曲临寒放松地露出微笑,拉着李蒙的手走回火堆旁。   领头的枣红马彪悍健壮的身躯从水中突出,水光将它的皮毛抚得格外光滑。   马脖子一梗,三人都叫着跳开,才上来五匹马,火已经近乎全灭。    ☆、五十一      巫马丹上来之后,所有人去换衣服,李蒙动作很快,他出来时,只有巫马丹一个人在给马上鞍,马鞍也浸湿了,巫马丹拿着块干布在擦。   李蒙也找了块去擦,没有几块干布,防水的牛皮箱子是用来装贵重物品的,塞下几人的干衣服已经差点关不上盖子。   巫马丹回头看李蒙一眼,友好地翘起嘴角,专心擦马,他的眼里似乎就只有这些马,直到馨娘走出来,他分神看了一眼,幽深的双瞳不易察觉的亮了一瞬。   众人纷纷穿戴齐整,几个手下帮着给马擦鞍,将皮箱拴好。   “都忘了,等到了城镇,给你俩买几身衣服,这么穿不行。”馨娘一只雪臂露出,金绣的紫色披帛挽在肩臂上,长发以一根金簪固定在脑后。   巫马丹埋头将马收拾好,翻身上马,粗粝的声音向手下下命令。   就见所有人都骑上了马,李蒙和曲临寒也翻身上马。   巫马丹对馨娘低声喊了两句。   馨娘朝李蒙和曲临寒道:“可能没法骑多久马,小心一些,避开头上垂下的藤蔓,跟紧一些,多留点神。”又从腰带中掏出两颗褐色圆珠,分给李蒙和曲临寒,这时两人才留意到,馨娘自己脖子上也戴了一个,衬着她雪白的肌肤。   李蒙闻了闻,收在脖子上挂的荷包里。   “驱蛇用的。”馨娘道。   曲临寒闻言,才收了起来。   南湄山中,花草颜色艳丽,随处可见碧绿水潭,一入了密林,遮天蔽日的树叶将阳光割裂,林中幽闭阴暗。   巫马丹行事谨慎,每走一段就停下来,确保所有人跟上。   通往前方的路似乎越走越高,树木茂盛,无法分辨身在何处。前方巫马丹忽然大吼一声,所有马停下了脚步。   馨娘大声喊话,翻身下马。   只见前方是一条足二人身长的深堑,下不见底,昏暗的光线只照出爬满潮湿青苔的峭壁。   眼看馨娘和巫马丹又要吵起来,李蒙四处打量,他们走来的路还算平坦,要是骑马冲过去,未必不能,但有一定风险。巫马丹带的路应该已经是他斟酌再三,认为最合适的路。   看来真的只有弃马了,巫马丹又显出了急躁的表情,抓了抓耳朵,向身后众人一指,一手按在自己左胸,之后手在空中划了个圈,又捏成拳,于左手掌心重重一捶。   馨娘脸涨得通红,胸口重重起伏,转过脸来,说:“有两个方案,要么,先连人带马往对面冲,第一个人成功之后,将绳子系在树上,这几个兄弟里,有人不会轻功,即使会轻功,这么远,要完全没有凭依跃过去,怕是也有难度,这样可以万无一失。只是马就带不走了,不光是马,那几口箱子也没法带走,这是计划上的失误。”馨娘如同刀锋的眼光扫向巫马丹,叹了口气,续道,“最后一个人负责将马和皮箱绕远路带回都城。这样大概一个时辰,我们可以过去,巫马丹说,翻过去之后,再走两个时辰,就能见到村寨,今夜我们在那里歇脚。”   巫马丹竖着耳朵听了半晌,拍了拍馨娘的肩,对她竖起两根手指。   馨娘不悦地抿唇道,“第二个方案,直接绕远路,今夜要在林子里歇脚,天黑之前我们一定没法到达有人的地方。这里有多危险,不用我告诉你们了吧?”   巫马丹以平稳的音调对自己手下说了一遍,不过用的李蒙他们听不懂的语言。   “现在,每个人都可以选一个方案,我尊重所有人的意见。”馨娘心不甘情不愿地说,脚烦躁地踢翻草皮,“李蒙,你来计数,我不看。大个子怕我干预他们的决定。”馨娘转过身去,“反正我选现在过去。”   深堑几乎将路分成了两座面贴面的山壁,一眼望不见头尾,绕远路怕是要下山。   巫马丹生硬地宣布:“选冲过去,右手,这样。”他右手按住了左肩,深邃的目转过去面对南湄人,重复了一遍。   九个手下以飞快的语速窃窃私语,其中六个举起了手,巫马丹没有举手,他掉转头,看向李蒙和曲临寒。   曲临寒看了一眼李蒙,举起颤巍巍右手,搭上了左肩。   “不能死在这里。”那声音饱含畏惧,显然对在这样的树林里露宿一晚是否能够活命没有信心。   巫马丹面无表情,瞳孔深灰。   李蒙舔了舔嘴皮,朝馨娘道:“八个、八个人选了你的方案。”   就在那一瞬间,馨娘双肩松弛一般塌了下来,转过来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我还真怕这家伙为了马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儿,算他识相。”   巫马丹没有说话,从皮箱里掏出三卷绳子,蹲下身把箱子捆起来。   馨娘招手,让众人围在一起,先告诉手下们怎么做,其中有三个人举了手,李蒙注意到真是刚才没有举手的三人,大概猜到他们是轻功不大好,或是不会轻功的。   曲临寒一直有些紧张。   李蒙握了握他的手,低声道:“提着一口劲,拽紧绳子,真要是掉下去,也会被拉上来,不用太紧张。”   曲临寒发虚地点头,仍然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那山壁,“就不知道底下有没有东西……”旋即又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不是害怕。”   “我知道。”李蒙淡笑道。   “兄弟。”曲临寒重重拍了拍李蒙的肩。   李蒙也拍了拍他的,拍得曲临寒一趔趄,慌忙抓住旁边弯曲的树干,脸对着深不见底的深渊,使劲吞了口口水,连忙撑着树站直身体,不敢再看。   巫马丹第一个上,他魁梧的身躯伏在马背上,抓起枣红大马一只耳朵,在对马说什么。   “他还能和马说话?”曲临寒诧道。   馨娘冷哼一声,“咱们又不是马,谁知道是不是装神弄鬼。”话虽这么说,她表情却显得信服,显然巫马丹真的有些本事。   当巫马丹松开马耳,那头在众马中体型格外彪悍的枣红马晃了晃耳朵,马蹄开始缓缓向后退,直退出十数米,巫马丹一巴掌拍在马臀上。   那马抬起前蹄,高扬起弧线优美的脖颈,树叶间漏下的光斑镀染在那筋肉有力的马腿上。巫马丹口中一声清叱,马头瞬时低下,向前舒展,四蹄奔踏,地面被震得隆隆作响。   众人闪开,让出一条道路给马通行。   巫马丹身体越伏越低,马鬃扎着他的脸,雷鸣般一声怒喝,枣红马后足微屈,蓄力而发。只见马躯舒展,犹如一道飞快掠过的虹光,那一霎,电光一般,霍然生风。   前蹄在对面悬崖上落下,后半截马臀掉在崖壁边缘之外,巫马丹顺势滚下地去,手中马缰未撒。   枣红马发出一声嘶鸣,后足踏空,身体又向外滑出些许。   巫马丹大喝一声,双足犹如在地上生根,展开双臂,手背暴起纠结筋肉。   枣红马后蹄撩起崖壁上石块,石块滚落入深渊,听不见半声响。   只见巫马丹一足向后撤出,从腰上扯下一把弯钩,下系的麻绳早在他腰上拴好,显是已料到此等情形。铁钩飞出挂在树上,随绳子收紧,巫马丹双目怒瞠,每向后撤出一步,口中便发出一声低吼。   马嘶渐低,枣红马温顺湿润的大眼凝视着主人,闷声打了两个响鼻,它低下头,湿热的舌头舔了舔巫马丹的虎口处,将头向前一拱,在巫马丹脸上蹭来蹭去。   巫马丹咬牙怒吼,双足却不住向崖边滑去,速度渐渐加快。   枣红马露出牙齿,温柔地衔住他肩上的衣衫,朝后一扯。   那口气一泄,巫马丹不得不松手,伴随着凄凉的马嘶,枣红马滑入深不见底的裂缝之中。   在场诸人都愣了愣,巫马丹全身力竭躺倒在地,连成天和他作对的馨娘也一言不发。   半晌,巫马丹才回过神,坐起身,取下铁钩,挽在一条手臂上打旋,撒手时铁钩飞出,挂上对面树梢。   立刻有一人爬上树将其固定。   馨娘看向其中一个体型略显圆润的手下,那人边听令边点头,与众位同伴分别抱了抱。   轮到李蒙,尴尬对视了一眼,李蒙也上前抱住他,曲临寒依样画葫芦。   一股沉重的气氛,自枣红马坠崖之后,在众人间无声弥漫。   那人一手圈在脸侧,大声冲巫马丹喊话。   “他会带其他的马绕远路,要是成功走出这片大山,会来都城找我们。”馨娘眼圈也有点红。   众人皆是无话,按照计划将两条绳子分别固定在崖边和一人高的树上,巫马丹在对面,胖子留下,俩人负责确保无虞。   李蒙先过去,对曲临寒道:“别往下看。”   曲临寒满面紧张地点了点头,他轻功不行,但腰上会拴上绳子,以确保即使人掉下去,也能拉上来。   所有人过对面之后,胖子举起右手按在左肩,之后挥出手对众人做了个告别的手势。   巫马丹吹了两声尖锐的口哨,十一匹马有序地排成列,胖子翻身上马,骑行于其中,一摇一晃沿着来路返回,背影萧索。   启程后巫马丹一直沉默,凡需拿主意之时,也不吭声,不与馨娘分辩,听令行事。   不知走了多久,天快黑时,腊肉烘米饭的香味钻入众人鼻中,个个都是饥肠辘辘,登时眼冒绿光。   李蒙不禁咽了两口口水,扯了扯绑在腰间的绳子,后面两米处跟着痛不欲生的曲临寒,他已累得快趴下了。   “怎么……”曲临寒抬头一望,忍不住叫了起来,“炊烟!快到了,能吃顿饱饭了!”这一趟过河,本来就所剩无几的干饼子被河水泡过,咬起来都不知道吃的是饼还是沙。   一看到了村寨,即使训练有素的南湄人,也都兴奋起来。   众人加快脚步,果然很快望见一座伫立在森林中的树屋,袅袅白烟弥漫在前方,不住升腾起来,显然不是山中雾气。   一路闷闷不乐的巫马丹走前去叩门,树屋里出来一个小孩,脸上初时的警惕和防备,在听见巫马丹的口音之后,稍微放松下来,但仍不住打量李蒙和曲临寒。   果然因为穿的衣服不同,会引起一些麻烦,到了城里第一件事还是入乡随俗。李蒙成天听他们说话,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词,比如说“走”是“摩达”,“吃”是“古蛋”,能听出那小孩在问他们从哪儿来。   小孩进屋之后,巫马丹回头冲众人打了个手势示意放心。   片刻后从屋中出来一个老人,待巫马丹态度甚是恭和,馨娘也走上前去,上楼时有意低着头,老人与小孩本就在意近前来的人,扫到她肩胛蛇纹,登时色变。   “%%……&@¥%?”   馨娘答了几句,皆是漫不经心态度略显得轻慢,随手一指众人,那老者频频点头。   当晚一行人被安排住在两座挨在一起的树屋,一棵树上有四间屋,李蒙累得狠了,吃完饭就感到有些发热,在被子里正烙馅饼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曲临寒说话的声音:“师弟,你还没睡着?”   李蒙朦朦胧胧“嗯”了一声,“快要睡着了……有事?”   “我、我……”曲临寒有点不好意思,缩在被子卷儿里往李蒙身边挪了挪,俩人面对面,曲临寒眼睛发亮,“今日我捡了个石头,挺好看,像是玉的,回头给你雕个小玩意儿,你带着。”   李蒙不禁想起在瑞州赵洛懿给他们买的石刻,又想起面人,这一路奔波,屡次涉险,都找不着了。反倒是那个面目已变得十分模糊的桃儿给他的玉佛还在荷包里安安静静躺着,却有些讽刺。世事难料,本来只想学好功夫为亲人杀了那个昏君报仇,竟然流落到南湄来了。李蒙按捺住思绪,不去想赵洛懿现在何方,已经走到这里了,即便原路返回也不易,只好一条道走到黑,真正骑虎难下。埋在被子里的嘴唇不由扯出苦笑,嘴上敷衍道:“你要吧,我也没处戴。”   “你不要就扔了,记着师兄的好就成。”曲临寒嘿嘿笑道。   李蒙“嗯”了一声。   “来日见了师父,记得帮我说好话。”   李蒙听了哭笑不得,这都什么时候了,连声答应,不片刻就听见曲临寒打呼噜的声音,竟真的就安心睡了。   李蒙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许多画面在脑子里反复出现,他总是梦见一间黑屋,真正不见光的黑屋,他之所以知道自己在一间屋子里,是因为有一个痛苦口申口今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还有什么东西从地面滑过,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满身大汗睁开眼,天还没亮,心中一股悸动令李蒙无法立刻入睡,他霍然坐起身,那股激剧的心跳在脑中鼓噪,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怎么了?”曲临寒睡意浓浓的嗓音问。   李蒙缓了会儿,觉得好些了,便道:“无事,睡了。”他躺下去,翻了个身,一夜无话。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师父就变身霸道总裁回来了=。=真是急死我。。。 ☆、五十二      第二天一大早,李蒙被石子砸窗户的声音惊醒了,外面传来曲临寒呼喝的声音,榻旁一身干净的衣服叠放得整整齐齐,李蒙取来穿上,一只袖子还没套上,走出门。   “%¥……¥&&……%!!!!”三个黑黢黢的半大萝卜头,赤着胳膊把兽皮拴在腰上,当头的一个腰上挂着一截灰色狐狸尾。   见到李蒙出来,几个小孩都警惕起来,当头挂狐狸尾的小孩手里攥紧了石块。   “他娘的小兔崽子,别扔我师弟啊!当心大爷我下来抓你们。”曲临寒做了个大鹏展翅的姿势威吓他们。   狐狸尾鼻腔里发出忿忿的低哼。   李蒙就在树上坐下了,晃着两条腿,仰头对曲临寒道:“早饭呢?”   “吃不成了。”曲临寒气不打一处来,进去提了个食盒出来,李蒙一看,饭菜里都揉了沙,曲临寒一指其中一个小孩,小孩见指自己,不怕反而张嘴一笑,露出俩乌洞洞还没长门牙的一排牙。   “秦狗!”狐狸尾冷冷骂。   其他小孩不知道他说什么,也都露出了敌意。   这里离大秦与南湄的交界线不远,虽然大秦人画的疆域图将南湄算在其内,南湄人显然不这么看。   曲临寒一捋袖子,跃下地去,几个小孩瞬时散开,将其围在中间,穿着打扮都差不多,绕着曲临寒来回转圈,有的倏然掠过曲临寒身边,让曲临寒几次扑了个狗啃。   狐狸尾灵活地爬上一旁树梢,与李蒙对坐着,得意洋洋地冲他扬下巴,低头霎时,眼神显现出不符合年纪的深沉,嘴里叽里呱啦。下面小孩变换阵法,换了个方向转圈,曲临寒痛苦地抬起头,定了定神,伸手去抓其中一个小孩,重心不稳,另一个孩子如同猴儿般直接爬上曲临寒的背,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曲临寒痛叫出声。   李蒙手里抓了一块瓦片状的石头。   狐狸尾嘴巴翕张不停。   倏然李蒙运力到指尖,眼角锁住狐狸尾侧头时露出的颈子,顷刻间那小孩便掉下树去,围着曲临寒的小孩也纷纷散开,忙都跑去看他们“老大”。   曲临寒一得脱困,抓了个跑得慢的,举拳就要揍。   “师兄,等一下。”   李蒙也跳下树去,听不懂小孩们说话,但看那狐狸尾一手按着脖子,见到手中血,他看李蒙的眼神变得格外凶狠。   曲临寒错步挡在李蒙身前。   “你会说大秦话。”李蒙示意曲临寒无事,走去那小孩面前。   “秦……狗……”小孩把牙咬得格格作响,仿佛李蒙是他的杀父仇人一般。   李蒙摸出随身带的药瓶来,其中一个小孩接去,狐狸尾警惕地嗅闻片刻,才示意小孩给他撒药粉。   看上去虽是一群小孩子,却个个都规矩听话,显得训练有素。   “还你。”狐狸尾湖绿色的眼珠瞪着李蒙,并未因为施恩而服软。   “我们只在这里住一晚,他……”李蒙指了指曲临寒,“是我师兄,我们虽是大秦人,但不曾伤过半个南湄人,带我们来的,也是你们的族人。”   “叛徒。”狐狸尾重重吐出两个字。   李蒙脸色变了,有点想把这孩子提起来揍一顿,片刻后不禁失笑,摇了摇头,在十方楼里,他尚且被人当做小孩,眼下真遇见小孩了,还真就说不通。   李蒙起身,淡淡看那孩子王,“有功夫捣蛋,不如练好了功夫,来日操戈,守卫族人。这点小把戏,有用无用,不用我们来说穿。”   狐狸尾被说中心事一般涨得满脸通红,叽里咕噜一番,两个小孩一左一右地搀扶他,没走两步,他狠狠甩开同伴的手,一头扎进密林之中,竟如同一只灵活的猿猴,爬上树攀住藤蔓在林间自由荡漾,口中发出长串呼喝,小孩们就从地上追逐他的脚步。   “羡慕了?”曲临寒拍了拍李蒙的肩膀,看他眼眶有点红,料他也许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曲临寒只在那晚楼中对质听到李蒙是前任刑部尚书之子,在瑞州时,李蒙见家中物是人非,情绪激动,知他是个极易动情的人,便握了握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李蒙不好意思地推开他的手。   馨娘等人也都起来了,开饭时,李蒙与曲临寒又去蹭了一份。用过早饭,便与老人辞行,片刻不敢多耽搁。   走出了村寨,李蒙和曲临寒面色皆是一沉,前方又是群山,这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群山之中,生存环境险恶非常,竟然有不少人定居。南湄的小孩都憎恨着大秦,恐怕不是南湄人不愿意去更好的地方,而是离开这穷山恶水,天下无处安身。   曲临寒帮李蒙背着包袱,几乎不让他动手干活,李蒙的衣服他洗,吃饭他去端。赵洛懿缝在包袱里的地形图,李蒙也基本记熟了,几次巫马丹和馨娘争执不下,李蒙试着提议的路线,居然都出乎意料的顺利。   这夜,又在荒山中埋锅造饭,这两天所见沼泽险地已经越来越少,植被也渐渐稀疏,看得出人行走出来的道路。   李蒙端着碗水,灌老鼠洞。   干粮已经都吃光了,蛇虫鼠蚁都吃过,撒点盐和香料,虽然没有几两肉,却比硬得像石头的干饼好很多,何况已经没有干饼了。   “你没来过南湄吧?怎么好像比我们还识路。”馨娘特意坐到李蒙身旁来,将手里烤好的老鼠分给他一只,朝火堆旁努努嘴,“不用谢了,你师兄抓的,大个子烤的,我半分力没出。”   巫马丹听见馨娘说话的声音便向这边看,李蒙举起烤肉向他挥了挥致意。   “瞎猜的。”山里的老鼠没有钻过什么脏东西,洗净之后,算干净的,比起蛇肉,老鼠肉反而更对这群人的口味。李蒙一抹嘴,胡诌道:“你们俩谁也不听谁的,这时候有第三个人出主意,就不用打了。”   馨娘笑揉了把李蒙的头,半晌,摇头,叹道:“不说就算了,不逼你。上次一别,有日子没见着你师父了,这样的路再走三天,你就会看到,一个和你想象中,完全不同的国度,这辈子未必你能见到这么……奇怪的地方。我想给你提个醒。”   李蒙放下了老鼠,认真聆听。   馨娘凝视着他明亮澄澈的眼睛,正襟危坐,“到时候你们所有人,都按我的安排行事,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贸然出手,路见不平一声吼的蛮子作风都给我收起来。你我不担心,给你师兄说一声,他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货,别逞英雄,免得惹上不该惹的人,坏了事。我们这趟只有一个任务,就是把你师父带回大秦,旁的不用管,南湄人的事也轮不到你们大秦的人来管。”   曲临寒打了水来,疑惑地看了眼馨娘,把水给李蒙。   李蒙分给馨娘一片包成碗形的扁长叶子,馨娘喝了一口就起身离去。   “她跟你说什么了?”曲临寒问。   “没说什么。”李蒙接着吃有点凉了的鼠肉,巫马丹又让人拿了一只来,给曲临寒。   吃完肉,一只酒囊递过来,俩人各自喝了两口,就钻进帐篷。   第三天终于不用在山里赶路了,但与大秦平坦的官道不同,这路完全是泥路,只是走的人多,才压实了。   不过比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峡谷、瀑布、沼泽,不认识的毒虫毒草的丛林,已经好多了。   泥路只走了两天,就有一片耸立的屋舍出现在众人视野里,高高的黑色城墙也拦不住城内垒起的建筑。   李蒙和曲临寒早在第一次进南湄人的城镇就换了当地人的衣服,制式差不多,颜色很是艳丽,平民中男子普遍光着左膀子,女子则赤出右肩。不过南湄以兽皮制成的衣物比大秦多,也有不少成衣铺子墙上挂着狼尾盘曲的皮帽,这天热,没多少人戴那种帽子。   城门无人看守,也没有护城河,不需吊桥,大门向内开。   鳞次栉比的屋舍摞在道路两旁,通街都有热闹的叫卖声,最多的是各种珠子、兽骨制成的首饰,匕首、短刀随处可见,几乎每五个人里就有三四个人卖这些。   前方有人聚集,围着一个小摊贩,曲临寒踮着脚瞥了一眼。   馨娘回头警告地看了俩人一眼,李蒙怕曲临寒去凑热闹,一手拽着他的袍袖,经过时曲临寒没劲地压低声音朝李蒙道:“是咱们大秦的瓷器。”   李蒙手指竖在唇上,示意他少说话。   他们一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走来,却也并不引人注意,南湄人成群结伴的很多,大多都是光膀子的平民,应当是他们开集市的日子。   起初的新鲜劲过了,李蒙也不再觉得不自在了,虽然别人说话几乎都听不懂,但建筑和大秦南部城镇差不多,不像他想的那样,他还以为都城也在一大片遮天蔽日的树林里,皇宫吊在树上。   馨娘带着他们拐入另一条街,曲临寒忍不住“啊”的叫了一声。   夹道跪着一排密密麻麻的人,那些人手都被拴着,牲口般垂头跪在路边,只留出能容一个人通过窄道。   霍然一个重物砸在李蒙脚背上,没等李蒙低头看明白,凶恶的喊声即起,长鞭破空而来。   倒在李蒙脚边的不是什么重物,那是个奄奄一息的人,鞭子落在他肩头,瞬间抽破了衣衫,那具身体向后瑟缩,却没挪动出多远。   第二鞭追了来,那人哀哀的叫声很低,蓬发垢面,被缚在身前的双手一只扭曲成爪状,不住发抖。   李蒙刚要去扶,被馨娘拽了一把,只得跟上众人,不敢回头多看一眼,眼皮子却跳动得厉害。   伴随着毫不留情的鞭子声,人的叫声反而不清晰了,而且这条街上哭喊叫闹的声音实在太多,先前那人的声音很快就分辨不出了。   南湄街面上不仅卖货,也卖活人和各种猛兽。   终于,馨娘在一间豪宅前止步,李蒙和曲临寒对视一眼,曲临寒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是冷汗,李蒙想自己应该也差不多。   馨娘上去叫门。   开门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大汉,一只眼在门缝中窥看半晌,神色疑惑,霍然双目圆瞠,口中呜呜怪叫着一径冲进堂子里去了。   片刻后,大门敞开,两排作下人打扮的南湄人恭敬地立于道旁,迎馨娘进去。中庭有个着黑红色锦袍的中年男人在等馨娘,馨娘踌躇片刻,才发出不清不楚的咬字。   那人浑身一震,看见馨娘当时,显得难以置信,抖着手将她的五官摸了个遍。   其间李蒙和曲临寒两个一左一右抓住了巫马丹,好不容易没让他冲上去。   中年男人将馨娘抱在怀中,亲密地蹭了蹭他的颈侧。   李蒙和曲临寒颇有默契地加大力气按住巫马丹,巫马丹面瘫状看着俩人。   李蒙:“……?”   曲临寒:“……”   只好都松了手,下人们恭敬地招待他们,巫马丹走在李蒙旁边,压低声对师兄弟说:“她父亲。”   李蒙顿时哭笑不得,想是话说到一半巫马丹已经听出那是馨娘的父亲,已经不想揍他了。   李蒙和曲临寒被带到一间院子安置,特意安排了两个能说大秦话的丫鬟,不过看长相,应当是学过大秦官话的南湄人,足见在南湄都城,也不是完全没有大秦人。   李蒙第一次体味到两国之间的关系如此微妙。   屋中陈设多是些金光闪闪的器物,各种凶兽,李蒙认不全,而且与大秦的造型也不大一致。他往床上一躺,曲临寒过去给他脱了靴子,打水替他擦了脸,李蒙就闭着眼。   “你困了?”   “不困……”李蒙道,“不想起来。”   “那你躺一会儿,不知道馨娘什么时候来找咱们。”   “应该有一会儿吧,她得先和她父亲汇报,她离家多年,她爹一时半会还很难接受这个离家的女儿忽然回来找自己。起初必然喜不自胜,紧接着该怀疑她回来做什么,还带着我们这么多人,还带着大秦人。”   “我们会给馨娘带来麻烦吗?”曲临寒问。   “不知道。”李蒙摸了摸肚皮,“师兄,你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   曲临寒一路上伺候李蒙伺候得都条件反射了,当即就去找食。李蒙盯着床幔发了会儿呆,忽然想起来,那幅地形图非常详细,几乎没什么错漏。多年来大秦无法对南湄用兵,就是因为地形复杂,这么一幅图,要是落在大秦将领手里,南湄危矣。   “只有虫子……你吃吗?”曲临寒走了进来。   李蒙一看,是炸的虫子,无奈了,“吃,饿死我了,虫子就虫子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开饭。”   他们到得不巧,恰是午饭过后,离晚饭有些时辰。不过能再次睡在铺着柔软温暖的被褥的床上,已经让李蒙感动得涕泪横流。眼看馨娘一时半会也不会来找,李蒙干脆洗了个澡,里里外外仔仔细细足足洗了一个时辰,其间困得在水里睡着了,醒来水都凉了,好在这天不冷。   曲临寒在另一间房里也洗了,早已出来,正在晒太阳,把俩人泡得潮了的行李也取出来晒了。那几本书事先以油纸包好,曲临寒正在拆最后一本。   李蒙忽然想了起来,大叫道:“师兄!我来!”   曲临寒笑道:“伺候你这么些天都没和我客气,怎么了,这会儿想起来搭手了?不用……这是什么?”曲临寒随手一翻,登时满面赤红,一把合上,这也不是头一次看见,但上次是在暗室,现在青天白日,简直闪瞎了曲临寒的眼,他连脖子都红了。   李蒙大窘,过去强自镇定摸了摸书页,吐词不清地说:“这是师父错拿的,下次去南洲得还,有点潮,晒晒,不把内容朝上……”   曲临寒连连点头,找了个借口去找梳子和布巾了。   李蒙松懈下来,看了一眼那本册子,沮丧地想,他还没来得及和师父试里面任何一个姿势呢,便不由自主翻了翻,翻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隐约听见脚步,赶紧放下,装作赏花,对着一丛红艳艳的鸡冠花发愣。   “来,把头发擦擦。”曲临寒走到他身后。   李蒙点点头。   乌黑湿亮的长发被曲临寒以布巾包起擦拭,下面映衬出李蒙通红的脖颈,那皮肉稚嫩得很,像是上好的血玉,就不知道手感如何。曲临寒想得一时出神,忘了擦。   “……?”李蒙侧了侧头。   曲临寒反应过来,胡乱替他擦了会儿,就把布巾丢给李蒙,叫他自己擦。    ☆、五十三      跋山涉水的日子过得像个野人,也不记得日子,李蒙收拾干净了,叫婢女拿了本黄历来翻翻。   “你们也这样写字?”李蒙讶然,黄历上的字儿他居然全认识。   “馨长老吩咐过,凡二位公子所取,皆奉上大秦之物。”   李蒙翻了两页,这里是南湄都城,南湄上头是大秦,底下就临海,到底也是邻国,南北行商,能在这里买到大秦的东西也不奇怪。   “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五月二十。”   一晃生辰也过了,他已十六了,便是成年了。李蒙不禁笑了起来,“你的大秦话说得很好,半点口音都没有。”   婢女脸一红,“奴婢自幼便学习大秦语言、风俗,倒是南湄话说得不大好。”   “自幼就学?”李蒙好奇道,“这里说大秦话的人很多吗?”李蒙想到一路行来,确实没听见过有人用大秦语言交谈。   “稍有身份的人家,多少会一些,不过公子在外时,最好不要用大秦话交谈。馨长老吩咐,让奴婢教您和曲公子一些简单的南湄话。”   李蒙忙点头,“劳烦了,那每日用过午饭,你就过来教我们。老师好。”李蒙一揖,婢女忙羞红了脸避过还礼。   傍晚时分,落日照出漫天紫金云霞,才有人来传李蒙与曲临寒二人,说带他们去见“馨长老”。   “怎么变长老了……”曲临寒嘀咕道。   李蒙想了起来,刚进森林时,馨娘就提到过,说没有人比她更熟悉那些蛇虫鼠蚁,紧接着又说长老殿里的人成天与蛇虫鼠蚁为伍,当时神情有异,像是有什么不好的回忆。   “哎,师弟,晚上咱们出去溜达溜达,想必南湄这里,有许多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曲临寒眼神放光,仍是少年心性,想去玩。   “你去吧,反正师兄一身武艺,足以自保。”   “嘿,说的什么话,难不成我不惹别人,别人还来招我不成?”曲临寒忽然想起骂他“秦狗”那个小孩儿,霎时收声。   李蒙奇怪地看他一眼,“南湄人仇视大秦由来已久,反正你要是被人切成个七八段儿的送回来,我一定找个好大夫,把你缝起来,管保能蹦能跳和从前一样。”   曲临寒瞪了他一眼,闷闷不乐地别过脸去。   房内传出馨娘与人争执的声音,婢女前去敲门。   院中陈设不少大水缸,缸内睡莲姿态婀娜,趁夜绽放。李蒙拨着花瓣玩,不片刻,巫马丹气冲冲推门而出,脸孔涨得通红,匆匆对李蒙和曲临寒一抱拳,从廊檐下走了。   馨娘在煮茶,抬头时笑盈盈的,全看不出刚才和人吵过架。   “来了。”   李蒙与曲临寒在馨娘对面入座,矮案上茶壶内绿汤冒着泡,李蒙还没见过这样煮茶的,茶叶也未见过,大概南湄人都这么煮。   “下月二十四,是荷花娘娘生日,依礼,大祭司将去往长老殿,为百姓祈福。”说话间,馨娘展开一幅地图,手指轻轻一点,“皇宫在北,长老殿在东,惯例要走这条路,供百姓瞻仰。长老殿中有一处天音坛,是祈福之所,在这儿。”馨娘手指落在图中东位占地不小的大宅中一片开阔之地,在图中被示为规整的六边形,似八卦非八卦。   “大祭司是我师父吗?”李蒙想到,安巴拉说过这话,便问。   馨娘神色复杂地看了李蒙一会儿,叹了口气,“我们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日,没想到圣子动作这么快,我父告知,宫中局势不妙,国君似有意废除圣子之位……”馨娘想了想,将茶分给李蒙二人,低头喝了口茶,续道:“赵洛懿告诉过你们多少?”   “他没说过,上次在你的居所,被一伙南湄人追捕,那人没抓住我师父,抓住了我。他说要把师父带回来,当大祭司,还说师父是神女之子,后来我问过,师父说不必理会,他到底知道多少,我并不清楚。”李蒙略去从薛丰那儿打听的传言,想让馨娘来说。   曲临寒更是一脸茫然。   馨娘沉吟片刻,颔首道:“牡丹从未想过还要回来,想必也不曾对你师父提过南湄的事。”   馨娘打开一只黑色的圆铁盒子,木勺从中舀出还在动的黑色颗粒,霎时笔直香烟自香炉顶盖升腾而起。   那气味清冽,使人遍体清爽。   馨娘闭目凝神,嘴唇仍有些哆嗦,似乎很不愿意提起南湄朝政,最终,馨娘睁开眼,徐徐开口:“南湄始于一对生在大山之中的兄妹,因为无法走出群山,兄妹二人在山中打猎、居住,以野草野果和猎捕的动物为生,后来……”馨娘抿抿唇,似乎有些迟疑,不过还是接着说,“妹妹有了身孕,孕期有一尾巨蛇主动献上食物,妹妹每天以巨蛇采来的鲜果为食,竟日见身体强健,临盆生下的孩子,一出世便预言,向南再行三百里路,就能走出群山,有开阔平原可供开拓。那男孩便是第一任大祭司,生来便有预言之力,所推演之事,无不灵验。之后妹妹又诞下数个儿子、女儿,便是南湄的来源。于是自古南湄便有祖宗规矩,奉始祖娘娘为第一代神女,其兄为第一代圣子,另择九人为南湄长老。虽得平原方圆百里据以为都城,但南湄大部分疆土,仍然是在穷山恶水之中,深山里住有不少子民。幸而代代祭司都继承了祈福祭祀的能力,预言之力却再也不曾现世,也有的目视千里或是耳听八方,只是比起未卜先知,都是一些微末小技,不足挂齿。”   李蒙向薛丰讨教时,薛丰倒是没提第一任大祭司的预言能力,这些神怪之事,李蒙二人将信将疑,毕竟没有亲眼见过,大秦土地上同样流传着不少关于祖先的传说,到而今年代,均不大放在心上。但赵洛懿确实有特殊的能力,李蒙想起那数次致命伤,皆在一夜之后,就几乎无碍,李蒙鼻子特别灵,还可说是天赋异禀,但真要有自行愈合之力,差不多便近乎于不死不伤,确实神奇。   “因为蛇神无法再请,想要保存这种血统和能力,便以始祖娘娘的长子为大祭司,始祖娘娘的次子为圣子,圣子以下的第一个妹妹为下一任神女,代代以血统确定大祭司和神女之职,守护南湄子民。其余王族子弟中,以长子为国君,但凡确立的祭司及神女,都不再属于王族,分别掌管长老殿和神女殿。不过这已是上千年前的传说,后来也有别族来到南湄定居者,虽为数不多,但终归是乱了血统的,随着南湄开化,近亲繁育越来越遭到子民怀疑。要不是国君手握重兵,恐怕不能像现在这样,国泰民安。”   “师父曾讲过一些黑牡丹的故事,牡丹是他娘吧?”   “他这么告诉你的?”馨娘目露欣慰之意。   李蒙反不好说赵洛懿没有直接承认了,胡乱一点头,“能听得出,不过那时牡丹已经离开南湄,而且你刚才说,她没有想过要再回来……”   馨娘唏嘘道:“所以这一任大祭司,也就是你师父,虽是神女之子,却不是神女和圣子结合所生。多年来南湄一族渐渐壮大,王族始终想要摆脱长老殿与神女殿,如今的神女、圣子,主司为国运祈福,祭祀先祖,神女生下继承人之后,将终生不得再踏出神女殿一步,完成对下一任神女的教养,将古法传承下去。”   “神女能依照自己的心愿如愿依次生下两个儿子,再生女儿?”李蒙有点懵。   “自然不行,直至生出第一个儿子为大祭司,大祭司之后若生下了女儿,就将女儿‘授天’,直至确定了圣子,圣子之后的第一个女儿为神女。”   “授天?”   馨娘眼神一黯,“以木盆装上婴儿,放在湄水之中,任其顺流而下。”   这个南湄感觉像没怎么开化的部族,这年头,穷苦人家生了孩子养不起,含恨丢弃,终都是肝肠寸断,骨肉别离的惨剧,竟然还有人把孩子丢了美其名曰“授天”,意思自然是丢给老天爷了,我不管。李蒙不禁心中感慨,面上滴水不漏,大概知道了安巴拉为什么急着找赵洛懿回来给他们当跳大神的。   “牡丹已死,你师父是神女与外族人所生,本不该是大祭司,但他是唯一承袭了神女一脉的人,上一任祭司去世之后,国君残暴,恢复买卖奴隶,把人当牲口奴役,甚至听信谗言,取人心而食,以图长生不老。”   李蒙听了只是不说话,见二人杯中已空,曲临寒显是在出神,他对南湄诸事不感兴趣,也不大清楚赵洛懿究竟牵扯多深。   相处这么久,李蒙深知曲临寒为人,若是能拜一个比赵洛懿厉害也更有希望帮他报仇的师父,未必他还会跟着赵洛懿。曲临寒造了不少小机关来玩,也许他并非不知道百兵谱下落,甚至很可能他早已将百兵谱记在心里,那东西还在不在世上,也未可知。   不过还是先把赵洛懿带回大秦,什么都好说,要从大秦带个大活人回来并非易事。李蒙心里很是松了口气,下个月大祭司既已确定要祈福,那就是说,赵洛懿不仅人在南湄,而且应当也没死没残。   细想了一番,李蒙道:“人心使人长生一事,国君是听谁说的?”   “正是圣子。”馨娘眉头深锁,现出忧愁,“神女与圣子不曾诞下一子半女,令王室震惊,虽说王室对长老殿和神女殿的依赖在削弱,可这两殿在与不在,相去甚远。”   李蒙理解地点了点头,“食人心一事,普通百姓知道吗?”   “这正是我想说的,现在民间只有传闻,还不算什么。将来若是得了证实,恐怕王室会遭到最激烈的反抗。”   “你们皇帝是傻了么?这么丧心病狂的事儿也做得出。”曲临寒食中二指在剪香炉上方腾升的烟柱玩儿。   “神女、圣子、祭司之位,到牡丹这里,等于就断了血脉。南湄人不信天地,信蛇神,我们全族都相信,王族是蛇神的选择。要是真到了那一天,恐怕会请蛇神从长老院或是王室中选出新的领导者。”馨娘冷冷道,仿佛此事与她关系不大。   “他们称你是馨长老,你也是长老之一?”李蒙问。   馨娘苦笑着看向李蒙,道:“今夜叫你们来,正要说这事。明日一早,我会去长老殿请罪,现在长老殿式微,想必暂时不会责难,还会让我重回长老殿。”   大祭司祈福的天音坛就在长老殿,有馨娘里应外合,赵洛懿看见自己,必定就会跟着跑了,重要的是怎么见到他。李蒙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就是有点怕像那个怪人那种诡谲古怪的武功无法应对。   “南湄是否有种武功,可以直接把人吸过去……”   馨娘神色一变,“你见到圣子了?”   李蒙:“那人是圣子?他易容成柏叔,我都差点被蒙过去,要不是看他根本不认识路,他武功奇高,而且内力诡谲,还用迷药……”李蒙对自己和曲临寒一冲进门就被人放倒的事儿很是在意。   “他确实擅长改易容貌,代代圣子都以毒蛊见长,你见过了他,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馨娘唏嘘道,似乎认为李蒙运气奇佳。   “追捕师父的人叫安巴拉,你认识吗?”   “我离开南湄,已经是近三十年前的事,大概是后生晚辈,等明日去过了长老殿,我会留意。不过你们俩,暂时不要离开我家,我已对家里人都打过招呼,你们先跟着阿珠学些简单的南湄话,以免被人识破身份。虽有大秦人在大都安定下来,但多半是无意中流落难以回归故土,或者是大秦边境居民,被劫掠贩卖至此,又或者是有身份的上层贵族或是武林人士,到南湄来办事易货。”   原来那婢女叫阿珠,阿珠说过,南湄有点身份的人都会点大秦话,看来是交流需要。   “易货?有什么东西是南湄有大秦没有的?”曲临寒奇道。   “别看我们这儿穷乡僻壤似的,除了大都,确实南湄别的地方都穷困,但我们这儿有许多珍贵的动物和药材,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再则,贵族兴许是来求逍遥散。”   李蒙在家里时,听父亲提到过,逍遥散有镇痛的奇效,但食之会上瘾,且千金难求。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李蒙颇不是滋味地说。   “对的。”馨娘眉眼间一股明显的疲态,以袖遮面,打了个哈欠,神情恹恹,“今日累了,明日若是顺利,恐怕也要傍晚才能回来,会有人叫你们过来,白天你们兄弟二人熟悉一下环境,不要疏怠了功夫,前次与你们说的那一式,能十成十使出来,有出其不意之妙。”   馨娘浇灭那香,起身送他二人出门。   外间下人在远处等待,李蒙和曲临寒自廊檐下走近阿珠,阿珠才提灯引路,带他们回住所。   一夜无话,次晨天不亮,李蒙起来打了一套拳。   曲临寒揉着眼出门,笑道:“师弟今日这么早?”   李蒙脚下一收,拳缩于腹侧,掌落,走近曲临寒身侧,李蒙忽然踮起脚,“我好像长个子了!”   “去!睡糊涂了吧?”曲临寒直出一掌。   两人手腕一错,李蒙顺势将曲临寒手臂挑至背后按住,把曲临寒疼得嗷嗷直叫。嘻嘻哈哈闹了一阵,丢开曲临寒,李蒙非得让曲临寒站直了,俩人一比,婢女在旁看。     “李公子是要高半个头。”阿珠道。   李蒙一低头,把满脑门的汗都蹭在曲临寒衣袖上。   曲临寒举拳就要揍,李蒙泥鳅似的溜走了。饭就摆在院子里树下,天才蒙蒙亮,李蒙打了一早上拳,饿得不行,一看今日没有虫子,顿时放心下来。   吃过了饭阿珠开始教他们两个南湄话,从最简单的开始,但求听熟多记,写就不强求了。李蒙学得很是认真,生怕错漏半点,他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要是早点学会,凭这身轻功,也许可以求馨娘带着,去长老殿先见见师父。一月不见,李蒙早就已经想得不得了,每天夜里孤枕难眠时都抓心挠肺,再隔得久一点,他都快忘了赵洛懿的手什么触感了。   “想什么呢?”曲临寒眉毛紧皱,拿胳膊肘戳了一下满脸猥琐笑意的李蒙。   “……”李蒙懒得理会,虽然坐在一起吃饭,却没说话,满脑子都在想从前和赵洛懿在一块儿,俩人成天揉来摸去,只要赵洛懿不出任务,俩人就黏在一起,离了还真是想念,想到在闲人居那会儿,他还嫌弃赵洛懿,李蒙就恨不得重来一轮。现在隔得这么近,这份想念就格外炽热,竟要烧起来了。   把筷子一放,李蒙郑重其事揉了揉脸,现出一本正经的神色,说要午睡。   曲临寒莫名其妙看他走了,烦躁地挑出一根青菜,饭也没吃完,他压根不饿,就想出去转转,李蒙那傻小子,这馨娘的家大是大,可也不好随处走动,得要寻思个法子出门才好。于是趁着李蒙午睡的时候,曲临寒叫来阿珠给他煮茶,问过了大都出名的花街柳巷,问阿珠东街西巷怎么走,还专门让她画了从这里去花街的路线,顺便把每条街巷的住户大概是干什么的摸了个底,只等李蒙起来了,说服他去找地方逛逛。   花花世界,又是没见识过的,凭啥闷出鸟啊,没道理不是?曲临寒摇头晃脑,一屁股坐在榻上,右腿翘在左膝上,两只手臂枕在脑后,半闭起眼假寐。    ☆、五十四      李蒙睡完午觉,眼神发懵,整个人歪来倒去跟没骨头似的,被曲临寒一把推开,抓住两肩,直视双目。   “馨娘不是叫我们熟悉熟悉环境吗?光熟悉这府里有什么用,等把师父就出来,带着在她府里玩儿吗?师兄认为,咱们有必要熟悉熟悉路线,至少应该弄清楚长老殿在什么地方,打起来了怎么出城,对不对?”   李蒙抱着枕头,枕头支着下巴,脑袋向下磕了一下。   “嘿,那就走着!”曲临寒一把将李蒙从被窝里拽了出来,伺候李蒙更衣,李蒙整个儿还没反应过来,只知道衣服来了就伸手,茶水来了就漱口。完事儿曲临寒给他打点整齐,拉到镜子面前一看,是个面色红润的帅小哥,李蒙才搔了搔头,“师兄,咱们去哪儿?”   “别管了,跟着师兄走就是。”曲临寒美滋滋道。   李蒙哦了声,被曲临寒拽着出了府,立于院墙下,有点无语地回头看还挂在墙上哀嚎的曲临寒。   曲临寒压低了声音叫道:“快搭把手!”   李蒙托住他的腿和臀,将人放下地来,拍了拍手,才想起来,好像是不该出来,便掉转了头。   曲临寒被他盯得满背冷汗,心虚但鼓足了一口气喝道:“师弟,做人不能出尔反尔,刚不是说得好好的,随师兄上街转转吗?”     “我刚才没睡醒,不作数。”   曲临寒气得一根指头直哆嗦差点杵到李蒙脸上,“你再说一次?”   李蒙面瘫脸,“刚才我没睡醒,师兄,对不住了,你要去转自己去。”说着就要爬墙,不料被曲临寒一把拽住肩膀,曲临寒怕他跑,直接往李蒙肩上蹿,把他摁在墙上,李蒙反手就挠了曲临寒一爪子,顿时曲临寒脸上多了三道杠。   “松手!不然我动真格的了!”李蒙怒道。   “你他妈都给我抓出血了,还不算动真格的!”曲临寒小心翼翼四下窥看,好在他们住的院子本就偏僻,外面丢着几个竹筐,丢烂菜叶子用的,没人经过。   “我不想去,你自己去,我不告诉别人!”李蒙脑袋扭来扭去,手于空中乱舞,又给曲临寒添了三道杠,不过刚才是右脸,现在是左脸。     曲临寒哎哟两声,一声为了脸上六道杠,一声为了李蒙刚才全身力气都踏在他的脚上。   “不行,你必须去!”   李蒙眉毛一动,“好好好,陪你去,撒手。”   曲临寒本就快按不住人了,一听之下,大喜,谁知道刚一松手李蒙就四处乱瞄,几步跨前,要借竹篓蹬脚上墙了,曲临寒眼疾手快把人抓住,叫苦不迭,“祖宗,咱们赶路赶了快一个月,成天吃虫吃冷饼子,过的那叫人过的日子吗?”看李蒙似有动摇,曲临寒松了手,就在地上一坐,两手双脚一瘫,要死不活地侧头看李蒙,“你回去吧,反正你是个听话宝宝,长不大的天真小孩,就我是闯祸头子,这日子太难过了,等你回去了,我就找个地方,投井算了。回头到底下见了我爹,就说,仇太难报了,反正是个死,死了还能一家团圆不是?活受罪,不如万事休矣。”   李蒙哭笑不得从墙头又掉了下来,把手伸给在地上瘫着耍赖的曲临寒。   “你回去。”曲临寒道。   “别闹了!”李蒙简直没脾气了,扯曲临寒起来,叫他转过身,给他拍干净袍子。   恰是午后,日光温暖,自枝头洋洋洒洒铺叠到地面。李蒙想了想,抵着曲临寒背心,把他往外推去。   “上哪儿逛?先说,大街上你不要说话。”   曲临寒把李蒙抓过来,使劲揉了一把,大笑道:“师弟你是个好人!”   自打进了十方楼,李蒙甚少有这样只顾玩乐,什么也不去想的时刻,顿时感慨,有个师兄也是好的。两个都是少年人,凑在一处自有耍不尽的好处,街头斗鸡走狗,南湄的吃食大多古怪不曾见过,一路行来都是李蒙在问话,曲临寒就乐呵呵跟着。   一碗酸辣滋味的鱼汤下肚,李蒙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再吃不下了,看了眼天色,“这也逛不少时候了,咱们回去了吧?”他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让别人听见。   “嘿嘿,我知道个好去处,跟着师兄有肉吃。”   “哎,别说吃的了!”李蒙叫苦不迭,忙忙摆手,食物顶在嗓子眼儿里,再听见“吃”怕要当街吐了。   曲临寒伸长胳膊一臂勾住李蒙的脖子,李蒙为了防止吐出来已经竭尽全力,脚步虚浮跟曲临寒走了。   于寻常百姓,已是晚饭前最后两个时辰,撑过去放饭。   花街柳巷的姑娘们才起早。   李蒙鼻子灵得很,刚到巷子口,鼻子一抽,就忙着把脖子上章鱼脚一般挂着的胳膊拽开,站在原地死活不肯走,朝曲临寒道:“银子在这儿,五百两够不够?”他摸出一张崭新的银票,忽然想起这在南湄,没法兑银子,把银票塞回去,取出一枚光灿灿的金锞子,“够了吗?”   “不是要钱,师兄难道没钱吗?”曲临寒声调拔高,把金锞子抓了过来塞进兜里,笑嘻嘻凑到李蒙耳畔,“师兄看你成天翻那本册子,定是心思活络了,咱们习武之人,不玩那套虚的,有疑惑就应当践行求解。”曲临寒边说边就抓着李蒙挺阔大步往花街行去。   家家门前挑挂彩灯,其中一间甚是奢华,彩绸遍扎在一杆大旗上,楼前挂了满幅的红灯笼,现是白天,不知晚上这些红灯齐齐点亮,会是怎样风景。   曲临寒眯起眼,“就这一间罢。”   李蒙好不容易从曲临寒胳膊底下钻出,前有擦脂抹粉的鸨母,后有柔弱无骨抛媚眼的花娘,真没处下脚,只好局促地和曲临寒挨着站。   “有小倌儿的没有?”   听见曲临寒粗声问,李蒙才想起来,在南湄说大秦话不好,果然鸨母一愣,旋即绽开笑容,“咱家是没有,不过从别家借来两个不在话下。”   曲临寒挤眉弄眼打量李蒙一番,“两个难以消受,要一个,成熟一些,会体贴人。给我这小弟。”   李蒙大窘,满腹冲动想要拔腿就跑,但南湄的姑娘比大秦还要奔放,只要离曲临寒稍远半步,就有人往李蒙身上靠。   “再挑两个模样好的姑娘,性子爽朗大方一些,上来陪爷们儿说说话。”曲临寒大模大样地说,带着李蒙随鸨母上楼。   才在房间里坐了不过盏茶时分,李蒙就坐不住了。曲临寒简直如鱼得水,大抵真是憋坏了,径带着俩姑娘中的一个,跑到里间去翻云覆雨了……   一想到曲临寒也才十六岁,比自己大几个月而已,李蒙便如坐针毡,不知是羡慕还是鄙视。   “公子是大秦人?”   鸨母和花娘都能生涩地说几句大秦话,而且听曲临寒的口音,生意人格外机灵,与李蒙也自然用大秦话交谈。   李蒙摇了摇手,指了指里间,正色以南湄话答:“远方的朋友,来大都找我办货。”   花娘神色明显放松了一些,盈盈笑道:“怪道公子不像个性急的……”大概一时切换不回来,花娘仍说着生硬的异国语言,柔软的小手摸到李蒙胸膛,薄红镀染香腮,“想不到公子是勇武之人,想必在床上,也不会输与您那位朋友吧?”温软的身体就往李蒙身上靠。   李蒙猛然后撤,险些令花娘摔在席上,忙手足无措地扶住她,又忙着撤回手,正在尴尬,叩门声响。   花娘脸色一僵。   “我去我去。”李蒙好不容易得了这空荡起身,毫不迟疑去拉开门。   门外一人长袍以素色腰带束出纤瘦腰肢,赤足,脖子上一圈不知道什么伤痕,红色伤痕,雪白皮肤,刺得李蒙心头一跳。   “青奴请服侍公子,是否方便?”   那声音也好听,像是一泓清澈见底的溪水。   “¥%%¥&%……&”   李蒙不及言语,身后花娘便以南湄话叽里呱啦了一堆,全没听懂,只听得“贱奴”二字。男人眉目中带着一丝隐忍,却没回嘴,只默默听了一会儿,抬头看李蒙。   这辈子李蒙还没被这种眼神盯着看过,就好像那双眼睛,饱含着千言万语,这个男人,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这让李蒙觉得不可思议。   “隔壁……隔壁可还有空房?”李蒙硬着头皮向自称“青奴”的男人询问。   青奴目中顿现出打量的神色,嘴角略弯起,“公子请。”   李蒙关了门,听见一样东西砸在身后门上,不大好意思道:“我师兄……我朋友叫了两名花娘,他却只伺候得一个。”   李蒙随青奴来到后院,房间位置偏僻,况乎白天,整个楼里都没几个客人,李蒙好奇瞥了一眼门上挂锁。   “这儿?啊呸……不是说你!”猝不及防兜头一盆冷水,李蒙提起袖子,抬头一看,楼上一个小丫头本来双手合十想道歉,看见青奴便砰一声关上了窗。袖子上残存着斑驳狼狈的脂粉,李蒙欲哭无泪。   “公子稍等片刻,奴去叫人来开门。”   李蒙被他的自称雷得七荤八素,等青奴返回的间隙里,一直在想怎么婉转地跟他讲自己是来陪人逛的。   开房又要银子,被青奴拿带笑的眼睛打量,李蒙满面通红,摸出张皱巴巴的银票。   “不对,不是这个,这个。”胡乱翻出碎银来,不能用官银,改天得找馨娘要点银子,李蒙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   进房间后,李蒙忽然想起一事,朝青奴道:“不关门,掩上,掩上就行。”   青奴似愣了一瞬,不过会意,打了个手势,示意李蒙进里间。外间里有屏风,里间有扇小门隔开,把小门一关,外面关不关门倒不打紧了。   李蒙这才知道,小倌儿会错意,以为要在隐秘之处行事,那外头是用来喝茶对弈弹弹琴,这下好了,简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上次和锟铻、小玉同处一室,虽也尴尬,但话一说开,锟铻犹如温和的兄长,李蒙不禁把他当作了可以解惑的朋友。   青奴一关上门,李蒙才刚喝了口茶,就见男人在自己面前宽了外袍,下赤条条,里面什么都没穿。   李蒙忍不住“噗”一口茶喷了出来。   青奴见怪不怪,大概把李蒙当成个初次上妓馆来,而且不点女人点男人想必是为了尝尝鲜的富家少爷,应付起来,手段娴熟。   他走动时,健瘦的身躯一览无余,李蒙视线总无法避免瞥见他胯间。   没有师父大……   唔……李蒙腾地红了脸,只觉脑仁心痛得不行,惨不忍睹地一手按压额角。   青奴跪坐到李蒙对面,他的皮肤白皙,手指瘦而长,给李蒙斟了一杯酒。   李蒙忙摆手,只是不由自主看青奴身上尚未消的伤痕,他皮肤很白,以至于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痕格外醒目。   “公子不必在意,已不疼了,不会影响奴服侍公子。”   李蒙收回触及青奴臂上红痕的手,一时喉咙发干,目光不知落于何处妥当,“怎么弄出这么多伤?”   “公子是大秦来的?”   这一次李蒙却不像回花娘那般敷衍,他忽然意识到,这个青奴说话的口音,竟像是中安来的,那是大秦的都城,要辗转到大都来,凭这么个瘦弱的身板,实在叫人难以想象。   “跟着朋友来办货……”李蒙总避不开眼前白花花的肉体,一手掩着双目,“你快把衣服穿上,我们谈谈情,不办事!”   青奴莞尔,在李蒙还没反应过来之际,直接将他袍带扯开,一手钻入他腰中,拿捏那处敏感的软肉。   李蒙啊啊叫了两声,猛然发力,将青奴推了个趔趄,满面通红地坐起,气喘吁吁地套上衣袍。   青奴全身光赤地跌翻在地上,侧身屈起一腿,竟不显得狼狈,架势像也学过武,但刚才推那一下似乎连李蒙不使上内力都撑不住。李蒙又觉不大好,要扯他起来,但需防备他再次扑上来,一时有点犹豫。   “你还是个雏儿。”青奴自坐了起来,随口揶揄,神色自若不见半点狼狈走去将长袍披在身上,腰带不束,就那么敞着白皙胸膛,与李蒙对坐。   大概不穿衣服他觉得更自在,李蒙胡乱想着,给青奴倒了杯茶赔罪道:“我、我真是陪人来的,要是耽误你生意,大可先回去,我这里钱照结,不妨事。”   青奴端着茶,并未就饮下,看着李蒙问:“你是大秦人?”   那语气与先前大是不同,李蒙听了出来,便道:“嗯。”   “不像是生意人,是来采药炼丹增进功力的?”   李蒙想起馨娘曾说武林人士也会冒险到南湄来,恐怕正是为了取得大秦不可得的珍贵药材回去炼点增进功力的药丸子吃,这一说他知道,便点头,双目直视于青奴,“你也是大秦人,还是中安来的。”   “奴不饮茶。”青奴随意倒了杯酒,与李蒙碰杯。   李蒙忌惮这种地方的酒里都有催情之效,不喝酒只喝茶,那青奴喝了酒之后,成片红浮上肌肤,他胸口也有不少印记,却不是鞭子了,敏感之处竟似残存着咬痕。青奴一片坦然,根本不怕人看,李蒙反倒看得满脸发红了。   “你也是江湖人?只身一人来南湄,其中艰险,不足道哉。”李蒙试探道。   青奴笑道:“奴不是自己要来,迫于无奈耳。不过有一高手,与我一般,被人挟持而来,同是为人挟持,奴堕为污泥身陷烟花之地,同伴却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祭司大人,不知道是否上辈子高香烧错了神,不提也罢。”他口吻听着不像嫉恨,反有几分惆怅感叹。   那青奴少遇到谈得来的人,南湄话他一句也不会说,今日难得遇见李蒙,看出他根本是个不会与人周旋,才信口闲聊起来。   只见青奴满饮两杯,根本不管李蒙发愣。   第三杯刚满上,李蒙发了疯似的抓住他手腕,逼视其双目,沉声喝问:“谁带你来南湄的?是不是叫安巴拉?还是圣子……你同伴现在怎样?住在何处?受伤了没有?”   一连声发问,青奴愣了片刻,淡笑道:“你该不是,在关心奴,想赎奴出去吧?”一句玩笑,不想李蒙即刻答应。   “有何不可?你值多少钱?我这就回去取银子,大秦好男儿,怎么能呆在这种地方,你等着!”   李蒙一阵风似的刮出了门去,青奴半晌不知所措,回过神时,左手搭上右手腕,似还能体味少年人的火热。恐怕不会回来了。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预备将房内所备与客人享用的果品、茶酒一起用了,再小睡片刻,才回自己住处。   不料刚喝完酒,正在打盹,外间吵闹。   李蒙取钱回来,正与青奴的老板商量,要将人赎走。   青奴倚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李蒙与人开口,手指却在门上抠紧。究竟那人把自己放在小倌馆之中,不管白天晚上,但凡有所需,不由分说就是一顿猛操。青奴一直认为,即便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那也不会轻易遭到丢弃,他没想过要跑,也从不怂恿客人为自己赎身,因为他总隐隐存了一个念头,像是与那人没有说出口却彼此都知道的约定,那人一定打好了招呼不许自己赎身,他不会自讨没趣。   “二百金,加十两银子,连他那些衣服一起。”李蒙想过了,不能让青奴光着出去。   “公子慷慨,莫敢不从,傍晚时将人送去公子府中。”素来对青奴没一张好脸的中年男子,此刻躬身温言应答,浑似化了个分|身出来,看得青奴直咂舌,近乎目瞪口呆。   于是曲临寒买了一顿好醉,出门时仍然意犹未尽,俩人既没惹事也没出事,心满意足转回馨娘府邸。   傍晚,下人通禀,让李蒙去角门上接人,曲临寒正在制烟杆,打算讨好赵洛懿用的,抬头看见李蒙已经起身,问:“什么人?半天你就交上朋友了?你不是惹了什么我不知道的风流债吧?”   李蒙只当没听见,接了人进来,曲临寒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青奴拎个包袱,站在廊檐下,朝曲临寒抛了个媚眼,顿时曲临寒一阵恶寒,眼睁睁看人进了屋,才撩起烟杆拽住李蒙,唾沫横飞地吼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周六了!来二更!晚上照常哈~么么哒~ ☆、五十五      “啊?”李蒙打着马虎眼,“馨娘给了我点钱,我拿去买了个人。”   “什么叫!买!了!个!人!你说清楚!别跟我瞎扯淡!我是在和你说买了个人的事儿吗!”曲临寒气得语无伦次地跳起来,几度想拿烟杆抽李蒙,又怕打瘸了赵洛懿回来时吃罪不起。   李蒙自知理亏,示意曲临寒到他房里去说。   进了门,先就给曲临寒泡上茶,回来拿了赎人的银子,李蒙便料到要向曲临寒说明此事,少不得得敬茶赔罪,称了二两大秦的好茶叶。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曲临寒竟暴跳如雷,跟被负了的糟糠之妻似的。   “人不是白赎的,师兄你不知道,他知道师父的下落。”   曲临寒一口茶喷了出去,李蒙忙举袖擦脸,尴尬道:“不过我还没详细问,太着急倒显得专为问这事,要是他不过是敌人抛出的一个幌子就不好了,总要摸清此人底细再做打算。”   曲临寒眉毛抽动了两下,尽量心平气和道:“师父就在皇宫里,有什么好问,馨娘和你说话时,你都在打瞌睡吗?”   “不一样,他知道一些……”李蒙慎重斟酌片刻,不自然道:“小道消息。”   “你不信任馨娘?”曲临寒眯起眼。   “没有。”李蒙矢口否认,“他和师父一起被人抓了从大秦带过来,颇知道点内情,馨娘似乎也不敢直接与带走师父的人对上。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我想至少摸清楚要对敌的是什么人……”   “馨娘是长老殿的人,她都不知道,你找个小倌儿回来能知道个鸟。”曲临寒已消了点气,声音不似先前粗重,神色仍十分不悦,喝了口茶顺气。   “要是我没猜错,要么是圣子,要么是安巴拉,把他弄去小倌馆的,而且,好像他知道点什么。”   “知道什么?”   “我还没问。”   “那你知道他知道什么了?”   “直觉。”李蒙满脸挂着茶水,显得有点狼狈,不过眼神诚恳,曲临寒不自在地瞥一眼他被自己喷了的一脸茶,又注意到他身上袍子有点脏,一时顾不上问那小倌了,指了指他的袍襟,“这整的什么?”   李蒙不好说是在妓馆被人泼的,曲临寒发起怒来他虽然不怕,却总被吼得耳朵疼。感觉他和女人睡了一觉之后,连嗓门都远胜从前。   李蒙脸色发红,小声道:“走别人窗下过,没留神,被泼了一身。”   曲临寒蹙眉皱鼻子来闻,磕巴嘴,“女人味儿,去换了,把脸也洗洗。今日不早,下午什么也没做,吃了饭,叫阿珠来教南湄语,要是馨娘叫咱们,难不成你也这样去见人。”   李蒙哦了声,自去换衣服洗脸,晚饭心不在焉地吃了,晚上跟着阿珠学南湄语,青奴走来,大大方方踏上门来,盘腿挨着李蒙坐了。   曲临寒想到白天那个媚眼,就悚然向另一边挪。   青奴并未与李蒙私下交谈,三个大秦汉子,跟着个小丫鬟阿珠,认认真真学南湄语,李蒙学得最用心,但顾忌曲临寒在场,不好和青奴交谈,心里已在盘算,怎么才能让青奴把所知道的都说出来。   入亥之后,整座宅邸都熄灯,笼罩在夜幕中入睡,这一夜无事,馨娘回到府中已起了更,便没起叫曲临寒师兄弟过去说话的意思。她精神头很不好,与巫马丹在院子里打了个照面,巫马丹也没给她好脸色。   于是馨娘一回房,便摔东西发脾气,好一通响,惊动了不少人。   次晨李蒙他们也听说,昨晚馨娘回来发了脾气,却不知是与巫马丹碰面不悦,俩人都有些怀疑,是在长老殿发生了什么意外。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总算有人来请李蒙和曲临寒。   馨娘一身淡粉长袍曳地,下缘樱花盛放,两笔眉画得不似平日宛转,显得盛气凌人。   “昨夜太晚,没请你们过来,也没什么要事。”馨娘依然为他两人烹茶,还是点上了那种香,李蒙总觉得勺子里跳动不已的是细小的黑色甲虫。焚烧时的细微噼啪声被盖子捂得严严实实,气味凛冽,使人头脑清醒。   馨娘神色稍缓和下来。   “下人禀报说昨日下午你们出去了?没碰上什么奇怪的人?”馨娘按压眉心,眼角略显出两道皱纹。   以李蒙按赵洛懿的年纪去推算,馨娘岁数至少也在四十以上,在大秦,她的身份是花娘,想必驻颜有方,而此刻疲态,正显示出有些事令她也感到棘手。   “没有。”李蒙说话时看了一眼曲临寒。   曲临寒收到这个眼神,遂喝了口茶,“憋不住,逛花街去了。”   馨娘从容地笑了笑,大概没力气嗤笑曲临寒,她回来以后,总显得心事重重,不爱再开玩笑。   “长老殿怎么说?”李蒙问。   “和我想的一样,仍是九位长老,我这一回来,倒是有一件事没有算到。”馨娘看向李蒙,“此前你向我问那个安巴拉,我不在时,他顶着我的位子,算是暂代。现在我回来了,长老殿二话不说,令其将蛇神令归还,他也没什么不服。但出来后,我让人跟去看了看,安巴拉是圣子的人。”馨娘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早晚要惹这一茬,但现在为时还早,恐怕不大妙。”   这与李蒙原本的揣测不谋而合,他倒是不意外,手里握着温热的茶杯,问:“你们的长老,是否类似大秦官员?”   “长老殿的权限,在普通官员之上。”馨娘苦笑道,“大秦政制比南湄成熟少说千百年之功,在南湄,真正一言九鼎的,既不是国君,也不是圣子,而是……无迹可寻的气运。”   “凡事都要经过推演,推演之责落于何处?”李蒙问。   “上一任大祭司去世后,由长老殿负责敬告天地祭祀祖先为耕猎渔战祈福,眼下既然祭司回来了,按照圣子的意思,荷花娘娘生日,乃是一个让大祭司重归重职的契机。简单说,大秦分六部,六部之上设肃临阁专为皇帝办事,但肃临阁直接对皇帝负责,与六部没有关系。而我朝以长老殿为尊,历任大祭司继承者由长老殿和在任大祭司共同负责教授,圣子与神女身份尊贵,更像是精神象征,不直接参与朝政。至于国君,用以颁布号令,在长老殿的决定之下行事,虽极少有不同意长老殿做法的时候,但主要是因为,二者一脉相承,利益一致。”   “要是国君与长老殿产生分歧,国君能独立颁布号令吗?”   “这就是症结所在,所有号令都从国君出,再到长老殿,由长老殿决定是否颁行全境。”馨娘叹道,“国君身份虽然尊贵,其实早已被长老殿架空。此次圣子向国君单独进言,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人心,还得再探。我朝还没有过圣子随意出入内宫的先例,如今却已明目张胆住进了皇宫。”   “你们把圣子和神女供起来,又搞了个国君出来,实权却落在长老殿,干脆打一架看谁厉害谁做主。”曲临寒抓了块点心吃。   在丛林里奔逃时,李蒙只觉得这里是穷,现在看来,确实落后。政制一片混乱,不用大秦打过来,自己人都够打一仗。   “当务之急,还是营救师父。”李蒙郑重道。   馨娘怎会不知道他来南湄只有这一个目的,揉了揉额头,“实不相瞒,我也只想救你师父一人,当年与牡丹去南湄,我们都放弃再回来的想法,只想谋一世安稳罢了。”   李蒙起身,对着馨娘一揖到地。   “不用感谢我,我只是为了他娘。”馨娘忙忙摆手。   “师父的娘算师父的娘,媳妇算媳妇。”曲临寒深明大义道。   李蒙被他说得脖子一红,坐了回去。   馨娘微微一笑,“其实你小子很沉得住气,胆子也不小。下回要出去,带几个家丁,告诉阿珠一声,也给你们带一个翻译,大大方方从正门出,别翻墙了。最好是多老老实实呆在府里勤练功,跟着阿珠多学一些,否则真到了需要你们俩去营救赵洛懿的时候,使不上力,我可要揍人了。”   曲临寒也把吊儿郎当的样子一收,与李蒙谢过馨娘,馨娘心事重重地示意他们可以告辞,并嘱咐每天晚饭后过来说会话。   彼此别过,回去离晚饭还早。曲临寒接着把烟枪杆子做了,只是欠缺金属和好玉做烟嘴和烟斗,便先收着。   李蒙在洗俩人的衣服,不好使唤阿珠去洗,阿珠算是俩人的老师了。   袍子就晾在院子里,风一张,像一黑一蓝两只大鸟被鼓涨得飞起。   李蒙收拾了盆子,听见屋里传出一阵箫声,曲调颇有潇洒逍遥的意趣,宛如是化作了自由自在的风筝,搏击长空,转而哀怨顿生,竟是风筝被人手中掌握的线拉扯回来,生生断了高飞的念头,折断在深谷之中,与黑暗和尘土伴生。   听完一曲,李蒙心头涌起说不出的惆怅,随那声音一收,满心都是空荡荡的。   青奴就倚靠在廊檐下,李蒙本想回屋取剑来练,二人擦身而过,李蒙听见青奴刻意压低的嗓音,“带你上街转转。”   李蒙对上街转转这种事没多大兴趣,正要拒绝,听见青奴继续说:“你不是想问我都知道些什么吗?”   四目相对间,二人之间涌起一股默契,青奴眨了眨眼,李蒙转过去看了一眼曲临寒。   “不带你师兄,他会惹事。”青奴道。   “你跟我来。”李蒙以极低的声音说。   进了屋之后,青奴直接提议从窗户出去,之后再翻墙。   李蒙有点无语:“要是带我师兄,我们可以大大方方从大门出去,还能带几个护院和一个翻译,带点钱去充阔。”   青奴哦了声,“那算了,你和你师兄去吧。”话毕拢着袖子转身就走。   李蒙连忙扯住他的袍袖,那袍子大得很,松垮垮的,一扯就露出青奴瘦得露骨的肩膀,李蒙就是不想看也看到了,他的锁骨突出得简直让人触目惊心。   “算了,翻墙就翻墙罢,不过你最好言而有信。”李蒙目光中透出不信任。   “当然。”青奴眉开眼笑地一扬眉,推窗抬头四处张望,怎么出去不容易惊动旁人。   满头是土从墙上下来,李蒙也是服了,跳下去才发现底下堆着砌墙用的下脚料。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找到这座宅子的缺口,不得不承认青奴的眼光毒辣。   青奴适时在李蒙腰上扶了一把,才使他没有坐到地上去。   李蒙不自在地道了声谢。   “往前走个一丈,就是丹阳街,顺着向北走,不出一个时辰,能走到皇宫。”青奴转头望了一眼白墙,“你投的这家人,像是富户,啧啧,同样来南湄,我就没这么好的牌。”   “你要带我去皇宫?”李蒙诧道。   “可以在宫外看看,反正进不去,你想去看吗?”青奴问。   “不是,是你要出来转转,而且……而且我也想请教你一些问题,自然是我作陪。”李蒙自觉道。   青奴那带笑的眼将李蒙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抱胸道:“小兄弟,你性子这么实诚,不易啊。”他忽然低头,靠过去与李蒙咬耳朵,“不怕我卖了你?你知不知道,两个操着标准流畅大秦官话行走在大都街道上的人,有多惹眼?从你们一开口说话,就被人盯上了,你不知道吗?”青奴边说,眼神边轻飘飘落于已快走到的街口。   李蒙也注意到了,两个男子对上青奴的视线,立刻低头装作在看摊贩兜售的兽角梳。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跑……”李蒙吞了口口水。   青奴无辜地眨了眨眼,“奴跑不快。”   “……”李蒙想起那日青奴跌在地上的样子,像是练过武功的。   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青奴撇撇嘴,“练武不好玩儿,干上皮肉买卖之后,我就散尽了一身功力。”   “……”李蒙慌忙看了一眼那两人,发现他们比自己还慌,就不理会了,认命地朝青奴道:“你想去哪里?”   青奴霎时两眼放光,伸手一指,“去街上逛!”   想破李蒙的脑袋,他也不能理解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热爱逛街这件事。而且他已经快被青奴买的各种饰物、摆件、金银大酒瓶给压没了。   人群中忽然爆出一阵喧哗,李蒙被人一挤,花瓶掉了一个,赶忙去摸。   青奴一把将他扯到道旁,“还要什么花瓶,不要命了!”   话音未落,顿时有温热的液体溅到李蒙脸上。   只见一辆华盖八宝马车不知何时蹲踞在街道正中,四个穿着破破烂烂老少不一的光膀子南湄人往马车直冲过去,李蒙本来以为他们脖子上黑色的一圈是什么配饰,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纹身。   其中一人被护卫马车的士兵一刀削去了一臂,带血的手臂被呜呜吵闹的一只土狗衔住,往人群里一钻就不见了踪迹。   断臂者满面扭曲,步法已完全混乱,痛叫着往人群中冲。   人群犹如一面坚固的铁墙,谁也不想被牵扯进这样的事里,人与人挤在一起,没留给那人半点可供逃跑的机会。后又有长矛追到,自其肋下穿出,紧接着第二柄长矛刺穿他另一边肋骨,两个士兵齐齐发力,失血过多的男人已视线涣散,双腿无力弯曲,没有半点挣扎,重重被挑起,又落下,激起尘埃无数。   另三个本来扑向马车的人中,有一年纪较轻者,径冲了过来,满眼赤红,距离士兵两人开外,便丢了兵刃,跪倒磕头。   士兵逼近,并未放下手中长矛。   二老者一左一右奔上了马车,长街尽头,脚步声顿时大作,不片刻,更多士兵冲出,两位老者很快俱被制服。   “走了,待会人散了,想走都不好走。”青奴目光闪烁,似乎踌躇着不想说更多。   李蒙挪不动步,才发觉双腿有点僵硬,他的双目无法从那些士兵身上移开,尤其那两个才杀了人的士兵,他们似乎丝毫没有受到沾了人命的打击,俱笑哈哈地靠近那年轻人。   年轻人边磕头边卑微地乞求。   大部分在李蒙听来都是叽里咕噜,少有几个词他能听懂,连蒙带猜,李蒙明白过来,被杀的是他的父亲,他乞求这些士兵归还尸体。   其中一个士兵拔出同伴腰间的长刀,他的同伴抓起少年的头发,令他脏污不堪的脸向着那具尸体。   士兵邪笑着将长刀在手中转了一圈,如同把戏。   蓦然间刀锋一旋,死人的头被割下。   年轻人愤怒大叫一声,却无法起身,被另一名士兵一膝抵着后颈,死死按在地上。   只听一声口哨,鬣狗蹿出,分食死尸,唯独头颅无狗光顾。   伴随着少年人撕心裂肺的哀叫,两名士兵当街施暴,人群未散去,爆出哄笑。   此时一阵狂风毫无由来疾掠而过,马车四面垂帘被扬起。   青奴温柔抓起李蒙的手,边拽着他走路,边顺势贴着他紧攥的拳头,将他十指缓缓掰开。走出多远李蒙不知道,只听不见那些莫名其妙的怪笑声,李蒙才觉能听见青奴说话了。   他脑海里俱是风吹起的纱帘下,漏出的那半张脸。   青奴猛然推李蒙一把,他浑身一凛,满头大汗,脸色很难看。   “吓着了?不怕不怕。”青奴拍抚李蒙激颤不已的背脊。   短时间内遭受的冲击太大,李蒙一时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我看见了。”他霍然拽住青奴,近乎拖着没什么力气的青奴原路返回。   青奴挣脱不过,只得随着他去,再三嘱咐,“不要闹事,你没看见他们脖子上的刺青吗?那四个都是奴隶,对南湄人而言,奴隶就等同牲口,可以随意宰杀,你为他们出头,死者不复生,也没有什么用,还可能连累你的朋友。”   李蒙只一径往前走,一言不发。    ☆、五十六      街口人群已散了,周遭摊贩收拾东西,打算挪地方。   李蒙跑得胸口激剧起伏,上气不接下气,目中金星乱跳,四下张望,不见方才那辆华贵非常的马车,耳中嗡嗡作响。   “喂!”肩头被人一拍。   “师父!”失望挂上李蒙兴冲冲的脸,他瞥了一眼青奴,转而在人群中一番搜索,不由苦笑,难过地揉了揉眼睛。   “怎了?你找谁?”青奴莫名其妙问。   “没、没有。”鼻中蹿入一股浓稠得化不开的血气,地面上方才那两人留下的血已转为暗红色,与泥沙混杂,污浊不堪。那年轻人不知道被带到哪儿去了,尸体被狗啃得不成样子,头颅滚落在尸体十数米开外,不甘而失却生命光彩的两颗眼珠,静静凝望着残缺不全的尸骸。   李蒙忽然“哇”一声吐了出来,淅淅沥沥吐了点汤水,把青奴吓得够呛,赶紧扶他到附近茶馆坐着,先要了清水与李蒙漱口。   李蒙才吐了,胃里翻江倒海的倒腾,一时也不想说话,听见青奴与人交谈的声音,他南湄话说得也不错。   “看奴做什么?奴是不是好看?”青奴转过脸来,刻意眨巴眼捏起了兰花指。   李蒙失笑:“别装了!”   “唉,人生苦短,今朝有酒今朝醉嘛,做人不要这么严肃,来,说说,刚才你看见了什么人?我听你好像叫了一声什么,是你朋友的名字吗?”   李蒙一手抵在腹间,青奴的话让他胸臆里又充斥起那股血味,耳朵里也隐约响起那年轻人的惨叫声。   “李蒙!”青奴握住李蒙略抖颤的肩膀,拍了拍他的脸。   李蒙目中闪过一丝茫然,渐渐现出清明,不大舒服地说:“见笑了,我从来没、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喉结滚了滚,李蒙仍觉得有点想吐。   “你那朋友把你藏得太仔细,要是常常上街来转,这样的事多了去。”青奴道,“你没见那些摊贩,谁也不以为怪么?”   “就没人管吗?”   “谁管?”青奴嗤笑道,“作践人命的,正是护卫大都十万百姓的国君亲卫,大水还能冲了龙王庙不成?何况,那四个,根本不是南湄人。南湄人颧骨高,那四人颈子上的刺青,是最下等奴才会有的印记,是下下下等民。”   李蒙搭在桌面上的指尖跳了跳,“是大秦人吗?”   青奴嘴角一丝弧度,没有说话,茶馆小二奉茶来,青奴将李蒙的递给他,劝他喝两口压惊。   李蒙只抓着茶碗愣怔,片刻后霍然站起。   “干什么?坐下!”那一刻青奴的语气含着说不出的威严。   李蒙本就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觉得一股愤怒冲上了头,脑中一片火热,像是要迸溅而出的火星子,总要做点什么。滚烫的茶水泼在了袍子上,李蒙坐下来,咬牙道:“不做什么。”   青奴要来布巾为他擦干衣服,不轻不重碰李蒙的大腿,李蒙不自在地向后撤,“我自己来。”   “方才你看见了谁?那辆马车,车辕上烫着皇族的徽记,不是寻常百姓能坐的。车中坐的人,十有八|九是皇室的人,要是你真要找住在皇宫里的人,兴许,我能帮得上忙。”   “你能?”李蒙霍然睁大了眼睛。   “可以一试,但要看,值不值得。”青奴唇边现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李蒙这时候才忽然想起,是青奴让他陪着出来,说可以告诉他一些事。现在事情没套出来,再要对青奴别有所求,倒像被牵着鼻子走。   李蒙漠然道:“不用。”   “真不用?”   “嗯。”李蒙鼻腔里沉沉发出声音,喝了两口茶,稍定了定神,正色向青奴问,“还去皇宫吗?”   “去啊,这么好的天。”青奴慵懒地眯起一双眼,他有一双始终含笑的眼,神色总是恰到好处的温和,嘴角自然而然噙着浅浅的弧度。   这是小倌的特殊技能?李蒙出了会神,喝完茶,俩人不再耽搁,径向皇宫方向而去。   坐北朝南的南湄皇宫,修着白色的拱形顶盖,金灿灿的塔尖大老远便晃人眼。南湄富户从不吝于使用金银,有钱得非常外露。   “听说宫殿里连地砖都是金子做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机会去,一定要抠几块出来。”   李蒙附和地点了点头,想起青奴说的,那马车是皇宫里的,那人极有可能现在已经回到了宫墙之内。   师父会住在这里吗?成天踏着金砖,他会不会抠两块回来上交给自己。   李蒙不自觉耷拉着脑袋,他们与皇宫之间,隔着一圈儿黑甲重兵。在城墙下来回巡查的士兵,个个板着脸,如同石头人。   那年轻人绝望的神情在李蒙脑子里来来去去,始终不散,他又有点不舒服,拽了拽青奴,“走了。”   “嗯,你轻功怎么样?”俩人边往回走,青奴边问李蒙。   “一般。”出入大秦皇宫还被大内盯上,画了画像追捕到灵州,要不是霍连云帮着遮掩,没准他已经体验了大秦天牢一日游。自来了南湄,大秦土地上发生的一切,除了与赵洛懿相处的点点滴滴,其他过往,竟如烟云慢慢变得模糊。真不知道是不是做梦。   “怎么个一般法?那儿,能进去吗?”青奴回手一指。   李蒙忙按住他,“别指!”   青奴顺势勾住了李蒙的手指,弄得李蒙大不自在,又不想引人注意,只得与他拖拖拉拉往外走,加快脚步,意图找机会甩开这一大坨牛皮糖。   “能进去吗?”   “不能,我武功不行。”   “回去使给我看看。”青奴道。   “你想看就早点起来。”李蒙抽回手,从在街上看见那几个奴隶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欺凌,无人施以援手,大都曲折繁华的街巷忽然都失去了吸引力。李蒙只想快点回去。   一回住处,李蒙就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妥。   曲临寒吃过午饭,睡了个午觉,起来想找李蒙问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兵器,打算趁现在吃的用的花的都是馨娘在出,给他打一把趁手的用,本来都给师父做了,也应该给师弟做一把,不能厚此薄彼。   一进李蒙那屋,见窗户开着,窗台上映着四只不明显的脚印,气得曲临寒差点没把房顶掀了。   他一心一意着想的师弟,竟跟着个小倌儿出去玩儿,玩儿就算了,爬窗户算怎么回事?这不明摆着不带他吗!   一个小倌,能带他去什么地方啊?不过是烟花柳巷,既如此,还不带他,简直可恨!就算明说不带他,难不成他还会死缠烂打着跟去吗?   曲临寒阴沉着脸,自上而下瞥李蒙,李蒙一直心虚地垂着眼,老实道:“师兄昨日才……习武之人,不能常常泄了精元,不利于功力精进,师兄,我真这么想!”李蒙眼神闪了闪。   “今夜我会让阿珠给那个谁,你带回来的,另外安排一间院子,不能住在我们这儿。”   “人是我带回来的,不住我们这里住到哪里去?”   “反正你别管了。”曲临寒暴躁地一摆手,“我是你师兄,凡事我说,你听就是,哪儿这么多啰嗦,我得替师父看着你。”   “……”   “要是换个什么人倒无妨,他本就是干这个的,你要是不干正事,脑子就不好使,这几日又心不在焉的。他是什么人啊,人尽可夫的,嘴里挂着迷魂汤,给你一灌,你就找不着北了,逛窑子都不带师兄……”   “没逛窑子!”李蒙道。   “反正今天这事你不地道。”曲临寒一瞪眼。   李蒙抿住嘴,不服气地说,“我们没去玩,去皇宫探底了。路上你就不想来,来了就逛妓馆,让师父知道了……”   倏然一只茶碗朝李蒙摔了过来。   李蒙侧头避过,茶碗在门上砸得粉碎,曲临寒怒道:“知道又怎么了?成天给你们两个做低伏小的日子老子过够了。”他双目赤红,不住喘气,粗声道:“家仇未报,连谁杀的我爹都没查清楚,一路上多少次差点就送了命,我抱怨半句了吗?你他妈为了个小倌,跟我顶嘴!我看师父你是不想要了,他上了床伺候得你舒服吧,要不然你把他带回去得了,师父我去救!不用你!”   话音未落,李蒙照着曲临寒的鼻子,就是一拳过去。   曲临寒大叫一声,连人带椅向后翻去,他两腿叉开,跳下椅子,捋袖子作势要教训李蒙。   这时,叩门声响,俩人都是不理会,拳脚往来,扭作一团。谁都没想起平时练的招式,像小孩街头混战争霸一般,不讲章法,曲临寒抓住李蒙的头发,看他嘴唇红润,眉目清秀,皮肤白皙,喉头一动。   李蒙猛地梗直脖子,抬头一撞。   这一下使足了力气,曲临寒向后跌飞出去,血液涌上头部,眼睛发红。   李蒙欺身上去,骑在曲临寒身上,照着他的脸就揍。   曲临寒掐住李蒙的脖子,李蒙也不停手。   “你他妈的……”曲临寒肿胀的眼睛虚开一条缝,看李蒙脸都被掐得涨红,舌头微微外吐,还不撒手,气不打一处来,月夸下被李蒙坐得先是高高翘起,李蒙坐在上头揍他,几次把曲临寒那物磨蹭得痛不欲生。   曲临寒屈起一膝,撒开李蒙的脖子,穿过李蒙腋下,将他向上托举。   这一下李蒙被顶到蛋,疼得什么力气也没了,瘫在地上。   曲临寒忙忙坐起,弯身揉鸟。   李蒙双眼无神瘫软在地,不住大喘气,忍不住连声咳嗽,疼得全身一抽一抽,只感觉魂魄已经飞出了躯壳,只有蛋疼在提醒他他还被这肉身连累。   门开了,阿珠站在门上,手中托盘晃动,汤盅丁零当啷作响。   “阿、阿珠,给,找点散瘀的药膏来,我们、我们俩刚才切磋,下手重了点……”曲临寒边说边喘气。   阿珠神色复杂地扫过各自揉鸟捂蛋的师兄弟俩,退出门去。   李蒙眼前白光渐渐散尽,喉中剧痛,曲临寒竟然下了死手差点没把他真掐死,缓过劲来时,李蒙爬起身,双腿颤抖不已,姿势怪异地往门口走,扯得蛋疼,勉力正了正身。   “你回来!”曲临寒吼道。   李蒙两眼发红地转过头来看曲临寒。   那双兔子似的眼睛登时击碎了曲临寒鼓噪的怒意,上去抓住李蒙的手,把他往榻上一按,就去松李蒙裤带。   “……”李蒙连忙挣扎,本来他打定主意不和曲临寒说话了,事急从权,羞臊得满面通红,就去推曲临寒,“起开,你还想干什么!”   “看看你蛋碎了没。”曲临寒痞子似的笑了,一擦嘴角,看见指上血痕,重重叹口气,随着一场架,他气撒干净了,虽然是李蒙先动手,但冷静下来,曲临寒也觉自己话说重了,“知道你担心师父,师兄说错了话,别和师兄置气。”   “你、你以后别瞎说了。”李蒙拽紧裤带,推开曲临寒,坐起身,“没事。”   “师兄只有你了……”曲临寒声音犹如自远处传来,李蒙转过头就看见曲临寒垂头丧气地坐着,目光盯着窗格上流转的晚霞光泽,像只无家可归的野狗,“我这嘴欠,别同师兄一般见识。”   “你脾气不好,翻脸比翻书快。”李蒙拍了拍曲临寒的头,“你心里,还没把我真的当兄弟。”   曲临寒一怔,想说什么,外面阿珠送来药膏。李蒙去开门,把药膏给曲临寒,带上门,一拐一拐回房去了。   晚饭过后下人来催,让李蒙和曲临寒去见馨娘,一路上谁也不说话,见了馨娘的面,只说李蒙下午出去逛了一圈,旁的都不说。   李蒙只向馨娘说话,不理会曲临寒。   “这两日不大太平,无事还是尽量呆在府里。”馨娘吊着眉梢,睨眼看曲临寒,以木勺舀茶到曲临寒杯中,“脸怎么回事,该不是下午出去惹事了。”又一看李蒙大不自在,心下了然,只没说什么。   李蒙这时才借着灯看清曲临寒肿着个猪头,脸上浮着一层诡异绿光,想必药膏涂上去是绿的,忍不住笑了起来。   曲临寒没脾气地揉了揉鼻子,“和师弟切磋,落了下风。”   馨娘颔首,一手捏茶杯,一手扶杯底,慢条斯理喝了口茶,“你们俩也别成日游手好闲,有功夫就赶紧按你们师父教的练功,不懂便来找我。虽说赵洛懿有些剑走偏锋,不过你们俩要是能参悟他一半功夫,便足够应付。脑子放灵活些,武功之中,包罗天地万象……”看了眼两人,馨娘忍不住唏嘘道,“今日大都城中发生了件事,我们错过了个大好机会。”   李蒙眼皮子一跳。   “圣子今晨离开大都,不知去往何处,下午时,大祭司持国君手令出宫,让四个末等奴隶惊扰,那四人已经处死。我在长老殿听说时,大祭司已又返回宫中,当时只有数十人护卫,没有几个高手,要是咱们那时动手,没准已在回大秦的路上。”馨娘神情甚是遗憾。   李蒙手指在膝上收紧,馨娘再叮嘱了些什么全没听见,左不过都是些不让出门的话。   风顺着漫长的走廊吹动廊檐下挂的灯笼,光影流转,前方阿珠侧转身,示意他们走下阶梯。   李蒙忽然站住脚,朝阿珠道:“你带我师兄先回去,我想随处走走。”   “前面那扇门,转过去便到了,李公子自便。”阿珠对着李蒙一点头。   曲临寒欲言又止,才打过架,最后憋出一句:“这回算了,别成日和那只兔儿爷厮混。”嘴唇一番嗫嚅,不好再说什么,随阿珠回去了。   天空中没有星星月亮,浓稠得像一个接一个昏暗的梦境。李蒙不确定白天马车里的人看见他没,毕竟他也只看见了半张脸。   竹叶被吹得簌簌作声,不知怎的,李蒙觉得心头倏然一阵大恸,一手搭在柱上,顺势坐了下来。他漫无目的地发了会儿呆,不敢随处乱走,回房去睡。   ……   窒息一般的寂静之中,弥漫着一股难言的腥臭味,黑暗里端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形。   “祭、祭司大人,时辰已快过了,不可多耽误片刻,否则恐有性命之虞。”安巴拉恬着脸,静候在门外。   片刻后,门开,门缝中映出一张病态的脸,深邃双目无波无澜凝视他。   “药浴已经备好,祭司大人这边请。”   赵洛懿一身雪白单衣,走路姿势显得别扭,竟像初学会走路的幼儿,每一步都不甚确定。他赤足踏在厚厚的地毯上,柔软皮毛将其冷冰冰的脚掌包裹其中。   安巴拉不敢走快,也不敢回头,不长的一段路,因感到气势压迫,当浴房镂花门出现在视野里,安巴拉松下一口气。   “祭司大人请。”   屏风后里衣委顿在地,坚实的肌肉上布满青紫红色细孔,有的已经结痂,有的仍在渗血。   衬裤褪下,两条长而结实的腿似乎不堪承重,略带颤抖。   赵洛懿双臂向后,借助浴池石壁,缓缓将身沉入水中,他背上筋肉一瞬间怒突而起,稍歇,缓缓平复下去。   监视的一双眼收了回来,安巴拉垂手拢袖,对左右吩咐,“等祭司大人自己出来,中途不得打扰。”说完就要走,忽然想起一事,又转而不怀好意扫过门口两名美艳绝伦的婢女,“要是大人不用你们服侍,不可多事,蛇神近来,可饿得狠了,正缺活祭。”   婢女皆惧怕地连声称是。   安巴拉扯直领子,昂首阔步走出,一出大殿,便深吸一口气,目中胆寒缓缓褪去,显出一股理直气壮的镇定来。 作者有话要说:  啊!今日陪太皇太后去逛街,就只能一更了! ☆、五十七      不等入六月,南湄见天热起来,从前单光半边膀子的人多,这几日府里干活的家丁,赤着上身的也满地跑了。   大秦来的俩小伙儿,哪见过此等场面。     那日李蒙路过劈柴的后院,本想寻个后门,若要出去,好不用翻墙。结果四个大汉排在一起劈柴,干柴堆在墙边,犹如一匹小山。家丁们见了李蒙,俱笑呵呵与他招呼,李蒙学了些日子南湄话,熟练地回他们“安日”。   只不过转回时,满脑子里还晃动着汉子们在日光中挥洒的汗水,晒成古铜色的肌肤,被汗水浸润得散发出金属的光泽。   他忍不住想起赵洛懿借着一点微光洗澡,他比谁都清楚,那背脊多有力多宽厚,那胸膛中藏着一颗怎样沉稳起搏的心脏,那张冷漠甚至凶戾的脸,在李蒙眼睛里,是可靠与温暖。赵洛懿像是一头桀骜难驯的狼,有朝一日,寻到了伴侣,就将一生中的每一轮圆月,奉予他的伴侣。   手摸到胸前挂的荷包,李蒙隔着锦缎随便捏了两下,已反反复复看过许多次,不必在看,他也知道上面得卍字镂成怎生模样。就是摸一下,似乎心中多几分底气。   虽说看着李蒙的面子,没把青奴打发到别的院里去,但李蒙也多日不见他了,想着就拐到那间屋去。   叩门三声,李蒙便拢起袖子心不在焉地等人开门。   无人应答。   该不是出去了?寻不到人,李蒙也不大上心,总归自己来得兴许不是时候,晚上再来必然在的,总要睡觉。刚要走时,屋内传出低沉的咳嗽,李蒙耳朵几乎竖了起来,又上去叩门,道:“青奴?在里面吗?把门打开。”   门内嗯了一声,紧接着没听见脚步声,却听“咚”一声闷响。   李蒙眉毛一动,推门而入。   霍然看见青奴连人带被跌在地上,咳嗽不已,一手支地想起来。李蒙忙去把人扶上床,少不得半拖半报,架着他的腰,好不容易把人放上床,李蒙那比狗儿还灵的鼻子顿时嗅见一股腥臭味,想了想,猛一把去掀被盖,不妨手被按了住。   “不、不妨事,你那里有清毒散瘀的药膏吗?”   李蒙连忙说有,拿药回来路上一直在想,怎么就整成这样子了。   廊下一名家丁远远看见李蒙,却朝柱子后头一躲,竟像要跑。李蒙再愣,也想到怕是从小倌馆带人回来的事让这里的主人知道了,馨娘单独见过青奴了?屋子里那臭味像是被打开了皮肉又捂出来的,李蒙心下颇不是滋味,想着待会儿自去问青奴,不多惹是生非了。   “唉哟,嘿,要小公子来伺候奴了,奴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李蒙重重的一巴掌落在青奴青紫交错的臀上,那皮肉滚烫,药味又冲鼻。   咬牙挺过那阵激痛,青奴抬头就见李蒙红着俩眼圈,吓了一跳,忙要起来,冷不防碰疼了屁股,再绷不住,连声哎哟哎哟。   “别动了!”李蒙一吸鼻子。   一看就是板子打的,连屁股到大腿,直似要剐下一层皮肉来,不少地方打出了血。   “挨打了也不找人,不擦药,你是不是烧糊涂了……”李蒙粗声道,手下放轻了些,将药膏仔细揉进擦拭干净的皮肉里,就是发了炎,那皮肉烫手。   药涂好青奴也不成翻身过来躺着,只能趴着,李蒙便给他腰下垫了个引枕,想不到青奴腿上皮肉紧实,腹肌摸上去也是结实光滑,很有劲道。本在小倌馆里就看过了,现在摸上去,李蒙竟然觉得,与赵洛懿那手感也不遑多让,倒是不像个弱不禁风的小倌了,他还不着痕迹地探了探,确信青奴体内没有一丝内力。   真奇了怪了。   青奴把玩药瓶,双目俱是弯弯如同月儿牙,“说吧,特来寻奴,所为何事?”   天已很热了,涂完药青奴没再盖被,两条修长的腿那么后伸着,衬裤让药膏黏在了腿上,近乎透明的裤子,遮不住那挺翘的臀和有力的大腿。     李蒙撇开眼,“怎么挨的打?”   “唉,奴的命苦哇。”青奴嚎道,眉目却带笑,似乎天地之间,没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别自称奴了,你又不是……”李蒙也算看出来了,青奴行事气度,平日里成天调戏自己,那都是逗着玩,“你多大了?”   “你呢?小公子。”   “虚岁十七。”   “那就是十六了,怪不得上小倌馆来,想是要给公子开|苞的……啧啧,都是奴坏了事,回头伤好了,给补上,不白费爷的银子。”   李蒙使劲瞪青奴,看他吃力地侧着身,那点小脾气顿时烟消云散,摆了摆手,“你别起来,才敷好药,你屁股还要不要了。”   “自然是要的。”青奴带笑趴了回去,“奴年纪大了,已满二十七。”   “……”平日看青奴李蒙猜他最多有个二十撑死了,不料竟然只比赵洛懿小两岁。   “哎,别这样,奴年纪是长一些,可一看就是十七八的脸。”   “……”李蒙简直要跳起来发疯了,怒道,“好好说话!”   青奴憋不住笑了一阵,半晌,咳嗽两声,收起揶揄,声音沙哑难听,“说吧,找我什么事。”   “谁打的你?”李蒙问。   “你朋友……”青奴看李蒙脸色不好,笑道,“的老子。”   李蒙才见过馨娘她爹一面,打从馨娘回来,府里上下尊她一声长老,李蒙都忘了她上头还有个老子。   “为着什么事?”   “得怪你。”青奴唏嘘,抬手想摸一摸屁股,想了想又算了,怕疼,“什么府邸你也敢把小倌往里带,不过这打不算白挨,打了也就算过了,否则怕是要让我卷个铺盖出去。早知道你小子毛没长齐办事不牢,我还不如就在馆里呆着,可惜了我那些老主顾……”   李蒙一巴掌拍在青奴脑门上,登时白皮子上泛出可怜巴巴的红,他本就发烧,看上去竟然挺惹人怜惜的,李蒙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骂人的话,只挤出一句,“天生挨人操的,没男人那玩意能憋死你,你自己没有吗?堂堂正正一条汉子,干什么不好。”   “能憋死啊!”青奴认真道。   李蒙拿他没办法了,转念一想,又问:“你从前是不是会武功的?”   “武功不行,不过床上的功夫可一样没落下,本指望着混到年末,能成个头牌……”   李蒙作势起身要走。   青奴扯他袍袖,眨了眨眼:“哎,不说这个,到底所为何事?”   李蒙摆手道:“不忙,等你养好了再说。消炎的方子我背了几个,待会儿让阿珠给你端药来,你就好生喝下去。”李蒙本就是一时兴起,看了青奴这个样子,知道也办不成事,更不要说去皇宫看看。   这就回去写方子,以前赵洛懿受伤的时候不少,随便看也记住了。   一连数日,李蒙只管和曲临寒呆在馨娘家中勤练拳脚,心法口诀一日不忘。李蒙这才发觉,从前只是脑子里记住,却不曾彻悟,许多妙处不曾身体力行,欠得还远,愈发奋发起来。   自和李蒙打了一架,曲临寒也是心虚,再没生事,看李蒙发奋,不由也受到影响,再不提要去逛花街的事了。   俩人上午练完功,一身的大汗,把女眷都避了出去。   南湄民风悍莽,天又热,就在院子一角树下打了水洗澡。师兄弟俩赤条条相见,互相摸了几把,什么不快都丢在脑后。   “你这皮肉好,不愧是尚书家的小公子。”   李蒙一身皮肤细腻,肤色白皙,有了一点薄薄胸肌,但他本生得细瘦,倒是不显得粗放。他心不在焉随口回赞曲临寒几句,曲临寒视线只在李蒙身上盘桓不定,数息后,霍然背转身去,随手一擦身,披起长袍,拿着盆儿往廊下阶上走,“你洗快点,别凉了,一块儿吃饭去,再饿一会儿,我这肚皮怕要贴穿了。”   午后也不休息,各自盘腿入定,按照心法调息数个时辰,才起来练兵器。曲临寒说要给李蒙打一把趁手兵器,真就在院子里捣鼓起来了,就是不让李蒙看。   晚饭后有下人来报,说今日长老殿有事,馨娘不回来,晚上就免了问话。   李蒙坐在廊子底下借光看书,孙天阴那里借的风物志快翻到底了。有时候李蒙会想,要是还在家中,这年纪上,当已娶了媳妇,指不定他连儿子都有了,成家之后,该当立业,有他爹在,上头两个哥哥的先例摆着,李家人是会读书的,想必他也不差,只要中了举,后面的事,自有他爹铺路,常言道,朝中有人好做官。大概,一辈子混下来,也就像他爹似的,置百顷良田,娶个如花似玉的大家闺秀,子又生孙,到老来辞官归田,钓钓鱼什么的。   李蒙混沌的眼神骤然一清,嘴角挂起一丝自嘲的冷笑。   怕是没有这么顺遂,当今皇帝多疑,又是个喜怒不定的主,暗地里还有个肃临阁,没准和二三老友随便写两首诗,乌纱帽就整掉了。忽觉没意思,李蒙起身就去睡,次日依然天不亮就起,不到亥时就睡。   伤筋动骨一百天,大半个月过去,青奴能起身了。   一日傍晚,吃过了饭,李蒙在自己屋门前看见青奴,他披着一身暗绣流云纹素锦的长袍子,红云照得他整个脸带脖子都泛着红晕,人显得单薄病弱,领系得低,露出一大片瘦骨嶙峋的胸膛。   李蒙以询问的目光看青奴。   二人进了屋,青奴点上灯,自袖中摸出一张纸。   “给你画了一张,兴许用得着。”   李蒙就灯一看,眉头微微一蹙,“地图?”   “嗯,我去过几次。”   “皇宫你都去过……”李蒙诧道。   “这不是,有不少老主顾嘛。”青奴挤弄眉眼。   李蒙不理会他说笑,就去看图,绘制得很是精细,方向也标明了,李蒙看了半天,忽叹了一声,“给我这,也没什么用……”   “你要找的人,在皇宫里吧。”青奴道。   李蒙嘴唇动了动,似在犹豫到底说不说真话。   青奴手指在图上叩了叩,难得正经道:“和我一起被带来的人,住在这间宫殿,像是身份尊贵,连宫里总管都得对他毕恭毕敬,所以你也别担心了,他是个好命的。你易个容,我那里,有一套宫侍的衣服,回头洗了,你穿上,戴上腰牌,就是没武功,也能混进去。把人带出来不行,不过看一眼定当不难。”   李蒙嘴唇抖动,眉峰猛然蹙紧,复又松开,惊疑不定地看着青奴,半晌,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将图叠好,还给青奴,“我们会想办法,不能节外生枝。”顿了顿,又安抚道:“惹出事端耽误了事反而不好,谢你有心。”李蒙起身,正色向青奴一揖到地。   青奴也没扶他,生受了,随后眉毛一动,既不诧异也看不出失望,只笑了笑,“那你若要用时,再向我要,不用也没什么。”   李蒙再三谢过,问过青奴屁股的伤情,回来连忙喝下两口茶水,出门叫人温来热茶。   茶来时,李蒙窝在椅子里闭目养神,下人关门出去,李蒙霍然睁开眼睛,提笔就画,近半个时辰,将南北标示而出,提起墨迹未干的纸,墨香萦鼻,李蒙嘴角微微勾起,小有些得意,吹干那纸,去找曲临寒。   应门后许久,曲临寒才打开门,一副没睡醒的毛躁样子,斜眼乜李蒙,“有事?”     李蒙直接往曲临寒身上揉,不由分说把人撞进门内,脚带上了门。   “你小子……”曲临寒脖子让李蒙脑袋蹭得发红,抬腿将人踹开。   “师兄,有正经事。”李蒙一双狗儿眼闪动黑沉沉的光芒,正色令曲临寒坐下,茶也顾不得倒上。   案上空空如也,茶具砚台俱被推到一边,几个杯子重叠在一起,就像桌上本摆着什么,匆匆收了去一般。   “快说,忙着。”曲临寒撇开眼,避开李蒙俊秀清逸的脸。   俩人似都忘了前几天还打过,俱是一般少年人心性,看李蒙兴致勃勃,曲临寒也来了兴趣。   “这是什么?”   “地图。”   “我知道是地图。”曲临寒搔了搔头,“哪儿来的?哪儿的图?”   李蒙双目放光盯住了曲临寒,那兴奋劲头几乎要渗出来,曲临寒眼睛越鼓越大,张口结舌地按住那图,仔细看了看,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皇宫的?”   李蒙连忙点头,“嗯!”   “哪儿来的?”曲临寒紧张地小心拿起来看,对李蒙伸出下巴,“灯,拿远些,别烧了。”   “没事,我已经记住了。”   曲临寒看了半晌,才抬头看李蒙,“该交给馨娘,有了这个,我们什么时候动手都可以。不过光有地图还不够,能弄到皇宫布防图就好了。”   一丝为难出现在李蒙脸上。   “怎么?你能弄来这个,布防图弄不来了?”曲临寒疑惑地蹙眉,拍拍李蒙的肩膀,谨慎道:“不过这从哪儿来的?师父在大都还有友人?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曲临寒踌躇再三,低声下气道:“前次是师兄不好,这几日我想明白了。”   李蒙目不转睛看着曲临寒,发现他连脸颊都红了,伸手猛然拍了拍曲临寒的腮帮子。   两人目光一对上,都觉得师兄弟为了小事置气打架很是上不得台面,但师兄弟不打架的哪儿又曾有呢?觉得有趣,反而哈哈笑了起来,曲临寒伸长腿踹李蒙两脚,道:“快说,哪儿来的?”   “青奴画的。”   一看曲临寒嘴角笑意僵住,李蒙忙解释道:“他从前的主顾,有宫里人,那日他还带我去了皇宫……外面。”   沉默涌动片刻,曲临寒手指夹起纸片,就往烛上凑,李蒙忙一把夺过来,喊道:“你干什么呀!”   “不行,他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倌,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李蒙一瞪,起身就要走。   曲临寒忙拽住他,作势轻拍了自己两个耳光,“师兄说错了,不过这事咱们从长计议,他能弄来布防图吗?我觉得应该和馨娘商量商量。”   李蒙闷闷不乐地盘腿往坐榻上一坐,脸垮了下来,“他才挨了馨娘她爹的打,他们不会信他。”   “既然如此,这图你收过,要是派得上用场自然好,用不上也不是什么大事。”   “一定用得上。”李蒙语气坚定,神采飞扬地仰头如同个小孩邀请同伴地看着曲临寒,“过几日准备妥当,我要进宫去看师父。”   “不行!绝对不行!”曲临寒硬气了起来,一拳击在坐榻上,两腮气得直是抖,“什么都能由着你,这事不行!你敢去我就敢告诉馨娘,你连这府的大门都出不去!”   俩人一言不合,李蒙霍然起身,“你不用去,我自有打算,不是来找你商量,就告诉你一声儿。”   刚要往外走,曲临寒又扯住李蒙的袍袖,将人往后一掼。   李蒙不防他这一手,踉跄了一下,站住脚就咬牙吼道:“只等馨娘这一条路,要是失败了呢!我们就滚回大秦吗!”   连日来的恐惧和心虚在这一瞬都发泄了出来,李蒙两手一摊,两腿蹬直,躺在地上,直愣愣地望着上方屋顶,喃喃问:“此举要是失败,难道就再也见不到师父的面了吗?”他心口激剧起伏,缓缓侧过头,朝曲临寒说,“你可以,我不可以,我想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一天都在外面,身体也不大舒服,有点晚了,晚安啦=。= ☆、五十八      屋里静了半晌,李蒙一条胳膊垫在脑后,曲临寒挨在他旁边躺下,侧头看李蒙。   “你与师父……”曲临寒迟疑道。   “嗯。”李蒙颔首,听出曲临寒的弦外之音。   “你才十六,来日方长,六岁时师兄才想不到,会与你做了师兄弟,会离开王家庄,爹会死……”   “我不打算娶妻了,家仇未报,将来报了仇,一身背着人命,带累旁人也不好。”李蒙淡淡道,无意识撮弄手指,也不看曲临寒,脑子里空空如也,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是得尽快把师父带回去,他不会让你有机会杀人。”曲临寒嘲道,“你的仇人是谁?难办吗?再难办,恐怕也没有穷奇做不了的人。”   李蒙也说不清楚,似乎因为人不在大秦地界上,连报仇的心思都淡了很多。说是怕背了人命才不想成亲,其实也未必,先不要说会不会背人命债,也有那不计前嫌的,要是江湖儿女,说不得更不计较这些,这年头就是下河摸鱼的,给人赶车拉煤的,刀尖子上舔血的,都能讨个媳妇儿。上层人有上等人的享受,底层人也有底下人过活的办法,谁还真能因为穷就娶不起媳妇的?   见李蒙不说话,曲临寒也不勉强,就说:“做兔儿爷总不是长久,将来谁给家里传宗接代,师兄就必然得要讨个好老婆,还得多生,不然我王家血脉,到我这儿就完了。”   李蒙侧头看他,“你没有兄弟了么?”   “早没了,到我爹这儿才发家,穷亲戚也都冒了出来,这一回我爹走了,连个来吊丧的都没有。”曲临寒摇头叹气,“反正也没半个人,就剩我了。你没想过,要给家里传宗接代吗?”   “……没……”从家里出来时,李蒙十三岁,根本想不到那里去,后来有了赵洛懿,过的又是一天到晚奔命的日子,为着百兵谱,小两年没睡过踏实觉,早晚悬着心。现在也不知道十方楼里是个什么光景,将来自己未必还在楼里当杀手,可赵洛懿呢?   赵洛懿的娘是南湄神女,这事还是馨娘告诉他的,赵洛懿自己从没打主意要告诉他。过去赵洛懿把他保护得太好,一遇事,自己就傻不拉几啥也不知道地被打发去安全的地方呆着。要是赵洛懿真不回去了,说不得他就等成个望夫石得了。   至于传宗接代,李蒙真没想过,当年李家就留了他这么一个种,虽说老家亲族应当还有,但他家应该真算没人了。他以后真的就不成亲,让李家就断在这儿了?   “你啊,真还是个孩子。”曲临寒唏嘘道。   “你还不是。”李蒙不服道。   师兄弟俩一对视,倏然又生出许多亲近来。   曲临寒眼神动了动,接茬道:“虽说在外讨生活,来日还说不定,也可想想了。咱大秦男儿俱十五六娶妻,你们官宦人家又是不同,十三就娶妻的也不少,你已大大超龄了,该合计的事儿,也该挂些心。”   李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没太往心里去,等曲临寒叨叨完了,右手小指钻在耳孔里,嗯了声,问他,“那你跟不跟我去。”   曲临寒侧抬起腿踹他,“合着你同我打马虎眼,一个字没听啊!”   “不去我自己去了。”   “给你说了俩男的过一辈子没好处。”曲临寒不耐烦道。   “我说的又不是一辈子,是眼下!”李蒙吼道。   “冒这么大险,命赌进去还不算一辈子吗?!”曲临寒也不甘示弱。   刚平息了不到半刻,两个互相看不顺眼,乌眼鸡似的又要就在地上打起来。   曲临寒蓦地就泄了气,像个瘪下去的皮球,“说你不听,将来有哭的时候。”   听他语气松动,李蒙就坡下驴拽着曲临寒胳膊就开始师兄师兄的撒娇,把曲临寒说得没办法,只好答应他。   送李蒙出门时,曲临寒站在门后含糊不清地说:“哥哥说的,你好生想想罢。”   那曲临寒和自己同岁,痴长两个月,师兄弟地称呼着,现拿出了哥哥的架势,却掌不住天生的一张娃娃脸,再怎么拉长个脸盘子,也一样透着三分稚气。   李蒙只不住觉得好笑,板起脸,恭敬地一拢袖子,“是,师兄。”   当夜李蒙将地图细细又记了一遍,琢磨第二天就去找青奴再问问,那衣服也得要了来。   一早不过天青时候,馨娘来叫李蒙去,到了地方,李蒙才发觉,没叫曲临寒。李蒙一肚子疑问,但不得现在问,便先坐着,馨娘吩咐巫马丹事情,巫马丹看见李蒙进来对他点了个头,没片刻说完,巫马丹起身出去。   馨娘疲倦地支着头,伸手示意他坐。   李蒙盘起腿就坐在巫马丹才起身让出的地方,馨娘顾不得给他上茶,便道:“今日起,有人来府中教你礼仪,两日后,会有人带你进宫,该怎么说怎么做,都有人教,你不用怕。”   要不是深知馨娘平素说笑是个什么态度,李蒙几乎要以为她在诈自己。   馨娘郑重地直视李蒙,语气严肃,“大祭司传你进宫,也就是赵洛懿要你进宫去,事先瞒得滴水不漏,手令直接传到了我爹那里。”   李蒙心内惊疑不定,不用偷偷摸摸了是好,可双方全然还没搭上线,怎么赵洛懿就未卜先知,难道和青奴有什么关系?   “师父,还说什么别的了吗?”李蒙问。   “没有,只是传令让你两日后午后进宫,到时候宫里会来人接你。”馨娘略一蹙眉,“回来之后,我本想先试探试探长老殿里我的人哪些还能用,里应外合,趁大祭司到长老殿祈福时,偷了人就跑。但吃不准赵洛懿的意思,带你来是存了让你去说服他的意思,他要提前见你,倒是好事,你可以借机看看他的意思。只是……”话声顿了顿,馨娘住了嘴,端起茶来喝。   “师父本命我和师兄先去南洲,事先计划时,我们不会来南湄。师父怎么会知道……”   “你师父既然知道你们俩来了,想必圣子也知道了,赵洛懿身上虽流着神女的血,但在南湄没有威望,现任国君信任圣子,事事依从。要是这么看,不仅圣子知道你们来了,而且,想见你的,未必就是赵洛懿。”馨娘道,“即是说,此行也许会有危险,但要是不去,恐怕再也没这么好的机会,在动手之前见赵洛懿一面,能不能动手,什么时候动手,有赵洛懿配合是再好不过。”   “我去。”李蒙道。   馨娘松了口气,“那便沉着应对,只当奉令行事,你去给你那师兄说一声,让他接着练他的功夫,你回去把饭吃了,过来我这边学礼仪。进宫之后,一言一行都得谨慎。”   曲临寒听了,有话想说,又碍于李蒙身后跟着个馨娘那院子来的人,闷头闷脑不大高兴地嗯了一声,让李蒙忙完就回来,别的没说什么。   及至傍晚,忙乎了一整日,好在南湄没有大秦那么多讲究,李蒙本就是官宦子弟,说也便通了,就是太久没跪着磕头,学了一些进宫后会说的吉祥话。教他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宫侍,李蒙看他不像是府里的人,除了留心学,别的不对他多说半句。宫侍也一副照本宣科的死板样,反倒少了麻烦。   李蒙揉着酸痛的脖子,走进房间,就看见曲临寒在矮案旁坐着喝茶,两手按膝,听见开门,抬头看李蒙。   “师兄。”李蒙硬着头皮喊。   曲临寒嗯了一声。   李蒙知道他要问什么,便不绕圈子,将馨娘上午说的事,毫无遗漏地告诉了曲临寒。   “师兄怎么看?”李蒙说完,多问一声。   曲临寒沉得拧得出水的脸色稍霁,随口揶揄,“也许师父和你想的一样,他想你了。”   “真的吗?”李蒙脸色微微发红。   曲临寒瞪了他一眼,“多半是陷阱,你不是听馨娘说得很明白了吗,也许要见你的根本不是师父。”   李蒙沉默了一会,道:“不管怎样,走一步算一步。”   “也只能这样,我会去皇宫外接应你,要是真有什么不妙,你手上有皇宫地图,想办法出来,跑就是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谁都知道,要是圣子真打算在皇宫里对李蒙不利,那几乎是请君入瓮的手法,偏偏还不得不去,等去了,李蒙打得过谁?要再跑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半晌,李蒙才干巴巴笑道:“现在相信青奴了?”   “不信他难道信灶神爷爷吗。”没办法的办法,曲临寒也很清楚,借着不大敞亮的灯光,曲临寒看了李蒙一会儿,伸手摸他脸,扬眉一笑,“别说,你小子,长得倒好看,我看那倌儿没准看上你了,什么都乐意贴给你。”   李蒙:“……”   “兔儿爷是没啥前途,不过要你做了我师爹,也说不好。”   李蒙被“师爹”的称呼雷得七荤八素,久久不能动弹。曲临寒出门时那一声叹息带着说不出的惆怅,窗外,飘起细雨,半夜里就下响了。   远方惊雷,将李蒙骇得醒来,眼皮愣愣硬撑开,两道惊天动地的白光闪过,忍不住抱紧被子翻朝床里,怎么睡着的不知道,早上起来头痛欲裂,还得强打精神去跟那老公公学礼仪。想到再过一日,就能见到赵洛懿,李蒙颇有些不知所措,学礼仪也学得七手八脚。一不小心就闹出同手同脚的笑话来,婢女们纷纷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笑憋得极其辛苦。   老公公面无表情:“请小少爷再走一遍。”   前两日下了雨,日头愈发嚣张起来,进宫那天,烈日当头。   宫里派的马车来,拳头大的铜铃随马车一路颠一路响个不停。李蒙有一种选秀进宫的感觉……他是三千佳丽中选出的幸运儿,正在通往龙床的康庄大道上。   不走皇宫正门,马车驶入一条专供车马通行的偏门,绕过正门后,还走了不久。李蒙想凑到窗户边看,对面一位宫侍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有如入定僧人般纹丝不动,李蒙也不能确定他到底看没看自己。   李蒙一只手握成拳头,紧张地搭在膝上。   到偏门,下车,领了块腰牌,李蒙随手系于腰侧,不敢说话,被一个宫侍带给另一个宫侍,换了个年轻些的,约摸十六七,那股迫人的气势稍减。   走的这条路,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炙热的阳光烤得李蒙背脊都被汗湿透,袍子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宫侍两手交握,低着头,走路很快,李蒙也不得不加快脚步跟着。   东拐西拐,一株盘曲的大树斜靠在墙上,苍老扭曲的树枝从墙头探出。宫侍抬头看了一眼,转过脸来,对李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入院内,只见站在树下水缸旁的几个宫女顿时不说话了,李蒙从她们身边经过,穿过两道门,踩着水中石墩,一路西行,脑子早已绕晕了。就算看过地图,图上也没记哪里有石墩……   不知道带路的宫侍能不能听懂大秦话,李蒙数次想问,又憋了回去。   终于,宫侍向旁让了让,那是一座独栋建筑,像皇宫其他地方,白墙,圆拱形大屋顶,耸立着金光灿灿的塔尖状长针。   不等李蒙说话,带路之人已退下,李蒙只好自己走到门前,原来那门只是做个样子,背后依然有回廊、花园、东厢西房,一过门就嗅见袭人的花香,甜甜的,令人心旷神怡。   一扇有人把守的门出现在前方,李蒙想了想,走去,两名侍卫问他要腰牌。   李蒙递出去,四处乱看,什么都新鲜。赵洛懿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吗?环境还不错。   腰牌递还过来,李蒙随手一挂,其中一名侍卫为他带路。   一进入宫殿,光线骤然昏暗,空气中浮动着香料燃烧的气味,夹杂着淡淡腥味,凉丝丝的,但闻着不舒服。   侍卫示意李蒙在外等候。   李蒙便站住脚,就在镂花的窗子外面等,眼前就有一道门,挂着白纱帘子。宫殿屋顶极高,置身其中,人显得渺小。   那一时从走廊尽头度入清爽的风,一径扫过长廊,打个旋儿,吹动帘子。   侍卫步出,以南湄语说:“圣子有请。”   直至此刻,李蒙心头没有半点意外,反倒松弛下来,回礼,整理衣袍,端正步入门中。   一排叽喳的雀鸟站在窗下,临窗坐榻上,对坐两人。一人玄色长袍,饰以金绣细小蛇纹,李蒙眼皮子跳了跳,料定那是圣子。目光转到圣子对面,李蒙浑身一震,浑身如遭雷击,片刻后,方才回神,按宫侍教的,展臂振袖,双膝下跪,头埋于交叠的手背上,行了个大礼。   “请圣子与大祭司大人福寿安康,受蛇神千载庇佑。”李蒙的南湄话很不熟练。   冷汗顺着李蒙的太阳穴往下滴,半晌未听得人声,唯独棋子落在盘中,一声一声叩问在耳中。磕头的姿势保持起来不很容易,血液倒涌上头,李蒙只觉整张脸都在发烫,而冷汗又顺着脸滑到额前。   不知道跪了多久。   石子相击的声音陆续入耳,李蒙知道,这盘棋下完了。   “你们大秦人的玩意儿,弄不过你,今日这人归你,你答应我的事,也尽快办了。”那声音听去很是陌生,是圣子。   玄色卷云纹的袍摆停在李蒙面前,圣子弯腰伸出一只手,将李蒙头抬了起来,冷冰冰的手指捏着他下颌,瞥了两眼,舌头抵着上唇舔了一圈,笑了起来:“还不错,难怪你记挂,等玩腻了,让我也尝尝。”他侧头看赵洛懿,赵洛懿做了个双手交叠躬身送行的姿势,却没起身。   圣子一笑置之,优哉游哉走了出去。   李蒙顿时如蒙大赦,肩膀耷拉下来,茫然地盯赵洛懿。   他不很确定,这是赵洛懿吗?他的肤色宛如从原本皮肤上剔去一层似的苍白,略显出病容,手里捏着一颗白子,没有看李蒙,眼神胶着在棋局上,那淡漠揪住了李蒙的心脏。李蒙注意到,原本虎口的穷奇刺青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细腻的干白皮肤,银白大袍广袖,与圣子身上穿的如出一辙,也是金线绣成无数细小蛇纹,衣襟紧紧交叠,只露出喉结。   “师、师父……”李蒙语意哽咽,到得头来,千言万语只一时间说不出。   赵洛懿喉结微微一鼓,二人视线一触,便如燎原之火蔓延开去。   李蒙才一抬眼,眼前就是一花,被紧紧扣在赵洛懿怀中,耳朵触碰到赵洛懿柔软的嘴唇,那唇万分依恋地磨蹭他的脸,颤抖地贴近李蒙的唇,亲住了就忍不住发力,两手只顾得抱李蒙腰身,顺着他瘦弱的身板将少年背脊按抚在怀。   李蒙眼圈发红,唇齿松动,尝到一股铁锈味,彼此都不敢放松地、沦陷在紧绷的气氛中,置身在这万里之遥的异国宫殿之中,连最亲昵的吻也如同仪式一般如履薄冰。    ☆、五十九      入得内室,李蒙仍觉得如同做梦一般不真实。他想过很多次两人重逢的场景,多半赵洛懿处境凄惨,虽千万人而他李蒙往矣,救师父于水火之中。   时值荷月,日光自镂花窗上缓慢倾斜而入,时光恍若静滞,一室寂静。   赵洛懿在外说话的声音隐隐传来,吩咐手下人等不得入内。   屋内布置甚简陋,饶是如此,陈设中也多有金银器物,南湄有钱人都这么豪放,桌上摊一本书,李蒙粗粗翻过,一个字没看进眼中,只大略知道是讲毒蛊之术。   另有几本讲跳大神的,每个月每一节气,怎么跳,都甚有讲究。又有说话声传来,是赵洛懿的声音在说:“看什么?”便来抽走李蒙手头书,随手扔在案上。   李蒙下巴被捏了住,赵洛懿眼珠不错,眼神径在他脸上流连,细细看李蒙的脸庞,抱着他的腰就往榻上压。   李蒙眼圈发热,手不住发抖,去摸赵洛懿的眉毛,那道刀疤都不在了,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事,这人就似活活剐去了一层皮。   “叫你去南洲,怎么不听师父话?”说话语气并无责备之意,赵洛懿往李蒙身上一压,一腿横过,便就将头重重埋在李蒙肩颈之中,粗重呼吸之声让李蒙心底里一跳一跳地抽搐。   “我想你……”李蒙不由带三分委屈,吸了吸鼻子,一手抱住赵洛懿肩背。   赵洛懿浑身一僵,似在忍耐什么,轻轻吻李蒙的脖颈,一手扯开李蒙外袍,手贴着薄薄里衣,将李蒙紧紧抱在怀中。   赵洛懿一停,李蒙便抬手去摸他的脸,扳过来,气息滚烫地贴了上去,亲了一会儿,黏黏糊糊被撬开牙关,赵洛懿舌顶了过来,李蒙便觉浑身发软,束好的发被扯散,李蒙让亲得晕晕乎乎,迷离地半睁着眼看赵洛懿,一张嫩脸涨得通红。   吻了一会儿,李蒙觉得嘴唇有点痛,麻刺刺的,想是破了,却控制不住,凡一分开片刻,四目相对,就又凑上去亲,总也不够,他脸上、脖子,俱泛上一层薄红,眼眶中弥漫着湿气,将一对眼珠浸润得说不出的漂亮。   赵洛懿大掌摸上李蒙柔嫩细小的一对耳朵,就不松手了,几番拨弄,李蒙已是浑身软如红泥,两手攀着赵洛懿的脖子,直喘气。   赵洛懿低头含着李蒙耳廓舔,湿漉漉凉丝丝的触觉让李蒙止不住发出一声浅吟,旋即满脸羞臊得通红地闭嘴咬住唇。   赵洛懿低声笑了起来,拿鼻子碰了碰李蒙的鼻端,眸光沉沉,一如化不开的深夜。   “蒙儿。”   李蒙不由想起,赵洛懿上灵州找他第一面,便这么称他,像个长辈,夸他长了个子。当时权为强拉近距离造出一股亲昵,如今这昵称却多了别一番滋味,直叫李蒙面红耳赤,只顾盯着赵洛懿看,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师、师父。”李蒙结巴道。   赵洛懿跨坐在李蒙腿上,将李蒙手拉入怀中,李蒙一时会意,坐起身来,红着脸去抽赵洛懿的腰带,指尖滚烫,碰到腰带上玉石冰凉,整个人清醒了一霎,略略知道了赵洛懿意思,只还有些不确定。   又闻赵洛懿气息沉重贴近了耳畔,低沉的嗓音说:“可想明白了?”   “什、什么?”李蒙脑中发懵,赵洛懿牵引他手,自将衣领一分。   李蒙冷不防被赵洛懿抓住手贴上那副于他而言犹如战神的身躯,他也不是头一回见识赵洛懿的身体,这一回却格外不同,李蒙心头剧震,霎时眼眶里积满泪水,鼻端酸楚。   “这都是……都是什么?”李蒙疯了似的将赵洛懿扒了个光,见他身上有无数细孔,有的已结痂,有的却很新鲜,像什么东西咬的。   衣袍委顿在榻上,金线绣成的祥蛇游动,李蒙望向赵洛懿,“是蛇吗?这么多……”   密布赵洛懿全身上下的齿印,让李蒙忍不住浑身震颤,嘴唇发抖,失控地叫:“怎么回事,这么多……谁干的,圣子……是不是他!”   倏然一臂横来,将李蒙抱在怀中,温暖的怀抱让李蒙稍觉好了些,满肚子疑问,偏偏赵洛懿不说,只是抓着李蒙的手贴在自己身上。   赵洛懿又问了一遍,“问你,想明白了吗?”   李蒙喉结一动,眼神熠熠生光,盯着赵洛懿看个没完,赵洛懿也不催促,甚至不再去亲李蒙,他一条腿下榻,短短走到桌边的一截路,竟双腿站不稳似的,茶杯与茶盘碰撞出的声响像一颗跳动不规整的心脏,碰得个丁零当啷。   “喝茶吗?”赵洛懿又问。   李蒙没回答,就看着赵洛懿半身袍掖在腰中,他肤色苍白,伤痕锥心刺目,眉棱少了那道疤,少了凌厉,比之过去,看上去愈发冷漠得没有人气儿。   李蒙心里一阵揪着疼,待赵洛懿一坐到榻边,李蒙就拽住他肩膀,将赵洛懿按于榻上,低头去亲他的唇、下颌,亲到肩窝中,赵洛懿哼哼了两声,李蒙笑了起来,嘻嘻哈哈地含住赵洛懿的喉结,脑中俱已空白,全凭本能行事,锟铻说了什么,想不起来,春宫画了什么,更想不起来。   倒是记得说了句,“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赵洛懿问,一手握住李蒙脖后披散的头发,感受到少年人的稚嫩脆弱,直视于李蒙漂亮的脸孔,细腻的皮肤。   “不就是一句话,有事,弟子服其劳。”   赵洛懿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李蒙看得怔了怔,将头埋入赵洛懿胸膛。   “让你服,为师不放心。”那话带揶揄,李蒙只得浑身滚烫地由得赵洛懿将他翻了个面。   脑中昏昏沉沉,李蒙都不记得到底是叫着师父还是叫着赵洛懿的名字,浑身抽搐时,本来张大嘴忍不住叫,却被赵洛懿吻住做不得声,眼角渗出泪水。   待得李蒙平静下来,赵洛懿轻轻吻他眼角泪水,密密匝匝的轻吻有如安慰一般,贴着李蒙的鬓发而行。   昨夜知道要进宫,就困得不行的李蒙,已连眼皮都睁不开了。听到一句“睡吧”,简直如蒙大赦。   再睁开眼,恍惚见到屋内点了灯,一条腿跨在李蒙腰上,他也想不起要去推。   赵洛懿察觉李蒙醒了,贴着他耳朵亲个没完,顺势再次顶入。   李蒙喉中“唔”了一声,嗓子发哑,乱叫了两声,“别……不能来了……难受……”   赵洛懿却没听清,看李蒙眼角含情,吻住他的唇。   李蒙说不出话来,喉中呜呜作声,乜眼挣扎了一会儿,没感到前次没法说的剧痛,只忍不住迎合起来。   只听得两人粗重喘息,言语惨白,在这不熟悉的宫殿里,谁也不多话。李蒙心道,等回家了安定了再说,不是说的地方,只抬起热气裹挟的一臂,反手搭上赵洛懿汗津津的脖子,摸到他肩背肌肉如同鼓噪着暗暗抬头的龙,汗水滑不留手。   等李蒙再醒来时,天已经又亮了,李蒙浑身酸痛不已,眉峰微微蹙起。   撩开床幔,向外一看,两名宫侍站在门口,李蒙登时大窘,彻底有种被送进宫临幸一番的感觉。   “……”李蒙装模作样咳嗽了两声。   宫侍小碎步过来,将一旁置放的衣袍放到榻旁,服侍李蒙穿衣。   李蒙当尚书府少爷的小时候也不是没被人服侍过,但这在宫中,又是让举止女气的宫侍服侍着穿衣,颇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待遇,他果然是爬上龙床的秀女了吧!陛下早起去上朝,不忍宠妃一夜劳累,李蒙脑中浮现出赵洛懿一早去上朝,吩咐宫人不要打扰自己休息的场景,止不住浑身一凛。   早饭也在宫里吃的,宫侍恭敬回禀:“祭司大人为陛下炼制丹药,通常晌午才归,大人就在宫殿里随便转转,有事说一声,奴才等于殿外听令。”   李蒙颔首,挥手屏退宫侍。门关上,他心里一口气才松懈下来。   宫侍也会说大秦话,早知道不学了,计划中的对答如流完全不需要。李蒙一身都酸软无力,懒怠动,坐着烹茶喝,脑子钝的,一忽儿想要叫人给馨娘那边带个话,一宿未归,指不定已把他们急坏了。一忽儿想怎么带着赵洛懿走人,虽然赵洛懿一身的伤,但他行动仿佛并未受限,为什么不走呢?   李蒙喝了一口茶,暗自思忖起来。   莫非赵洛懿要践行大祭司的职责,留在南湄,不打算回去了?   要是他不回去,说不得自己也得留下来,留下来给他做个跟班。赵洛懿问他想好了没,就是这个意思了,他既已连人给他了,俩人的命运说不得就绑在一起,从今而后,再也不想分开一事。   这将近两个月的分别,已让李蒙觉得抓心挠肺,不堪回首,此生不想再来一回。加上昨夜又刚……李蒙心里有一股难言的甜蜜感,所谓新婚燕尔是也。   “圣子不可,祭司大人吩咐,不让这位大人与人私下见面。”   外间一声惨叫。   李蒙心道不好,要起身时,有人闯了进来。   正是昨日与赵洛懿对弈的圣子,他将带血的手指在黑袍上轻轻一擦,嘴角牵扯起一丝笑意。   “昨夜住得可习惯?”圣子于李蒙对面落座,自取一只杯子,向李蒙示意。   李蒙只得舀出茶来。   “没什么好不习惯的。”李蒙道。   “唔,茶不错。”圣子浅啜一口,将茶杯放下,揣着袖子,上下打量李蒙,“那天晚上太暗了,没看仔细。你师父执意要你进宫来,眼下我不好拂他的面子,可惜了。”圣子话里有话,显是没说完。   李蒙却不问他。   果不其然,圣子喝完第一杯,自顾自续道:“还以为你是个男生女相的,给他做个陪床没什么,今日看来,也是青年才俊,生得仪表堂堂,眉宇正气,哪有半分女子柔和,要囚于宫中,做个玩物,你也甘心吗?”   李蒙眼神闪了闪,这就开始挑拨离间了吗?   “师父不会这么做。”李蒙话声僵硬,坐直身,面无表情道,“要是无事,圣子还是请回罢。”   那圣子摇头笑了起来,眉毛一扬,起身掸了掸长袍,“总有一天,你要是知道你师父如今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会主动来找我。到时候,恐怕你会跪着求我带你脱离苦海。”走到门边,圣子转回头,邪魅一笑,“正事忘了,每逢月夜,你最好小心为上,你师父,从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误伤到你,怕是他会很心痛,惹出事端,还得本尊替你们师徒擦屁股,本尊可没那么多闲工夫。”   圣子的话李蒙根本没放在心上,左不过是个挑拨离间的,不过得问问赵洛懿究竟做的什么打算。也没旁的办法,只得在内殿里等,出去保不齐碰到什么人,反是不好。   赵洛懿回来时,李蒙就在坐榻上端正坐着,午饭都没吃。赵洛懿走近就先端了杯茶喝,眉毛一蹙,“都凉了,怎么不泡点热茶喝,这里有些好茶。”   李蒙奇怪地看赵洛懿一眼。   赵洛懿深吸了一口气,将银白长袍一理,这才盘起一腿,在李蒙对面坐下。   “我们打算过几日等你去长老殿路上,带你回大秦去。”李蒙想了想,干脆坦白说了。   “还不能走。”赵洛懿说。   “你有事情要办?”李蒙问。   赵洛懿瞥向右侧,右手拇指与食中二指分别捏着茶杯一侧,抿了抿唇,“你知道了多少?关于我的身世。”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赵洛懿神色复杂,语气中带着一丝探问,“你怎么看?”   “什么?”李蒙茫然道。   “如今南湄很快将起一场内乱,皇室打算,先拿奴隶开刀。”   李蒙想起馨娘说的国君杀人取心而食一事,不由现出难以置信来,说,“先拿大秦人开刀?”   赵洛懿眉毛动了动,神情甚是凝重,“是,在这里,大秦人是最末一等的奴隶。他们国君每月十五要取人心烹食,据说以此可得长生。”   “怎么可能?无稽之谈!”李蒙握拳捶击桌案。   “确实,但国君深信此说,你知道,有多少大秦人,在南湄被当做奴隶吗?”赵洛懿深吸一口气,冷漠道:“数以万计,够这个无道昏君吃到死的。我娘在大秦生活了四十多年,我生在大秦,长在大秦,身体里流着一半大秦人的血,绝不能坐视这场屠戮。”   赵洛懿凝视着李蒙的脸,一手握了握,“本想办完事,再回去找你,不想你却来了。”他声音一顿,旋即唇边抹开一弯弧度。   李蒙本来听得心肠发热,又见赵洛懿笑起来好看,登时心绪平复了些。   “既然你来了,我就不用着急回去,南湄回大秦,一路艰险,现在再叫你回去,我不放心。”   “我不回去,跟着你。”李蒙目中一片坚毅无悔。   赵洛懿看得情动,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静置片刻,抬起头,道:“那个人上午来过了?”   “是,好像伤了人。”   “方才回来听下人禀报,杀了一个。明日起,这间宫殿里,你主事,见什么人,不见什么人,你自己决定。南湄国中都有哪些官员,我再慢慢告诉你,不过圣子此人,很是危险,尽量不要单独和他见面。明日我安排两个武功高强的手下,对了,你练武怎样……”话音未落,赵洛懿倏然出指如电,抓向李蒙肩膀。   才听出赵洛懿尾音一顿,李蒙便知有这一试探,堪堪侧身避过,飞身跃起,借侧旁大柱,飞身溜到梁上去了,双手双脚像个熊似的挂在横梁上。   赵洛懿哭笑不得,挥了挥手,“下来。”   李蒙手脚并用,顺着柱子滑下来。   “不可轻易与那人动手,他下手狠绝,出手就是要人命。但实在杠上,逃命要紧,我看你开溜的功夫学得最纯熟。”赵洛懿摸了摸李蒙的手,手指搭在他的脉门上,眉宇中一股沉重之意,“找个时候,带你去城中找一人,下月怕会来不及回去找孙天阴。南湄人于巫蛊一道甚有研究,但一看到字,我就头疼,南湄语学得一塌糊涂,好在找到了一个人。”   具体是什么人,赵洛懿没说,李蒙总觉得赵洛懿看自己时的眼神充满小心与担忧,但定睛一看,又觉他脸上本甚少有多余的表情,该是自己心中有忧虑,才投射在一念之间。   “得派个人告诉馨娘,我在宫中住下的事。”   “一早已着人去了,你是我的弟子,而今也一样。”   片刻后,李蒙才反应过来赵洛懿话里意思,赵洛懿在南湄是大祭司,那他便是大祭司的弟子,所以宫侍尊自己一声“大人”,也不算过分。   “师兄怎么办?”李蒙道,“这两个月,全凭他照顾,师兄功力也大有进益,不如……”   赵洛懿忙摆手,“此时不能让他进宫,你能进宫来,都托了它的福……”赵洛懿瞥向床榻,漠然道:“那人只以为你是给我陪床来的,这两月,他往我这里塞了不少人。”   李蒙一时神色古怪。   “都没睡,只睡了你一个。”赵洛懿忙安抚道。   李蒙冷冷道:“你睡啊。”   “别闹!”赵洛懿脚在下面轻踹李蒙。   “只管睡就是,反正我是你的玩物,玩腻了可以随手打发人的那种。”   赵洛懿哭笑不得,抓住李蒙衣领,揪过来响亮地亲了一口,眼神避过不看他,道:“那我尽快,否则这辈子换不成人了。”   李蒙耳根子发红,嘴唇亲得湿润,凉凉的,一时憋不出半句话来。   “你再听那家伙胡说,我就把你……”赵洛懿没表情地威胁道。   “把我打发给他陪床。”李蒙作面瘫状,仍不去看赵洛懿。   “把你干到下不来床,就在我榻上哪儿也甭想去。”   李蒙让赵洛懿说得面红耳赤,忿忿叫道:“你上哪儿学的这些……混账话!”   赵洛懿脸孔直发红,小心往李蒙面前凑了凑,低声问:“你不喜欢?”   “……”李蒙白他一眼,站起身来。   “去哪儿?”   “饿得不行,吃饭去。”   “怎么还没吃饭?”赵洛懿把李蒙按回去,起身出去吩咐饭,走回来,逆着光望见李蒙端正坐着的背影,那道影子让日光拖长,几乎到了他的脚边。李蒙一身他亲手挑的淡青色团花绣袍,看去身形端正,束发在顶,一柄白玉簪穿过,那修长的脖颈,似一株春日里亭亭直立的柳,温顺,不易摧折。   李蒙头动了动,半晌没有动静,想看一眼,忽然被赵洛懿从身后抱住了,李蒙就坐在他身前,窗外碧绿一枝条,雀鸟脖子一下一下侧转,乌溜溜的眼珠似乎在看师徒两。   “我从来没想过,还有今日,那天差点就死了。”赵洛懿长叹一声,唏嘘道,“还好没死。”   李蒙心中酸楚,一时难以言语,两人就那么抱着坐着,都想不起要做什么,一连串要解决的问题,要救人,怎么回去,都说不出来了,只这么抱着,自满门被斩后,李蒙头一次感到有了家人,有了个可以依靠的归处,好像所有事都能放一放,最好放得让眼前这日子长一些。   但两人也都知道,不能多耽搁,上万大秦人耽搁不住。   于是草草吃完一顿饭,赵洛懿便将提前拟好的名单给了李蒙,并一一告诉他谁都是做什么的,他讲得慢,以期李蒙能都记住。   李蒙边听边把自己听一遍没记住的标注下来,打算回头再看看。这一忙完,就是夜里了,晚饭后赵洛懿说出去办事,李蒙睡在他的榻上,没问他去做什么,抬头看了一眼算完事,自拿着那名单把人名官职都记住。 作者有话要说:  粗长吗! ☆、六〇      当天夜里,赵洛懿夤夜才归,李蒙迷迷糊糊看他一眼,缩在他怀里就睡,话也没多说一句。   次日起来一看人不在,想起前日宫侍说的,赵洛懿要去炼丹。李蒙心道,昨日也忘了问赵洛懿这事,他还会炼丹?别把南湄国君吃死了。要救那么多大秦奴隶,具体怎么做,没人告诉他。   李蒙坐在床边呆了会儿,宫侍来请吃早,早饭摆在寝殿里,李蒙连着两天没出去过。   只见是各色糕点十数碟,小菜八样,四种粥,要吃什么动动嘴皮子。   看见眼前低垂着头的宫侍,李蒙就想起昨天那个,便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侍惶惑地看了他一眼,低声回:“奴才哈尔。”   “嗯,哈尔,告诉你一起的弟兄们,要是圣子再来,通传就是,不要拦他,你们也拦不住。”李蒙喝了口粥,筷子挥来挥去,“对了,不管谁来,都通传,见不见咱另说。”   哈尔一愣,旋即感激地躬身磕头,“是。”   饭毕有人来伺候着漱口,之后捧上茶来吃,李蒙又记了一遍名单,就在院子里打拳,大汗淋漓方休,实在无聊得厉害。举目望去,屋舍以外,种着许多不知名的花草,均在大秦难得一见,颜色艳丽丰富,红的似火,蓝的竟如汪洋,连绵成群,漂亮得让人心惊肉跳。   不到晌午,赵洛懿便回来了,李蒙手里捏着一卷书,靠在廊檐底下,嘴里念念有词。见赵洛懿进来,把书卷一丢,推着赵洛懿进内殿,让摆饭。   “今天倒是早。”李蒙早已饿了。   赵洛懿站在架子旁洗手,随口道:“怕回来晚了你不吃饭。”   李蒙嘿嘿一笑,递筷子过去,在赵洛懿鼻子上戳了戳,“知道就每天乖乖回来伺候小爷吃饭。”   赵洛懿端起碗就吃,没那么多讲究,李蒙边扒饭边盯着他看。   “怎么了?”赵洛懿夹一筷子笋到李蒙碗里,“皇宫里不容易吃这个,从大秦来的。”   李蒙夹了块放在嘴里,果然鲜嫩咸香,炒得油爆爆的,也是地道做法。   “下午有什么安排?”李蒙边吃边问。   赵洛懿看了他一眼,“你想做什么?”   “我从今天就留在宫里吗?”   赵洛懿点头,“暂时作此打算,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说。”   “昨天那份名单,我已记熟,但上面写的人,我都不认识,记个名字也没大用处。伺候我们的人虽说大秦话,但南湄人私下里谈话必不会照顾着我们,还是得学。”   赵洛懿微微蹙眉,显是有些头疼,不过终于颔首,道:“慢慢认人,不急。”   “本来有一个教我南湄语的,这几日是我疏怠了,每日定两个时辰,让他尽快教。”   李蒙一想,两个时辰,不就是差不多半天么,便道:“那就下午,左右你我下午都无事。”   “可以。”赵洛懿将鱼腩肉剥下来,挑到李蒙碗里,说,“吃。”   李蒙简直哭笑不得,想找个机会说正事,赵洛懿却就知道吃,一时也说不下去。   俩人在外头逃命常常是一张油渍永远擦不干净的小桌,匆促吃面喝汤,完事上路,连睡觉都不踏实。李蒙看着四角镶金、桌面嵌入宝蓝色孔雀开屏图的食案,上午一个人在宫殿里坐着,觉得既大又空荡荡,地方大,没事做,时间变得长而无聊。这就是平顺、安稳的生活,昨日李蒙还在想,这么下去一辈子,忒也乏味。   但不这么乏味,对赵洛懿这样刀口舔血的杀手而言,通常都是挂着人命债的大事。在这个时刻,李蒙忽然想起进宫来前,曲临寒问他将来娶妻的打算了,十六在大秦是男子成年的意思,到底以后怎么个过法,从南湄回去,一定要有个主意。此时暂且不想。   饭后把茶端上来消食,午睡都免了,赵洛懿派个宫侍去传教他们南湄语的人过来。   “是个老熟人。”赵洛懿把他的启蒙读物翻了出来。   李蒙随手翻了翻,是讲南湄四时风俗的书,薄薄数十页而已,自年节讲到次年开春播种。这么学确实比阿珠想起来教一句更成体系,李蒙才翻了两页,连蒙带猜地看,下巴霍然被赵洛懿伸手来摸。   李蒙抬头对他笑笑。   赵洛懿一本正经地坐着,眼神甚是温柔。   又不像那个死人一般的祭司了,那日在街上看到半张脸,李蒙已是认出赵洛懿来了,毕竟曾经朝夕相对,不仅从形上去认,有时候更是一种不可说的感觉。李蒙这时心头一跳,明白了,并不是因为赵洛懿变白了他才觉得他没有人气儿,刨根究底,还是那天在街上,那四个奴隶显然是要拦马车请命的,赵洛懿就在车里坐着,却一言未发。   其实赵洛懿现在身份很敏感,虽然是祭司,但没有另一半正统血统,用他,不用他,都是南湄国主一句话。   当然赵洛懿现在希望国主能用他,不然没法下手救人。   李蒙他老子管瑞州时,他曾经一次流民投诚,这两年在十方楼当个底层传话跑路,干过不少下层老百姓干的活,要是换在李蒙当少爷的时候,这一万人与他相干不大,李蒙也说不好,他会不会愿意让赵洛懿去冒险。   昨日听赵洛懿说起时,他心里着实荡起一番热血,这是李蒙第一次有了点家国概念,虽还模糊得很。   “安大人到——”   当时李蒙心里就有点奇怪的感觉,看见入内来的是安巴拉,快速与赵洛懿交换了一个眼神,赵洛懿道:“熟人?”   李蒙当即起身,要对安巴拉行礼。   安巴拉身着黑红相间官袍,作惶恐状,反倒趴在地上给李蒙行了个大礼。   李蒙忙让开,不明就里地看赵洛懿。   “你叫他起来就起来,不叫他就不起来。”赵洛懿手搭在膝盖上,正在翻书,看也不看安巴拉一眼。   “安大人请起,怎么敢当?”李蒙扶了安巴拉起来。   当日在大秦见到安巴拉,他侧脸蛇纹骇人,李蒙一直不觉得他是易与之辈,现见安巴拉满脸堆笑,心里只觉得十分怪异。   赵洛懿似乎不屑与安巴拉说话,李蒙示意安巴拉坐下,自己才也坐下,问道:“平常是安大人教我师父南湄语?”   “是。”安巴拉瞟了一眼赵洛懿,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大概是跑过来的。   “今日起请安大人每日用过午饭后,继续过来教,我和师父都得学。”李蒙暗中拽了拽赵洛懿的袍袖。   赵洛懿这才放下书,坐正身,拇指抵着嘴唇一擦,淡漠道:“他说什么是什么。”   安巴拉忙诺诺称是,唤来一名随侍,是个十三四的小童,小童捧来要用的书本和笔墨纸砚。   像年幼时家中启蒙一般,自己十六了,赵洛懿更别说,近三十岁,才又学读书认字,南湄语中有不少字与大秦重合,最大不同在于语序,表达方式与大秦前后相异。但安巴拉讲得详细明白,一一纠正发音,示意李蒙屡屡细看他的口型,唇齿如何叠靠,又如何发出音节,事无巨细,只要李蒙不明白的,他都一而再再而三讲,直至李蒙点头。   赵洛懿全程像个石雕杵着,听没听懂都不开腔。   李蒙隐约觉知安巴拉有点怕赵洛懿,日落时分,安巴拉结束了讲授,带着小童出去。   “你是不是揍过他?”趁着晚饭没来,李蒙便问。   赵洛懿在擦他的烟枪,李蒙已很久没看见赵洛懿的护体神器,上去摸了摸,烟嘴烟斗都擦得锃亮。   “没有。”赵洛懿让李蒙把烟枪拿了去玩,拦腰将他向怀中一抱,低头在李蒙耳畔磨蹭。   “我怎么觉得他有点怕你……别蹭,痒!”李蒙像个兔子,脖子一缩,赵洛懿咬他耳朵,不说话,只是拿手在李蒙胸怀中摸来摸去。   “诶,你真是……”昨天夜里赵洛懿回来得晚,两人就抱着到天亮,李蒙自己觉得有点害臊,不想从前是赵洛懿不好意思,现开了先例,只要两人独处,总有几分暧昧不明,时时举动都让李蒙想到两个字——求欢。   “不做什么。”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赵洛懿一只手捻住李蒙胸前,激得他浑身一颤,往赵洛懿怀中缩,片刻后又以带茧的手掌抚摸李蒙光滑的皮肤,似乎舍不得这片刻温存,在李蒙后颈之中亲来亲去。   正弄得李蒙衣袍凌乱,外间宫侍说话声传来。   赵洛懿衣冠楚楚坐直身,就叫:“进来。”   李蒙尚且敞着胸怀,窘得满脸通红,低头去系。   “过来。”赵洛懿语声含着说不出的威严。   李蒙愣了愣。   赵洛懿握住他肩膀,将人半拖半带地拽过来,看去直似是李蒙浑身发软地靠在他怀中。   李蒙忍不住抬头去看,只窥见赵洛懿绷着下巴,手指灵活地替他系好袍带,一整袍襟,扯直衣领。   宫侍不敢乱看,一人跪在地上将饭摆上矮案,另外三人各自将食盒中的饭菜取出。   宫侍毕恭毕敬地退出去,李蒙与赵洛懿对坐,默不作声把饭吃了。李蒙在想,那些宫侍到底是赵洛懿的人还不是,方才的举动,应当不全是赵洛懿的人,他要坐实自己陪床的身份。   想通这一节,李蒙抬眼去看。   赵洛懿:“?”   李蒙便道:“待会你还出去吗?”   “嗯。”赵洛懿鼻腔中发出一声应答。   “什么时候回来?”李蒙问。   赵洛懿迟疑片刻,道:“跟昨夜差不多。”顿了顿,“你先睡,不必等我。”   赵洛懿压根不提究竟晚上出去做什么,要是能告诉自己的话,多半就说了。他不说,李蒙便也不问。晚上打完拳,再洗个热水澡,通体舒畅,窝在被子里就睡。   才睡了片刻,李蒙感觉到灯光一黯,饶是迷糊中,也警醒地睁开眼睛,看见宫侍在剪灯烛。   “不必熄灯,就这样。”   烛光应声而灭,宫侍被李蒙忽然出声吓得手抖,这才重新点燃。   李蒙看了会儿那灯,一星光芒在暗夜里静静流淌,渐渐模糊起来。李蒙又要睡着时分,有人在外通传:“李大人,安大人求见。”   正是睡意浓的时候,李蒙半天没想起来,问道:“哪个安大人?”   “神女殿掌事安大人,说白天来的时候,落了东西,不知李大人此刻是否方便。”   李蒙这才想起来,必是安巴拉了。一番手忙脚乱穿好衣服起来,安巴拉才进门,李蒙打着呵欠,眼角噙着泪光,“安大人自己找罢,就这么大个地方,我是没注意多出来了什么。”   睡前喝多了茶,李蒙此刻有点想解决一桩人生大事,奈何安巴拉直接一撩袍襟,在李蒙对面坐下了。   “安大人这是何意?”李蒙憋不住问。   安巴拉眼神一直往茶具瞟。   “夜深不喝了。”   “你年纪轻轻,还怕失眠不成?”安巴拉侧头斜睨李蒙。   “不,怕安大人夜来多梦,被我师父吓着。”   安巴拉知李蒙揶揄白天他对赵洛懿前倨后恭的样,目中掠过一丝凶狠,只一瞬转而苦笑。   “到底什么事,说罢,回头师父回来,看见你在这里,怕要揍你一顿。”   “我又不盯着他的人,揍我作甚。”安巴拉终于还上了嘴,但见李蒙脸色微红,不过也仅仅如此,不由下颌前伸,不怀好意地探问:“赵洛懿不是你师父吗?你还真的陪到床上去了?”   李蒙咳嗽两声,取了一只茶杯,刚喝一口,就想起本来要尿尿,喝不喝都不是,只想快点打发了安巴拉。   “关你屁事。”李蒙粗声道,“到底什么事,快说。”   安巴拉摸着下巴不怀好意地笑道:“数月前在大秦境内,要不是我放你们师徒一马,今日你们也不能在这内宫享福。现你师父得势,想请你们俩,在国君面前,为在下美言两句。”安巴拉“在下”二字说得十分生硬,倒不是他大秦话生硬,李蒙也看出来了,他现在说大秦官话溜多了,想必为了教赵洛懿,也补了不少课。   “你不是跟着圣子吗?”李蒙指间拈着茶杯,转了转,不信任地看了安巴拉一眼。   安巴拉神色间有些不自在,短促地说:“说来话长,你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只要告诉你师父,要是用得上在下,可以吩咐。话带到便是了。”   “你自己说去。”   安巴拉抿着嘴唇,手掌在桌上收紧成拳。   “你不是怕他?”李蒙难以置信道。   “反正,你知道我有这个意思就是。”安巴拉往门边瞥了一眼,门上映着两个宫侍的影子,俱是端立,他似乎不敢多呆,却又急着想让李蒙知道,他和他们是站一队的,走到门边,扭回头来,他的脸沉浸在阴影中,连脸上刺青都看不清,声音传来:“对了,你师父叫我带个话,今夜他不回来睡,你不用等他。”   安巴拉一走,李蒙顿时跳起来,急急忙忙往外去如厕。   出来后但觉浑身这才舒畅,一背都热出了汗,李蒙窘得无以复加,不过寝殿外的宫侍就像木头桩子杵着,李蒙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眼珠子也不动一下。   算日子,已经初十了。晚风清凉湿润,带着阵阵花香,朦胧睡意散去,李蒙头脑清醒起来,遥遥望月,月亮像个被人掰坏了的饼。圣子说的话在李蒙心中笼上一层阴影,月夜,今日不就是月夜吗?   晚饭时赵洛懿说晚上要回来,安巴拉又说他让带话不回来,每日里这宫殿进出的有谁,宫侍想必会对赵洛懿汇报。既然是赵洛懿让他来的,他又为什么说自己是来找东西呢?   看来宫侍里果然不止赵洛懿的人,安巴拉看上去是圣子的人,但今晚来显然是要撇清干系,向李蒙撇清,李蒙必然要告诉赵洛懿,他想赢得赵洛懿的信任。赵洛懿已经能在南湄国君面前为别人美言了?李蒙不禁对这个“英明”的国主充满好奇。   躺在榻上,李蒙翻来覆去地想,头都炸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去。要醒不醒时,依稀看见一丝光亮,不是灯光,是青蒙蒙的天光。   身后一臂揽着李蒙的腰,他迷迷糊糊往后摸了摸赵洛懿的脸,嗅见浓重香气,大概他衣服上熏了什么。   “这么晚才回来。”靠着赵洛懿温热宽厚的胸膛,李蒙又想睡了。   “睡。”赵洛懿一掌盖住李蒙的眼睛。   李蒙抽了抽鼻子,登时清醒过来,凛然于心的是一股血气,连熏香都盖不住。赵洛懿五大三粗,从不用熏香,这两天也没有用过。   李蒙呼吸粗重起来。   赵洛懿察觉到,一条腿发着抖贴住李蒙的腿,壮实的小腿摩挲李蒙的腿,脚掌向衬裤中探,靠近李蒙光洁热乎的小腿。   半晌,李蒙伸手入赵洛懿腰中,翻了个身,搂着赵洛懿的腰。   赵洛懿亲了亲他的耳朵,沉声道:“一夜没得空睡,陪我睡会。”   李蒙轻轻“嗯”了一声。   不足一刻,李蒙就听见赵洛懿呼吸变得沉稳均匀,他眼睫猛一颤,看了赵洛懿沉静的面容一眼。   晨曦洒下,赵洛懿面孔雪白,连嘴唇也毫无血色,李蒙忍不住鼻子向前探,温热的吐息交错,李蒙才稍稍安心,只是闭起眼睛之后,再也无法入睡。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冷!感恩节快乐!特别感谢每个看文的读者,每一个收藏每一个评论都燃起崽子的中二之魂继续敲字,这大概——真的是病得不轻吧。 嘛,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愿读者们都健康快乐。 ☆、六十一      赵洛懿这一觉睡到当日傍晚才起,李蒙早已憋不住,看他醒来,急着要下地,被赵洛懿拽着,脸通红的与他接个吻,便要去解手,还没尿出来。   身后赵洛懿靠来,将李蒙腰揽着,替他去松裤带。     李蒙面红耳赤,直是叫道:“我自己来,你睡醒了吗?今日怎不用去炼丹……”话未说完,身下被赵洛懿温热的手掌握住,浑身一颤。赵洛懿也不出去,李蒙即便不回头,也能感觉到赵洛懿的目光,万分尴尬,不住冒汗。   那手不住抚弄,弄得李蒙浑身发软,一只脚提起,脚踝微微颤抖,数息间,二人都是沉默,霎时,李蒙眼神涣散,一手扳着赵洛懿的脖子,尴尬道:“你可真是坏炸了!”   赵洛懿凑去亲了亲李蒙汗津津的后脖子,蹭他的脖子,手指拈着那物抖动,淅淅沥沥的水声激得李蒙耳朵通红,胸臆中一股热气涌动,脚踝不住发颤。   “都是汗,去洗澡。”   李蒙脑子里犹自嗡嗡的,睡了一整日,头痛欲裂,又被赵洛懿从身后抱着,赵洛懿抱得不顺手,出门后干脆打横抱着李蒙,李蒙舒服了一场,又不想让宫侍看见这副模样,把脑袋埋在赵洛懿胸前,生怕旁人看出什么。   浴池之中热气升腾,李蒙还没在这么大的池子里洗过澡,下几十个人没问题。水面上还浮着鲜红的花瓣,这是给贵妃洗的吗?   赵洛懿坐在李蒙身后,手指间搓开皂荚,给李蒙洗头发。   细细想来,已是用晚膳的时候,还没吃饭,李蒙饿得站不住,赵洛懿便在身后,留神以双臂圈住李蒙,以防他滑到水里去。   光滑的皮肤舒服地摩挲来去,赵洛懿粗重的呼吸靠在李蒙耳畔。   “别、别弄了啊,我饿。”李蒙胆战心惊道。   “放心,此事责无旁贷,师父负责喂饱你。”赵洛懿低沉的声音说。   李蒙吓得忙要起身,脚底一滑,吃了好几口洗澡水,水里大概有药材,有股奇异的香味,李蒙连忙趴在池边呸呸,哭笑不得:“要是中毒了,就完了!”   “没毒,解毒养颜,多喝几口。”赵洛懿眼底带笑,话声揶揄。   热水浸得李蒙一身皮肤白中泛红,光滑如同丝缎,俩人长发在水里绞在一起。赵洛懿以手指给李蒙一点点梳开。   “你别、别闹了啊,我脚软得很。”李蒙一面出气,脑袋靠在赵洛懿肩头,两个湿漉漉的黑眼珠盯着赵洛懿看,赵洛懿则认真替他洗头,带茧的手指抠出玫瑰色的脂膏,在李蒙黑亮的头发上揉开,虔诚合着手掌,将膏子一寸寸揉进李蒙的头发里。   乌发衬着李蒙耳朵通红。   “亲个。”赵洛懿道。   李蒙抱住他的腰,好险没再次滑到池子里去,洗澡水实在不大合乎李小爷的口味。赵洛懿弯下头,嘴唇一碰上,他手按住李蒙的后脑勺,李蒙微踮起脚,上气不接下气地与之亲吻,分开时低下头,喘着气问:“今日没去炼药,他们皇帝会找你麻烦吗?”   “不会。”赵洛懿道。   李蒙奇怪地看了赵洛懿一眼。   “唬人的。”   李蒙愣了愣,反应过来,失笑道:“我就说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独门秘技。”   “唔。”赵洛懿脸庞贴着李蒙的耳朵,手抱着他,温热的水波环绕着两人,肌肤贴着,蹭来蹭去,这令李蒙舒服地眯起了眼睛,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亲密。赵洛懿顺着李蒙的耳朵,啜到喉结,于李蒙小巧的喉结上盘桓不止。   坚硬的牙齿触及李蒙的喉咙,就像一口能咬断他的脖子。   李蒙仰着脖,白雾弥漫在他的视野里,他手指插在赵洛懿濡湿的发中。   赵洛懿抱着李蒙的腰,头颅贴着李蒙细瘦的脖子,细腻白皙的皮肤上浅浅留下几个齿痕,他着迷地亲吻李蒙,鼻子不住抽动。   李蒙被牙咬得有点疼,不住喃喃道:“轻、轻点。”实在被咬痛了,忍不住大叫起来:“停!停——师父!”   “好好好,为师轻点。”   “……赵洛懿!你他妈说的话还能不能算了!”李蒙气急了拽着赵洛懿头发扯来扯去,感觉赵洛懿像一头大狗,撒了欢在他身上圈地盘,心里一连串骂不出来的脏话奔腾而过。   菱花爬满铜镜,光可鉴人的镜面之中,映出少年略带稚气的面容,眉宇已隐现轩昂气质。   赵洛懿眼盯着镜中人,勾起李蒙下巴,亲得李蒙喉中不住唔唔作声。   李蒙双唇红润,满面潮红,将里衣匆匆一穿。   门上两名宫侍影子映出,静静站在那里。   赵洛懿两臂一伸,李蒙忙为他穿上祭司大袍子,华贵衣袍衬得赵洛懿眉间暗含的杀意如王者之气不可冒犯。镜子里,赵洛懿广袖博带,宽肩窄腰,他身材高大,笼罩下来的身影散发着慑人的气势。   李蒙心头一凛。   赵洛懿抬起脚,朝李蒙一伸,碰了碰李蒙的腿。   登时一只湿脚印留在李蒙的下裳上,脚背贴着李蒙的腿,蹭来蹭去,把脚蹭干,才钻入一旁放的木屐之中,拇指与其余四指分开,像一排小脑袋动了动,木屐便摇来晃去。   出门时李蒙低头看一眼小腿上脚印,不住好笑。   “大祭司大人、少祭司大人。”宫侍行礼。   李蒙连忙板住脸,赵洛懿则一脸冷漠,甩着一副大袖子,一派潇洒落拓的样,时不时扯起袖子看一眼。   两人俱是饿得不行,用饭时只他们两个,宫侍一律不用伺候,都是狼吞虎咽,赵洛懿一腿屈着,手按在膝上。   李蒙吃得半饱时,抬头看一眼赵洛懿,想起一句话来: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赵洛懿眉毛一动:“好看?”左手于胸前一划。   李蒙肚子里憋着笑,点头:“嗯,很好看。”   赵洛懿满意地嗯一声,给李蒙剔鱼刺。外面宫侍进来,李蒙便一手接在筷子下方,将赵洛懿才剔好的鱼肉给他夹回去,满脸诚惶诚恐的表情。   宫侍退出。   赵洛懿直接把鱼肉喂进李蒙口中。   “大祭司大人、少祭司大人,安大人求见。”宫侍哈尔跪在门口。   李蒙登时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把肉吞下去,憋得满脸通红,赵洛懿手指于李蒙下巴勾了勾,带着几分调情的意思。   李蒙只得吃了,把筷子吐出去,赤红脸低头,心头忍不住暗骂,神色大不自在。   赵洛懿放了筷子,瞥一眼宫侍,冷淡道:“让他回去。”   “让他进来。”几乎同时,李蒙说。   赵洛懿看李蒙,李蒙忙赔笑给他斟酒,道:“师父不是说,安大人的东西找着了,要让他今日来拿。”   哈尔一时伏在地上不动。   “还不去,一室之内,以后听少祭司的。”   李蒙才想起方才宫侍的称呼,登时莫名其妙起来,看哈尔出去,忍不住道:“我不会跳大神。”   “简单,为师慢慢教你。”   这时传来两声咳嗽,安巴拉入内,看他们正在用晚膳,一时间不知是否该退出去。   李蒙朝安巴拉招手,“安大人一定饿了,眼睛都绿了。”   安巴拉走去,要在李蒙身旁坐下,赵洛懿抬下巴,看了一眼旁边坐垫。安巴拉已踏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便在俩人两步外规规矩矩坐着。   半晌,赵洛懿只顾给李蒙夹菜,催促他多吃一些好长肉皇宫伙食不错云云,直把安巴拉当成团可有可无的空气。   李蒙撑得肚皮滚圆,摆手道:“吃不下了,师父多吃,我陪安大人说说话。”   “嗯,不许给他泡茶,让他自己泡。”赵洛懿正在吃东西,含糊道。   李蒙起身,将安巴拉带到一旁矮案旁,对坐下来,泡了点茶消食,没把赵洛懿的话当回事。   安巴拉却端着茶杯不喝。   李蒙面无表情道:“方才我师父说,一室之内,都听我的,他是大祭司,说话自然算话,放心喝。”   安巴拉这才吃了口茶润着,等赵洛懿用完饭,赵洛懿与李蒙坐一边,一手将李蒙揽在怀中,漫不经心地问安巴拉:“什么事,不能等到明日再说?”   安巴拉询问的眼神一对上李蒙,看李蒙微微摇头,就知道他大概还没说,便道:“属下经过此处,来问问午后为何无人传唤……”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没叫你就不用来。”赵洛懿大手一挥。   李蒙一想俩人在寝殿里腻歪了一整天,也是过意不去,便道:“明日照旧,会派人去请安大人过来,安大人且放心。”放心二字李蒙说得很重。   安巴拉何等人,在精明多疑的圣子面前都吃得开,顿时会意,颔首称明日一定准时,离去前还从袖中取出一只半透明的玉蚌壳,他怯懦地看了眼赵洛懿,转而将东西交给李蒙。   “此物乃族中巫医经上千次试验方得的好东西,闺房行事,只需小指甲盖挑出那么一些,与油膏同用,能享人间至乐。”虽是对着李蒙说这话,安巴拉的声音却足以让赵洛懿听个一清二楚,李蒙当然知道,他讨好的对象不是自己,呵呵呵的冷笑声中,李蒙打发了安巴拉出去。   一回头的功夫,那玉蚌壳就不在桌上了,赵洛懿在书案前坐着,怎么也坐不老实,一条腿蹬踏在椅上。李蒙给他捧了杯茶,自己扯过赵洛懿在翻的书,勉强能认识一些,还是那些讲巫蛊的。   李蒙便先忍住问题,不作声地去旁边榻上坐着,盘着腿,按赵洛懿教的心法调息。   这晚赵洛懿没出去,李蒙本来犹豫用不用问赵洛懿前两日晚上出去做了什么,尤其昨晚,一夜未归,早上回来时又一脸面无人色。而赵洛懿只顾看书,认真的架势,让李蒙的话又吞回肚子里。心里摇摆的小人瞬间就站在了:师父这样的大老粗,为了你,都定性读书了,改天再问,着急个啥。   赵洛懿做事总是为了自己的,李蒙很领情,兼窗户纸捅破之后,又更添亲密。李蒙又听赵洛懿安排听惯了,就算赵洛懿当着外人都说听他的,李蒙也就那么一听。   到第二天下午,饭毕之后,外面是个艳阳天,却要听安巴拉讲课,师徒二人都昏昏欲睡,勉强挨到放饭时,李蒙送安巴拉出去。   出了寝殿,两人在廊檐下边走,安巴拉边道:“那日,跟你说的那些……”   “安大人稍安勿躁。”李蒙微微眯起眼,转过头,微风拂得院中花草荡漾起五光十色的波浪,李蒙揣着大袖子,“我师父夜里都去了何处?昨日没睡醒,忘了问,那日既然是安大人来传话,想必你知道此事。”   安巴拉没料到李蒙会在此时问起,只当李蒙是个唯唯诺诺的小兔子。   “怎不去问大祭司?”   李蒙微微扬着下巴,笑道:“想必安大人知道,我们大秦人很会做生意,于买卖一道,从不吃亏。”   “……?”安巴拉一脸木讷,显然没听懂李蒙话里的机关。   要是对个大秦人说这话,对方必须已经懂李蒙的意思:安巴拉告诉李蒙赵洛懿晚上去哪儿了,李蒙才帮他转话。   “你先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帮你传话。”李蒙道。   安巴拉眉毛纠结了起来。   “安大人不用着急,你也别把我师父看得太神通广大,毕竟在你们的地盘上,他相当于是个外族人。”李蒙拍了拍安巴拉的肩,“大人回去想想再说。”   安巴拉目送李蒙进去,心内抓狂,他怎么不急!他很急!再不能从圣子手底下脱身,他就快要被整死了!    ☆、六十二      翌日一早,李蒙被摇醒,看是赵洛懿来,眼皮也懒得掀,由得赵洛懿摆弄,穿戴整齐之后,叫张嘴李蒙就张嘴,叫伸手便伸手。   直至一口咸甜爽滑的鸡粥喂到嘴里,这才清醒了些。   “今日不炼丹?”   “不炼,你老惦记炼丹做什么。”赵洛懿往李蒙碗里塞了个白胖胖的馒头,与前几日的吃法甚是不同,倒像在瑞州吃的了。   “怕吃死人,被扣在这鬼地方。”李蒙面无表情道。   “不会。快吃,带你去个地方。”   李蒙勺子在粥里捣弄,把鸡丝挑出来细细咀嚼肉味,看了赵洛懿一眼,“出宫吗?”   赵洛懿嗯了一声,稀里哗啦地喝粥,小声道:“你现在是少祭司了,他们皇帝老儿下了旨,荷花娘娘生辰时,你负责做我的副手。”   李蒙惦记跳大神的事,混沌的脑子缓慢运转,想起赵洛懿说会慢慢教他,便不问了,吃完粥赵洛懿看着他又吃了两个馒头,一个黄金卷,才给他擦脸漱口。   李蒙身上袍子仿赵洛懿的制式,不过是白色的,银线绣着不少祥蛇,腰带上镶嵌玉石,下踏一双升龙靴。少年意气风发,眉清目朗,面白唇红。   赵洛懿给李蒙整顿好,背转身去,展开双臂。   李蒙依样画葫芦,伺候赵洛懿穿戴。   晨光已明亮起来,光线穿过李蒙手指之间,他手指搭在赵洛懿衣领上,拢紧,双手环抱赵洛懿健壮的腰身,脸贴着赵洛懿襟口冰冷光滑的布料,后蹲下为赵洛懿整理袍襟。   师徒两人,穿戴一新,赵洛懿深邃目中,李蒙恍如出门看花的少年人,赵洛懿伸出小指,在李蒙四指掌中随意一勾,淡漠道:“办成办不成,就看少爷的脸了。”   李蒙顿时紧张起来。   “随机应变即可,有句话说,先礼后兵。就是这个理。”   门外早有四人相候,赵洛懿手自四人面前划过,一一将名姓与李蒙通过。   “谷旭、贡江、鱼亦、廖柳。今日起,他们四个,都派给你使唤。”   两名宫侍垂手而立,李蒙知不是说话的地方,便不多问。   一行人持赵洛懿的令牌,马车载着,驶向宫外。   高高宫墙自两旁掠过,高大白墙渐渐掠出视线,经过宫门外的长街,人语声渐起,满街摩肩接踵,大都的繁华,直至此处,才初现端倪。皇宫反而像是静立于北方居高临下观望的遗世高人。   李蒙放下车帘,缓缓打了个哈欠,对面坐着光头贡江、独眼鱼亦,廖柳看去是个瘦高个的青年,三人共通之处,大抵在于一身正气,即便是只剩一只眼的鱼亦,也是浓眉大眼,面部轮廓方正,不似獐头鼠目之辈。   谷旭在外赶车。   赵洛懿双手按膝,朝李蒙道:“马车会带你到长老殿,中途我需离开,有事要办。他们三人跟着你,外面谷旭跟我。你只要告诉来人,你是少祭司,自会有人带你去见源长老,这人会大秦话,你便与他胡扯。”   “……”对个没见过面的人胡扯个蛋啊!李蒙瞥赵洛懿,“要让他说什么?”   “不用,混个脸熟。”   “……”李蒙正色望向赵洛懿,“师父你是认真的?”   赵洛懿揉了把李蒙的头,“那老头是个硬骨头,今日必不会告诉你什么,我命人给他传过话,你去他会把东西交给你。能笼络就笼络,笼络不成就随便和他说会话,为师看你在宫里待得也很闷。”   这才是大实话吧?!李蒙哦了声,那股紧张感顿时消弭于无形,“可以回一趟馨娘那里吗?”   “这个时辰,她应当就在长老殿,只用两个时辰,我来接你。这之前你可以和她见上一面。”话说着,赵洛懿推开车门,手往谷旭背上一搭,彪形大汉转过脸来,一串络腮胡,张着嘴不说话,看着赵洛懿的眼神十分温顺,像一头忠诚的大熊。   “就在前面拐角停车,”赵洛懿转回头,朝廖柳道,“换你驾车。”   马车行到街角,谷旭长臂挽缰,车轮稳重停下。   赵洛懿踏上车辕,祭司大袍腰侧别着他心爱的烟枪,站在无人的街角向李蒙勾起嘴角,继而带着谷旭走了。   廖柳驾车,马车重新上路,李蒙仍觉得心中激荡,他师父真帅。   李蒙看了看对面两人,能感到两人在自己看去时,特意避开他的眼神。   李蒙搓着手,正要说点什么,车窗外有人。   鱼亦手中短剑刺向窗户,帘子一荡,李蒙看见了个下巴,忙叫道:“别动手,是我师父!”   赵洛懿手脚并用扒在车窗上,也不叫廖柳停车,掏出块牌子,砸到李蒙怀中,抓过他的下巴,狠狠亲了一口,语速飞快,“祭司的牌子,忘了给你,谁怀疑你身份,就用这个砸他,师父走了。”   倏然车帘放下,微微晃动,想是赵洛懿之前忘记给他的,当着两个手下的面亲了嘴,李蒙颇有点不自在,脸皮发烫地低着头,擦了半天令牌,随手收起。   “大祭司大人对少祭司大人真心疼爱,教人羡慕。”贡江嘿嘿直笑,大手在自己光头上搓了一把。   李蒙干咳两声,想起一事,低声问:“你们都是大秦来的?”   贡江与鱼亦将衣领一拉,李蒙便看见他们脖子上的奴隶刺青。   “上月选祭品时,大祭司大人选出我们四人,仗着都是江湖人,我们对他动了手。”鱼亦自嘲道,摇了摇头,“我们四人联手,被揍得落花流水,便跟定你师父了。”   “祭品?”李蒙微微蹙眉。   “给他们皇帝老儿吃的人心,都从末等奴中挑,不过照我看,要是圣子说南湄贵族人心能令其长生,怕是轮不上咱们。”鱼亦嘴角现出一抹冷笑,将短剑别在腰侧。   李蒙沉默了。   按照南湄的例制,现在神女再也不可能有,长老殿必定会有新的选择神女的方案,多半往蛇神脑袋上一推。南湄人信仰巫术,赵洛懿身上只有一半神女血统,目前看来,在南湄族中待遇极高,至少和李蒙来之前的假设大相径庭。   李蒙猛然浑身一凛,将赵洛懿奄奄一息蹲在牢里顶着蓬头乱发等自己营救的想象甩出去,想了想,问鱼亦,“源长老你们认识吗?”   “我们被你师父带回来之后,足足养了半个月。”贡江道。   李蒙明白了,至少半月之前,赵洛懿就已经有李蒙和曲临寒要来大都的消息,至于怎么知道的,李蒙不打算去问。赵洛懿似乎有自己的渠道,也许在大都,还有那么一拨人,像馨娘一样,站的不是赵洛懿的队,而是冲着神女的余威。   “放心,你师父只是让你出来散心,没什么好慌的。”鱼亦抱胸,挤眉弄眼揶揄道。   方才赵洛懿当着两人的面与李蒙亲那一下,既是逗李蒙好玩,也是让这些愿意报恩的江湖人直观了解两人的关系,免去不必要的麻烦。   长老殿比皇宫小得多,大门朝街,不仔细看时,还以为是一处商铺。   没等李蒙拿出令牌,就有侍从出来牵马,另派一人带李蒙等人入内。这里内部全是一副官邸做派,前院办公,后院歇觉,来了人便往偏厅带。   院里四棵参天大树,枝叶遮天蔽日,看上去足有上千年高龄。李蒙一行被带到厅内入座,一路没遇到旁人,整座院子里唯有扰人的蝉叫声。     “少祭司大人稍坐,小的这便去通传。”侍者点头哈腰道。   李蒙的令牌还没拿出来使,好奇地四处打量,厅内装潢古朴,墙上挂着几幅画,李蒙一看那印,竟只有一幅落印上是南湄文字,余下皆是大秦大手所作,有一人李蒙曾在父亲李陵书房里见过,父亲很舍不得挂上墙,偶或取出赏玩。   想不到这南湄人的长老殿,能弄到这样的珍品,看来是真有钱。   跋山涉水过来路上,李蒙从没想过大都是这般光景,要是不卖人,和大秦确实也没什么分别。   一盏茶用完,下人来报,说源长老上午便出去办事,此刻还没回转,走前吩咐,让要是宫里的少祭司来了,就留人下来。   “刚刚源长老带的随从才捎了话来,事不好办,今日怕是连家都没法回,就在那边庄子里耽搁了,请少祭司明日这个时辰再来。”   李蒙一听,眼珠略略一错,立刻反应过来,五湖四海皆兄弟,官场作风都一样,这在和他打官腔,想必那个源长老,不知因为什么,忽然又改了主意,要不就是给李蒙个下马威,让他明白明白:见与不见,不是你少祭司的身份决定的,是我源长老说了算。   李蒙是小辈,年纪轻,这些年跟着大秦下层百姓混活多少白眼没挨过。再则赵洛懿也说只是为混个眼熟,今日见不到并不打紧,便道:“知道了,馨长老可在?”   传话的下人先是一愣,继而忙着赔笑:“小的过去说一声。”   李蒙随便挥了挥手,打发他去。   不片刻,外面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馨娘急匆匆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牛高马大的巫马丹,巫马丹按着腰侧的剑。李蒙身后鱼亦、贡江也警惕起来。   “自己人。”李蒙转头对鱼亦道。俩人走开去看墙上挂的画。   馨娘将李蒙拽过去,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遍,才松了口气,问:“怎么不去家里,今日回家么?”   门口一左一右分别侍立两名长老殿的人,李蒙扫了一眼,便道:“你预备何时回家去?”   “事情不多,明日再来也无妨,可以走。”馨娘询问的目光转向李蒙身后。   “师父给我派的人。”李蒙道。   馨娘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吩咐巫马丹去备车。   李蒙忙道:“我们的车在外面。”   “那不用去了,坐蒙小子的车回去。”   巫马丹令行禁止,让李蒙三人,馨娘先出门去,随在他们后面。   上车后众人都无话可说,李蒙派鱼亦去给赵洛懿打个招呼,说在馨娘家里吃午饭,事要办完了让他也来。   刚进馨娘家的大门,馨娘就吩咐人去叫曲临寒过来,李蒙便问:“青奴还在罢?”   馨娘神色古怪道:“你说你买回来那个倌儿?”   “你知道了?”   馨娘迟疑地颔首,边走边说:“前几日他还闹着想回楼里去,我想你早晚要回来,等你回来再做这个主,让你师兄看着人呢。”她叫住家丁,让把青奴也带过来。   青奴李蒙知道,刚买来的时候就迫不及待想继续货腰为生,没想到都这么久了,他还在想这个,李蒙听了简直没法接话。在皇宫呆了几日,李蒙再一看馨娘家,也不觉得大了。贡江与廖柳被家丁带去隔壁屋用茶,馨娘坐下便动手烫洗茶杯,浑似李蒙从来没离开过这个家,还是像往日一般,夜里过来叙话而已。   接近正午,外面日头白晃晃,碧绿茶汤静静自壶嘴流出。   李蒙拈起一个杯子,馨娘咳了一声,巫马丹于另一侧坐下,端着茶向馨娘点头,豪气万丈地朝李蒙举杯,一仰脖子喝了个干净。   李蒙失笑,把自己的也喝干净。   见到李蒙后一直板着个脸的馨娘这时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忍不住低声道:“两个土包子。”   李蒙一哂,示意馨娘给他来点茶。   馨娘抬头看向门,霍然一股大力自李蒙后领提了他起来,李蒙猝不及防被掀翻在地,肚子挨了重压,急促喘气,干呕着倒在地上,上方曲临寒满面怒容,举拳就要照着脸揍。   巫马丹口中一声呼喝,两手架着曲临寒,把人脱开。   曲临寒张嘴就骂:“放手,操,老子揍我自己的师弟,关你这野人屁事,撒——手——!”曲临寒整个人朝前冲,奈何巫马丹力气比他大,直接将他架起离开地面。   曲临寒脸涨得通红,口中嘶声力竭发出一串“啊啊啊”,两脚猛然朝上一翻,脚踝贴着巫马丹颈侧,借力翻坐到巫马丹脖子上,巫马丹已松手,九尺高的巫马丹亮眼被曲临寒毫无章法一蒙,登时脚下乱了方寸,茶桌被踢倒,茶水撒得到处都是。   “师兄!”李蒙大叫道。   曲临寒一手揪着巫马丹的头发,一手按着巫马丹的眼睛,不住喘气,望向李蒙。片刻后,嚯嚯冷笑数声,“今日你倒是,人模狗样的,接进宫里过好日子了,师兄就不要了罢?还回来做什么?我告诉你,师父我自己救,救出来算我一个人的师父,你小子别他妈想沾光!”   “……”李蒙转头看馨娘,馨娘不自在地避开李蒙的视线。   “自家兄弟,打什么架,人不在,你担心得跟什么似的,人在了,你又想揍别人。别仗着你是师兄就欺负人。”   李蒙这才看见,门口还斜倚着没长骨头的一个男人,青奴微微眯起眼睛,打了个呵欠,朝李蒙摊出手,“回来就好,奴的卖身契你收在哪儿了?横竖你进宫,看来要找的人也找着了,犯不着问我打听事儿,这里奴是半刻也住不下去了,连个男人都没有。”   “……”曲临寒、曲临寒骑着的巫马丹,俱是循声望去,又不好揍一个倌儿。   “师兄,师父在宫里,人找着了,这趟回来……”李蒙喉结滚了滚,想来想去,对曲临寒讨好笑道:“你知道,我这人,疏懒数日,武功定是不能与师兄相提并论,师父又念叨你,要救师父出来,还得看师兄的。”   曲临寒脸色稍缓了缓。   “你就别和我置气了。”李蒙走前,对曲临寒做了个揖,“没你真的不行,自家兄弟。”   曲临寒鼻腔里重重哼了两声。   巫马丹趁势抓住曲临寒的双手,扯个猴子似的把他扯下来,看一眼馨娘脸色,将人稳稳放在地上。   李蒙大大松了口气,得想个办法让曲临寒别犯愣,否则带着他也要坏事。一时间只觉无比头痛,青奴踱步过来,直接越过众人,将茶桌摆正,吩咐人去换茶具。   众人这才坐下,曲临寒抱胸,一直不看李蒙。   青奴笑吟吟重泡了茶,一人一杯。   馨娘烧了一勺虫子,凛冽香气让数人俱是清醒过来。   有人进来向馨娘耳语片刻,馨娘朝众人道:“你们师父来了,我去接他进来。”临出门,又回头朝曲临寒和李蒙两人道:“别打架。”   想想曲临寒确实也倒霉,本来按赵洛懿的吩咐,师兄弟去南洲等着,南洲又有个吃穿不愁的闲人居,老实等便是。跟着李蒙一路来了这里,路上不知克服了多少恐惧,李蒙自己怕死,当然明白曲临寒也怕死了之后,家仇无人能报,更怕王家绝后。再则,赵洛懿收了这个徒弟,本意是要收个师兄看着李蒙,一旦李蒙不用他看着,他便可有可无。曲临寒自会担心被丢下,一来他拜入赵洛懿门下的初衷师徒之间都是不纯,再来他跟赵洛懿的时间不长。李蒙想自己,要不是与赵洛懿这一年来的彼此照应,几次赵洛懿救了李蒙性命,尤其是李蒙被安巴拉抓去,赵洛懿去而复返带他逃命一事,也不敢确信赵洛懿不会丢下自己。   毕竟谁都已经习惯了,赵洛懿独来独去,不给人找麻烦,看着也不希望任何人给他找麻烦的冷淡模样。   李蒙思绪被青奴懒洋洋的说话声打断:“你们要说什么?要是与我不相干,喝完这两口,我可就先走一步了,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完。”   “什么功课?”李蒙闻所未闻,忍不住问。   “……别理他,他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早点放回去,免得看着恶心。”曲临寒话说出口,似觉不妥,又道:“我是说他,不是说你和师父。”   青奴嘴角噙着笑,一副早知如此的了然。   李蒙没接话,馨娘已带着赵洛懿进来,数人都起身,赵洛懿将身边两人打发去和贡江、廖柳一处,命他们随便转转。   门从外一闭,下人们俱退到远处。   青奴起来请辞,李蒙对赵洛懿颔首,他额头微微渗汗,倒是不希望赵洛懿注意到青奴,无论怎么说买了个小倌这事……   青奴也是个识趣的,没与赵洛懿说半句话,巫马丹退出门外去守着。   馨娘默不作声看了赵洛懿半晌,蓦然朝前倾身,捧住赵洛懿的脸来回打量,眼圈直发红,嘴唇抖颤,声音不稳道:“怎么变这样了……是不是,是不是去过万神窟?”她双手发抖,赫然捋起赵洛懿直垂的宽大袍袖。   斑驳齿痕刺激得馨娘瞳孔紧缩,片刻后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半晌,方闭目,重重叹了口气:“果真如此。”    ☆、六十三      “蛇神承认你了吗?”馨娘死死咬住嘴唇,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楚,拭去眼角溢出的泪痕,坚毅的眼神望着赵洛懿。   “暂时还没有,照图力的安排,荷花娘娘生辰当日,他将手持蛇神。”赵洛懿话声骤停,看了李蒙一眼。   “……?”   赵洛懿手指牵开衣领,“和从前一样,以蛇神咬噬颈侧,三日不死,可得其位。”   “你预备怎么办?”馨娘问。   “蛇神是毒蛇吗?”李蒙忍不住问。   “那要看长老殿的意思。”赵洛懿淡漠道,“不必担心,图力希望我成为大祭司,始祖一族如果不能得到延续,蛇神的地位将被削弱,国君成为真正的掌权者,不是图力想看见的。”   李蒙忽然意识到,图力应当是指圣子。   馨娘脸色煞白,想了想,才道:“长老殿我去想办法,你的武功……”   “大不如前了。”赵洛懿道,有意无意瞥李蒙。   馨娘便知此时不该再问这事,而李蒙还在想蛇神,赵洛懿与馨娘之间有他们都知道,而自己不知道,赵洛懿也不愿意告诉他的事情。   曲临寒则只是听,难得做低伏小一回,给他们舀茶。   沉默片刻后,馨娘慢条斯理喝完一杯茶,郑重其事的目光转回赵洛懿脸上,“你预备插手南湄族内之事了吗?”   李蒙意外地看向赵洛懿。   曲临寒埋着头往壶内注水,睫毛不禁一颤。   “虽然南湄是我的母族,但我生在大秦,长在大秦,谁做南湄的主人,于我而言没有差别。既然图力千辛万苦把我弄过来,什么也不做,未免辜负他对我的期待。”赵洛懿嘴角一撇冷冷弧度,搭在桌面上的手指不经意轻颤。   李蒙微微蹙眉,当时赵洛懿在断龙崖下收拾十方楼叛徒,依照约定,此事一了,赵洛懿应当去南洲与自己和曲临寒会合。   “图力假扮的柏叔,之后留在十方楼,没有离开吗?”   突如其来的插嘴让赵洛懿转过头看李蒙,他眸中神色复杂,半晌,只沉默一点头。   “柏叔死了吗?”李蒙问,手掌不自主握成了拳。   “没有。”赵洛懿握住李蒙的手,并不避讳馨娘与曲临寒,“那夜图力先你二人一步,杀死楼主。恰好你们两个出现,安巴拉是图力的人,他知道你是我的徒弟。”   赵洛懿手指于李蒙掌中一勾划,“好在他们没见过临寒,否则那晚你们两个都保不住。”   “我接到楼中消息,已是次日。”馨娘道。   “谁给你传的信?”赵洛懿问。   “霍连云。”   “你来找我们时,说有人跟着我们俩,那人是谁?”曲临寒手里捉着勺子,忽然抬头问。   “我也不知道,这是霍连云信里说的,他说小蒙杀了老楼主,叫我趁乱营救你们,还说会有人追杀,他推测是饕餮的手下。信还收着,要查验吗?”馨娘不大自在地撇了撇嘴,“你这俩徒弟戒心又重,不这么说,也不会那么轻易就答应与我同行。”   “刚离开瑞州在外留宿的时候,确实有人跟着我们。”李蒙慎重开口,视线扫过众人,把那天晚上和曲临寒在一间破屋投宿,结果屋里火堆现成,早上又发现马车内被人动过,“他不大像是来追杀我们的,否则那晚我和师兄又困又累,要杀了我们不是什么难事。”   曲临寒显然也想起了那晚,脸色不大好看。   赵洛懿叫馨娘将信取出,拈在指间查看,表情凝重,唇抿得很紧,但没说话。   “会是大师伯派的人?”曲临寒还记得那个和颜悦色的大叔,一时没憋住,问道。   李蒙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应该不是,我想到一个人。”与赵洛懿交换一个眼神,彼此都知道了对方的意思,李蒙喝了口茶,沉声道:“师兄不知道这一节,馨娘应该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当时在街上被人追得跑进妓馆,追我的是一伙南湄人。后来师父与他们对上……”   “我记得。”馨娘说,起身接过赵洛懿还来的信纸收好。   “那日是除夕。”赵洛懿温热的手指摩挲李蒙的手背。   “对,是除夕。因为师父受了重伤,需要静养一晚,晚上喝了点酒,我不小心……睡着了。”李蒙搔了搔头,“和二师叔一块儿睡的,晚上有光斑投到我的脸上,我便醒了。也是那天晚上,安巴拉公然闯入,本来是对师父出手的,但我拖了后腿,被安巴拉抓走。当时没觉得怎么,听馨娘一说,是二师叔通知的,再想到平时和二师叔说的话,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也是那天晚上,小饮了几杯,我问二师叔,他身居高位,为何要到十方楼当杀手。他把问题推回来,我也是有点醉,没过脑子就说,也许他是十方楼埋在朝廷里的一颗暗棋。二师叔却问我,为何不猜他是朝廷埋在十方楼的人。对了,夜里醒来之后,我就去看师父,二师叔屋内桌上放了一面小镜子,镜面朝上。”   李蒙说前半截时,众人只是沉默着听,说到最后,馨娘却变了脸色,“这是江湖上一种约定手法,不能辨别谁是自己人时,房上有人揭瓦,一看镜子反光便知。”   难怪找过去时,南湄人已确认了赵洛懿的所在,而且唯独那天晚上,霍连云让自己过去一起睡,“二师叔那晚叫我过去,怕是不想牵扯我进来。”     赵洛懿面无表情道:“那得尽快办完这边的事,霍连云毕竟是靖阳侯,朝廷之人,最会说谎话骗人。”   “对,你娘离开南湄之后,对南湄朝廷早已经不抱希望。当年……当年你爹,”馨娘语气复杂地叹道,“只有十方楼是她的心血了,温煦对你们母子有活命之恩,也是应当报的。”   曲临寒听得一头雾水。   “你要办的是什么?杀了图力吗?”馨娘霍然道,一时间李蒙变了脸色。   “办得到吗?”赵洛懿问。   “很难。不过不是没有机会,图力好男风,虽然为人多疑,总会有弱点。今日你们来找过我,很快图力就会知道。”馨娘欲言又止,终究有话没说。   “有事吗?”李蒙忙问。   “无妨,当年我与牡丹是生死姐妹的情分,我回来,已经很招人注意。不过近几日我这边不能有太大动作,对了,今日你们去长老殿,是找谁?”馨娘问。   “我让李蒙去找源长老,先接个线。”赵洛懿无所谓道,似乎在想别的事情,显得心不在焉。   “源西泉那人是个老顽固,你们找他也啃不下来,即使他和图力有仇,但长老殿曾对蛇神发过誓,忠于始祖一族,绝不背叛,否则万蛇噬身,死后永不入轮回。传到我这一代,虽然不少人早已经不把这誓言当回事,但长老殿那几个老的,还是忠于神女和圣子,在长老殿看来,大祭司不如圣子尊贵。他不会听令于你,或者,等蛇神承认了你的身份以后,再做打算,他现在还敢怠慢于你,只不过因为蛇神还没有正式承认你。”馨娘略蹙着眉头说。   “再说吧。”赵洛懿按膝起身。   李蒙跟着他也起身来,馨娘送他们到门口,想起一件事,便道:“源长老曾有一子,死于图力手下,或许对你们有用。行事万万小心,南湄朝廷比你们想的更复杂。”   赵洛懿对出门后就躲在柱子后面的曲临寒招了招手。   曲临寒眼底霎时一亮,却耷拉着头,一脸不情愿走到赵洛懿跟前。   “不可懈怠了练功,你们俩能平安到南湄来,实是我意料之外,你小子,还是行。回去后抓紧把你的事办了,今日之前,确实我没把你的事放在心上,今日之后,就算你小子还有事瞒我,看在保护你师弟的份上,一笔勾销。”赵洛懿大手落在曲临寒头顶一揉。   曲临寒浑身一凛,恭敬地给赵洛懿磕了个头。   等曲临寒起身,赵洛懿已携李蒙和随从走远,他扶着柱子爬起来,呆呆坐在廊檐下头。敲了敲犹自发抖的双腿,不由自主再看一眼,只看见空无一人的大门了。   才一上车,李蒙立刻就问:“万神窟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去过了?跟蛇神承认你有关系吗?刚才你说你武功大不如前了,是怎么一回事。你……”   李蒙话还没问完,赵洛懿便大笑了起来,弄得李蒙只好不作声看着他,又见车里坐着的另外三个人,贡江和廖柳嘴角抽搐,显是憋着笑,鱼亦则嗤道:“知道你们师徒俩感情好,能不能别在咱们这伙刀口舔血的孤家寡人面前显。”   “这是我小徒弟,也是我的伴儿。”赵洛懿拉过李蒙的手,手掌覆上去拢着。   “……”李蒙登时满脸涨得通红,没想到赵洛懿会当着这些江湖客的面就这么说了出来。   贡江摸着光头,磕巴嘴道:“哦,伴儿啊,赵兄好福气。”朝赵洛懿一拱手。   赵洛懿摆了摆手,“难伺候得很。”   “难伺候你不也甘之如饴吗?”鱼亦嗤道,独剩下的一个眼睛将李蒙仔细打量一番,摸着下巴,“先前没细看,不错,就是年少了些。”鱼亦两腿前伸,独眼中噙着笑,“你师父要是诓你什么都不懂,现说出来,哥哥们给你做主。”   赵洛懿也笑看李蒙。   李蒙从未见过赵洛懿这样高兴的时候,才领会到,他是特意说给这几人听,但和在宫里说的陪床不同,这四人恐怕不止听令那么简单,也算是弟兄了。而赵洛懿此话一出,也才让四人彻底卸下心防,毕竟来路上,贡江还称自己是少祭司,称赵洛懿大祭司。   一时间李蒙倒不知道怎么接话了,才发觉都白问了,到底赵洛懿话不多,却知道怎么恰到好处地把话题岔开。   吃了午饭,安巴拉过来,教两人南湄语。午饭时李蒙已向赵洛懿转达了安巴拉的意思,赵洛懿只说安巴拉为人狡猾,不能相信,别的没多提。   此时安巴拉在授课,赵洛懿勾着李蒙左手小指,晃来晃去。李蒙一瞪他,安巴拉抬头,不自在地咳嗽两声。   “大人,是否休息片刻?”安巴拉小心谨慎地打量赵洛懿脸色。   赵洛懿无所谓地问李蒙:“休息吗?”   李蒙懒得理他,朝安巴拉吩咐,“不用,先生不用管我师父,他学不会的。”   “……”安巴拉表情微微扭曲了片刻。   赵洛懿嘴角挂着丝弧度,应和道:“陪太子读书而已,不用管我。”   院中蝉声大作,书读到一半,宫侍送来冰镇乌梅汤。南湄不流行喝这个,李蒙让人去找的,一碗下去,暑气顿消。   休憩时,安巴拉坐在廊檐底下,也端了一碗汤,连官袍都扯开,袒露出胸膛,半张脸上狰狞的蛇纹贴在他的耳畔颈侧,蛇眼垂着,对一碗乌梅汤虎视眈眈。   李蒙拿空碗出去,在门口,宫侍重新给他的碗里盛上。   “你让我带的话,我给师父说了,他没说什么。”李蒙走去,在安巴拉身旁坐下,慢条斯理喝了口汤。   安巴拉点头,没有上次来的急躁,没有追着李蒙问赵洛懿是什么意思。   李蒙看他反应,大概这几日安巴拉又动了别的心思,想明白了赵洛懿不可能立刻信任他。   “今夜你抽个空出来,前面走到尽头,向南而行百米,有个亭子,我来找你。”安巴拉视线离开乌梅汤,色彩斑斓的鲜花在他目中蔓开。   李蒙想到半年前,安巴拉绑了他要引出赵洛懿,被赵洛懿打了个落花流水,安巴拉一路上反复问过李蒙几次:“你不信我?”   “好,不见不散。”李蒙低下头。   “李蒙!”殿门口赵洛懿抱胸。   安巴拉忙唯唯诺诺起身,碗没拿稳,乌梅汤洒了一地,连袍子上都是,连忙去擦,一时狼狈不堪。   李蒙也没管他,就回殿内。   “他和你说了什么?”赵洛懿喝着茶,对酸甜的乌梅汤兴趣缺缺。   “没说什么。”   “安巴拉为人狡猾,别被他蒙了去。有什么事,对师父说。”赵洛懿摸了摸李蒙的头。   “知道。”李蒙嘴上答应,心里却在想,今夜安巴拉许是会告诉他,赵洛懿不肯告诉他的那些事情,有必要去一趟。   门口安巴拉跪着行礼,声音传来,赵洛懿一看他湿淋淋的袍子,蹙眉不悦。   “哈尔,带安大人去换件衣服。”   哈尔领命带安巴拉去偏殿。   赵洛懿眉毛一动,问李蒙:“没说什么?”   李蒙恼了,脸色一变,暴躁得就要发火。   “好好好,没说什么。”赵洛懿凑上去一亲李蒙的额头,一手在他耳后摸来摸去以示安抚,李蒙登时就发不出火来了。不过这股邪火憋在李蒙心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他不担心赵洛懿瞒他什么,担心赵洛懿背着他行险,一时简直觉得想把眼前的人踹一顿,又打不过。   说来说去,还是练武要紧,不然帮不上忙就算了,还得成天担惊受怕。     “莫气莫气。”看李蒙脸色不妙,赵洛懿仍在摸他耳朵。   李蒙耳朵通红,正要说话,安巴拉入内,赵洛懿收回手,李蒙也端正起来。   不过安巴拉看他俩人一眼,其实三人心里都是明镜一般,这嫌避得甚是尴尬。 作者有话要说:  啊,一更,好冷啊,上呼吸道栽了,基本上无法呼吸了!筒子们注意保暖! ☆、六十四      相安无事学到傍晚,李蒙朝安巴拉道:“要不安大人留下来用膳。”对安巴拉说话,李蒙眼神却是看赵洛懿的。   “你说了算。”赵洛懿道。   安巴拉忙躬身行礼:“下官别处还有事,不便留在此处用膳。”起身告辞,与李蒙连眼神也没交换一个,就匆匆辞去。   晚饭吃过,赵洛懿吩咐好宫侍等过一个时辰,给李蒙做点奶卷子吃。   李蒙在矮案前坐着,本在看南湄宫里的藏书,虽然赵洛懿找了人给他看蛊,但李蒙认为,武功非一日之功,关键是他缺乏实战,不如研究研究蛊毒,虽然在大秦武林,巫蛊一道都是歪门邪道。但要是在保命关头能派得上用场,倒是也顾不上什么歪不歪的。   听见赵洛懿离开,李蒙命人去叫鱼亦。   鱼亦也住在这座宫殿的厢房之中,一身深色及地武袍,干净利落走来,将袍襟一撩,欲给李蒙行跪拜礼。   李蒙忙站起身,对鱼亦作揖,“鱼大哥不用与我客气,你们都是师父的朋友,是我的长辈。”   鱼亦本就是虚晃一招,他们四个看李蒙年少,又同赵洛懿是那等关系,都不曾把李蒙放在心上,赵洛懿又派他们来保护李蒙,就知他武功平平,多少有点罩着李蒙当小弟的意思。看李蒙毕恭毕敬,鱼亦自是受用,还礼之后,盘腿与李蒙对坐,李蒙双手捧给他一杯茶。   “叫哥哥来,有什么事?”鱼亦仅剩的一只眼睛,暗藏锋芒,大概从前也算得一号人物。   李蒙斟酌着开口,“想求大哥帮忙查一件事。”   鱼亦抿了口茶,眼珠缓慢从茶汤移到李蒙的脸上,“我们四个,都是奴隶出身,许多地方不方便出入。”   李蒙摇了摇手,“今日我们去拜访的那位源长老,大哥可记得?”   “记得,那老头嚣张得很,要哥哥去杀了他?什么时候动手?”   “……”李蒙忙道:“不是,你们四人中,可有人通晓南湄语?”   鱼亦略蹙眉,“我不会,廖柳可能会一些,实话说罢,我们四人,虽是到了你师父手下,才算交了朋友。不过没半点本事的江湖人,不敢轻易到南湄来,一路甚为凶险,平常人要翻山越岭几乎不大可能。但南湄珍贵的药材和奇诡的巫术确实使人向往,据说,有起死回生之术。贡江与谷旭,皆为人求药而来,别看廖柳如今瘦成那个样子,从前在安陵一带,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多少江湖好女儿深闺梦里人。”鱼亦冷笑一声,按着黑色眼罩,低喘道:“倒是他像瞎了眼,看上个跑江湖卖艺的南湄女人,一路追过来,那女人将他带回族中,竟是想让他以心易心。”   此等奇闻,李蒙完全没听过,茶都忘了喝,只是给鱼亦空杯里注满茶。   鱼亦摇了摇手,“不能喝了,否则今夜难以入眠,哥哥我夜里总睡不好。”   李蒙收了茶杯。   鱼亦续道:“他们族中,有一种邪术,只要换上一颗坚贞不移的爱慕之心,便能使情郎与之恩爱不移。”   “……”李蒙忙问,“那廖柳大哥,不会真的换了……”   鱼亦神色凝重地一点头。   李蒙只觉得浑身力气被抽了去,一时间哑口无言,只觉难以置信。   “起初我也不信,但有一回,与廖柳一起洗澡,我看见了,他胸膛上躺着一道难看的疤痕,像条扭曲的蜈蚣虫。”鱼亦眉头深锁,为廖柳不值得,有些唏嘘之意。   “廖大哥没去找那个女人吗?”   “怎么不找。”鱼亦狠狠道,“要找得到,他只知道是一住在大山上的部落,但那个部落在哪座山上,叫什么名字,一点不知道。不过托那女人的福,为了挖取廖柳的心换给情郎,那女人与他虚与委蛇大半年里,廖柳是我们四个当中,南湄话最溜的。不过平素他不爱说话,像个闷嘴葫芦。”   李蒙理解地点了点头,谁这样被骗一回,也不喜欢说话,世间最多的就是花言巧语。   “人心隔肚皮,得空我找他聊聊。”   “你性子温纯,年纪又小,没准他真能听进去。要是他不说话,不理他就是,早晚想得开。刚才你说源长老,要大哥办什么事?”鱼亦为人爽快,闲事说完,主动把话带了回来。   “既然廖大哥南湄话说得好,想请你们二位,这几日到坊间查探一点事情。”李蒙将圣子可能杀了源长老的儿子一事说了,吩咐鱼亦带着廖柳,去打听清楚前因后果。   “传闻也无妨,只要确认有无此事,就当去散散心。谷旭与贡江两位哥哥要是愿意去,就一起去。”李蒙掏出二百两银子,是南湄官银,赵洛懿钱的来路李蒙不清楚,但既然是南湄官银,花多少算占多少便宜。   “打听事,还是得在吃喝嫖赌的地面上,最容易。”鱼亦朝李蒙挤了挤眼,“你也成年了罢?”   李蒙登时窘了起来,知道鱼亦想说什么。   “我看赵兄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逛逛也是无妨,何况你年纪还小,很多事,没有试过,别急着下定论。”显然鱼亦收了银子甚是满意,也有心照顾,言谈之间,隐有指点李蒙的意思。   李蒙只答应两句,就送他出去。四个人是赵洛懿挑选出来的,肯定信得过,只不过江湖人来去自如,不习惯被人拘束,现在南湄,彼此之间都有个相互利用的关系。恰恰是相互利用借助的关系,倒不必担心他们四个会另有别的心思。   看铜壶上的刻尺,时辰也不早了,李蒙揣着袖子,溜溜达达走出去。   宫侍看见他跟没看见似的,看来赵洛懿也没吩咐过不许他出去。   早知道早点出来晃晃,南湄建筑风格和大秦大相径庭,看上去倒是很新鲜,至少大秦内宫飞檐勾角,不是这种圆拱房顶。室内也以南湄宫廷的更高更大,不过有的地方弄了不少大秦的屏风来摆,反倒有点风格怪异。   出檐廊向南走,碰上巡夜的士兵,牛皮灯笼一照李蒙身上的袍子,个个向他恭敬行礼。   本以为可能会被盘问,李蒙心里还打了个突。看见他们单膝跪地行礼,李蒙顿时笑容满面地叫他们起来,用南湄语问了句:“吃了吗?”   士兵头领神色古怪,半晌憋出一句:“吃了,少祭司大人吃了吗?”   李蒙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示意吃得很好很圆,之后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巡夜不用管他。   士兵们离开,铠甲摩擦出冷冰冰的金属声,纪律很好,没有一转背去就议论自己。   李蒙甚是满意,顺着一条道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走了有百米没有,也没看见什么亭子,宫廷里这时辰静谧无声,白天鲜艳夺目的花草,在夜色里,张牙舞爪盛放的姿态显得阴沉沉的。   李蒙连盏灯笼都没提,顶上宫灯俱是绿色,照得整条长廊都散发着诡异的绿光。   穿出不知多远了,李蒙面前出现了个岔口,左右都能走,他不由有点疑惑,走错了?什么时候走错的?他是不是错过了什么?李蒙想来想去,决定原路返回,这早已经超过百米,可能安巴拉一时没走开,要是碰到什么不该碰到的人就完……了……   “站住!”   刚转过身的李蒙听见这声喝顿时加快了脚步。   “把人拿下!”   这几句南湄语李蒙还是能听懂,要不然使轻功跑了……不对,他现在是少祭司,没人敢把他怎么样。   想通这节,李蒙豁出去地一转身,站定。   岔口左边那条上,两名侍卫模样的人直冲过来,要拿下李蒙,见他霍然转身,一时倒拿不定主意了,只是跑到李蒙身后,断下他逃跑的路径。   四名宫侍簇拥着一名充满戾气的华服少年而来,看去比自己还要小两岁。   他把李蒙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才道:“你就是大祭司的徒弟?”出口便是大秦官话。   “正是,不知阁下是?”见少年人有护卫,有一群穿哈尔平素穿的衣服的人伺候,李蒙心里有数,直接行礼。   少年绕着李蒙走了两圈,李蒙知道他在仔细打量自己,便低垂头和眼睛,以示恭敬。那少年后脑勺上俱是细细的小辫,于头顶束成一个发髻,虽然盛气凌人,不过眼神看去仍然澄澈清亮,多半是南湄老皇帝的儿。   “我是安南大王,与大祭司有过一面之缘,我欣赏他的武艺,想要拜他为师。”   李蒙知道方才那股敌意怎么回事了,陪着笑道:“我师父不会教徒弟。”   少年看着李蒙点了点头,“我看也是,不过通常高手,都有一些怪癖。也可能,你天赋不足,他看不入眼。”少年对身边人嘀咕了几句,其中一名宫侍匆匆退下。   “大祭司住在哪里?我想去拜访。”年纪小小的“大王”理所当然往前走了两步,奇怪地看了纹丝不动得李蒙一眼,“带路。”   “师父此刻出去了。”   “出去了?”安南王眉头不悦地皱起,旋即展开,“没事,反正我也在宫里住,你们宫殿里,有多的房间,今夜就在你们那里住。你师父虽然不在,不是还有你吗?我很好奇,给我讲一讲你师父的神力。”   李蒙一让再让,不得不继续让,毕竟不知道对方来头,怕惹恼了这个小大王,干脆把人带回去,等赵洛懿回来,什么都解决了。   两名宫侍跟木头似的杵在寝殿门口,看见李蒙时还好,当哈尔看见李蒙身后的“大王”,顿时色变。   宫侍俱跪下向安南大王行礼。   大王随手一挥,便道:“国君是个老糊涂,不懂礼贤下士一说,竟然让你们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要是你们来我南边,我不会这么对你师父。”安南大王瞥了一眼寝殿,“是大祭司住的地方?”   哈尔忙回是。   “就在这里等罢,不用去正殿,麻烦。”   大王发话,众人不敢怠慢,进了寝殿,哈尔四下转了一圈,边走边点头,一会儿摸着下巴摇头,甚是不满的样子。   安南大王坐下后,李蒙正要入座,听见哈尔一声咳嗽,会意地恭敬站着。大王带的人自给他倒水,去厨房吩咐点心,李蒙则像个宫侍在旁站着。   少年呆呆发了会儿愣,才伸手示意:“少祭司也坐。”   李蒙这才坐下,二人心思各异,谁也没有跟对方说话的意思,茶点用到一半,已经入亥,安南王打了个哈欠。   他身旁宫侍忙问哈尔话,像是到了小大王睡觉的时候。   小大王忽然一摆手,手指向里间:“就在这里睡好了。”   哈尔匆促看了李蒙一眼,将头埋得很低,跪请去换被褥。   大王不拘小节地直接跳到榻上,朝哈尔问:“你们大祭司,就睡在这里?少祭司呢?睡在哪里?”   哈尔看了李蒙一眼。   “我也睡这里。”李蒙冷着脸,李蒙也不是个傻的,这个安南大王寥寥数语都是问赵洛懿此前在大秦的事,还有怎么来到的大都,身边有几个徒弟,多次流露出向往,听见李蒙的话,大王拍着手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他喜欢睡男的?”安南大王半点不脸红地问。   “少祭司大人是大祭司大人的亲传弟子,平日里同吃同睡,要是大祭司大人夜里回来,大王住在这里,自是只好请他去别的地方对付一晚,祭司大人整日在外奔波,换了地方,怕会休息不好。也已深了,安南大王要是不回去,让圣子大人知道,恐怕不妥。”   “别和我提图力,他就是个吃里扒外过河拆桥的混账东西。”   几名宫侍连忙跪下,连安南大王的人都跪下了。   “算了。”小大王从床上坐起,宫侍连忙跪在地上为他穿鞋。   “明天晚上我还来,想办法把你师父留下来,他要是出去了。”安南大王穿好鞋,站起来比李蒙还矮一点,但鼓着眼,仰着头,抖威风道:“我会很生气。”   李蒙被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威胁得哭笑不得,哈尔送客归来,担忧地进来,跪在李蒙身前,行礼,道:“少祭司大人最好将此事转告大祭司大人,安南大王发起火来,不会与人讲理。”   “他到底是做什么的?”李蒙忍不住问。   “安南大王为国主打点南面,他父亲曾是南湄最显赫的大将,封为安南大王,意指守卫南湄南部疆域。”   相当于是个异姓藩王,这个安南大王家里,多半是个功高震主的货。李蒙又问:“他父亲呢?”   “五年前被人暗杀了。”哈尔看了一眼李蒙的神色,又道:“安南大王留下的部族是南湄族中最能打仗的一支,论起来,国主还要让他三分。现任安南大王自小被他母亲和祖母宠坏了,国中从未有人敢与他对上。”   李蒙点了点头,挥退哈尔,“你去看看,我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情况很清楚了,这个大王敢情是从来没被人拂过面子,赵洛懿不收他当徒弟,他的脸皮上过不去,来找他这个正牌徒弟踢馆了,说白了就是小孩子越抢不到的东西越想要,真多喜欢也说不上。   哈尔一去半晌不归,李蒙看都快子时了,想到和安巴拉说那句“不见不散”,倒有点担心了,起身又走了一次去找安巴拉说的亭子。   还没走出宫殿大门,霍然一团影子撞了进来,捂住李蒙的嘴就往后拖,李蒙刚要还手,听见一声微弱的啼哭,捂李蒙嘴的手立刻松了。身后豁然现出安巴拉的脸来,他一身冰冷沉重的血味,面如死灰,把怀里要哭的东西往李蒙手里一塞,低声道:“圣子来了,他在怀疑我,我得引开他,你把他藏好。”   李蒙忽然反应过来,今夜安巴拉约他也许根本不是要和他说赵洛懿的事,只是想让他在中途接手这个孩子,也许安巴拉会受伤,正因为李蒙没在说好的地方等待。   一个脏兮兮的襁褓不由分说交到李蒙手里,里面裹着个孩子,屡次张嘴,想哭又没发出声音来。   “他饿了好几顿,没力气哭,我走了。”   “等一下!”李蒙满脑子都是疑问,扯住安巴拉胳膊不撒手。   安巴拉赤红着双目瞪李蒙,怒道:“我救了你师父下来!这个恩你必须报!救我的崽一命。”   李蒙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形高大的安巴拉跪在地上,“咚咚咚”三个响头杵地,安巴拉满额是血,发颤的手指系上黑面罩,从来的方向出去。黑色夜行衣没入淡绿灯光之中,脚步踉跄,显是已经受伤了。李蒙皱着眉头,匆忙入内,将孩子藏在一间冷清的厢房里,又收拾干净被安巴拉的血浸湿的地板,脑子里反复转念头,要是图力来了,发现了什么怎么办。   回到寝殿,李蒙心乱如麻地坐下,舀茶的手不住发颤,茶水把桌面弄得湿漉漉。   也不知是否错觉,一点风吹草动都让李蒙觉得像图力追来,他呆坐了一会儿,听见外间数人脚步接近,赶忙吹灭灯烛,一把拖了个赤条条的钻进被窝。李蒙呼吸滚烫,心砰砰乱跳,耳朵里隐约听见孩子哭闹,那声音随着他渐渐平静下去的心跳,霎时又听不见了,耳朵里嗡嗡的响。   外面有人叩门,李蒙把眼睛闭得很紧。   “少祭司大人,圣子大人驾临,请少祭司大人即刻起来接见。”哈尔的声音传来。   李蒙霍然睁开眼,六月天,发凉的手指费了半天功夫,终于穿戴妥当。李蒙一咬牙,强作镇定地往外走去。    ☆、六十五      南湄皇宫一隅,重重闷响自窗外传入,一盏摇摇欲坠的人影映在窗格上。   黑暗中霍然睁开一双锐利的眼,霎时那目中飞快闪过一丝凶狠。赵洛懿迅速披起袍子出外,眉峰紧锁地从胳膊上扯下仍自扭动的一条细蛇,随手揉作一团,扔在中央凹陷的池中。   窗户骤然被一掌拍开。   几乎同时,赵洛懿手里未出鞘的剑抵至来人脖颈。   “祭、祭司大人……”安巴拉大半身子奄奄一息耷在窗台上,两股战战地试了两次,翻不进去,只好作罢。   赵洛懿迟疑地看着安巴拉伸出的血手掌。   “我、我刚才,不是,图力去你住处了,我让少祭司藏了个人在你那里,料想图力不敢在你那里乱翻……”   “咚”一声,刚被赵洛懿提上来一半的安巴拉不防他忽然松手,这一下摔得七荤八素,一时半刻爬不起来,连窗户都在头顶“砰”一声掩上。   祭司大袍往身上一裹,赵洛懿自疾点向周身诸要穴,掌心向下,运起内力。紧闭的眼皮缓缓掀开,心口起伏不定,数息后,体内剧毒俱被真气逼入右脚,自小腿而下,皮肤紫黑。   果断提上武靴,赵洛懿踉跄两步,身形稳重,借廊下大柱,稳住身形,直奔祭司神殿而去。   正殿之内,数十支烛在灯架上依次被点起。   哈尔躬身在侧,李蒙定了定神,扯直领子,走去在图力对面盘腿坐下。   赤着右臂的侍女恭敬跪在一旁,李蒙又看见了虫子,仿佛听见了虫子们被倾倒在香炉中时,发出的清脆噼啪声。   “考虑好了吗?”   “啊?”听人来报图力来了,李蒙一直沉浸在紧张之中,这时候图力笑笑问起,李蒙半晌没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当我的人。”图力嘴角微弯,端起茶杯,眼睛直勾勾看着李蒙。   “……”李蒙举袖拭额头汗水,斟酌如何回答,不是,图力不是来找安巴拉给他的婴儿吗?怎么有空和自己闲话……李蒙忙向窗户扫了一眼,门外有人匆匆走过去。调虎离山之计?就算不调,自己也没法拦着,应该找不到,那间宫殿久无人住,婴儿藏在柜子里,只要不扯嗓门大哭大闹,相当隐蔽。   “不用理他们,宫里丢了个人,我的手下正在找,与你无关。”   李蒙从图力的语气中听出了淡淡的胁迫,他端起茶杯,举袖掩去神色,再放下时,李蒙已镇定下来,坦然看图力:“圣子大人今夜到访,所为何事?”   “没想到才几日,国主准了个少祭司的位子给你,我南湄开国至今日,未曾有过。”   李蒙整理了一下思路,正色道:“圣子大人是嫌我升官太快?其实这个什么少祭司的位子,非我本意,反正我只是给师父陪床而已……”   图力没想到李蒙这么直白,言语间丝毫不以此为耻,神情登时变得微妙起来。   “你师父这人喜欢什么样的?就你这样的?”   “反正不会喜欢圣子这样的。”想起馨娘说的,圣子的弱点,还要从好男风上找,李蒙顿时没好气道,“圣子若为闲话而来,时辰已不早,不如改日再叙。”   “国君也不敢这么对我说话,你胆子不小。”图力意味深长地端详李蒙,摸了摸下巴,“长得却也秀气,什么时候跟的赵洛懿?”   侍女低垂头,殿内下人俱是死人一般,这样的对谈他们听见也只会当做没有听见。   图力要找,只能等他找,要是找不到,自然会走。此时但凡半点慌张,都会露出马脚,只有盲目相信他们找不到。   “三年前。”   “那日在十方楼,没好好看你一眼。”图力遗憾道,“还以为再也不可能看到了。”   “那夜在十方楼,圣子大人不曾以真面目示人,晚辈也以为,再也不可能见到大人,想不到这么有缘。”李蒙冷刺道。   图力眉毛动了动,“赵洛懿那人,有什么好?朝不保夕,祭司都是短命鬼儿,你没听人说?你想过没有,你比他小这么多,等他死了以后,你怎么办?”图力忽然出手,李蒙仰头向后一躲,慢了一步。   图力拇指与中指搓捻,怪笑着瞥李蒙一眼,“你小子……”   李蒙躲得太过,冷不防整个人都向后栽去,爬起来狼狈已极,重新坐好已没了一开始的底气,心里不住嘀咕赵洛懿怎么还不回来。   “反正,不是我收拾了你师父,你师父也早在打主意想收拾我,一山不容二虎,你最好早点决定,否则我那里不一定还能有你的位子。”图力声音越来越低,埋下头向前凑,“及时弃暗投明,到时候,你就是我手下最得力的心腹。”图力直起身,优哉游哉地转动手腕上一只黑色玉镯,不经意提起,“今晚安巴拉来找过你吗?”   “没来过。”李蒙没好气道,图力整个人散发着阴郁的气质,和他坐在一起都不舒服。这么久图力的手下还没回来,应该还没找到。   就在李蒙已不耐烦时,图力的手下按着刀,大跨步而来,单膝跪地,附到图力耳畔。   李蒙静静盯着图力身后巨大的铜虎座雕,满背冷汗,袖中两只手相互扣紧。   片刻后图力豁然起身,李蒙跟着起身,他不知道图力想做什么,只是挡在他面前。   “今夜月色甚好,少祭司借一步说话。”   “不借!”   图力看李蒙不给面子,脸色瞬息万变,他身旁手下低喝一声,斥责李蒙,同时手握刀向前一推,李蒙抓住刀鞘,反手一击,那手下猝不及防被刀鞘顶中腹部,提刀就要动手。   没等李蒙出手,图力抬手,只听“咔擦”一声微响。   那手下脖子一歪,顷刻栽倒在地,外面冲进两个人,一左一右架起尸体,将人拖了出去。   “少祭司莫见怪,不听话的手下,留着也是无用。”图力拍拍手,再次做出邀请李蒙一块儿出去看月亮的手势,大掌抵到李蒙后腰,这次,李蒙不敢再拒。   李蒙只觉得头皮发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实在不行就先让图力带走人,再想办法救出来。安巴拉一定是偷了那个婴儿出来,否则不会让图力发现,图力也住在宫里。李蒙极力从纷杂的思绪中梳出一条线来,安巴拉的崽多半是图力控制安巴拉的筹码,今夜被偷出来,同时安巴拉也被发现了,图力追到这里,发现安巴拉不见,首当其冲就是进来查,没有大张旗鼓搜,已是对赵洛懿客气。   至于笼络自己的话,李蒙压根没放在心上,他才不会背叛自己师父,再说了,图力能给他啥,他又没有师父好看。   “少祭司在想什么?”图力沉声问。   夜已深,黑沉沉的苍穹下,寂静宫灯悬挂一排,如游龙般蜿蜒而出。   “圣子大人也许没有听过,我们大秦有一句话,叫明人不说暗话。这么晚,圣子大人肯定不会是来和晚辈看星星月亮的,要办什么事,就赶紧的,晚辈还得睡觉,您要是没什么事干,皇宫这么大,总有圣子大人的安身之处。这个时辰,我师父也快回来了,让他看见您在这里,会怎么想?”李蒙豁了出去。   图力脚步一转,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冲李蒙一抱拳,“那就失礼了。”   图力一只手抬起,指间打了个响,身后四名手下跟在图力身后,他朝李蒙笑吟吟道:“方才那废物说,神虫指示他我要找的东西,在这所宫殿西厢房里,但他不敢擅闯。既然少祭司没有异议,本尊亲自去看看,也不算乱闯了大祭司的地盘。”   李蒙眼皮子一跳,紧抿着唇,除非赵洛懿这时能回来,否则没有什么能拦得住图力。神虫是个什么鬼啊!那孩子身上有蛊虫吗?这么神奇你就接着找啊!   “少祭司陪同本尊去看看?”图力冷冷笑道。   “莫敢不从。”李蒙团起袖子,随在图力身后。   眼看藏婴儿的屋子越来越近,已经在同一条走廊上,一颗大石死死压在李蒙心上。    图力在房门外站定,转过头来阴笑着看了李蒙一眼,手指搭上门扉。   李蒙打了个呵欠,将内力注于食中二指上,虚睨起眼,牢牢锁在图力后背脊柱上。   此刻,房内点起灯,重重灰尘激得李蒙打了个喷嚏。   图力一个手下,手中剑挑开床上被褥,见空无一人。李蒙一面留神诸人,略略皱眉,柜子已经被人打开寸宽的缝隙,怕被图力注意到,李蒙板着脸,做出一副很是不悦的神情。   手下打开藏婴儿的柜子。   瞬息间李蒙心脏停跳,少顷,恢复了呼吸。微光照进柜子里,那是个两层的柜子,木板隔开,下层放着一只花瓶,中有不少画轴。   又有手下挑开墙角挂帘,甚至有人蹲身找桌子底下。   四名手下聚过来,图力烦躁地摆了摆手,看向李蒙,他的眼神狠绝,犹如一条毒蛇,俊美无俦的脸恶毒地扭曲着,朝李蒙一拱手:“叨扰少祭司好眠,改日登门谢罪,还请少祭司一定陪本尊喝一杯。”走出一步,又回头道:“本尊一定记得,挑个大祭司不在的时候。”   “少陪。”李蒙一让,目送图力在手下簇拥之下离去。   “都退下。”李蒙疲倦地挥了挥手,只觉一身力气都抽了去,他想了一下,要是图力对他出手,最多能躲个七八招,逃跑几乎不可能。到底有没有吃一颗可以直接获得百年功力的神药,这么多江湖人来南湄找药,改天问鱼亦打听打听。   哈尔带宫侍们退到李蒙看不见的地方。   房内还点着灯,李蒙把门一关,反手摸了摸背,想起方才那个被一把捏断了脖子的手下,当时图力身边其他人都没什么反应,包括这间宫殿的下人。南湄宫廷中,除了上等人,好像都是草芥不如的下等人,下等人连人都算不上。得尽早回去,这地方简直让人毛骨悚然,说不定这间屋子里都不知道死过多少人。   李蒙眉头紧蹙走到柜子前,感到阵阵头疼,一手按住额角。   忽然李蒙抬腿踹上柜子,花瓶应声而倒,咚的一声和李蒙龇牙咧嘴的呼痛声重叠在一起。   身后突然横来一臂,李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扳过去,按在墙上一通深吻。   赵洛懿什么时候进来的李蒙都不知道,他的吻犹如狂风卷落,李蒙“嗯嗯”两声,赵洛懿伸手一把关紧柜子,将李蒙压在柜子上,提起他一只手按在柜子上,李蒙手背磕得生疼。   很快他嘴唇被啃得发麻,才察觉到赵洛懿急促呼吸,看清楚他目中竟隐藏着赤红,大概是在后怕。赵洛懿知道图力来过了?对了,他能找到这里来,婴儿应该是被他抱走了。   “想什么?”赵洛懿粗糙的手指拈着李蒙下巴,凑在他被吻得红润的嘴唇上又啃了一口,抱着李蒙的腰,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半晌,才松开双臂。   “你晚上出去干什么了?”李蒙慌忙扯好衣领。   赵洛懿歪头,贴着他的脖颈,轻轻吻下去,直亲到锁骨上,才替李蒙整理衣袍。若无其事推着他出门。   一出门李蒙就不敢说话了,眼神闪烁地四下乱看,想起哈尔把下人都带走了。此刻赵洛懿伸手来勾住李蒙小指,一晃一晃往前走。   是往寝殿去,李蒙忧心忡忡憋了一肚子话,刚一进门又被赵洛懿按在门板上一阵胡乱亲。李蒙两手从被扒开的衣袍中挣出来,想起来薄薄门扉外面,站着两个人,果然他一侧头就看见门上的影子。   赵洛懿却笑笑顺着李蒙细瘦的腰往下探去。   李蒙只好压抑着,少顷,从脸红到胸膛,侧着脸,不住喘息,将头埋在肩侧,肩上已留下几个不明显的牙印,全是自己憋不住想叫时咬的。   门板吱嘎作响,李蒙一腿被抱着,被换了个方向,眼前俱是那俩宫侍的影子,本是纹丝不动,但随着他眼前发白,竟觉得那两个人影也在动。   待李蒙受不住时,赵洛懿将他腰一捞,抱上了床。   头顶倒映下赵洛懿深邃的双目,两人呼吸俱是滚烫,方才在偏殿小室中沉默的吻,让李蒙浑身都发烫,李蒙抬手抱住赵洛懿的头,小声道:“没事了,图力什么也没找到。”   赵洛懿满头满肩都是汗,微微汗味却让李蒙月夸下又抬起头,手指就着滑溜溜的汗水,贴着健美肌肉而行,摸到赵洛懿背上伤痕,李蒙眼眶发热,“你瘦了……”话没说完,喉头哽咽。   “除夕能回大秦过吗?我不喜欢这里……你把南湄当成你的家?”   伏在李蒙耳畔的头抬起来,赵洛懿一手撑在他身旁,看着李蒙小心措辞,接着李蒙又道:“大秦才是你的家。”   浸润在湿雾中的眼珠可怜又透露着坚韧,李蒙摸了摸赵洛懿的脸,手指划过他的胸膛,抱着赵洛懿的腰,竭力上抬,整个人往赵洛懿身上凑,眉峰难受得蹙起皱褶,双手紧紧按在赵洛懿背部。   “不用等到除夕。”赵洛懿放缓动作,爱惜地亲了亲李蒙的耳朵,将他的小徒儿轻轻抱着,温顺可靠的雄鹿般蹭了蹭李蒙发红的颈子,“得干掉图力。到时候,就回去,把十方楼散了,钱庄存的钱拿出来,做点生意,你想做什么,都听你的。”   话音听在李蒙耳中甚是模糊,他浑身一颤,眼睛有些失神,好像整夜累积的紧张与战战兢兢都在这一瞬间泄了下来。   赵洛懿扯被子揩了李蒙头上的汗,叫人进来。   李蒙于被中缩着,脑袋埋在赵洛懿胸膛中。   “备热水,让安巴拉过来一趟。”   听见下人出去,李蒙手在被子里动了动,忽然意识到什么,张了张嘴。   赵洛懿十分尴尬,强做出镇定的表情,沉声道:“一时大意,中毒了,暂时被我遏在右腿上,不能……等安巴拉来,有办法除去。”   李蒙一听了然,有点担心,但赵洛懿只顾抱着他不住亲来亲去,没等让李蒙察看,宫侍来请沐浴。赵洛懿打横抱着李蒙去洗澡,把他往水里一扔,李蒙满头是水,冒出个头,看见赵洛懿光脚踩在湿润的地板上,忍不住道:“小心滑倒……”   赵洛懿嘴角牵起,“不会。”   果然见到赵洛懿右脚紫黑,李蒙忍不住直拧眉头。   “无碍,别瞎想。”赵洛懿取了布巾,坐在浴桶边给李蒙擦澡,两腿叉开,庄严肃穆的祭祀袍曳地,氲出一片暗色,两条健瘦的腿就自袍子里伸出来,小腿以下一览无余,甚至侧身时腰腹映入李蒙眼睛里,他趴在浴桶边,吭哧吭哧喘气,耳朵红得要滴下血珠。   “在想什么?”赵洛懿起身,给李蒙洗头发,在他面前幅度不大地晃来晃去。   李蒙喉中滚烫。脑子里全懵了,刚才用的是那家伙吗?草草草,不可能吧,怎么办到的?   “师父。”   赵洛懿低头看李蒙,低沉的嗓音传入李蒙耳中,“闭眼。”   那手中有粗硬的茧,皂荚却滑润,倒像是有无限温柔。李蒙手指在浴桶上收紧,温热的水流覆盖着他的脸滑下,赵洛懿的手指托着他的后脑勺,亲了亲他的嘴唇,李蒙自觉张了张嘴,赵洛懿却一碰就离开,叫李蒙起身,取干布巾给他擦身,就让李蒙穿好衣服去睡。   当李蒙回到床上,一应被褥寝具都换了新的,更让李蒙瞠目结舌的是,赵洛懿飞快把团东西塞进到李蒙身旁,犹如火中取栗,满脸的不自在。   “他很安静,你先抱一会,想睡就睡,哭就丢出去,安巴拉自己会来捡。”说完赵洛懿走了。   李蒙:“……”   小被子裹着个小团子,被放在了李蒙旁边,婴儿澄澈无垢的眼珠转来转去,定在李蒙脸上,嫩生生的嘴儿一咧,牙龈软肉上才冒了几粒细小白点。   李蒙顿时脑中一炸,霎时就栽了……脑子里反复转来转去:不还给安巴拉了,不还给安巴拉,要孩子回去,想也别想,小爷差点命都玩儿脱了才保住,就是我的了。    ☆、六十六      婴儿不哭不闹,一直好奇地看李蒙,李蒙伸出手指去,小孩便扭来扭去。   李蒙看他似乎想伸手出来,就伸手解开绳,把小被子打开,用自己盖得被子把孩子一卷,李蒙越看他越觉得像个虫子,肉嘟嘟的爬到李蒙旁边,伸手抓住李蒙的手。李蒙哈哈大笑,用手给他翻身,那小孩一声皮肉柔嫩,娇憨可爱,李蒙玩了一会儿,实在有点困,怕婴儿不小心掉下床,仍然把他用小被子包起来。   粉嫩嫩的小嘴儿张开,男孩困顿打了个呵欠,李蒙便与他挨着头睡了。   天快亮时,李蒙睡得迷迷糊糊,感到一个人钻进了被窝。赵洛懿与安巴拉小声对谈,看见李蒙抱着安巴拉的儿睡得正熟,李蒙肤色白皙,婴儿更是嫩生生如云石中晕着一盏红灯。   “多谢。”安巴拉说。   身后一臂将李蒙抱过去,他动了动,翻身伸手搂抱赵洛懿的腰,头埋进宽阔的胸膛之中。   “脚好了?”李蒙挣扎着想睁开眼皮,无奈太困,周公恋恋不舍,半晌无法睁眼,脑袋在赵洛懿胸膛上蹭来蹭去,鼻尖嗅见赵洛懿身上一股苦涩浓重的药味,才清醒了点,虚睁开一条缝。   黑暗里,赵洛懿静静注视着李蒙,那眸光静静流淌,宛如漆黑夜里一星如豆,漫长孤冷的尽头,吊着一丝微光。   李蒙一个激灵,醒了,忙问:“毒逼出了吗?怎么样?”说着就往被子里钻。   “哎,做什么!”赵洛懿一声喝,没抓住。   李蒙从另一头爬出去,抓住赵洛懿的脚,一看脚背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皮肉颜色,踝骨扎着绷带,想是放了毒血出去。李蒙一时促狭心起,挠了挠赵洛懿的脚底心。   “……”   屋子里安静得很。   “没意思!”李蒙甚是恼怒,钻进被子,掉了个头,没等他爬上去,蓦然被按住了头,脸贴在鼓鼓的一团上,李蒙登时面红耳赤,李蒙那狗鼻子,登时嗅见皂荚混杂着阳刚之气,赵洛懿拍了拍他的头,不知道什么意思,已是松了手。   “出来。”低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李蒙却隔着光滑无比的真丝衬裤,以嘴唇贴上去。   少顷,李蒙一把掀开被子,赵洛懿汗出如浆,里衣脱了,顺手于身上擦净,随手丢下床去,再伸展一臂把李蒙抱在胸前。   “爽吗?”李蒙喘着气,赵洛懿手指贴上他嘴角,他嘴唇红润柔软,赵洛懿眼神一沉,果断亲上去,舌钻进李蒙嘴里,半晌唇分时候才咂嘴嗯了声,沉声道,“下回也让你尝尝。”   “……”李蒙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大胆,但有些事无非是,一霎时想做,就做了。倒不觉得恶心,只是脑中犹如断片,唯独紧张刺激在心头久久不散,冲击着灵魂。   “蒙儿,我有件事,久前就想与你说,但有些犹豫。”   “犹豫啥?说吧。”李蒙翻过去,侧趴在赵洛懿半身,一腿贴着赵洛懿坚实的腹肌,感觉很是惬意。   “断龙崖那天,我受了重伤,被图力带人从石堆里刨出来,为了防止我逃跑,图力断我手脚筋,用一口大缸,将我带来南湄。”   赵洛懿说话听去十分平静,李蒙却觉有人在嗓子眼里撒了一把沙,又涩又难受,有点喘不过气。   “此前,你问我万神窟是什么地方,没告诉你,是我不对。你也大了,师父不该总把你当小孩看。”赵洛懿深刻反省道,手掌握了握李蒙的肩膀。   “你……”一个字出口,已耗尽李蒙力气,他嗓子直发哑,在被中紧紧抱着赵洛懿不撒手。     赵洛懿知他害怕,遂也紧抱住李蒙,静待李蒙缓过那一口气,才问:“你想说什么?”   “你手脚都好了?”李蒙有些难以置信。往往废人武功,或散去对方一身内力,或挑去手脚筋脉,而他看不出赵洛懿有什么不同,除了变白了,有点病弱之势,虽赵洛懿在馨娘面前说武功大不如前,但图力何人?不是赵洛懿武功还在,震慑住了图力,图力绝不可能对他忌惮。   “嗯,第三天就好了,我没说,好让图力掉以轻心。”   李蒙抓住赵洛懿的手,摸来摸去。   “不疼。”赵洛懿说。   李蒙只觉心酸难当,也知赵洛懿事后这么久,挑了个好日子,看自己心情还不错,才敢提这事,是不想自己担心受怕。李蒙强抑住眼酸,头埋在赵洛懿胸口,闷闷地唔了声。   赵洛懿一手抚摸李蒙的头,只觉李蒙像只小松鼠,心口直是发热,口气沉稳:“安巴拉一直给我敷药,一路也算尽心,他的儿子被图力捏在手里,不得不帮图力办事,心里却不服。这个以后再说,他儿子我让他带走了,应当会趁夜送出大都。南湄人尊崇蛇神,万神窟,其实在宫里,是个蛇窟。第一次有些难熬,不过,阴差阳错让我练成了一门毒功,连图力也没料到。所以他现在不敢轻易动我。只是还没大成,每日还得泡药浴。”赵洛懿拇指揉着李蒙手掌,只觉少年人皮肤柔软光滑,与他这大老粗实是不同,舔了舔嘴唇,拉着李蒙手背亲了一口,按下还得送上门给蛇咬一事没提,淡道:“图力恨我母亲抛弃他,一时半会,我们谁也没法把对方怎么样。”   李蒙第一次听赵洛懿谈论他母亲的过去。   “要点灯吗?”赵洛懿问。   “不,就这样。”李蒙动了动,钻在赵洛懿怀里就不动了。   “黑牡丹是我娘的别号,在南湄族中,她叫阿妙。南湄蛮子的规矩,神女和圣子,都是父母血脉决定下来,包括大祭司这个职位。”   “嗯,我知道,大祭司是神女和圣子的儿子,馨娘说过。”   “之所以,要让神女和圣子生儿子,是为了继承下始祖一辈大祭司的预知能力。不过除了第一任大祭司,后任者据我所知,无一人有预言能力。我也没有。不过都有一些特殊的能力,比如我,恢复能力比一般人强。南湄人认为这是蛇神给的恩赐,反正只要是好的,都是蛇神给他们的。不过要我说,和你的嗅觉灵敏一样,只是因人而异的某方面体质可能稍微突出。”赵洛懿半身动了动,手指挠挠李蒙的下巴,李蒙哼哼了两声,听见赵洛懿低沉的笑声,“以为你睡着了。”   “没有。”李蒙吸了吸鼻子,耳朵在赵洛懿温热的胸膛上磨蹭来磨蹭去,很是舒服。   “也就是说,圣子除了使始祖一脉延续下去,没有别的作用。当然,神女也如是。传到这一代,皇室已自成体系,现在的国君更不是神女的儿子,是皇室与贵族通婚生下的,总归盘古开天地,与女娲诞下人,所有人就又都是一家。我娘没和圣子生孩子,跑到大秦和外族男子生了我。这让图力在族中地位摇摇欲坠,始祖一脉也会因此而断绝,新的神女必然不再有原本的血统,长老殿现在分成两派。这个以后再说,十方楼里人都怕我,不是因为我武功卓绝他们害怕,而是他们认为我母亲是我杀的。”   李蒙抬头,探出两只眼睛,目不转睛看着赵洛懿,“不是你杀的,对吗?”   “是我杀的。”赵洛懿深吸一口气,鼻翼翕张,似乎有点难以措辞。   李蒙没说话,等赵洛懿呼吸恢复平稳,他知道他已经整顿好了心情。   “那时我太小,母亲让我去为她配药,那天,她额外给了我一把钥匙,是开家中钱箱的,她说我也大了,她身体不好,让我多操持家里的事。我才……”赵洛懿迟疑片刻,道,“八岁。她当时已经病了有好几个月,腊月间,白天楼主才来看望她,母亲精神很好。晚间让我自己买一只八宝鸭回来当晚饭,还让我给她买药,方子是现成的。我先去了药铺,回来起灶时母亲还在睡,吃饭那会儿,药刚沸,得煎多一些时候。她就倚在床边看我吃饭,不瞒你说,吓得我,一顿饭都没吃踏实。”   寒冬腊月,简陋卧室,赵洛懿的娘,靠在床柱上,久病一脸倦容,桌上一星如豆的油灯徐徐燃烧,赵洛懿估计吓得连筷子也不敢多动几下,好不容易吃顿好的,还食不下咽,如鲠在喉,满脑子妈今日怎么了,是不是我吃得太多。李蒙想起馨娘说的,赵洛懿的娘对他不好,成日只知道逼他练武,那片刻温情,已足够赵洛懿铭记一生。   “吃了药,她就去睡,大概身上不舒服,已经起更,才叫我去她床上,陪她躺一会儿。”赵洛懿咳嗽了一声,喘息片刻,续道:“可能是我自己忘了,打从记事,我娘只抱过我那一次,记事起,我都是睡在地上,在她床边打个小地铺。我娘这人,几乎从没睡过好觉,每次我夜里起去上茅房,她都盯着我。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时,她身子都凉了,那会儿我还不知道是死了,早饭叫不醒人,我想着她也许没有胃口,把粥放在桌上就出去练拳,还没打完一套拳,你师公叫我进去。”   粗重的喘气声响在李蒙耳畔,犹如一只不能接续的风箱,想起来拉一下。李蒙抱着赵洛懿的腰,手缓慢在他背脊上滑动,半晌,听见赵洛懿说:“她留给我一杆烟枪,有说她生病,就是抽烟抽死的,一块玉佩,一张地图。”   “后来呢?”李蒙小声问。   “她确实,抽烟抽死的,她抽的不是一般烟叶。那时候我太小了,记忆隐隐约约,楼主为这事,和她吵过几次,总也吵不过她。师父总让着她。”   温煦喜欢阿妙,听赵洛懿形容,他娘估计也是个性子拗的,否则不会从南湄那么远,违背神女身份应有的使命,跑到另一个国家去。   “玉佩足以证明我的身份。”赵洛懿将李蒙推开些许,凝望他的双眼,似乎犹豫着什么。   李蒙默不作声。   良久,赵洛懿以漠不关己的语气道:“天子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李蒙茫然道:“哦。”     “……”赵洛懿悻悻仔细研究李蒙的表情,“什么叫做哦,你不是要找皇帝报仇吗?”   “是啊,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杀了你全家。”赵洛懿沉声道,“你不想杀了他全家报仇吗?”   李蒙这才明白赵洛懿在想什么,之前不告诉他,可能也是因为这个。   “这事还没有查清楚,与我家同时被抄的不止一家一户,皇帝只是个决策者,可能他也受人蒙蔽。我怀疑事情和陈硕将军有干系,当晚我在家中见过陈硕,萧苌楚也屡次提到,他们阁主想见我,言谈间像是知道什么。放心,虽然我想报仇,但也不会乱杀人,否则岂非和我的仇人一样。”李蒙搂着赵洛懿的腰,长长吁出一口气,想说两句话安慰赵洛懿,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李蒙抬头,亲了亲赵洛懿的下巴。   赵洛懿摸了摸李蒙的头,“已经过去很久了。”   “但你记得还很清楚。”李蒙郁闷道。   赵洛懿沉默了。他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段往事,以为会带到棺材里去,但在这个晚上,忽然有了脱口而出的冲动,像是想让李蒙多知道他一些事情。赵洛懿也觉得很奇怪,对着这个徒弟,有时他会忍不住想说“我小时候”,这种冲动,赵洛懿对任何人不曾有过。   “我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能记仇。”   “所以图力恨你,他也恨楼主,所以杀了他。”李蒙缩了缩脖子,想起图力蛇一样的眼神,他有一张好看得不似凡人的脸,也有一颗充满仇恨的心。   “他以为我是楼主的儿。”赵洛懿淡淡道,“师父白背了黑锅。”   那日李蒙醒来,坐在一个男人身上,手里还握着一把刀,那个场景在李蒙的脑子里其实已经淡去,却在这个时刻又涌现出来,当时外间吵闹,怕跑不脱了,李蒙直接懵了。男人枯瘦蜡黄的脸,神情安详,嘴角一丝笑意与其说是解脱不如说是满足。   “老楼主希望图力这么认为。杀了他,图力现在才暂时放过你。”一个人的仇恨就像被吹鼓起来的气球,现在被戳了一下,一时半会儿倒不那么让图力难受了。   “我娘命不好。”半晌,赵洛懿才道。   李蒙知道他说的是先皇,“两个人之间,不足对外人道,他们也有过好日子。”   赵洛懿点了点头,有些唏嘘之意,抱着李蒙打了个哈欠,腿压着李蒙的腿,有些困了。   “没了吗?”李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抓着赵洛懿的胳膊问。   “没了。”   “等等,有个事,图力说给你送了不少人来陪床,你把他们放在哪里了?”   “……”赵洛懿尴尬道:“宫里住着,放心,没在咱们这里。”   “……那在哪里?他们还在宫里?”   “嗯,找了两间废殿,哈尔带人好不容易收拾出来,能遮风避雨。”   “他们也是苦命人,你怎么能这样?”   “放心,好吃好喝待着,等我们走的时候就带走。”   “……”李蒙赫然抬头,把赵洛懿鼻子撞得他一声嗷呜,捂住鼻子,连淡漠的表情都绷不住了,紧皱着眉,显然这一下撞得狠,赵洛懿几次摊开手,没看到血,放心了。   “你还打算带走?带回大秦?”李蒙音调顿时克制不住拔高。   “不是,你不是担心他们吗?”   “我出去静静,你自己睡吧。”李蒙刚要起身,腰部一沉,被赵洛懿直接抱回去就往榻上压住,赵洛懿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李蒙挣了两下,结果被抱了个结实,气儿都喘不匀。   “你放手……”   “逗你玩的。”赵洛懿轻松道,要亲李蒙侧脸,被他头一偏躲了过去,于是扳着李蒙的下巴,愣是亲了个响亮的嘴儿,“说完了,任督二脉都通了,明儿咱们去干大事。”   李蒙被赵洛懿闹得没脾气了,看他已经在眯眯眼像要睡着,叫唤道:“什么大事,你一口气说了!让我有个准备……这天都亮了还睡什么!”不过李蒙也困得不行,这会儿让他起来,他准要杀人。   “不用准备,媳妇儿准备收人收钱。”话音一落,赵洛懿死沉地压着李蒙呼呼大睡过去,不管李蒙是掐他鼻子还是逮他命根,死活不肯开眼。    ☆、六十七      第二天起床,榻头放着一套贴身黑色武袍,带几个皮套护甲。李蒙尚未大醒,晃来晃去墨迹了半天才穿戴好,出去看见四名武士已在回廊里等。   鱼亦促狭眯起仅剩的那只眼,将李蒙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视线停驻于他脖颈,上来拍了拍李蒙的肩膀:“昨夜累着了?哥哥们体贴你,没太早来。”说着他手下落到李蒙腰上轻拍一把。   李蒙毫无防备,“啊”的一声一出,廊下三人俱是大笑,不怎么说话的廖柳也微微抿唇,一抹暗藏的笑意带在那薄而锋利的嘴角。   “师父呢?”李蒙脸孔微红,强作若无其事地问。   “找狗皇帝批条子拿手令。”   “啊?”李蒙茫然望向说话的鱼亦,倏然反应过来,早上合该赵洛懿去炼丹,他要出宫,得找宫里两个正儿八经掌权的人,不找图力,就得找国君。南湄皇帝亲自管出宫的事儿?李蒙心里疑惑,不过又想到赵洛懿现在南湄皇宫也算是一名人,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凡事谨慎走流程是最好。   “走,等你吃早饭,老子们都饿得不行了,你小子,下回有事儿办早些起来,不用练武?回头试试你拳脚,别真被你师父宠成个废物。不会调|教徒弟的高手不是好师父。”鱼亦看李蒙年纪甚小,成日迷迷糊糊,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少年人又恰是雌雄难辨的时候,多少有些爱护之意。   贡江等人也跟着,一行人在厅里用完饭,魁梧高大的谷旭带着众人朝宫门去,鱼亦朝后瞥廖柳,贡江则一脸笑呵呵的,见到宫人还知道点头示意。   看上去贡江最好相与,谷旭个头大,一脸络腮胡,只听令于赵洛懿。鱼亦笑时总带三分促狭,似乎世间没有一件事不是引人嘲讽的。廖柳则有些落落寡欢,李蒙想来想去,觉得像为母亲超度诵经时候请来的僧人。   四乘马车于西侧门等候,瓦蓝天空,淡如丝线的流云,阳光疏疏密密漏下,落在车夫落拓邋遢的脸上。   车夫压低斗笠,斗笠边缘漏出一绺狗尾巴草,一翘一翘。   李蒙一看赵洛懿那打扮,忍不住就直扑上去掀他的斗笠。   赵洛懿忙把他架着,让他坐在自己旁边,朝四武士道:“上车。”   车轮滚动,伴随着尖锐响亮的一声口哨,马鞭在空中划出个圈儿,四匹大马齐头并进。   赵洛懿侧头看了李蒙一眼,手指提拎起李蒙的衣领子。   李蒙这才意识到鱼亦见到他那个眼神什么意思,窘得满面发红。   赵洛懿却笑了起来,低沉的笑声如同春日里绵绵匝匝的细雨,他眼睛看路,时不时将脸凑过去,趁李蒙不注意,碰碰他的耳朵。   李蒙不记得路,颠簸的马车晃至最后一个牌坊,他见到上头乱七八糟的南湄文字,认出来了,还是长老殿。   赵洛懿屈起手指,轻叩身后车门。   四人依次下来,赵洛懿跃下地,将李蒙抱下去,甩袖子替他掸了掸袍襟,盯着李蒙看了会儿,道:“不错,意气风发少年郎。”   “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鱼亦慢吞吞拖着嗓音揶揄,“赵兄,别跟兄弟几个眼前肉麻了,今儿可是来办正事,这么磨磨唧唧,我可要看不下去了。”   李蒙尴尬地咳嗽一声,偷偷也打量赵洛懿,他师父今日这身粗布袍子,不禁勾起李蒙对大秦的回忆,来了南湄这段日子,都快忘了故土,尤其置身在南湄可以随便买人鬻命的集市,反而像是之前的十数年,都是一场大梦。   而赵洛懿这一身落拓风霜才将离开家的那个晚上彻底又带到李蒙的面前。   家门口一对儿灯笼吹灭了一只无人去点,院里丢着无用的桌椅,遍地砸碎的花瓶,杂错的羽毛曾是他爹的宝贝。他也是他爹的宝贝,那个晚上,这手上纹穷奇凶相的男人,不耐烦地背着他一步步离开他家,将残碎的旧梦抛在过去,随黎明驱散了往昔。   从今而后,他再没离开过。   “少祭司大人。”   李蒙胳膊被撞了一下,才发觉长老殿的人在面前躬身行礼,回过神时,李蒙从容一笑:“有劳。”   跨过门槛,李蒙不经意回头,瞄到赵洛懿留在门外,另一名侍从带着他去停靠马车。   侍从领着五人经过长廊,校场之中,正有五个靶子,有人在射箭。   李蒙揣着袖子想见到源西泉要怎么开口,两手空空就来了,这也不好说是刚升任少祭司,来拜码头的。   “少祭司大人。”身后廖柳的声音说。   李蒙回头去,一只红木雕百子千孙图的盒子到了李蒙手里,廖柳嘴唇不易察觉地翻动,声音压得只有李蒙能听见。   “给源长老准备的茶,就说需要讨一个人,让馨长老过去帮忙。”   李蒙这才有了点数。不一定就是借口,真把馨娘要去帮忙也合情合理,自己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少祭司,要是真如图力所说,是仅此一例,源西泉坐长老殿一把手,必定已经查清自己来历身份,自然会知道,是赵洛懿问国君讨的恩旨,把自己从馨娘那里要过去,等于他和曲临寒一进大都就住进馨娘家的事儿也不是什么秘密。   正厅前,侍从停下,朝侧旁让。   “你们去偏厅等候,我与源长老有要事商议。”   侍从带走武士。   厅上坐着个老者,面前一张棋盘,黑白二色两个阵营胶着得难分难舍,老者白眉垂鬓,留着齐胸长须,一身青色洗得半旧的儒士袍,手中拈着颗黑子,肘边茶水已凉。   李蒙揣着袖子,转过脸去,校场中一人拉开弓步,勾住弓弦的手随意一松,嗖一声放出的箭正中靶心。   婢女前去为他擦拭脸上的汗,那人后脖上一双蛇目蛰伏于乌黑发沿下。   落子声传入李蒙耳中,他才入内,朝源西泉深揖行礼。   老者和煦的笑声响起,虚扶李蒙一把,棋子悉数自他皱皮干枯的指中漏入棋匣。   “老夫已是尸位素餐之人,少祭司大人乃是国君跟前新宠,又何须多礼。”   “听源长老中气十足,面色红润,就知道长老身子硬朗。晚辈早该来拜访,只是出宫不易,前次又不巧,今日专程来聆听长老教诲,这是从大秦带来的茶叶,长老看看吃不吃得惯,若是喜欢,晚辈再叫人送。”   侍立在侧的是一约摸三十岁的侍者,面容陈敛,源西泉手按在茶盒子上推到一旁,侍者便将茶叶收去放好。   “倒是没想到你年纪这般小。”源西泉当年是老来得子,儿子死时与李蒙差不多一半大,也是十五六正年少时,一时间不忍心苛待李蒙。   连李蒙都看出老者有些唏嘘,也猜到多半是想起儿子来了。   “你师父叫你来,所为何事,直说便是。”   没想到源西泉这么直白,李蒙登时倒有点尴尬不知从何说起了,脑子转了转,便道:“我与师父都是大秦人,心念故土,呆在南湄实在被逼无奈,师父不便来这里,让我来打听打听,长老殿的意思。”   背靠窗户单腿站着偷听的赵洛懿差点栽到窗下那条排水沟里去,狗尾巴草飘飘摇摇落地,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眼紧闭的窗户,要不是李蒙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源西泉则是一愣,倏然大笑,片刻后握拳在唇边咳嗽一声。   “这话你师父教你说的?”   “我师父平素沉默寡言,只叫我来拜访长老。但师父夜来多梦,常常念叨南湄风物,做弟子的,自当想到师父没说到的地方,我想着师父必然思念家乡,是不想留在此处的。”李蒙眉目端正,说话沉稳,全是少时被他爹打出来的,家风犹在。   源长老竖起手掌向外摆了摆,侍者退了出去。   李蒙见一旁小炉上炭火未灭,便自然而然拿来烫杯子煮茶,李蒙也知道,丢下了一颗炸弹,要等源西泉细细去想。   源西泉捻住胡须,手指磋磨,沉吟得片刻方道:“当初阿妙流落在外,便知有今日之局,祖制沉疴积弊,族人坐井观天,早晚会有一日,断了始祖一脉。”   李蒙将茶杯双手捧上,源西泉眼角微露一丝笑意,向他点头,握着杯子并未喝茶。   “沦落到要让外族来帮忙收拾残局,实在贻笑大方。老朽少时,不曾料到,这局会落到老朽主持长老殿之时,便有顾虑,也不曾提出。”   上了年纪的老者,目中微微带着遗憾,叹了口气,看定李蒙。   “你师父,近来身体可好?听说被图力带回来时,一身武功尽已废了,后又传言已好了起来,不知好得几分?”   原来图力瞒得密不透风,直接把赵洛懿放在宫里,对外间而言,他师父简直是个传说。   李蒙咳嗽一声,“师父生来比一般人身体好些,确实无碍。”   “阿妙当年,辜负图力,他怨恨也是应当。南湄到大秦千里迢迢,路途险阻,老朽也没料到他会找到阿妙的儿子带回来,除了自愈以外,你师父,可还有别的什么不同。”见李蒙满脸茫然,源西泉好心提醒,“譬如说……预见自身危机……”   李蒙忙摆手,“不能,否则也不至于被圣子带回来,这一路不等于死了一回吗?要是能预见,自然是会避开。”   源西泉倒是不意外,不过有些遗憾,遂沉沉闭目。   “天命不可违,你师父让你问的事,今日老朽无法作答,待蛇神认了他以后,你们师徒一起再来一次长老殿。”   李蒙佯作失望地哦了一声,垂头丧气要起身,又问:“想问源长老借一个人过去用用,您老也知道,我师父现在手里没多少实权,宫中还是圣子说了算,要办事实在不便。”   “办什么事?”   “在大秦时,我不小心中了厉害的蛊,师父带我向孙天阴求医,孙天阴在我们那儿被称为毒圣,颇懂一些寻常医家不大重视的东西,其中便有延年益寿之法。”   “你说炼丹?”源西泉隐有不悦。   “其实丹药未必能使人长生不老,只不过当今国君痴迷此道,上有令下不敢不从。”李蒙点到即止。   馨娘本就是长老殿的人,派个自己人给赵洛懿,还能当监视内宫,源西泉既然和图力不对付,想是不会拒绝。李蒙便规规矩矩坐着,也不去催,半晌,源西泉叫他先回,说问过馨娘再说。   李蒙就起身作辞。   不料此刻窗户霍然被推开,源西泉迟滞了片刻,显是此前毫无察觉,喝道:“什么人,不请自入,你可知闯的是长老殿?”   李蒙完全没想到,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行动甚是敏捷,大袖一扬,跨步而上,直接往赵洛懿头顶落掌。   赵洛懿一侧头,闪得更快,倏然间就在李蒙身旁落座,手中一只茶杯飞掷而出,向上扬举的青色袍袖被这一击直破开一个圆洞。   源西泉睨起眼,急喘两声,有些咳嗽。   “源叔大意,晚辈胜之不武,六月暑天,还咳这么厉害,怕不是一两日的病了。我这徒儿磨磨唧唧不会说话,多有叨扰,源叔别与他一般计较。”   李蒙无语了。   自己打头阵而且已经快结束了,赵洛懿这么一来,源西泉必定发怒,要找人帮忙又不是震慑别人,何况源西泉率领整个长老殿,什么世面没见过。李蒙暗中掐赵洛懿的大腿,却被他抓住手往袖子里带,温热的手把他手一握,李蒙顿时没脾气了。   源西泉神情自震怒转为感慨,复又坐下,侧头睨眼细看赵洛懿,数息后,他开口语气十分严厉,“人回来月余,才来见我,当不起你这一声叔。”   “源叔与母亲鱼雁来往的书信,晚辈都收着,图力记恨母亲,带累了长老殿,要是母亲泉下有知,想必十分愧疚。晚辈帮不上什么忙,唯独想联手源叔,收拾了图力,还政于朝廷。”   源西泉冷笑:“国将不国,何来朝廷。”   “怎么个还政法,晚辈身为外族,不便插手。如我这徒儿所说,我不会在南湄久留,必要回大秦去。恐怕源叔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的机会。”赵洛懿目光犀利,仿佛看透了源西泉心中所想,又道,“图力害死我父,这个仇我一定会报,能不能算上源叔一份,就看源叔怎么打算。蛇神认祭当日,晚辈再来。”话音刚落,赵洛懿便直接起身告辞,牵着李蒙的手就往外走。   源西泉挺直的背脊瞬息间泄了气一般垮了下来,泥塑木雕般坐着,犹如入定老僧。   一回宫中,李蒙就如出笼之鸟往榻上倒,滚过来滚过去,滚舒服了,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赵洛懿,“你什么时候躲到窗户外面的?”   “你说我成天长吁短叹想回家的时候。”赵洛懿翻开一张地图。   李蒙凑去一看,巧了,竟然是他带的那幅,凭借记忆描摹下来的,本来出自青奴之手,后来没用上。   “这是你画的?”赵洛懿手里歪歪斜斜捉着一支笔,填补图上不够翔实之处。   “我买了个人,他给我画的。”   赵洛懿抬起眼睛看李蒙,随口问:“奴隶?有什么长处?他能把皇宫地图画成这样,对宫廷很是熟悉,至少,他很熟悉图力住的地方。”   “嗯,奴隶,大秦人。”李蒙道。   赵洛懿理解地点头,“那天在馨娘那里,有个只打了个照面就退出去的,是不是他。”   李蒙完全没想到,匆匆一瞥,赵洛懿竟然有印象,一时额头直冒汗。   “看着倒是像个正经陪床的,该不会他给图力暖过床罢?你在哪儿买的,集市上?”半天没听李蒙答话,赵洛懿抬头就看见他脸色微红,不由蹙眉,“别告诉我你在小倌馆买的。”   “……”   “还真是在小倌馆买的?”赵洛懿声音听不出喜怒,说,“才来南湄几天?你就……你……老子……不行,你给我床上躺着去。”   “……”李蒙纠结了半天,认命地爬到床上去,嘴里小声嘀咕,“师兄要去的。”   赵洛懿压根没听见,继续在地图上勾勾画画,吩咐过晚饭,和李蒙一起吃了,就又出去。李蒙瘫在床上,一忽儿迷迷糊糊听见外面有人传话,摆了摆手:“师命难违……”   门霍然被人推开,一个人影直接跳到床上,将李蒙压得白眼直翻。   “本大王来你都敢不起,胆儿倒是肥,国君还不敢给本王脸子看,快起来!”   李蒙领子被安南大王提着,晃得头晕眼胀,一把推开他,小大王栽了个狗啃,登时怒了,上来揪着李蒙按着就要揍。   李蒙这时已经清醒,抓住他两只拳头,一个大力,没想到轻而易举就把他翻了个身,那安南大王眯着眼。李蒙衣衫凌乱,衣襟大敞,斑驳的痕迹落在安南大王眼里,大王登时不怀好意地舔了舔嘴唇,幸福地闭上了双眼。   “……”李蒙浑身一凛,连忙下床给跪,清了清嗓子,“下官睡迷糊了,不知大王今夜会来,失礼失礼,还望恕罪则个。”   “恕恕恕,你快上来。”安南大王满面兴奋,抓住李蒙肩膀就往床上带,对自己手下叽里咕噜一连声怒喝,冲进来的数人都退了出去。李蒙心里暗叫要遭,十三岁的安南大王一把将李蒙扯到自己身上,满脸通红地伸手碰了碰李蒙的脖子,李蒙青筋暴起,几乎要暴走。   “这怎么弄的,大祭司果然厉害,你是他徒弟,不能差到哪儿去,你教教我,本大王恕你无罪。”   “……”李蒙无助地往门口瞥,门外还站着俩宫侍,到底他要不要叫人。    ☆、六十八      外间隐约传来说话声,正在拉扯李蒙里衣的安南大王略显白胖的手蓦然止了动作,灵活的眼珠四下乱瞟,没等李蒙反应过来,跳下榻就往花梨木大柜冲,扑面而来的刺鼻气味令小大王难受地骂了句南湄粗话,一矮身缩了进去,恶狠狠地向李蒙做口型,意思是闭嘴。   李蒙简直哭笑不得,将云纹大袍扯过,随手往身上一裹,脚才蹬下地,叩门声紧接着响起。   “少祭司大人在吗?”那声音听去中气不足。   李蒙边扯直领子,挽上腰带,至门口时,定了定神,深吸口气,拉开了门。   门中显出一张病弱的脸,男人双腮消瘦,宛如刀削,轮廓分明,叉手向李蒙行礼。   “在下来寻安南大王,听手下禀报,他人在此……”话虽如此说,男人却并没有直接往屋里找人,细却藏神的眼陈敛地盯着李蒙,似乎只要他说一句不在,他即刻就会打道回府。   这人一头灰败头发只一根银色细带束起一部分,鬓边两绺垂缨绦杂着银白,似是过于操劳之故。   “安南大王已经带人离去,在下也不知他去了何处,不如请大人移步正殿等待,在下派两个人去找,请往正殿稍待,在下换身衣服。”李蒙沉眉敛神,做出谦让的手势。   本以为那男人会十分难缠,却见他先是一拱手,再一手负在身后,随在宫侍后面往正殿去。   门刚一关,柜子便咔一声打开。   安南大王哎哟哎哟地两手伏地爬出,恶狠狠地瞪李蒙,活似想吃人,伸出手喝道:“还不来扶本王起来!”   李蒙拽住小大王向上一提。   小大王拍了拍膝盖,不耐烦地踹了李蒙一脚,道:“本王膝盖疼,这柜子里放的什么,比死人都臭!”   李蒙也已闻见了,猜测是什么药或是虫,南湄古怪之物多得出乎意料。不过都不要紧,他给小大王揉了揉膝盖,拍去他膝上的白尘,说:“刚才来的是谁?你很怕他?”   “我、我、谁……谁他娘的会怕个痨病鬼,别扯了!哪个王八蛋瞎了狗眼又告本王的状,老子非得戳了他的眼不可。”小大王眼珠子转来转去,两手一叉腰,一股锐气还没抵达眼底,就又垂头丧气地偏头,无奈道:“算了算了,去见痨病鬼,本王今日真是倒霉。”   那边正殿内点着灯,走至门口,李蒙回头看了一眼安南大王,小子看去很是沮丧,大概看着身体不好的男人,恰是这无法无天小霸王的死穴。   “进去罢,大王。”   安南大王响亮地哼了一声,叽里咕噜地碎碎念南湄语入内,李蒙不能全听懂,大概意思是你身体不好晚上就不要出来了,干嘛把本大王盯得这么紧之类的,本大王的父王已经死了十来年,你放心吧,本大王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略带稚气的白胖手于半空一展,按回左胸,安南大王撩起袍襟,在病弱的男子对面入座,回头冲想要离开的李蒙蹙眉低喝:“少祭司大人,不来见见本王的军师么?国君见了本王的军师,也得客客气气的,怎么?这就是你们大秦人的待客之道?”   只是想拉个人下水而已吧吧吧?李蒙心内咆哮,面无表情走了过去,与“军师”见过礼,军师请李蒙坐,但没有半句多的恭维之词,只是握拳在唇畔,咳嗽起来,整个人如同个骨头架子,一咳浑身都要散了去。   安南大王解开水壶盖子看了一眼,甚是不满,唤来宫侍吩咐:“换清水,温热的即可,丢三五老参片。”又不放心地问宫侍:“这里有吧?”   宫侍伏地请罪。   安南大王唤来自己带的手下,令他回去取,俨然是个老气横秋的小大人。   军师朝李蒙又一拱手:“在下徐硕之。”     李蒙方才看他时,心下已是诧异,此刻忍不住问了出来:“徐大人不像是南湄人,不知……”   瘦脸笑起来时,竟有一刹那夺目光彩,李蒙不禁想知道这个徐硕之,如果不是病弱之体,恐怕也是翩翩美男子一枚。   “少祭司大人不必听我家大王胡说,在下一介布衣,又是大秦来的,不曾受一官半衔,认真理论,在下需得称您一声大人。”徐硕之举手投足不卑不亢,嘴里说着谦辞,眼神却并不客气,脖颈与背脊端正笔直,唯独右手握成拳抵在身侧席上,似在忍耐什么。   “你是本王的人,同个少年人客气什么,该客气的不客气,怎么就不见你对本大王客气些?”安南大王不满地抱怨道。   “灵安。”徐硕之淡扫了小大王一眼。   李蒙不知道俩字怎么写,只是揣度,他手揣在袖子里,观眼前这两人之间,只觉得十分微妙有趣。   “别在外人面前叫我的小名!”大王气得都忘了自称大王,脸孔涨得通红,浑然是个三五岁受不得激的小孩。   “让少祭司大人见笑了,我家大王今年腊月才足十三,年少无知,多有失礼之处,昨日听手下来报,预备明日携礼登门赔罪。岂料大王与少祭司大人甚是投缘,竟然一夜也等不得了。”徐硕之意有所指,看了灵安一眼。   灵安睫毛重重一颤,心虚地低头,喉咙里发出喃喃的嘀咕,没人听清他在说什么。   一时间三人无话,李蒙根本不知道这个安南大王是来干什么的,方才被他一揭衣服,吓得个半死。兴许少年人好奇而已,不知道赵洛懿那厮何时惹得风流债,李蒙憋着一股气,理直气壮床也懒得躺了,合该自己算这一笔,一笔消一笔。   “方才你还没教我,那事儿该怎么做?”灵安忽然发问。   李蒙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那事儿?”   “对。”灵安眉宇间涌起一股认真,执拗地戳李蒙脖子上的痕迹,“这不是干那事儿来的么?我先生教的,你们大秦有句话,不懂就要问。”   徐硕之又咳了起来,脸色很不好看。   灵安忙倒水给他喝,手势生疏,滴了不少在徐硕之的布袍上。   “明日必须去找白久英,你这病拖不得了。”   “不用。”徐硕之说着又猛然咳嗽起来,连拳头都不住抖颤。   “入乡随俗你懂不懂?南湄人几个生下来不带几只虫的,本大王都不介意,你还介意啥。这是治病的法子,只要放一只虫子进去,把生了病的脏器吃掉,这病也就好了。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活一天就多一天的希望,你不是答应我爹要扶持我镇守南部吗?就我现在这德性,你敢放心撒手人寰吗?”   李蒙忍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   灵安不耐烦地瞪他一眼。   “你们说你们的,呛住了……抱歉。”李蒙连忙摆手。   灵安又问李蒙:“你们都是大秦人,你说本王说的在理不在理?”   李蒙点头如捣蒜,“在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   “看,你老乡都这么说了……”灵安眉头一皱,霍然反应过来,提拳就要揍李蒙,“你说谁是鸡谁是狗呢?”   “大王。”徐硕之加重语气。   当着李蒙面儿两次都嚣张得不可一世天王老子我最大的灵安立刻正襟危坐,面带微笑,低声道:“先生,本王都是为了你,为了我老子的遗愿,你要是早死了,将来本王也不好下去见老爹,您就为本王积点福德,免我将来面上无光,可好?”   徐硕之沉默半晌,方才用南湄话和灵安对谈,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李蒙半句都听不懂了。倒是无所谓地瞥了二人一眼,李蒙自顾自烫了只杯子,给安南大王倒水喝。   这时不见人影,只闻人语。   “呵,你倒是面子大,这么夜了,一个人在正殿坐着,也不嫌心慌……”安巴拉驼着背揣着袖子从回廊下走来,看见里头还坐着两个人,顿时换了张笑脸,站在门口,毕恭毕敬地朝安南大王行了个礼,也朝徐硕之行礼。   看来徐硕之不是普通人,否则安巴拉位居神女殿掌事,无须与他多客气。   “安巴拉,你们大祭司住在这里,连老人参也不想着点儿这边,不怕等他要用,知道了不高兴么?”   灵安居然还想着老人参的事儿。   安巴拉赔笑躬身道:“大王有所不知,这两月国君用得多,宫中老人参早已用罄,至多能找着这一二十年来的,勉强吃吃。”   “别跟本王哭穷,南边儿是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的,本王死了老子,也不见国君发一副棺椁下来,现在想起本王来了。”灵安冷笑道。   “小的哪儿敢跟大王哭穷,怎么也是国君召见,不一定就为了钱。”   灵安手一摆,不客气地叽里咕噜了一串,语气不大平静。   李蒙竖起耳朵听了,大意讲国君老糊涂了只知道相信图力,图力野心不小,成天想着掌权打仗,但要是图力想要他南边的兵权,别妄想欺负他年幼,他们家的兵只听他的云云。   “咳!”徐硕之握拳重重咳嗽一声,警告的眼神瞥向灵安,灵安即刻住嘴,不耐烦地问安巴拉到底来干啥,该干啥干啥。   安巴拉笑笑看李蒙。   “安大人有事与少祭司大人相商,在下等不便再叨扰,这就……”   “坐下!”灵安扯住要起身的徐硕之,“他们不会上外边儿去说啊,让人取参片这不还没来吗?”   李蒙自觉起身,出去安巴拉一脸谄媚顿时消弭无形,狐疑地看了一眼正殿,压低声音朝李蒙道:“来取药,在寝殿中,你带我去。”   李蒙带安巴拉边走,安巴拉忽然想起来问:“怎么惹上那事儿精了?”   李蒙一愣神,反应过来,说:“他看上我师父了,想拜师。”   安巴拉哦了声,嘀咕道:“他对大秦人倒是很有好感,跟他老子一样。”   “他老子?”   “上一任的安南大王,手下不少良将是奴隶出身。跟在他身边那个,瞧见没,连事儿精都得对他客客气气的,那是他老子留下的军师。此人很不好对付,当年都说他是个短命鬼儿,都过去十五年了,老王爷都死了,他却还活着。仰仗他这小王爷才没被撤下来,谁也不敢动他。在哪儿呢?你师父放药的柜子在哪儿?”安巴拉步入内室。     李蒙想起刚才那个有怪味的柜子,给他打开,叫安巴拉过来看。   “对,是这个。上次给了他不少,可以止痛的……”安巴拉取出一个蓝色六角柱瓶子,也不打开确认,就揣在怀中。   “师父怎么了?”   安巴拉茫然道:“什么?没怎么啊。”   “你刚才说止痛。”李蒙沉下脸。   “你听错了,这种虫子,对蛇咬的伤口最是见效,我那里的用光了,谢了。”说罢安巴拉也不多逗留,飞快离开。   正殿里,徐硕之小口小口喝水,不可一世的安南小大王在旁边一脸担忧地看着。   李蒙进殿没引起他们两人的注意,徐硕之似乎病得很重,喝一口就得喘上一会儿,灵安一手拍抚他的背脊,等他一口水咽下去,才喂上第二口。   不知道是否李蒙错觉,好像徐硕之看自己那一眼很是不自在。   等徐硕之喝完了水,又稍坐片刻,才起身与李蒙告辞。送走这两人,李蒙在正殿坐了一会儿,发了会儿呆,正殿十分空旷,夜里空气清冷,十数枝烛不住闪烁,蜡油顺着宛如参差树丫的灯台向下流。   李蒙端起徐硕之喝过的那只杯子,玉色光润,几乎就在一瞬之间,李蒙手指传来奇怪的触感,翻过玉杯,李蒙缓慢回头扫了一眼门口,手指将杯底紧贴的纸片抠在掌心,两手揣在袖里,李蒙走出门去。   回房后李蒙刚翻出纸条,木屐嘎哒声停在门外,李蒙顺手把纸条往腰带中一塞。   赵洛懿推门而入,抬头看见李蒙神情有些慌,反手把门关上,脚步略带虚浮地两步走到桌前坐下。   “今晚安巴拉来拿了药,你哪里受伤了?”李蒙坐在床上问,两手无聊地垂在膝前。   “老样子,蛇咬的,睡一觉就好。”赵洛懿声色疲惫,吹去蜡烛,上床来抱李蒙。   李蒙静静将头靠在赵洛懿胸前,碰也不敢多碰他两下,只想着快点睡一觉,赵洛懿的天赋便在于有异于常人的恢复能力。   还没睡着,李蒙就感觉到赵洛懿的手到了自己腰间,登时不悦地睁开眼,“睡觉。”   赵洛懿没说话,粗重的呼吸声贴着李蒙耳畔,舌尖钻入李蒙耳中,李蒙几乎一瞬间就受不了了,低低喘气,“你就不能消停一天……”   “一晚上没见,想得很,今日累得不行,小倌那事儿就不问了,改日再算。”赵洛懿犹如发情的凶兽,下嘴没轻没重,李蒙喉结被咬得痛了,叫了出声,痛感中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快感。   “你……”难堪的声音从李蒙喉中溢出,他竭力平复因为一瞬进入带来的刺激,两手上举,反抱住赵洛懿的脖颈,脖子应当没被蛇咬,不然早死了。   李蒙长长吁出一口气。   结果才没几下,身后就没了动静,李蒙扭头一看,顿时哭笑不得,赵洛懿已沉沉入睡,还小声打鼾,李蒙朝前挪时,又被赵洛懿一手按了回去,只得就这么凑合睡了,半夜里迷迷糊糊醒来一次,还伸手摸了摸,摸到一手黏糊,就在赵洛懿的里衣上随手一擦。   次晨李蒙光溜溜地醒了,晨曦微光里,赵洛懿在桌前看一张纸条子,头也不抬就知道李蒙醒了。   “这张纸谁写的?”   李蒙还没醒透,懵了半晌,想起来是徐硕之留的,如实说了。   “不用源西泉帮忙了,待会儿你吃了饭,就把这条子上写的地名,都在地图上标出来,叫他们四个过来,问问他们知不知道这几个地方怎么进去,不知道就派出去查。”赵洛懿把纸条留在桌上。   李蒙衣服都没穿就凑去看,徐硕之写了几个地名,分别后面跟了个数字,加起来恰好是九千八百。   “徐硕之知道你在查关押奴隶的地方?”原本打通源西泉,是为了让他帮忙,徐硕之简直是天降奇兵,要是这样完全可能赶上七月半去闲人居找孙天阴拔蛊。这比让南湄大夫种虫子好多了。   “不知道他知不知道,等我回来再说,要是都知道怎么去,就让他们想好了,等我回来商量。”赵洛懿已收拾停当,匆促要走,指了指自己嘴唇。   李蒙就凑过去亲他。   “衣服裤子都叫人去洗了,你自己在柜子里找合身的穿,今日国君要去丹房,师父得提早去,准备忽悠人的东西。”赵洛懿复又低下身亲了亲李蒙的额头,出门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一天没在家,回来都八点啦!以后提前存好,晚安啦~! ☆、六十九      前脚赵洛懿离开,哈尔带人伺候着李蒙洗漱,穿戴齐整,李蒙屏退左右,想了想,伏案在窗前敞亮之处,展开徐硕之写的那字条。   徐硕之写得一手好字,笔锋清瘦,然则墨迹不饱不渴,显然不会是昨日在大殿里写的,大殿上没有笔墨,就算写也只能用方便携带的炭条。   看来徐硕之来找自己,不会是偶然灵光一闪,多半近段时日以来,徐硕之一直在查赵洛懿。   李蒙标注出了地点,一共八个地方,其中一地在城内,从图上看,八个地点分布在八个方向,几乎包围着大都城,而城内的地点,直接标了个“狱”字。   李蒙自己看了会儿,不太明白,将软羊皮地图叠起收于袖中,纸条则折起来放在荷包里,大摇大摆走出,问过宫侍鱼亦他们住的地方,便溜溜达达地边赏花边转过去。   大祭司所住的宫殿不小,那晚安巴拉的儿子来,李蒙才发觉,这南湄皇帝住的地方,也称得上是“千门万户”,阊阖之地,紫气东来,自是别有一股威严。   这威严最显而易见的,便是静谧。   “鱼亦大哥、贡江大哥……廖柳大哥……”   “你去不去?不去你信不信老子先料理倒你,再扛了你去?”争吵声隐约自房内传出。   李蒙循声而去,尚未及门前,陡然间一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照着脸就砸来,李蒙反应灵敏地侧了侧头,扭头见个砚台砸在庭前树上,墨汁泼得树干上淅淅沥沥都是。   “别吵了嘛,鱼亦你也是,廖柳不乐意,你就别瞎管闲事,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一扇门开,内里冲出个怒气冲冲的人,那人一见李蒙,愣了片刻。   “站住!今日你要敢出去,咱们兄弟没得做,割袍断义!”身后又冲出一人。   先冲出的廖柳半张脸上是斑驳墨汁,半张脸涨得通红,霍然止步,浑身气得直是发抖,眼圈通红,站定之后,得意洋洋的声音自屋内传出。   “说了都听哥哥安排,赵兄有此门路,你又何必与他客气,不当大家自己人。白久英乃是南湄神人,现住在宫里,银子都是那倒霉国君出的,合着随得弟兄们使,将来你要再找这么好的机会,除非是踩了狗屎。”鱼亦愈发得意忘形起来,出门来把手往廖柳胳膊上一搭,轻拽着他手臂晃了晃,还没来得及说话。   电光火石之间,廖柳顿时变了脸色,他手落在鱼亦手背上,几乎是握着鱼亦的手,只听“刺啦”一声,青布袍袖应声而断,廖柳举手在鱼亦面前扬了扬,伸手一挥,半幅袍袖软趴趴委顿在地,廖柳头也不回,疾走两步,一手撑住廊下坐凳,跃出回廊,足下疾点,只不过片刻间,竟让人看得眼花,速度之快,李蒙都自叹弗如。   “咳咳……”   咳嗽声令鱼亦回过神来,看是李蒙,鱼亦没搭理他,捡起廖柳的袖子,眉峰蹙了蹙,略侧头,似乎十分不解,素来爱开玩笑爱说人的鱼亦一时间竟然有三分难言的尴尬狼狈。   门口贡江一把沿着宽阔头顶搓了一个整圈儿,憨厚地笑:“李小兄弟来了,进来坐。”   谷旭在旁擦拭一柄黑沉沉的大刀,上有一串金环。李蒙挨在谷旭旁边端来个凳儿坐,手指把金环拨得叮当作声。   “鱼亦大哥,你和廖柳大哥吵架了?”李蒙硬着头皮问。   “嘘——”贡江冲李蒙竖起一根胖得皮肤起圈的手指,他眉毛弯弯,眉梢长至眼尾,和煦地笑笑:“李小兄弟来,是有什么事罢?”   “哦,这个。”李蒙摸出标注好的羊皮地图,在桌上铺平,分别看谷旭和鱼亦,咳嗽两声,道:“师父叫我来问问众位,地图上所示的地点,不知道你们是否熟悉。”     鱼亦仍抓着那块布,坐在门檐底下,呆望着天井。   谷旭把大刀靠立在墙角,拍了拍手走来,现在六月天,他却戴着一双皮手套,手套略显破旧,左手食指与右手除拇指外四根指头指腹处皆破出了洞。   “矿井。”半晌,谷旭作出结论。   一旁坐着的鱼亦腾地起身,疾风迅雷般朝门外冲去。   李蒙看了看贡江。   贡江鼓了鼓眼睛,翻出嘴皮噗噜噜吐了会儿口水。   “……”李蒙简直拿这四个人没办法,除了贡江,都是不听使唤的。   “这八处,都是矿井。”谷旭继续道,似乎压根没受到鱼亦的影响。贡江也收了调侃的表情,手拢在袖子里,一本正经地点头,“大哥说的是。”   “四年前我在南湄被人在饭菜中下药,醒来一身金银财物俱被人偷走,当时就在这里。”谷旭五官藏在满脸胡须中,炭条拈在指中,随意在地图上划了个圈,“四年间辗转六个矿井,这两处,我没有去过。”谷旭手指点点,羊皮地图皱了起来,分别是西北、西南两处矿井。   “我猜应当也是给奴隶做苦力的地方,城中此处,是个监牢。”   贡江点了点头,附和道:“我来的时日短,就被关押在这里,我们四个,也是在这里被赵兄带出。”   李蒙摸出徐硕之写的字条,对应监牢的地名后写了个数字,五百五十二。   “贡江大哥,牢里大概有多少人?”   “五百上下,每个人都有编号,每隔七日,会有半个时辰出去望风,狱卒会点人数,因为都是大秦奴隶,他们数数会用大秦话。”   所有人数是九千八百,那么徐硕之在每个地点后面标的数字就是每处的人数,要营救这么多人,相当棘手。李蒙头痛地趴在案上,喃喃低语:“不可能啊……”   “什么不可能?”贡江问。   李蒙抓了把头发,烦躁道:“师父告诉你们,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了吗?”   “嗯,救出大秦人,让他们都回到故土。”贡江说话时两腮的肥肉晃来晃去,眸中神色甚是憨厚。   “要从大都弄走这么多人,根本不可能,你们是从南边翻山越岭而来,对吗?”   “嗯,差不多耗费足一月时日。”贡江心有余悸道。   “我想过要回去,但一想到那样的路还要再走一遍,便有些惧怕。”谷旭道。   “所以如果要悄悄弄这一万人翻过群山,涉过湍急河流,上了北岸之后,再跋山涉水回家乡去,一来人多,不可能不惊动南湄人,他们会派人追击,二来……”李蒙抿了抿唇,望向谷旭,“你们被抓时,吃下的药,是不是会让人浑身无力的?”   谷旭摇头,“不会,就是提不起内力。”   李蒙想了想,说道:“是为了让你们继续干活,没有体力不行,但江湖人士,要是内力还在,总有机会逃跑。我想,南湄朝廷一定是在出钱向民间收买大秦来的人,作为奴隶。谷旭大哥是在什么地方被抓的?”   “在驿馆投宿的第三天晚上。”   “我是在酒铺里喝醉了不省人事。”贡江晃着脑袋说。   “朝廷连面都不用出,只要出钱,南湄全国上下都是监视大秦人的眼线,他们会用各种办法抓大秦人去领赏金。大秦人与南湄人在外貌上分别很明显,且多年来,相互犯边,南湄人被我们的人抓去做俘虏,我们的人来了这边,便被役作奴隶。”   “没杀过南湄人,也没见别人杀过。”贡江道。   “不管怎么说,南湄人在大秦,还是人,即使被抓去做俘虏,只要是个人,就会相应有人的待遇。而南湄不一样,他们的奴隶就像货物,可以随便买卖,用奴隶可以换取钱帛,大秦是敌国,而且是末等民,即使是来往行商的大秦人,在南湄人眼睛里,恐怕也是会走路的银钱而已。”李蒙话声顿住。   谷旭霍然起身,浓眉一扬。   门前檐下很快现出一个人影,那身形在门口停下,扫了一眼,没看见另外两人,朝李蒙走近,揉了一把他的头。   “怎么回事,鱼亦又惹事了?”   李蒙闻见一股丹砂气味,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那味道是从赵洛懿掌中散发出来,随他的手离开而变淡,不过李蒙仍然准确无误判断了出来。   “也是为廖柳好,想让他去见白久英。”   贡江说话时,赵洛懿有意识看了李蒙一眼。   李蒙也感觉到了,不过不知道怎么回事。   “你们在说什么?”李蒙问,“白久英是谁?名字很耳熟,好像听过……”   “谁在你面前提过?”赵洛懿淡道,谷旭把茶杯递到他的手里,李蒙敏锐地察觉出,谷旭是四人中对赵洛懿最忠诚的,简直尾巴都快熟起来了,但对其他人,谷旭却很严肃。   李蒙想了想,满面空白,“想不起来了。”   赵洛懿暂时不去管他,朝贡江问,“让廖柳找白久英治伤吗?”   “是啊。”贡江叹道,“心病还需心药治,何况,这事廖柳不想让大家知道,却被鱼亦说了出来,连李小兄弟都知道罢?”贡江看了李蒙一眼。   李蒙满面尴尬,显然是知道。   “鱼亦管不住嘴,不过他没有恶意。”   “是,想必过一会儿就追回来了。”贡江笑道。   “但是宫里不能乱跑,现在不宜让图力察觉你们四个的底细。”赵洛懿要走四个奴隶,只说是作服侍用的,要是让图力撞上,发现他们都是高手,那就不好了。   李蒙与赵洛懿对上了眼,干脆起身,“我去找找,我是少祭司,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   “嗯,我和你一起去。”赵洛懿也起身,嘱咐了贡江和谷旭几句,让他们别乱跑,就和李蒙快步朝外走去。   “廖柳断袖了?”赵洛懿神色古怪。   “嗯,算是割袍断义了。”四下无人,李蒙没劲地趴在赵洛懿背上,两手环着赵洛懿脖子,无赖地叫唤:“背我吧背我吧走不动了不想走了。”   赵洛懿走到台阶下,弯下腰。   李蒙嘿嘿往他背上就爬,赵洛懿不伸手,也不起身,李蒙爬了半天,发现赵洛懿还躬身朝外,登时也来了气,直接往他背上一扑。   赵洛懿朝前一扑,不得不一臂托住李蒙的屁股。   李蒙得意地往赵洛懿耳朵里吹气。   “别闹,让人看见。”赵洛懿淡道。   “嘿嘿。”李蒙手往赵洛懿领中钻,两手一分,坏笑道:“谁敢盯着小爷的人看个没完不成?”   三两下李蒙就把赵洛懿衣襟扯开,露出大片结实布满蛇齿的胸膛,后领子下垮,露出的肩背一带也有咬痕,李蒙又心疼得一塌糊涂,唇贴着赵洛懿的伤,手垂在赵洛懿胸前熟稔地摸来捻去,忽然想起丹砂来了,刚想问,赫然一队兵从树丛后巡逻而来。   兵:“……”   李蒙忙扯起赵洛懿的衣襟。   赵洛懿倒是无所谓,任凭李蒙替他扯直领子,跪在身前给他整理袍摆,一手暧昧至极地拍了拍李蒙的屁股。   想到自己在宫里的身份是挂着少祭司头衔的陪床,李蒙窘得满面通红,连带士兵们低垂的头颅也被他看出了不怀好意,简直想打个洞钻出城去,附近就是池塘,这天热得,跳到水里凉快凉快也是好的。   李蒙霍然整个人僵住,眉头大幅度皱起又松开。   赵洛懿被他掐得胳膊疼,忙摆手示意巡逻兵快走,见李蒙脸上一时疑惑一时又大喜过望,拍了拍他脑门,“傻了?”   “水路,可以改走水路,需要船,从南部登船。徐硕之……找安南大王!”李蒙猛然捧住赵洛懿的脸,先亲左脸,再亲右脸,响亮至极。撒手之后,刚要朝前走,又倒了回来抱着赵洛懿脖子,亲得赵洛懿脖子和脸都是口水。   赵洛懿脸孔直是发红,拽不住李蒙,李蒙已经风一样往前冲了,刹那刹住,“走啊!找人,找鱼亦大哥,快点师父!”   “……”师父擦了擦脸上口水,几乎以为徒弟疯掉了。    ☆、七〇      师徒两人先寻遍所住的宫殿,连带杂役房也找过,没见到鱼亦和廖柳。不觉中已经快近午时,李蒙摸了摸肚子。   赵洛懿耳朵动了动。   “饿了?”   李蒙不大好意思地嗯了声,茫然看向碧波荡漾的湖对面,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花瓣妖妖娆娆舒展,随风摆荡,倒像睡莲。   “先找人,叫上他们俩一起回去吃饭。”李蒙走得脚酸,在湖边石桌上坐下,两只脚甩来甩去,回头看赵洛懿,“他们俩认路吗?除了咱们那里,平时有什么地方常去的?”   “廖柳不怎么出门,鱼亦不知道,他们不是你,我没怎么留意。”赵洛懿举目四望,伸手一指,“东侧是图力的地方,湖对岸那片是国君的寝殿,都不好惹。他们俩要是熟悉内宫,就不会去。”   “熟悉吗?”李蒙眨巴眼问。   赵洛懿沉默了,盯着李蒙看了会儿,在想事,良久,他低沉的嗓音缓缓道:“你在这里等,我去。”   “我也要去!”李蒙跳下桌,拍了拍手。   “图力不好对付,听话。”   “你是大祭司,我是少祭司,明面上图力不敢把我们怎么样。”李蒙想了想,“我去求见他,图力找过我几次,想让我当他的人,那天晚上,安巴拉来找我,图力有所怀疑,正好我可以为了这件事去找他的茬。”   赵洛懿哭笑不得,“图力能让你找他的茬?”   “只要让人通传,他得接见我,你可以偷偷进去找人,只要不让他撞上你,别人碰到鱼亦他们也算不得什么。”李蒙道。   赵洛懿想了想,不很情愿地答应下来,再三叮嘱李蒙不许乱跑,图力要是不乐意多坐会儿,走就是了。   “自己当心。”   师徒俩对视一眼,李蒙去求见,赵洛懿则在不远处树影后藏着。李蒙不再往后看,溜溜达达走到门口,请侍卫为他通传。   “圣子大人有客来访,不便见人。”盏茶功夫,侍卫出来回话。   李蒙疑惑地皱了皱眉,客气拱手,原路返回,走到阴影处,朝赵洛懿旁边一挪步,不放心地回头看一眼,门口安静得很,没有异样。   “图力有客在。”李蒙低声道。   赵洛懿哦了一声,朝上方看,没等李蒙反应过来,直接一提李蒙腰带,那一下李蒙条件反射去抓袍子,霍然失重,撒手改抱赵洛懿的脖子,张嘴想叫不敢叫怕惊动人。   墙后树枝被一脚踏弯下腰,李蒙腰被扶住,赵洛懿令他站稳,才踩着屋脊,快速移动。李蒙已有了防备,跟在他身后,走了没几步,底下屋檐角落里让出一排光着半边膀子,后脑勺珠翠摇曳的婢女。   赵洛懿跃下墙头,一臂将李蒙抱着,一只手紧抓在墙上,俩人风筝似的挂在墙头。   李蒙吓得心脏狂跳,赵洛懿这招呼也不大的作风,直要把他吓出毛病来了,惊疑不定地朝下一看,虽然才不足十米,他整个人也没多长。李蒙抬了两下腿,紧张地抱着赵洛懿的脖子,下面脚步声传来。   “巡、巡逻兵……”李蒙话音未落,眼前豁然一花,赵洛懿已经把他拽上墙头。   李蒙刚对上赵洛懿的脸,就见他师父难得露出了丝笑,直接把李蒙抱着跳进内院。   “#¥¥@%……%¥……”两个婢女头挨着头低声交谈。   无人留心到昏暗的树丛中树叶调皮地动了动。   “走了。”李蒙低声提示。   弯着腰给李蒙整理袍子的赵洛懿直起身,神色复杂道:“要不你在这里等,反正也是拖后腿。”   “……”李蒙小狗眼看赵洛懿,拽着他的袍袖不撒手。   赵洛懿只好带着李蒙同去,边走边四处张望,怕惊动人。李蒙则专门负责捅破窗户纸偷看,穿过一排房间,李蒙对赵洛懿摇头。   “那边。”赵洛懿手掌贴着李蒙背脊,推着他前行,倒是运气好,没再碰上人。   “有声音。”李蒙手指在赵洛懿掌心戳了两下,赵洛懿侧耳静听片刻,朝李蒙点头,将李蒙往身后一拦,摘下后腰中别着的一柄短剑,放轻脚步,看了一眼李蒙的脚,李蒙顿时会意。   霎时院子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蝉鸣恼人,一阵一阵响起。   赵洛懿扬眉,抬头看向二楼窗户,窗户在楼台内侧,楼梯在拐角处。李蒙小心跟在赵洛懿身后,一面不住留意身后,不过也是奇怪,这里既没有端盘子来去的宫女,也没有巡逻士兵。   李蒙看见赵洛懿喉头鼓动,赵洛懿突然停下脚,李蒙猝不及防撞上其坚实后背,差点叫出声来,那一下撞得耳朵嗡嗡的,赵洛懿伸手来揉李蒙的鼻子,李蒙摆手示意无妨,忽然神色一僵。   声音是从四五步外的窗内传出,李蒙听得面红耳赤脖子粗,又不敢出声,拉扯两下赵洛懿的袖子,示意他回头下楼。   赵洛懿却摇手,指了指里面,手掌弯来扭去做了个蛇形。   李蒙明白过来,赵洛懿的判断,里面的人是图力。   赵洛懿点了点头,手指指向窗户,一掌屈起罩在耳边做了个“听”的手势。   “……”   这大概是李蒙生平第一次听别人墙根,显然是两个男人正在行事,其中一个叫得极为压抑,似乎嘴巴被人捂着。另一个声音听上去确实是图力,时不时粗言秽语一番,学南湄话李蒙最先学会的就是一串粗口,安巴拉说这是地方文化,要先分辨出哪些是当地人口头禅,除外才是内容。   俩人躲在图力窗下,都是一脸通红,不过赵洛懿是薄红一层犹如喝了点小酒,李蒙简直是要烧起来了,他极力将一侧脸贴在墙上,试图消去些许尴尬。   身后武袍之中有一物在赵洛懿将往前倾的李蒙搂回来时,碰到李蒙大腿,一霎时,赵洛懿连忙后退让开。李蒙紧紧抓着腰侧赵洛懿的手,定了定神,听里头声音,一时半会儿也完不了事,这时图力防备应当较为松懈。李蒙转身,推着赵洛懿下楼,楼下望见图力所在的房间后面还有三层的楼台。   李蒙只看了一眼,赵洛懿便即会意,抱着他上房,移至后面三层楼上。   大概在自己地盘上,图力无所顾忌,方才那窗户不过虚掩着,另一边儿窗户竟然大开,到了楼上竟见一人一腿被吊在半空,上半身衣袍挂着,随动作不停颤动,雪白精瘦的大腿上宛如绽开一朵又一朵血色梅花。但这时节,哪来的梅花,李蒙喉咙一紧。   那身躯骤然近乎扭曲地挣了一下,梁上垂下的红绳激剧一颤。   男人痛苦已极的脸于挣扎中仰起,李蒙瞳孔一缩,图力走去,一身衣冠楚楚,恰好挡住了男人,霎时间李蒙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看见自己了?   “走。”李蒙拽了拽赵洛懿。   赵洛懿以为他被方才看见的吓到了,揉了揉李蒙的头,命他原地等待,李蒙话也说不出,只呆呆坐到地上,赵洛懿说什么他便点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赵洛懿返回,朝李蒙摇头。李蒙犹自双腿发软,抓着栏杆才勉强站定,脸色发白。   赵洛懿把人抓过来,示意背他,李蒙软绵绵地趴上赵洛懿宽厚的背,都不知道怎么出去的,等回过神,已经出了图力所住的宫殿。   于一处月洞门外,赵洛懿放李蒙下来,轻拍他的脸颊,“傻了?”   李蒙回过神,喉咙干涩道:“国君那里,去找吗?”   “那里守卫森严,就算走岔了也进不去,先回去看看。”   李蒙点了点头,赵洛懿脸仍然有些红,他站定在李蒙面前,把他衣袍理顺,又掸了掸自己身上大袍子,捏了捏李蒙的耳朵,便勾着李蒙手指,大摇大摆朝外走。   巡逻的士兵见了二人,恭敬行礼,赵洛懿略点头就走了,谁也不搭理。   回到自己地盘上,寝殿门口等着四个人,鱼亦与廖柳豁然正在其中。   “你们找我们去了?”鱼亦不悦道。   廖柳呆坐在廊下。   贡江走来道:“他们两个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等赵兄回来商量事,李小兄弟说的,既然是赵兄的意思,就商量商量怎么办,咱们好行事。”   谷旭在贡江旁边应和地点头。   “先吃饭!”刚要进门,李蒙梦醒了一样叫唤道,他肚子已叽里咕噜了半天,终于有饭吃,快哭了。   便移到正殿上,摆了一大桌子,大家一起吃。气氛不大好,谷旭本来是个闷葫芦嘴,贡江看见吃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鱼亦和廖柳像是还在置气。   李蒙顾不得许多,自己先填饱肚子,停筷发现大家都已经吃完了就等他一个人,刚张嘴要说话,一个饱嗝,只得按下,喝了下人送上来的粗茶消食,这才唤哈尔来收拾桌子,移到旁边矮案上,铺开地图,向鱼亦和廖柳两个,说了同贡江他们商量过的话。   “这两个矿场我在那儿干过活,很是松懈,各处守卫不过百人,麻烦的是,奴隶上工时戴着手铐脚镣,一个地方,一挖就是一天。关回去时才摘去脚上铁球,守卫的人虽不多,但一旦有人跑,别说发出的金属声,拖着十二斤的铁球,也不可能跑得快。”   李蒙此前想的是,可以想办法把奴隶放出来,最大的问题是怎么弄回去,没想到还有这一节。   “只有这两个矿场戴铁球,并没有那么多铁球,我待过的地方没有。”谷旭冷冷道,“矿场四周有哨塔,配弓|弩手,矿井是现成的,要下入地底,通常五十个人一组,士兵只管看住入口。而且要是一组人中,有人逃逸,矿井直接封闭,将其他人活埋。我在那里时,没有人敢逃跑,等不到逃出去,就被自己人打死了。”   “这两日再去查清楚,现在守卫状况如何。”李蒙眼神发直地盯着地图看个没完,视线从地图上移开,就叫众人都散了。   谷旭等人出去,赵洛懿屈起一腿,问李蒙:“你觉得跑不掉?”   “你觉得呢?”李蒙叹了口气。   外面宫侍已经被派到远处,偌大正殿之上,只剩下师徒两人,日光安谧地铺满趴在地上的虎皮。   “本来我想最大的问题是运输,走陆路行不通,只有改走水路,从安南大王的领地上登船,既然徐硕之肯帮忙,应当没什么问题。可现在人弄不出来,至少偷偷摸摸弄不出来。”李蒙发着愣,“要不然提前把守卫干掉,让他们偷钥匙。”猛然他摇了摇头,“只要有一个人被发现,所有人都会被发现。而且他们没有第二次机会。”   被国君掏心吃是死,逃跑被发现也是死,而且国君一个月吃一个人的心,这辈子都吃不完,吃人心能长生不老纯属无稽之谈,李蒙根本不相信。   猛然间李蒙抱头大叫了一声,脑袋靠在桌面上翻来覆去,烙了一面翻过去烙下一面,手指烦躁地敲来敲去。   “师父,你本来让我去找源西泉,想让源西泉做什么?挑起他和图力的矛盾,之后让他帮忙做什么?”李蒙脑袋一顿,忽然想起这件事。   “之前没大想好,想从源西泉那里探听关押奴隶的地方,现在用不着了。不过,也许从长老殿下手,能把这潭水搅得更浑。”赵洛懿微微睨起眼睛。   “源西泉说,多年前他就预料到,南湄政局会陷入这样的僵局。”李蒙喃喃道,“他想得到,图力未必想不到,图力能想到,也许安巴拉也想到,安南大王也想到,就算安南大王想不到,传闻里聪明绝顶的徐硕之也会想到。南湄要变天了,始祖一脉断了,没有真正的所谓蛇神的抉择,那么国君不再是唯一的选择。”   “南湄人真正敬畏的是传说里让始祖一脉拥有预言能力的蛇神,而不是国君。决策从长老殿出,多年来国君只知享乐,王室式微。”赵洛懿道。   “你母亲离开后,原本作为繁衍下一代大祭司和神女必须的圣子,也就是图力变得毫无用处。如果能让长老殿意识到,有国君和圣子两方在觊觎原本落在长老殿的实权,或许可以从根本改变南湄现行官制,如果像大秦那样……只要有在其位的人去做,甚至可以改变奴隶的现状……”李蒙越说越兴奋,脸孔微微发红。   赵洛懿缄默不语看了他一会儿,李蒙已经站起身,在殿内走来走去,不停右手捶击左手掌心,嘴里念念有词。   “师父,我们试一试。”终于,李蒙冷静下来,盘腿坐在赵洛懿对面,将袍摆提起捋直,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认真,“将大秦官制拟出,痛陈利弊,让源西泉知道,南湄如今愚昧落后,早晚会被大秦吞并。”   “蒙儿。”赵洛懿沉沉开口,“一旦南湄国富兵强,作为邻国的大秦,会怎么样?”   李蒙愣了愣,眉头蹙起,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都忘了,南湄在大秦人眼里一直是附属国,虽然南湄从来没有答应过,但大秦还是在自己的疆域图里画了这一坨。如果南湄人真的摆脱蒙昧,甚至能与北边匹敌,届时恐怕会是养虎为患。   “这一万人是大秦人,得救他们,再想想别的办法。”赵洛懿揉了揉李蒙的头,“不要操之过急,明日出宫,先去见一个人,也许他能拔除孙天阴种下的蛊,我们还有时间。”   李蒙点了点头,看上去有些沮丧。   午后安巴拉来,带着一封手书,李蒙很是诧异,他想不出谁会给他写信,安巴拉是神女殿掌事,和图力关系也很近,带来的应该不会是宫外人的消息。   展开信纸仔细看完,李蒙又看了第二遍,才递给赵洛懿。   赵洛懿莫名其妙地问:“青奴是谁?”   “圣子带大祭司回来时,他车上那个侍宠。”安巴拉揣着袖子,低垂头,上身前倾,迟疑道:“回来后圣子把人放在小倌馆中,偶尔还会出宫宠幸一番,后来去得少,下官差点忘了这号人。”   李蒙尴尬地看赵洛懿,提醒道:“图力房中那个……”   “你怎么认识——”赵洛懿顿时反应过来,“你买的那个小倌?”   李蒙窘得满面通红,直给安巴拉打眼色,安巴拉低垂眼睫,作势起身,“东西带到,方才有人传话让下官午后去神女殿,时辰也不早了。图力应当很喜欢那位侍宠,他很少会宠幸同一人超过三天,连在大秦境内的时日一并算,已经超过三个月,这位怕是很会伺候。”旋即就告辞。   送了人出去,李蒙回来于赵洛懿对面坐下,看见赵洛懿面前展平着青奴的手书。李蒙硬着头皮挤出话来:“看来会碰上他不是偶然。”   赵洛懿瞥李蒙一眼,将手书向他推去,眉毛一挑,“那日没交代清楚,现在说罢。”   “……”李蒙板起脸,站起就往外走。   半晌,房内赵洛懿才反应过来,这剧本不对啊,难道不该他抽出腰带,一边审问一边把安巴拉那天送的膏用了,怎么就跑了!赵洛懿匆忙一扎袍子,急急跳起来,跑出去找李蒙了。 ☆、七十一      李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不就是买了个小倌儿吗?以前赵洛懿还成天逛妓馆呢,全大秦的妓馆,谁家妈妈见了赵洛懿不是满脸带笑,不对,谁家妈妈见了送钱上门钱多人傻的客人不挂着笑呢,这做不得数。   冲出门李蒙就后悔了,也拉不下脸立刻回去,放慢脚步不自不觉就往鱼亦他们住的地方走去。恰是热情如火的六月,满院姹紫嫣红,李蒙随便扯了朵红花夹在手指间,咬了一口,味道不好,吐出来,百无聊赖地往廊檐底下一坐。   天空瓦蓝瓦蓝,来南湄快两个月了,在这异国他乡,连家仇都淡了许多。起初只想把赵洛懿弄回去,那简直像个无法完成的任务,在南湄,人生地不熟,虽然有馨娘帮忙,不过也聊胜于无。连进宫都需要分成很多步,一步一步打入敌人内部,没想到敌人先就内溃,朝中有人好办事。   李蒙原来是有点意识到,赵洛懿有南湄血统,听安巴拉说赵洛懿是南湄大祭司时,与其说是震惊,倒不如说他根本没多相信。毕竟听上去大祭司是个有权有钱的职位,谁会放着这样优厚的身家不要,在大秦当个杀手呢?   这世间有千万种活法,人也有各式各样的选择,但趋利避害始终是天性,要是有办法,谁还会放着好日子不过?   直至今日,方才与赵洛懿一席话,李蒙忽然忍不住想问自己。   一万大秦奴隶,在南湄被当成牲口使唤,被人喂了药,不当人看,逼着干活,要跑就直接活埋。即使不是抓了在矿场里干活,像贡江他们说的,南湄普通百姓,会想方设法抓同样是人的外族,去向朝廷换钱。   知道了有身上流着同样血脉,曾经生在同一片土地上,供奉同样的神明,信赖同一个朝廷,年关时为同一个皇帝祈祷国运昌隆天子千秋的这些人,这样压抑而卑微地活着,而自己还是自由的,是有机会营救他们的,在这样的情形下,到底还顾不顾得上自己逃命?   十三岁时候,李蒙没想过将来要怎样,他只知道,答应收他为徒的赵洛懿,是他在暗夜之中唯一能抓住的机会,他根本没有选择。他也羡慕戏文里唱的那些傲骨铮铮的名角儿,但是要是死了,就什么都甭想了,他是李家最后一根苗子,活下去,是当时他唯一能做的。两年间赵洛懿什么也没教给他,甚至到现在李蒙也不知道,那两年里,赵洛懿不带他玩儿究竟真的是为了保护他,或者就是懒而已。即使现在他们是彼此最亲密的人,一年前他却根本不敢肯定赵洛懿会到灵州接他,他还以为会是大师伯的徒弟薛丰去,或者楼里对他态度最为和缓的霍连云,不过霍连云会做人,对谁都那样。   叽叽喳喳的鸟儿在枝头无忧无虑昂扬着脖子,想叫时就叫两声,不想叫就跳来跳去,一对雀儿时不时两喙相交,就像在交颈缠绵。   那一万条人命,是死死拴住自己了,也拴住了赵洛懿,但凡有一点血性的男儿,谁能看着自己的族人被人肆意欺凌?也许在大秦,大家是大安人,是安陵人,是瑞州人,但在南湄,他们只有一个名头,都是“大秦百姓”。   李蒙抻着手指,拍了拍袍子,眼神呆了呆。赵洛懿大概也是如此罢,说在断龙崖下死里逃生,那样轻描淡写,一言带过。   李蒙手指在膝上抠紧,长长吁出了一口气。   终究他师父还是把他当孩子更多,在练功这件事上,他天分离赵洛懿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即使李蒙一直不愿意直视,也必须得承认,练武是要天分的,勤能补拙,也只能是自保而已,和市井混混打架不成问题,真要碰上高手,他只希望自己别拖后腿。   眼下这个难题,即使赵洛懿再能打,也解决不了。必须动脑子,光动脑子也不够,这个时候青奴能传来手书,显然他看见了李蒙和赵洛懿在后面楼上偷窥,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他能主动来找自己,显然是不在意被他们看见的。   那个风姿绰绰,总是挂着儒雅淡笑,又知情识趣,进退有度的男人,俊秀风情的脸赫然浮现在李蒙脑海中。应当去见见。李蒙暗忖,但他有些犹豫,毕竟青奴是没有任何显赫身份的,他只适合去做一件事,而那件事,比计划里所有环节,都要危险,因为谁都不像他那样,需要和图力正面对上。但凡有一点办法,李蒙都不想让青奴帮他办事,在他找不见赵洛懿时,那段最难熬的日子,他把青奴当作可以交流的朋友,虽然他行事总是带着三分不靠谱,成天自嘲自贬,但李蒙看得出,这个朋友劝他的每句话,都是出自真心,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过,李蒙很承他这份情。   “发什么呆吶?和你师父吵架了?”   李蒙闻声回过头去,只见鱼亦抱胸站在不远处,此刻大步走来,脸上没有一丝笑意,阴鸷得让李蒙缩了缩脖子。   紧接着鱼亦一只大掌落在李蒙肩头,握着他的后脖子,顺手滑到后领子,提了提,改握住他的肩膀,手上发力。   李蒙不得不双肩挺阔坐直了身。   鱼亦满意地拍了拍他两肩,“拿出点精神,别垂头丧气的。”方才叫他们四人散了,鱼亦已看出,李蒙有想不通的地方。   “他们呢?”李蒙问。   “窝着说老子的坏话,娘儿们唧唧的,老子听不惯,出来透口气。”鱼亦侧身朝旁柱子上靠,斜着头,不怀好意地打量李蒙,“挨你师父操了?”   李蒙一怔,反应过来,顿时窘得满面通红,“胡说什么……”   “唉,问你个事儿呗?”鱼亦舔了舔干得发白的嘴皮,他下巴一层青碴刚发出来不久,面部轮廓干瘦有力,宛如刀削斧劈,少了一只眼令他少了俊逸,添出一股狠劲,李蒙甚至一直隐隐觉得他有些阴险。   李蒙眉毛动了动,疑问的眼神看鱼亦。   “男人抱着,手长脚长还硌人,没有脂粉味不说,倒还可能有头臭脚臭汗臭味,比起软玉温香藕臂酥胸一点朱红,到底能有什么意思?”鱼亦一臂搭在膝盖上,向李蒙倾身,出其不意地伸手去划拉李蒙的衣襟,眸色就是一沉,冰冷刺人的手指在李蒙皮肤上轻轻划动,激起李蒙一阵寒战,忙拢了拢衣袍,“鱼亦大哥!”   鱼亦忙摆手,嘿嘿笑,食指擦过鼻子,朝后撤开身,砸吧嘴说:“大哥对你没有兴趣,不过好奇罢了。下回有机会上小倌馆找个人试试,看我这脑子,问你有什么用,毛都没长齐。”   “……”李蒙平白无故挨了一箭,神色很不自在,搓着手指干巴巴道:“廖柳大哥还不和你说话?”   鱼亦变了脸色,神情古怪,喉咙动了动,挤出话来:“问他做什么?没了女人,他就是个废人,成天看他那病痨鬼的样,就想揍丫的。”鱼亦牙痒痒地愤恨道。   “那天你们到底怎么了?”李蒙忍不住问,“廖柳大哥不乐意去看大夫?就为了这么大点事儿……”   “不是。”鱼亦不耐烦地搓了把头,转过脸去,瘦削的侧脸竟显出几分寂寥,“我替他打听过了,你不知道白久英那招摇撞骗的神棍,见一次花了我足足五两黄金。老子浑身就这么点嫖资了,窑子也没逛上半回,多亏了上次你给的那二百两……”鱼亦也意识到自己扯远了,沉沉呼出一口气,他想到廖柳割袍断义那个架势,仍然气得不住喘气,“五两黄金,算作他的诊金,这人得半个月之内带去见白久英,否则他就不认账了。廖柳不愿意去……”鱼亦眉毛蠕动片刻,神情古怪,迟疑片刻,方才扯嘴角愤愤道:“白费老子的金子,找个时候去偷回来,把姓白的直接一闷棍丢在巷道里。”话音骤然停止,鱼亦忽然认真看着李蒙,看得李蒙后背发麻,向后又退了点。   “李小兄弟,哥哥是个粗人。”   李蒙怎么听这话怎么不是滋味,又听鱼亦说:“没喜欢过什么人,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儿。”   李蒙有点明白了,板起脸,面无表情道:“鱼亦大哥,你打得过我师父吗?”   鱼亦愣了片刻,一巴掌拍在李蒙脑门上,把李蒙额头拍出个红印,哭笑不得地提着李蒙耳朵吼他:“老子说的不是你!就你这没二两肉的身板,当自己是个仙女儿吶?”   “……”李蒙夺回耳朵,不住揉搓,“你下手这么重,我要回去了!”   “哎,先别走。”鱼亦扯住李蒙袍袖,略显得沮丧地问:“要是让廖柳忘了那个南湄女人,他不是应该开心吗,那个娘们不是骗了他吗?要是让他忘记这件事,老子岂非功德一件,他为啥就不乐意呢?你说这世上,真有人,明知道被骗,还要记着,心里揣着一条随时能再给他一口的蛇,他怎么就能不乐意把这条蛇掐死呢?”   “大概那蛇特别好看,让人难忘罢。”李蒙脑子飞快转了转,有点难以置信地看鱼亦,“鱼亦大哥,你该不是……不是,廖柳大哥喜欢的是姑娘,你一大老爷们儿凑什么热闹啊!”   “是啊,老子凑什么热闹。”   看鱼亦兴致勃勃的脸逐渐僵硬铁青,李蒙有点于心不忍了,但实在不是给人解决这事儿的时候,还一大堆事儿没料理,一万条人命明晃晃地在脑门上打转,鱼亦这情动得也太不是时候了,李蒙语塞,拍了拍他的肩膀,“等……等回去再说罢,人都是知冷热的,你别再和廖柳大哥吵架,他本来就不爱说话,你还欺负他,他更不爱和你说话。”   鱼亦认真点了点头,握住脸,深吸一口气,起身看着李蒙,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好兄弟,哥哥想明白了,人说三十而立,又说先成家后立业。咱们这样的人,刀林剑雨里来来去去,哪儿能指着给人个安稳的家呢?想有个窝有个伴儿,不都是为了以后的路容易走一些,再苦再累的时候,有个人在被窝里让你抱着,再难的路也都能走下去。管他是男是女是人是鬼呢,只要是个知冷热的。”鱼亦醍醐灌顶想明白了,眸色中带着一股毅然,头也不回走了。   “我说的知冷热不是那个意思……”   李蒙的话他压根没听见,也不想听见,李蒙简直要风中凌乱了,不敢惹这四个,都不好惹,比起来就他家师父好收拾,指不定现在怎么找他呢,还是回去算了。想着,李蒙便往回走,寝殿里却空空如也,连门口每天站岗的俩宫侍都不见了。李蒙正琢磨怎么回事,外面来了一人,见了李蒙便跪下行礼。   “国君驾临,大祭司大人在正殿接驾,请少祭司大人更衣过去。”   在宫侍的帮助下,李蒙赶紧把衣服换了,边走也不敢贸贸然说话,这个宫侍他不熟。走到正殿门口,看见哈尔在殿内伺候茶水,李蒙把头一低,显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儿走去。   国君大半头发已白了,没有半点李蒙想象中的威严,一身家常便服,斜依在上座,像是为了特意迎接国君,座上铺起厚厚的兽皮,国君戴着三只指环的右手摸着虎头,两只亮澄澄余威犹在的虎目圆睁着死不瞑目。   “参见国君,蛇神佑我国主千秋万代。”李蒙入乡随俗地行了个大礼,说着南湄语,有点紧张,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皇帝级别的统治者,从前最高的也不过是自家爹那尚书,南湄这边的不算,他也不知道圣子这些人算什么级别。   国君说话犹如拉响的风箱,像是肺热,李蒙听见命他起身,忐忑不安地趁退到旁边时瞟了一眼上座,一眼便匆匆低头,退到赵洛懿身旁坐着。   国君摸着自己胖乎乎的双下巴,发出一阵响雷般的笑声,朝赵洛懿说了几句话,夸李蒙生得面白唇红,样貌好。   赵洛懿左臂折在胸前,向国君一礼,他行礼的姿势让李蒙觉得,竟无一丝卑微,自有一股刚毅不折的情调。赵洛懿本就是个疏淡的人,在十方楼因为太过冷漠,和谁人缘都说不上好,除非是求着他办事,加上有传言他能杀死自己的母亲,更为其人增添恶相。   “陛下宠爱灵鹿夫人,不知道臣这徒儿,与之相比如何?”一抹戏谑从赵洛懿面上掠过,他看了李蒙一眼,李蒙窘得脖子发红,不料赵洛懿竟然能当着国君的面,抓住他的手,按在膝上,李蒙整个人被他拽得有些前倾,耳根通红,低垂着头。   国君笑笑道:“灵鹿是女子,自是国色天香,不过少祭司却也不是孤想象中娇怯弱质之流,倒是孤想错了。”国君又看了李蒙一阵,有些遗憾道:“大秦风流人物之众,南湄穷山恶水,养不出娇弱玲珑之态,灵鹿实是孤这些年中,最爱之人。”   “国君对最爱,不过养在宫外别苑,想必有许多无奈。”   李蒙不防赵洛懿忽然发力,拉得他上身一斜,直接靠在了赵洛懿胸膛上,片刻眼神交汇,李蒙会意,柔顺地靠在他怀里,一副弱不胜风的样,脸低低埋着。   国君沉吟片刻,叹了口气,“孤若是有幸得长生,灵鹿少不得还要托大祭司帮忙。”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饮一杯,国君立即咳嗽起来,赵洛懿一本正经叮嘱几句,让他不要时时饮酒,待大成之日,还有千杯万杯好作饮的。国君微露倦色,一行人簇拥着上了龙辇回去。   李蒙从地上爬起来,赵洛懿伸长一臂,给他拍膝上的灰尘,国君头歪歪斜斜,没个正形,那样子,就像庭院里才起的一层薄薄残暮。   “他来干什么?”李蒙已经忘了和赵洛懿赌气,勾着他师父的手掌,摇摇晃晃俩人向殿内边走边说话。   “来看你。”赵洛懿看李蒙似乎已经不生气了,语气带着调侃。   “你……”李蒙气结,拿眼直瞪赵洛懿。   赵洛懿指了指自己的脸,略微侧身低头,“亲我一下就告诉你。”   送国君出来的数十号宫人都在,虽然个个低着头,李蒙却知道他们个个都是装木头人的高手,一时极不情愿,想说不问了,却腰一沉,赵洛懿一手抱着他的腰,一手将李蒙脑袋扶住,侧转身将其压在壁上,含住他不高兴的嘴唇啃了起来。   宫侍齐刷刷向后一转。   这感觉比都盯着看还令人难堪,又让李蒙有些隐隐的兴奋,夕阳残照荡漾在铺满殷红睡莲的水缸之中,缸子上兽环金光灿灿,李蒙低垂着眉睫,片刻后亲完了,他满脸通红地站好,心绪复杂地看赵洛懿给他整理衣袍,是他摸乱了,照样是他理顺。   “不生气了?”赵洛懿笑笑。   数十宫侍各自背着身,成了数十活木头杵着,但李蒙知道他们都能听见,赶紧抓着赵洛懿要走。   赵洛懿发起功来,岂是李蒙拽得动的,无奈之下,只得一迭声道:“生什么气,谁生气了?你没病吧,药吃了吗?”   赵洛懿把李蒙腰一抱,眼看他唇要贴上来亲自己耳朵,李蒙只得愤恨叫道:“不生气了!”   赵洛懿松开他,牵着李蒙步入寝殿,一只脚带上门。   天空中信鹞掠过,水波面上,横掠一双翅膀,灰扑扑一团影坠入花丛之中,激起一阵花朵乱颤。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把自己都甜到了【娇羞 ☆、七十二      这天入夜,师徒两个大汗淋漓从榻上下来,李蒙累得迷迷糊糊,由得赵洛懿给他穿鞋,赵洛懿低头在他脑门上轻轻吻了一下。   “晚膳就在屋里吃?”赵洛懿问。   李蒙陡然清醒了片刻,榻上乱七八糟,床单被褥皱巴巴的,空气中还有一股让人面红耳赤的情谷欠味道,宫侍都是些什么人啊,人精中的人精。   “到偏厅去吃,鱼亦大哥他们要是还没吃,叫过来一块儿吃罢。”   赵洛懿嗯了声,埋着头,给李蒙打点整齐袍摆和腰带,替李蒙扯直衣领子,满意地端详他,李蒙头发未束,坐在榻上发神,有点呆头呆脑,唇色红润,修长白皙的脖子是赵洛懿怎么亲也亲不够的。   赵洛懿太起李蒙的头,果断干净亲了个嘴儿,拉着李蒙起身:“你喜欢人多,吃饭热闹,将来他们四个要是没成亲,可以大家住一个宅子,或者,一起做点买卖,就是成了亲,也可以做街坊邻居。”   李蒙一听,来了精神,眼睛亮晶晶地看赵洛懿,“真的?”   “嗯,看你想不想。”   “也得问问他们。”李蒙说。   赵洛懿轻轻嗯了声,两人都穿着轻便的大袍子,衬裤很薄,风一吹,热汗散去。初入夜的薄暮之中,赵洛懿瘦削的侧脸笼罩着一层淡淡灯光,他的目深邃,眉棱高挺,鼻梁如同远山,嘴唇锋利,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张不露笑意时让人感到惧怕的薄情而冷漠的脸,却让李蒙心头很是温暖。   他常常会想起,那晚离开中安,他父亲才安了没几个月的新家,那大宅子,落户的第一日,有燕雀飞入檐下,父亲说那是吉兆。抄家抄没了李家的一切,钱财身外物,可那些至亲至爱之人,也从此再也没有见过。   寂寂长街,千门万户,明灯温柔地挂在或宽或窄大大小小的门前,不知疲倦地等待裹挟一身风雪而来的归人。   那日,似乎是除夕,李蒙已经记不得了,却清楚记得,素来温暖的灯光,那一夜,却是比雪更凉,片片飘落在他的心上,化作彻骨的寒意。他离开的是最初的归宿,走的却是一条无可奈何的远路,只有这条路,才能带他离开杀身之祸,而这条路,是从不可再得的“家”开始。   “怎么了?”微凉夜风中,赵洛懿察觉李蒙不由自主收紧手指,像怕他会走似的,不由有些好笑,他侧身贴着李蒙的耳朵,舐了舐他嫩红色的耳廓,“方才不还叫着让为师出去么?”   李蒙心头那点温馨的情致顿时被赵洛懿破坏殆尽,一时语塞,把赵洛懿手一摔就往前冲去。   赵洛懿力气却比他大得多,李蒙怎么摔也摔不掉,走至偏厅门口,看见厅上四人等候,赵洛懿才不留痕迹松开李蒙的手,一桌子人不讲礼数地围桌而坐。   桌上有菜有酒,有一大盆奶汤,甚而有清水煮的玉米棒子。南湄宫中的吃法,精致有鱼脍,却也有大秦农户才吃的东西,比如说灰里焖出的芋头,去皮就装在金灿灿的大盆里端上来,叫人无话可说。   好在都是江湖人,吃起来只知道哪个好吃,却不拘繁文缛节。   饭用过了,李蒙简直直打瞌睡,要不是凭一碗酸辣汤撑着,他早就昏睡过去,朦朦胧胧听得耳畔有苍蝇在叫,想起来众人在议事,赵洛懿还有安排,教他们去矿场怎么查不露痕迹。李蒙吸了吸鼻子,赵洛懿拉住他衣袖,李蒙顺势把头依过去。   诸人正襟危坐,只当没看见一般。   待得分别安排完,赵洛懿朝廖柳道:“明日去过馨娘那里之后,得带我这徒儿去拜访白久英,要是同去,省些事。”   廖柳脸一僵,瞬时脸色难看起来,瞪了鱼亦一眼。   “不是不理我吗?瞪我干啥?要么你去看大夫,要么还爷的五两金子,老婆本儿都赔给你了,老婆却没讨到。”   廖柳嘴巴动了动,朝李蒙道:“少祭司大人。”   “我没钱,都是师父的钱。”   赵洛懿笑了笑,对上廖柳倔强的脸,“五两金子可不是小数,一时半会我也拿不出,我徒弟也会去找白久英,他身上流着一半大秦人的血,不会抓瞎给你看病。明日同去,省了钱不说,也不一定去了就会怎么样。”   “就是,还能吃了你不成。”鱼亦揣起手说,似乎还有话,却不说了。   廖柳起身,向赵洛懿拱手道:“明日……”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就算到了门口,你不想进去,谁也不能按着你的头逼你。”赵洛懿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廖柳脸上闪过一丝不甘,却也不再说话,走了出去。   当晚赵洛懿没再出去,六月天热,赵洛懿武袍掖在腰中,行云流水一套拳法,清皎月光落在他结实硬朗的躯体上,背中肌肉勃发遒健,道道伤痕在夜色的掩护下,也不那么刺目,汗水的光泽让他看去格外性感。   分明和自己平时练的一套拳,赵洛懿打出来就怎么看怎么帅气潇洒。李蒙对自己习武的天分已经彻底失望了,等赵洛懿打完拳,两人去洗澡,在浴池中,李蒙心不在焉地给赵洛懿搓背,轮到自己时,却结结巴巴地摆手朝赵洛懿道:“你先出去,我自己来。”说着向水中一沉,下巴触到水面,本来是去推赵洛懿上去,不料手一滑,倒像是李蒙送上去撞了个满怀。   热气熏染得两人的面庞都是酡红,赵洛懿爽朗一笑:“怎么了?站不稳?”   李蒙脑子有点晕,感觉到赵洛懿抱着自己的腰,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不过是泡了会儿水。   “这里也不错,不用麻烦换被褥。”说着赵洛懿一手托着李蒙紧实的臀,另一手捞起李蒙一条腿,不由分说低头堵住他的嘴唇。李蒙肩头浮出水面,微微仰起头,雾气弥漫着他黑沉沉的一双眼睛,当赵洛懿舌尖描摹李蒙嘴唇,李蒙止不住呜呜出声,脖颈通红,脚下没有着力点,只好紧紧抱着赵洛懿的脖子。   没一会儿李蒙就不清醒了,只知道被抱回去时,赵洛懿没有立刻睡。   李蒙困得不行,上下眼皮直打架,温柔的灯光笼罩着案前披着身大袍子端坐的赵洛懿,他在看什么文书,又恢复了淡漠的神情。   次日天朗气清,赵洛懿从丹房回来之后,众人已准备好出宫的马车,这次赵洛懿没有扮作车夫,马车的档次也上了一个层次。   李蒙想起那四个冲上去拦车的奴隶,那日好像赵洛懿乘坐的就是这样一架豪华得不可思议的大车,路上李蒙一直担心会有人冲出来拦截,直至馨娘家的大门出现在视野里,才放下心来。   馨娘的父亲对赵洛懿和李蒙行了个大礼,使唤家丁去叫馨娘回来,亲自将一行人带到厅上,听说要找青奴,其父露出了尴尬的神情。   “少祭司有所不知,寒舍留不住贵客,早在数日前,他就已经辞去。”   李蒙眉毛蹙起,“去了何处?”   “这个,下官确实不知。”   馨娘的父亲为人刻板,何况一个小倌要走,不是什么大事,他应当不曾过问。李蒙想了想,便道:“有劳大人,晚生还想见见曲公子。”   “下官命人去传。”馨娘的父亲陪着赵洛懿喝了两盏茶,便有事退出。   “师兄的身份应当只有馨娘知道。”李蒙悄悄挨近赵洛懿,低声道。   “嗯,知道也无妨。”   赵洛懿看上去淡然,身体坐得笔直,说话时动也不动,唯独嘴唇微微开合,“上次没有仔细看,这次好好看看,到底你会买什么样的人。”   “……”李蒙道,“在图力房外,你没看清楚?”   “你希望我看清楚些?”赵洛懿斜睨李蒙。   李蒙顿时语塞,有种挖坑自己跳的感觉,只目不斜视,不再理会。   赵洛懿却偏又道,“图力的偏好虽说不大好,偶或试试,也能添不少情趣。”赵洛懿暗暗勾住李蒙的手指,小指于他掌中勾画。   李蒙抽回手来。   曲临寒尴尬地站在门口,他已经站了有一会,此刻才觉得是时候出声,便先咳嗽一声。就看见师弟脸红成柿子地转过头来。   “师父、师弟。”   赵洛懿盘起腿,室内,只剩下师徒三个。   “青奴去哪儿了?”李蒙问曲临寒。   曲临寒小心瞥赵洛懿一眼,撇了撇嘴,“回楼里了,早前他就说想回去,这次趁没人注意,偷偷溜回去的。”   “……”李蒙忍不住想起第一次见青奴,他大大方方宽衣解袍,仿佛对自己的身体很是满意,还不止一次和他毫无羞耻地提及自己的“差事”,一时间神情变得很是古怪。   “叫他过来?还是我们过去。”还是赵洛懿先开口问李蒙。   李蒙想了想,“叫人过来容易引人注意,直接去楼里吧,鱼龙混杂,他要是见客,也不足为奇。图力对他应当并没有上心到那个程度。”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眼神一沉,“怪不得赎他出来时,他好像很是失望。”   赵洛懿不置可否,并没有借机损图力两句。   曲临寒起身问:“师父,我……”   “你安心在这里住下去,等我安排,对了,你是我徒弟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曲临寒有些不解,但忍住了没问,又看向李蒙,一哂,“师弟长高了些。”   “你给师父做的烟枪呢?什么时候才交出来。”李蒙胳膊肘戳了戳曲临寒。   曲临寒这才想起来,看了赵洛懿一眼,见赵洛懿不反对,才一溜小跑回去取来。   “嗯,手艺是好,王家后继有人了。”日光在那乌黑烟杆上流转,流线优雅,在赵洛懿指间打了几个转,随手轻轻敲了敲曲临寒的肩头,“走了,勤练功,下回可要考校你功夫了。”   曲临寒将他们送到门口,李蒙从车窗后看了一眼,对曲临寒摆了摆手,坐回位子上。   “和你师兄感情好了不少。”赵洛懿淡道。   “一路上多亏师兄照顾,我运气好,遇上师父,又遇上师兄。”是和曲临寒打过不少架,但彼此都挨过对方的拳头,也没什么好计较。赵洛懿不在时,曲临寒确实尽责,让李蒙想起兄长们。   “以后他也是你的兄长。”似乎看穿李蒙在想什么,赵洛懿揉了揉他的头。   沿街商贩叫卖,道旁酒肆飘香,令人睁不开眼的灿烂阳光洒在大都街道上,南湄最繁华的大都,半点看不出大厦将倾的前兆。   李蒙心头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   这世上不止大秦,也不止南湄,恐怕全天下所有平凡百姓,要的不过是一个安稳的窝,一口能吃得上一辈子的热乎饭。没有什么比太平重要,没有什么比远离故土的漂泊更难过。   “师父。”   靠着车板眯盹儿的赵洛懿微微睁开眼,看见李蒙发顶,嗯了声。   “要是永远不开战就好了。”   赵洛懿低沉的声音笑了笑,“老百姓都不愿意打仗,可没有不想多占地盘的皇帝,能摊上一个明君,得是多少世修来的好福气。不过干不着咱们江湖人什么事。”   很久以后李蒙才有机会反驳赵洛懿这句话,这时李蒙只觉得赵洛懿说的没什么不对,江湖人浪荡飘零,只管今朝有酒今朝醉,没那么多束缚,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巷子口一棵巨大的槐树参天蔽日,树影下灼热暑气稍减,小童进去通传,片刻后出来迎众人进去。   一路上无人说话,都在想白久英是个什么古怪的人,连走廊檐下都挂着无数兽骨,有的李蒙能认出是牛眼睛,还有的像是什么动物的内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气味,既有动物的腥臊,又有药草苦涩,甚至还有极好闻的花草,李蒙觉得自己鼻子要失灵了,连忙举袖捂住。   其他人嗅觉没有李蒙那样灵敏,虽然觉得难闻,但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祭司大人请,家主已久候多日,请诸位在这里稍待,家主在祠堂请神,约摸半个时辰就来。”   因是有求于人,谁也没有表示不满。鱼亦兴奋地走动,摸了摸墙上一张巨大的熊皮,“上次来不是在这里见到的,没看清长成什么样,你们说,白久英被南湄人吹得神乎其神,会不会长得很古怪,到底是人是妖。”   “上次不在这里?”李蒙奇怪道。   “嗯,我也不大知道是在哪一间屋子,他这里大得像个迷阵,而且挂着垂帘,收了钱只说了几句话,就叫人送我出去。”说起来鱼亦还有点心疼金子,他看了廖柳一眼,廖柳局促地坐着,两眼发直,不知道在想什么,但神情有些慌张甚而恐惧,他匆匆扫了一眼墙上挂的各式各样造型古怪、不明用途的青铜器具,似乎有点想走。   “我看这个白久英,很喜欢打猎嘛,而且臂力应该不错,大型猎物一般人很难收拾。”贡江摸了摸一个看上去像是动物牙齿的弯钩,看不出是什么动物身上的。   “别乱动。”谷旭冷冷道。   贡江讪讪缩手,“随意看看罢了。”   “擅长用蛊的人,普遍擅长用毒。”   听见谷旭说话,鱼亦也收回手,挨到廖柳身旁坐着,神情别扭,不敢看人,“要是真的,只能让你忘了那女人,金子当大爷白送他了。不过好歹你让他看看,你不是晚上睡不着吗?这不能睡觉,也怪难受的,他要是这么简单个事儿都办不到,我看,赵兄你们也不必指望了,等咱们回了大秦,我和鬼医谷中当家尚有点交情,不妨一试。”   正在此时,一股尖锐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短短数息,李蒙只觉得那声音刺破了脑膜,一时间万念归为空白,想不起来刚才在想什么。   细碎铃声渐渐靠近,吸引李蒙转过头去,在两名随侍身后,跟着一名衣衫褴褛像把破布袋子穿在了身上的颀长人形,脸上戴着面具,竟是分不出男女。 作者有话要说:  看我七十二变。。。 ☆、七十三      白久英于对案入座,脸上的面具半白半红,纤长的睫毛在画成金色的眼周内闪动,鼻端翘挺犹如狐狸,涂成了朱红色。   “让诸位久候,实在失礼,请。”他大秦话说得不很熟练,又或者是声音的问题,那嗓音听起来就像嘴里含了个核桃,囫囵模糊得很。   赵洛懿看了李蒙一眼,在白久英对面坐下,其余诸人仍然各自站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鱼亦略带兴奋地盯着白久英看。   纵然穿得破破烂烂,那人举手投足仍透着一股贵气,李蒙总觉得白久英给他的感觉很熟悉,尤其那双眼睛,像在哪里见过,骨瘦如柴的手捉起笔来,笔毫落在砚中,饱蘸墨汁,却是红的。李蒙猜测大概是朱砂,装神弄鬼的人都用这个。   “大祭司说的病人,带来了?”白久英就像真不知道谁是病人一样,朝赵洛懿问。   赵洛懿对李蒙招了招手,李蒙挨着他坐下。   “初云。”白久英道。   一旁小童走来,捋起李蒙袖子,直将袖子卷至上臂,白久英沉默看了一眼他肘中红点,那里有寸许长的红线顺着血脉向上蔓延,颜色鲜艳,就像一条活虫子在皮肤下有生命地跳动。   “您身上的母蛊近月来可有异动?”白久英温和地看向赵洛懿。   赵洛懿缓缓摇了摇头,“我可以用母蛊催动他身上子蛊。”   白久英放下笔,揣起手,面具下的眼睛闭上了。   倏然间一支兽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至白久英面前,擦过李蒙颊边,直取白久英的面具,有击碎他面具的力道。   就在那一刻,白久英轻轻侧头。   “铮”一声嗡鸣,不大,却贯穿每个人的耳膜。   白久英慢吞吞睁开眼睛,随着他的眼神,众人都看向鱼亦,一副嬉皮笑脸挂在鱼亦面上,“在下只是好奇,想必白先生不会与我这粗人计较。”   白久英沉沉再度闭上眼睛,嗓音不大,柔和中却有难以抗拒的力量,“我是违背蛇神受诅咒之人,残躯垢容不便见人罢了。不过习武修行当心平气和,少侠心中偏执,是以久无进益,当戒除莽撞暴戾,否则难有大成。”   鱼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方粗声道:“白先生不吝赐教,在下少不得要讨教……”话没说完,不知何时走到他身旁的廖柳将其向后一拽,拦在鱼亦身前,冲白久英抱拳,道:“我这兄弟无意冒犯先生,天性如此,望先生不要与他一般见识。今日求医问药的是我,请先生先为少祭司大人看诊,我等先去门外等候。”话毕不由分说把鱼亦拽到庭院中去。   “手下多有冒犯,先生不要在意。”赵洛懿沉声道。   “无妨。”   白久英行事大度,说话声听着很舒服,和李蒙想的完全不一样,他的好奇心已经完全被勾了起来。加上那双眼睛很熟悉,李蒙脑子里一直在搜索,到底谁还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却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   “古籍中记载,‘夺魄’可使人魂魄离体,而躯壳不死,以招魂术,将他人生魂注入被夺之人躯体。”   听白久英说出蛊虫的名称,和孙天阴说的一样,赵洛懿眼底微微闪过一丝光芒。   白久英缓缓摇了摇头,“其实世间人多有妄想,一人,一魂,一体,自生而来,随死而去,化作天地尘土。巫蛊虽然神奇,但其中大谬之处极多,没想到真的有人养出所谓可以使魂魄重返于他人躯体的蛊虫来。手来。”   李蒙伸出手,白久英搭脉良久,沉吟道:“孙天阴的大名,我也有所耳闻,不过此举不甚高明。他是否让你们种下子母蛊后,半年去找他拔蛊?”   “是。”赵洛懿放下李蒙的袖子,将其手掌握着。   两只黑陶茶碗摆到李蒙和赵洛懿的面前,茶水自壶嘴滤出,白久英亲自为他二人斟茶,之后放下茶壶,两手按膝,略带惋惜地摇了摇头:“古籍所载多有谬误,你们这时才来找我,实在有些晚了。”   赵洛懿一不留神碰翻了茶碗,登时茶水洒得满身都是,李蒙本来在想到底白久英和谁像,这一来也唬了一跳,忙给他擦身。   赵洛懿摆手示意不用,将袍襟一抖,嗓音略有些颤抖,“还望先生赐教。”   李蒙从未听过赵洛懿用这种语气和人说话,一时间觉得很不是滋味,便握了握赵洛懿的手,方才他也没听见白久英在说什么晚了,随口道:“不能治了吗?”   李蒙被赵洛懿握得手痛,差点叫出声,一时又不敢丢开他的手,局促不已。   “非也。眼下有两个法子。”白久英自己戴着面具,没办法喝茶,小童重新取来茶碗,他烫过碗,取已温热的茶壶,给赵洛懿碗里注茶。   赵洛懿手直发抖,喝了口茶,心神稍定。   李蒙边喝边眨眼,事没办完,这时候出幺蛾子不是添乱吗?这白久英也不很靠谱的样子,兴许是为了骗钱,鱼亦不是说他连廖柳面都没见上就问他们要五两金子,多半是个骗子。   二人想的相差十万八千里,白久英看赵洛懿放下茶碗,才道:“半年之期有此一说,但种下子母蛊已是不妥,是下下策,两害相较取其轻。一法,满月时种下子母蛊,半年后依然朔月之日,取出。”   “孙天阴是这个意思。”赵洛懿道。   “此法有一好处,只要母蛊饲主不死,无论子蛊饲主伤重到什么地步,但有一口气在,就能起死回生。”   白久英的话传入李蒙耳中,一时间他神色十分复杂。李蒙根本不知道还有这讲究,他偷偷看赵洛懿脸色,赵洛懿并不讶异,显然早就知道了。   “不过,取出子母蛊之后,夺魄的饲主将会丧失一部分记忆。”白久英说完,沉默片刻,似乎是给二人留出考虑的时间,少顷,续道:“法二,要是没有赶上半年之期,再取出,对母蛊饲主虽无影响,但夺魄反噬,会令所中之人神智混乱。”   “什么意思?”赵洛懿忙问。   “他的心智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也许会疯,也许不会有影响。也就是说,有极小的可能,他会恢复正常。”白久英道,“要是夺魄种下去半月内你们找到我,我有办法将其驱除,那时也不会影响到饲主。”   一地落英被鱼亦踩得乱七八糟,他手中一柄长剑,侧身横扫,单脚抬起,踏出,后脚跟进,归剑入鞘。   廖柳低垂着头坐在廊下,眼神呆呆看着庭院中,像在看鱼亦,又像其实什么都没看。   身后“吱呀”一声,鱼亦和廖柳同时看了过去,一名小童走出,垂头做了个手势。身后四人跟出。   李蒙揣着袖子,笑吟吟朝廖柳道:“到你了,廖柳大哥,想明白瞧病不瞧了?”   廖柳看一眼鱼亦,鱼亦别过脸,背身一剑向着虚空刺出。   廖柳长叹一口气,“去,你小子都瞧了,听听他怎么说罢。”   只有廖柳一个人进去,众人各自找地方在院子里坐着,谁也没说话,鱼亦站在门前,步子踱来踱去,没一会儿,耐不住地在窗户纸上捅了个洞,独眼贴了上去,偷偷窥看。   赵洛懿握着李蒙的手,把他手搭在自己膝上。   李蒙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想了很久,才小声说:“还是找孙天阴罢,我觉得这人是个骗子。”李蒙声音压得很低,边说边小心看周围有没有这府里的人接近。   赵洛懿深深看李蒙一眼,似乎有话想说,李蒙等了半天,赵洛懿也没说话,他知道赵洛懿多半把白久英的话听了进去,心里在做艰难的抉择。但或许是“夺魄”在他身上一直很安分,除了从前萧苌楚叫他出去时,他能感受到虫子存在,如今已经数月不曾受到影响,李蒙也不能确定白久英说的是真是假。但不知道为什么,赵洛懿似乎很相信白久英,之前安南大王也说要徐硕之来找白久英看病,好像他来头很大。李蒙心下也一阵烦乱,加上赵洛懿半天不说话,低沉的情绪也感染到他。   等廖柳出来时,鱼亦即刻站起,两人脸色都很不好。鱼亦匆匆瞥他一眼,急冲冲第一个离开白久英的府邸。   廖柳自己不说怎么一回事,众人就都没问。   夜里,蚊子嗡嗡的在李蒙耳朵旁飞来飞去,他一巴掌盖在自己耳朵上,直接把自己扇懵了。李蒙坐起身,愣了会儿,赵洛懿不在,又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白天听的那些话在这时候才重新浮上心头,当时李蒙并不觉得算得上什么事,毕竟他已经太久没有感受到那些蛊虫。   李蒙随手扯来一件大袍子,披上以后,捞起袖子,肘中红线生机勃勃得很,摸上去还有规律地跳动。那日萧苌楚把蛊虫放到他身上,几步之外的黑衣人,没有和任何人接触,轰然倒地,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在李蒙面前,悄无声息消失。   没有月亮,天空云翳阴沉,兜头一盏灯笼洒下的光,令李蒙微微眯起了眼睛,李蒙举手挡了挡,看见鱼亦也披着一袭大袍子,挨在他身旁坐下。   “鱼亦大哥。”李蒙声音听上去没什么精神。   “白天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说了什么?”鱼亦粗声问。   “啊?”李蒙嘴唇嗫嚅,不大想说给鱼亦听,支支吾吾试图遮掩过去。   “呵呵。”鱼亦忽然笑了两声。   李蒙奇怪地看他,一背悚然,忍不住出声:“鱼亦大哥你怎么了?”   鱼亦摆了摆手,“那家伙说,廖柳根本没有被挖心。”   “……??!!!”李蒙瞪住鱼亦,“你不是看见伤口了?”   “是啊,他的前胸,有这么长一道疤。”鱼亦用手掌比划,差不多是他的手掌中指尖端到腕部那么长。   “那是怎么回事?”   “他骗了我。”良久,鱼亦长叹出一口气,眉眼间俱是挣扎,很不想承认,他的手攥成了拳头,“他只是撒了个谎,我当真了。”郁闷地长出两口气,鱼亦微微喘息,伸手摸了摸李蒙的脑袋,使劲一揉,差点没把李蒙拍出去。   “……”李蒙作势起身。   “唉,陪哥哥坐会儿。”鱼亦扯住李蒙袍袖,威胁道,“老子好不容易从妓馆弄来的,龙阳三十二式。”他眉毛动了动,邪性地一笑,“要不要,要不要?”   李蒙赶紧拨开他的手,“不要。”一头冲进房内。   在榻上翻来翻去,六月天气又闷热,李蒙颈子里都是汗,一腿重重砸在床铺上,不禁气恼起来。   既然已经不用去喂蛇,大半夜赵洛懿又跑到哪里去了,到底让不让陪床了!   在床上翻了半天,李蒙无聊地四肢摊开,呆望床顶。   要是那不靠谱得白久英说的是真的,他到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认识人倒是没什么,以前问锟铻取的经怎么办?啊不对,不是,这个不重要。他把家仇忘了,把赵洛懿也给忘了,怎么办?他要是失忆了,还会认识字吗?会不会像个一张白纸的婴儿,什么都要从头学起。   要从千字文开始吗?   李蒙顿时有点嘴角抽搐,四肢抖了抖,头一歪。   李蒙霍然坐起身,一阵风似的卷出门外,见鱼亦还在廊下坐着没走,登时大喜过望。   鱼亦晃了晃手里的册子,咧嘴坏笑:“哥哥知道你舍不得。”   “……”李蒙把鱼亦往旁边推了点,拽着鱼亦袖子问:“之前白久英怎么和你说的?他是不是说要是廖柳大哥被换了心,要恢复过来,就要忘记以前的事?”   “是啊,怎么了?”   “要是他真的忘记了以前的事,那你怎么办?”   “嘿嘿。”鱼亦嘴角扯了起来,那笑让李蒙后背有点发麻,向后撤出一人的距离。   “老子是想,他要是真的忘记了,就由得哥哥我搓扁揉圆,等教会了,还不我说什么是什么,眼里心里都只有我一个,不知道有多美。”鱼亦边说边笑。   李蒙喉头动了动,“你是这么想的啊。”   “是啊,现在机会没了不说。”鱼亦声音哽咽了一下,拳头砸在他左胸发出空空如也的一声回响,“心里还挺难受呢!”   “应该他有什么不想告诉你的事罢。”李蒙不知道怎么和鱼亦说,鱼亦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落拓耿介,他对廖柳那点心思,也不避忌就摆在那里,平日里也有事说事。   廖柳则不同,他不爱说话,更不知道藏着什么秘密。   李蒙想了半天,最后只得一句,“他有心瞒你,编出这么长的话来骗你,已算用心。困了,去睡吧。”拍了拍鱼亦的肩头,李蒙起身欲回房,突然转身回来,从鱼亦手里把册子抽走,趁他没回过神,“我看看,不要你的。”匆匆钻进房间,把门一带,打算边翻边等赵洛懿回来。    ☆、七十四      夜半,赵洛懿回到房中,从李蒙脸边扯出一本沾着口水的册子,翻了两翻。回来得晚,懒得叫人烧水,赵洛懿用冷水随便冲了冲,这时精神正好。   未几,李蒙被灯光晃醒,抬头一看,迷迷糊糊问:“回来了?”   赵洛懿便来榻上抱他,洗完冷水的皮肤刺激得李蒙一哆嗦。   “睡觉。”赵洛懿手指轻一弹动,灯灭。   “晚上哪儿去了?”李蒙直往他怀里钻,声色朦胧地问。   “上次安巴拉把儿子送到你这儿,还记得?”   李蒙点了点头,“怎么了?”   “这间宫殿里有图力的人,不止一次给图力通风报信,正赶着今日他告假出宫,我去看了看。”赵洛懿嘴唇碰了碰李蒙的耳朵,他身上寒气甚重,嘴唇却温热,“不说这个,快睡。”   李蒙模糊地嗯了声,抱着赵洛懿的腰,一条腿圈着他就睡了过去。   次日傍晚,师徒两人换上便装,去见青奴。这次赵洛懿多的人没带,牵李蒙到镜子面前看了看,眉头微微拧了一下。   “怎么?”李蒙问。   “你去了小倌馆,不知道谁嫖谁。”赵洛懿迟疑片刻,神色复杂地说,旋即唇畔勾起一丝弧度,“不如让大爷嫖你算了,省得还叫别人,麻烦。”   “……”李蒙侧转身,赵洛懿随手在他腰上挂上个玉佩,玉佩翠色,配白袍子,黑腰带。   “穿白的也好看,腰太瘦了,回头多吃些,叫厨子多做大肉吃。”赵洛懿轻拍了下李蒙的屁股,登时看见他徒弟耳朵通红地往前一跳,转头来瞪他,不禁莞尔,唇角挂上浅浅弧度。   出宫时花灯才上,上回与曲临寒白天就去,没见此等光景,南湄民风奔放,不少小情人彼此偎依,在朦胧夜色里,人影相叠。白天积攒的暑气尽数散去,夜市上千灯万盏,空气中弥漫着各色吃食的味儿。   龟公收了赵洛懿的银子,将二人安排在二楼雅间,与上次李蒙自己来住的地方相比,陈设奢华,许是今天两人穿得比较像话。   楼下对着内院,雅静非常,草木芬芳自院中发散出来。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婉转歌声隔着一扇门时不时传来,听不大真切,恰有一股旖旎之感,醉生梦死,不知岁月,大概是温柔乡最能惑人之处。   门开,龟公拿了酒来,身后跟进两人。   李蒙一看,除了青奴,他身后还跟着个年纪很轻的少年,看衣饰应该是他的仆从。   上回见自己就没带仆从,这是混得更上一层楼了的意思?   龟公退出,又进进出出三回,桌上摆满菜肴和时兴鲜果,才又恬着脸带笑而出。   “今日有新曲,二位可要先听曲?”青奴倾身为他二人斟酒,宽大袍袖遮不住手臂上密布的伤痕,他仍是笑如春风,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弹。”一枚银锭拍在桌上,赵洛懿翘起脚,斜乜李蒙一眼。   青奴抱着琵琶,退出至竹帘之后,侍童跟出,不片刻,帘后传出三两声调琴。   “长得尚可。”赵洛懿指中拈着酒杯,将饮未饮。   “……”李蒙低头,头皮紧绷,沉声道:“别说了!”   琵琶声嘈嘈切切,显然是个中熟手,李蒙一个音都没听进去,满脑门冷汗,不去看赵洛懿,却感到赵洛懿时而望着竹帘,时而盯着自己,又听赵洛懿品评道:“师父是粗人,不过这琴声,熟极而流,没有个五六年,弹不成这样。”   “买他是为了打听消息,我与他对谈,看出他可能与圣子相关,都是大秦人……”李蒙解释道。   “嗯?你还会弹琴?什么时候弹给为师听听。想必你们琴瑟和谐,还是老乡,于情于理,都不忍心他流落在烟花之地,可以理解。”赵洛懿煞有介事地点头。   “……”李蒙悲愤地扑过去一掐赵洛懿脖子,看他眼睛里带笑,才反应过来都是在调戏自己,又想起昨晚接近天亮才归,气不打一处来,像只猫似的对着赵洛懿又抓又挠。冷不防一手被抓住,赵洛懿一腿平直,将李蒙压在腿上,一手执起酒壶,对着壶嘴含上一口酒,低头哺入李蒙口中,浓郁酒香伴着灵巧的舌尖钻进口腔,于软滑唇齿之中一搅,李蒙动也没法动,只觉得一身都发软,酒液直冲咽喉,没吞下的都顺着嘴角漏了出去。   赵洛懿举袖给李蒙擦了,肆无忌惮将手去抽他腰带,翻身压上,竟毫不避忌要在这里行事。李蒙面皮涨得通红,食案勉强能作遮掩,好在赵洛懿将外袍解下搭在二人身上,一手托高李蒙下巴,食案另一侧只见得李蒙潮红的颈子,更多却是想看也看不见了。   琵琶声渐急促,外间两人如入无人之境,竹帘缝隙中能窥见一丝春景。   青奴笑了笑,一旁小侍像是新来的,面红耳赤低埋下头不敢多看一眼。   小半个时辰过去,赵洛懿两腿叉开坐在李蒙身后,手边侍童捧着个盘,赵洛懿从盘里取出象牙梳,疑惑地看了一眼,像是不知道怎么使,随手扒拉几下李蒙的头发。   “爷不如交给小的服侍……”   侍童被赵洛懿瞥了一眼,即刻噤声。   赵洛懿想了想,还是用梳子,他握住李蒙头发上端,看着莽撞,梳个头却比做什么事都温柔。   李蒙脑袋偏了偏,赵洛懿紧张地问:“扯疼了?”   “没有,你快点。”李蒙时不时瞟一眼竹帘后收拾琵琶的青奴,觉得有些尴尬,身上汗津津的也不很舒服,尤其是后面那股难言的感觉,好像顺着腿流出来了……他简直要疯了,赵洛懿是不是忘了,他们是来办正事的!   李蒙头发梳好,青奴走出,小童打来水,看了赵洛懿一眼,赵洛懿拧干帕子给李蒙擦脸擦脖子,李蒙一直拧着眉,他想洗澡,这会儿显然不是洗澡的时候,他动了动腿,仍觉得不舒服,把袍子扯直,搭住腿,抿了抿唇,有意看了一眼小童。   青奴用南湄语吩咐小童去取茶叶,在青奴口中,称作“那位大人”。   李蒙听懂了,那个大人多半是图力了,李蒙不禁想起那天和赵洛懿在房上看见的令人面红耳赤的场景。他看了青奴一次,青奴也看他一次,扯平了。   趁小童出去,李蒙连忙问他,“你在手书上说让来找你面谈,谈什么?”   “这小呆子是你徒弟?”青奴略过李蒙,朝赵洛懿问。   “……”李蒙板着脸,“你说谁是呆子?”   青奴笑笑不说话,意思显而易见。   “我这么机智到底哪里呆?”李蒙问,“师父你说,我哪里呆?!”   赵洛懿揉了一把李蒙的头没理他,朝青奴道:“时间不多,那名小童是盯着你的。”   “习武之人,身上总有罩门,我知道图力的罩门在何处。”青奴放下杯子。   “条件?”   “你们的事情办完之后,人给我,随我处置。”   赵洛懿沉吟片刻,似乎在想那天在图力那里看见的情形,探究的目光落到青奴脸上。   “要是需要你们出手帮忙,我会想办法给你徒弟传递消息,手书能到你们手里,你应该信任我,我自有我的门道。不过,你们的人不能出手杀他,只要图力不再威胁到你,你的目的就达到了,等他不再是圣子,就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做个顺水人情给我,无伤大雅罢,大祭司大人。”青奴笑道。   李蒙忽然觉得自己想错了,青奴行事稳重从容,寥寥数面之中,他没见过青奴失去方寸,一度觉得他只是个贪欢之人。敢与赵洛懿议价的人没有几个,何况青奴胸有成竹,什么都已计算好,唯独不知道,他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就算知道了图力的罩门,恐怕也有点难以成事,他到底什么身份?中安口音,天子脚下,难道也是个朝臣?行事作风又不太像官门。李蒙都被他搅糊涂了。   外间隐约传来脚步声,三人都往门口看了一眼。   “好。依你所言,余事再作计较,安巴拉会带话给你。”   赵洛懿刚说完,门就开了,小童走了进来,低头煮茶。青奴陪着喝了几杯,赵洛懿是带着人来的,又当着小童的面办事,那小童也只以为二人是来听琴。略坐片刻,两人就起来告辞。   大都全城灯火通明,没有宵禁,马车不远不近跟着。   赵洛懿大手握着李蒙的手。   李蒙嘴角抽搐。   腿上黏黏糊糊,他已经要疯了,再走一会儿大概就会干了罢,心里早已经万马奔腾,脸上仍然镇定,像是有心事一般。   “想什么?”赵洛懿说话时,手指在李蒙掌心轻轻一勾。   “我在想青奴是什么来头。”李蒙道。   “他手上的的茧很像用剑之人,虽然现在没有武功,但可能是图力在他身上放了什么东西,也未可知。南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巫蛊之术也不全是骗人的,不好说。他是什么身份不重要,能成事就行。”赵洛懿道。   李蒙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累不累?”赵洛懿在李蒙面前站定,有意无意瞥一眼李蒙腰腹一带。   李蒙登时满脸发红,那一身的汗和两股之间难受的感觉被赵洛懿一句话唤醒,简直想揍翻他。   赵洛懿在李蒙面前蹲下身,拍了拍自己的背,示意李蒙上来。   李蒙回头看了眼马车,迟疑道:“不坐车了?”   “散散步,”赵洛懿回头看他,“上瑞州去的路上,你不是常常想逛街么?”   李蒙趴到赵洛懿背上,赵洛懿一手托着他的臀,一手抓着李蒙的手贴在自己脖子上,示意他抱紧自己脖子。   身下背脊温暖而宽阔,那年赵洛懿带他离开了中安,他是常常想逛街,年纪小,怎么也抵挡不住灯火璀璨的集市上那股人味儿。一直和一个杀手相对,是让人觉得闷,何况那时候赵洛懿不怎么搭理他,吃个饭跟喂狗似的,管买不管吃没吃完,赵洛懿吃饭快,基本上他一吃完李蒙吃没吃完也得上路。现在想起来,他观察赵洛懿的时候,赵洛懿一定也在观察他。   走了会儿,赵洛懿给他买了个搅搅糖吃,李蒙嘴里含着糖,说话声模糊,“你吃不吃?”他看见赵洛懿摇头,赵洛懿本来个子就高,李蒙在他背上,视野顿时高了一个尺度,通街灯火坠落在他眼底,熠熠生辉。   走出了集市,马车从另一条僻静小巷中驶出,赵洛懿推着李蒙上车。   李蒙有点困了,揣着袖子,斜依在赵洛懿肩膀上,向上看赵洛懿,吸了吸鼻子,叫道:“师父。”   赵洛懿温暖的大手摸摸李蒙的脸,手指挑起他的下巴,“说。”   “你以前是不是,特别想找个地方把我丢了?”   李蒙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赵洛懿眸中神情显得悠远,良久才道:“不是丢,是给你安排个好地方,让你体体面面去当个少爷。”顿了顿,又道,“是为你好。”   “我现在也是。”李蒙知道现在的处境起初一定不如赵洛懿所愿,至少不是赵洛懿认为的对李蒙最好的安排,他安抚地抬手拍拍师父的头,笑了,在赵洛懿怀里找了个好位置,半躺半坐地舒舒服服靠着。   狭小的车厢内,两人都没有说话,李蒙昏昏欲睡,感到赵洛懿亲了上来,抱着他的脖子懒洋洋回应。车门时不时漏入一丝光,他看见赵洛懿深邃的眼睛,也许是心绪发生变化,从前他觉得赵洛懿一脸凶相,不好相与,现在却觉得他眼里暗藏的温柔,是谁都不懂,只有自己能看见的。李蒙勾住赵洛懿脖子,温润的唇碰了碰赵洛懿眼睑,马车一颠,赵洛懿揽紧了李蒙的腰,隐约间,李蒙听见长长一声叹息,却顾不得分辨了,他师父的手伸进了袍子里,李蒙有点神志不清,被摸得急促喘息,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去要洗澡,他只想洗澡。   是夜,折腾得天快亮了,李蒙才迷迷糊糊被抱着去洗了澡,主要是赵洛懿不给他洗澡他就把腿吊在赵洛懿腰上嘀嘀咕咕,像说梦话一样惊悚。   天明时分,李蒙翻了个身,脑门上触到个温凉柔软的东西,他眼皮也没动一下,继续睡了,困顿与疲倦几乎要了命。   日光在案几上缓慢流动,李蒙从床边睡到床里又滚到床沿,一条腿耷在床下,倏然间,浑身一抽,肩膀抖动了两下,醒来,已经是吃午饭的时辰。   赵洛懿不在,哈尔带人伺候李蒙吃饭梳洗,完了李蒙还是一脸呆滞坐着。   浑身都有点痛,李蒙想起来都好几天没有练功了,自从找到赵洛懿,警惕性大大下降,不比曲临寒在的时候,天天师兄弟要一起比划。一个人吃饭也没意思,李蒙站起来转了两圈,抓住一把花架上垂落的叶子,足柔躏两把,出门去找鱼亦他们吃饭。   结果四名武士都出去了,李蒙一想,已经二十了,还有四天蛇神认礼,多半是去查访关押奴隶的那几个矿场。不过只有四天了,要动手好像也来不及。李蒙没滋没味吃了顿饭,赵洛懿还没回来,问哈尔,哈尔说一早去丹房了,这时候也不知道赵洛懿去哪里了。   李蒙不禁有点心烦意乱起来,觉得赵洛懿每次不打招呼就出去,把他当成什么人呢?金丝雀?李蒙嘴角一抽。   “少祭司大人。”   一个不认识的侍卫走来,李蒙茫然地看他一眼,奇怪的不是那人走来就叫他,而是他居然用大秦话。   “什么事?”   “大祭司大人命属下来带你出宫,去长老殿走一趟。”   “用换衣服吗?”见源西泉还是需要正经点,李蒙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布袍。   “不用,大祭司大人请少祭司大人尽快赶过去,还是不要耽搁了。”侍卫拱手道。   也是,赵洛懿都亲自出面了,足够尊重源西泉,李蒙虽然顶着少祭司的头衔,却究竟不算什么有实权的官员,客气点叫一声少祭司,其实就是大祭司的跟班而已。李蒙边想边就随着侍卫出宫,上马车时被推了一把,差点没站稳,坐下时又没坐稳,马车就飞奔出去。   李蒙模模糊糊觉得今日出来的这道门,好像不是平时常走的,那个侍卫也不认识,想问几句赵洛懿去找源西泉是有什么事,想他也多半不知道,遂闭了嘴。   本来李蒙昨晚几乎整宿没睡,又才吃了饭,忍不住盹儿了会,醒来把口水一擦,感觉已经赶路很久了,马车还没停,而且这个侍卫赶车,颠来簸去,他午饭都快吐出来了。   李蒙揉着心窝子下方,撩开车帘向外一看。   车轮扬起尘土,两旁俱是田埂,隐约可见不远处包围大都的群山。   李蒙眉头深锁地在身上来回摸,靴子里也摸遍了,才迟钝地想起今天没有来得及佩戴兵器就出来了,马车里空荡荡的,李蒙弯腰,在坐凳下摸来摸去,眼神一亮,手指发力,抠出一根木条,足有二指宽,一臂长,伏到车门上,轻轻推了下,发现没锁,躲在门后出声道:“大哥,我肚子有点疼,好像晌午时吃错了东西,停下车。”   “小兄弟,再忍忍,快到了。”车夫也不跟李蒙兜圈子了,都带到城外来,也有恃无恐起来,不仅不停车,反而把车赶得更野。   “那我要拉在车里了。”李蒙咬牙切齿道。   前面传来一阵哈哈大笑,“无妨,这车也是借来的,待会丢在山野路边就是,臭不着谁。”   “我要失礼了,大哥!我实在忍不住了!”李蒙从后面一巴掌糊到车夫脸上,掌中是他才在车里翻出来的茶壶里倒出来的一点冷茶,被掌心捂热了,车夫受惊,真以为是shi,唬得大叫起来,李蒙一把掀了他的侍卫头盔。   脚底下尘土乱滚,马车急速奔驰,李蒙长出一脚,电光火石之间直接把那侍卫踹下车,勒住大马,要令其掉头。   “师侄要往何处去?”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李蒙头也不回甩出一鞭,没想到连人带鞭直接被甩了下车,他倒是想扔掉鞭子,奈何对方速度太快,根本来不及脱手。   颀长人影立在李蒙面前,逆着光,李蒙摔得头晕脑胀,勉强撑起头看了眼,只觉得那光圈比什么都扎眼。 作者有话要说:  补更昨天补更昨天补更昨天,更新照常在20:20:20,昨晚上回来太晚了,我电脑抽风了足足半个小时也没好,只好今天来补啦。它今天又自愈了= = ☆、七十五      等李蒙回过神来,看清来人,脱力地躺在地上,瓦蓝天空倒映在他眼睛里,鼻息间俱是泥土腥臭味。   “二师叔要见我,只管来找师父,何必找个牛鬼蛇神来骗我。”这一下摔得李蒙极疼,没有防备,加上马受惊速度极快,稍微动一下,肩背一溜直接痛得李蒙龇牙咧嘴。   “牛鬼蛇神”在旁哈哈大笑,伸手来拉李蒙起身。   李蒙不认识他,没领情,自己爬了起来,拍去身上泥土,脚分开站着。   霍连云颀长白皙,几个月不见,竟瘦了些,依旧丰神俊朗,布袍也被他穿出锋芒毕露贵气来。   “这是胡然,我最得力的副手。”   李蒙隐隐带着些敌意,无视了胡然再次递过来的手,“我没在十方楼见过他。”   霍连云轻描淡写地望了一眼远处,拍拍手道:“他不是十方楼的人,你自然没见过。你师父收到我的信,但没有回,我担心有事,已经放出信鹞通知他,师叔还有些事想和你说,趁你师父不在。”霍连云暧昧地眨了眨眼,一手搭在李蒙肩上。   那一下看似随意,李蒙却知道,自己只要一动,霍连云这双手随时可以拧断他的脖子。   “师叔什么时候到的大都?”李蒙脸上带笑,看上去不慌不忙。   霍连云遥遥望着远处,胡然将马车又赶回来,安抚地拍着马头。   “几天前,带了我的人,你师父近来可好?”霍连云侧低头看李蒙。   “一切照旧。”李蒙道。   霍连云意味深长看了李蒙一会儿,推他上马车,坐到李蒙身旁。   胡然在外赶车,霍连云摸了摸青胡茬,“听说他做了南湄人奉若神明的大祭司,还没贺喜,我想着这偏僻之地,茶叶最好作价,带了两箱子茶饼,金银钱帛他这人惯来看不上,夜明珠带了一盒,给你玩。”   霍连云出手阔绰,李蒙嘴角略抽搐,也不能直接驳他面子,只试探地问:“二师叔找师父做什么?楼里大家还好吗?”   “不好。”霍连云道,“请你师父回去主持大局。饕餮带走了小部分人,剩下的都知道老楼主的意思,他们认十方楼的青云令不认饕餮,青云令那天被你师父从断龙崖带出来,应该还在他身上。就算他撂挑子要带你私奔,大伙儿也等他个说法,这么没头没尾,倒不像是他的作风,所以我来问问,他到底怎么打算。就算要在南湄扎根,也得先回楼里给众人一个说法,是重振十方楼威名,将他娘立起来的这杆旗扛下去,还是就此让兄弟们散了,总要听听他的意思。不过这事儿与你无关,等到地方,煮点茶喝,方便说话。”说到这里,霍连云就不说话了。   李蒙脑子里嗡嗡的,他本来以为十方楼经过那日断龙崖下一战,当时赵洛懿是下落不明,理当被人当做已经死了。既然如此,最受拥戴的饕餮最有可能直接接任楼主,怎么竟然还是有许多人站他师父的队?   但显然不是问的时候,李蒙也只好耐着性子。窗外阡陌疾风般朝后掠去,马车驶入山中,在山脚下胡然在外说话,请他们下车。   霍连云笑笑看李蒙,轻拍两下他的脸,“日子过得挺滋润,看你师父把你养得怎么好像脸都圆了。上山路不好走,用师叔背你吗?”   一句话将李蒙的记忆带回了去灵州之前的那个年节,霍连云带他进山去打猎,除去少时和家人一起,那是漂泊在外唯一一次作乐,像个寻常少年那样,衣锦戴裘,跨上马,佩上弓,收获也不错,猎到一头雄鹿。李蒙根本没想到,霍连云看上去跟个纨绔差不多,竟然能与熊搏斗,那头灰熊虽然抓破了霍连云肋下,终究没能逃脱。当天晚上就在山上睡,洞穴在半腰中,霍连云也是这样,说上山的路不好走,用不用背。   李蒙那会儿还很喜欢霍连云,一来霍连云脸皮子嫩,看着就像自己兄长一般亲切,二来一天都在马上,李蒙也很累了。夜里就靠在霍连云身上睡的,霍连云让他给他上药粉,疼得一龇牙,不过语气始终温和,不像十方楼里那些杀手,要么不理人,要么凶巴巴的喜怒无常,在李蒙的印象里,霍连云是最正常,也最接近自己熟识的那些“人”的形象。   那以后李蒙看见霍连云总有点不好意思,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霍连云生得又很漂亮,不是说女气,而是男人的精致,五官无可挑剔,身材也是该有肉的地方就有肉,不至于像小倌馆里那些,精瘦柔弱。   现在跟了赵洛懿,李蒙才隐隐明白过来,大概他喜欢男人是从霍连云身上意识到男人也有的“美感”,才开始对男人感兴趣。不过好像除了赵洛懿,他也没对别的男人有什么兴趣,至少在孙天阴那里被赵洛懿莫名其妙亲了一口之前,他从来没想过和男人在榻上能做那种夫妻之间的事,更没想过还挺舒服的。   “怎么了?想什么呢?”霍连云出声。   李蒙顿时有点尴尬地搓了搓鼻子,“没有,我自己走罢。”   霍连云也不勉强李蒙,山道上,他一身青袍被山间流动的清风席卷,不在朝中,衣冠也不刻意,只不过一支古朴木簪挽起,大半青丝披洒下来,此刻如云丝丝缕缕被卷带而起,竟隐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   胡然跟在后面,车不知道他卸在哪里了。   没走多久,就见一间不大的屋舍,像是猎户在山中临时歇脚那种。   “小蒙儿。”霍连云转过头。   李蒙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个小名儿是在叫自己。   “你三师叔和疏风师兄也来了,这里都是自家人,方便说话。”霍连云说完向着屋舍扬声叫道:“老三,出来。”   屋门缓缓拉开,梼杌乐呵呵地走了出来,一个人影比他更快,扑到李蒙面前,举拳就要揍,嘴里大喝一声,被霍连云拽住还一个劲挣,抬脚就踹。   霍连云喝道:“疏风!”   梼杌手持一根木杖,眉头拧起,在空中摸了摸,道:“疏风,过来。”   “四师叔不在,正好收拾这小王八羔子,师父您别说话,待会儿徒弟自会向你请罪!啊——!”   霍连云两手抄在疏风腋下,直接把人提了起来,疏风红着眼,对霍连云大声叫:“二师叔你今日再偏心不得了!要不是他杀了老楼主,咱们何至于流落……大师兄……大师兄何至于……”热泪自疏风脸上滚落,他不是霍连云的对手,被夹住双手脚够不着李蒙,抬腿反踢,踢到霍连云出的腿上,登时如同踢了一块钢板,疼得脸色骤变,却死咬着唇没发出半点声音,恶狠狠盯着李蒙。   “蒙儿,来。”梼杌眼上一条白布束着,他徒弟疏风还在置气,不肯帮忙,只得手在地上摸来摸去,摸到刚在灰里焖好的一块土豆。   “闲来无事,两年前你爱吃这个,现在就不知道,还爱吃不爱吃。”   李蒙接过土豆来,心里直是发酸,剥开土豆,浓郁香气也闻不出什么味儿,嚼蜡般动了动嘴,鼻音浓重:“爱吃,三师叔……”   梼杌摇了摇头:“爱吃就多吃一些,应该还有。”   梼杌拿着根潮湿的木棍在草木灰中刨,疏风总算看不过去,夺过木棍,“他是杀太师父的凶手,师父您跟他瞎客气什么,师叔也是,现在四师叔不在,正好为太师父报仇,你们都忘了这门子深仇大恨吗?”说到后来,疏风语气激动,眼圈激得通红,啐了一口,“在灵州那会儿这小子就不安分,师叔师父千万别被他老实头的样子骗了,他都是装出来的!”   “疏风。”梼杌语气暗含警告。   疏风这才不甘心地收了声,木棍抓在手里,若不是还隔着霍连云,他直接一棍子就上去了。   “你太师父,不是他杀的。”梼杌道。   “师父你就别帮他说话了成吗?大家都看见了……”   梼杌截断疏风的话茬,沉声道:“你太师父就是病入膏肓,也不至于不是蒙儿的对手,应该是那个人找来了。”   “二师叔知道那个人?”李蒙这时才出声。   “我知道。”梼杌叹了口气,“那晚你师父让我不要为你说话,想引出那人,不过直到你师父掉下瀑布时,他也没出现。你师父那日受了重伤,现在怎么样了?要是不好,带来让我瞧一瞧。”   “我已经放出信鹞给老四送信了。”霍连云道。   梼杌点点头,朝李蒙道:“你把手给我。”   抓住李蒙的脉门,梼杌凝神静思片刻,说:“你师父曾经写信问我,不过巫蛊之术,我也不太懂,你现在脉象平和,似乎没有大碍。”   李蒙放下袖子,随口道:“没事,师叔你的眼睛……”   “当日去断龙崖的人,只剩下少数几个全身而退,饕餮药瞎了你三师叔的眼睛。”霍连云接口道。   “能治,不必担心。”梼杌和蔼地笑笑。   “大师伯心狠手辣,大师兄也死在断龙崖里了。”疏风别扭了这半晌,说话时候仍然不看李蒙,但似乎信了梼杌口里“那个人”的存在,毕竟他一直视梼杌如父。   李蒙一时说不出话来,脑子里有点懵。薛丰已经死了,断龙崖那日死了不少人,回去之后饕餮带走一部分人,梼杌被饕餮药瞎了眼睛,现在梼杌和霍连云混在一处。  而霍连云带着十方楼之外的“我的人”,胡然从何处来?   李蒙直觉不止这些人,其他人在何处?霍连云说之前已经联络过赵洛懿,但赵洛懿没有和他见面,又是为什么?霍连云是不是朝廷的人?不管是不是,至少那晚南湄人突袭,是得到霍连云的帮助。   而这些梼杌知道不知道?   路上霍连云说有事要和他谈,要谈的是什么?   “二师叔。”李蒙刚一出声,霍连云便道:“当年老楼主,救了我一命,你问我为什么身居高位还要在十方楼混日子,是为了十方楼。”   李蒙眉峰动了动,忍住没说话。   “十方楼会被传到老四手上,我和梼杌都不意外,老大应当也不意外,所以,在这之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已经很久了,饕餮一直在布局。”   论在十方楼的影响力,赵洛懿远远比不上饕餮,一来他年龄在四人中最小,二来楼里一直传言他为人残暴,还有弑母之嫌,许多人都怕他,却没有人亲近他。要不是今日霍连云与梼杌一起来找,李蒙都不知道,原来霍连云和梼杌是和他师父站一队的。   “楼主久病,我们四个当中,我——”霍连云食指戳自己胸口,“一年有多半时间,在灵州,剩下的时间中有一半在楼里,还有一半,在朝中。”他看了一眼梼杌,“你三师叔,闲云野鹤惯了,又是个药痴,寻常任务对他而言,只是采药的时候顺手做的。你师父更别说,对谁都爱搭不理,且派给他的人物多半棘手,也是常年在外走。”   于是四人中,真正管着十方楼的,反而是素有孝顺之命的大徒弟,饕餮在温煦榻前侍病,要将十方楼的实权握在手里,其实容易。   所谓实权,不过是管钱管人此等杂事,霍连云说得对,另外三个徒弟都不是对这些有兴趣的。   但李蒙实在想不到,饕餮连薛丰也下了狠手吗?薛丰虽然为人木讷耿介,但对饕餮忠心不二,正因为那份实诚,要是真的被饕餮所害,想必泉下也永不能安息。   直至现在,李蒙仍然不能相信薛丰死了,他吞了口口水,嗓音干涩:“薛丰师兄真的死了?”   “被巨石压碎了头部。”疏风边说边急促喘息。   李蒙眼圈红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未必就是大师伯……没人亲眼见到……”   “那日薛丰师兄有点风寒,本是不去的,大师伯命我去叫的他。肃临阁的人也来了,要不是师父一开始就不想凑那热闹去拿太师父的遗书,恐怕我们也……”疏风咬牙道,浑身发抖,回忆冰冷令他难以顺畅呼吸,接连喘了好几口气。   梼杌的手落在疏风背上,他稍觉得好了些,沉默不语。   李蒙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半天才缓过劲来,视线凝注在冷透的灰堆上,几个圆点打在地面,李蒙握住脸,肩部抖颤不已。   “别哭了。哭有什么用。”疏风干涩的声音低喝道。   李蒙深吸两口气,看向霍连云,“二师叔话还没说完。”   霍连云扫了梼杌和疏风一眼,梼杌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耳朵微微动了动,向霍连云略一点头。   “反正早晚要让四师叔知道,不然十方楼就完了。四师叔也会告诉师弟,二师叔你就,别再瞒他了。”   疏风也知道,李蒙有点意外,霍连云看着他,李蒙心里有点不安,但究竟为什么他说不清楚,明明霍连云的神情看上去十分坦然,怀疑的种子却随着霍连云的话而生根发芽。   “胡然。”霍连云冷冷出声。   胡然走出屋,门关上。   疏风走到门边,扒着门缝看了一眼,朝霍连云点头。   霍连云视线回到李蒙身上,以坚毅的口吻道:“当年为了报答老楼主,也是我师父的救命之恩,我甘愿为他做埋在朝廷里的一颗暗棋。所以我说是为了十方楼,因为你当时问我,已经猜中了,但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所以似是而非说了一番话,想误导你。当日骗你,师叔今日向你赔罪。”霍连云起身,深深一揖。   李蒙向后一让,也对着霍连云一揖,喃喃道:“二师叔何出此言,小侄当不起这样大礼,事出有因,师叔不必自责。”李蒙心里已经全乱了,头皮发麻,似乎窥见一点门径,又似乎,这盘棋太大,一个已经死去的楼主,在重病之中已经有所布局,活人成了棋子,死人已经去了,这让李蒙觉得既恐惧又难受。尤其想到薛丰已死,便有些呼吸不畅。    ☆、七十六      一时间众人都有心事,倏然安静下来。   疏风拍拍李蒙的肩,“断龙崖中石室坍塌,薛师兄是为掩护大师伯才去的,也算……”他鼻子一阵发酸,后面的话哽在喉中说不出来。   “尸首与众兄弟一起安葬了,薛师兄疼你,等将来回去,带你去他的坟前,祭一杯薄酒,也就是了。”   李蒙点点头,搓着手,张了张嘴。   “有什么事,直说便是。”霍连云道。   梼杌意识到了什么,在李蒙开口前,问道:“那晚你师兄当着楼里众人的面,说你是前任刑部尚书家的小公子,此话当真?”   李蒙迟疑片刻,颔首道:“当年父亲先任职瑞州知府,摄政王在时,曾任刑部尚书,不过数月,家中被抄。”   “陈硕大将军让你师父去救你出来的?”梼杌又问。   “师父这么说,应该是没错。”李蒙自己也不大清楚,陈硕为什么让赵洛懿一个江湖人士去救自己出来,还是陈硕也知道赵洛懿是先帝的私生子。李家被抄,李蒙是罪臣之子,把个罪臣之子,托付给先帝的私生子,说起来二人身份地位还真是挺搭。但陈硕的目的是什么?李蒙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很疑惑,他已经被一脑壳问号打懵了,忍不住问:“三师叔想到了什么?”     “没有。”梼杌摆了摆手,“只是猜测,做不得数。”   “肃临阁阁主应该另有其人。”霍连云说话的声音吸引了梼杌的注意力,他头略略偏过去。   “年前追查贺锐亭,去年有两桩事都碰上萧苌楚带人捣乱,陈硕不是阁主,是萧苌楚直接的长官。”霍连云道。   “二师叔听命太师父,在朝廷作伏,你上面的人是谁?”李蒙问。   霍连云现出短暂踌躇,李蒙捕捉到了那一丝犹豫,很快,霍连云恢复镇定,答道:“萧苌楚几次找你,我不知道你见过那人没,与萧苌楚一同行动的江湖人中,有一老头,腿不能行,坐轮椅的。他掌管肃临阁所有毒|药,深受阁主倚重,我身份特殊,与朝中牵扯甚深,阁主始终不让我接触到官员。我受这老头的指派,引来南湄人,他一直希望能得到一副年轻健康的躯体,为自身所用。”   “笑话,别人的身体,他怎么用?”疏风不禁失笑。   梼杌神色严肃,“他看上蒙儿了?”   “嗯,李蒙,卷起袖子让你三师叔摸摸。”霍连云沉声道。   梼杌的手被李蒙牵过去,按在肘中红线上。   “原来如此。”梼杌神色凝重,忍不住叹道:“人外有人,倒是我无知了。”   “那老头在肃临阁被尊称一声‘孙老’,只因他制毒了得,与毒圣孙天阴师出同门,甚而比孙天阴更加阴险狠辣。肃临阁常有宁折不屈的硬骨头,啃不下来就丢给他,几乎没有什么问不出来的。他从南湄古籍中得到一法,花了数年时间研究蛊虫,得到一种叫‘夺魄’的蛊,种在活人身上,要多久我不清楚,不过久之,中蛊之人会神志不清,古籍中说是魂魄出窍之兆,届时可以行招魂术。具体怎么做,孙老头没告诉过任何人。不过在肃临阁,他的地位仅次于阁主。”霍连云道。   依照赵洛懿说过,肃临阁是朝廷的情报机构,处置不听话的朝臣,监视朝中大员。身居高位之人,必然有一拨死忠之士追随,要撬开这些人的嘴,一般刑讯自然是不行。孙老头因此获得倚重,也合情合理。   李蒙尽量打消心底奇怪的感觉,犹豫了会儿,问霍连云,“来时师叔说有事告知,不知道是什么事?要等师父来了再说吗?”   “不必等他,师叔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找机会报仇。”说这话时,霍连云看了疏风一眼。   疏风梗起脖子,瞪住李蒙,“我可没有监视你,你屡次跑到大内去,弄得大伤小伤回来,当时师父不在身边,我医术潦草,去过几次信问怎么给你治罢了。”   李蒙失笑,一拱手,“多谢师兄。”   “知道就好。”疏风道。   “不过当年中安内乱,你年纪尚小,或许不知道。并非所有效忠过逆贼的官员都遭到清洗,你父亲居于刑部尚书之职日浅,何况弹劾不归他管,是御史台的事,说白了他只管拿人,按照御史台的弹劾去查,真论起在朝中安插势力,令尊还不到论罪的地步。那天晚上,在中安城拿人的名单,不是出自凤阳行宫,而是从身为先锋的一员大将手里拟出。”霍连云嘴唇嗫嚅,顿了顿。   “先锋?是谁?”李蒙听见自己声音在发抖,这是他最接近真相的时刻,一时间震惊压过了怀疑。   “你在我府中见过,那天他来我府上吃酒,说你师兄和王霸之子相似,要回去找画师麻烦的那个。”   “蔡荣?!”李蒙声音沙哑,以拳顿地。   霍连云言尽于此,李蒙总算想起来了,那天他躲在院子里,水缸里听见的一切声息都那样遥远,犹如幻梦一般,嗡嗡地响个不停。   父亲的话曾经指责一人,为报私仇,牵累李家全家。   对方却称在瑞州时,李陵不开城门,延误逃生之机,害死了蔡荣的儿子。   “是、是蔡荣?”李蒙不住喘气,仿佛那个晚上,萦绕在周身的黑暗与湿冷,又在这一刻笼罩住他,令他浑身有点发抖。   看李蒙想起来了,霍连云不再隐瞒,点头道:“当日圣上尚未返回中安,蔡荣与陈硕在中安接应,先行冲入城中,收拾残局,恭迎圣驾。那一晚上五十三名大臣入罪,有干系者入狱达三百零七人,你李家记在名册上的,除令尊李陵,仍有三十七人。”   是夜,眼看除夕将至,偌大繁华的中安城中,却毫无过年的热闹景象。一早起来,大宅里仆役来来往往有如鱼贯,将数十口大箱子装车,管家在院子里指挥人搬放器具。   接近正午,父亲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之后,多年积威下来的李陵,在李蒙印象里,是第一次整个人都垮了下来,脸上皱纹比什么时候都明显。那一刻,李陵呆若木鸡地坐在椅中,大椅子上仿佛是搭着一件衣裳,而不是坐着一个人。   李蒙抓住兄长袍袖询问,兄嫂无不是拍拍他的头温言安慰则已,没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李蒙却意识到家中生变。   到晚上门外敲门声急促传来,李蒙被推进了潮湿阴冷的水缸。   “我、我……”李蒙使劲喘气,才从那股令人窒息的回忆里脱身出来,“也在那名册上罢?”   霍连云看了李蒙一会儿,缓慢摇头,“你要是在那上头,赵洛懿就算带走你,你也是朝廷钦犯,脱不得身。”   “也是、也是陈将军……”李蒙有些喘不上气,神色迷茫,“我李家还有长子……”   “你两个兄长,已在朝中崭露头角,瞒不过蔡荣。”霍连云看穿李蒙在想什么,接过话去。   李蒙两只拳头握着,一时间明明应该豁然开朗,却有说不出的哀痛。三十七条人命,李家显赫一时,从中安城一笔勾销,也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他甚至有点想当面质问陈硕,既然能勾掉他,为什么不能多勾掉几个,消得片刻,李蒙醒过神来,一手捂住脸,粗重的吐息令掌心潮湿,他眼睛雾茫茫看不清楚,似乎连呼吸也静滞了。   屋外传来马蹄声。   霍连云飞快看了一眼门,不片刻,叩门声响。胡然推门而入,朝霍连云点头,“来了。”   李蒙匆匆揉了一把眼睛,才要走出门,被一把拽住,竟是梼杌不让他出门,梼杌现在目盲,力气却不小,直接将李蒙一把拽到身后,疏风也挡在李蒙身前。   屋后一丛青草渐次矮下去,像是灵活的兔子在草丛里穿梭来去,现出一道翠丽的波痕。   “人。”赵洛懿沉声道,他已经看见李蒙,闲闲将烟枪抽出,在修长指间打了个转,搓起烟丝成卷,食指与拇指将其按进烟斗,火折吹出的红星子触在烟叶上,半晌,随着赵洛懿用力一口气吸入肺叶,蓄起胡子的嘴瘪了瘪,吐出一丝又一缕,一圈又一层的轻薄烟气。   “老四,不和三哥好好打个招呼?”霍连云淡笑道。   赵洛懿深吸一口烟气,眼角睨向梼杌,久久,干涩的唇离开烟嘴,冷冷的眼神直接掠过梼杌,梼杌看不见了,他似乎并不意外,但疏风看得见,那小兔崽子一直怕他,十方楼里没几个人不怕。   疏风浑身一哆嗦。   梼杌意识到了什么,紧抓着李蒙的手不放。   李蒙尽量使右手放松,故作轻松地大声道:“师父,你来啦。”   “老四。”梼杌出声。   “三哥招子不够使,这下也不用使了。”赵洛懿嘲道。   李蒙听出赵洛懿话中有话,但赵洛懿却没再说下去。   梼杌急促道:“不管怎么样,十方楼是师父一生的心血……”   赵洛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今日不是来和你们理论这事,我只要我的人,楼里交给你们,新楼主定下来,知会我一声,我带九十九坛女儿红回去贺新楼主大喜。”   梼杌窘迫得不行,朝前走了一步,眉头深锁地试图说服赵洛懿:“当日不晓得师父遗命,哥哥们也得服众,大家都有难处。你要是记恨在断龙崖时,二哥、三哥没帮着你,三哥与你赔罪。”   话音未落,李蒙没有料到,梼杌一撩袍襟朝赵洛懿咚一声跪下了,膝盖磕在冷透的灰堆上,干净的袍子顿时脏污不堪。   疏风见师父跪了,也不敢站着。   一时间没人看着李蒙,李蒙连忙溜了出去。赵洛懿一把将李蒙拽到自己身后,看出梼杌也没心思扣着李蒙,倒是霍连云脸色有点难看,本来伸手要抓李蒙,也没抓到,那手便顿在空中,尴尬非常。   霍连云长而白的手指蜷起,各自搓了搓,将手背到身后,沉声道:“没有师兄给师弟下跪的道理,老三,起来。”   疏风搀住梼杌,小声道:“师父,起来罢。”   梼杌侧着头,低声问:“老四?”   半晌无人说话,梼杌仍然跪在地上,依着疏风之力,不可能扶得动他。霍连云脸色越来越难看,嘴唇发白。   赵洛懿冷冷盯梼杌良久,手里牵着李蒙的手,他掌中温暖,李蒙能感觉到,赵洛懿不想和梼杌为难,不过那天他和曲临寒先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样子当天赵洛懿定是孤军作战,又或者说了什么,触到赵洛懿的避忌。   果然梼杌一句“三哥对不住”,“你”字尚未出口,赵洛懿已经出手,握住梼杌的肩膀,直接将人提了起来。   梼杌一手拍在赵洛懿手背上,激动不已,眼上布条浸出了湿痕。梼杌嘴唇直是发抖,口舌却笨拙,不住拍赵洛懿的手,师兄弟抱在一处,互相拍对方肩背。   分开时梼杌仔细摸了摸赵洛懿的脸,笑道:“得了什么好方子,我看你像是比从前还嫩生几分。”   不是得了好方子,是迫于无奈,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李蒙移开眼,恰好看见胡然走出门。   破旧的窗户口一排黑色箭镞搭了上来。   李蒙登时色变,正要提醒赵洛懿。   霍连云道:“收起兄弟情深,该好好谈谈正事了罢,老四。”   赵洛懿的手离开梼杌肩头,沉声道:“我不喜欢和人坐在箭阵中谈事。”   “那也只好请大祭司大人将就一下了。”霍连云做了个“请”的手势。   “混沌……”梼杌眉峰一拧,茫然地转了转头,似乎发现了什么,表情也有点生变,疏风忽然握住他师父的手,声音略略有点颤抖,“四师叔都来了,不妨先坐下来谈。”他用力握了握梼杌的手。   梼杌才反应过来,疏风不定什么时候,已经和霍连云一条船,顿时苦笑,只得先坐下。   赵洛懿牵着李蒙坐下,李蒙埋头拿个棍儿在灰堆上画圈圈,竟然刨出来一个已经凉了的土豆,扒去灰,冷透心的土豆没那么好吃,咬得李蒙腮帮子发酸,他瞥了一眼,窗台上明目张胆架起了弓箭。   霍连云也不怕把自己射成个筛子,这同归于尽的疯狂劲倒是让人佩服。   李蒙其实拿不准,要是赵洛懿硬闯,那些箭会不会射过来,兴许只是吓人的。早在吃土豆的时候,李蒙想通了,这霍连云要杀人还用得着废话,不过想意思意思他是在先礼后兵,摆个花架子唬人。李蒙抬头看赵洛懿一眼,赵洛懿毫无避忌,在李蒙发顶上亲了亲。   霍连云脸色难看道:“本侯得到线报,南湄眼下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咱们不趁势搅一趟浑水,恐怕再难得这么好的机会,将南湄彻底收服。” 作者有话要说:  方才有那么个瞬间。。。感觉手指成了冰棍。。蘸点糖可以直接放嘴里那种【 ☆、七十七      夜雨猛烈撼动马车,胡然驾车,那小屋在夜色里越来越远,化作一盏渐渐消失的灯。   李蒙担心地看了一眼赵洛懿,赵洛懿则闭着眼睛,温暖的手指粗糙带茧,摩挲李蒙的拇指,在想事。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直接引大军过来是不可能的,南湄与大秦之间的天然屏障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非人力可为。走水路,一则需要时间,南湄也有水军十万,安南大王的屯镇守海岸线。要是陆路没有收拾下来,船只运来的士兵在输送路途中将大量耗损体力,船一靠岸就作战,士兵的身体吃不消也将是巨大的障碍。   回宫后,大雨仍未停歇,李蒙洗了个澡,一身清爽气味,坐在屋外看雨。院里花草被雨水击打出的声音簌簌入耳。   “想什么?不擦头发?”紧跟在李蒙身后出来的赵洛懿,取过一张大毯子,一腿跨过廊下,两腿大张,把李蒙抱过来,师徒两个排排坐着,赵洛懿用干布巾包起李蒙的头发,缓慢揉着。   李蒙脑袋前后一晃一晃。   大雨消去暑气,赵洛懿手势温柔有力,让李蒙有点昏昏欲睡。   倏然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李蒙捂住在布巾里的眼睛略被光闪了一下,就在雷声传来的霎时,赵洛懿嘴唇抵在湿润的布巾上。   李蒙听见赵洛懿的声音在说:“祭礼当日,出城的车马会在皇宫西北角侧门等候,鱼亦和廖柳跟着你走,再派给你十二个人,护送你离开大都。曲临寒会在城外等你,和你师兄一起,赶到徐硕之的地盘。我不白给他办事,作为交换,他会安排船只,送你从大秦东南清江郡登岸,那里离南洲不远,你直接去闲人居等我。”   那时候雷声隆隆,李蒙听到后半截才听清楚,半晌才想起前半截赵洛懿都说了什么。李蒙的双肩被赵洛懿两只手牢牢按着不让他动,他弓起背,霍然向后一撞,突然屈起手肘向后推,被赵洛懿抓住。   李蒙“呼呼”粗声喘息,半天没说出话来,天空又滚过两道闷雷,雷声由小变大,第四声一瞬间照亮整座宫殿,蓝色红色的花在夜色里被惨白的光映出诡秘。   “唔。”赵洛懿没料到李蒙会连续下狠手,小子竟一腿直接倒扣在他头上。赵洛懿顺势抓住李蒙脚踝,李蒙动作也不慢,另一只脚倒扣而来,双腿夹住赵洛懿的脖子,直接翻上他的肩膀,布巾毛毯都掉了,李蒙按着赵洛懿脑袋一通猛揉。   赵洛懿哭笑不得去抓他,李蒙却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赵洛懿咳嗽着吼道:“你想夹死我吗!”   “我不回去!”李蒙也吼他。   “都安排好了,我是你师父!你得听我的!”赵洛懿掰开李蒙的手指,李蒙两腿发力紧紧扣着赵洛懿的脖子。   李蒙口中“啊——”一声大叫,低头一脑袋撞在赵洛懿后脑勺上。   登时海水倒灌,山寺钟声自遥远的记忆中穿梭而来,重重在两人脑子里轰鸣,“嗡——”一声。   李蒙自己也撞晕了,差点跌下去,趁赵洛懿失神,连忙紧紧抱着他脖子,不住嚷嚷,“说不回去就不回去要回去你自己回去,你回去我就回去,你不回去我绝不会先回去!”   赵洛懿揉着后脑勺,个臭小子脑门硬得像块铁,大老爷的脑袋差点被捣鼓穿了!   赵洛懿窝着一肚子火,再不和李蒙客气,一把把人拽下来,抱起就往寝殿走,胳膊霍然被李蒙咬了一口,赵洛懿憋着气忍着痛,然而对上李蒙怒鼓着的委屈难当的眼睛,看他眼圈发红,腮帮子鼓着,憋足劲咬自己。赵洛懿简直又好气又好笑,他眉头紧锁,把李蒙放在床上,起身关门。   赵洛懿脱了单衣,赤着上身,师徒俩都才洗了澡,穿得单薄,给李蒙一口咬得膀子上出血。   白皙的肌肉上牙印扎眼,李蒙瞳孔一缩,连带整个人向后一缩,又向前趴在榻边,低声问:“疼吗?”   赵洛懿鼻腔里嗤笑出声,没理他,自顾自把血挤出,跪在一旁从柜子里翻出药粉,随手往伤口抖,药粉簌簌落得一身都是,他随手掸去,慢悠悠看了李蒙一眼。   李蒙委屈地瘪着嘴。   “哎我说,你这小子……”赵洛懿看他头发也没干,里衣湿得少年身躯若隐若现。赵洛懿眼神一黯,喉头动了动,在榻头坐了,横过一臂去勾李蒙的脖子,把他湿衣服扒拉下来,起身去找干的,重新找了毯子把李蒙裹着,给他擦头发。   李蒙脑袋一前一后晃,还生气,不理会赵洛懿。   “下个月满月之前,我一定赶到南洲与你们汇合。”本来赵洛懿还想说点什么,显得有底气,但忽然有点说不出口。   “我不去。”李蒙郁闷地说。   “已经安排好了,再说不去师父要收拾人了。”   李蒙把脖子一梗,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两手一敞,躺在榻上,垂目看着赵洛懿,“那你收拾吧,反正我不去。”   赵洛懿不作声看了他一会儿。   李蒙心中不安,他知道不管自己同意不同意,赵洛懿总是先斩后奏,他是当人徒弟的,他知道赵洛懿是想让他保命为上。但李蒙不认为自己现在帮不上忙了,他虽然武功平平,但祭礼当日,全南湄的族人都盯着赵洛懿这个时隔数年才现身的大祭司大人,不夸张的说,他是南湄这个族群的希望。   当天不会有人盯着李蒙,除了图力,或者还有安巴拉。安巴拉不会帮图力,倒不是李蒙信了安巴拉说的要投靠赵洛懿。   “安巴拉可以用,要是真的有危险,他和鱼亦他们,五个人对付图力,不可能挡不住,否则大家都回去种地算了。况且,图力当天不会在我旁边,他是圣子,很忙的,哪儿有空一直盯着我。除了图力,你还担心谁?”李蒙试图和赵洛懿讲道理。   “我已经安排好了。”赵洛懿沉声道,语气已经有些不悦。   李蒙才不管他悦不悦,板着脸,抱着被子,“反正我不走,要是送我走了,蛊我不拔了,你回来也甭想和我见面。要陪着你不容易,要躲起来却没什么难的,你自己选吧。”李蒙脑袋一歪,气鼓鼓地闭上眼睛。   “那怎么行……”赵洛懿拉起李蒙来想晓以大义,李蒙里衣被他一拽就滑下肩膀去了,二人之间气氛顿时有点变味。   看着徒弟稚嫩未褪尽的五官,眉宇间那一丝坚定不让,赵洛懿的视线逡巡至李蒙胸膛前,李蒙的腹部也有肌肉,不过小块精致,人鱼线也是有的,皮肤光滑漂亮。赵洛懿拉起李蒙的手掌,摸到他掌中薄薄的茧,叹道:“你一个小少爷,成天跟着我这大老爷们儿到处跑,水里来火里去,要不是跟着我,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   李蒙配合地翘起兰花指,捏着嗓子斜睨赵洛懿,“老爷过誉了,反正我不回去。”   “……”赵洛懿恼了,“不是劝你,是……”   “是师命?”李蒙眨巴眼嚣张道,“反正我也不是头一回不听话了,你说怎么办吧,我不回去你还能打死我?来吧!打死我打死我打死我啊?”   赵洛懿喉咙动了动,咽下口水,看着李蒙年少无畏地把脖子一仰,虽然是闹着玩儿,但这决心表得,也算是一条汉子了。   “哎……别……老子……”李蒙两腿没蹬到人,不禁嚎叫起来。   赵洛懿一个饿虎扑食把李蒙按在榻上,对着脖子就是一口。   李蒙压根没想到都这时候了赵洛懿还能脑子里装着这档子事,大叹自己魅力难当,不片刻也气喘吁吁,发了狠劲把赵洛懿往外一推。   赵洛懿毫无防备跌到床外面去了,一手撑地,要再上床。   “通知鱼亦他们计划取消,还有那个徐硕之,安排一下,我们一起走,你什么时候脱得了身就一起。”李蒙下巴微微扬起,那意思:不答应今晚别想睡了。   赵洛懿一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半晌,埋在掌中的脸抬起来。   李蒙敏锐察觉到他师父的眼神儿不一样了,有点担心道:“摔疼了?摔哪儿了?上来,上来再慢慢说。”李蒙伸手,赵洛懿看着他的眼睛伸出了手去,李蒙压根不防赵洛懿会忽然发力,一阵头晕眼花,鼻息间充斥着赵洛懿身上他闻惯了的身体气息,温热得让他晕乎乎的,身后就是一凉。   “你……”   李蒙怒目而视,赵洛懿嘴角挂着一抹痞子似的笑,半晌,把盒子扔到一边,李蒙觉得盒子挺眼熟,忽然变了脸色,“安巴拉送的?”   赵洛懿瞥了一眼盒子,道:“可能是。”边亲边把人抱上榻去,手指弹动,灯灭,床幔罩下,方寸之间,大被裹着。   李蒙紧张道:“我不回去,你别想……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不回去,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追绝无戏言。”   不知道李蒙在想什么,脸色骤然变得很难看,但很快因为彼此身体磨蹭着,赵洛懿又熟门熟路攻了来,李蒙眼神涣散地抱着他师父的脖子。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沉沉的说话声贴着李蒙耳畔,他耳朵被含着反复抵着以牙齿咬来咬去,湿漉漉痒酥酥的感受几乎抽去一身力气。   “你知道个屁……啊!”狠话没放完,李蒙腰向上一弹,忍不住骂道:“混账!”一巴掌拍在赵洛懿脑袋上一声响,赵洛懿一拿捏住李蒙腰上软肉,登时李蒙只剩下喘气的功夫,一身又热,这么大一场雨,居然没能退凉,刚才在院子里吹风还挺凉爽的,怎么这会儿又热了。   “你担心我。”赵洛懿捂住李蒙微张想叫的嘴,顺势捏过他下巴来亲,气息交错间,李蒙唇口控制不住任凭赵洛懿亲了个够本。   “我何尝不担心你。”赵洛懿深邃的目专注凝望着李蒙,嘴唇贴着李蒙的脸颊,依恋地在他光滑的皮肤上蹭来蹭去,眉峰时不时微蹙起,眸光深沉流转,犹如茫茫苍穹,浩瀚无边。   李蒙觉得这沉醉犹如百米巨浪兜头将他淋了个浑身湿透,浪花将他整个人卷带着浮浮沉沉。李蒙目光有些涣散,不过坚持道:“你知道就好……这次我不会先走,唔……”哀哀两声叫得像只被人踹了的狗儿似的,赵洛懿瞳孔一收,安抚地吻住李蒙筋脉凸显的脖颈,“不叫你走。”   好像一颗大石头放了下来,李蒙浑身力气一泄,身体不住乱颤,哆嗦嘴唇说:“真的?”   赵洛懿膀子上俱是汗,无奈地长吁一口气,眼神犹如暗夜里一头沉着等待猎物的猛虎。   李蒙咬住嘴唇,迷迷糊糊之间,感到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隐隐有雷声传来,方才还劈在头顶的闪电已经移向远方,他肩膀耷拉下来,靠着赵洛懿喘气。   “拗不过你,大老爷们儿谁还不得听媳妇的。”赵洛懿也喘着气说,亲昵地磨蹭李蒙的耳发,手也不老实,李蒙也不老实,两个人在床上挨着摸来摸去了一会儿,李蒙抬起一条胳膊嗅了嗅,“再洗一次。”   赵洛懿本来闭着的眼睁开,沉沉一声“嗯”,抓着李蒙一条胳膊,轻轻巧巧抱着去洗澡了。   等再睡下时,雨已经停了,寂静夤夜,雨水偶或滴答的声音入耳,李蒙侧转身,抱着赵洛懿的腰,缩进他怀里,无事一身轻地睡了过去。   赵洛懿静静盯李蒙黑乎乎的头顶看了半晌,长出一口气,唇贴着李蒙的耳朵闭上眼。   第二天赵洛懿带着李蒙去长老殿,找源西泉打商量。李蒙先陪着坐了会儿,后来趁两人说话时退了出来,从角房出来,边整理袖子,边就皱起了鼻子。   李蒙走出回廊,校场里本来就有五六个人,和上次一样,有个人在射箭。李蒙还记得那人,主要是对方箭术了得。   不过这会儿李蒙感兴趣的不是他,他揉着鼻子,辨认空气里那股很淡的气味,拨开挡住视线的花茎,花丛背后,有一块儿没有栽东西,李蒙正在看,肩膀一沉。   射箭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李蒙背后,发力抓住李蒙肩膀向外一提,李蒙也被抓疼了,矮身向外错步,那人目中掠过一丝诧异。   李蒙脚步拉开,笑吟吟道:“久仰久仰,大哥想切磋切磋?”   匆匆跑到射箭人身边的小厮模样的人对他叽里咕噜翻译李蒙说的话。   李蒙两手都负在身后,鼻子仍不住抽动,刚才没有种东西的地方,泥色较浅,还要确认气味是不是那里出来的。李蒙已经基本能肯定,刺鼻的味道是火药,长老殿的花台里埋着炸药?   射箭的一伸手,做了个邀请李蒙下场子的手势。   李蒙眉毛一动,他想和自己比射箭?李蒙射箭不行,连忙摆手。   对方神情不悦,眼见要干架,李蒙想了想,用南湄话说:“比轻功。”   对方又不说话了,半晌才挠头暴躁地答:“不会,射箭!”   李蒙一摊手,“射箭我也不会,我会的你不肯比,你会的凭什么我就得比?”   那人半晌没说话,忽然抬起手,李蒙就想向后让,对方拍了拍李蒙的肩,右手在左胸敲了两下拳。李蒙不明白地看向小厮,小厮连忙赔笑道:“宿长老请少祭司大人喝茶。”一面对李蒙打眼色。   李蒙只好拱手鞠了个躬,跟在两人后面,换了个地方。坐在廊下的鱼亦抱胸溜溜达达,坐到另外一边廊下,李蒙坐下后,一抬眼就看到鱼亦,安心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在我这儿说话口音变成了东北银儿~ 昨天和前天在家,爹妈把我当成个猪宝,堕落了。。。也没请假。。。忏悔。。。。以后不了。。。。 ☆、七十八      对座的男人解去手上皮套,脱下护指,接过布巾,一边擦额上汗水一边以探究的目光打量李蒙。   男人说话叽里咕噜像窝在喉咙里似的,他看了一眼谦卑跪在一侧的小厮,小厮放下茶壶,低头朝李蒙说:“宿长老问少祭司大人方才在找什么,数日前与大人一面之缘,没想到还能再见,另外想请问,大祭司大人总来找源长老,是否有事相托。”   这男人略歪着头,身后温顺的奴隶替他解袍子,宽掖入腰中,一身纠结肌肉,汗水令其古铜色的肌肤泛出金属光泽。   李蒙想了想,方才作答,对小厮略点头,“院子里花好看,多看了一些时候,我师父在里头与源长老议事,这不,连我都赶了出来。”李蒙揣起手,漫不经心看了一眼鱼亦,鱼亦竖起剑指,在脖子里一平划。   李蒙变了脸色。   鱼亦咧嘴大笑起来,李蒙发觉被戏弄了,一时间薄脸泛起微红,重新转回头,对面男人在看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端起茶碗,向李蒙一推。   灌下一肚子茶,语言不通的宿长老才放李蒙出去。   宿长老向小厮偏过头去,叽里咕噜一番。   “长老说想请大祭司大人正名之后,邀二位到府一叙。”   那时候多半自己等人已经离开南湄,李蒙敷衍地鞠了个躬,随口胡说答应下来,看见赵洛懿从厅上出来。   宿长老也看见了,他摆了摆手,又说了一句话。   “长老请少祭司为他给大祭司带好。”   “一定一定。”李蒙快步走下阶梯,也不理那个什么宿长老了。他身后宿长老微微睨起眼,身后没有得到准许穿衣服的奴隶,上身不少刺青,有的是树,有的是动物图腾,宿长老竖起手掌。   奴隶恭敬地靠近他身边。   宿长老歪过头去说话。不远处赵洛懿伸手揉了李蒙脑袋一把,一手搭在李蒙肩膀上,带的人也都跟出去。   马车驶出长老殿所在的长街,谷旭驾车,一直平稳行驶的马车,倏然车身一抖,马鞭抽在马屁股上的响亮声音穿过薄薄车门。   李蒙没来得及稳住身体,被赵洛懿一臂捞回来。   鱼亦一手按在腰中剑上,看了赵洛懿一眼。   “不用,谷旭能甩掉。”赵洛懿将李蒙身扶正,一只手搭在李蒙胳膊上,免得他又被甩出去。   车轮转得飞快,车里没人说话,约摸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下。   车门被打开,谷旭站在车前:“到了。”   赵洛懿站在车外接住李蒙,扶他下来,谷旭便上去敲门。   这条巷道李蒙不能更熟悉,是妓馆。   开门人见眼前六人,开口就想呵斥,谷旭强硬地拉起他的手。   李蒙隐约看见那人掌心金光一闪,对方咧嘴讨好地笑,就像换了个人,卑躬屈膝请众人进去。穿过搭着翠绿花架子的走廊,从后院的楼梯上去,从另一条走廊通往内院,是上次和青奴见面的房间,龟公请他们先坐。   这次四个武士都在,屋子里的香气甜腻得让人脑袋发晕,是龟公才点的,外面静悄悄的,还没到妓馆开业的时间。   片刻后,鸨母进来收了钱,叫人上了果盘茶水等物,问赵洛懿要点谁,赵洛懿看李蒙,李蒙硬着头皮点“青奴”的牌。   鸨母出去。   “她眼神不对。”抱着剑坐在对面的鱼亦忽然说。   “你去办。”赵洛懿淡淡道,喝了口茶,没太放在心上。   李蒙:“办什么???”   数人都没理他,李蒙急道:“你们想杀人灭口不成?”   鱼亦眯起眼,“不一定,不过她要是坏事,就没准。”   “我去办。”进屋就显得不大自在,坐在窗户边上,好像随时都想破窗而出的廖柳说。   “你们俩一起去,不要伤人。”说着赵洛懿摸出一把金叶,经李蒙的手,递到廖柳手上,“生意人,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又朝鱼亦说:“别成天都想着杀人放火,回去以后,哥哥给你找个正经事做。”   平时众人喊赵洛懿一声“赵兄”,其实鱼亦比赵洛懿长两岁,但听得这话,鱼亦竟没有半点不服气,安安分分点了头。   李蒙心想,这两天赵洛懿是不是又揍人了……   赵洛懿给李蒙斟酒,给他一杯他就喝一杯,给他个什么果子他也不问就吃,眼睛时不时眨一眨往门边瞥。   脚步声一上楼,众人都正襟危坐。   青奴刚一进门就愣了住,旋即笑逐颜开:“给奴带这么多客人来,李小公子果然很讲义气。”   鱼亦一口没吞完的酒直喷出来,袍子俱是湿痕。对面廖柳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起身道:“我出去看着。”   鱼亦忙摆着手跳起来,“我也出去看着。”   贡江挠了一把后脑勺,嘿嘿笑道:“我要不要也出去看着……”   谷旭则无动于衷,细细打量青奴。青奴扭着腰,施施然在李蒙对面坐下,小童没带,也没带琵琶。   “没想到你们今日要来,推了客人才来的,西市的王大人开了十三间连号首饰铺子,想哄着给奴打条金链子,不成想你们今日来。”语气听去甚是遗憾。   “事成后,少不了你的好。”赵洛懿冷冷道。   “当然,奴正是想着大祭司大人的财力,不会逊色。”青奴嘴角一抹笑,坐得端正,烫杯子泡茶。   李蒙喝了点酒,脸已经有点红,眼珠亮晶晶地盯着青奴的手,只见他手指修长,很好看,薄薄的茧,看得出是握剑的人。李蒙一直觉得青奴身上有一股世家子弟的气质,见到霍连云之后,愈发能肯定。青奴说不定只是个花名,可惜父亲没能在中安扎根,任李蒙怎么好奇,也始终猜不透青奴的身份。   这次赵洛懿和青奴说定,二十三晚上,就动手。   青奴眉峰略蹙了起来,“原定在二十四,怎么要改日?”   赵洛懿看了一眼李蒙,没有解释,只是问:“你办不成?”   青奴面色略有点为难,“图力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大祭司大人还不知道?我们俩从来是他派人来接,从没有主动上门的道理,二十四是说定的日子,现在要改,恐怕惹他怀疑。我也只有一次机会。”   在安巴拉的协助下,李蒙对南湄民俗已经有些了解,到二十四日祭礼那天晚上,宫里将要摆宴庆贺,喝个小酒,睡个小倌,图力的小日子过得异常丰满。届时图力一高兴,多喝几杯,增加青奴的成功率。   “你现在到底还有没有武功……”李蒙忍不住问,让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去对付图力,李蒙简直不敢设想,板上钉钉会完蛋。   青奴手托腮,笑笑飞了个媚眼,“你猜。”   “……”李蒙看了赵洛懿一眼,皱着眉,“太危险了,要不然留下图力以后再杀,反正他也是秋后的蚂蚱,源西泉不是盯着他想报仇吗,让他们自己窝里斗,我们只要救出那一万奴隶……”李蒙话声戛然而止,忽然想到,赵洛懿本来人在大秦,都能被图力的人找到带回来,要是不杀图力,图力必定反扑,将来难不成再来一次?那时图力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放松警惕。   “我们杀图力,源西泉帮我们把人放出来。”赵洛懿淡淡道,“源西泉不好自己动手杀人,他手里也没有杀得了图力的人。我们帮他办成这事,他帮我们送奴隶上船。”   “不对!”李蒙霍然起身,脸色变得很难看,对青奴说:“先不要动手,二十四、二十三都不要动手,要行动时我们再找你。你现在回去。”   “怎么回事?”赵洛懿脸色一沉。   李蒙来回踱步,额头上尽是冷汗,“今日在长老殿校场西侧花台中,我发现有一处像是新泥,还不能确证,先……先去个地方。”   马车停在馨娘家一扇小小角门,出来的是巫马丹,他对众人一点头,似乎并不意外。   馨娘不在家,过午之后,她父亲吩咐人送饭过来。     李蒙心急如焚,没什么胃口,赵洛懿给他夹菜,命令的口吻说:“吃饭,吃饱了才好办事。”   李蒙一看,他师父倒是胃口大开,边吃还边给他剔鱼肉剥虾仁,李蒙这才正眼看桌上的菜肴。赵洛懿总在李蒙吃完一道菜时适时给他夹上另外一道,眼睛垂着,下巴微微扬起,放到李蒙碗里的菜上都写着:为师亲测好吃,尝。   渐渐的李蒙也吃出了点味道,一时间不得不承认,吃饭能忘记的事都不是大事。   这时思路也神奇地打通了,咽下嘴里最后一口肉,李蒙摸着肚子对赵洛懿摆手,“不吃了,吃不下。”   赵洛懿放了筷子,给他擦干净嘴。   厅外蝉鸣声不断,府上仆役来来往往拾掇,管家来了一个,请李蒙他们换地方。   花厅里早已经备好冰,吃饭时发出来的汗随那一丝凉意渐渐消退。李蒙这一吃饱了,刚才还急得直冒汗,现在只知道抓着赵洛懿的大腿想往上靠。   厅上无人,四个武士各自找地方打发时间,鱼亦直接去找曲临寒切磋了。   李蒙靠在赵洛懿腿上,舒服地闭着眼睛,也不知道睡没睡着,再睁开眼时赵洛懿仍然端正地坐着,一膝屈着,一条腿被李蒙一直睡着。   李蒙坐起身,擦了把口水,又有丫鬟打水来给他擦脸。   这才彻彻底底醒了,外面脚步声传来,李蒙一看日头,已是下午了,日头在西天。   “马车停在外面不妥,我叫人安顿了,这么急着找我,什么事?”馨娘擦了把手,屏退左右,巫马丹在门外守着。   “今日你还去长老殿吗?”李蒙坐直身问。   “要去……也可以去。”馨娘犹豫道。   “会有人知道我们来过这里吗?”李蒙又问。   “源西泉一定知道,上次你们来过他,他曾问过我几句话,言谈之间,显然知道了。不过长老殿所有能动用的人都直接听令于他,即使有各自的长老发话,源西泉仍然有越级的权限。”馨娘道,“他不是听令于大祭司了吗?”   “不是听令,只是交易。”李蒙长长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的猜想有些可怕,但他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便道:“今日在长老殿校场西侧花台里,我闻到了火药味。”   “宿妫和人打架了?”馨娘问。   李蒙连忙否认,“不是,就是火药的味儿。”   “我每日路过那里……也没闻见过……”馨娘迟疑道,“不是不相信……”   “他鼻子比狗灵。”赵洛懿道。   “……”李蒙分不出是不是夸自己了。   馨娘定了定神,又问:“所以呢?”   “花台里有一处新泥,看大小,也许下面有藏东西的地方,方便的话,今日或是明日,你去看看,长老殿晚上留人吗?”   “今天恐怕不大方便了,长老殿每日进出要记名,晚上进去恐怕立刻就会被人盯上。不过明天晚上,是我值夜。”   李蒙松了口气,紧张地抿抿唇,连忙道谢。   “要是藏着火药,对我们会有影响?”馨娘这几日安排奴隶混到各个矿场劳心竭力,长老殿本身的文书也不敢迟滞片刻,怕被人发现异样。   “我……我只是猜测。”李蒙看了赵洛懿一眼,看见他嘴角挂着点笑,抓起个橘子来剥开,李蒙有了底气,朝馨娘道:“要先看看炸药的量,埋在地下还能闻到,恐怕不会少,而且那个宿长老,多半知道什么,我一靠近他就来找我麻烦了。这些炸药,这几日,既不是过年也不是元宵。”   “我们不过这两个节。”馨娘提醒道。   “最近似乎也没有要用火药的日子,那么,这些火药,恐怕是用来炸什么人的。我们得手之后,源西泉安排奴隶出逃,但传信需要时间,究竟源西泉先放人还是我们先杀人?图力的身份,恐怕瞒不过一天,而安排这些人登船,至少也要一天,也就是说,奴隶还没跑,图力很可能已经被我们收拾了。”至于要把人给青奴的事,李蒙瞒着没说,看赵洛懿眼神,对方也知道不用对馨娘说,源西泉掌管长老殿多年,一直能憋住这口气不杀图力,连一次私下暗杀都没有,恐怕不只是不好杀的缘故。   “我们见了源西泉两次,他不像是一个会为私仇和敌国合作的人。图力不只害死过他的儿子,也是国君面前的红人,将来南湄走上一条什么样的路,还很难说。放走一万奴隶,不是小数,国君只要还想续命,就不可能不追查,这么大的事,压下来源西泉很可能也担不住。要是矿场整个都被炸没了呢?到时候图力一死,我们跑了,要偷运走这么多人不可能,但安放炸药呢?”李蒙喘了口气,握着茶杯,不说话了。   安放炸药,就远远用不着打通那么多关节,毕竟不用带着一群手铐脚镣还不会武功的奴隶跑路,只要偷偷潜进去。    ☆、七十九      厅内安静了半天,馨娘开了口,“明晚我就去查看,到时候你们回大秦,动机也有了解释,想让皇室血脉断在这一代。”她手里转动茶碗,冷冷盯着碧绿茶水,“源西泉野心不小,不过长老殿也未必都是些软骨头。你们找机会给安巴拉递个信,让他后日午时去城里最大的酒楼,我会派人接应。我有个想法……”   门上一声重击,馨娘倏然收声。   “师父来了怎么也不叫我,师父。”门几乎是被曲临寒贸贸然撞开的,他笑呵呵看着赵洛懿,满头是汗。   赵洛懿略点头,没说话。   曲临寒走到李蒙旁边坐下,大咧咧向馨娘讨水喝,似乎并不在意他们在说什么,喝水声音大,像是渴狠了。   “你刚才说,有什么想法?”赵洛懿朝馨娘问。   馨娘看了曲临寒一眼,曲临寒倒了第二碗茶,才练完功,又和鱼亦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一脑门的热汗,好像他一进门,这屋就热了些。   “你们师徒毕竟是大秦子民,到时候一跑,源西泉当会力证是你们为了不让王族血脉千秋万代延续下去,图力届时已经……”馨娘眼珠一错,续道,“大秦幅员辽阔,一旦回了你们的地盘,再要抓人就难了。图力当时动用的是安巴拉手下养的死士,少而精,如今也折损大半。一旦面临国君禅位,南湄朝廷也分不出什么精力去追捕。我会想办法……”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李蒙听得云里雾里,在他的概念里,馨娘是要回大秦的。   馨娘打开一只陶瓮,瓷勺在里头搅动片刻,她柔媚而温情地看了一眼李蒙,“我想好了,大秦毕竟不是我的故土,早晚我要回到这里来,我年纪也不轻了,有巫马丹陪着我,也是时候,安心有个家。”馨娘似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发髻,抿着唇笑,“你们小年轻的大好前程,可别被我搅合了。”皓腕一翻,脆声中陶瓮盖子合上,瓷勺搭在墨翠的小碟里,馨娘嘴角一抹款款的笑纹,宛如夕阳下茶花舒展开所有花瓣,最后竭力那一刹。   “先这么说定,记得给安巴拉带话,今日在长老殿忙得要死,少陪了。”裙裾从李蒙肘边掠过去,飘忽得很,李蒙觉得,馨娘的背影像是落荒而逃。   馨娘前脚走,曲临寒上身前倾,目不转睛盯着赵洛懿看。   对上赵洛懿深沉的目光脖子稍微缩了缩,双手伏在案上,眼珠瞟窗户,嘴皮快速翻动:“师父,咱们什么时候走?”   李蒙想起来前天晚上赵洛懿提过的,不等他师父开口,便道:“我不跟着你走。”   曲临寒张了张嘴,看向赵洛懿。   李蒙手在桌子底下摸到赵洛懿的大腿,心说要是说一句自己不爱听的,他绝不留情必须下重手,让他知道知道当家说话不算话不行,得立规矩。   “再说,为师会派人通知你。”赵洛懿起身,拍了拍曲临寒的头,曲临寒就点两下头,扭头目送他师父带着小师弟出门。   曲临寒眼底那点微光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嘴角下拉,阴冷的神情自瞳孔一闪而过。   推开门,廖柳在门口守着,巫马丹已随馨娘走了,叫上另外三个人。回宫之后,李蒙把赵洛懿一针一线绣的那幅南湄地形图取出来看,布料上细腻的针脚从指间溜走,留下丝丝暖意。   “看什么呢?”包袱丢在桌上,好一声咣啷。   李蒙翻出来看了看,竟然是些短兵器。   “看看趁手的挑出来用,到时候身上能藏多少方便藏的算多少,对了,你师兄给做的那什么玩意儿……”   “熊掌。”李蒙接口道。   赵洛懿眉峰略蹙,鼻腔里重重出气,“对,就那个,这次许你用。”   上次是和同在十方楼的兄弟作战,赵洛懿不让他们用,现在开了恩,李蒙自己那里还留着一套,本来是觉得宫里可能会危机重重带着防身的,这时候翻出来,试了试,李蒙一边往窍孔里上针,一边问赵洛懿,“我们不带馨娘回大秦了?”   赵洛懿把烟枪擦亮,烟丝按进去,抽了第一口,才吐出一口长气,说,“她是南湄人,这里有她的家,她跟着我们逃,祖祖辈辈的根基就都倒了。你也见到了,她爹是这里人,男人也是。”   李蒙有点郁闷地说:“她不是为了这些才不走。”   “至少占一半吧。”赵洛懿上唇略张出,吸烟时眼睛闭成一条缝,眼神深沉。   余下的一半,两人都是心知肚明,他们走了,总要有个人断后,没有比馨娘更合适的人选。   赵洛懿抽完一袋烟,收起烟枪,正色看着李蒙。   李蒙在铺床,一抬头就看见赵洛懿烟抽完了,大老爷们儿盘着腿,在一边瞅他,脸上一红,去把窗户推开。   夜间微微发凉的空气漫透进屋,赵洛懿一脚勾来旁边小凳,以脚弓推到离自己不远处,示意李蒙坐下。   李蒙乖顺地坐好,两手按在板凳上,认真看着赵洛懿:“说吧,想说什么?你有别的主意了?”   赵洛懿带烟味的手抚过李蒙细嫩的脸蛋,手指揉捏他的下巴,李蒙红润的嘴唇微微被捏开,异常不好意思地低垂眼,心说,这么会调情也不知道是多少次出入妓馆真枪实弹操练出来的。   赵洛懿手指捻着李蒙的下巴,将他的脸带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细细看了一会,方才低头吻上去。   李蒙几乎是自觉地微微张开了嘴,放任赵洛懿亲他,不过这个吻浅尝辄止,赵洛懿推开他些许,正色道:“让你先走,是让我没有后顾之忧,我一个人脱身很容易,也不在乎受伤,反正我是个怪胎。”赵洛懿露出了玩味的笑。   那笑刺激得李蒙心中一酸。   “只要好好休息,再重的伤势也会好,师父命硬。”赵洛懿看李蒙眼睛发亮,跟快哭了似的,亲了亲他的眼皮,“哭的话揍你。”   “谁哭了!”李蒙握拳低吼出声。   “源西泉是个老奸巨猾的,霍连云也不怀好意,为师有两个问题。”   李蒙用力吸了吸鼻子,按捺住那股堆积在鼻端的酸楚,知道赵洛懿这次不是玩笑,也不是在床上和他嘻嘻哈哈,是来真的了。   “其一,这九千八百人,可能没法全救出,甚至,也许只能暂时保住他们的命。如果不能顺利登船,反正国君一个月只能吃一个人,也吃不了几个月了。”   李蒙皱起眉,“吃不了几个月是几个月?”   “最晚今年隆冬,就是他的死忌。”赵洛懿道。   李蒙大惊,半天没能回过神,随手一抹嘴角还挂着的那丝凉意,咽了口口水,“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李蒙顿了顿,“你现在有预言的能力了?”   赵洛懿愣了一下,转而失笑:“不是,你以为图力为什么让我能在内宫行走自如,还给国君炼丹。”   “丹药有问题。”李蒙想了一会,捕捉到一点模糊的线索,“炼丹多以石英、丹砂,不过大秦早已禁止了……南湄人难道还不知道……”李蒙越说越觉得心惊。   赵洛懿手指按在李蒙嘴唇上,小声道:“嘘——”眉毛动了动。   李蒙知道自己猜对了。图力自己一个人虽然得国君信任,但如果动作太大,也容易引起怀疑,一个无根无基,只能仰仗国君荣宠立足的大祭司。显然这个国君,对大秦的了解远远不如图力,要么是他不知道丹砂过量致死,要么他们不流行丹术。   “奉帝年间,士族之中,曾经非常流行修道求仙,直至二十多位成日炼丹凑在一团论道的官员先后暴毙。奉帝才下旨禁绝炼丹之术。”李蒙道。   “你小子怎么知道?”赵洛懿摸了摸李蒙的脖子。   “听兄长提过,”李蒙握紧拳头,有些犹豫,良久,才道,“我有个表兄,曾痴迷服用药物,据说吃下之后,□□。他父母求到我爹这里,父亲让大哥去把表兄直接从药铺子里拎出来,当街就是一通好打。回去之后我爹大发怒火,劈头盖脸数落了表兄一顿,不过碍于不是自己亲儿子,不然恐怕又要打一顿。”李蒙心有余悸地抿了抿嘴,“反正听我爹提过。”   “嗯,不过就像巫蛊之术对我们来说知之甚少,南湄人对炼丹求长生也几乎全然陌生。他们不信神,不信天,不信地,信地上的爬虫。”赵洛懿说。   怪不得国君会相信吃人心可以长生,多半源于这块是整个南湄族的短板,无知所以无畏,何况吃的不是自己族人,按照南湄现在三六九等的制度,大秦的奴隶,在南湄根本算不得人。   “是图力让你在丹药里动手脚的?”李蒙问。   赵洛懿点头又摇头,“我改了分量。”   “……”按照图力的计划,国君大概三年五载才会死,至少让他真正握住权柄,有一段时间,也好博得百姓信任,不至于太突然,让国君慢慢让权,甚至最后还让国君亲自为他戴上皇冠,“也让蛇神咬一口吗?”   “啊?”   “不是。”李蒙定了定神,低下头去揉鼻子,想了会,看赵洛懿一副人老了记性不行的样子,提醒他,“其一没说完,那九千八百个奴隶怎么?”   “源西泉打定主意不配合了,这些人很可能救不下来。”赵洛懿粗声道,“这也是为什么,我希望馨娘能留下。”   李蒙浑身一凉,源西泉既然打算炸了矿场一了百了,他是不知道国君会很快去世的,炸了矿场就往自己等逃跑的人身上栽,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毕竟大秦是敌国,想趁机让南湄不攻自破,自内而外瓦解也合情合理。这也是霍连云的目的,想要趁机接手南湄。馨娘还在长老殿,家族根基不破,就有机会放出那些奴隶,如果不是为国君延年益寿,至少那九千八百个人,算是躲过一场生死劫。   “这之前,会死七八个人。”赵洛懿没什么表情地说。   “七八个人,换九千八百个人。”李蒙眼神有点茫然,是人都会算,这很划算,但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七八个人,同样都是鲜活的生命。李蒙忽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绝境,他看向赵洛懿,“如果要为了这九千八百个人,你或者我去死,师父你会愿意吗?”   赵洛懿有点粗糙的掌心贴着李蒙的侧脸擦过,“要是没有你,为师义不容辞。”  赵洛懿避开李蒙的目光,脑袋晃了晃,自嘲道:“我是江湖人,如果大秦要灭了,也许我会上战场。”   李蒙明白了,赵洛懿的意思,这九千八百人,能救多少救多少。赵洛懿还看着李蒙,李蒙舔了舔嘴皮,“小事听我的,大事你做主。我……实话说,这事我想不好,也说不好。”   李蒙眼神闪烁,那一刻几乎没顶的内疚感让他有点不想说话,良久才能出声:“我希望你好好的。”他的嘴唇找到赵洛懿的嘴角亲了亲,赵洛懿按住李蒙的头,两人额抵在一起,鼻端相触碰,全然不同的两张脸孔对着,两双眼看着,不用说话,赵洛懿喘着粗气。   李蒙的内心仿佛被那悲壮的眼神撼动了,他按住赵洛懿的后脑勺,也出着粗气,“你不都是我的伴儿了吗,不能陪着我,算什么伴儿啊?”   赵洛懿咧嘴笑了,亲昵地亲了亲他徒弟的嘴角。   “那其二呢?”李蒙微微喘息。   赵洛懿正襟危坐,“其二,我希望你提前走。”   李蒙一愕,换明白过来,这完全是赵洛懿为他设下的陷阱。先说带着他不好跑路,又表示最差的情况自己可以撒手只管逃命而且你师父我逃命棒棒哒只要不带着你就好啦,问第一个问题就是想让李蒙正视,他们没有那么伟大,他们有的只是彼此。实在要是救不走所有人的时候,可以交给馨娘去保证除去那七八个人,余下人的性命,虽然慢一点,但暂时他们都不会死就有机会。   这个时候李蒙再要坚持留下来,就显得无理取闹了。   赵洛懿揉了揉目瞪口呆说不出话的李蒙脑袋一把,“明日你再好好想想,至于霍连云说的,都是放屁,不用往心里去。”   霍连云代表朝廷,朝廷想让他们趁乱自内瓦解南湄,甚至想办法渗透进去。   然而连李蒙都知道,接手南湄至少是五六年后的事,南湄与大秦语言不通,中间隔着千山万水,又都是人力很难翻越的障碍,一不小心就为了来这里一趟,小命都得搭上。语言不通、文化不同,连祭祀的对象都不一样。一个拜祖宗,一个拜爬虫,差得海了去。   “至少要用上十年,这一代不行,要下一代,南湄人才可能和大秦同化。”李蒙道,“霍连云不可能想不到,也许是上面的命令……”   听李蒙这么说,赵洛懿不像平时那样直接认同他,而是陷入沉思,半晌才搓着指节问李蒙,“一定要把南湄纳入大秦的版图吗?”   李蒙霍然发现,自己和霍连云的想法,其实不知不觉间,是不谋而合的。   他们都想着直接把南湄收进来,方才看地形图的时候,他也在想是不是可以把这幅地图给霍连云。   “百兵谱……”李蒙忽然难以置信地叫了起来。   赵洛懿忙把窗户关上,嘘了两声。   李蒙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线索终于串联起来,“你给朝廷的百兵谱是假的,是这地图……你还问我……你不是打主意要让朝廷收复南方……”   赵洛懿皱了皱眉,“不是收复。”   李蒙懵了一会儿。   “南湄自古就不是大秦的属国,也不是大秦的州郡,和大秦从无往来,最多也就是以物易物,交换彼此土地上没有的东西。”   “随便是不是啦……”李蒙兴冲冲道,“你不是早就上缴了地图,那对作战简直是必胜法宝,那么多人还想不出一个破除天险的办法吗?”   “他们不一定能发现其中的秘密。”赵洛懿淡漠道,拎着李蒙的后脖子去洗澡,洗澡的时候李蒙本来想再问什么,结果忽然困了。是睡着被赵洛懿抱回房间的,虚虚睁眼时,看见灯一晃一晃,迷迷糊糊叫了一声师父。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赵洛懿一条手臂横在李蒙胸前,他想不起昨夜到底是他一喊赵洛懿就上床来了还是过了很久才来的。   李蒙侧着身,托着脸,摸了会儿赵洛懿的脸,手就滑进衣领,在赵洛懿胸口摸了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地摸到结实的腹肌,一感觉到赵洛懿呼吸停顿,李蒙几乎是立刻收手,却被一把按在了榻上,耳畔是赵洛懿柔软的嘴唇,低沉的嗓音边问,手边往李蒙身上摸,“昨晚没尽兴,天都亮了,该喂食了。”   李蒙“唔唔”了两声,就没动静了。办完事赵洛懿心满意足出门,李蒙根本撑不住,洗完澡就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日头西斜,李蒙捶床恨恨地想,这为师不尊的家伙一定是蓄谋已久,特意放倒他好自己跑出去。   李蒙呆呆地坐好了,开始“尊师嘱”想昨天的其二。   外头窗台下蹲着个人,人影子拖长到了李蒙的面前,他抬头一看,鱼亦挂在窗户上。   “什么事?”李蒙问。   “廖柳来找你没?”   李蒙嘴角抽搐,“没有,你下来就下来,不要蹲在窗户上。”   嗖然一声,鱼亦连人带影都不见了,李蒙又恹恹发起呆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今天要补更昨天的,先是九点多才回来。。写着写着。。电脑忽然所有灯都灭了地黑屏了。。打开又蓝屏。。在一堆英文字母中间还原了一部分= = 来不起了。。补更失败。。好累好想哭。。。 预览我也看不起,口口没法改,明天见,我要去炕上哭会儿 ☆、八〇      山腰中的小茅屋,夏日午后阳光明媚,疏风在屋前摆了根条凳,扶梼杌慢慢走出,手扶着他师父的腰,小心翼翼地让梼杌坐好。才蹲在地上铺好席子,晒药草,边晒边尝,边对着梼杌的手记,不懂的立马就问。   梼杌耳朵稍微动了动,忽然出声:“有人来了?”   疏风头也不抬,“四师叔的另一个徒弟吧。”他手指上缠着药材,轻轻分开,眼睛里只看得到这些干巴巴的草,对慢慢走上山来的曲临寒一点不感兴趣。   “三师叔。”曲临寒喘着气,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天热得很,山路又不好走,热得曲临寒想把上衣全脱了。在家时这个季节,父亲还得要锻造器械,成日里对着个火炉,两只瞳孔里除了火苗子,谁都看不见。   梼杌点点头,他现在眼睛看不见,皮肤却感觉到阳光照着的温暖,懒洋洋地弯着嘴,“你二师叔在屋里,自己去吧。”   等人进了屋,疏风手一顿,压低嗓音不屑地朝梼杌说:“有这么当徒弟的吗?还是蒙子好。”他嗤了一声,啐了一口,蹲在那里看梼杌。   梼杌瘦了点,从前那份福相消减了几分,日光几乎让他的脸皮子变成了半透明,薄薄的两片儿唇,像春天漫山遍野开的,可爱得让人恨不得一把拢在手掌心里的桃花瓣。   疏风紧张地吞咽,埋头继续翻弄药草。   “穷奇愿意收他做徒弟,当师父的,弟子不合规矩的得教,教不了,就该让给别人去教。这世上,没有谁是全然不受约束的。当年王霸那样,不也叫他家小妾管住了?”   “哪能一样?那人家是两口子。”疏风被梼杌的话说得笑了出声。   “都一样,人呐,没什么爱不爱的,只有合不合的。合则聚,不合则散。这世上走一遭,谁都得被管着,有的人运气好,只被一个人管。运气差点儿的,背的东西太多,就受着许多管。”梼杌虽然看不见,仍扭头瞥了一眼屋子的方向,嘴角弯着一副好好先生样,“你二师叔就是个倒霉蛋儿。”   疏风笑呵呵地说:“得,二师叔最倒霉,您老人家最有福气,谁也管不住你。太师父没了,更没人管你了。”   梼杌撇撇嘴,不说话了,静静地,无端地,疏风就觉得即使这人没瞎,他也是会两眼眯成一条线,迎着这和风,享受这山间最温柔善意的一切。   胡然在外面把门,曲临寒视线从那扇破门收回来,笑容堆上了脸,“二师叔。”   霍连云伸出一手,示意曲临寒坐,一张矮案,霍连云移开沙盘,随手盖了。   “有事放只信鹞就是,亲自跑一趟,不怕你三师叔不高兴?”霍连云揣着手,向后仰身些许,打量曲临寒。这半年曲临寒已经不是当初在凤阳看到的那个防备心很重的单纯圆脸小子,他有抱负,也有复仇的计划,而且比李蒙更聪明,更懂规矩。   “三师叔终究是站在二师叔这边的。”   霍连云一边嘴角勾起,对梼杌的处境缄口不言,一边眉毛上挑,无所谓地问:“怎么样了?”   “今天晚上馨娘当值,要在长老殿找一样东西。小侄没听全,源西泉那老东西另有一把心思,馨娘约了安巴拉明日……”曲临寒小心打量霍连云的脸色,犹犹豫豫道,“在大都最大的酒楼里见面,想必要交换消息。”   霍连云沉默片刻,微微颔首,舒展眉峰,“没有了?”   “还有……这一阵小侄各处打听、偷听,好像会和图力对上的不是我师父。”   “不是?”霍连云眉头猝然夹紧,“还有武功在赵洛懿之上的高手,没人知道的高手……不可能平白冒出来。那四个武士都不是赵洛懿的对手。”霍连云手指在桌上接连叩击,露出有趣的神情,英挺的眉、蝶翼般的长睫、高挺的鼻,少有行走江湖的糙汉能有霍连云身上的贵气,他一看就是久居高位的人,曲临寒没法形容那感觉,就像对面坐着的不是枝桠蔓伸的粗野青山,而是水墨画上,透出的一笔群山脊梁。   “看什么?”霍连云挑眉。   “没。”曲临寒连忙摇头。   “要和图力对上的是谁,打听到了吗?”   看霍连云已经有些不耐烦,曲临寒忙把自己知道的都抖落出来,“前几天我师父老带着师弟往妓馆跑……”   “这有什么稀罕的。”霍连云嗤道,“你不知道你师父的关系网,都在窑子里?当初这活儿大家都不乐意跑,他楼里待不下去,全大秦稍微有点名气的妓馆里妈妈都只认他赵洛懿的脸。”霍连云摸了摸下巴,长长呼出一口气,“我都快忘了,上次和你师父心平气和坐在一起说话是什么时候,灵州回来……”霍连云摸了摸胸口,那里伤疤仍在,他似乎能感受到那晚上河里冰寒的水浸在身上,连头皮都炸开的滋味。   霍连云舔了一圈嘴唇,“发生的事儿太多,你师父从前谁也不信,从不让人跟,唯独和我还有几许情分。”   “师弟跟了师父,连我这弟子,也是外人了。”曲临寒有意无意提了一嘴。   霍连云冷冷道:“你师弟跟老四更早,我们这些人,和你师父的情分都是打小的,至于你师弟,那压根是你师父亲手养出来的崽子,你就别想了。”   曲临寒手指在腿上收紧,埋着头,声音很低,霍连云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要是师父就有我一个呢?”   好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没能从霍连云嘴角渗出,及时收势。霍连云盯着曲临寒的脑袋瓜子,半晌,轻笑了起来,“你小子,也看上我的人了?”   曲临寒白着一张脸,忙道:“师叔此话从何说起,小侄怎么敢。”   霍连云吊儿郎当地扯出笑来,眉宇间依稀还有纨绔的影子,“你当然没那胆子。”   “是、是,小侄还惦记着给王家传宗接代,要成亲的。”曲临寒脑门细细冒出一层汗。   “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霍连云起身,抄着手在不大的屋子里来回踱步,片刻后蓦然扭头,朝曲临寒说:“今日之后不要再来了,听你师父的吩咐。”   曲临寒不易察觉地眉峰略蹙了一瞬,见霍连云不再说,也不敢问了,便退了出去。   疏风正在切药片,梼杌在晒太阳。   曲临寒匆匆瞥过,就往山下走,吐口水的声音传入耳中,他耳背迅速红了,头也不回地脚下生风,往山下去。   宫里,赵洛懿回寝殿时就看见李蒙像具尸体,直直挺在榻上,百无聊赖地抱着被子翻滚。   赵洛懿走到架子旁,铜盆里净手,拿了帕子过来给李蒙擦脸,无语地扳起李蒙的脸,对着光给他擦眼角。   李蒙脸上一红,推开赵洛懿,夺过帕子来自己擦干净脸,又擦了手,才道:“祭礼当天走合适吗?图力不出席,很快就会人察觉,你会有危险。”   “危险什么?”看李蒙把昨天自己说的话听了进去,赵洛懿稍感欣慰,坐到榻上,一伸手臂,李蒙自觉地缩进他怀里,师徒俩黏在一起,赵洛懿呼吸的声音总是像头野兽,李蒙自己呼吸时就轻得不得了,不注意根本听不见。   大腿根抵着东西,李蒙不舒服地动了动,赵洛懿把裤裆扯了下,随意地低头在李蒙耳廓上蹭了两下,问:“危险什么?”   “图力不按时到场,就会有人去找他,会发现出事了,你是个外族人,最可疑。”李蒙把赵洛懿的脸拨到一边儿去,轻微喘息,恼道:“别弄了!太阳还没下山!”   “亲自家媳妇儿,还得看老天爷脸色?!”不说赵洛懿还不来劲,听李蒙一说,反倒叼着他的耳廓,舌尖舐去,看着李蒙脖子发红,赵洛懿恨不得现就解了袍子干一场。搭在李蒙腰扣上的手顿了顿,不甘心地在李蒙的袍子上来回蹭了两下,赵洛懿侧过身去,不大自在地让李蒙坐好,坐得离开一些。   “……??”李蒙眼神迷茫地回头看了一眼他师父。   “别看了。”赵洛懿近乎粗鲁的语气不善。   李蒙不自觉就瞥到赵洛懿裤裆怎么掩饰也掩饰不过去了的欲望,赵洛懿也随李蒙的眼睛,看了一眼,手指提拎着裤裆又整了一下,不虞道:“再看就爆了。”   赵洛懿脸孔、脖子都微红,神情有些尴尬,李蒙捧着肚子倒在榻上,笑得满床打滚。   “待会儿还出去吗?”李蒙问。   “嗯。”赵洛懿又拎了拎裤裆,抖腿转移注意力。   李蒙忽然坏笑起来,趁着赵洛懿不留神,当腿一爪,被赵洛懿拍开,另一手直取其月夸下,赵洛懿与李蒙见招拆招起来,手腕相抵,随手在空中转一个圈,俨然是太极阴阳的手法,四两可拨千斤,况乎李蒙那点力气。   “别胡闹。”赵洛懿沉声喝道。   李蒙一个没坐住,没抓到赵洛懿的东西,反而被按倒在床。   赵洛懿手指揉搓李蒙下巴,半晌,叹了口气,亲了亲他的唇,即刻起身,淡漠道:“还得出去。”   李蒙正经了点,抓着赵洛懿的手坐起,喘着气问:“去哪儿?”   赵洛懿眼神往门口飘,含糊道:“办事。”   “办什么事?”   “小事。”   “什么小事?”李蒙抓了一把赵洛懿的东西,好家伙,李蒙略微张着嘴看自己抽回来的手,脑子里都抽了,这么大大大的东西怎么能每次放进去去去!!!!!   “……”赵洛懿一巴掌拍得李蒙脑门儿“啪”一声响,“你想好了没有?”   “嗯?”李蒙脑袋一片空白,定了定神,“什么?”   “先走?”赵洛懿问。   李蒙“哦”了声,嘴角一勾,“可以啊,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赵洛懿抱胸,示意他现在说。   “我要跟你去办事。”   “……”赵洛懿眉头刚一蹙,李蒙马上按上去,柔软的嘴唇温柔地亲着赵洛懿,一下一下,只是唇片相接,挠得赵洛懿心头发痒,两手按在李蒙腰胯上,一手揉了揉李蒙紧实的屁股蛋子,轻轻拍了一下,头抬起,碰了碰李蒙的嘴角,“乖,在家等我。”   “不,我要去。”李蒙坚持,“不然我不走了,有种的你打晕我塞上船。”   昨晚到现在赵洛懿确实动过这个念头。   “你徒弟我别的本事没有,逃跑的功夫一流,跳船还是难不倒我。”   “……”赵洛懿简直想骂人,“那是海上,跳船还要命吗?”   “不要了!”李蒙叫道。   赵洛懿按着李蒙的屁股,将人翻过身来,直接一顿揍。李蒙反手一巴掌就按在赵洛懿的脸上,掐着他鼻子,赵洛懿一张嘴,李蒙手指便见缝插针捣了进去。   赵洛懿眼神一黯,舌尖顺着李蒙的手指就温柔地缠绕起来。   李蒙浑身被电得倏然就软了,破口大骂道:“伪君子!柳下惠!我就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李蒙手指被温软的口腔包着,他简直觉得缠在手指上的不是舌头,那感觉好像当着脑门一道白光,被闪电劈个正着。   赵洛懿提着李蒙一条胳膊,嘴离开他的手。   手指修长微红,泛着点光,赵洛懿低身靠近李蒙微微张着喘气的嘴,才缠着他手指不放的舌头很快在李蒙的口中搅了个天翻地覆。   “……操,赵洛懿!君子就当说话算话,这是小人行径,有你这么当人师父的吗!”李蒙说一句话喘三喘,屁股凉了,很快滚烫的触感贴着大腿。   良久,赵洛懿从李蒙身上爬起来,随手扯被子揩净李蒙的腿和自己。   李蒙蔫儿蔫儿地趴着,偏偏前面很有精神,一副被糟蹋的大黄花闺女趴在那儿不起来了。赵洛懿扳着李蒙的肩,把人抱了起来,凑到他耳朵边去吻,李蒙脖子全红,滚烫滚烫。   李蒙脖子后仰时,赵洛懿觑了个准,把人下巴捉住,亲了个够本,才鼻腔出大气,低沉的声音以命令的口吻说:“回去。”   “不回,你带我去,带我去……”   李蒙瞪着眼前放大的脸,没想到赵洛懿能无耻成这样,简直让人大开眼界。   二人气喘吁吁分开,赵洛懿又道:“回去。”这次是劝慰的,温和的。   “你带我去,现在,给小爷穿上靴子,今晚的事就不计较了。”   赵洛懿又要来吻,李蒙什么人,这辈子没有比轻功练得更好的,纵然浑身虚脱,也能向后溜出一大截,就是脑袋在墙上磕了一下,疼得李蒙直叫。   “……”赵洛懿把人抓过来揉了会儿,彻底没脾气,感觉徒弟的脸皮子快赶上冬天结冰的中安河了。   看着赵洛懿低头去给自己穿靴,李蒙忍不住笑了起来,拍了拍赵洛懿的脑袋,跟拍狗儿似的,“早知道要这样,不如早从了爷。”   赵洛懿把李蒙的脚放在自己腿上,穿好一只换一只,冷哼一声,意犹未尽地捏了把李蒙屁股。   李蒙差点跳起来。   “早从了,得夹着炸弹去办事。”   李蒙腾地一下脸红了个炸,赵洛懿则气定神闲起身,拽起李蒙,李蒙一下地就差点站不稳,定了定神,暗道,以后干啥危险行动,千万不能事前办事,伤身又危险。   “想什么?”已经把烟枪别在腰上的赵洛懿回头盯了一眼。   李蒙忙起身去操家伙,不敢怠慢不在话下。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几天都忙得像一头狗,晚安!!!! ☆、八十一      一看赵洛懿带着李蒙,一身长老大黑袍子的馨娘不悦拧眉,丢给赵洛懿一件号服,另外四件分给他带的人。   馨娘盈盈一握的细腰向后折,坐上桌,一条腿翘起,雪白光滑大长腿从裙下漏出。   巫马丹人高马大,直接一把抓住她肩。   “哎哎哎——他娘的,老娘可警告你,你还不是我当家的……”话音未落,巫马丹低头含住女人喋喋不休的唇,馨娘秀眉微微蹙拢,片刻后喘息不止,背手擦得嘴唇红艳艳,“看,看什么看。”   巫马丹像一尊守护神,矗立在馨娘身边,他没穿号服。   “还有你!”馨娘纤纤玉手掉了个头,杵着巫马丹的脑门戳得他脑袋一前一后晃,戳了两下,馨娘舔了舔嘴皮子,脸上一抹醉人绯红,“大个子今晚上在暗,咱们在明。”   “你……”馨娘不耐烦地一扬下巴,看着李蒙,话对赵洛懿说,“把孩子也带来算怎么回事,嫌麻烦不够多?”   “他也去。”赵洛懿淡漠道。   馨娘欲待再说那么,见赵洛懿已经低头给他的烟枪上油,嘴角一撇,对巫马丹打了个眼色。   “喏,跟紧你师父。”   李蒙接过号衣,剥了外袍往身上套,大了点,便把袖子卷起。   赵洛懿看他一眼,给徒弟扎好腰带,拍了拍李蒙身上的衣服,直起身。   “今夜都听我的吩咐,你们几个,一人一个大包袱,上了马车之后,没有我或者巫马丹的命令,谁也不能离开马车。到地方之后,听我的命令行事,把该你们拿的东西埋在指定的地方就行了。不出意外,不会有人检查你们带的东西,装完就走,你们回宫我回府,谁也别给老娘惹事。”馨娘不耐烦地说,对巫马丹打了个响指,巫马丹带了七个人进来,他们身上都穿着和李蒙他们一样的号衣。   “这几个记着脸就成,真要动手,别误伤自己人。”   从屋里出来,李蒙不习惯地往下扯身上号衣,他鼻子比旁人灵,上头汗味、脚臭味、石头味、煤灰味应有尽有,熏得两眼发花。   “怎么了?”赵洛懿扯了一把差点从台阶栽下去的小徒弟,一把将人勾到自己面前,暗搓搓看了一圈,低头在李蒙嘴唇上尝了一口,“不想去就呆着等我,让馨娘她爹带你去吃好吃的。”   “……”李蒙被赵洛懿带出宫后,傍晚才在集市上把肚皮塞了个滚圆,眉角抽搐片刻,李蒙小声说:“我快撑死了,吃不下。”   “哦。”赵洛懿勾起李蒙的小指头,走下台阶,穿过一片花叶落影,时不时回过头看李蒙一眼,时而他的脸被阴影割出难言的韵味,时而檐角风灯坠落在他眼中,恍若星辰。   李蒙心里感到很温暖,略低下头,抽了抽鼻子。   号衣上的臭味他是闻习惯了?好像也没那么臭……   “师父……”   “嗯?”赵洛懿鼻腔里发出的声音带着慵懒的上挑。   李蒙贼头贼脑转头看了一圈儿,说话像蚊子嗡嗡嗡,“再亲我一下。”   赵洛懿没发出声音,李蒙却觉得听见他在笑,顿时脸上发烧,丢开赵洛懿的手就往前大步走,没想到赵洛懿直接抓住他肩膀,勾住他脖子,带回到怀里亲了个结实。   分开时李蒙摸了摸耳朵,一眼不敢往后看,闷着脑袋往前冲。   “哎——”赵洛懿一把抓住李蒙的手。   霍然一根大柱子杵在李蒙面前,李蒙道:“拽、拽我干嘛,我有那么蠢、蠢吗?又不会撞上……”李蒙扭过脸说话,左边脸蛋子旋即撞在赵洛懿手背上。   李蒙揉了脸揉赵洛懿的手背,无语地瞪了两眼要是撞不到赵洛懿,就得撞上的糙皮子大树干,抬脚就踹。   赵洛懿手滑下去,牵住李蒙,一晃一晃地跟上馨娘。   马车在长老殿外停下,馨娘带着她的人下车。   李蒙有点困,鱼亦他们都在,他不好意思就往赵洛懿身上躺。   “想睡觉啦,来,哥哥腿上来睡。”对面鱼亦拍了拍大腿,眉毛上挑。   李蒙额角抽搐,想把这个没头没脑的家伙扔出车去,廖柳坐在门边,一脸心不在焉地问:“咱们今晚要去做什么?”     鱼亦一条胳膊伸过去,勾过廖柳的脖子,眼看廖柳怒容满面挣了起来。   “对啊对啊,今晚要去做什么啊,师父你知道不知道?”李蒙拽着赵洛懿胳膊摇了摇。   “嘿嘿嘿。”贡江手指刮过光光脑袋。   谷旭在外面把门儿,也扭头看了一眼,显然竖着耳朵也在听。   “不知道她想干嘛,跟着干就行了,别问。”赵洛懿一条手臂搭在李蒙肩上,左手捻着他耳垂揉来捏去,李蒙不好躲避,怕被鱼亦看见笑话,坐得端正,唯独耳朵直发烫。   好在没等多久,馨娘就带着人回来了,呼喝命令声从车外传入,李蒙扒开车帘看了一眼,后面还跟着两辆大马车,那七个馨娘带的人正在把货装车。巫马丹低头对馨娘说了句什么,馨娘颔首,操着南湄语大声喝道:“快点,还得赶路呢,天亮办完事,请弟兄们喝个尽兴。”   汉子们呼儿嗨哟把麻袋丢进车,空气中有一股火药气味。   李蒙心扑扑跳,放下车帘。   “我们不去喝酒,办完就回,叫厨房做点热乎的,你爱吃那个黄金卷,叫哈尔给你弄。”   李蒙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耳朵被不轻不重捏了一下,赵洛懿唇几乎贴着李蒙耳廓,沉声道:“管饱。”   “……”李蒙听出来他师父话里的意味,偏偏赵洛懿不看他了,钻出车去与馨娘说话。再上车时,馨娘和巫马丹也跟了上来,那七个穿号衣的就在车上坐着。   马车不住摇晃,诸人都有心事。   赵洛懿点了一杆烟,馨娘白他一眼:“不怕烧了老娘的车棚子。”   赵洛懿随手把火媒上带的红星吹灭,扔出车外。   “烧了赔你。”赵洛懿淡淡道,袅袅烟气熏得馨娘也有点犯烟瘾。   “得,哥去外面坐。”鱼亦不敢抱怨,摇摇晃晃站起身,扯了扯廖柳手指头,廖柳没理他,只好他自己坐到前头,和谷旭作伴。   一车沉寂之中,马车靠在路边,馨娘手中乌黑剑鞘杵在车板上,当当当三下。   李蒙倏然惊醒,抽了抽鼻子。   车里的人都有些困顿,这一路时间不算短,够睡个酣沉的好觉。赵洛懿提着李蒙下车,李蒙踉跄了一下,赵洛懿立刻圈着李蒙肩膀,让他站好。   “#¥%……&×¥#¥%”馨娘一手掐腰,秀眉上扬,语速极快地下令手下开始装东西。   “包袱呢?”馨娘转过来说。   鱼亦把大家的包袱归拢,巫马丹一手拎过去,分给手下们。   木箱砸在地上响声不小,李蒙四下张望,四野茫茫,群山巍峨的巨大黑影暗藏在夜色之中,宛如猛兽,夜空中传来的细微响声像是鸟叫,也像夹杂着动物不安的呜咽。   一星红色火光在黑暗中亮起,李蒙朝赵洛懿身边挪了挪,感觉心里安稳了些许。   赵洛懿低头看了一眼拽着自己袍袖的手,勾着李蒙的小手指,两人手指的温度默契传递。    “上车上车,坐后面的车。”馨娘一面吆喝,当先跨上一架货车。   在馨娘的指示下,巫马丹驾空马车先行离开。   丛丛树影随着货车移动,从人的脸上快速掠去。李蒙靠着赵洛懿,风吹得他有点流鼻涕,他手指叩了叩底下的木箱,鼻子抽了抽。   “嘿,小子,知道我们去做什么吗?”馨娘一晃脑袋,耳珠上挂的大片金光闪闪耳环摩擦得脆脆的响。   “偷梁换柱。”李蒙也含着一丝笑意,第一次干这种事,他兴奋得眼睛直发光。   “真是狗鼻子。”馨娘啐道,扭过脸去,不知道在看什么。   赵洛懿飞快亲了亲李蒙的额头。   馨娘纤瘦的手指勾起耳发挂到耳后去,轻轻的声音传来——   “二十二了。”   那双美目一转过来,李蒙和赵洛懿即刻分开,个顶个脸板得紧。   “怕不怕?”馨娘抿着唇笑,那笑娇娇俏俏,宛若春天带着露水的花。   “放心,别的我不行,逃跑比谁都本事。”李蒙玩笑道。   “他说真的。”赵洛懿道。   馨娘嗔怪的一记眼刀风情万种,要不是师徒俩都不喜欢女人,恐怕得贴上去求吃一口胭脂。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小东西,还是那句老话,好好照顾你师父,他这人就是缺心眼,一颗脑袋挂在刀刃上。你要是有良心,就做他的刀鞘,护着他点儿,才算不白疼你。”馨娘收敛笑意,透过赵洛懿,眼神变得悠远难测。   李蒙觉得馨娘在想一个人,也许是赵洛懿的亲娘,便道:“我会的。”   赵洛懿毫不留情地嗤道:“让他护着我,没病吧?”   李蒙怒而瞪赵洛懿。   赵洛懿低沉的笑声没来得及发出,被哽得咳嗽两声,揉鼻子,“嗯,她没病。”   “……”李蒙问馨娘,“你真不跟我们回去了吗?”他知道馨娘不是不想回大秦,而是不能,要是她走了,后面的事没法办,总得有个人善后,何况现在还说不清,奴隶们能不能被带上船。   馨娘手按在一口箱子上,手指轻叩两下木板,“知道里头是什么?”   “火药。”李蒙停顿片刻,看了眼赵洛懿,以及赵洛懿身后坐的四名武士,“有的掺了碎石,有的没掺。”   “狗鼻子。”馨娘笑道,“他们要是命大,就能跑出去,命不大的那些,少不得得让我护着。”   李蒙一惊,喃喃道:“有的没掺?”   “对。”馨娘点头,“会在每个矿场炸出一条通道,有胆量的立刻就能逃走,孬种留下。”   “他们戴着手铐脚镣,怎么跑?”李蒙问。   “人各有命,老娘又不是救苦救难观世音,能做的有限。要是所有炸药都不引爆,老狐狸那里我交代不过去。完事儿之后,还得带人去做出个样子来。不过这些用不着你们操心。”捏住李蒙的下巴颏晃了晃,馨娘笑道:“你小子也该明白,世上没有那么多万全之策,要过得心安,只有一法。”   “撒手,再捏削了你的手。”赵洛懿沉声威胁。   “……”馨娘白了赵洛懿一眼,扯了扯袖子,“第一眼见这小子就这么说,没大没小的。”   “什么办法?”李蒙隐约知道馨娘要说什么,但馨娘真的说出来时,仍如一口清钟,在他心底撞响。   “时时刻刻,你要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人和人不同,譬如说于我而言,神女最重要,亲人其次,将来我家那口子再次。”   鱼亦嘲道:“做你男人命可真苦。”   馨娘坦然道:“我把他和我自己摆在一起,生生死死都要串在一块儿。你师父的娘,撇下我跟个男人跑了,这辈子,我再也不想孤孤单单,要活要死,都听我男人的。”   千万树叶掠过馨娘柔婉淡静的眉眼,李蒙从馨娘脸上看见的,再不是勾人的万种风情,而是只为巫马丹一人盛放的风采。   “我娘知道有今日,会为你高兴。”赵洛懿难得说了句人话。     “她知道的。”馨娘摸了摸发髻,转过头去,修长优雅的脖颈,贴着簌簌响动的耳坠。 作者有话要说:  目测下一章会有点长,所以在这里断。。 馨娘快杀青了【 ☆、八十二      “到了,下车。”馨娘带头跃下车去,迎着看门守卫走去,掏出令牌。   “卸东西。”说话的南湄人怕李蒙他们听不懂,带头从车上搬箱子下来。   守卫查验过馨娘的令牌,登时满面恭谨地给馨娘行礼,其中一人带着馨娘往矿场内走。   李蒙朝前走了一步。   赵洛懿抓住李蒙的胳膊,下巴点向李蒙面前那口箱子,“试试,抬不抬得动。”   李蒙本来以为赵洛懿平时那副不上心的模样,想必跟着安巴拉半个句子也没好好学会,不料他不仅能说,且口音接近大都人,加上赵洛懿血统里本就有一半是南湄人,在大秦时,他不像是大秦本土人,更接近北狄人,毕竟南湄只是小小一支,和大秦关系也不算紧张,在多数人的认知里,南湄是一个模糊地带,大秦人觉得他们是大秦的,普通平民要是知道同一条街道住着一户北狄人,得揣着刀子睡觉,但要是知道住着南湄人,顶多是趁南湄人上街吃馄饨时,多看两眼,看看是不是俩眼睛一鼻子。   李蒙把箱子扛在肩上,赵洛懿先跟着馨娘的手下往里走,李蒙跟着赵洛懿,头埋得很低,也许是心虚,李蒙觉得所有人里只有自己长得最不像南湄人。   赵洛懿边走边吹口哨,李蒙就跟在后面,见赵洛懿肩宽手长,薄薄武裤贴着大腿轮廓,有力而修长。   一时间李蒙都忘了自己在干活,紧张气氛全无,只觉他男人长得真是好,穿成这样还这么帅。   赵洛懿脚步轻盈,时不时回头顶一眼,看李蒙掉队没。   这晚上没月亮,万籁俱寂的夜晚,矿场却灯火通明,隐约能听见工人们的呼喝声。   还不到子时,奴隶还不能休息,走到一口下地的井时,赵洛懿转个身,一手扶着肩上箱子,南湄人与他说话,他肃容点头,朝李蒙道:“你跟他,完事在矿场门口集合,他会带你去。”   听见他们用大秦话交谈,南湄人已经爬下井去。   赵洛懿朝李蒙飞了个吻,右腿踏上下井的梯子,左手抓着扶梯,只剩一个脑袋时,看李蒙还没走,响亮地吹了个哨,哨音尖锐刺破夜空。   把李蒙唬了一跳,一回头就看见跟在后面队伍里的鱼亦在怪笑,他脸上发热,跟着南湄人离开。   任务比李蒙想的要简单,根本没人问话,馨娘是长老殿的人,刷完令牌之后,畅行无阻。守卫也没有李蒙设想的那么森严,想一想也能明白,奴隶手脚都戴着铐,每天劳作到深夜,还吃不饱,估计就是想跑,也没力气跑。   先下井的南湄人递出一只手来,李蒙摆手示意不用。   井中空气滞闷,壁上灯影闪烁不已,似乎察觉有人进来,一星灯火宛如将死之人只进不出的一口气。   李蒙边走边踹开脚底的碎石,紧跟在南湄人身后半步。坑里横七竖八歪斜靠着人,铁铲敲击声从通道深处传出。   “操,狗卵子又下来了。”   李蒙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说话的是个满脸脏污的少年,少年人的脑袋有气无力靠在墙上,见人来才勉力抬头看他们,骂完这句又揣着手靠回去,被他靠在怀中的,是个脸皮凹陷的男人,瘦骨如柴,唇色死灰,既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   少年人靠得不大舒服,一巴掌在脖子后头打了一只大蚊子,眉峰微微一蹙。   “老猴子,跟你讲话听不见啊?”少年拍了拍男人的脸。   李蒙跟着南湄人拐过了弯儿,那声音远去,隐约有少年的哀嚎传来。   李蒙脚步一顿。   南湄人立刻回过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李蒙只得跟上他,约束视线不要乱看。   越往里走越热,火把也点得多了,奴隶们干活时发出有规律的呼号声。   看南湄人把箱子安放好,李蒙也把自己带的箱子堆上去,“轰”一声响。李蒙摸摸酸痛的肩背,一手都是汗泥。李蒙他们站在一个木架上,只容一人通过的木架牢牢钉在石壁上,往下看是一片开阔腹地,劳工们在那里挖矿,个个双目无神,机械地将手举起又放下。   馨娘说的没错,就算炸开了,能跑出去的恐怕也是少数。   返回外面时,少年人已经睡着了,他靠在另外一个人身上,直至走到挨近木梯处,李蒙才看见那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脸贴地地歪歪斜斜靠在附近,身下压着一个又一个人。   李蒙反应了过来那股怪味是什么,登时“哇”一声干呕出来。   南湄人来扶。   李蒙推开他些许,跟着火烧屁股似的爬出矿井,伏在地上吐出些黄水,重重喘出一口气,李蒙摇摇晃晃站起身,朝南湄人问:“走吗?”   那人担忧地看了李蒙一眼,没问什么,在死一样的寂静里微微点了下头,带着李蒙从来处返回。   李蒙回到车上,其余人还没回来,同行的南湄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神色复杂。   “没事。”李蒙说着不太熟练的南湄话,双目犹有些失神。   堆在矿井入口附近的,应该是死人,衣着褴褛的奴隶们,就像一个个麻袋,堆在那里,等待有人来将他们收走。   赵洛懿一上车,就看见李蒙眼睛发亮。他抬脚踹了踹那南湄人,南湄人自觉往旁边挪。   “怎么了?”赵洛懿低声问。   “没事,你们怎么比我们还晚。”李蒙强打起精神。   “偷矿石去了。”赵洛懿拍了拍挂在身上的褡裢,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鼓出了一块。等了会儿,赵洛懿伸手摸到李蒙的手,用力握了握,沉声道:“吓着了?”   “没有。”呕吐过的感觉实在很不舒服,李蒙看馨娘最后上车,问她要来水囊,漱完口,其余人陆陆续续也上了车,马车再度启程。   “还有七个地方,大家打起精神。”馨娘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杆烟,她自己平时也抽,只不过此刻另有用处。从锦囊里取出的烟丝是上好,美人儿素手上好了烟,自己先吸一口,才递给一旁手下。   红唇印还留在烟嘴上。   第一个手下猛吸了一口,眼神发光,被烟气刺激得浑身发抖,递给下一个。   递到赵洛懿手里时,他看了一眼上头唇印,直接将烟枪递还给馨娘,“你有的,未必我没有吗?”   馨娘倒不勉强,笑接了回去微微眯起眼抽第二口,翘起了一条腿,“小气样子,不过提防弟兄们困劲熬不过,你的人,你自己管。”   李蒙眼巴巴盯着赵洛懿的烟,赵洛懿自己有烟枪,当然不抽馨娘的,他也不想让李蒙抽馨娘那杆烟。   不过馨娘说得对,子时以后人容易犯困,尤其是三更快过的时候。   “想要?”赵洛懿眉尾一扬,问话既温和又暧昧。   李蒙就着赵洛懿才抽过的地方吸了一口,被呛得前仰后合。   馨娘一手掩唇笑了起来。   鱼亦更是在另一架车上抚掌大笑,嚣张的笑声让李蒙耳朵通红,他眼泪鼻涕都呛了出来,一时间狼狈非常。   “抽了你师父的这口烟,就算大人了。”馨娘揶揄道。   李蒙张嘴想说话,嗓子里火辣辣直痛,遂闭了嘴。赵洛懿牵着李蒙的手,粗糙干燥的掌心给人感觉很舒服,那股攒在鼻腔里的酸爽刺激渐渐消退,李蒙侧头,赵洛懿吸烟时微微睨起眼,有一种别样的性感。   “再、再给我吸一口。”   这次李蒙憋住了没呛,但还是不觉得多爽,只觉得那口气憋得难受,缓缓吐出之后,简直救了他的命。   赵洛懿嘴角微微勾着,笑看李蒙,眼神是说不出的温柔,宛如山坳中一弯带绿的溪水,在夜里潺潺流动。   陌生的情绪在李蒙心里滚热得翻腾,欲要喷薄而出。   倏然间赵洛懿脸色一沉,就在一瞬间,馨娘也变了脸色,大吼道:“弃车!”   赵洛懿把李蒙一把塞给谷旭,与馨娘匆促下车,两条人影飞速攀援石壁上斜挂的松枝,向上掠去。   李蒙要追上去,被谷旭箍住肩膀,拽着向后飞跑,李蒙没想到谷旭这么大块头,身手却很灵活,几乎是一瞬间的事,马车还在向前冲,黑黢黢的石壁中倏然连声爆炸,石块犹如洪涛,一径而下,轰然崩塌。   李蒙愣了愣,旋即大吼道:“师父!”   “赵兄应付得来,你别动了!踩到我的脚了!”谷旭忍无可忍地怒吼。   李蒙一愣,低头把脚从软乎乎的东西上拿开,不好意思道:“没留心,对不住。”     谷旭摸了摸他的头,“没事。”   “山体不安全,路走不通了!”鱼亦喘着气。   马拉的货车侧翻那一幕还停留在众人脑中,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连马带车都摔进了深不见底的山坳,丛丛树影中只有零星光点透出,听着水声,是一条溪流。无论箱子还在不在,里头火药应该都湿了,路旁是深不见底的树林,不可能现在捡回来再去矿场。   南湄人商量了半天,派出一个人过来,谷旭示意廖柳去说话。   赵洛懿和馨娘去哪儿了,谷旭那么肯定,一定没事。李蒙右手抓住发抖的左手,浑然没发觉右手也抖个不停。   这一下什么瞌睡都没有了。   山壁是被炸开的,炸药不多,只响了两三次,要弄一大批炸药肯定不容易,但只有这么些,不好查,而且没时间了。现在是二十二,天亮之后就是二十三日,二十四撤出。   “他们说有一条路可以绕下山,是小路,人可以过,马过不了,现在我们没有马了,从小路下山,下山之后,他们留一个人带我们回宫,其余的在山下搜寻货车,能清除多少是多少,以免被人发现。”廖柳过来说。   “已经有人发现了。”鱼亦脸色阴沉,“有人在此地设伏,我们这次行动已经暴露。”   “不管怎么说,应该先回宫,即使事发,在宫里也可以伪装。”廖柳脸上是李蒙从未见过的镇定。   谷旭和贡江看着李蒙,“你师父不在,我们听少祭司的。”   李蒙疲倦地点了点头,“那听廖大哥的,先回宫,我师父……”   “放心吧,赵兄和那女人应该是发现了什么,希望他们能抓到埋炸药的王八蛋。”鱼亦用力抓了一把李蒙的肩膀。   廖柳走去对南湄人说话,南湄人点了点头,谷旭跟在李蒙身后半步处保护他。   虽然没有赵洛懿的令牌,但有少祭司的令牌,走正门是不行的,翻墙进去,立刻就得落地,为了不引人注意,鱼亦跟着李蒙,谷旭带着另外两人从另一边房上回他们住的小院。   路上已经把号衣烧了,李蒙担心赵洛懿,鱼亦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两人都没说话,埋着头快步走上台阶,李蒙认出是和安巴拉约过见面的亭子,往前直走就是他们住的地方。   霎时间窸窸窣窣一队兵走了过来。   李蒙拽了鱼亦一把,两人默不作声站在走廊一侧。   等人过去,李蒙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下来,正是一天里最困的时候,他现在眼睛累得不行,又酸又痛,精神却完全放松不了。   迷迷糊糊走下台阶,倏然间一盏白灯兜头照着李蒙的脸。   “啊啊啊啊——!!!!”   鱼亦被骇得拔出腰间长刀。   对面头盔下露出一张无奈的笑脸,胡然歪着头,垂目看自己脖子上的刀。   “少祭司大人不认识在下了?”   鱼亦疑惑地看李蒙。   “错了错了,认识的,鱼亦大哥,你去睡吧。他是来找我的。”   鱼亦漠然弹了弹冷冰冰的刀片,“没劲,走了。”   胡然伸出一只手,示意李蒙入内,前方就是殿门了,李蒙带头走了进去,哈尔带着他的心腹守着寝殿,见到李蒙回来,忙为他拉开门。   李蒙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吩咐道:“你们下去。”   哈尔带着宫侍走了。   “二师叔让你带什么话?”李蒙心不在焉给胡然煮茶。   胡然嘴角噙着一丝笑,指了指眉梢,“少祭司大人不先擦把脸吗?”   李蒙抬手一摸,手指沾了点血,眉毛动一动,就有点刺痛传来,“不小心撞的,不用管它。”沸水注满茶壶,顺着桌面,流到李蒙袍子上,李蒙手忙脚乱一阵乱刨,赔笑道:“失礼失礼,太困了。”   “在下当年居于瑞州,曾经得幸见过李陵李大人一面。”   李蒙心头一动,哂道:“家父不在之后,已很少听人提起,想不到胡大哥认识家父。”   “我胡家受过李陵李大人的恩惠,当年哥嫂被恶霸欺压,蒙冤入狱,我拦过令尊的轿子。”胡然想到什么,神色歉然,“还骂过他是狗官,没想到数月后,哥嫂都被安然无恙放了出来。”   李蒙还是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爹的事迹,当年李陵跟错主子,现在新帝临朝,跟过摄政王的朝臣,多被抄家贬斥,民间当做饭后谈资,提起也不过是一句“卖主求荣”。   看李蒙神情变化,胡然笑道:“大秦再无李家立锥之地,如今李家只剩下你一根独苗,你师父是南湄大祭司,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在这片土地上施展令尊未尽的抱负?”   李蒙一愕,感觉被雷劈得脑袋发懵。   当年李父骂过的那些“不思进取”“宦场如战场你懂个屁”“老子要被你们三兄弟活活气死尤其是你”又重新涌上了心头。但那都是十岁时候被先生送到父亲面前罚跪时的事情了。   怒骂声悄然远去,反倒是李家被抄那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父亲,穿着大大的袍子,窝在椅子里,谁也看不透,他的心里在想什么,谁也记不起,他的头发是何时悄然花白。   岁月,犹如当头棒喝,那一帧画面,令李蒙回过神。   “这是我二师叔的意思?”   胡然没想到李蒙会这么快就抽离出来,旋即收起错愕,不动声色地微笑道:“将来,或许是圣上的意思。”   李蒙嘴角微微勾起,这次手稳了,为胡然注满茶杯,端起自己的喝了一口,茶味尚未完全泡出,李蒙却觉得很香,心底刹那明澈。    ☆、八十三      “人者,受命于天,臣,受命于君,子,受命于父。令尊当年会追随睿王,是为李家子孙谋个前程,凡读书求仕者,说不指望加官进爵,多半胡言。”胡然举袖掩唇喝了口茶。   当日被胡然带出宫去见霍连云,李蒙没太注意胡然,以为就是个莽夫,没想到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全然是大秦官场作风。   “胡大哥在朝中居于何位?”   似不料李蒙会忽然问这个,胡然愣了愣,旋即笑道:“一介白丁,侯爷于在下家小有恩,报恩而已。”   李蒙沉吟片刻,想了想没什么好隐瞒的,便道:“我是罪臣之后,就算有心,也是无力。到时候把履历纸一交,自然而然会因我李家旧事刷我下来,何苦来哉。况且,我就不读书,也没什么才干,做官一窍不通,也没心思念书。听胡兄言谈,也是读书人,书这一道,一日放下了,再要捡起来就难。李家基业不在了,我一心跟着师父,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实在没什么野心,也自认没那个头脑。今日只当是为弟弟好,这些话我听过就算了,胡兄不必再说给我师父,他更不会想要入朝为官。”   赵洛懿的娘为先帝卖掉了一条命,不找赵家麻烦已是看在血缘上。再则这么多年赵洛懿孤苦伶仃,赵家怎么没半个人来管过,现在居大祭司之位便有人来问了。   李蒙一哂,“还好是当着我说,不然师父动起手来,我可拦不住。”   “十方楼人心离散,已经不成气候,饕餮带走了楼里机要文书。等你师父再回十方楼,能得到的只是个空壳子。身为男儿,不为家国效力,只求一己安身,与倚楼卖笑的女支女比,何如?”   胡然的话已说得相当难听,但神情绵绵,并无谴责之意。   李蒙生不起气来,知道胡然是当他小,试图晓以大义。   门外依然是阒寂夜晚,赵洛懿还不回来,李蒙转回脸,告罪起身,嘿咻嘿咻搬来了沙盘。   胡然面露诧色,将矮案上茶具收到一边。   “这、这是做什么?”胡然被李蒙那架势骇了一跳。   李蒙笑开始摆盘,“如今天下,我大秦北临北海,与东夷毗海,西北与北狄接壤,在少阳关设防,南有南湄,西南西戎先不管。”李蒙随手将西戎抹平,心说,想玩把大的,反正也睡不着,现成有人送上门来唠嗑,何乐不为。   “北狄自暮云公主掌政后,算是和了亲的,北狄人不南下,建立在王夫没有失宠的情形下。”   胡然摸着鼻子尴尬地笑了笑,“扯远了。”   “不远。”李蒙正色道,“要是北狄内乱,天子会坐视?咱们一样会派兵,相应的,北狄也一样。我爹在瑞州守了十数年,曾说自己有生之年,必会再经一场战乱。”   “令尊是为这个,才想到要内调?”胡然问。   “人上了年纪,雄心壮志自然消退,何况子又生孙,子子孙孙,要图安稳,我爹自是认为回京做个文官是最好。”李蒙往沙盘上插旗子,不以为然道,“不过命数难料,我们讲人定胜天,却不讲命途多舛,有时候算计来算计去,不过在老天手里翻了半天,也没翻出去。像我爹,算得好好的,谁知道靠山倒了,真正关键的抉择,太半是在赌运气。”   “你小小年纪……”胡然不禁觉得好笑,边摇头。   李蒙也笑了,道:“听我爹说得多了,不过也有两三年不曾提过这些,跟着师父混口饭吃。我家破了,这条命得来不易。”   胡然似乎想起了什么,眸中神情十分复杂。   “人的成长有时候只是一弹指间。”李蒙摇了摇头,把多的旗子扔到一边木匣中,“你是肃临阁的人吗?”   忽然被问了这么一句,胡然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又摇头笑道:“你在诈我吗?”   “不是,问问。”李蒙认真看了一眼胡然,“那开始了。”   胡然看李蒙煞有介事的样子,只觉得说不出的好笑,憋得很辛苦。   “我们来南湄之前,交了一幅百兵谱上去。百兵谱你听过吗?”李蒙问。   “略有耳闻,交给了陈将军。”   “是,陈硕,之前我们以为他是肃临阁阁主,不过二师叔说不是。姑且信他,这不重要。不过我相信,肃临阁聪明人那么多,很快会被看出,我们交出去的,不是真的百兵谱。”李蒙一副假装不留神的样子瞟胡然,胡然看上去没有怀疑也没有意外,这么机要的事儿他都知道,在肃临阁地位不会低。   “那幅缂绸是我师父的,他一直带在身上,其实是南湄地形图,很详细。但凡有心,不出两年,能拿出个南下的策略。南湄不容易打下来,是因为地形复杂,稍不留神,不等遇上南湄士兵,咱们的人马就得折在山上、河里、瀑布、深谷,都有可能。他们大概不是受蛇神保佑,是受山神保佑。”   胡然道:“朝廷不一定会对南用兵,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发兵,其下攻城。自己打过来,是下策。”   李蒙手一摊,撇了撇嘴,“所以我觉得这仗根本不用打,南湄不应该是我们的敌国。但打不打,得看天子的意思。”他看了胡然一眼,“天子的意思,二师叔比我们谁都明白,可他不肯说,谁也拿他没办法。”   “侯爷的处境也不容易。”   “谁都不容易,上位者尚且有说话的权力,最不容易是老百姓,打起来的时候,成千上万地死,谁管他们容易不容易?”李蒙道。   这次胡然没说话。   “战场在南湄,死的不是我们的人,天子不心疼,也是应当的。”李蒙一哂,“突破天险之后,攻城是可行的。但现在既然你来找我,想劝我留下,就是不想攻城,想留一批大秦人渗透南湄统治层。老实说,你在南湄多久了?”   “七年。”   “像你这样的人多吗?”   “四十五人,死了三个。”胡然道,“杀了蛇神,断绝其天子血脉,自上而下渗透南湄朝廷,不费一兵一卒,十年以内,即可让南湄归入大秦。”   “我也和师父说要十年。至少五年,朝廷班子可以被大秦人替代,十年,蛇神衰,要建立起新的信仰,靠这四十多个人还不行,得有更多能人来南湄安居,传教,树人,传扬我大秦文化。到下一代,定居的人多了,互相通婚,生下的孩子也基本又有了下一代,这时候才可以将南湄并入大秦。”   胡然点头,趁机说服李蒙,“既然你也想过了,留下和我们做一样的事,为天子尽忠。”   李蒙犀利的眼神让胡然感到一阵寒意,没想到李蒙会忽然变了脸。   “皇帝下令抄了我全家,为何我还要为天子尽忠?”   胡然一愕,“忠君爱国,是为德,何况,此事对大秦、对南湄受苦受难的百姓而言,都是一桩大德,何乐不为?”   “未必吧。”李蒙吊儿郎当把大秦和南湄旗子拔出,捻在指间玩儿,“虽说有了地图,假以时日,军队能过来。但就现在而言,南湄的存在,对大秦人来说,不过是个药铺子。就算纳入我大秦,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不能把山推平,也不能把河填了,贸易依然艰难。对南湄百姓,要打破他们祖祖辈辈的信仰,让他们说大秦话,对大秦人,要让人背井离乡,万里迢迢来到这片穷乡僻壤,没有一个熟悉乡音。”   胡然张了张嘴。   “即使下下代,南湄被大秦同化,那中间这三五十年,要让谁去承担离乡之苦,谁去承担随时可能被杀头的风险,将来又让谁,死在这片他乡之土上,让谁永生永世,不得魂归故里?”李蒙静静注视胡然,“是你吗?数年后真的如愿以偿,一切步上正轨,你胡然会留在南湄永远不回去?还是要子民效忠于他的天子?”   李蒙嘴角一撇冷嘲。   胡然浑身僵硬地坐着,半晌,方才缓了口气,“不然还能打下来……”   “打下来?”李蒙嘲道。   胡然手掌捏紧了,掌心都是冷汗。   “南湄与大秦所信所学所治大相径庭,打下来一样会有个同化的过程,只不过稍微缩短了时间,但初期必然会遭遇强烈抵抗。到时候怎么办?杀了他们吗?即使杀干净南湄人,这些群山、这些河流,这些生长在南湄的草木禽虫,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还是听高高在上那位的?也跟他们讲忠君爱国那套?”李蒙眼带揶揄,“怕行不通吧。”   胡然苦笑着摆手,“摆什么沙盘,我看你是想把沙子盖我脑袋上。”   李蒙也笑了,觉得胡然人还不错,脾气不错,说到现在还没和他发火。遂把旗子重新插好,“接着说,这还是在南湄人不添乱子的情形下。要是南湄人不愿意呢,他们要是奋力反抗呢,要是咱们的人没扛住,被打了过去了?南湄有巫蛊之术,蛊虫这玩意儿,古怪得很,要是一个人染上,全军都可能染上,要是咱们输了。胡兄还记得,三年前北狄和东夷借势打来,西戎咱们虽然不管,但那年我爹在瑞州时,已有西戎人来找过他。你说,我们想的这些,他们想不想?被太|祖皇帝赶出关外的北狄和西戎,想没想过,来占咱们大秦的地方。暮云公主不论,她还有两个哥哥,也不论?再说,陛下曾有一位东夷贵妃,当年扶持他登基,后来不知道怎么,两口子打了一架,逼得美人儿自挖双目,胡大哥可听闻过?”   “当年此事沸沸扬扬,我人虽在南湄,也有所耳闻,那位妃子现在似乎是东夷国主的侧妃了。”   “她实际上是国主的血亲,东夷与我们官制不同,后宫二品以上妃嫔等同朝臣,天子可以向自己的老婆纳谏。我爹曾说,正是因为惹了这位女子,与东夷的战争一触即发。三年前东夷就插过一腿,将来随时,只要时机合适,依然有可能。”李蒙抽出东夷的旗子,道:“千万别小看女人的气性。”   “依你的意思,南湄是可以不要的?”胡然道。   “非也,是最好不要。”李蒙长出一口气,胡然显然有点动摇了,怎么赵洛懿还不回来?迷路了吗?李蒙有点担心,朝胡然道:“一个皇帝,要树立功德,开疆安民为要,但显然现在开疆是不合适的,南湄是弹丸之地,就算要打,也该是最后一个。要是北狄、西戎、东夷悉数在大秦统治下,何愁南湄不归顺?花大力气,就得个弹丸之地,还是个资源贫瘠,穷山恶水的小地方,如果是为了成就皇上的威名,未免太拿百姓当儿戏,拿国本开玩笑。如今大秦,不比太|祖当年,外强中干而已,三年前一度陷入动乱,先帝撒手人寰时,本就是个烂摊子,陛下再是励精图治,偌大朝廷,要发俸禄,要搞礼制,要修水利垦荒辟地,什么不要钱,又经动乱,睿王在时,向北狄买的那些战马盔甲,更是一笔巨资。当然,国库什么样,胡兄比我清楚。”   胡然沉默片刻,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看来此事得从长计议。”   李蒙本来想说不用议了,但一想,无论将来结论如何,他和赵洛懿都不在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何况胡然当着他的面这么说,也未必真的会放在心上,即便放在心上,胡然所处的位置,恐怕也只有听命的份。便道:“这么晚了,胡兄还不去睡?”   胡然起身,匆匆辞去。   送走了人,李蒙把沙盘收好,就没事了,躺在一边长椅上发呆。   这一晚上李蒙根本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他什么也没想,胡然说的,他完全没往心里去。他就一句话,师父去哪儿我去哪儿,别的跟我没关系。   李蒙浑身骤然一搐,砰一声摔地上了,屁股摔了个八瓣,这下完全没瞌睡了。爬起身一看,天已经蒙蒙亮,室内空空,赵洛懿还没回来。   李蒙洗了把冷水脸醒神,想着出去找赵洛懿,推开门,迎面风风火火冲了个人进来。   赵洛懿强硬地抓着李蒙的手,晨光熹微,照出李蒙俊逸但疲倦的脸。   门被踹了个严实,赵洛懿唇堵上来,李蒙完全没空说话,他鼻端交织着汗味和血味,赵洛懿边亲边摸,走到床边时,李蒙皱巴巴在身上贴了一晚的外袍已经剥落,肩膀露出,赵洛懿一嘴下去,李蒙都感到痛了,忍着没叫。   赵洛懿大手隔着李蒙薄薄一层裤子揉搓,粗重的呼吸炽热地激荡在李蒙耳畔。   “等徐硕之来了,就收拾东西,今夜就走。咱们的人里有叛徒,等查出来,得全杀了。”   赵洛懿双目赤红,那一下让李蒙浑身发颤,脖子被扳得直起,赵洛懿拧过他的脸去接吻,那一下几乎要了李蒙的小命。赵洛懿久久注视李蒙片刻,忽然眼中涌起了雾气,他脑袋埋在李蒙的颈子里,痉挛地深深吸气,片刻后才道,“师父错了,差点中了霍连云的计。”那一句饱含内疚。   李蒙莫名其妙了一会儿,加上被顶得难受,失神了半天,等到赵洛懿抱着他让他再睡一会儿时,李蒙闭着眼睛,睫毛忽然一颤。   “你怀疑我?”这句李蒙直似要暴跳。   赵洛懿小心蹭李蒙的脖子,手在李蒙身前握住他的手,鼻端湿漉漉像狗一样贴着李蒙的侧脸晃悠。   “没有。”   “有……吧?”李蒙浑身都软,也有点晕乎。   “没有。”赵洛懿沉沉道,抱着李蒙的手紧了紧。   “哎,要真是我,你会杀我吗?”李蒙想转过身去,赵洛懿抱得太紧,死活不让,李蒙看不清他表情,那沉默让李蒙有点难受。   “不会。”   李蒙刚松了口气,忽然又听见一句,“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你已经没有父亲了,真要是你,那我不如砍自己的头。”   “……”李蒙忽然语气软了,“我也不可能出卖大家,对我没有好处,我又不是傻。晚上还有人来收买我了,我都没卖。”   “谁?”赵洛懿退开些,李蒙个脑袋就转了过来,乌溜溜的眼珠子看着赵洛懿,赵洛懿深吸一口气,觉得好受了些。   “胡然。”李蒙道,“那天就是他带我出宫去见二师叔,说是二师叔的副手,他是肃临阁的人。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受伤了?”   才一番激情,赵洛懿都忘了受伤这事,被提及顿时脸色苍白,才觉得小腿抽搐的疼。   李蒙把他身上摸了个遍,检查完毕,拎着去洗澡,李蒙才发现赵洛懿身上脏得不行,刚才俩人在榻上他怎么一点没觉得脏,李蒙捏了捏自己鼻子,感觉这狗鼻子好像不灵了。 作者有话要说:  平安夜快乐民那桑,吃苹果哦,来年平平安安。 此太|祖非彼太|祖,方便谈论而已,本文架空架空架空。 ☆、八十四      赵洛懿浑身是刚洗完澡舒爽的皂荚气味,李蒙跪坐在榻上,给他擦头,擦完了赵洛懿挪到后面去又给他擦。   被水泡得发白的伤口已经不见血迹,泛着新生的嫩红。   李蒙自去找药,端着个碟,给赵洛懿上药。   “别的地方还有没有,你脱了让我看看。”李蒙想把赵洛懿翻个面,手里有东西不方便,努了努嘴,“脱了脱了,翻过去我看看。”   赵洛懿顺手接过去盘子放在榻头矮几上,一来吻,李蒙便觉得屁股还疼得慌,边吻边说,“不能来了,我屁股疼。”   “上点药。”话音刚落,赵洛懿手也不闲着,反把要给他检查伤口的李蒙翻过去了,掀过被子搭在两人腰间,手摸到李蒙的裤带,隔着薄薄一层衬裤,推至腰臀,刚在揉,外面传来哈尔的声音。   “祭司大人,安南大王派了手下过来求见。”   李蒙扭着脖子飞快和赵洛懿对视一眼,一把把腿疼的赵洛懿推开,穿靴穿袍子一气呵成,边抬头扬声叫道:“带去正殿,给他泡杯好茶。”   “别管了,这里没你事。”赵洛懿把李蒙一把抓回来,两手抱着,揉捏李蒙胸口。   “……大清早别发情了,我又没生气。”李蒙道,“多半是徐硕之,他身体不好,别让他久候。”   “我也身体不好,我腿还伤了。”赵洛懿抬了抬伤腿。   李蒙简直拿他没办法了,抱起赵洛懿两腿把人往床里一抬,李蒙跨在赵洛懿身上,轻轻蹭了蹭他的大腿,“你再睡会,回来得那么晚肯定没睡够。我去看看,回来再说。”   赵洛懿猛然抬起上身,飞快亲了一口李蒙的脸。   “……快睡!闭眼睛!”   李蒙穿戴齐整,看赵洛懿果然睡了,才出门,早饭顾不得吃,走出门才发现腰带也没扣好,拆了重新整理,一路拖拖拉拉地到了正厅。   徐硕之手里拈着个杯出神,一脸病弱苍白。   李蒙一振袍袖,在徐硕之对面入座。   “徐兄来得真早,吃早饭了吗?”   徐硕之没想到李蒙来了这么一句,哂道:“尚未。”   李蒙了然点头,直接一嗓子把哈尔叫了来,让人把早饭摆到正厅,要和徐硕之一起吃。徐硕之连忙摆手说不要。   “要的要的,我还没用早饭,太饿了。”折腾了一早上,李蒙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此时盘腿坐着,腿也酸,可谓苦不堪言,而又苦中有乐,根本没法说。   “你大王没跟着来吗?他不是对徐兄甚是不放心,怎么今日不跟着了。”李蒙笑问。   “近日滞留在大都,他读书怠惰,带着手下成日斗鸡走狗,还谎称是去陪同国君游玩。今日天气好,是默经书的好时光,叫人看着他读书,免得荒废了大好晨光。”徐硕之淡淡道,说完这几句,又咳嗽两声,看上去身体实在不大好。   李蒙连声应是,想起来自己也很久没读过书了,父亲在时倒是日日有先生督促,如今练个功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时间脸上有点发烫。   好在饭来了,李蒙连忙亲自起身给徐硕之盛粥,两人就着点小菜,吃粥和几样面点。李蒙尝到一样水果倒是新鲜好吃,忙推给徐硕之。   徐硕之眉头微拧了一下,但凡李蒙给的,俱无推辞,就是吃得少些。   “这里的饭菜,不合徐兄胃口?”李蒙打了个嗝儿,撑得多一口都吃不下了。   “实是在下失礼,病中许多忌口之处。”   李蒙神色微变。   “不妨,都是可以吃的,只是有些不宜多食,我自有分寸,少祭司不必过于紧张。”徐硕之喝了口粗茶漱口,这才提起来,“大祭司大人不在?”   “还没起,跟我说也是一样。”李蒙道。   徐硕之想了会儿,迟疑道:“不知大祭司有未向少祭司提过,离开皇宫之事……”   李蒙忙点头,“提过了提过了,是来说这个?”   “对。”   “你们那边安排好了?”李蒙问。   “国君对我家大王多有提防,每次奉诏入大都,难免要周全着。”徐硕之沉吟片刻,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实不相瞒,南湄朝廷之弊病,在下曾与先大王商议,国君若无害我家大王之心,一切就都好办。此次逗留大都时日已久,前几日接到手下来报,水匪猖獗,扰乱边民,也快入秋,怕会遭到劫掠,还需要大王回去坐镇。”   “应该的,奏请国君了吗?”李蒙又问。   “国君还未下令。”徐硕之嘴角牵起,“像是有意留大王在大都多住几月,甚至有留其在大都呆到明年开春之意,已在贵族之中挑选女子。”   安南大王年纪尚小,真要是配给他女子,怕要留在大都成亲,徐硕之怎么说也还是个白丁,他是老大王的幕僚不错,小大王也依赖他,甚至李蒙看灵安对徐硕之那个紧张势头,说不得把徐硕之当成父兄侍奉。   徐硕之自然会担心国君要趁现在好控制的时候控制住安南大王。   “恕我冒昧,想问一句。”李蒙斟酌了片刻,方道:“若是徐兄不方便说,也可以不说。”   徐硕之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敢问徐兄,想没想过回大秦去。”   室内沉寂片刻,徐硕之笑了,李蒙几乎看愣了,本来徐硕之是个美男子的长相,但病弱得很,脸颊又瘦,没肉不好看,这一笑却宛如春风沐雨使人浑身倍感舒畅。   李蒙回过神,不大自在地喝了口茶,才发现茶换了参水,喝起来甘香回甜,入口不习惯,喝惯了却也好喝。   “在下曾得名医指点,蒙少祭司关切,这身皮肉,还能保得五六年不腐,至多拖到七八载,恐怕就要与天地同化,入土为安。先大王与我有知遇之恩……”话到此处,不知为何,徐硕之显得犹豫了起来,脸上微红,喝口水才继续道,“现而今大王年纪尚小,在下只希望,五年以后,他能成一顶天立地的男儿,像他父亲一样,庇佑一方黎民,便足感此生之幸。”   “届时,徐某也可功成身退,死而无憾。”徐硕之脸上露出了笑容,像是已经看到那一天,笑中无半点作伪。   李蒙想说两句安慰安慰他,忽然听见开门声,紧接着一声怒喝——   “你可无憾了,那我怎么办?!”   不知道在外面偷听了多久的安南大王一身银光闪亮的合身铠甲,语气激动地用南湄语数落徐硕之,急匆匆带着人冲了进来,对手下打个响指。   乌拉拉一票人直接把徐硕之扛着走了。   徐硕之那病弱之躯,还没来得及挣扎,已经被扛出门外,能看出那些人毕恭毕敬,不过是徐硕之自己太弱了,才被抬着走了。   安南大王的眉头拧得死紧,坐在徐硕之才坐过的地方,眼圈有点发红,抓着徐硕之才喝了没两口的杯子发呆,示意李蒙给他倒水,喝了两口,长出了口气,话声生硬:“今天晚上坐我们的船走,你师父是为你好,你得懂点事,也不看看自己年纪一大把,做事怎么这么不成熟。”   “……”李蒙被个十三岁的男孩说得无地自容,但转念,你不也一样吗!   “我也得走,到了水上再看。”安南大王烦躁地以拇指顶着额角,眼睛闭起,半晌,忽然盯住李蒙,“上次你说教我那事,现在就教,等你走了就没机会了。”   李蒙一愕,“什么事?”   “和我还装什么傻啊!”安南大王一拳捶在李蒙左胸。   李蒙捂胸想了半天,忽然满脸通红,叫道:“使不得,你想对徐兄那样,非得出人命不可!”   安南大王也涨得满脸通红:“他娘的,你们大秦人磨磨唧唧真麻烦,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要对他那样!”   “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我不会!”   “不会就别问了,我师父要醒了,待会儿他过来会揍你!”李蒙直着脖子吼,连忙起身要跑,被眼疾手快的灵安一把拽住后领子拖了回去。   李蒙倒不是打不过他,不过和个十三岁的小孩子打太掉价,而且冲着徐硕之的面子也打不得。   “那你就告诉我,你怎么把你师父勾上床的,别的我就不问了!”   “真的?”李蒙眼睛不眨、音调拔高。   灵安松了手,示意李蒙坐下,看李蒙坐下了,这才郁闷地耷拉着脑袋,“说吧说吧,本王听得满意,就不问你别的了。又不是什么秘密,只要本王想,去一趟小倌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要不是徐硕之管我,我早就是那方面的高手了。”   李蒙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说吧,你们俩怎么好上的?你主动的?还是他主动的?赵洛懿一看就是条汉子,他先提出要跟你好的?你说我直接对徐硕之说:本王想跟你好。”灵安自说自话,眉毛越皱越像股麻花,“他会不会拧着我耳朵带我去父王坟前磕他百八十个响头啊?”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节快乐!!! 作者出去过节了所以今天略短小,就酱,我爱你们~~~~~~ ☆、八十五      “别笑了!”   看灵安真要怒,李蒙揉鼻子把笑憋回去,喝了口水,道:“那倒不会。”   灵安眉峰舒展开。   “徐硕之为人宁折不弯,一心想报答你父的恩情,你要让他迈过这条坎,没准你一个没看住,转背就撞墙给你看。”   灵安脸色发白,“你也没办法?”   “办法有。”李蒙现出胸有成竹的样子。   灵安压低声音凑到李蒙面前,鬼鬼祟祟道:“说。”   李蒙想了想,朝灵安道:“徐硕之是你父的军师,算你半个老师,刚才徐兄还和我念叨,他有一桩心病,你知道是什么吗?”   灵安烦躁地耷拉脑袋,抻手指,“知道。”   “什么?”李蒙诧道。   “不就是想我赶紧娶个媳妇儿么?”   不知道灵安刚才在门外到底偷听了多少,李蒙对这小屁孩无语了,耐着性子继续循循善诱:“不是,再好好想想。”   灵安皱起了眉毛,“不是?”   “徐兄是个忧国忧民的命,你父去世,他最操心的不过是南部黎民百姓生计。你年纪尚幼,许多时候过于贪玩,也没少惹他不高兴。”   “那我也不是故意的。”灵安闷闷不乐道,“我倒是想他高高兴兴的,可我就不知道他到底心里想什么,本王什么时候对旁人的事上过心,他就是少加了一件衣裳,本王都亲自送去,衣食住行,无一不亲自过问,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这也不是本王要故意贪玩的,别人都乐得慌,叫本王一人闷在屋子里读书,我这过得还不如村口乞儿呢!”   “村口乞儿这辈子也就是捧个碗儿敲敲打打的命,你将来是个什么命?”李蒙道。   灵安不吭声了,憋闷了半晌,两手交叉做了个揖,“请少祭司指教。”   李蒙也不和他客气了,估摸着赵洛懿也快起来了,安南大王不是什么好性儿的人,待会儿说不通闹将起来要挨赵洛懿的揍就麻烦了。   “徐兄身子不好,你是图一时之快呢?还是图过一辈子?”李蒙轻声问。   “那自然是要长长久久的好。”灵安一脸愁得慌,怀疑的眼神盯李蒙:明知故问么这不是。   “那就说长长久久的法子。”李蒙给灵安面前空杯注满水,往门边看了一眼,杵在上面的是哈尔的影子。   李蒙道:“自你父去世,徐兄就无处报答令尊的知遇之恩,令尊有识人之明,想必这些年你也清楚。徐兄是有大才的,唯独有一桩缺陷,他身子不好。凡事应主次分明,要长久,首要便是他的身子得养得住。”   “白久英那里他不肯去。”灵安郁闷道。   “他生在大秦,长在大秦,我们那里是不信巫蛊的。”   “白久英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就是他只剩一口气,这一口气也够撑下去与本王长久。”灵安这话说得不能算有底气。   李蒙笑道:“那为何令尊已然不在世上?”   灵安脸色变得极难看,一巴掌拍地参水溢出杯子,倾洒在桌面上。   李蒙举袖喝了口水,这时候不给灵安点时间去想,接下去也不用说了。   “照你的意思,白久英只不过沽名钓誉之徒?本王该派人把他的老巢端了?”灵安语气不善。   “巫蛊未必无稽,不过人是向死而生,人有不同之生,到了头,都是一抔黄土,君王如此,平民亦然,你我、徐兄、我师父,将来人人都是这般。只不过延年益寿的养生之法也有,你少气他一些,他就活得长久些。”李蒙道。   灵安眼珠转来转去,想到徐硕之常常与他说不上两句,脸色就发白,咳嗽起来每一次身躯颤动,都像是有人拿铁勺子剜刮他的心头肉。   “你说得是,那还得找白久英。”灵安皱着眉。   “倒不必,我们那里有个名医,你抽空带他去见见就行。”李蒙想了想,让灵安稍坐,进去写了个字条给他,“你们抽个空去找一趟这大夫,让他给徐硕之把个脉,弄点好药给他吃,定能延长些寿命。”   灵安嘴唇嗫嚅,他本想问问这个些是多久,不知道怎么,又没问,只小心收起李蒙写的字条,难得低调地回了句:“多谢。”   “这个是其次,首要任务还在你自己身上。徐兄的病经不起气,你顺着他点,不要动不动就想动粗。”   “我什么时候动粗了……我要是舍得动粗还轮得到让你听这些?!”灵安脸红脖子粗起来。   李蒙眉毛一挑,盯着他。   “好,我知道了,不能气他。然后呢?”   “没有了。”   一时间灵安的表情纠结复杂,犹如被烟花冲上了半空,倏然后面火熄灭,又从万丈高空直坠而下,落差太大,差点绷不住吼起来。   李蒙忙安抚道:“我觉得,这么就够了,你看他心情好的时候,就对他说说,不过这两年还不行,别逼得太急。这两年就好好读书,好好习武,该干嘛干嘛,小心照顾着,等他催你娶媳妇的时候再作出一副非君不嫁的样,他就会心软了。”   “对了,你成年之前,心事万万不能向徐兄提只字片语。”李蒙想起赵洛懿一早就和他亲了嘴儿,结果磨磨唧唧还是过了十六才吃到嘴里,怎么能让这小子提前如愿?门儿也没有,早恋是不行的。   “为什么不能提?”灵安愈发郁闷起来。   “你年纪太小,徐兄为人循规蹈矩,一板一眼,你要提了,还有什么后话?”   灵安一想也是,只得讷讷道:“知道了。”起来要走,忽然又想起来没把晚上的事交代清楚,遂跟李蒙又交代了一遍在哪里出宫,到哪里会合云云,“我们也要回去,要是南面无事,说不得就趁这回赶去你说的这地方,给他看病。”   李蒙连说甚好,送灵安出门去。   本来李蒙是提心吊胆生怕赵洛懿中途睡醒了,昨夜赵洛懿累得狠,私心里李蒙想让他多睡,不过赵洛懿向来不听话,只有他这当徒弟的听话的份,也习惯了。   再回到寝殿,赵洛懿的睡颜显得淡漠,没有半点情绪,甚至于倦怠也看不出。   天光已大亮,黄灿灿的光芒镀染上赵洛懿薄削刀刻的唇角,他眉棱的疤再见时就没了,李蒙摸着他完美的眉型,心头有点空落。   虽然赵洛懿没仔细说,安巴拉也说得模模糊糊,他大概知道,是练那什么劳什子毒功,加上图力是个变态,从前偏深色的皮肤现在像个小白脸。李蒙一边蹭赵洛懿的脸,眼神渐渐茫然起来,李蒙忽然就明白了,再见到赵洛懿那股难言的心痛,不仅由于不知道他吃了什么苦,受了什么罪,也不是因为过去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时,赵洛懿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而是他们处在一起几乎朝夕不曾分离的这大半年中,烙印在他心里的人,忽然就磨去了一层皮,仿佛过往两人一起经历过的时光,也因此而褪色。   “干什么呢,嗯?”赵洛懿睡得正舒服,胸口又痒又麻,眼皮子掀开一条缝,嘴角忍不住带了点笑,“又想要了?”   李蒙脖子通红,刚积攒起的那点温情又让赵洛懿气得抓不着影儿了,“谁像你,成天是头发情的公狗。”   赵洛懿干燥、裂皮的温暖嘴唇贴着李蒙耳下脸侧弧度擦过去,力道不轻地按着李蒙肩侧,响亮地贴着李蒙锁骨亲了一口,就把李蒙紧紧抱在怀里,拿被子一蒙,“那你算什么?小公狗?”赵洛懿低沉的嗓音充满暧昧,李蒙登时面红脖子赤,又听赵洛懿充满倦意地说:“再睡一刻,好徒儿,陪师父睡一会儿。”   李蒙被赵洛懿一声唤得心窝子俱是又温又软,虽没半点睡意,仍然像被捋顺了毛揉弄下巴颏的猫儿似的,闭起了眼睛。   李蒙什么时候睡着的,自己都不知道,醒来赵洛懿都没在床上了。李蒙一嗓子招呼人进来,还是低眉顺眼的哈尔,哈尔给李蒙穿鞋子,李蒙恹恹打了个哈欠。   “我师父呢?”   哈尔给李蒙挽上腰带,“大祭司去别院找那几名武士了。”   李蒙“哦”了一声,挥退哈尔,在窗户底下坐了会儿,自己倒腾了点浓茶喝,才稍觉得醒了神。   这一醒神,李蒙立马坐不住了,连滚带爬跑出门外,左右看了眼。   头晕目眩、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鱼亦他们那院,还没进去,就听见不相上下的两声怒喝。   一个是赵洛懿烟枪还没拿出来,神情淡漠地喝问鱼亦:“你是不是定要护这叛徒?!”   “我和廖柳穿一条裤子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要动手就抄家伙,磨磨蹭蹭可不是你穷奇的作风。杀你娘也没见你心慈手软成这样,怎么?也知道理亏?良禽择木而栖,廖柳就是看不上你这棵树,上了别人的树,昨夜谁也没丢命,死了人了吗?但凡死了一个人,我鱼亦二话不说,脖子任你砍!既没死人,此事就该揭过不提!大不了廖柳我带走,不给你添麻烦!”鱼亦梗着脖子,满脸通红,脚步向后错了半步。   李蒙就知道鱼亦还是怕,但他身后一步就是廖柳,正白着一张俊脸,唇角下拉,像头倔驴,也不为自己分辩半句。   不辩则是没什么好辩,也就是认了。   “非得等死了人才处置叛徒,你相好的命是命,弟兄们的命就不是命了?”赵洛懿音调拔高,沉沉地擂得李蒙耳朵嗡嗡响,他拇指与食指相互撮弄,正是要动手的前兆。   “你他娘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这不是没死人吗!”鱼亦吼道,似乎察觉到杀机,边吼边后退。   廖柳下巴一抬,直接格开鱼亦拦在他身前的一臂,鱼亦眉头深锁,低吼道:“没你事儿!”   “师父……”李蒙小跑到赵洛懿身边。   赵洛懿眉峰不易察觉一搐,叹了口气,把李蒙拽到身边亲了一口,李蒙心头一松,刚想求情,被赵洛懿一把推给旁边杵着的大熊谷旭。   谷旭面无表情,锁住李蒙一条胳膊,李蒙就动弹不得了。   赵洛懿则再也不看李蒙一眼,不耐地朝廖柳问:“你还有何话说?”   鱼亦怒吼廖柳的名字。   廖柳看也不看他一眼,直突突往前走,鱼亦这边儿也有了笑呵呵的贡江拦着。   “对不住。”廖柳头也没回,眼神晦暗无光,这话显然不是对赵洛懿说。   暴跳如雷的鱼亦安静下来。   刺啦一声,廖柳一把撕开前襟,背后前胸俱是触目惊心的伤痕,李蒙是知道他心口有一道伤,却不知道他后背更为狰狞。   鱼亦被震撼得双目圆瞠,贡江看他木然的样,放松了警惕。   “跟别人没关系,今日了断罢,我早就不想活了。”这话廖柳说得艰难,抬起来看赵洛懿的一双眼睛,犹如死水般不泛半点涟漪,“我在大秦,杀过人,逃到南湄来的。”   “你他娘的满嘴放屁!”鱼亦忍不住大吼,脸皮子通红,独眼中充溢雾气。   廖柳浑似没听见,无动于衷地抬手抚过心口那道长疤,神思愈发飘得远了。   “自小我与兄长相依为命,他这一辈子,都是我的。”廖柳说话时神情淡淡,语调平静,却令人感觉凉飕飕的。   “邻村有个屠夫的女儿,生得明艳动人,都说只有她才配得起兄长勤快憨厚,知道孝顺长辈。于是我就有了个善解人意的嫂嫂,女人当真心细如发,我哥那人,粗粗咧咧多少年,什么也不知道,打小和我睡一个被窝,下河洗澡都是我给他搓背。有了媳妇是不一样,再也不让我下地,嫂嫂带来的嫁妆,给家里开了两间铺子,我哥让我管着其中一家,我不愿去。那天他生辰,头一年,不是我们俩相依为命了,家里多了个女人张罗。热热闹闹请了不少人来家里做客,当着我哥的面,嫂嫂将她小妹许给我做妻。长兄如父,他点了头,我都不知道自己犯什么浑。长兄如父,听他的话也听惯了,大抵我这人属牛,还是有些像牛。”廖柳一哂,平静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赵洛懿手指按住了烟枪。   李蒙忙挣扎起来,谷旭正听得入神,差点没按住他,提着李蒙后领子把人拖回来,竟还随身带着绳子,直接把李蒙手腕一提,绑在柱子上了。   李蒙大叫起来:“师父!谷大哥欺负我!”   赵洛懿轻飘飘往李蒙这边瞥了眼,看得李蒙心里直发憷,别说赵洛懿不笑的时候还真有点吓人,这让他想起前面两年每次见到赵洛懿,赵洛懿都一副嫌他得不行得样,他也随时不敢多话,怕多说一句就被这传说中最是喜怒无常阴险冷漠的杀手抹脖子。眼下就是两人已经亲密无间,他知道赵洛懿不会拿他怎么样,那眼神也让人遍体生寒。李蒙琢磨着回头得和他说说,和颜悦色就不行吗?当杀手也不一定要吓人嘛,咱可以换个路线,减少任务对象死前的痛苦。   赵洛懿走到李蒙旁边,谷旭极有眼色地避开。   本来李蒙以为赵洛懿拔烟枪要动手才嚎了一嗓子,谁知道他慢悠悠点了烟,吸了一口,问李蒙:“来点儿?”   李蒙无语了,这尼玛完全是看戏的架势,没想到赵洛懿还喜欢听故事。   廖柳正要把衣服系起。   赵洛懿手指弹动,随手从李蒙衣服上扯的扣子飞弹出去。   廖柳手指一麻。   “接着说,没说完。”赵洛懿淡淡道,微微眯起眼,看烟斗上的红星。   “赵洛懿,你给我解开!”李蒙小声说。   “等会儿,你小子就知道添乱。”赵洛懿边说边绷着个脸亲了亲李蒙的嘴角,一点没有还绑着人的自觉。 作者有话要说:  过了两天圣诞。。。。刚回来。。。。。。立马赶出热乎的! ☆、八十六      那天晚上,据廖柳说,是春天,门外种的桃花稀稀疏疏的开,没人照料,开得不好,每年结几个毛桃子。   廖柳从十数里外的油铺里回来,边走边喝腰间挂的酒,二两黄汤下肚,脚底下难免就有些虚浮。到家几乎是整个人撞在了门上,那动静不可谓小。   等了半天没人应门,廖柳贴着门,抓着门边立的木桩子,拉扯着发软的身体,把自己撑住了。   廖柳回自己屋,得绕过他哥哥嫂嫂那屋,屋里没有点灯。   睡熟的狗儿听见动静,机灵的眼珠一看是熟人,又把乌溜溜的脑袋扎进窝里,睡了。   “半夜里我起来撒尿,撞见个男人,那男人跑得快,怎么也快不过我。”廖柳平静地说,“打小我习武,就是为了有本事,护着我哥不再挨打。小时候穷怕了,被人打怕了,我哥是个斯文人。”他声音停了停,手指重又抚上心口的疤,淡静的神情中有了一丝裂纹,黑沉沉的眼珠看向赵洛懿,“我跟着男人,看他钻进嫂嫂的屋,当时奸夫就想走,嫂嫂让他别怕,她说,是二弟,他心术不正,成天里眼珠子黏在我男人身上,早晚寻个由头打发走。她笑得咯咯作声,男女欢爱的响动,我还听得出。”   “我给过他们机会,那女人不仅不收手,还给我和她妹子定下亲来,说是叫我们就住到镇上去,往来铺子便利。兄长办货回来不久,大夫就诊出她有了身孕,也是肚子大了,她没空管我。”廖柳嘴角带了一丝笑,“生下个大胖小子,我哥高兴得很。起初他就是得了风寒,那时我在镇上,家中之事不怎么知道。后来病重,我在镇上听到消息,回去看他,竟让我碰见那男人也来看望我哥。说是什么账房先生,没说几句话,嫂嫂就领着他去别屋查账本,却留下个贴身丫鬟盯着我们兄弟俩。”   廖柳冷冷笑道:“她怕我对兄长说什么,那时我哥已经难以起身下床,这样的事我怎么可能对他说,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后来呢?”廖柳背后的鱼亦粗声道,他眼圈直发红,拳头攒紧,“你胸口的伤,该不是那、那女人干的……”   廖柳似乎听不见,愣了会儿,眼神很是茫然,才道:“不是。”廖柳嘴唇发白,他舔了舔干裂的嘴皮,想笑,表情却像要哭,定睛一看,又毫无表情。   “那女人用我哥的命要挟我,叫我向我哥表白心迹。”廖柳声调颤抖,“这辈子我没打算叫他知道,他一颗心一条命都在那女人身上,我想带他走,他不肯。那女人成天在他床前侍病,我在家、铺子、自己住处三头跑,根本防不胜防,只得……”   廖柳眉峰隐隐蹙动,隐忍着舒展唇角,淡道:“接着就有了风言风语,我哥那身体,见天的不行了。那段日子,我喝酒很多,看人也看不清,有时候一个人能看成三个人影。打从我哥知道,我有数月不曾家去,那日在外头喝多了酒,才壮了我这怂人胆。”   “那女人,和账房都在,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哥不肯吃药,药洒在女人裙子上。账房扯我兄长的头发,将他拖下地去,我便冲了进去。”廖柳心口激剧起伏数次,声息镇定下来,“我收拾了那两人,兄长一直在叫,喝多了的人,哪儿听得进别人说话。等我回过神,已是满脸满身的血。我哥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我说,哥,你再躺会儿,我把屋子扫扫。”   “我小时候,什么也不会做,煮饭种地洗衣服都是我哥,唯独扫地不费功夫。”廖柳干裂的嘴一咧,笑得心无芥蒂。   “收拾干净屋子,我哥叫我过去,我让他等了会儿,给他煎好药,捧到跟前,我先试了试,刚好能喝,才喂到他嘴边。他也不说话,喝药的时候顺从得很,喝完了,他躺在榻上,像睡着了。我擦干净他嘴角的药渍,听见他在说话,声音太小,听不大清,我就凑近了去听。他手很凉,我把家里所有被子都堆到了他的身上,他还是冷,也不再说话。我有点害怕,想起我幼时曾高烧不止,兄长就脱光了进被窝抱着我睡,次日烧就退了。”   李蒙忽然出声,试图阻止廖柳继续说下去,“过去的事还提他作甚,廖大哥,你如今的亲人,是我们,我们才是你可以交托性命的亲兄弟。”看廖柳的神态,李蒙觉得不大对劲,生怕刺激他。   廖柳无动于衷,已听不进别人说话,双目无神,从对面就坐着的李蒙和赵洛懿身上扫过,转过头脸去看鱼亦,“根本没有什么南湄女子,我都是骗你的。换心那套把戏,白久英一眼就能看破,所以我不想见他,就算去见,也不能让旁人在场。”   廖柳手指细长,骨节凸出,皮肤苍白干燥,恋恋不舍地摸那道疤,整个身躯一颤。   “我也像小时候他抱着我那样,想抱着他,让他不那么冷。”廖柳浑身一哆嗦,“我哥那样斯文的人,他使起刀来,一点儿也没有准头,才划拉出这么一道丑不拉几的疤来。”廖柳牵扯起一边嘴角,要笑不笑,“他把命留给了我,还留了两个字。”   “我听不清他说话,他抓我的手那样紧,我想,一定是很重要的话,只能说给我听。那女人背弃他,那账房更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只能是有话对我说。”廖柳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描述戛然而止。   “你哥弥留之际,将死之人,其言也善,说了什么?”鱼亦故作轻松地大声问。   廖柳机械地转了转脖子,“我没听清。”   “他说了什么?”鱼亦起身,直逼近廖柳跟前,贡江要拦,被赵洛懿一个眼神止住。   “他要死了,床前只有我一个,他是有话要对我说的,我却没听清……”   鱼亦猛然一把拧住廖柳脖子,将人前后摇来晃去,廖柳一身的功夫都忘记了使,霍然一声断喝,宛如钟声在耳畔轰鸣——   “他到底说了什么?到现在你还念念不忘!”   廖柳脸色发白,几次张开嘴,终于吐出来两个字,声音极为低沉。鱼亦略一皱眉,霍然按住他后脖子,狠狠亲吻眼前瞬间变得懦弱又孬怂的男人,唇分,一丝血线从鱼亦嘴角滑下,他伤痕累累的手指擦去血迹,对着廖柳低沉道:“恶心吗?哪里恶心?爷这辈子,都没有哪一刻,抵得上方才快活。”   廖柳羞愧难当,猛然推开鱼亦,神志俱是回笼,扯起袍子。   “怎么被肃临阁的人发现的?”看戏许久的赵洛懿,一杆烟抽完了,把烟枪倒插回腰间。   鱼亦真是太霸道了,李蒙头一回发现鱼亦这么男人,前几日不还挺怂的。   “在南阳时,偶然救了一名肃临阁的官员。”廖柳低垂着头,面上红潮退却。   “你哥的儿子,是不是被他们的人带走了?”   廖柳点头,“我现在就可以自裁,不过要拜托赵兄一件事。”   赵洛懿跃下地,拍了拍袍子,把李蒙手上绳索解开,抓着他手腕,将人牵在身后,“人还活着,自己的事儿,怎可总叫别人代劳?要还是男人,身在困局,就当想方设法脱困,而非沉湎过去,那点小儿女情长,都放放。”赵洛懿言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廖柳,目光扫过鱼亦,背在身后的手抓着李蒙的手腕子,朝外走,边走边说:“愣着干嘛?进屋。”   赵洛懿饶了廖柳的性命,但在安排行动时,将其排除在外。   赵洛懿手在桌下勾着李蒙的指头,安排诸人今晚还得再行动一次,分散炸药,改了路线,也不再让馨娘带路。   “见到人你们就知道了,会加派人手,不过你们几个武功最好,多照应其他弟兄。到时候听吩咐,不能再出岔子,就算再遇上有人拦阻,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赵洛懿抬起眼,锐利的眼神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听明白了?”   “明白。”众人一致道,各自出去做准备。   剩了赵洛懿和李蒙师徒俩在房里坐着,赵洛懿指腹贴着李蒙的手背摩挲,李蒙有些心动,凑过去与赵洛懿飞快接了个吻,本是想碰一碰就算完,赵洛懿却就势深吻而入,末了,意犹未尽将舌尖从李蒙口中撤出,舔了舔他的嘴角。   李蒙喘着气:“鱼亦和廖柳都不跟我了,我和师兄跟安南大王的船走?”   赵洛懿“嗯”了声,伸手来抱李蒙,贴着他有些出汗的脖子磨蹭,没片刻两人都是浑身发热。   正是午后歇觉该起的时辰,李蒙午饭也还没吃,两人都饿了,李蒙攀着赵洛懿的肩膀,承接他时不时袭来的吻,只是亲一阵,赵洛懿便又面无表情地看着李蒙,李蒙都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是很享受他眼中只有自己一对小小影子的模样。   “师父在想什么?”李蒙粗喘口气,尽量平静地问。   “想今天下午做什么,要不然就做半天?”说着赵洛懿就来亲。   李蒙被他闹得浑身发软,眼角带着红,又不敢发出太大声响,毕竟这里是别院,鱼亦他们几个还住在院子里。   “做!”李蒙一个翻身,骑到赵洛懿身上,额前黏着湿润的黑发,衬得他皮肤愈显白皙,红色像是涌动在皮下的血液,滚烫而冲动。   李蒙反手扯下发带,把赵洛懿两手往头顶一按,邪笑着贴着他师父的耳朵,轻佻地咬了一口:“今日一别,至少要将近一个月才能重逢,就让师父检验检验,徒儿够不够出师了。”   赵洛懿失笑:“就你那点子三脚猫……”话音未落,赵洛懿耳朵被李蒙含在口中舔吮,气息一促,眼神一错,就见李蒙羞臊得满脸通红,把发带绕在他的手腕上,真要是用一条发带能捆住赵洛懿,那他也不必当什么杀手了。此刻,赵洛懿只想纵着李蒙,由得他青出于蓝,实则李蒙一举一动都生涩得很。   “唔……”赵洛懿倒吸一口冷气。   “不对吗?”李蒙抬起身,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额角汗水湿润透亮。   “你、你、我要断了……”赵洛懿满头冷汗。   李蒙连忙往上挪了挪屁股,埋在赵洛懿颈侧,赵洛懿出来前刚洗过澡,身上只带着若有似无的一丝潮热汗味,皮肤是李蒙嗅闻惯了的气味,体温让李蒙舒服得闭起了眼睛。   —————————————————————————————一个时辰后↓   “洗澡吗?”赵洛懿眼皮都没睁,一臂揽着李蒙肩膀,在他瘦瘦的肩窝中留下个响亮的吻。   李蒙抱住他脖子,蹭了蹭,打了个哈欠,“不洗了。”   “舍不得?”赵洛懿笑道。   “是啊,我回去不洗澡了。”李蒙微笑着说。   “那我也不洗。”赵洛懿道。   李蒙忍不住扑过去捶他,乐得在赵洛懿身上磨蹭,“还是洗吧,不要臭到你的手下,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大都?”   赵洛懿半天没说话。   李蒙以为他不会说了,却听见低沉的声音,随他喉结鼓动而发出:“顺利的话,我会很快在海上与你们会合,不过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总之,七月十五之前,我一定去闲人居。”赵洛懿拨开李蒙前额湿润的头发,轻轻吻了他的额,“蒙儿。”赵洛懿的声音阻塞在喉中,他眼珠不住转动,视线盘桓在李蒙的脸上,粗糙的拇指指腹揉着李蒙脖子上一枚红痕。   赵洛懿那一声吸气很重,李蒙听见了,忽然间李蒙知道他想说什么,赵洛懿必然是担心自己不能如约而至,也许不想让自己担心,赵洛懿总归没有说出那话来。   “赵洛懿。”   李蒙嗓音带着少年人的一丝稚嫩,他缓慢抚摸赵洛懿浓黑的眉毛,手指停驻在本该有疤的地方。   “你是我的伴儿了,知道伴儿是什么意思吗?”   赵洛懿在李蒙眉心间落下一吻,认真道:“知道,这辈子服你的管,陪你到老。活着睡一张床,死了躺一个坑。”   霎时间李蒙眼圈发红,嘴唇微微发抖,他摸到赵洛懿的无名指,不住摸索,忽然发问:“给你的指环呢?”   “收起来了,怕弄丢弄坏。”   “回去戴上。”   赵洛懿嘴角挂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握紧李蒙的手,“好,回去就戴上。”   “我是你的伴儿,你也是我的伴儿,你的玉牌在我这儿,我的指环在你那儿,就算定情。”   赵洛懿鼻腔中发出懒懒的笑,“唔”了一声,抚着李蒙的背脊,被窝里彼此体温熨帖,俱是懒洋洋的惬意。   “少爷与我私定终身,我还是懂的。”赵洛懿道。   “嗯,我没爹没娘,你也没爹没娘,刚好凑一堆。”李蒙的话令赵洛懿有些动容,把小兔崽子的头往怀里一按,亲他的耳朵,不片刻,李蒙推开像头大狗拱来拱去的赵洛懿,眼神闪烁,征询地看着赵洛懿,“再来?”   赵洛懿立马翻身将其压住。   当日傍晚时分,李蒙换了宫侍的衣服,赵洛懿急着出门,徐硕之的人又还没来。   赵洛懿指头勾出李蒙挂在脖子上的荷包,塞了张条儿,一面与李蒙接吻,赵洛懿深邃双目凝视李蒙片刻,雾气满贯李蒙眼眶,赵洛懿一巴掌落到他脑门上,使劲揉了揉。   “师父走了。”   李蒙久久不曾抬头,听见门关上,才仰起脸,使劲憋住了那一口气。   乍然门开,贡江等人都在门口等候,赵洛懿大步走来,两手扳起李蒙的脸,一手按在他腰上紧紧抱着,发力地亲李蒙。   赵洛懿嘴唇麻不麻李蒙不知道,他的嘴唇倒是很麻,脖子也通红。   两人额头抵在一起,良久,赵洛懿屈着的膝盖顶直,干脆利落地步出门外,随意摆了摆手,门带上。   李蒙呆了会儿。   一室寂静鲜艳的斜阳,兽头香炉吐出薄烟,弥漫在寝殿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啊,今天更新比较晚,就酱,晚安啦~ ☆、八十七      江面上泊着一艘巨大战船,就算在灵州码头给人卸货时,李蒙也不曾见过这么大的船,巍峨的影子如同一头巨兽,蛰伏在夜色中,静静张着一双画上去的眼,低头俯视着大都郊外绵亘群山。   走过一片开阔之地,李蒙跟着徐硕之的人上了船。   船头站着一脸不耐烦的安南大王,徐硕之手拢在宽袍之中,向李蒙拱手为礼。   李蒙还礼,身后曲临寒跃上舢板,东张西望了一番,难掩语气兴奋:“这船真不错,费了不少功夫才造成吧?”   “这位是安南大王,徐硕之,徐大人。”李蒙转头,“这是我师兄,曲临寒,他对机关颇有研究,这么大的船,都是第一次见。”   曲临寒意识到有点失礼,连忙与一脸倨傲的灵安见礼,略对徐硕之一点头。   “进去罢,你们站在风口上说话没什么,别冻着我先生。”灵安毫不掩饰不悦。   于是四人进船舱内,起锚时,舱内正是灯火通明,丝竹管弦绕窗不绝。   徐硕之脸色不大好,没坐多一会儿,忽然告罪离席。   灵安也要去,被他一把按住,徐硕之肃容说了两句话,灵安面带不虞,只得留下来陪李蒙等人。   席间除去李蒙和曲临寒,他们带的手下已去安置,概半都是李蒙不认识的,赵洛懿向来不让李蒙过问他行事,李蒙隐约也知道,听赵洛懿差遣的必然不只鱼亦等人。 不过原本要派鱼亦和廖柳跟着李蒙,总归廖柳虽不处置,却也不可尽信,廖柳自己也知道,对这样的安排没有反对。鱼亦更别说了,戳破那层窗户纸之后,寸步不离跟着廖柳。   赵洛懿必然担心鱼亦会向着廖柳,把正事抛诸脑后。   但是派的不是鱼亦,别的李蒙更不认识了。李蒙暗自琢磨着,坑曲临寒的事儿只得自己亲自来了。   李蒙看了眼曲临寒,正好逮着曲临寒也一直在看他,被李蒙发现了,曲临寒颇有点不是滋味,端起高脚浅口的酒盏,闷头就喝。   “我出去看看。”   席间都是安南大王的手下,他们好奇这末两位的客人,客人可不好奇他们。   李蒙走出船尾,对守卫点点头,听见徐硕之又在吐。   “怎么出来了?”徐硕之一面擦嘴,说话声听上去很虚弱。   李蒙从侍者手里接过一盏茶,让徐硕之漱口,徐硕之刚含进去半口,又忍不住对着船舷外吐了。   直吐了三五次,肚子里没东西了,徐硕之才显得好了点,漱完口,有侍者走过来,徐硕之一看汤盅就直皱眉,隐忍不发,揭开盖子看了一眼。   闻见味儿李蒙就知道大概是什么汤,肯定有老母鸡在里头,汤色奶白,倒是不油腻。   “搁在这儿吧。”   下人如蒙大赦,后退着离去。   “你也下去。”徐硕之对一旁还站着的捧茶的随从说。   前脚人走干净,后脚徐硕之就把汤盅向李蒙推了过去,李蒙眨了眨眼,取两只碗,一人一碗。   徐硕之不易察觉地蹙眉。   “吐干净了喝点热汤,对脾胃大有益处,一点不喝也说不过,待会安南大王问起,我不会为你打掩护。”   徐硕之无奈笑笑,视死如归地端起碗来,一口闷干。   李蒙嘴角向上弯翘,小口喝汤。船舱外风大,李蒙坐船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么大一艘船,还是挺威武的。远方一溜的星辰排成排,海面宽阔,一眼望去,除了墨蓝深沉的海水,什么也看不见。   这种感受对李蒙而言很新奇。   呆在徐硕之身边,连气氛都沉静安稳下来,静得连海水的波动似乎都能感觉到。咸湿的海风撩拨李蒙的额发,他摸了摸肚皮,想看一眼离开的海岸,岸边的灯火已经缩小成芝麻大小,再远一些,连海和陆地都会分不清。   “昨天——”徐硕之慢吞吞地说。   李蒙转过脸来看他。   “不管你对灵安说了什么,都多谢了。他年纪尚小,又身居高位,行事不分轻重,脾气暴烈。少有人与他相交不为所图,知心的朋友也没有,没想到你们性情相投。”   “没有的事儿……”李蒙一摆手,忽然意识到不对,又道:“他脾气也没那么坏。”   徐硕之喝过汤的脸色稍微好了点,不再像之前病怏怏仿佛风一吹就要飘到海里去,苍白的颧骨微染上一丝红,颇有几分病西子的风韵。   但又不是女人那种柔软,徐硕之五官生得很俊,就是单薄了点,并不女气。   徐硕之停了半晌不说话,李蒙喝了第二碗、第三碗汤,忍不住嗝儿了一声。   “啊,汤喝完了……”看着空掉的汤盅,李蒙有点抱歉。   徐硕之笑道:“给我解决了这个大|麻烦,承你的情。”   “有点口渴……”李蒙脸微微发红,徐硕之越客气,李蒙越觉得不大好意思。   “用茶吗?”徐硕之问。   “不、不用了,再坐一会儿,差不多等里头散了,就去洗洗歇着了。”   “今夜少祭司恐怕难以成眠罢。”徐硕之淡淡道,眉眼垂了下去。   李蒙唇边笑意僵了下,半晌,深吸一口气,举目时,眉心猛然皱了起来,紧接着是难以置信的瞠圆了眼。   李蒙腾地起身,扑到栏杆上,遥遥望见那排“星辰”分列,远近不一地散落在海面上,船只的影子随着距离缩短渐渐显形,虽还很模糊,已能分辨出不是星星,而是体积不小的大船。   “我家大王言而有信,这是许诺给你师父的报酬。”   “你们还真的敢……”李蒙视线从海上收回,难怪即使是国君,也对安南大王礼让三分,这样的海军架势,大秦也未必有。大秦军盘踞陆上,一到海上就成软脚虾,数年前与东夷海战,全面大溃。   “先王在时,国君提防他,十年不敢召他入大都。灵安只是雏虎,要拔除南部势力是最好的时机,不过胜败在天,是南湄王室气数将尽,怨不得人。”徐硕之又咳嗽起来,深深喘气,激剧起伏的胸口平复下来,他气息虽然虚弱,气势却不见狼狈软弱。透过虚空,他的目光在海上仿佛看见了久不复见的身形,一时间呼吸紧促。   “怎么回事,还不进去,非得要吹出个头疼脑热,你才甘心是不是?”还稚嫩的男人声戛然而止,灵安紧缩着眉,蹲身在徐硕之面前,探了探他的头,朝李蒙责道:“他发烧你怎么不知道叫人……”他被徐硕之那没什么力气的手掐了一把胳膊,只得把后面的话生生吞下去,心不甘情不愿搀起徐硕之。   侍卫来问,灵安恶声恶气斥了一顿,不让任何人靠近,扶着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徐硕之进去,边走边低声数落。   船尾剩下李蒙一个人,他找了个人进去叫曲临寒,又叫人摆出一张矮桌,现成的好酒拿出来。   曲临寒到时,看见李蒙,瞳孔微微收缩片刻,未及出声,李蒙察觉他来了,热情地招呼曲临寒,“来,师兄。”   曲临寒走去大大咧咧一坐,抱怨道:“你小子还想得起我在里头坐着,都是些什么人啊,一个个就知道灌我酒,那个什么大王离席之后,差点就给我真灌醉了。”曲临寒脸色发红,微微眯起眼,斜睨李蒙的架势,眉毛一扬,“怎么着?还想再灌我点儿?”   长矮几上一溜九个碗,李蒙挨个从右至左注满,正到第三碗。   “和他们喝酒是灌,和我喝酒怎么算灌?”李蒙头也没抬,让曲临寒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忽然李蒙手被抓住,曲临寒握着李蒙的手,连酒坛一起杵在桌面上,斟满的酒溢出些许,曲临寒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师弟,舌尖于喝酒喝得发干的嘴唇上舔了圈。   “今儿师父不在,咱们师兄弟,是该有好些话要说。”曲临寒手上发力,提过酒坛,接着挨个把酒碗注满。   李蒙慢条斯理擦净手背,脑子里没别的念头,唯独一个:好像把曲临寒灌醉这条走不通了,看样子自己被灌醉的可能比较大,还好他给酒里掺水了。   酒过三巡,曲临寒端着酒碗摇头晃脑叹道:“痛快,真是好酒啊。”随即打了个嗝儿。   李蒙举袖,喝一半泼一半,船舷上就一盏风灯还被吹得摇来晃去。   “师兄你喝多了。”   “没多。”曲临寒抿着嘴角傻笑。   “这是几?”李蒙端坐着。   曲临寒眯起眼看了半天,又一个嗝儿,嘿嘿直乐:“考我啊?”他竖起一根手指,在李蒙额头上一戳一个红印子,“仨!”   “……”李蒙感觉他是醉了,又有点不放心,想了想,问曲临寒,“我是你谁?”   曲临寒歪着头,仿佛很是疑惑,看了李蒙半晌,回说:“爹。”   “……”李蒙顿时欲哭无泪,“我面相有这么老吗?”   谁知道曲临寒猛然哇啦一声哭了,风声呜咽,曲临寒张大嘴巴就哭,嚎啕不休,抱住李蒙大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大哭大叫道:“爹,孩儿知道你回来了,你在下头过得咋样啊,我娘和小娘没打架吧?你娶那小娘真不是人,家里金银财宝都被她拿去养小白脸儿了,连媳妇本都没给孩儿留啊!孩儿听您的找了个师父,您不是说穷奇心狠手辣从不徇私,只要好好侍奉当个二十四孝徒弟就成了吗?”   “……”李蒙本想一巴掌把曲临寒拍开,但又忍不住好奇他会怎么说赵洛懿,手掌落在曲临寒发顶上,压低嗓门,粗声道:“多给老子烧点纸,穷奇对你不好吗?”   “好。”曲临寒满脸泪光,好不可怜地点点头,很快又摇头,“可他越对孩儿好,孩儿越害怕,穷奇先前有个徒弟,他都把徒弟照顾到床上去了,孩儿还要娶媳妇儿给爹生个大胖孙子,这才跑了出来啊!爹!”   “……”李蒙抬腿就给了曲临寒一脚。   曲临寒歪到一边,抱着旁边朱红木栏杆,楚楚可怜地泪流不止,脑袋贴着栏杆来回蹭,“爹,您这回来是不是娘和小娘在底下没把您老人家侍奉舒服啊?您接儿子去也没什么用,儿子压根不会侍奉人啊!”   李蒙一手捂脸,只觉惨不忍睹,这曲临寒刚才不是已经喝了不少吗?还像个人。这会儿就喝了四碗兑了水的酒,就成这样了?   【曲临寒有鬼,探之(划掉了)。师父怕你打不过,可向船上人求助,徐硕之可靠。届时你等在海上,以绳系之,泡泡水,让小子静静,等师父回来再收拾。】   李蒙吃力地两腿撒开瘫坐在曲临寒身前,绳子刚在曲临寒身上绕了一圈。曲临寒猛然睁开眼,那个眼神让李蒙心头一凛,刚想说话,曲临寒霍然反客为主把李蒙压在舢板上。   二人鼻息可闻。   李蒙连忙推曲临寒起身。   “师弟,你咋这么好看啊。”   “……”李蒙简直要炸了,偏偏曲临寒满是酒气的脸还在他脖子里嗅闻,曲临寒嘴唇贴到李蒙皮肤一刹,李蒙满背炸开寒粒,汗毛倒竖,猛地一拳捣在曲临寒脸上。   曲临寒叫也没叫一声,僵坐一瞬,咚一声向后倒去,头一歪没动静了。   李蒙喘着气,看了一会儿曲临寒,才爬过去把他五花大绑起来,绑完不很放心,又加了一条绳子,多绑了一转,还仔细检查过他的手脚,确认血行没问题,不会绑完就残废,这才放下心。   通往船尾的门忽然开了。   “哎我说你上哪儿了,怎么还在这儿,有事找你……”灵安视线与地上被绑得像个粽子的曲临寒一触,笑容登时变得猥琐非常,摩拳擦掌地关上门,蹲在曲临寒身前,拍了拍他的脸,啧啧数声。   “才离开赵洛懿一天,想不到啊,上回不肯说,果然是跟本王装相。来来来,长夜漫漫,想玩点儿什么?本王纡尊降贵,勉强让你当个帮手。”灵安嘿嘿嘿。   李蒙一个头顶两个大,手指勾出脖子上挂的荷包。   “还有秘密武器?”灵安眯起一只眼,剩下的一只眼冒金光地盯着李蒙的手,仿佛那手指不是在取东西,而是在挠他的小心脏。   “自己看。”李蒙把纸条丢给灵安。   片刻后,灵安没劲地抬手就要扔出去。   “哎,东西还我。”李蒙把纸条收好,一手搭在膝上,看着曲临寒发愣,不知道下一步该干啥。   “内鬼在本王这儿好处置,要本王帮你一手?当报答你了,这些天他也没怎么唠叨本王了。”灵安拍了拍李蒙的肩。   “怎么处置?”   “骨头一截一截敲碎了,丢海里喂鱼呗,不用收尸,容易。”灵安轻轻巧巧说。   李蒙艰难吞了口口水,忙摆手,把个不靠谱的安南大王推出门外,“别让人上来,等我这里忙完,就去找你。”   “那一定啊,快点来……”说话声被门隔绝在外。   李蒙深吸一口气,一边眉毛上扬,半拖半抱起曲临寒,把人推到栏杆上。   曲临寒跟一头死猪似的,软趴趴挂在栏杆上,李蒙先是把绳子另一头稳稳拴在船栏杆上,又坐到桌边去喝酒,喝得有点内急,才想起来酒里掺了水,登时哭笑不得,出去重新找了两坛酒,拍开一坛,他看了眼人事不知的曲临寒,足足喝下半坛子酒,长吁一口气。   走到船舷边,李蒙瘪着嘴,一手抓曲临寒背心,一手提曲临寒腰带,把人朝外一抛。   骤然失重的时刻,曲临寒本来就是醒的,让船外突出的一截木头撞了头,一下就忍不住了,啊啊大叫起来,一边叫一边骂:“李蒙你这个小王八蛋!你师兄都他妈喝醉了,不知道怜香惜玉吗?!”   尖叫声在夜空中飘散去,淡淡融入无边黑暗之中,没留下一丝波纹。 作者有话要说:  跨年啦,看晚会刷围脖出去玩儿的大家快乐。 我们明年再约! ☆、八十八      海风呜咽,曲临寒两手紧抓着绳索,也开始呜咽:“师兄我,这一年来,含辛茹苦,忍辱负重,陪你从大秦,浪荡到南湄,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大……啊!!!!!!”曲临寒像个蚂蚱挂在船体上,披头散发,狼狈至极,大声叫嚷:“操你娘的李蒙王八蛋小兔崽子,再不拉我上去,我就不和你好了!”   那声音传到四五米的上方,李蒙所在之处,令李蒙忍不住皱眉。   “你再,再口不择言,我就放绳子了。”李蒙看了眼挂在空中的曲临寒,曲临寒片刻也不老实,晃来晃去,摇摇欲坠。   绳子另一头绑在一个摇舵上,听见曲临寒越骂越厉害,李蒙不住皱眉,摇了摇头,走回船舱。   曲临寒叫得嗓子直冒烟,抬头一看,没半个人影,不禁心头把李蒙祖坟刨了个干净。   上方探出个脑袋,曲临寒登时笑逐颜开,大声叫道:“师弟!你拉我上去!师兄有话跟你说!”   李蒙端着只比自己脸还大的青瓷大海碗,坐在船舷上,筷子戳起个芋头,边吃边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看着李蒙摇头晃脑惬意非常的样,曲临寒破口大骂:“狗娘养的小王八蛋,师兄对你那么好,你恩将仇报,吃独食简直不共戴天,快拉我上去,娘的你也不看看师兄什么吨位,这什么绳子,待会儿断了怎么办!老子要是死了,天天蹲在你的榻头,你和师父摇啊摇,我就跟那儿瞪着你们俩,到时候要吓得你小家伙落下个身患隐疾,我可不负责任。啊啊啊,你怎么还往下放啊!再放我就入水了!”   曲临寒脚底下已沾到水,眼睛一闭一睁,声音变了调,“李蒙你大爷——李蒙你是我爷爷!师弟!好师弟!李小蒙!李蒙蒙!别再放了!”   不知是不是被捆得太扎实,曲临寒吹了风,方才又喝多了酒,这会儿头痛欲裂,这都不算个啥,居然脚底也感到又冷又疼,像有什么在下面咬他的脚。曲临寒脚趾头动了动,声嘶力竭地嚷道:“我的鞋呢!李小蒙你想干什么!我都答应你!啊啊啊——!!!!!”   嗓子冒烟的曲临寒紧张得额角直跳,心跳如雷,头晕目眩地睁开眼睛。   咦?停了。   曲临寒满脸宽面条泪,感激地向上仰脸大叫:“祖宗喂,想通了?咱不玩儿恶作剧了成吗,这都夜半三更了,师弟!快拉我上去!我给你烧三柱高香!”   曲临寒脑袋被个什么东西砸了下,微微眯起眼睛,视线变得清晰了点儿,遥遥望见李蒙在吃东西。   “等一下——!”李蒙噗一声吐出个鸡骨头,往下看了一眼,曲临寒脚浸在水里,水面没到他的膝盖,李蒙以最快速度填得肚子半饱,趴在船舷上,朝下大声喊:“师兄!师父叫我问你几个事儿!”   那声波倏然飘远。   有气无力的曲临寒心头一咯噔,感觉坏了,而且他有点想尿尿。   “什么事!问!”曲临寒大声道。   “就是……”李蒙话声含糊,一伸脖子,把最后一口肉吞了,捏了捏脖子,大声叫:“你最近是不是,见过什么人?”   “什么?”曲临寒满脑门冷汗,“见过啊!”   “谁?”李蒙忙问。   “你啊!师父啊!馨娘啊!你他娘的什么时候拉我上去,有东西咬我!快点儿!还有什么要问赶紧的!”曲临寒一动,整个人向下滑去,唬得他脸色煞白,啊啊啊啊乱叫,“别再放了!我不会水!你是安心想要我死啊——”   李蒙根本没碰绳子,顿时意识到可能中间哪里断了,奈何下方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要不先把人捞上来慢慢问?李蒙抓住绳子。   三掌高的一样东西,呈出斧刃形状,从水面上快速滑行而来。   曲临寒泡在海水里的部分冷得没知觉,又在憋尿,迷迷糊糊看了一眼。   李蒙手中绳索激烈动荡起来,李蒙探出头去。   “李蒙!快拉我上去!”曲临寒眼角迸出泪光,“鲨鱼!快拽我上去!我什么都说,李蒙!”   两行泪面条在空中挥洒,曲临寒好不容易挣扎出的两只手掌顾不得麻绳抓上去又刺又痒,拼了吃奶的力向上爬。   “鲨鱼???”李蒙在父亲的藏书中曾看见过这东西,不敢再和曲临寒开玩笑,摇动转轴,安抚曲临寒:“别忙,马上,我弄你上来。师兄你再撑一会儿。”   曲临寒什么都听不清,只知道要完蛋了,他爬一点儿就向下滑一点儿,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鲨鱼背鳍渐渐迫近。   曲临寒手中绳索激剧颤动。   “啊啊啊啊——李蒙你个王八羔子,我的爷爷,我是,我是内鬼,二师叔答应了帮我报仇,蔡荣逼死的我爹,二师叔答应帮我宰了蔡荣,不只蔡荣,还抄他蔡家。是我是我,是我跟二师叔出卖了你们,但二师叔不会伤害师父的,他他他,他和你是同道中人,妈的我就知道早晚会穿帮,我真没想过害你们……”曲临寒声音一顿,想起那天在霍连云跟前,确实有那么一瞬,他想要李蒙的命。   但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李蒙不在跟前,赵洛懿把他丢在馨娘府里,一丢就是好几个月,同样都是徒弟,曲临寒着实动了除去李蒙的念头。   曲临寒浑身一哆嗦,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师兄?”   曲临寒“啊”地一声向后退去,李蒙简直要被他给吓死,连忙抓紧曲临寒的手,把人从船舷上抱下来。   “哭什么?”李蒙哭笑不得,给曲临寒解开,半蹲在曲临寒面前,给他揉手臂,“我没想要你怎么着,师父叫我问你的。”   曲临寒脸皮子给冷风吹得麻木,一脸泪痕,挂着两道鼻涕,狼狈至极,眼角还抑制不住渗出眼泪,手脚都没有知觉,挤出个难看的笑,“那我还得谢谢你?”   李蒙不好意思道:“不用谢。”   曲临寒手没法流畅地动作,抬到李蒙肩头就拍了下去,无语凝噎:“你小子还真客气。”   船上排成排的千盏明灯倒垂在水里,仿佛是星辰洒向了大海。   带咸味的湿润微风从刚推开的窗户钻入室内,曲临寒赤着上身,李蒙两腿随意伸着,侧坐在曲临寒身后,给他揉身上的勒痕。   “对不住了啊师兄。”李蒙不知道第几次道歉。   曲临寒嗓子都喊哑了,说话就疼,“得谢谢那头鲨鱼,救了我一命。”曲临寒把玩药瓶子的手指直哆嗦。   曲临寒上半身到处是绳子勒出的青紫横道,李蒙给他用热水敷了,药油也揉过了,去扒曲临寒的裤子。   曲临寒脸色一红,推开李蒙,“腿没事,脚好像被什么咬了。”   脱下曲临寒的袜子,只见他脚踝高高肿起,红红的。   “真被咬了……”李蒙捏了一下。   曲临寒痛得差点跳起来,一巴掌招呼在李蒙脑门上,强忍着没把人踹飞。   “你有点儿轻重!”曲临寒气得差点又控制不住泪水了。   “对不起……”李蒙道,弄来热水给曲临寒清洗,想起来个事情,便道:“徐硕之常年吃药,船上一定有大夫,我去请。”   “去去去,请什么大夫,这要是要命的玩意儿,等不到你把老子拽上来,老子早就嗝屁了。”曲临寒眼神复杂地看着李蒙,李蒙蹲着,手捧着他的脚。曲临寒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他闹不明白,也不想闹明白,心头就剩下那对儿乌溜溜湿漉漉宛如小动物的眼睛晃来晃去。   曲临寒别开脸,心酸道:“明天就没事了,师父想让你问我什么?你不能直说?”   李蒙老实道:“你要不绷着我没打算真的让你泡水。师父那里我也会说情。”   “谢谢你了啊!”曲临寒鼻腔重重冷哼了声。   “不客气。”   曲临寒让李蒙伺候着洗了洗,侧躺在榻,烦躁地闭起眼睛,听见李蒙在整理房间里另外一张榻上的被子,忍不住问:“这船这么大,怎么不知道多要一间房。”   “我得看着你。”李蒙理所当然道。   曲临寒气得鼻子直喷气,“和你一兔儿爷躺一个屋,谁考虑考虑我啊。”   半晌,屋子里没人说话。   曲临寒撑起头,看见李蒙已经躺下了,床上鼓鼓囊囊的一个人形。   “你不是要问话吗?早这么躺着,都裹被窝里,舒舒服服的,看在师兄弟情面上,你问什么,我能不告诉你吗?”曲临寒等了会儿,李蒙没说话。   “生气了?叫你兔儿爷生气了?”曲临寒嘴角微微勾起笑,这一晚上狼狈,直到躺下的一瞬间,他才感受到了脚底下是有东西的,“你这么玩儿你师兄,谁说是兄弟来着?有你这么小气的兄弟?你把我吊在外面,换了是你,这不得半辈子不和我说话?”   “嗝儿……”李蒙憋着的一口气总算打了个嗝儿出来,忙道:“东西吃多了,饱嗝,卡住了……”   曲临寒:“……”   屋里响起曲临寒平静的嗓音,听去仍带着喊话喊太多留下的沙哑:“还有什么,一起问了。”   李蒙想了想,道:“你说二师叔和我是同道中人,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那个……”曲临寒不禁讪讪。   “记得啊,你不刚说过吗?”   “那话没什么意思。”曲临寒幽幽道。   “快说。”越是听不到回答,李蒙越是来了劲。   “师父让你审我什么?”   “你不已经承认自己是内鬼了吗?”   “不问细节吗?”   “等师父回来,你自己跟他说。”李蒙顿了顿,又道:“下次别这样了,师父脾气不好,差点杀了廖柳。”   “廖柳是谁?”   李蒙想起来,把廖柳的事和曲临寒说了,“那四个武士,是师父从奴隶里救出来的,会有肃临阁的人……”李蒙话声有点迟疑。   曲临寒笑出声来,“果然我没看错人。”   李蒙听出曲临寒话里的意思,未几,听见门外传来声响,他抬头看了看,又没动静了。李蒙靠在枕头上,问曲临寒,“你不想自己亲手报仇吗?”   “想。”曲临寒道,“也不想。”   “你要是知道霍连云究竟是谁,我不信你就高风亮节不会选和我一样的路。”黑暗中曲临寒立起身,侧转头看着李蒙,李蒙也抬着头,两个少年,彼此望着对方的方向,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船桨捣入水中,巨大浪花拍在船身上,无法撼动大船分毫。   远方那一排灯光散开,最大的这艘船从船阵中缓慢滑过,奔赴截然相反的方向。   一霎之间,李蒙觉得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唯独曲临寒说话的声音,清晰而响亮:“你也不用等了,他不会让师父回来的,今后,咱们俩,是真的要相依为命了。”   李蒙眉头深锁,猛然惊坐而起。   “来不及了,你改变不了什么。”曲临寒躺在又湿又冷的被窝里,仿佛水波撼动的不是船底,而是他自己,身似浮云,飘飘忽忽。   “没有人比师父更合适留在南湄,他身上流的血,注定他会回到南湄,这里才是他的故乡。我们,都是他生命里的过客。虽说你们是同道中人,霍连云算计这么多,有一点。”曲临寒觉得很有意思,笑声突兀,半晌才收住,“赵洛懿克父克母,注定是个天煞孤星的命。你虽然没法陪在他身边了,霍连云也没办法,好歹你们睡过,霍连云连这个,也只能想想。”   片刻后走廊里忽然有一扇门打开,李蒙没头没脑冲了出来,一路走一路见人就问安南大王的房间。   下人将他带到一扇门前,李蒙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徐硕之刚睡着,灵安一看有人闯进来就想发火,看到李蒙神情变得很复杂,抓住人拖到外面甲板上,才压抑着怒火,问:“什么事?旁人要是这么闯入本王的房间,脑袋就保不住了……”   李蒙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道:“给我一只小船,我要回去。”   天际倏然滑过一颗流星,李蒙和徐硕之都看见了,彼此眼里都有些震惊。   李蒙心底一颤,不管不顾抓住灵安的胳膊,急促喘气,“给我一只船!你们走,我得回去!”   灵安眸色复杂看李蒙,李蒙满面焦灼。   “我不会给你船。”灵安冷冷道。   就在李蒙要提起他来的时刻,灵安脸上现出一抹邪性的笑,“不过这很有意思,本王等着看赵洛懿能拿你怎么办。”   灵安沉声喝来一人,叽里咕噜一串南湄语。   立刻有人放出联络烟花,明灯照着船头一人,他手中握着两面旗子,向着最近一艘相隔不足二十米的船打出了信号。   一江潮水,带动漫江灯光,宛如星子涌动向未知的方向。   一只小船从最近的船上放出,李蒙跳上小船,蓦然船身一个倾侧,船上的士兵惊慌大叫了两声。   一只手抓紧了李蒙的胳膊,他回头看见曲临寒满面无奈,“走吧,接师父去。”   “你不用去。”李蒙沉声道,冷淡地扯开曲临寒的手。   曲临寒望着空荡荡的手掌,士兵不管他们,小船已经开始往回滑动。   “你说得对,自己的仇,还是要亲手了结,否则将来到了地下,父亲指不定揍得我娘都不认识我了。我自小丧母,要是到了黄泉,不能相认,岂不是亏大了。”   李蒙没再反对,目光触及曲临寒眼底隐隐泪光,李蒙转过头去,在船上找了个位置,坐下,屁股底下湿冷得很,手掌摸到的也是水,摇摇晃晃的小船,即将把他们带回南湄海岸。难以抵挡的疲惫之下,李蒙在极短的时间里居然睡了一觉,还做了梦。   梦里图力被青奴顺利杀死,霍连云被梼杌押送上船,南湄岸上漫天大雾,他在大雾里跌跌撞撞找人,当人影出现的瞬间,小船靠近大船,曲临寒粗鲁地拉扯着李蒙,先推他上船,自己攀住绳索,第二次被吊在船身上的感觉令曲临寒脸色发青。   徐硕之走出船舱,即将靠近灵安的一瞬,灵安似有所觉地转过头去,笑容上脸:“不睡了?”   “一石二鸟,做了人情,也偿了恩情。长进了。”徐硕之手掌没能落在他发顶上,就被灵安把手握在温暖的手中,少年人的体温,犹如火炉,永不熄灭。   “我没这么想,全他一个人情罢了,谁让他跟本王一样呢?”   徐硕之:“??”   “进去吧,风大,吹病了你,本王还有没有清闲日子过了。”   两人进入船舱。   一面红底金线织就的云蛇王旗升上桅杆,被夜晚激烈的风撕扯得拼命挣扎,船身以乘风破浪之势驶入暗夜。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网站大面积抽风。。。昨晚没赶上。。。。现在发个预览也看不到。。。先更新,蓝后,要是有什么显示不出的地方,就。。。 我们一起开动脑筋吧!【手动cry 元旦快乐大家。 ☆、八十九      上了船李蒙和曲临寒真正面面相觑了,这上头一个人都不认识。李蒙有点后悔一时冲动,带两个南湄手下也好,现在不过换了个小点的房间睡觉。   曲临寒一刻也待不住,进屋把个包袱丢在床上,也不吱声,就出去了。   李蒙清点了一下两人的兵器,犹豫地抓过曲临寒的包袱,拆开竟看见不少暗器,最眼熟的莫过于给李蒙做过的“熊掌”,针盒里什么都没上。   “别动!”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李蒙手里一把扇子掉落,什么都没发生,李蒙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曲临寒啃着又冷又干的面饼子,走来随意瞥了眼,“这个没事,不过那几个皮褡裢上的镖都喂了东西,见血封喉不至于,要是划破你一丁点儿皮,就用不着你去找师父了。”   大概是麻痹身体的药物,李蒙随手把包袱合拢,坐到榻头。   “吃饱才有力气。”曲临寒递出半张饼子。   李蒙一看那饼,忍不住就是个饱嗝,不过还是接了过来,倒了两杯水,一杯给曲临寒,把饼子掰碎,边吃边喝没味道的茶。   “凑合点儿。”曲临寒看李蒙微皱了下眉,戏谑道:“方才席间是有酒有肉,这一路上美酒美人儿怕是少不了。”   李蒙闷不吭声,垂着头。   “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倔呢?”曲临寒腮帮里都是饼,让李蒙等会儿,出去找炉子,再回来时,把李蒙的茶也端起倒空,以沸水烫过了杯子,从柜子里翻出茶叶来泡上。   茶水黄中带绿,宛如中安堤上新柳。   “少爷金贵,少不得多费心。”曲临寒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一口,嘴角瘪了瘪, “靠岸以后怎么办?”   李蒙脸上出现了空白。   “你没想好?”曲临寒茶杯一歪,手指被茶水沾得透透发亮,指头颤抖不止。   李蒙缓缓摇头,“在想。”他迟疑片刻,道:“师父要是知道我们没按计划离开,会不会生气啊?”   “这不是明摆着呢吗?不过是你的主意。”曲临寒才泡了冷水澡,脚踝又肿又痛,这滋味儿,李蒙肯定是干不出,都是听赵洛懿的意思。此刻仿佛周身还环绕着冰冷刺骨的海水,他畏畏缩缩道:“反正我是栽了,给你当盾牌的命,不图什么了。”   从大秦来南湄的路上,曲临寒有无数次机会除去李蒙,他一次也没有想起过。后来李蒙进宫给赵洛懿当跟班,他是日盼夜盼,总觉得没两天也轮到师父接他走了吧。 两个多月,数十个日夜,一天比一天没希望。   “你说,好不容易这见上面,师父还忽悠我吶。”   长夜漫漫,这一晚不知道要坐多久船,折腾了半宿,师兄弟两个都没睡意。   斜斜灯光中,曲临寒额前卷曲的一绺黑发粘在脸上,那是海水留下的黏腻,他手握茶杯,越握越紧,自嘲地笑道:“一个人目标是小,他带你一个在宫里,比我们都进宫安全。道理我都懂,可你说,为什么他带的是你,为什么这一个跟班儿,就不能是我?”   李蒙看着曲临寒,眼神忽然抽离了茫然,变得清澈。   “师兄觉得为什么?”   曲临寒拇指擦过唇边,笑容暧昧。这些日子,他吃了不少苦头,娃娃脸变得瘦削,渐渐有了男人的轮廓。   “起码带着你方便。”加重的尾音里,意思再明确不过。   本以为李蒙会羞恼得满面通红,李蒙却无动于衷,只是低头呷了一口茶。曲临寒看他动作,心头忽然被一股扭曲的妒意咬噬,他抖着手,端起杯喝了口。   “不仅方便。”李蒙认真道,“来南湄的路上,师兄一直在打退堂鼓,设若师父有了计划,你们之间缺乏默契和配合,师兄再来一次退堂鼓,何如?”   曲临寒冷笑道:“要是师父选的是我,他就不会让我有机会打退堂鼓,大名鼎鼎的穷奇,不可能这点也办不到。”   “师父没告诉过我全部计划。”李蒙心平气和道,“他自己也是走一步看一步,要论心计,他算不过图力,也算不过霍连云,但他会出奇兵,就算我们相好,”李蒙的话停顿下来,既无尴尬,也没有羞窘,第一次他坦然地提起这事,嘴角俨然带了点笑意,“也不知道他下一步要怎么做。我没有江湖经验,没有绝世武功,得全神贯注才不至于拖后腿。在遇到你之前,我们曾遇到数次刺杀,他身受重伤敢在我身边毫无顾忌地养伤休息。假如是你,你不会在这样得时刻想去办自己的事?你不会想去逛逛妓馆看看热闹?你不会觉得反正也没有操办正事,耽误一会儿不打紧?”   曲临寒默不作声。   “你不会选择比他更有可能帮你报仇的助力,不会从背后捅一刀,不会出卖他的行踪,不会明知二师叔身份,却什么也不说?”李蒙压抑着音调,肃着脸,隐隐有股压迫得曲临寒无法作答的威势。   良久,曲临寒摸摸鼻子,转头凝视门边,屋里没窗户。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曲临寒几乎从齿间挤出这句低沉沙哑的回答。   “所以师父的选择,有什么不妥之处?”李蒙问,他埋头喝茶,那股威势在曲临寒说话时,消弭于无形,他不是要咄咄逼人让曲临寒承认错误,而是想让曲临寒明白另外一件事。   “我们在一条船上,只要不下船,无论你怎么想,大家手里的桨就得往一个方向划,否则船只能在原地打转。师兄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李蒙微微笑了起来。   “倒是我心胸狭隘了。”曲临寒一哂。   “不是不是,回头我说说师父,他做事总是没方寸,容易让人误会,不然也不能那么多人以为他杀了他娘。”李蒙站起来,给曲临寒斟满一杯茶,收敛笑意,正色道:“师兄肯和我上一条船,今日承你的情,将来我一定还。”话毕,仰脖子饮尽。   曲临寒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失落,也有点不好意思,也伸脖子喝了。二人吃完宵夜,都揉着肚子躺下睡觉,不知道睡了多久。   砰然一声巨响中,李蒙醒了,船舱里黑乎乎的,曲临寒比他先醒,只见桌面上点起一盏油灯。   曲临寒吹灭纸媒,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耳朵贴到门上,凝神听外面动静,小声说:“好像靠岸了,我出去看看。”   “一起去。”李蒙拿了剑,扔给曲临寒两把短剑,还愣了下神,这短剑好看,握柄和剑鞘上都有精美的镂花。   曲临寒也不解释是从南湄带的土特产,将来用来骗媳妇儿的了,打头探出半身,左右看了看,对李蒙打眼神。   两条对称的巨大火蛇在岸上烈烈作声,倒映入水,天地之间一片野茫茫的火光。不远处山中也有零散火把,移动的速度极其缓慢。   正有一艘大船起锚,离开海岸。   紧接着第二艘、第三艘,靠了过去补空。   摇曳的火光把岸边照得通明,蚂蚁似的人一个接一个往船上爬,有的人去抓前面人的脚,反被一脚踹下水,有的人攀援铁链爬到一半没力气跌进水里。等到船只放下甲板,满脸脏污根本看不清是人的奴隶们不要命地侧着身往船上挤。   曲临寒拽着李蒙,扎进人堆,不敢回头多看一眼,多停留一步也会被人推上船去。   好不容易挤出去,举目可见到处是被火烧过的屋舍,连着码头上堆叠的货箱,哭天抢地的脚夫。   天空中轰然一声巨响,哗啦啦一场大雨倾盆,仿佛是在云顶倒扣下来的水盆。   风势助长火势,雨却下得更大,天与地瞬息之间一片茫茫,昏暗得什么也看不清。   “我们去哪儿?”曲临寒猛地一把把要往外冲的李蒙拽回来,两人蹲在一架被烧成焦炭的推车后面,到处都是人,李蒙从来没有一次看见过这样多的人,放眼望去,乌压压都是人头,个个脸上沾满泥土烟灰,辨不出面目。   李蒙脑子里第一个闪现的念头是皇宫,但这里离皇宫太远了。为什么奴隶都跑出来了,就算馨娘的计划顺利,能上船的人也不会有这么多,这根本不像是矿场被炸。   李蒙扶起面前一个跌倒的奴隶,那人半闭着眼睛,浑然如同死去。李蒙对曲临寒大喊道:“吃的!有吗!”   曲临寒居然摸了个饼子出来。   李蒙捏开奴隶的嘴,把掰碎的饼子塞进他口中,一只手伸出去接雨水,喂给他。   奴隶猛地一声咳,身体紧绷成一张弓,弯腰吐出刚吃进去的饼,眼角呛咳出泪,被雨水糊住。   “走啊,快跑,你们不跑别拖着我……我要回家……”奴隶挣扎着爬起身,甩开李蒙,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又弯下腰吭哧吭哧喘气。   “矿场怎么了?”   听见身后传来的喊声,奴隶浑身一凛,整个人僵硬在当场,跟着以更快的步伐挣扎着朝前走。   “老子们跟你说话……”曲临寒拽住那奴隶,冷不防被一把挠出血痕,“给脸不要脸……”   挨了曲临寒一脚,飞出又躺在泥泞地里的奴隶勉强抬起头,数十米外的船只正在起锚,奴隶吃力地抬头,半晌,那脖子呈现扭曲的弧度,他上半身一阵颤抖,瘫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李蒙骑在奴隶身上,一把抓起他破破烂烂的衣襟,“矿场怎么了?”   奴隶没反应。   李蒙抬手就扇了他左右脸十数个巴掌,奴隶一声不吭,面如死灰。   “这不是最后一艘船,后面还有!”李蒙大喊道,扳起奴隶的脸,确认他眼睛还有神。   奴隶眼睛倏然睁大。   李蒙简直哭笑不得,拽着人起身,“别装死了!后面还有船,你先吃点东西。”在灵安的船上时,李蒙看到的船就不止四只。   曲临寒和李蒙左右搀扶奴隶走到离岸边最近的一只木头箱子,箱子上嵌着一把斧头,幸而没有被火烧,还能给人当坐凳。   曲临寒还剩下半只巴掌的饼,李蒙喂给奴隶时,曲临寒就在一旁叨叨:“别再吐了,没多的了,就你这纸片身体,等不到你上船,就给其他人当踏板了。”   奴隶仿佛听不见他说话,一阵狼吞虎咽,然后小捧接水,木然地一口一口嘬。   “真的,还有船?”沙哑的男声问。   “对,还有,起码还有七八艘,我们从海上来,看见了。”李蒙看了眼曲临寒。   曲临寒敷衍地点头。   奴隶吃力吞咽,急促而小声地说:“不知道怎么回事,矿场被炸了,有人的地方几乎都没事,炸出来一条出口。所有人都困得不行了,听见有人喊‘跑’,大家又都有了干活时的力气,只要跟着前面的人跑,不会找错。”   “有人带路吗?”李蒙问。   奴隶眼神闪烁,低下头不安地搓着手,“没有,我都是跟着前面的人,他们往哪儿我就往哪儿,人一多,就不怕了。”   放走奴隶之后,李蒙和曲临寒站在房檐下躲雨,雨下得太大,海面上也不平静。   “他在说谎,有人开了矿场放他们出来。”李蒙道。   “也许是馨娘安排的人,能不能跑,都是命。”曲临寒若有所思,大声问:“现在怎么办?”   李蒙沉默良久,手伸出去接了把雨水洗脸,强作镇定地望着还在不停攒动的人头,一阵音浪响起,刚才被问话的奴隶站起身,踉跄了两步,跟上人群,转瞬就混在人头里认不出哪一个是了。   “去皇宫。”李蒙抽了抽鼻子,抹去脸上雨水,站起身,神情坚毅遥遥望向黑暗中的北方,“矿场不用管了,看来计划有变动,原本打算逃出来一小部分,留下的一大部分靠馨娘和长老殿中和馨娘站一边的长老们保全。放出来这么多人……”李蒙话声戛然而止,脸色陡然变化。   曲临寒愣了愣,忽然爆出笑声,嘲道:“果真奇兵,看来就算是你这个相好的‘入室’弟子,他也不曾放心。”曲临寒失笑地摇头,“没有轻举妄动,幸甚至哉!”   李蒙胸中透出一股寒意。   “他也瞒了你!”曲临寒朝冲入雨中的李蒙背影大喊。   李蒙背脊一僵,脚下却一步不停,曲临寒啐了一口,悻悻追了上去,犹在大叫:“等等我!妈的,到底还去不去皇宫?老子最烦你们俩,什么都不说清楚!我是你师兄!站住!”   师兄弟俩人逆着人群,看见数辆载货的马车,李蒙走去,提剑割断绳索,一个翻身。   曲临寒摇摇晃晃也上了马。   马嘶声中,乱跑的奴隶纷纷避道,马蹄激起的泥浆,转瞬融入笼罩了薄薄一层青色的黎明。 作者有话要说:  啊,假期就这么匆匆,这两天吃得肚子超级难受。。 大家也注意饮食。。。 ☆、九〇      狂风卷动檐下风灯,白晃晃的灯光映照出李蒙狼狈苍白的脸色。   守卫递还他的令牌,恭敬地行了个礼,让李蒙进去,曲临寒紧紧跟在李蒙身后。   “现在怎么办?”曲临寒压低声音问,不敢抬头,生怕被人认出。   这里是皇宫后门,曲临寒没来过,只得跟紧李蒙。一路上李蒙都没说话,偏偏曲临寒吵闹得不行,李蒙不耐烦地皱着眉头,“别说话。”   曲临寒憋了一口气在胸口,不再作声。   穿过层叠回廊,鳞次栉比的宫室在薄薄一层瓦蓝色晨光中显现出巍峨轮廓。   李蒙带着曲临寒,闪进一座阁楼,从这里望去,视野极好,能将图力所住的寝殿一览无余。上次和赵洛懿来,就在这里,两人撞破了图力和青奴欢好。   那一方曾经框住二人亲密之景的窗户此刻紧紧闭着,还亮着灯。   恰是五更时分,天边有蒙蒙亮色,但是雨天,天色朦胧,至少个把时辰之内,不会大亮。   李蒙收回视线,握剑的手紧了紧。   曲临寒一把拽住要跃出去的李蒙,瞪眼道:“做什么?”   “过去看看。”李蒙道,“要是顺利,图力应该已经被制住了。”   “到底怎么回事?”曲临寒眉头紧锁,“别忘了,我们在一艘船上。”   李蒙眼神动了动,不太自在地解释道:“长老殿馨娘是我们的人,原计划会在矿场炸出几个出口,但不能做得太明显,只能先解救一小部分人,余下的还要留在南湄。馨娘也会留下,把事情推在逃走的师父和我身上就行了。码头是打点好的,不会有人知道安南大王派来的船,跑掉的奴隶不会太多,也怀疑不到那边去。你也看见了,逃出来的人实在太多,南湄国君和安南大王必然会撕破脸。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  李蒙轻轻喘气,停顿片刻,时不时朝下看一眼,那边屋子没动静。   “我猜,师父搭上了宿妫,他也是长老殿的人,或许还不止。炸死所有奴隶是源西泉的意思,源西泉是长老殿的头。说明长老殿人心不齐,自己人内部还有分歧。今日图力不会出现在祭典上,南湄人信奉的蛇神,会在祭典上暴毙,南湄必将大乱。仪式在长老殿进行,馨娘做内应,还有我不知道的内线,只要图力不出现,师父就能逃出来。”李蒙一边说,一边整理思绪,不安道:“那晚师父发现有内鬼,恐怕,改了主意,馨娘是要留下的,国君一直吃师父给的丹药,至多活到明年春季,到时候这些奴隶就没用了,需要馨娘在南湄斡旋,才能把人放出去。”   “现在这么多人跑了,师父还能脱身?安南大王还能脱身?”曲临寒嗓子发干,咽了口口水,“放跑奴隶和杀死蛇神逃跑,不是互相扯后腿吗?”   李蒙脑子里仿佛挨了一记棒槌。   原本不能把人全放走,正是本着能救一些就先救一些,但不能妨害到整个大局,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又不能惹怒国君。动静小点,事发也慢些,这样跑路容易点。   现在奴隶都跑了,不追责是不可能的,很快源西泉就会知道矿场都完蛋了,国君也会知道。那祭典还会如期举行吗?要是不举行,源西泉会怎么安排?国君又会怎么反应?   “怎么了?”曲临寒扯了下李蒙的袍袖。   李蒙半天没有说话,倏然浑身一颤,一个漂亮地翻身跃出栏杆,飞踏出去,在对面梁上打了个圈儿,攀上这边栏杆,回头看了一眼曲临寒,曲临寒也打算跳过来,李蒙连忙对他摆手,示意他就在那边等。   不知道赵洛懿有没有得到奴隶都被放了的消息,自己能看出的问题,李蒙相信赵洛懿也能看出,也许计划有变的不是赵洛懿。如果这么大一件事戳穿了,赵洛懿就算不想留在南湄,也会被逼到和安南大王上同一条船,只能破釜沉舟干掉国君。到时候即便是国君不追责,他也会怀疑,一旦怀疑到长老殿头上,连源西泉都无力自保,就看谁动手的速度快了,先下手的人才能活下来。   曲临寒张嘴好像有话说,李蒙已经贴到窗户上,小心翼翼地在窗户上戳出个洞,右眼紧贴上去。   还没贴上去时,就有一股腥膻气钻进李蒙鼻子里,有血味,还有一股甜腻的香味,让李蒙觉得很熟悉。   六折屏风的边缘,一只苍白的脚静静搭在地上。   李蒙瞳孔紧缩,换了个方向,从另一扇窗先是推开一条缝,紧接着看清了躺在地上那人的脸——   李蒙撤身飞出,冲曲临寒打了个手势,师兄弟两人跃下地。   一室冷清,曲临寒只往地上扫了一眼,就尴尬得只想在外面等候。   李蒙压低声音朝曲临寒道:“扶他起来啊,这么重,我一个人不成。”   曲临寒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忍卒读地拿一只手遮自己的左眼,终于破罐子破摔,和李蒙一个抬头一个抬脚。   把人抬到榻上,李蒙割开青奴手腕上的带子,像是牛筋,登时嘴角抽搐,像拿了什么脏东西似的扔在一边。   “打点热水来。”李蒙一边揉青奴的手腕,一边抖开被子把他上半身裹住,检视腿上的伤痕。   本来以为人没气了,李蒙还惊了一瞬,走近一沾青奴的身体,滚烫的体温打消了李蒙的疑虑。   给青奴擦干净手脚,李蒙拧干热帕子敷在他膝上青紫的淤痕上,一边分出手来掐青奴的人中。   青奴晃了晃脑袋,人没醒,把李蒙的手甩出去。   “他病得不轻。”曲临寒大不自在地说,眼神不知道往哪儿放,床上不少不明痕迹,曲临寒都不敢坐下,尴尬地立在一旁。   薄玉一样的眼皮轻跳了一下,李蒙看得真真儿的,看也不看,随手把帕子丢进铜盆。   “现在怎么办?这里是哪里,他怎么在这儿?”曲临寒问。   李蒙目不转睛地盯着脸色失血的青奴,手探入被中,手指刮擦青奴的腋下,没反应。李蒙嘴角不悦地撇了撇,没说话,也没时间了,忽然在榻上站起。   曲临寒吓了一跳,紧接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地看着李蒙坐到青奴身上,张大嘴艰难吞咽,“师弟,你、你这要做什么?”   李蒙一手捏住青奴的鼻子,一手握死他的嘴。   不消得片刻,青奴猛然坐起,李蒙猝不及防脑袋被撞了个正着。   青奴委屈地低叫了一声。   李蒙被他气得半死,坐在他肚子上不起身,怒目而视:“为什么装昏?”   “奴不是不想惹爷不高兴吗?”青奴讨好地笑了笑,伸手去扯李蒙的腰带。   李蒙连忙翻身下来,曲临寒一只手遮着眼没脸看。   李蒙扯直袍子,蹙眉道:“图力呢?”   “去祭典了呀。”青奴一手支着颐,本就未系的宽袍大敞,平坦的胸膛上斑斑印记犹在,懒怠地打了个呵欠。   “我师父呢?”李蒙又问。   青奴无辜地眨巴眨巴眼,耸了耸肩:“这就不是奴能管得着的了,该奴办的事,已经都办完了。不出意外,他也该去祭典了。”   “你不是来杀图力的吗?”半晌,李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难以置信地问。   “我杀不了他。”青奴坐起身,随手拉过袍子遮住胸膛,笑了笑,神情中略带了一丝懒洋洋的妩媚,“这也不是你现在该出现的地方,你不是应该已经在安南大王的船上了吗?”    李蒙呼吸急促地目不转睛注视青奴片刻,忽然感到手臂有点脱力,他的手掌攥成拳头。一拳猛然击落在榻上,青奴仍是笑容满面,调侃道:“谁也不能插手,你和我,都不能。”   李蒙眼珠动了动,嗓音沙哑:“你和图力……”   “他们之间的恩怨,谁也没办法插手,要是你想帮他的忙,就在这里坐着,陪我喝上一坛贡酒。”青奴看了一眼窗外,“天就快亮了,我看中的男人答应我,午时前能了结。”   “疯子。”曲临寒沉声道,拉住李蒙袍袖,把人扯起来,边带着李蒙朝外走,边说:“不用听他的,祭典在长老殿举行,所有人都会过去,我们去长老殿就能找到人。”   拐过楼梯,下楼时李蒙忽然站住了。   曲临寒莫名其妙,扯了两下,李蒙纹丝不动,呆呆站着。   李蒙神情忽然清醒过来,向曲临寒道:“不去长老殿。”   “你别被他骗了!”曲临寒怒吼道。   李蒙抿着唇,良久,脸上表情既难过又欣慰,继而莞尔:“我们俩去了,就是两条后腿。就在这里等,我还有事问他。”   李蒙上了楼,曲临寒在楼梯上站了一会儿,发出一声无奈的低吼,蹬蹬蹬使劲踏着楼板跟上去。   随着天光渐渐明亮,雨势减小,雷声也没那么频繁。   “一开始就是图力派你来接近我的?”李蒙看着青奴,青奴难得端正地坐好了,视线掠过李蒙,凝视着大敞的门,门中是一道朱红栏杆,一树密密匝匝的枝叶,雨水把叶子冲刷得脆亮,随鸟儿从中穿过,碰落水珠,一颗接一颗,摔碎在地。   “不算是。”青奴笑看着李蒙,那眼神像是看个小孩,又像在怀念什么,“是你找到的我,而不是我找到你。”   李蒙想了想,第一次见青奴,是曲临寒要风流一把,他只是个顺带,青奴怎么算得到他们会正好来,又怎么那么巧第一次被带到他面前的倌儿就是青奴。不过这也太巧了,李蒙将信将疑地皱了皱眉,这个先放放。   “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师父说你是用剑的高手,你也是江湖中人,我探过你现在确实没有内力,你中了什么巫蛊吗?”李蒙又问。   笑意从青奴嘴角消失,他摸了摸自己的手指,瘦长的手指上,指腹硬邦邦的。   “是啊,大概真中了什么蛊罢。”青奴叹了口气。   李蒙的问题再次落空,像打在棉花上一样,尴尬的沉默中,李蒙忽然抬头,“师兄,别走了!”   曲临寒一直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听见这话,到李蒙旁边盘腿坐下,端起一碗酒就喝。曲临寒显得很是烦闷,一碗喝完,又满上一碗。   “你说图力的罩门,是什么?”李蒙问,“反正今日会有了结,现在你告诉我也没关系。”   青奴只是笑,直到李蒙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端起一碗酒,一口喝干,酒液顺着白润精致的喉结滑下,直入领中,滑过一道突兀的掐痕。   李蒙这才注意到,对方脖子被人大力掐过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行凶之人,极可能就是图力。   喝过了酒的嘴唇红润得诱人,青奴背手一擦嘴,嘴角挂着懒洋洋的笑,“图力为人,阴险狡诈、多疑诡谲、喜怒无常、杀人如麻。心肠歹毒之人往往没有什么罩门,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怕,他练武的罩门我已经告诉了你师父,即便告诉他,他也未必就拿得住。不过——”青奴笑着,眉峰中却暗含一丝痛楚,“总不能白骗你。”青奴伸手轻轻拍李蒙的脸,没等李蒙侧过头躲,他就收回手,打了个酒嗝,吁出一口气,望着房梁低声道:“要是你师父对付不了他,你们俩就绑我去,让他放行。他要是不肯,你们就杀了我,咱们不玩儿假的,假的没意思。就动真刀子,如何?”   那双多情的眼眸中,倏然掠过的一丝疯狂,让李蒙有点于心不忍。   但这不是骗人的理由啊!   李蒙腾地站起身,朝曲临寒吼道:“绑人!”   青奴一愣,握着酒碗的手一挥,“不是现在!”   “就是现在!现在绑!师兄!”李蒙不给青奴再啰嗦的机会,和曲临寒一对视,俩人扑上去按住青奴,李蒙在身上摸了半天,没东西绑人,眼神乱窜,朝曲临寒吩咐:“按好了!”   李蒙把刚才割断的牛筋绳捡起来一看,都还能用,二话不说把青奴的手绑在一起。曲临寒去开门,李蒙推着青奴往外走,边走边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不是想赌吗?那就别怂。”   垂头丧气的青奴浑身一凛,挺直了背脊,被李蒙推着往外走,曲临寒则在前面开道。   这时李蒙算发现了,图力住的地方一个人都没有了,内宫的守卫也几乎都被抽调走,就剩宫门口的空壳子。   李蒙让曲临寒牵着青奴,为了防止他乱叫,从寝殿出来时顺手塞了个核桃在他嘴里。   就在离开寝殿的前一刻,角落里闪过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李蒙手起剑落,一团青影滚了出来,牵扯出一地金银珠宝。   那人连忙拜倒作揖,左手还紧紧抓着一只皮箱。   “哈尔?”李蒙一脚踹开皮箱,满满一箱银子,还带了两瓶药。   “这怎么回事?!”李蒙厉声喝问,浑身都在发冷,这个他最信任的宫侍现在要跑路,没事他跑什么路,显然已经得了什么风声。   哈尔惊慌失措地连忙磕头,哆哆嗦嗦地用南湄语说:“蛇神保佑,蛇神佑我全族,杀死外族,杀死大秦猪狗……”   那副做低伏小的模样,绝看不出一丝恶毒的诅咒。哈尔抬起头,镇定道:“奴才打扫寝殿,大祭司大人命奴才将财物归置一下。”   哈尔话音刚落,当胸就挨了一脚,李蒙气得话也说不出来,提起哈尔的衣领,用生硬的南湄话问:“你是图力的人?”   哈尔当即色变,浑身发抖,李蒙松手后,他也站不稳,烂泥一般瘫在地上,却不求饶。   李蒙再要说话。   哈尔突然暴起,手中寒光一闪,那点身手,落在李蒙眼里,就像慢动作一样,轻而易举就握住了哈尔的手腕别在他身后,再将人向下压去,膝盖顶住哈尔背心,另一手剑架上哈尔脖颈。   李蒙再想问话,只觉手中剑割入肉中的沉势,血腥味黏黏糊糊。哈尔喉中只发出一声微弱的痛叫,倒在李蒙鞋面上。   安安静静死去的宫侍,枕着一地珍珠入眠。   李蒙半天没能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杀了一个人。   曲临寒靴尖踹开哈尔的头,一哂:“在南湄人眼里,咱们也是非我族类,他恨大秦人,不是恨你我。”   李蒙清醒过来,归剑入鞘,把尸体搬进花丛中,随便用树枝遮盖住。回到宫殿取出三顶斗篷,让曲临寒穿上,也给青奴穿了一件,拉起兜帽,各自把脸遮住,朝着宫门去了。    ☆、九十一      旭日初升,大都长街,商贩才开始架起货摊,奄奄一息的奴隶被赶出避雨的街檐,蜷缩在脏污不堪的湿泥中,个个紧裹身上湿透的褴褛衣衫。一只胆怯中暗藏凶狠的眼,缓缓张开,宛如刚苏醒的狼。   御沟中雨水暴涨,雨声骤然又大,雨幕嚣张地展开将天地连成一片的大网,斜斜倾洒在暗巷中。   凛冽的钢铁气味掺杂在雨里。   一声干脆的刀鞘摩擦声通过雨珠连成的幕帘,直冲向曲临寒。   同一瞬间,李蒙长剑出鞘,曲临寒松手刹那,李蒙提住了青奴的后领子,将人带入墙角阴影之中,飞起一脚,一辆破旧板车飞滚而出,冲将而来的数人被撞得七零八落。   青奴眼底闪过一丝欣慰,似乎是意料中事,微微翘起一丝弧度的嘴角咧开:“看来有人不想让你捏住这个罩门。放心,你买了我,奴还是站在你这边的。”   “站好!”李蒙一把提起柔弱无骨,半身往自己身上靠的男人,牵起他手上牛筋绳,拴在立柱上。   曲临寒暴喝一声,近在咫尺的偷袭者脖颈喷出一股血流,血雾绵绵扑到李蒙脸上,迅速被雨水冲刷干净。   青奴缓慢地在立柱上磨蹭手上绳索,泡了水的牛筋绳捆得他难受。   “师兄!”李蒙一个滑步,与曲临寒背抵着背,暗巷中躺地三人,四人正踉跄着爬起,两头又有十数人冒了出来。   俱是衣衫破烂,看着像奴隶,没空研究究竟是哪儿来的人了。   “啊——!”曲临寒口中发出一声杀气腾腾的吼叫,展臂提刀飞身扑出,只取最近三人,快准狠的一刀放倒其中两人,另一人腾空翻到曲临寒身后,刀锋于半空中闪射冷冷厉芒,“当啷”一声,偷袭者张皇抬头,兵器被击落的同时,当胸又是一脚,人影飞出。   李蒙微微喘息,他没有杀人,不过刺中那人手腕,他瞳孔微微一收,来不及多反应什么,大叫一声向后蹬出一脚,借势腾起,剑已刺出,看见一个便斩落一人。   此时忽然一声大叫:“救命——!!!”   李蒙连忙丢下曲临寒,剑刺出,手腕回翻,当即赶到虎口一震,拇指与食指间筋脉一麻,李蒙咬牙,使蛮力将偷袭者手中兵器挑飞。   那人一回头,一记重拳正中其鼻梁,登时两杠红飞流直下,嗷嗷捂脸狂跳脚。   李蒙心有余悸,把青奴解下来,又刺中一人腰侧,那人夸张倒地,俨然一副“我根本不想和你打”地抬起头,浮夸地一歪头,一蹬腿。   “……”李蒙踹开那人,抓住套着青奴手腕的牛筋绳,直接把牛筋绳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你到底会不会武功?”   “不会啊。”青奴眨着无辜善良的眼。   “你也看见了,他们要杀你,要活命你就跟紧我。”李蒙眼神一闪,一把抓紧青奴的肩,将人甩了出去,当头就是一脚落在两米之外飞冲而来的一名杀手。   那人被青奴这一脚勾住了肩,五体投地栽倒在地,甫一抬头,眼前金星乱跳,又有黑影临门,正道不妙,肩膀被人踩住,紧接着是屁股和腿。   李蒙绕过青奴走的路线,不住皱眉。   曲临寒已收拾完余下诸人,将额发向后一甩,得瑟道:“来得正好,给哥两个练练手。师弟,你觉得爽不爽?”   李蒙看着曲临寒异常兴奋得发亮的双目,眼神闪躲,勉强道:“还、还行吧,快走,那边有马。”李蒙手指曲张,抓着青奴的手,推着他往马的方向走。   大雨泼洒在所有人脸上,街上张挂起五颜六色的帆布避雨,李蒙扯起兜帽,让青奴坐前面,听见旁边马蹄声跟上来,曲临寒的叫声从后面传来:“这他妈哪是马,是骡子好吗!”   李蒙低头扯了扯骡子窄长的耳朵,感觉是比马要长,他分不清,说:“都一样。”   曲临寒被他一句话噎得快炸了,碍着雨大,闭了嘴不说话。   长老殿,风吹得马车四角垂挂的铃铛不断作响,紫色窄长绸缎上画着符文,大都百姓跪在长街两侧,让出一条通道。   这样的马车有两架,一架顶盖镶嵌着金色盘蛇,在长老殿门口停下。图力一身深绿色大袍,从马车上下来,他侧脸上一道伤痕,血痕已擦净,但在白皙的皮肤上,这道伤痕依然显眼。   源西泉身后跟着八名长老,包括馨娘和宿妫。   图力什么表情也没有,率先进入大门。   当赵洛懿下来时,人群忽然出现骚动,喧杂的窃窃私语声中,赵洛懿走到源西泉面前,似乎在看源西泉。   源西泉身后的馨娘低垂着眼,宿妫有意思地摸下巴上新长出的胡须。年纪大些的六名长老跟在源西泉身后,源西泉则稍落后赵洛懿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晨光落在长老殿门前辉煌的两尊巨兽上,反射出炫目的光。士兵手中握着的长矛拼接在一起,拦住看热闹的百姓。   有头脸的人物进入长老殿后,跪在地上的人纷纷都站了起来,依旧不肯散开。   “那就是流落在外的祭司大人?”   李蒙忐忑地尽量憋住,不动声色地深埋着头,宽大的斗篷下,遮盖着他和青奴紧紧抓在一起的手。虽然李蒙觉得,青奴已经不想跑了,否则他在这里一叫,一旦引起骚乱,要跑也不是不可能。想到这里,李蒙握青奴的手紧了紧。   青奴暧昧地冲他一笑,凑近李蒙耳畔,舔了舔他的耳廓。   李蒙差点跳起来。   蓦然青奴的脸离开他两三步,脚底下也踉跄了两步,连在一起的牛筋绳还差点把李蒙拽倒。李蒙迫不得已伸手揽住他,摸到了青奴身后作怪的曲临寒。   曲临寒低头看了眼自己肚皮上摸来摸去的手,咧嘴嘿嘿一笑,冲李蒙点头:“师兄的腹肌怎么样?是不是很男人?”   “……”   三人躲到门外一棵参天蔽日的大树下,人群稀稀落落散开,商铺似乎得了训令,今日不得开张。   李蒙拉紧斗篷上连着的兜帽,黑布衬托得他脸色苍白,他目不转睛看着门口巡逻来往的士兵,站岗的有十二个。   “硬闯肯定不行,先不说打不打得过,惊动了他们,抓到你,连累你师父。”青奴低沉的声音就在李蒙近处响起。   李蒙也不想直面,毕竟他读的书还是都提倡智取,而且一路与好几拨人交手,他和曲临寒的体力都有点不行,再要打说不定要输。   “爬墙吗?”曲临寒的脑袋从李蒙和青奴之间冒出来,左右看他们俩。   “也不好,里面也会有人把守。”李蒙道。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青奴道:“有一条暗道。”   “凭什么相信你啊,有点人质的自觉。”曲临寒抬手就要拍青奴的头,被李蒙架开。   李蒙抿了抿还挂着雨水的嘴唇,雨势已经越来越小,要停不停,天边太阳露出了羞涩的侧脸,待会可能会放晴。李蒙看着青奴,迟疑片刻。   “骗你们的。”青奴笑眯眯道。   李蒙双肩耷拉下去,又听见青奴的声音说:“这句话才是骗你的。”   李蒙的脸快被玩儿成表情包了,曲临寒变了脸色,直接要揍人。   青奴抬起了脸,下巴伸出来,“打啊,打了我就不说了。”   李蒙把曲临寒拱到一边儿去,握住青奴的手,注视着他那双多情的眼,认真道:“真的行,进去就不绑着你了。”   青奴一条腿潇洒迈开,带头朝长老殿大门相反的方向走,嘴角促狭地勾起:“还是绑着吧,这局我还没看到结束呢。”   一刹那放晴的天空,日光斜斜倾洒,射过青奴两道秀气墨黑的眉,将他的眉眼轮廓镀染成金,一霎时如妖又如佛。   “快走。”青奴往前一带,李蒙这次有防备,快速跟上。   曲临寒啐了口,骂道:“什么玩意儿。”心不甘情不愿跟在最后,一手按在帽子上,不住向后看有没有守卫注意到他们,冷不丁撞上一个老人。   竹篮里的刻字小葫芦掉了一地,曲临寒蹲下身,手忙脚乱帮老人家捡起来。   青奴带着李蒙拐入另一条街,曲临寒眼睁睁看着他们拐过去,忙把篮子往老人怀里一塞,要走时忽然瞠目,瞳孔微微缩紧,一手扼住了自己的脖子,摇摇晃晃靠到最近的一面墙。   墙上的灰似是白又似是灰。   “这小子也不错。”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曲临寒眼前发花,虚空中手一抓,抓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倏然间一张丑陋如同地狱鬼差的脸皮惊得曲临寒张嘴就叫,却不知道为什么发不出声音,软倒在地。   “就交给孙老了。”一旁捧着个乞丐破碗的男人走来,那是一张干黄没有血色的脸,疏离地看了一眼曲临寒。   “阁主放心,老朽静候佳音了。”坐在轮椅上的孙老苍老得皮肤已有裂纹的脸笑了起来。   乞丐远远望着被两名黑衣人抬着消失在人群中的那架轮椅,眸中露出了一丝厌恶,转而冷厉地对着还呆站着的女人吩咐:“你的脸坏了,脑子是不是也废了?”   “属下失礼,阁主恕罪。”萧苌楚迫于慑人的杀气,手指颤抖地重新戴上面纱,遮住一半完好一半却如同颜色不一深浅凹凸的脸。   “此间事了,你想要一张什么样的脸,老孙头自会帮你。”   萧苌楚仍然婉转妩媚的眼睛镶嵌在伤痕累累的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违和,她目中充盈起泪雾,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对着乞丐叩拜。   等萧苌楚再抬头,面前已只剩下一面被四季雨水反复弄湿而斑驳了的民居外墙。   女人柔软的身姿恍如鬼魅一般,闪入青奴带着李蒙离开的那条窄巷。   正殿内,镶金嵌玉的地砖上布满符文,一圈又一圈巨大的原型之中,穿插着一枚六角星,正中是权杖,贯穿而出,上方镶嵌宝珠,下方呈锥形。   “就在这里?”赵洛懿说大秦话。   从进入长老殿开始,礼官都说南湄语,倏然众人都静了。   源西泉笑以标准的大秦官话回答:“是,请大祭司大人再往前。”   赵洛懿漫不经心地“嗯”了声,但当他脚步向后旋时,所有人不由自主都后退了一步。   图力离他最近,没有后退,与赵洛懿对峙片刻,朝旁边安巴拉下令,命他:“开地室。”这句是用南湄话说的,他眼里略带挑衅地看回赵洛懿,嘴角挂着一丝邪性的笑。   面前是一幅巨大的壁画,颜料颜色鲜艳,但明显已有年月,抱着婴孩的美人儿皮肤仍旧雪白,树叶织就的衣裙却脱落了好几处。   她的男人在旁扶住她的手臂,女人手中托举起一个婴孩,旁边是一棵遒劲扭曲的大树,一条深绿色遍体暗褐色花纹巨蟒,从树上垂下它高昂的头颅,黄澄澄的双目中,细而长的眼仁注视着女人手中的孩子。   那孩子大张着嘴,即使不过是图画,仿佛也能听见婴儿发出嗷嗷待哺的哀声。   赵洛懿不舒服地皱了皱眉。   安巴拉站在板凳上,一副摇摇晃晃的样子,去够镶嵌在一旁上端埋入墙体的高大石柱,上面参差不一突出的宝石悉数呈现出血珠一般艳丽的颜色,与图画融为一体,看上去就像是画中一棵没什么特别的果树。   殿内空间广阔,站了二十余人还空旷得说话都带回响。   只见安巴拉依次按下其中八颗宝石,赵洛懿淡淡看他,暗中留意安巴拉按下的宝石所处的位置,收回视线时,对上了图力意味深长的神情。   赵洛懿漠然移开视线,耳朵里听见第九颗宝石被按进去时,与石壁摩擦发出的声音。   一道黑色裂纹割断了女人的手臂,她的手与被交出去的婴孩一起,与巨蛇退向右侧,男人与女人所在的石壁滑向左侧。   一股难言的恶臭从显出的石门之中溢出。   图力神色端穆,右手按在左胸前,虔诚地低下头。   身后长老们口中也念念有词,安巴拉从侍者手中接过火把,递到图力手上。图力将手伸入身前挂着的靛蓝色绣蛇纹布包中,眼睛半睁半闭,随着他的手挥出,无数细如尘埃的粉末坠入前方深不见底的石梯。   石梯向下伸去,稍微远一点却看不清了,赵洛懿微微眯起眼。   图力将火把递到他手中,握住赵洛懿的手。   赵洛懿挣了一下。   图力两只手握住他的手,两个宿敌的身体挨在一起,彼此浑身都僵硬紧绷,对视时赵洛懿冷冷道:“情人刺的滋味如何?”   图力笑了起来,“你娘留了一颗不怎么样的心给你,这颗心会把你带入深渊,万劫不复。”   图力两手握着赵洛懿的手,火把在空中划了半个圈,抛出去的一瞬,空气中陡然炸开的一条火蛇以极快的速度冲入地室,将地下的情景在一刻间抛出。   那是无数白骨与烧得劈啪作响的腐败虫蛇陈尸,虫子烧熟了的味儿,又香又臭。   而另一头,随着进入地道越深,李蒙把青奴抓得愈紧。   青奴气喘吁吁地憋出一句:“别抓了,都出血了。”   空气里确实有一丝新鲜的血腥味,李蒙抽了抽鼻子,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底,两人只能牵着手走。   “什么东西,很臭,有一股腥味,还有……泥土,血,死了的东西……”李蒙满背冷汗,“有死人吧?”   青奴没说话。   “还是,等等师兄罢?”李蒙停下脚步。   青奴鼻腔中发出一声极低的冷哼,“你师兄不会来了。”   李蒙紧张吞了口口水,竖起耳朵,不知道是否在绝对黑暗里产生了幻觉,他声音直哆嗦:“什么声音,你听见了吗?什么东西在动……”   “别动,就在这下面。”青奴脚尖试探地碰了碰前方地面一个凸起,长出一口气。   “怎么、怎么做?我们在里面了吗?”李蒙不敢松开青奴,他看出来了,青奴很可能知道不少长老殿的秘密,他更好奇这是个什么人了。不过不是好奇的时候,李蒙低身跪到地上,摸到青奴的裤子,摸到他的裤腰带。   “……你要爪子!”青奴炸毛道。   李蒙连忙松手,一边说对不住,一边往下摸到他的脚,在青奴的脚边摸到一块凸起。   青奴粗喘气:“别碰,机关,按下去我们就会掉下去。下面可不是闹着玩的……”某些久远的记忆让青奴浑身一颤,腿都有些发软,“扶我一把。”   李蒙“哦”了声,抓住青奴的手,朝旁让了让。   青奴坐下,道谢,“就在这里,休息会儿,待会儿下面有动静了再做打算,下面要是有人,我们这里看得到,会有光,这里不是封死的,你闻到的味道就是从下面出来的。”青奴疲惫地眨了眨眼睛,事态愈发超出他的计划,但他精神头很好,在这样压抑的、臭烘烘的地底,他依然兴奋得额角突突直跳。   “那我也休息一会。”李蒙摸索片刻,坐下后身子朝一旁侧,重心下落。   青奴正闭目养神,浑身没力气,冷不防被扯到右边,石块卡入夹层,带动的齿轮咬合发出沉重的闷响。   “……”青奴还来不及责骂李蒙,脚底倏然一空,壁上倏然放出成百上千铁箭,击在壁上叮叮咚咚响。   李蒙大叫出声,与青奴一起掉入密道,扯起长剑乱挥一气,手与剑抡成的盾牌被铁箭撼动,李蒙看也不敢多看一眼,只不断斩落飞射而来的铁箭,等回过神来时,箭雨已停,长剑当一声撞在石壁上迸发白色光星。   李蒙这才反应过来,已经没有箭了,心有余悸地放下剑。       黑暗之中,一对暗黄色的宝石在不远处散发着诡秘的光。   青奴神色剧变,将摇摇晃晃站起的李蒙一把扯回来,满头大汗地拽着李蒙向后挪移,没移两步,背后就抵到了墙上。   “闭气,别动!”青奴贴着李蒙的耳朵,声音很小。   李蒙还不明白为什么,鼻子就被青奴捏住,他摸到李蒙的手,取过他的剑,握在掌中片刻,又还给李蒙,低声道:“待会我叫你砍你就砍,七寸,会看吗?”   不等李蒙回答。   青奴又道:“不会也得会,你捏着哥的命。”   青奴温热的手掌离开李蒙的手背,李蒙感到掌中剑比任何时候都沉重,与青奴一个对视,李蒙咬牙拔出靴中短匕首,很快,青奴自己割断了手上束缚,从李蒙身后缓慢移出。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九十二      就在青奴起身的瞬间,两颗黄宝石动了动。   一瞬间李蒙明白过来,不是什么宝石,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能模糊判断出那个方位,盘踞着一只动物,是什么凶兽之类的。李蒙一紧张,脑袋中直是空白,有点喘不上气,想起青奴让他闭气,胸中像要炸开有点疼,他感到再不吸气可能要窒息了,便一手捂住鼻子,极轻地吸了口气。   恶臭几乎让李蒙瞬间吐出来。   “嘶嘶”的喑哑声发出,李蒙忽然知道那是什么了,伸手出去抓青奴,手碰到青奴的衣角。   那两颗黄色的宝石忽然掉了个头。   三寸见方的一块光开在黑暗中,投射出一块斜形切割方柱。   李蒙往前一扑,抓住青奴的脚,把人往后一拖。   青奴没力气,李蒙一把抱住他瘦得薄纸片似的身体,他目不转睛盯着显出身形的庞然大物,它巨大的身影吓得李蒙第一直观反应就是叫,不过张了张嘴,听见外面有人说话。   “安巴拉,给蛇神的祭品带来了吗?”   那是图力的声音。   李蒙臂膀中抱着的人浑身一颤,那是一种无法克制,深入骨髓的恐惧,连李蒙都感受到了,他安抚地拍了拍青奴的肩膀,声极低地安慰道:“我们怎么办……”李蒙回头看了看,刚才在地面上摸到的又湿又黏的液体也不知道是什么,像泥。李蒙额角一跳一跳的,没去闻,下巴抬了抬对青奴示意:“那边。”然后扶起青奴,让他半身靠着自己,移到一旁一尊石像后面。   是个女人半裸的雕像,她低着头,两只眼中有一只已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石面破开,像被什么利器凿破的。   李蒙双手合十,对雕像做了个揖,把身上斗篷摘下,搭在女人身上,边给她系上,边留意那条脖子向前一伸一伸的蛇。   那蛇显然对他们已经不感兴趣了,蛇都不喜欢光,但那它无法通过的门中放着一盘鸟蛋,大概平时它就爱吃这个,正以最快的速度吞咽堆成小山的蛋。   怎么不噎死它算了。   “还杀吗?”李蒙握紧剑柄。   “来不及了。”青奴靠在雕像腿上粗喘气,苍白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里若隐若现。   “蛇神?这是南湄人拜的那条?”李蒙盯着那条蛇,蛇吞蛋的速度慢了下来,身体一伸一缩。   “应该是它的子孙后代,不知道,图力带我来过一次,从上面,在隔层里能看见这里,有一面布满小孔的巴掌大的地方。能看见。”青奴道。   “他为什么带你来?”半天没听见青奴答话,李蒙回头看了一眼。   青奴身体蜷缩着,狼狈又可怜,李蒙脸上微微一红,转回头,道:“你衣服,襟口,把衣服穿好。”   青奴边咳嗽,发出一声笑。   “他们怎么知道,这条就是蛇神,蛇一窝不是会下好多蛋吗?”李蒙小声问。   “不知道,我又不是南湄人。不过,古人是崇拜自然,崇拜武力强大的兽,后来人为万灵之长,才有了传说。不过无论拜人拜兽,都是对力量的崇拜,所以,一旦破除了南湄人的信仰,未必不能归入大秦。”   李蒙听青奴话里话外的意思,皱眉看他,“你是谁的人?”这套理论太熟悉,几乎一瞬间把李蒙带到被霍连云绑架要挟赵洛懿的那间小茅屋里。   “我?”青奴深深喘气,一哂,“谁的也不是,我是个叛徒。”   “……”李蒙看那蛇还在吃蛋,回来坐到青奴身边,同情地看他,“刚才谢谢你,大恩无以为报。”   “以身相许吧。”   “……”李蒙还没来得及说话,听见青奴带笑的声音,“来南湄不足一年,已经有点想家了,你们回去的时候,带上我。”   “图力呢?”李蒙问。   青奴没说话。   一股怪味钻入小窗,李蒙忙道:“别吸气。”一边捂住自己的鼻子。   蛇头在空中扬了扬,喝醉酒似的晃了晃,接着轰然倒下。   “行了,安巴拉。”图力凌厉的声音说。   旁边一个侍者,怀中抱着个婴儿,婴儿在睡觉,无意识地趴在侍者肩上,顺从而柔软,小小一团。   “把蛇神请出来。”图力下令。   赵洛懿向后撤出半步,漫不经心地把手掌插在腰带中。   跑进来一个侍者,在源西泉耳边小声禀报。   “国君已在法阵内相候,请诸位神官先上去,这里交给我们罢。”源西泉客气地低下头,十数个火把发出的光,映着他苍苍白发,他目光坚毅,慈祥的脸上布满皱纹,那是岁月的刻痕。   “安巴拉,你去请。”图力冷冷道。   安巴拉脸色惨白地应了一声,拳头在身侧攥起。赵洛懿也跟着看了眼,似乎发现了什么,眼神一闪。安巴拉一低头,从赵洛懿面前经过,赵洛懿没说什么,跟着图力上去。   源西泉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   “要开门了,我们出去吗?”李蒙问青奴,担心地看了一眼他的脚,青奴拖着自己一条腿,现在光线稍微亮了点,能看出他脚踝上有一圈齿痕,“怎么弄的,什么时候弄的?刚才还没有……”   应该是青奴不想让李蒙知道,所以忍痛没有叫出声来,想到这里,李蒙不说话了,但青奴的脚确实伤得很不是时候。   “能动吗?”李蒙把青奴半拖半抱扯到肩上,让他靠着。   “有点麻,没看清,一脚别进了个骷髅嘴,生前估计没吃饱,死了还咬人。”青奴一哂,抱着李蒙的脖子,勉力站起,摇摇晃晃,似乎很痛。   伤口处已经肿起,青紫交错,像中毒。这话李蒙没说,听见门打开的声音,将青奴往石像背后推,自己也缩进来。   “有劳安大人。”源西泉揣着个袖子站在外面。   安巴拉带着六名手下,看了眼地上只有眼珠还能动的巨蟒,一阵恶心。   “先把蛇神请上去,长老们请吧。”安巴拉扭过头,脖子上蛇神刺青触目惊心,人影移动之间,李蒙忽然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青奴冒出个头,“什么情况?”   李蒙按住他的头,把人推回去,青奴没站住,一把抱住李蒙的腰,脑袋往李蒙襟口拱,李蒙忙把他推开。   “对不住,行业习惯。”青奴悻悻笑道,要帮李蒙整理衣袍。     李蒙严正地瞪了他一眼,边扯袍子,边拉过青奴一只手,在他手掌心里写字:“等。”   “多久?”   李蒙想了很久,写:“随机应变。”   其间有六个人间距均衡地跪在蛇神周围,双手合十作揖。外间仆役的人影在地上滑动,弯腰放下坐垫。   安巴拉伸出一只手,他的影子长长拖到李蒙的眼前。   李蒙一只脚踩在安巴拉的脑袋上,反复踩了两下。     “……”青奴盯疯子似的看李蒙片刻,轻轻拉扯李蒙的袍袖。   李蒙一看他脸色惨白,好像不大妙,依照青奴自己的示意,扯开他的衣襟,瘦削的骨肉在灯光中泛着一层冷光。   青奴示意一处,李蒙就点一处,有三次青奴被点得嘴角抽搐,李蒙连忙松手,但力道不对,效果不到位,青奴会让他再点。李蒙有了经验,下手都由轻往重渐入佳境,这样还有纠错的机会。   最后落在青奴乳下,他长出一口气,系上外袍,虚弱无力地斜靠在一边。   吟诵的声音渐渐大起来,听上去像南湄语,又有点陌生,李蒙有点后悔没跟安巴拉多学点。   源西泉接过丈许的长老权杖,以两手虎口轻轻夹住,双手分开,平举而出。在蛇神上方横扫而过,权杖一头斜出一个锐角。   乌木杖即将落下的瞬间,两个身影悄无声息自源西泉身后腾起,一人手中长弓飞旋,以弓弦取源西泉项上人头。   另一人抖出两把大刀,纷纷斩落向只无意识转动眼珠,明显身躯无法移动的长蛇。   同一时刻,安巴拉腰间长刀出鞘,拼上长刀雪亮锋刃,压抑着低沉急促的呼吸,前后步滑出,全身力气向前压下。   手持长刀的长老上半身被压得与地面平行,后脚脚踝颤抖不止。   “杀了他!”   源西泉掌势后翻,出指刹那,空气中一道无形的气流涌动。   宿妫暴喝一声,没有松手,反而绞紧手里的弓,右腰血流浸出他银白的长袍,他一手紧抓弓,另一手撒开,快速一个翻身,手指刚搭上长弓另一头。   另一名中年男子出手。   又有一人与之对上。   场面一时十分混乱,宿妫想绞死源西泉,一人与安巴拉对上,还有一人在牵制宿妫,另三名长老没有停止吟诵。   宿妫分神对付刚参战的一人,源西泉已从弓里脱身,在二人联手夹击之下,宿妫落了颓势。   不远处李蒙探出一只眼,他想知道馨娘现在要做什么,也许他可以帮忙。然而馨娘却只是垂着头不说话。   抱婴儿的侍者见势不对,转身要跑。   安巴拉沉声发令。   他的手下不疑有他,将人拦了下来。   那五名手下身手一般,虽不能与长老对战,但足以拖时间。   很快,四人倒下,剩下的一人仓促后退,脚下被绊了一下,身体一晃,那人低头一看,踩到的是蛇神,连忙丢开兵器,跪拜在地,不住磕头,嘴里念念有词,应该是求恕的祷告。   安巴拉对侍者说了句什么,侍者神色犹豫,最终还是把孩子交到了他手上。   几乎同时,李蒙嗅见血味,侍者踉跄后退,安巴拉收回满是血腥的手,单膝跪地,在侍者衣服上擦净自己的手。   另一手抱着的婴儿小眉毛皱了皱,将醒未醒。   源西泉转过头,看见了安巴拉怀中抱着的婴儿,宿妫被一柄铁椎抵住咽喉,被逼退到墙边。     源西泉重重喘息,疲倦非常地闭起眼,眼窝深陷,比李蒙第一次见到他还要苍老数倍。   离蛇神最近的一名长老,身形矮小,大概从未有人认真看他的脸,竟然与源西泉在容貌上有几分相似。   他张嘴说话,声音沙哑非常:“该结束了。”   那双深棕色的眼珠动了动,转向地上,源西泉悲悯地闭起了眼睛。   一霎时速度极快又极轻地弹动手指。   矮子早料到此招,腾空而起,下落时源西泉另一只手挟权杖击上,两人一绿一红的大袍绞缠在一起,一招比一招更快,带动起急速飞转的气流。   宿妫摸到抵在脖子上的短锥,两人飞快交换眼神,加入了战局。   一直坐在馨娘身旁的两人本在闭目吟诵,猛然张开眼睛,拾起源西泉掉落的权杖,递出新的兵器,权杖飞出。   源西泉的声音叫出馨娘的名字,在南湄语中,那发音听上去很神奇,就像在骂人。   馨娘以同样的姿势,口中吟诵不停,女人柔媚的声音在混乱但无人交谈的战局中异常响亮,如雷贯耳。   一双微微发凉的手捂住李蒙的耳朵,在他耳畔说:“别听。”   李蒙不明所以,只见安巴拉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跪倒在地,两手死死捂住婴儿的耳朵。婴儿软趴趴趴在他的腿上,安巴拉魁梧的身体前屈着,侧脸贴在墙上,一只耳朵死死贴着墙,另一只耳中滴出液体。   李蒙瞳孔倏然紧缩,那是一滴血。紧接着李蒙脖颈里有湿热的液体滴入,他连忙侧身过去,捂住青奴的耳朵。   那一刻他们只能对站,青奴遥遥望着场中,没有看李蒙,李蒙觉得他很奇怪,他的神情中涌现出一股狂热,正望着地上瘫着的那条蛇。   连源西泉都受到了影响,他仰头发出一声暴喝,耳孔中滴出血,但那一声暴喝之下,众人仿佛被晨钟敲醒。   馨娘早已立于蛇神最近的地方,举起权杖,以最快的速度出手。   就在那刻,源西泉手中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两个人,飞掷出去。   权杖飞出,掉在地上,馨娘跌倒在地,李蒙与青奴才都傻乎乎地松开对方的耳朵,脑子里仍然有尖锐的嗡嗡声。   李蒙使劲晃脑袋,扶着身旁石雕站稳。   身旁青奴却坐倒在地,他七窍之中都有出血,一手软弱无力地擦去嘴角血迹,鼓励的眼神看着李蒙,朝外挥手。   方才那丝狂热,也许是李蒙看错了,他差点以为青奴是蛇神的崇拜者,要给这头爬虫下跪。   经过馨娘方才那一击,长老们东倒西歪,安巴拉张大嘴喘息,想起来起不来,基本上所有人都这样,唯独李蒙和婴儿,半点没有受到音波的影响。   源西泉侧身呕出一大口黑血。   宿妫仰起脖子,笑得咳嗽,叽里呱啦地说:“上了年纪,该让位时,就不要挡路了。老东西,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应当看清前路,不要迷失了方向。”说完这句,宿妫擦去嘴角溢出的血,他耳朵没有流出血来,但受了源西泉两掌,也是想爬爬不起。   大家情况差不多,都是有心无力。   李蒙满是汗水的手掌握紧长剑。   蛇神双目微微转动。   李蒙:“……闪开!”他一着急说出的大秦话,南湄人一时不能反应。   紫红色大口猛然张开,蛇牙上绿光一闪,紧接着离得最近的长老被拖出,血线飞速散射,巨蛇退入黑暗中,血水向着两旁浸出。伴随着一双腿激烈的蹬动,惨叫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九十三      被蛇拖出的人双腿踢蹬几下,很快没了动静,咬噬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李蒙把青奴扯到背上,藏身之处也藏不住了,干脆背着青奴往安巴拉的方向挪。   安巴拉仍然靠着墙,抬起手时看见了李蒙,手指发着抖,整个人已经无法做出反应。   李蒙惊喜地尽快挪过去,对盯着他看的长老们点了点头。   长老们:“……”   “方便的话,还是把那条长虫……”李蒙顿了顿,紧张吞咽,瞥一眼还坐着不动的馨娘,不住对她打眼色,又不敢太明显,“先把它供起来,仪式改期吧?”   一片沉寂,没人说话。   李蒙让青奴靠在墙上,放低声音问:“能站得住吗?”   青奴点点头。   李蒙想起来一件事,摸出脖子上的荷包,来南湄时,馨娘给过他一些趋避虫蛇的药粉,正要撒点,听见馨娘说话——   “这个对它没用。”   馨娘说话时不住喘息,嗓音听起来中气不足,整个人显得很疲惫,她向李蒙伸出一只手。   李蒙连忙扶她起身,把她身旁的几个长老也都扶起来,一个个搬到石门机关以外。   “咔擦……咔擦……咔擦……咕咕……”阴暗角落里传出断断续续的进食声。   源西泉与矮个子端端正正对坐着,矮个子手里兵器抵着源西泉的脖子,源西泉则胸含一股正气,双目锐利,睨视对方。   李蒙看了一眼,他们俩都在石门外面,不用挪,便对安巴拉示意:“先、先把门关上,再商量怎么办吧。”   长老中有一人喉中发出沉痛的哀声,憋在嗓子眼里,他带血的右手按住抽搐不止的发叉眉。   随着石门降落,李蒙心总算放回肚子里,他才反应过来,一群人都不能动了。   青奴浑身发软,嘴唇贴着李蒙耳畔说:“双方势均力敌,想必真力耗尽,都脱了力,要跑趁现在。”他说话时垂着眼看门上小窗,那里看不清里面动静,不过是一方黑黢黢的洞。   安巴拉完全无法站起,怀中婴儿已经醒了,肉嘟嘟两只小手扒着他的肩,清澈的眼珠巴巴望着他,亲昵地碰了碰他的下巴,脖子支撑不住地又跌回安巴拉臂中。   “李蒙……”安巴拉吃力地直起脖子。   李蒙蹲在他面前,接过婴儿,婴儿脑袋仍然冲着安巴拉的方向,似乎有点不理解为什么又换了人抱自己,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有一条密道……”安巴拉手指发颤,抬到胸前,脏污的食指探入怀中。   李蒙顺着他的手,摸到一卷羊皮。   “安巴拉,蛇神在上,你这么做会有报应的。”源西泉怒吼道,“你将会死于蛇神之口,不得轮回不得投生。”   恶毒的诅咒以低哑的南湄语说出。   李蒙听懂了,但充耳不闻,羊皮卷上是曲折的长老殿地图,右下角指出的一幅小图,是地宫图,李蒙很快分辨出和青奴掉下来的地方,本是一个通风口。   “怎么样?”青奴喘着气问,一手按着伤腿,一手扶墙站了起来。   “不行。”李蒙遮挡住身后长老们的视线,半蹲着,扯了扯青奴单薄的大袍子,青奴不明所以,也蹲下。   “这个出口在里面,怎么走?”   青奴:“??”接过羊皮卷看了半天,青奴脸色也发白,“怎么在这儿,刚才那条蛇不就是把人往那拖吗?”   “只要……只要杀了那条蛇。”安巴拉低垂着头,眼睛缓缓上翻,阴鸷的目光冷冷瞄那扇小窗,“我能开这扇门,他们几个,互为掣肘,我受伤不重,可以和你们一起。”安巴拉小拇指塞进耳孔中,拿出来的指甲缝里全是血,还有一小块碎布。   看来安巴拉和长老当中想要杀死蛇神的是一条心,这一日变局甚多,李蒙看出来了,他们谁也不能说真的是谁的同党,只是其心各异,利益相同的人就在无形中、无须事先通气,结成了同盟。   李蒙嘴巴张了张,旋即看见安巴拉以青筋暴突的手扶墙而起,安巴拉与其中一人交手,但很快便脱身,反倒甩掉了自己的手下,也许他事先就计划好了,要带儿子离开。不过此事万分行险,但凡有人下来看一眼,就前功尽弃。   不过安巴拉怎么会知道长老中有人要反源西泉?   来不及想了,李蒙把青奴拖到背上。   “我可以走,不用背,扶就行。”青奴道。   “我来扶,待会有更重要的事。”   就在安巴拉经过李蒙身边时,被握得带着安巴拉体温的东西塞进李蒙掌心,像是纸包,要不然就是皮革,里面的东西是长条状。   李蒙还想带走馨娘。   馨娘裙上俱是斑驳血痕,正在运气调息,既然长老的阵营分成了两派,馨娘一时不会有事。   石门訇然中开。   众长老都在调息,没人阻拦他们。   李蒙抱着的婴儿已经睡醒了,脑袋一直往安巴拉的方向张望,这时候被门吸引了注意,他的眼珠和安巴拉一样,是漂亮的棕色,看上去就像两颗毫无杂质的宝石。   安巴拉摇摇晃晃,趴到墙上,回头看了一眼长老们,低声道:“他们在入定,至少需要半个时辰,听不见我们说话。”   “门不关上吗?”李蒙心有余悸,这些人现在不能动,但都是活人,再像刚才那么来一次,李蒙觉得于心不忍。   “没事。”安巴拉深深喘气,“你的剑呢?”   李蒙连忙拔出长剑,那一下出鞘声在无人说话的巨大空间中,异常刺耳。长老们仍然纹丝不动,个个手心向上掐指搭在膝上,确实在调息。李蒙最后一眼看见馨娘修长雪白的脖颈,他咬咬牙,转回头。   “要做什么?”   “杀蛇。”青奴兴奋地低声说。   安巴拉看了他一眼,促狭道:“你对那件事,仍念念不忘啊。”   青奴没说话,眼神十分狂热。   李蒙不安地握紧兵器,声音带着些许颤抖,“我不知道能不能行,我尽力。”   “不用怕。”安巴拉摸出火石,点燃一支蜡烛。   李蒙都不知道他准备这么齐全,烛光落在婴孩脸上,小嘴中依依呀呀发出类似惊喜的叫声,吱吱咯咯地直叫唤,手舞足蹈的,李蒙一只手差一点就抱不住他。   “我来。”青奴伸出手。   李蒙看了一眼安巴拉,安巴拉脸色黑沉,戒备地盯了他许久,才道:“你想要的,我会给你,不过,要是孩子少了一根头发……”   “知道知道,你用现在数数他有多少根头发吗?”青奴嘴角噙着笑,李蒙把孩子交到他手上,他顺势托住婴儿的屁股,抱起婴儿来有模有样比李蒙不知道熟练到哪儿去了。   李蒙有一丝奇怪。   一声轻微的闷响,紧接着一只靴子被甩出。   李蒙侧身避过,靴子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落地给人感觉不轻,李蒙只瞥了一眼,隐约见到夹杂着粉红骨渣血浆的腿骨,不再多看一眼,握紧了剑。   “等一下。”李蒙叫住走出一步的安巴拉,匆忙翻出“熊掌”戴好,手掌屈伸,喂好针。   安巴拉想说什么,又忍住没说。   倏然间李蒙神色一变,把安巴拉推到一边,安巴拉肩背往墙上一撞。身后墙面发出隆隆的声音,才点亮的烛在地上一滚,灭了。   黑暗陡然袭来。   三人瞬间默契地屏住呼吸。   安巴拉焦急地到处乱摸,摸到蜡烛,火石却摸不见了。李蒙从安巴拉身上起来,伸手在空中摸了一圈,没摸到青奴和婴儿,那孩子也没哭,身后有个坐凳,李蒙脑子里一片空白。刚才这里有张凳吗?李蒙也不敢移动,只是下意识把手指搭在“熊掌”的机括上,针上喂的不是要命的毒药,只是会使人麻痹。   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李蒙隐约看见青奴抱着婴儿,离他比较远,蛇不知道在哪里,安巴拉不见了。   李蒙尽量闭气,对青奴捏了捏鼻子示意。   青奴点点头,李蒙看见他有动作,应该是在哄孩子。   “安巴拉?”李蒙近乎没声音地利用嘴唇发出气流。   嘿咻嘿咻的喘息声传入李蒙耳朵里,他疑惑地循声往下看,连忙跳起来,不住摆手又作揖:“对不住对不住……”   安巴拉刚抬起头,脑袋上剑光一闪,赶紧又埋下去,连续来了三四次,老腰终于承受不住,五体投地趴到了地上,膝盖向前一滑,手碰到了个圆的东西,触感很熟悉。   “东西。”安巴拉起身,不住喘气。   “在这儿。”李蒙手往自己身上摸,半晌,烛光里秀气的眉毛忽然皱起,脸带疑惑,手插进袍子里摸了半天,又在袖子里摸了半天。   安巴拉脸色越来越黑,几乎与身后石壁融为一体。   李蒙急得一脑门汗,张了张嘴。   “不在了?”安巴拉很不情愿地说出这三个字,就像有人捏着他的嗓子才能发出那样干哑的声音,他两只虎目使劲眨了两下,似乎要把李蒙的脑门盯出个窟窿来,只有安巴拉自己知道,双膝已经发软,就差没给李小爷跪下了。   李蒙猛然睁大眼,对安巴拉抬起左手,使劲按下机括!右手剑刺出,直向安巴拉颈侧刺去。   激剧的嘶嘶声让人遍体生寒,安巴拉灵敏地侧过脑袋,就地一滚,再次点燃蜡烛,忽然在地上看见熟悉的纸包,一只手朝前扑去。   李蒙独自迎战扬起脖子足有三人高的巨蟒,腥臭的血从蛇眼中喷出,剑被疯狂甩动的蛇摆荡到另一边,当啷一声插在石壁里。   青奴脸上现出一道血痕,他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婴儿,把小东西的脑袋按在自己怀中。   “把剑给我……啊啊啊啊——!!!”身体不由自主提起气来,李蒙足踏突然低下在自己脚边晃了一下的蛇头,整个人被甩到半空之中,上身前倾,眼前的一切都笼上了一层幻觉般的光影,黑黢黢的模仿蛇洞而成的石室四壁一次一次临近眼前又倏然拉开,手心黏黏糊糊,李蒙定了定神,前方一截突出的石头迎面刺来。   李蒙连忙撒手,两只腿用吃奶的力气紧紧环住蛇身,然而身体却止不住向下滑,即使分开的双腿呈罗圈状,也抵不过蛇身冰冷光滑没有着力之处。   这时无妄剑准确无比地越过李蒙头顶,插入蛇下巴。   巨蛇吃痛又甩头。   李蒙身体缓慢下降中,整个人被蛇仰脖的动作扯得倒吊,他已经听不见别人说话,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口中无意识地发出一长串惊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转了,好晕,放我下去,妈的你听不懂人话吗?啊啊啊啊,当我没说——要死了,我要吐了!师父我爱你——!!!”   “你你你!!!”   手掌碰到剑柄,李蒙连忙抓住,湿汗淋漓的掌心死死抵着剑柄。李蒙深吸了一口气,眼前乱跳的金星成群结队排成一行一行,蛇腹大概是温柔的白色?还是银灰色?耳蜗里连续的“嗡——”声让李蒙感觉喝醉了,烂醉如泥马上会吐出来那种。   李蒙双脚抬起,两次从蛇皮上滑下,又努力了不知道多少次,终于踩到实处,他两只手以最大的力气握住剑柄,双脚用力,无妄剑在他手中转了个方向,剑刃与蛇头对齐。   巨蛇猛然迎头撞响墙体。   安巴拉抖着手,纸包里剥出来的香终于被点燃。   青奴找了块大石头,把婴儿护在怀里,低头在婴孩额头上落下轻柔的一吻。   “啊——!去死吧!”李蒙的吼叫声破了音,紧接着一道血光从蛇下巴处霍然拉开,随李蒙全身真力灌注,压上浑身重力,破釜沉舟,向下猛压。   无妄剑剑刃开锋,在蛇身上滑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热血淋了李蒙一头,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大力量将李蒙甩出,他双手脱力,整个人飞出,肩背腰腹一阵剧痛,浑身带血,狼狈至极地在地上滚了两圈。   蛇口中发出激烈的嘶嘶声,鲜红的蛇信不住吐出,瞎了一只眼的巨蟒低头仿佛在看李蒙,霍然张大了嘴,脖子弓起,蛇头压低,一瞬间向前击出。   就在那刻,安巴拉提住李蒙向自己的方向一拽。   蛇头轰然落下,眼珠冷厉地望着虚空。   安巴拉吐出一口血水,都是蛇血,恶心得难以忍受,他舌头在口腔中顶了一圈,边捡起不远处的剑,摇摇晃晃起身,低头打量李蒙,李蒙浑身是血,死了一样脸朝下趴着,浑身散发恶臭。   远处青奴抱着孩子起身,眼珠一错不错望着安巴拉,手掌托在孩子脑袋后面。   安巴拉提起剑,剑光一闪,扎进蛇尸鳞片中。血溅在安巴拉冷硬的侧脸,纠结的小辫子垂在他侧脸蛇神刺青上,刺青上的蛇,冷冷凝望着地面上的尸体。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南湄地图就开完了【哦活活,冷得手指都结冰了 ☆、九十四      李蒙脑袋动了一下。   青奴怀里婴儿“哇”一声哭了出来。   李蒙口腔里都是血味,腥臭难耐,吐了又吐,嗓子眼里堵得慌,喉头一直有反呕的冲动。   “给。”安巴拉手掌里托着一团血糊糊的东西,交给青奴。   青奴为难地看了一眼孩子,“我先把他放地上,就一会儿。”   安巴拉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视线落到婴儿身上,孩子认出他,伸手想要抱。   安巴拉声音沙哑:“等会儿,先自己玩,阿爸一会儿就带你离开。”另一只手费劲地在袍子上擦净,看着青奴把襁褓放在一旁地上,孩子睁着大眼睛好奇地到处看。   “现在用?”安巴拉没什么情绪地问。   李蒙刚坐起身,就看见青奴把嘴伸出,埋在安巴拉手掌里,生吞下蛇胆的一幕,登时没忍住,一口吐了出来。   地上蜡烛被安巴拉以火媒点亮,李蒙看见他吐在地上的是血,其中还有血块,一呼一吸间胸腔传出剧烈疼痛,李蒙鼻翼翕张,按住胸口,试图起身,这动静吸引了安巴拉的注意力。   “怎么样了?”安巴拉问。   “肋骨断了。”李蒙闭上眼睛,绝对寂静之中,在绵绵不绝的疼痛里,他手指摸索到前胸,“左肋,断了一根,没事,先出去。”一股热意滴落到李蒙眉毛上,他忍不住抬手摸,手指迅速沾上新的血迹。   青奴顶着扭曲的表情,手握着脖子,半晌,脸色死白,深吸了一口气。   “能起来吗?”   李蒙吃力后退,示意青奴擦一擦嘴边的血,想起青奴才从安巴拉手里吃掉的玩意儿,李蒙又有点想吐了,连忙别开脸,“安巴拉,能不能把孩子背在背上,把手腾出来,现在只有你一个人能打了。”   安巴拉看了一圈,李蒙也看了一圈,两人齐齐都看向青奴。   青奴袍子半敞开,平坦清瘦的胸膛露出,登时会意,把松垮垮扎着的腰带一圈一圈绕下来。   “用不着你还弄这么长……”李蒙虚弱地喘着气说。   李蒙使不上力气,时不时侧身吐出嘴里血沫,又累又困,目光发直,有点发呆。   抱起婴儿让安巴拉托着,青奴拿布带把孩子困在安巴拉的背上。   “青奴,你是不是带过孩子,很……很熟练……”想起来刚才他抱孩子的手势,一般初次抱娃的男人都会手忙脚乱,青奴却完全没有。   青奴身形一僵。   李蒙意识到自己可能问错了,刚想说不用回答。   “少时在家中,不懂事,与婢女嬉戏玩耍,她生下个男孩。”青奴淡淡道,带子从安巴拉壮硕的腰绕出去,打了个死结,他手指抠进安巴拉背后布带和婴儿背部间,轻揉了一把婴儿的头,转过脸去朝李蒙道:“难产,死了。孩子早夭,未满一岁。”   李蒙感到那一刻青奴难过的情绪,见惯这人玩世不恭,这时李蒙却想像个好兄弟那样,拍拍他的肩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李蒙才扶墙爬起来,不住喘息,呼吸带动胸腔里阵阵疼痛。   今天发生的事足够李蒙做几百次噩梦了,他终于也伤了人,虽然没有目睹有人死在自己剑下,但这一身湿重的血泥,就像深沉夜晚瓢泼冷雨,让人心情沉重。如果不是曲临寒屡次出手,应该他也会杀人吧。   路过被开膛破肚的蛇,安巴拉把蜡烛递给李蒙,对着那条蛇双手合十,念了一段悼词。   李蒙仍然很不清醒,脚步虚浮,感觉这个世界不是太真实。烛光映出蛇已失去神采的眼珠,角落里新鲜的人血气味让李蒙忍不住抬头看,一块破碎得几乎分辨不出原形的脏布,要不是上面蛇纹是长老所用,李蒙不会想起那只装着断脚的靴子,一时又要吐了,连忙扶住墙。   烛光一晃,安巴拉把蜡烛要了回去,回头看李蒙,李蒙还在看那块投在地上的光。   “你师父不会有事,外面所有人加起来都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图力最近两年功力急剧衰退,现在的他绝不会是你师父的对手。”安巴拉背上婴儿硬是把手塞进他的脖子里,他嘴角不自觉带了一丝笑,“你们自己人太狡猾,对手又太笨。”安巴拉一头扎进黑暗里,随他的脚步,前方的路一寸一寸被光照亮。   青奴扶着李蒙前行,走得很慢,不过安巴拉也走得慢,显然在照顾所有人。   “什么……什么意思?图力打不过我师父?”图力不是最厉害的吗?如果他打不过还跑什么,直接上去正面干啊!好不容易拼死拼活,这里是离赵洛懿最近的地方,他连个正面还没碰上,就要悄悄走了吗?   “你师父略胜一筹,加上肃临阁的人,不知道,可能两败俱伤。”   烛光所到之处,映出一片棕褐色枯藤,藤蔓表面湿漉漉的,似乎沾着某种粘液。安巴拉早有准备地从腰上系的一个皮囊里取出了小瓶子,从靴里拔出细长短刀,以刀片刮下粘液,收集起来。   安巴拉穿的袍子很大,颜色深,加上地宫里一直黑乎乎的,李蒙才算看清楚他装备都哪里来的,顿时嘴角抽搐:“你是早就想好要杀了你们供奉的蛇,从这里出逃吧?”李蒙视线滑落到婴儿大大的圆脑袋上,“为了你儿子?”   安巴拉凹在深眼窝里的双目缓慢抬起,静静注视了李蒙片刻,“不是我儿子,他是我恩人的孩子。”接着大汉露齿一笑,白光差点没闪瞎李蒙的眼。   安巴拉不是很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我骗了你们,你们也骗我不少,大家扯平。我会把你们安全带出去。”   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李蒙完全想不明白了。   蛇大张的嘴里长长毒牙也被安巴拉刮了点东西下来,李蒙在旁喋喋不休:“死了毒液就不好取了。”   安巴拉没说话,合上蛇的嘴巴,长长的一条蛇,从门边直到面前藤蔓封死的道路,死透了还是有点吓人。   “要怎么办……”李蒙抬头看了看,上下左右都是封死的,到处都是滑不留手的藤蔓,不可能爬上去。安巴拉带的地图上显示,这里就是出口了。   “我的祖辈,是南湄宫廷御用的工匠,后来升任掌司,主修筑宫室和暗道。长老殿完工于七百多年前,最初长老殿在宫中。我们尊敬蛇神,跪拜、祭礼,面朝山野,七百多年前,一位国君想见蛇神真身,当时的大祭司设法场,足足诵经七七四十九日,禁食七日,只靠饮水维持性命。蛇神始终没有现身。”安巴拉扯出一个布包,内里是一层皮革,他很小心,用袍子上撕下的布包起手,将粉末洒出,叫道:“退开,别粘上这东西,这火药很厉害。”   李蒙与青奴就在一米开外站住了,安巴拉要把药粉洒向高处,李蒙出声道:“上面不用了罢,门在哪里?”   安巴拉原地站着想了想,把布包重新收起来,那里面已经没多少药粉,直接扔在与他腰齐平的藤蔓上。   “就在这后面,不过要把碍事的东西烧了。点火的时候捂鼻子,烟气没毒,不过有点难闻。”安巴拉说,示意青奴过去,青奴会意地撕下一条布系在婴儿鼻子上,婴儿又大又黑的眼仁懵懂无知地望着他,抓住青奴的手指,青奴笑着以唇碰了碰他的额头。   “闪开!”安巴拉沉声道。   一把大火迅速顺着藤蔓爬上石壁,虽然上面有湿润的粘液,火势却不小,顷刻间照亮了整个蛇窝。   地上淤积着厚厚的泥层,他们走过的地方是只容两人通过的干净地面,也是湿的,而两旁如同倾斜的小山堆积起来的,是蛇的蜕皮和骷髅,还有些已经腐烂不过能看出虫子残肢、兽类的皮骨。   “咳咳……”安巴拉也推到了李蒙他们旁边,火光在他眼中跳动,脏污的脸上,硬朗的线条,如同一尊古铜造的雕塑。   “长老殿是为了养蛇……”他牵扯嘴角冷笑了一下,“不对,为了供奉神明修造出来的,不过没人知道,它只是从成千上万的蛇蛋里,孵化出来,养大至今的长虫。”   “……”想到那些身份尊贵的人,都对着这条蛇下跪臣服,南湄千千万万百姓,向它祈福,李蒙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不过能长到这么大,也许它真的是蛇神的后代。”安巴拉回头看了一眼蛇尸,“为了供养这条蛇,有许许多多,像巴拉一样的幼儿作为祭品。”   “他叫巴拉?”李蒙与婴儿对视,艰难地扯动脸皮做了个鬼脸,心说名字起得真随意。   孩子咯咯咯笑了起来,露出才露白的粉色牙龈。   “嗯,随便叫的,以后给他选个郑重的名字。”安巴拉道。   “快烧完了。”青奴道。   安巴拉在火焰前伫立片刻,噼噼啪啪的微响里,还带着火星的藤蔓被一把扯落,它们彼此牵连,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快就露出了一道石门。   “本来应该是一道只进不出的门,祖师爷爷一时善心,也没用上。送东西进来的工匠都活活饿死在了这下头。”   被火舌舔舐成黑色的大门上,有一个突出的旋转门锁,李蒙都看出来了。   “蛇神送进来时只是一堆蛋,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安巴拉换了口气。   沉重的大门随转盘发出的声音而颤动,安巴拉一脸都沾了石屑,他眼睛也不眨,直至一声明显的开锁声,紧接着安巴拉整个人压在门上,拉开弓步向外推。   “你们……”李蒙还想说你们走,被青奴从后面抱着往门外推,李蒙没想到青奴力气那么大,脚也不瘸了。一想刚才他吃的那东西,这条蛇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说不定从骨头到蛇皮都是宝物。   “……”李蒙嘴角抽搐。   安巴拉顺着他的眼神,镇定自若把皮囊口冒出来的蛇蜕塞进去,小心系紧,似乎怕再掉出来。   “快走,直接去码头,最后一艘船,早知道灵安那小子不靠谱,国君引狼入室,听信奸佞,不管了。”安巴拉把李蒙拉出,抓住青奴的胳膊往外扯。   是一条向上的管道,要爬上去很不容易。   安巴拉刨出绳子来,分给他们。   “刚才捆孩子怎么不拿出来……”青奴看安巴拉把绳子在手脚掌上绕紧,增强摩擦,便照做。   安巴拉没回答。   “用了这会就出不去了。”李蒙侧身靠在斜向上的粗糙石壁上,眉峰难受地蹙紧,一手按在胸前,他向后看了一眼,一眼望不见要爬多远,粗略估计了一下刚才和青奴从上面下来经过的距离,李蒙郑重地收敛起容色,朝安巴拉摆手,喘着气说:“你们走,我走不动了,爬上去更不可能,你们也带不了我。太疼了,爬不上去,而且乱动容易扎破其他脏器。”   安巴拉想了想,跪倒在李蒙面前,伸手把李蒙抓到自己怀里。   “……干、干什么?”李蒙失血的脸孔发白,嘴唇干裂,眼睁睁看着安巴拉分开他的袍子,手便在他的胸膛上游走,摸到一处,李蒙猛然浑身一抽,几乎叫出声来,疼得唾沫直咽,强忍着没动,眼泪一下就出来了,直在眼眶中打转,“你……你会接骨?”   安巴拉沉默地摸李蒙的肋骨,手掌横平,四下看了看,起身在地上蹲着找东西,回来从李蒙腰上拔出剑来,回到刚才察看的地方,举剑直劈。   一时间金星乱蹦,背上的婴儿依依呀呀兴奋得手舞足蹈。   安巴拉又拔出短刀。   等到安巴拉再次回到身边,李蒙发现他手里是石片,他说的家史看来是实话,对这里的一切,他了解的不只是地图,也许地图只是为了提醒自己遗漏之处。   “又是我?”青奴失笑地从破袍子上撕下布条,撕得破破烂烂一条一条,身上袍子像一条别有风情的舞裙。   固定好石片后,李蒙对自己的造型已经无话可说了,将袍子拢上,青奴上来扶他。安巴拉还蹲着,往李蒙的手脚上也绕上绳子。   “我走最后,那个,卖身的,你走前面。”安巴拉扬了扬下巴。   青奴哭笑不得,手脚并用爬进通道里,身后似乎有动静,李蒙回头,脑门被安巴拉往前一推,行动迟缓而吃力,终于也爬了上去,缓慢前进。   时不时李蒙低头看一眼,安巴拉在后面,李蒙只要停下来歇气,就会被安巴拉大掌托住屁股往前推,这让李蒙不敢有片刻懈怠。只是这条滑道既冷又湿,李蒙浑身都在发冷,蛇血在他身上凝固,一身黏糊糊的感觉很不好受。当他咳嗽,肺部就像拉风箱似的响,震得他快散架了。   第一缕强光投下时,李蒙虚着眼,看见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伸在面前。   “有劳。”李蒙抓着青奴的手爬起,喘气声在他自己的耳朵里打转,他抬手拍了拍脑袋,脑袋空空如也。   “快上去……”安巴拉咬牙切齿道,李蒙的脚还踩在他的手掌上。   李蒙连忙站到一旁,和青奴一起,把安巴拉拽了出来。   三人互相看了看,彼此身上全是泥的样子,忍不住俱哈哈大笑,李蒙笑得咳嗽了两声。   “这是哪儿?”李蒙解开手上的脏绳子扔到一边,摸到腰间无妄剑还在,抬头,密密匝匝的树叶掩映,日光一块一块漏在他脏污不堪的脸上,使人感到晕眩,但周身都被阳光照得暖洋洋的,“我记得,早上还下着大雨……”   安巴拉用大惊小怪的眼神看李蒙,站起身,捡起树枝,扔在出口上。   “此地不宜久留,走。”安巴拉把孩子解下,抱着他摇了摇,婴儿有点昏昏欲睡,强打起精神朝安巴拉笑。   安巴拉把孩子朝青奴怀里一塞,直接抱起李蒙。   “……”李蒙被抱起时疼得直吸气。   “你伤在当胸,外伤不论,背你会压迫伤口,冒犯了。”安巴拉正色道。   “就走吗?”李蒙欲言又止。   “到码头,我们先上船,和你师父说好的。”安巴拉想到一件事,对李蒙打眼色,嘴唇朝脖颈上努,“白色的系绳,拉出来,挂着东西。”   李蒙茫然地扯出安巴拉脖子上唯一的一根绳,“黑色的???”   “……”已经被不知道怎么蹭黑了的绳子下端露出了本来的颜色。   李蒙乐呵呵道:“底下是白色。”一说话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显得奄奄一息,再也不敢肆意大笑。   最下端悬挂着李蒙他娘留下来的指环,离开之前被他戴到了赵洛懿的手指上。李蒙从安巴拉脖子上取下指环,安巴拉低头,看着指环被李蒙小心翼翼收到了脖子上挂的荷包上。   安巴拉皱眉:“你的怎么没黑?”   正午强烈的日光让整座大都升腾起热气,黎明时的大雨已被人抛在脑后,街道两旁商贩支起货摊,摆出琳琅满目的商品,奴隶们被主人从睡梦中揪耳朵拖出,鞭子响亮地抽在石板路上,惊得他们一个一个跳着蹲到应该呆的地方。   码头上一艘商船升起了皇家征用的蛇神王旗,工人们往商船上装运一箱箱兽骨和药草。精瘦的一个中年男人在对单子清点货物,张望的神色已有些焦灼。   山脚下,安巴拉赶着抢来的马车,李蒙枕在青奴腿上,青奴怀里还抱着个娃,俨然相依为命的一家四口逃难而来。   中年男人喜上眉梢,连忙上去帮忙抱孩子,对安巴拉咕噜咕噜的说话。   李蒙分开一条眼皮缝看安巴拉,一站稳立刻扯住他的袖子,“你们走吧,把我放在码头,我要等师父来。”   安巴拉半天没说话,把婴儿交给那精瘦男子,又推青奴进了船舱。   码头上烈日晒得每个人满脸是汗,空气中蒸腾着湿润的热浪。   李蒙找了个木箱子,扶着坐下,觉得自己有点发热,又摸不出来。   安巴拉大声喝令工人们手脚快点,还不住往来路看,追兵肯定会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消息才能从长老殿传到国君那里再传去军队。   日头太猛,李蒙换了个方向,躲到阴影里,疲累地靠住柱子,汗水从腰腹流到腿上,也不一定,反正浑身是汗,一身又脏又臭,明明已经晕乎乎了,伤口还又痒又刺的痛。他闭上眼睛,耳畔有一丝清凉的风,就是有点臭。李蒙闭起眼睛,看见安巴拉高大魁梧的身躯,立刻拔出剑来。   “别想抱我走!”李蒙有气无力地威胁道,心说再来一次就没法等人了,“留一艘小船给我,你们爱去哪儿去哪儿,不用理会我。”   “数十个日夜被毒虫毒蛇咬噬,被人挑断手脚筋像牲口一样带回来,每日和憎恶的人虚与委蛇,一身硬骨还要在国君面前做低伏小。知道你少祭司的身份,短暂的安全,是怎么换来的?”安巴拉冷冷道。   李蒙呼吸一窒,手指在木箱上抠紧,抿紧嘴唇忍耐着没说话。   “他给国君磕了多少头你知道吗?他像一件宝贵的器物,被展示给安南大王,遍体鳞伤被关进笼子里一整夜就为了验证他有自愈的能力,确实是流落在外的始祖一族血脉,是天定的大祭司之命。”安巴拉粗声粗气道,“他安排对你最好的一切,炼我族中人都不敢轻易尝试的毒功,为了身上流的一半大秦血,为了生长在大秦,为了对你们大秦人的恩义,为了他有一个大秦的相好。”   李蒙眼圈发红,泪光在眼睛里打转,手指抠出了血来,却不觉得痛,他呆望着来路,嘴唇哆嗦地微微张开。   “你一直是他的软肋,被任何人拿住,就是他被人扼住咽喉。就算赵洛懿一个人能打,一个被人紧紧扼住喉咙的人,再厉害也坚持不了多久。”安巴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他放缓了语气,又道:“能奋勇斩杀蛇神,确实让人刮目相看,不过我的计划本就是用药香,等长老斗起来时,杀掉那条蛇,没了蛇神,等于釜底抽薪。如果你们没在地底,我们的船已经在海上等你师父追上来,你们来的路上,不平静吧?”   李蒙神色一变,“你知道追杀我们的是什么人?”   “你自己就够麻烦,还带一个麻烦,他是图力的人,你不知道吗?”安巴拉一动不动地问,“来的路上,你们惊动的人越多,追兵就越快,想抓你的人就越多。幸好是碰上我。”安巴拉不再说话,神色严肃地望着山脚下,他整个人都安静地僵站着,忽然下令让工人不用搬了。   商船准备起锚。   李蒙想到的是曲临寒,在地宫里的时间那么长,曲临寒走丢了毫无疑问,现在没法去找了,赵洛懿也没有等到,这一趟都是白来的。   李蒙起身,安巴拉站在甲板上,伸出手拉他上船。   伤口被扯动,李蒙气喘吁吁,白着脸看安巴拉:“要是留在长老殿的是巴拉,我师父为你做了万全的安排,让你先行离开,你会头也不回地先走吗?”   良久,安巴拉没说话。   李蒙笑出了声音,胸腔里隆隆作声,他按着左胸,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平静地看着船离开岸边,已经是第二次,但他心里出奇安稳。   湛蓝海水被船滑动惊起一层一叠的波纹,当船离开海岸二十多米,安巴拉找了船上的大夫来,让李蒙进去船舱里上药。   李蒙站起身,侍者打起皮帘子,李蒙忽然抽了抽鼻子。   安巴拉神色剧变,也看见了岸边的情形。   李蒙从他倏然张大的瞳孔中,看出了有意外发生,身遭有人在喊架盾牌,安巴拉震耳欲聋的声音中,李蒙被他一把推进船舱里,叮叮当当的声音击落在船身上,攻势却不强。   安巴拉让人把绳子抛进水里,又下令加快航速,让人放下小船。   片刻后,一条湿漉漉的大鱼爬上了甲板,钻进船舱,水从他周身滴下。   赵洛懿像一头刚从冰湖里出来的大熊,侧头吐出嘴里一条小鱼,猛然一把将李蒙捞在怀里,呼吸急促地往他脸上凑,不假思索地低头找到他的嘴。   小鱼在铺着柔软兽皮毯的船舱里奄奄一息地摆动尾巴,安巴拉走来,把它尾巴提起,又退了出去。   船驶出码头的射程,盾牌收了起来,几名粗使杂役正在收拾落在甲板上的零星箭矢。船尾猛然激起一团白浪,有人惊呼。   听见动静李蒙想出去看。   “别动,别动……”赵洛懿扣住李蒙后脑勺,粗鲁地闯入他的口中,按着李蒙的衣袍往毯子上滚,按住就要扒衣服。   李蒙痛叫了一声。   赵洛懿动作放得很轻,检视起自己的领地。    ☆、九十五      李蒙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往上方门边瞟,担心有人会进来,赵洛懿把他袍子扯下肩膀,他就往上拽到脖子。   赵洛懿只不住吻他,他抬头时,李蒙着急地抱住他脖子,激烈喘息着回应他,腰向上磨蹭,一条腿也情不自禁抬起,往赵洛懿膝弯里扣。   “等一下,师父……啊!”李蒙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赵洛懿忙撑起上身,贴着李蒙身体时他已经感到他胸前什么东西硌人,拉开袍襟,赵洛懿眸光即刻一沉。   “没事……不是很疼……”李蒙脸色苍白,额头俱是湿亮的汗珠,他拉住赵洛懿的手到唇边,轻轻吻了吻。   两人忽然都静了,李蒙心里有一股奇异的感觉,他们浑身都脏得难以形容,赵洛懿从海里游过来,一身血泥已经被洗干净,一股淡淡的腥味。   李蒙吃力地抬头,亲了亲他的嘴角。   赵洛懿呼吸不稳,双目睨起,握住李蒙的后脖子,将他唇压到自己唇上,吻住了就不动,深邃的眼神注视着李蒙,高挺的鼻梁不住吸气,气流声仿佛一种信号。   鼻息间充值着雄性激荡的气息,伤口仿佛都麻痹了,李蒙眼皮酸痛,有点支撑不住,他太累了。   “我去叫大夫。”赵洛懿果断道,小心地扶起李蒙,这间小室有两张榻,赵洛懿看了一眼床铺。   李蒙连忙道:“坐榻,沐浴后再躺,太脏了。”李蒙不由皱起眉,纠结道:“师父你好臭……”   赵洛懿嘴角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笨手笨脚地扯起一床大被,罩在李蒙身上,蹲下身再次亲吻他的唇,这一次是温和的,一触便即离开。   两人都洗了个澡,船上的大夫很快被请来,李蒙的肋骨被重新固定,赵洛懿则在外面和安巴拉说话。   大夫出去了一下,赵洛懿撩开门帘进来,走近看见绕过李蒙颈侧的绷带,眼神一沉,在旁坐下,脱下全身湿衣,裤子也脱了。   李蒙心说还好安巴拉没进来,一面避开赵洛懿肌肉紧实的身体,时不时偷看一眼,就看见赵洛懿嘴角微微翘着,对他做了个口型——“来”。   “……”李蒙紧张吞咽,别开发烫的脸。他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渴望一个人,脑子里全是赵洛懿把那个东西放进自己身体里,他想被他抱着,吻遍全身,想摸赵洛懿身上的伤痕,想陪着他度过这个奔逃的夜晚。   一种懒洋洋的松弛感环绕着李蒙,大夫简单上了药粉,要包扎时,赵洛懿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门帘再度在大夫出门后落下。   两人很有默契地抱到一起。   李蒙倒抽了口气。   “压到了?痛吗?”赵洛懿碰了碰绷带,没有用力,摸上去硬邦邦的,里面固定着木板。   “没事。”李蒙急切地抬起头,胡乱亲了亲他师父。   赵洛懿静静凝视他片刻,一手抓住李蒙双手以柔和的力道固定在头顶,亲吻他的脖子,少年的皮肉光滑温热,李蒙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皂荚香味,混杂着调制的药膏,赵洛懿深嗅他的皮肤,李蒙不舒服地动了动,抬起一条腿,磨蹭赵洛懿月夸下。   赵洛懿凶猛地啃他的嘴唇,都让李蒙有点痛了,绝对的力量让李蒙很是迷恋,不自觉深深喘息,腿把赵洛懿的腰勾下紧紧贴在自己腰胯上。   船身被海浪颠簸着,婢女抱来喂饱了的婴儿,安巴拉接过来抱着,目光望向遥远的海岸方向,那里已退成一条平直的线,看不出哪里是海水,哪里是陆地。   安巴拉低头亲了一口婴儿,仍然让婢女抱下去交给奶娘照看。   身后门帘开,赵洛懿大袍子披挂在身上,脸上依然冷漠如常,胸膛皮肤红透,浑身散发着让同样是男人的安巴拉无法克制地警惕起来的气息。   赵洛懿扬起下巴,对上安巴拉有点紧张的脸,“再让人打点水来。”   “……”安巴拉看他后面静静的门帘,神色复杂地说:“你徒弟身上带伤,要躺一个月了,还是略为……节制一些比较好。”     赵洛懿没说话,趴在船舷上,咸湿海风带起的黑发粘黏在轮廓刚毅分明的英俊侧脸上。   “先去南洲,找你说的那名大夫,眼下可能还不易察觉……”   赵洛懿竖起一只手掌,制止安巴拉继续说下去,回头看了一眼。   安巴拉看着赵洛懿返回屋内,按捺住胸中那点悸动,去吩咐人准备洗澡水。   李蒙这一觉睡得酣沉,醒来时赵洛懿不在,舱室里也没点灯,爬到窗边一看,天已经黑了。   刚坐起身,门帘动,赵洛懿把什么放在桌上,点亮灯,柔和的灯光镀染在他眉宇之间。赵洛懿已脱去了属于祭司的华贵大袍,一身玄色粗布袍子,揭开食盒。   “醒了?来吃饭。南湄厨子做的,凑合吃点,等下了船,你想吃什么,带你去。”     李蒙早已经饿了,从昨夜开始强打的精神松弛下来,随时都觉得困,才睡了起来也困,吃顿饭吃得东倒西歪,赵洛懿拿他没办法,干脆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自己吃一口,觉得好吃的就往李蒙嘴里塞。   感觉东西到了嘴边,李蒙就张嘴。   这么吃了小半个时辰,李蒙也开始打饱嗝了,赵洛懿淡淡抱怨了一句:“没酒。”     “身上有伤,喝什么酒。”   赵洛懿看了他一眼。   李蒙迟钝地睁开眼睛,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而且全然不是个徒弟的口气,倒像是在管赵洛懿了。一时间瞌睡都醒了,赵洛懿要是不笑,看上去直让人有点害怕,拿不准他在想什么。李蒙缩了缩脖子。   赵洛懿移开眼的刹那,那股让人动弹不得的威势撤去,李蒙恹恹打了个哈欠,心说赵洛懿应当没生气,回想起来,自打两人好上,赵洛懿也没对他怎么凶过,以前被管出了贱性,赵洛懿一不说话他就有点害怕。今后要一起过日子,得改改态度,他可不是小徒弟了,他是……是个啥来着,俩人相处时,自己还是弱一些。到底得振一振夫纲。   念头还没动完,赵洛懿起身,李蒙伸出去拿茶杯的手立刻就僵了。   赵洛懿拿食盒出去,李蒙才喝了口茶润口,刚才动过的念头又全都忘了,眼皮不住往下耷,想睡觉。     赵洛懿一进来就见李蒙东倒西歪快睡着了,走去抱起李蒙,李蒙就往他怀里缩,赵洛懿眼底透出一股温柔,把人放到榻上,弹指间灯烛灭了。   半夜时,睡得迷迷糊糊在梦里被人追杀的李蒙手脚猛地一动,一巴掌呼在赵洛懿脸上。   赵洛懿眼皮都没睁。   李蒙察觉到赵洛懿在发烧,想起身时,腰一沉,又睡了回去,黑暗中,李蒙的手不断在赵洛懿脸上身上摸索。绝对的寂静里,安巴拉说过的话分明响了起来,李蒙一动不动,小动物似的睁着眼,在被子里摸到赵洛懿的手。   赵洛懿没睁眼,“嗯”一声,下意识反握住李蒙的手贴在心口。   李蒙睡得太多,后半夜根本睡不着,又怕赵洛懿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伤在身上,赵洛懿从来不提,他得醒着。   快天亮的时候,李蒙才闭上眼,缩在赵洛懿怀里,一刻就睡着了。   十三日后,商船在大秦南部靠岸,天已经快黑了,天空中火烧云却比任何时候都漂亮,李蒙不知道这是否因为心绪不同,在南湄也见过这样的火烧云,却从未觉得像此刻这样震撼人心。   安巴拉蹩脚地抱着孩子,婢女在旁小心纠正,最后拉着他的手帮忙调整位置。   婴儿黑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珠兴奋而灵活地转来转去,抓住了李蒙的手指,这些日子他们已经混得很熟了。   李蒙哈哈地笑。   “告辞了。”赵洛懿冷漠道,把李蒙的手指从婴儿手里抽出来,婴儿疑惑地看他,嘴一咧,转移目标一把抓住赵洛懿的手。   “……”赵洛懿低头看婴儿。   李蒙打着哈哈把巴拉的小手掰开,握着轻轻贴到安巴拉的胡子上,粗糙的触感让巴拉兴奋起来,依依呀呀地叫,小脑袋摇来晃去。   “落脚了给我们写信啊,到十方楼开的车马行,让他们传信就可以找到我们。”李蒙对安巴拉挥手。   赵洛懿大手握着李蒙的手,边走边侧头问他:“累不累?今夜不能睡,这里不安全,先赶路,马走得快……”他想了想,“雇一辆车,你可以在车上休息。”   李蒙摇晃着赵洛懿的手,前方是灯火璀璨的大秦集市,放眼望去,熟悉的妆扮,耳朵里大秦话听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更悦耳。李蒙侧过脸,趁没人注意飞快在赵洛懿侧脸上亲了一口,脸红地垂着眼,一脸懵懂地张望,嘴角总忍不住要笑。   “当家说了算。”   赵洛懿嘴角翘起来,牵着李蒙走进了大秦码头城镇熏人欲醉的尘世烟火。   午后,阳光洒落在田埂间,李蒙醒来,马车维持着有规律的颠簸。    “到哪儿了?”   赵洛懿一手提拎缰绳,一手抓着李蒙的胳膊,让他把自己的脖子环得紧些,侧过头去。   李蒙看见赵洛懿硬朗的侧脸,就忍不住笑呵呵地去亲他的颧骨,吻了吻他的耳朵,坐到赵洛懿旁边。   “不睡了?”赵洛懿专注地看路,问。   “睡不着了,成天都在睡,还有多久到?”说话间一块埋在草中的界碑闪过,李蒙不知道上面写的是哪儿,没太留神。   赵洛懿扬起鞭子,拍了拍马屁股,“不出四天,快到凤阳地界了,今晚住客栈。”     李蒙高兴地抱着他脖子响亮地亲了一口,抽鼻子说:“今晚好好洗洗,你都臭了。”   赵洛懿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转过脸看了李蒙一眼,“你还是很干净。”   “我都在车里,没有吃灰尘的机会。”李蒙揉了揉赵洛懿已经被汗和尘土纠结起来打串的头发。   赵洛懿忙用一只手抵开他,“别弄脏了!”   等赵洛懿放下手,李蒙立刻又扑上去把赵洛懿脑袋抱在怀里,嘻嘻哈哈地揉来揉去。   马车猛然一颠,李蒙连忙松手,大叫道:“看路!”   赵洛懿却一把抱紧李蒙,朝后翻滚进车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啦,预告前方有一定狗血,一点种田,一点思考人生。。。 ☆、九十六      倏然停下的马车后,一人缓缓步出,身后跟着的手下个个目光闪烁地提防赵洛懿。     而赵洛懿则将李蒙放下,示意他退开一些,将人护在身后。   “四弟,好久不见了。”带着温和笑容的中年男人步出,一手虚虚拦了一把,他身后的手下不敢轻举妄动,呆在原地。   “大师伯。”李蒙和饕餮打招呼,一脸严峻。想起薛丰为了保护饕餮而死,那个憨厚木讷的师兄,到死也不知道,饕餮本不是个老好人。   赵洛懿不咸不淡地看他,没有朝前走,只是在饕餮离得更近时,烟枪在掌中打了个花哨的圈,一脸生人勿近的警告。   被迫停下的马车前端,才受了惊吓的大马被饕餮的人牵到田间去吃草。   “小蒙儿别来无恙。”饕餮嘴角噙着笑,走过来,却始终不和赵洛懿挨得太近,于三步外站定,视线回落到他师弟身上,道:“想不到你还能活着回来,看来梼杌没能说动你,少不得师兄我得让着你点儿。说罢,你要怎么样,才肯替十方楼出战这一趟?”   赵洛懿漠然道:“好狗不挡道,马车是我雇的。”   饕餮笑笑,并不生气,刚要说话,被李蒙抢断,少年人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三师叔说已不与大师伯一路,我与师父现是自由来去的散人,犯不着为任何人出面。”   饕餮鼻腔里发出一声戏谑的嘲笑,“什么时候,你也容得小的做主了?”   “小事他说了算。”赵洛懿淡淡道,一时半会看样子走不了,坐到田埂上,对李蒙招手,李蒙去坐在他旁边,熟稔地给他装烟丝,懒洋洋的一口烟气在空气里缓缓散开。   “究竟什么事,我们还要赶路。”赵洛懿道,摸了摸李蒙的手,哄小孩儿似的在他额头上碰了碰。   饕餮一愣,之后哈哈大笑,坐到赵洛懿另一边,欲言又止地拍拍他的肩。   赵洛懿向李蒙的方向一让,饕餮干巴巴地笑了笑:“是有正经事要同你商量。”   “你说。”赵洛懿不表态,深吸一口烟。   李蒙几乎是靠在他身上,察觉到赵洛懿浑身上下都紧绷着,要是两人动起手来。   李蒙转过脸,看到不远处一棵大树,可以往树上躲。   “十方楼还是得合,师父的遗书找到了,咱们就得照他老人家的意思办。”饕餮抬头望天,烈日让他不禁眯起了略凹陷的双眼,眼圈乌青,“前些日子听说你去南湄了,没想到你还能回来,这阵子楼里弟兄们人心不齐,需要你回来主持大局。”   赵洛懿淡淡道:“没兴趣。”   饕餮失笑摇头,想搭赵洛懿肩膀,半途手放下,望着远方,“不知道老三都说了什么,薛丰死了,我活了下来,确实不好说。”他有意无意扫了李蒙一眼,“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会轻易相信。但这么多年,你们三个都在外面跑,没人比我更懂师父的心思。十方楼是师父的心血……”饕餮顿了顿,“也是你娘的心血,你比我要名正言顺,那时楼里局势混乱,你也清楚。”言语间俨然有他替赵洛懿捡了烂摊子的意思。   李蒙想到薛丰总是慢吞吞的调子,眼圈发红,扯地上的麦草在手指上绕圈。   赵洛懿略有些不耐烦地想起身,肩膀被饕餮握住,赵洛懿手中烟枪就要击出,又按捺下来,鼻腔不耐烦地喷气,“我还有要事。”   “肃临阁一直在围追堵截我带走的人,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们要招降,我来问问楼主的意思。”饕餮袖手,收敛了笑容。   “有什么条件,让十方楼继续开下去?”李蒙问。   饕餮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朝赵洛懿道:“年后元宵节,在中安城灯楼,比武,抢一件东西。双方各派三人,谁抢到,东西归谁,皇帝会亲自下诏,赐十方楼金字招牌,今后行商无论做什么行当,朝中上下官员不得干涉。江湖事今后江湖了,以十方楼马首是瞻。”   相当于十方楼就是朝廷认可的无冕之王,会成为江湖一大帮派,十方楼的主人,也就是没有武林盟主头衔的“真”盟主。   但也有很多问题。   “师父不会愿意弟兄们成为朝廷的鹰犬,你爱跪着是你的事。”赵洛懿起身,带着李蒙走到马车旁。   见饕餮没拦着,他的手下也不再为难。   天黑时,赵洛懿带着李蒙就近在城中投宿,乌云盖顶,没一会儿就下雨了。客栈小院里种满的芭蕉随雨水冲刷晃来晃去,绿得很是可爱。   赵洛懿手里一块大毛巾,边擦头发边走进来,叫李蒙去洗,角房里是刚打好的热水,李蒙泡得皮肤都泛红,赵洛懿把毛巾给他拿进来。   “还泡吗?”   李蒙都快泡得晕过去了,晕乎乎地摇头:“不了。”他站起来,就朝前一踉跄,赵洛懿干脆用毛巾抱着人出来,让李蒙靠在身上,手里心不在焉地给李蒙擦干身,面无表情道:“伸手。”   李蒙“哦”了声,由赵洛懿摆布,末了,赵洛懿让他在坐榻上呆着,李蒙真就没动。   赵洛懿出去吩咐下面厨房晚上给弄两碗芝麻汤圆上来,回来看见李蒙抱膝坐在榻上,背上薄薄一层里衣被头发濡湿,浸出少年形状美好的蝴蝶骨,若隐若现的皮肤色泽蒙着一层雾一般。   赵洛懿抬起一条腿,从后面抱着李蒙,帮他擦头发。   窗外雨声不断,天地间是连成一片的大雨溟濛,就像离开南湄的前一天。这里没有那么潮湿,大敞的窗户透入雨水湿润清新的气味。   李蒙头发半干躺在赵洛懿腿上,有一下没一下摸他的下巴,忍不住皱眉头:“明天把胡子刮了。”   过了会儿,双眼发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赵洛懿才有点呆滞地低下头,鼻腔里发出一声“嗯”,粗糙的手掌在李蒙额头上无意识抚摸。   他的身上有数不清的伤痕,颜色或深或浅,李蒙本来只是摩挲那些痕迹,不知不觉就揉捻起赵洛懿的胸膛来,结实的胸肌让他爱不释手,温暖的体温几乎让李蒙头晕目眩。   而李蒙自己,薄薄单衣之下,是一幅单薄的身体,他习武的时间不长,除了轻功基本上一无所成。   听着雨声,李蒙眼神有点茫然,边摸边喃喃道:“师父,你打算回去吗?”   赵洛懿“嘘”了一声,漠然低头吻李蒙挺秀的鼻梁。   李蒙也不是真的需要回答,只是屋子里太安静,他想说点什么。   “以后我们干什么?还有本钱吗?我们做点什么买卖,养一只狗,一只猫。黑胖不知道跑哪去了,你说它以后会不会跑回来?”李蒙抬起清澈的眼看赵洛懿。   “不知道。”   “那买不买?”李蒙问。   “安顿下来再说。”沉默时的赵洛懿暗含一股威势,李蒙却不怕他了,手在他胸前不住捏来捏去,赵洛懿脖颈微红,喘了口气,“今晚休息。”   李蒙含糊地“哦”了声,手反正不停。   外面有人敲门,赵洛懿去接过盘子,给了钱,没让人进来。   许久没吃过的芝麻汤圆又甜又糯,还没下嘴,香气就让李蒙直咽口水,吃了一碗不够,还把赵洛懿的吃了一半,又喝完一碗微甜的汤,才摸着滚圆的肚子躺到榻上,一会儿闭眼一会儿睁眼,边滚边等赵洛懿上来。   后来赵洛懿给他擦脸擦手,李蒙都已经不知道了,收拾完师徒俩抱着睡了,次晨没人叫起,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早饭又吃了凤阳特产的青糕,是一种绿绿的树汁糅成,下锅油炸至表皮酥黄,以大片的竹叶包着呈上来,颜色好看,清香扑鼻。就是吃太多有点油腻,配当地的一种苦茶,回口甘甜。   李蒙打着嗝儿被赵洛懿抱上车,马车开动时听见赵洛懿低沉的声音让他睡觉,李蒙便翻出车上的薄毯,裹成一个花花绿绿的茧,翻到里头去睡觉。   闲人居坐落在半山腰里,南洲的山已尽绿了,正是郁郁葱葱的时节。站在山脚下,谁也想不到,半山腰上还有那么大个庄子。   走上去李蒙已是满头大汗,暑热不见半点消退,又是午后。   “背你。”赵洛懿手向后拍了拍,李蒙笑呵呵地趴到他的背上,两条腿贴着赵洛懿的臂膀晃来晃去,两手也不空,给赵洛懿捐风。   林子里一阵风,顿时带来一股难言的凉爽。   李蒙有点困了,扇了没两下,闭着眼盹儿了过去。   赵洛懿把人放下,摇了两下,李蒙揉着眼站好。   “玉佩。”   李蒙从荷包里翻出赵洛懿的玉佩来,给他,道:“都来第二次了,不能还问我们要信物吧?”   开门的是个老头,李蒙隐约记得那人好像是这里的管家,嘴巴一张。   老头瞪大了眼睛。   “对,就是我们!”李蒙笑道。   老头摇了摇头,没听见的砰一声关上门。   “……”李蒙无语了。   赵洛懿难以察觉地含笑揉李蒙的脑袋,李蒙没话说了,抱着他师父的胳膊无聊地踹翻脚边小石子,很快用脚在自己和赵洛懿站的地方摆了一圈石子。   “咱们以后也盖个庄子,选个山头,占山为王。”   “行。”赵洛懿淡淡道,“叠翠山不错。”   李蒙一愣,反应过来,面无表情道:“那是座和尚山,要出家吗?”   赵洛懿煞有介事看了眼李蒙,“小少爷英俊,剃了头也好看。”   “……今晚就给你剃。”李蒙不怀好意道,自己脸先红了。   赵洛懿笑了起来,“你打得过,都随你。”   李蒙不说话了,扑上去抱住赵洛懿的脖子,发热的脸颊贴着他的颈子蹭,赵洛懿耳朵动了动,把李蒙扶着,低头整理自己的武裤,又给李蒙拍整齐袍子。   门缝中露出老头干巴巴的脸:“两位请。”他两只死鱼眼耷拉,交换信物,让李蒙和赵洛懿进来,把门关上,才头前带路,步伐缓慢,李蒙两人也只得放缓步子跟着,从梅花桩上过时,李蒙差点把赵洛懿闹到水里去,一路嘻嘻哈哈的,老头则始终佝偻着背带路,仿佛听不见他们的动静。 作者有话要说:  预览又看不起了。。。。Orz,晚安宝贝儿们~ 不想告诉你们光是发出来就用了二十分钟。。【手动微笑 ☆、九十七      老头先把两人带到住处,还是上次住的地方,院子里很冷清,两个婢女站着听候吩咐。   李蒙和赵洛懿两人才带一个包袱,简单收拾了一下,各自洗了把脸,换上干净袍子。   站在廊檐底下,李蒙伸了个懒腰,到了这里才有一种彻底摆脱追踪的感觉,也许是因为闲人居在山上,寻常人找不到,找到也进不来,就像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庄上种了不少品种的竹子,风过处簌簌作声,翠色满眼,使人心胸开阔。   伸手拨了下窗户下吊着的一排竹片风铃,李蒙打了个哈欠,透过雾蒙蒙的眼看赵洛懿,赵洛懿在看一样东西,是留给李蒙那幅南湄的地图,经过海水浸泡,靛蓝色染料有点掉色。   看见李蒙在看,赵洛懿把地图收了起来,李蒙在桌子另一侧坐下,半身趴在矮几上,时不时盯赵洛懿一眼。   “看什么?”赵洛懿卷起地图,自然而然收在包袱里。   李蒙突然跳起来,兴致勃勃地叫婢女去拿家伙,搬了张椅子在院子里。   “把胡子刮了。”胡子扎在手心的感觉痒酥酥的,阳光让赵洛懿闭上眼,刚毅的轮廓、浓黑平直如同剑锋的眉,高挺的鼻如同远山,唇线很硬,整体看上去都透着冷漠的气息。李蒙手掌贴着赵洛懿的侧脸,把他摇来摇去,赵洛懿由得他摆弄,两腿自然而然叉开,手握着椅子扶手。   赵洛懿的下巴在李蒙手里变得光滑起来,他两手合十搭在腰前,腿上忽然一沉,手按住了李蒙腰际。   李蒙闭起眼嗅闻赵洛懿脸上的皂荚香气,忍不住以唇抵着赵洛懿下巴磨蹭。   手指摸到李蒙的耳廓,他耳朵冰凉的,赵洛懿手指头钻进李蒙耳廓,还想往耳孔里钻,李蒙觉得痒,甩了甩头。   “过来。”赵洛懿神情温和,示意李蒙往上趴点儿。   李蒙再往前,两人的月夸部就贴在了一起,彼此都有了反应,日光正好,赵洛懿脸色苍白近乎半透明,李蒙摸了摸他的脸,又摸他的下巴和脖子。   蝉叫声不绝于耳,大秦南部的夏季还没有结束,北边已是七月流火的初秋。   “师父。”   “嗯?”   “师父。”   “嗯。”   “拔蛊会不会有后遗症,我会傻吗?”李蒙眼睛发亮地看着赵洛懿。   “你好像很期待?”赵洛懿揉弄着李蒙的头发,把李蒙梳得整齐的头发拨乱,绕在指头上玩。   “要是我傻了,你会嫌我吗?”李蒙脑袋搁在赵洛懿胸口。   “会。”赵洛懿道。   赵洛懿冷冷淡淡的性子,说不得真把自己丢了就跑……好舒服的日光啊,李蒙有点晕乎乎起来,手吊在赵洛懿身侧,松松地搭着他,犯困地打了个哈欠。   赵洛懿摸着李蒙的头发,淡漠的神情中夹杂一丝温柔,有一下没一下摸李蒙的耳朵,又小又凉的耳朵,挺好玩的。   傍晚才有人来叫师徒两人去用饭,李蒙给赵洛懿穿戴好袍子,南湄人的东西都没带过来,包袱里就两身粗布袍子,足踏一双玄靴,剃了胡子显得人年轻。   李蒙越看就越爱,忍不住捏了捏赵洛懿的屁股,习武之人浑身上下皮肤都很紧实,李蒙又尤其喜欢赵洛懿的胸肌和臀部,充满亟待爆发的力量。   赵洛懿扯直李蒙的领子,低头在他脑门上亲了亲:“找个时候带你做两身衣服。”   “你也做两身。”   “好。”   都收拾妥当,赵洛懿就牵着李蒙的手,一摇一晃地往外走,被婢女盯着看也没有半分不好意思。李蒙脸上有点发红,尽量镇定地问都有哪些人一起用饭。   “家主人与夫人都在,孙大夫还没回庄子,夫人说赶明儿孙先生在时,另再聚便是。两位这边请。”婢女侧低头,鬓边一朵粉色绢花映得脸色微红,艳若海棠。   “想不想娶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赵洛懿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李蒙能听见。   李蒙听见了也当没听见,抬头就看见赵洛懿俊朗英武的脸上带着一抹促狭的笑。   不知道什么花从架子上垂落,赵洛懿伸出一只手,遮盖李蒙的额头,翠色从他粗长有力的手指上滑过去。   稀稀疏疏的明灯渐次亮起,照亮这座隐藏在山中的庄园,赵洛懿漫不经心的侧脸就在前方,李蒙感觉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安稳和踏实,走上前去,自然而然握住他的手。赵洛懿就低头看他一眼,李蒙嘴唇微启,有话要说的模样,最后红着脸低下头,像个小跟班,随在赵洛懿身侧。   “早听我家老爷提起二位,前次你们来,没有好好招待,今日特意请了外邦来的厨子,你们师徒只管随意,不必客气。”说话的女人一袭水红长裙,面上不施半点粉黛,除却手上一枚翡翠戒指,全身再无一点首饰。   李蒙想起来上次来时,下人送的青梅酒,说是这位夫人酿的,不禁添了几分好感。   观其形容,只觉亲切非常,声音听来也很是温柔。女人端起酒碗时,旁边坐的男人才动了动,按住她的手,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女人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酒碗还是让人收了,换上温水。   李蒙简直掩饰不住好奇。   赵洛懿依旧端正坐着,目视中庭弹琵琶的歌姬,歌姬脸上遮一层轻纱,透出的轮廓也甚是美丽。   听的是大秦流传数百年的曲,建筑是熟悉的红瓦绿墙飞檐勾角,李蒙不禁沉浸在慵懒惬意的气氛里,连着酒也多喝了两杯。   听见赵洛懿问起孙天阴,李蒙咂嘴抬头,恰对上女主人带笑的眼睛,遥遥以茶代酒敬他,李蒙赶紧端起来喝了。   “孙先生进山采药了,不日即归,不妨在庄子里住下,等他们师徒回来。”赵乾德放下给夫人夹菜的筷子,对赵洛懿举起酒碗,“南湄之行凶险非常,你能平安归来,实在值得庆幸。”   赵洛懿指腹贴着碗边,若有所思,半晌才有举碗的意思。   两人碗底俱是空了,赵洛懿才道:“我手里有一件东西,本上交给了朝廷,犹不放心。交上去之前,我临摹了一份,想交给你。”   赵乾德尚未说话,他的夫人轻蹙着眉:“老爷如今不过问朝中事。”   赵洛懿不置可否,淡道:“东西给你们,要怎么处置,我不管。”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李蒙明显察觉到席间气氛冷下来,他埋头填饱肚子,回去路上一直在打嗝。   “师父……”李蒙嗳出一口气,被赵洛懿背着,简直要吐出来了,婢女离去,已经到了他们住的院落门口,他拍了拍赵洛懿的肩,“我下来走走,吃太饱了……”   赵洛懿一直没说话,李蒙怕他不高兴,边走边问:“这家主人是什么人?上次你说,他算是你的兄长?亲的?表的?认的?”   院子里还扎着秋千,赵洛懿走去,试了试秋千架,挺结实,把李蒙抱到秋千上坐好,到后面去推,推得不高,免得李蒙吐出来。   “同父异母。”   凉爽的晚风吹来,李蒙觉得舒服了点。   “那他是个什么王爷了?”李蒙大声问。   “从前是。”赵洛懿走到一旁,抬头看李蒙荡秋千,李蒙也长高了,秋千架对他而言有点小了。赵洛懿眸色深沉,不知不觉间,李蒙也变了不少,看上去不再有那么多心事,但李家的仇,李蒙绝不会忘记一刻,只能说明,他现在更会藏心事,知道什么时候要把仇恨隔离在心里,至少不妨碍到正常的生活。   “你要把南湄地图给他,让他去打仗吗?他以前打过仗吗?”李蒙被风吹得闭起了眼睛,赵洛懿一会儿推一下,秋千越荡越高,他忍不住大叫起来:“别推了,别推,我要吐了。”   秋千慢慢停下,赵洛懿跟着李蒙坐在秋千上,李蒙往旁边让了让,按着胸口以下副部以上的位置,赵洛懿手跟过去帮他揉,平静道:“不是想让他做什么,而是这图给他,比放在我这里有用。当年若不是他,大秦版图未必是今日这样。我父……那个人的儿子里,他最能干。”   李蒙捏了捏赵洛懿的胸,斜眼睨他:“你呢?”   “我不行,他都有两个孩子了,如今夫人又有了身孕。”   “……”李蒙嘴角抽了抽,“跟着安巴拉你学坏了。”   赵洛懿邪性地一勾嘴角,一手绕到李蒙那边,倾身想亲他。   秋千架发出难以承受的艰难口申口今,吱呀——砰!   “呸呸呸……”李蒙灰头土脸还没爬起来,被赵洛懿压在地上,鼻息间尽是男人雄浑的吐息和泥土潮湿的腥气。   四目相对,李蒙忍不住抱着赵洛懿的脖颈,两人在天地间,亲了个昏天暗地。当晚澡也没再洗,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撩拨了情谷欠,缠绵到天快亮时,李蒙脑袋靠在赵洛懿汗湿的肩窝里,倏然浑身一颤,懒洋洋地睁开眼,天色依旧混沌,什么也看不清楚。   “师父你……啊……”李蒙失神地半闭着眼,只是把赵洛懿抱得更紧,彼此气息交错。   夜晚剥落了清醒的伪装,只剩下本能的占有。   黎明前潮湿的夜气笼罩着虫鸣与朝露,溟濛的青色晨辉里,赵洛懿埋头亲吻李蒙的脖子,深深出气,双臂抱紧他,额头在李蒙的耳朵、颈子上不住磨蹭,他想把这个人揉进身体里,填补二十多载以来难以弥补的孤独与恐惧。   两天后接近晌午时,赵洛懿赤着膀子,上身满是汗,从外面进来,站在院门外拍身上灰。   院子里已经摆饭了,李蒙看见他,打了水过来给他擦脸擦手,师徒俩刚坐下吃饭。   “开饭了啊,都说等一会儿再来,这么不赶巧。”还没看见人,孙天阴大喇喇说话的声音就先传来。   他身后跟着心不甘情不愿的姜庶,拽了拽他的袍袖,孙天阴站在原地等他跟上来,师徒俩一齐走过来。   不用李蒙吩咐,婢女加了碗筷上来。   “这是什么?生核桃仁吗?”孙天阴灰头土脸,身上灰袍沾着不少泥灰。   “淋了麻油。”李蒙笑道,请姜庶也坐下,姜庶叫婢女打水过来。孙天阴只吃到一嘴核桃仁,就被抓着洗手了,姜庶给他擦脸,他就闭起眼睛,惬意地等人擦,细细两道眼线像猫一样。   姜庶则板着脸,收拾完了,端起孙天阴的碗。   “那个不要……哎,说了不吃炒蛋,反了不成……”孙天阴怒道,姜庶转回头看他一眼。   “行行行,好了,只要一点。”孙天阴被姜庶冷冷的眼神看得一下没了气焰。   李蒙觉得好笑,赵洛懿则微蹙眉看着他们两个,等姜庶给孙天阴拣完菜,才重新举起筷子。   李蒙爱吃鱼,赵洛懿给他剔鱼腩肉。   “不吃虾仁。”李蒙分神说了一句。   赵洛懿眉毛一动,筷子调转方向,丢进了自己的嘴。   孙天阴满怀怨念地盯压根不为所动的姜庶,闷头和自己碗里堆成小山的各种菜斗智斗勇。   花架上垂下的紫色花苞被风吹得摇来晃去,四张躺椅排成排。   “吃了饭就躺着对身体不好。”姜庶朝屁股已经坐上躺椅的孙天阴说。   奈何孙天阴已经闭上眼睛,这时候再要拉也拉不起来了,姜庶纠结了半天,只得也在旁边躺下,孙天阴另一侧躺着赵洛懿,赵洛懿那边李蒙在揉肚子,吃得太饱,时不时打个嗝儿。赵洛懿则一手摇大蒲扇,风可以吹到李蒙那边。   “我说……你这么惯着他不成,将来就要管你啦。”孙天阴特意压低了嗓音,眼角还夹着风瞥姜庶。   姜庶闭着眼好像在午睡。   “不会。”赵洛懿淡道,瞥一眼孙天阴,“还有几天了,先生有什么要准备的药材和器材,可以吩咐在下。”   孙天阴摆了摆手,“哎,不用,你们走后我一直就在准备。此前听说你们去南湄了,还担心不能及时赶回,现在好了,你们两个一路舟车劳顿,想必很累。我看你现在……”   李蒙顿时竖起了耳朵,不由自主往孙天阴看。   孙天阴笑了起来:“你们现在都需要好好休息几天,眼下只需要安心等日子即可,十六当晚,即可拔蛊。我那师弟这阵子没有到处找你们?”   “找了。找到南湄来了。”   孙老头也去南湄了?李蒙顿时皱眉,赵洛懿之前怀疑曲临寒是内鬼,师兄也承认,再后来就不见了,会不会被肃临阁找了回去?   “师父。”   赵洛懿看向李蒙,只见李蒙神色有些犹豫,半晌迟疑道:“祭典时你和肃临阁的人对上了?”   “嗯,孙老头没有出现,但早已经查到,那几日他已经在大都。萧苌楚来了,已经被我废了武功。”赵洛懿有一瞬间表情不大自在,“在断龙崖时,我已经警告过她,是我对不起师父,没有照看好这个师妹。只有将来有机会坐在一起,再好好教教。”     李蒙点了点头,“有没有可能,师兄被肃临阁的人带走了,他是二师叔的人,而且听师兄话里的意思,二师叔就是肃临阁阁主。我和师兄是在长老殿外走散的,而当时肃临阁的人也在那里。”   “有可能。”赵洛懿道,“继续说。”   “肃临阁还是想吞下十方楼,大师伯为了保留十方楼下来,当然,假设,为了他自己想要的地位和钱财,至少在十方楼与肃临阁对决之前,会巴着你。说实话……”李蒙坐起身,两手搭在膝上,整个人前倾,认真地看着他师父:“你有什么计划?想回楼里接手太师父的心血,还是想找个合适的地方落脚,安陵?凤阳?”   “你呢?”赵洛懿也转过脸来看李蒙,从花架上洒落的日光映照得他面部线条无比柔和,也很认真。   “我跟着你,不管最后你决定怎么过,只要调查清楚当年是谁从中作梗致使我全家被害,家仇一了,我们就过自己的日子去。”这阵子李蒙瘦了不少,但也显得有力,无论浑身散发的气质,还是越来越锋利的眉眼,都让人难以忽视他愈发俊朗起来的外表。   他过了十六,几个月后十七,还不到二十,再过几年,自己就是三十岁的人了。   “师父?”李蒙手在赵洛懿微微出神的眼前晃了晃。   “有道理,可以用这几天好好想想。”   说着赵洛懿起身,李蒙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赵洛懿在担忧什么。   孙天阴懒洋洋睨起眼:“要是你真的失忆了,你师父会不会提刀砍了我啊?”   “他敢!”姜庶怒道。   “……还是不要失忆吧,我也不想忘了这么麻烦。”李蒙嘴角抽搐,起身搓手,说:“我去看看。”他追过去,站在门上,看见赵洛懿手里握着他的烟枪,取出一块旧布,往凳上一坐,抬起一条腿,烟枪靠在上面,开始擦。   李蒙端板凳在他对面坐下,良久,才道:“师父,我想和你谈谈。”   赵洛懿吹了吹烟枪,就着湿雾擦它,长长吁出一口气,看着李蒙说:“你会一直跟着我吗?不管我去哪儿,做什么,都一直站在我这边?”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J大爷都挺受的。。。要放很久才能放出来。。。 ☆、九十八      “你想做什么?”李蒙问。   赵洛懿端起烟枪,于眼上瞄了一眼,抬头,望李蒙,沉默着没有说话。   李蒙明白这种时刻不该犹豫,但他还是想知道,赵洛懿到底想做什么。   “喝茶吗?”李蒙移开视线,在桌上找到一套茶具,新的,赵洛懿显然没有什么闲心泡茶,有什么喝什么习惯了。   回头看见赵洛懿点了个头,李蒙蹲在柜子前面找茶叶,没找到,出去找婢女取茶叶。婢女直接跟过来,给泡茶,沸水注入杯中。   水流声让李蒙心静了下来,他小心地偷看赵洛懿,见他还在擦烟枪,神情专注,似乎天下大事,都比不上他娘留下来的这件遗物。   婢女泡好茶退出,李蒙示意她掩上房门。   “师父,用茶。”   “穷讲究。”赵洛懿嗤道,心不在焉地拈起茶杯,一口就见了底。   李蒙指腹贴着茶杯,有点出神。   “想什么?”赵洛懿问。   李蒙连忙摇头,低下头微微笑了一下,坦然地望向赵洛懿:“一直以来都是我跟着你,在瑞州时,我不知道你把人引到断龙崖下,有什么安排,有几分胜算。在南湄,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全身而退,都叫我不要拖后腿,每次我都先走。也不知道,到底是对是错。”   赵洛懿也有点出神,眉毛一动,“要是你没有跟来,也许我真的无法回来。”   室内涌动着一股难言的缄默,袅袅白烟自碧绿茶汤中腾起。   李蒙视线有点模糊,难受地眨了眨眼睛,干涩的声音说:“我想跟着你。”他抬起了脸,认真看赵洛懿。   这样略带恳求的眼神让赵洛懿无法再回避,李蒙的恳求,比任何人的恳求,更令他难以忍受。   赵洛懿鼻翼翕张,良久,自斟自饮一杯,左手握住微微发抖的右手。   “我走的,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不知道路上会有什么,所以永远无法给你保障。”赵洛懿说话磕磕绊绊,眼神闪烁,这让李蒙觉得格外不安,要说什么时,被赵洛懿一个手势止住。   赵洛懿捏住自己鼻子,松手后深吸了口气,仿佛要说的话太难组织起来,他看上去也迷茫。赵洛懿暴躁地抓了抓头发,头顶上毛躁的发髻摇摇欲坠。   李蒙忍不住笑了起来,把赵洛懿往榻上推。   “做什么……”赵洛懿两手扶着李蒙的肩头,艰难喘息,出气滚烫,看着有点情动,一手向后撑着,“小心点,剑在榻上。”分出一手去摸李蒙的耳朵,李蒙皮肤细腻白皙,让赵洛懿看着不住喘气,“要是什么都不管,想把你养在家里。”   “养在家里做什么?”李蒙埋头去抽赵洛懿的腰带。   “你们官家那些会玩的子弟,不都兴把年轻貌美的少年,豢养在府上,当……当……”赵洛懿被摸得舒服,手指一寸寸抵着李蒙的发根,李蒙束发的带子被他扯下来绕在手指间,方才还冷漠的杀手,一时间胸臆之中,涌动着无法言说的柔情。   “当什么?”李蒙亮晶晶的眼睛看他师父。   “……”赵洛懿要命地咬牙忍着,警告道:“别乱来。”   “嗯,当什么?”李蒙亲了亲赵洛懿的嘴角,饶有兴致地舔了舔他的耳朵,惹得赵洛懿倒吸一口气,腿忍不住绷紧。   “娈童。”赵洛懿板着脸,语气却极暧昧,热气喷在李蒙耳朵上,一下他就绷不住了,笑得满床打滚。   赵洛懿无奈地坐起身,把李蒙扳过来抱着,捏起他的下巴啃一口嘴唇,“敢戏弄师父了,现在做吗?”   李蒙这才想起正事,靠着赵洛懿的胸膛,玩弄他的手指,抠他指上的茧子。   “不做,有事说。”李蒙一本正经,平静道:“我是打算跟着你的,已经说过了。你这人,哪儿都好,有一点很不好。”李蒙加重了语气,转过身,“除非骗我先走的时候说得好像只要逃过一劫就会安心带着我远走高飞,只要日子平顺了,就不知道在想什么了,你到底……”李蒙歪了歪头,“是不是有个孪生弟弟。”   “……”   “你想要我吗?”李蒙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亲了亲赵洛懿的鼻端,眼神依依不舍,把要凑上来的赵洛懿向外一推。   “我娘走得早,打我记事起,爹总是板着脸,待两个兄长很是严苛,花用的银子虽从不短我们的,但父子之间言笑晏晏的情形总是寥寥。有时候我常常想,要是娘还在,就会有人陪他说话了。”李蒙捏着赵洛懿的下巴把他头抬起,细细打量,“反正咱们在一起了,凡事得有商有量,你手上沾的人命债,死后才会清算。活着一日,你的命就是我的,阎王爷也不能抢。”   赵洛懿愣住了。   “有我这么通情达理的相好,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李蒙脸上微红,轻拍赵洛懿的脸,“你再这么婆婆妈妈的,我就生气了。”   “……好怕哦。”赵洛懿回过神,面无表情地说,眼中却蓄着一丝笑意。   “我说完了。”李蒙耳朵直发烫,下床去,系好袍子,转身刚想说什么,被赵洛懿从身后抱了住。   赵洛懿以下巴蹭了蹭李蒙的发顶,盯着少年人红透了的耳朵,不知不觉开了口:“有一年师父带我去中安过年,给我买了一块松子糖,很小一块。我才知道,原来除了咸、酸、苦、涩,世间还有甜这种滋味。在中安城,大家接头的地方,在一间种满桃李树的宅子里,瑞州干燥,种不出桃花。那户人家的桃花当时开得正好,一地铺着碎红。我才知道,原来桃花开了是万物复苏冰破雪融的春天。”   李蒙安静地听,不知道赵洛懿想说什么,不过他很少听赵洛懿这么耐心地说一长串话,整颗心都变得无比温柔。   “没有遇见你之前,虚度太多年岁。”赵洛懿说话磕磕绊绊,有点不好意思,逼自己直视李蒙,“我心里有太多肮脏龌龊,你不一样……”   “别这样,师父,你是十方楼第一杀手。”李蒙出声提醒他。   赵洛懿笑了起来,笑容不很自在,“武力压服别人,是下下策,但要讲道理,我不会。在我的成长里,没有相敬如宾,没有白头偕老,没有举案齐眉,没有琴瑟和鸣。我娘是一个无情的人,我爹,我爹我都没有见过,不过听师父的话,多半也是寡情之辈。”赵洛懿喘了口气,睁开紧闭的眼睛。   李蒙感到握着自己的手力道紧了紧,另一只手搭上赵洛懿的手背,轻轻抚摸。   “我没有一个好的榜样。”赵洛懿喉中哽塞,盯着李蒙。   李蒙凑上去吻他,吻得极轻缓,“老楼主呢?”   赵洛懿淡淡笑了笑,摇头:“求而不得有什么意思,与其求不得,不如不求。”   “你已经得到了啊,想赖账啊?”李蒙不禁驳道。   赵洛懿又是一愣,终于乐了,好像豁然开朗想通了什么事,一簇微光在他眼睛里慢慢舒开,他两手捧着李蒙的脸,与他额头相抵,“我是想过,要是我死了,你就自由了。你年纪还小,还能重新开始。想着想着,又不甘心,从前没见过一点亮色,从一出生,我的存在就为了报仇,我的母亲想让我杀死父亲。没想到先帝自己死了,我娘也死了,一脚踏了空,这辈子就没了着落。多活一天,少活一天,都一样。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不知道该办什么事,但又总觉得有使命在身。”   虽然赵洛懿语无伦次,李蒙却听明白了。他有非同一般的身世,又得到了南湄地图,在十方楼是最厉害的杀手,众人不服赵洛懿,却拿他也没有办法,无论是敬或是惧,总归还是让着他。他的父亲是大秦皇帝,母亲是南湄神女,这样的身世让赵洛懿根本不能去相信,自己能像个寻常人过完安稳的一生。何况他是杀手,过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习惯了锦衣夜行,要让他在日光下行走反而难安。   “使命就是收养我啊。”李蒙乐呵呵地拍了拍赵洛懿的头。   “……”   “说认真的,我懂。”李蒙道。   “你懂个屁。”赵洛懿哭笑不得。   李蒙眨了眨眼:“我真的懂啊,我也觉得自己使命在身。”李蒙犯愁地长出一口气,“李家就剩下我一个了,要不是老天爷想让我报仇,为什么要留我一个呢?遇见你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厉害又冷漠的人收我当徒弟,当然是为了让我成功复仇啊。包括肃临阁那些喽啰找上门来,我也觉得这应该是通往复仇的康庄大道吧。”他点点头,“这都是命,要认。”   “……”   “你看遇到我的时候,本来你应该也没多想喝酒,也不想惹麻烦,结果惹上了,这就说明,是有人安排你来帮我。我很感谢这样的安排。”李蒙还想说什么,却没说了。   赵洛懿吻了吻他的眉毛,“老天爷安排我们做彼此的家人。”   “不是娈童吗?”李蒙道。   两人看了一会儿对方,忍不住都笑了起来,李蒙懒洋洋地靠着赵洛懿,感觉他紧绷的身躯放松下来,胸肌捏上去很有手感,赵洛懿的表情像一只餍足的大猫,应该被摸得很舒服。   “以后有事都告诉我,我都要十七了,你别老把我当孩子看。”李蒙絮叨道。   “嗯。”赵洛懿沉沉的声音响起。   “对了,”李蒙坐了起来,回头看他,“你回十方楼帮他们打架吗?”   看赵洛懿又纠结起来的神情,李蒙忍不住叫道:“才说好的!”   赵洛懿温和地说:“头一件大事是给你拔蛊,回去的事我确实没想好。”   “那你怎么想的?”   赵洛懿憋了一会儿,觉得不能食言,表情仍透着一丝别扭,“看吧,还会有人来求我。”   李蒙嘴角抽搐:“你该不是想着让他们三催四请再回去吧?”一看赵洛懿坦然的神情,李蒙忍不住笑了起来,摇摇头,趴在赵洛懿身上,兴致勃勃地把玩他的裤腰带,脸隔着袍子蹭赵洛懿的腰,“行吧,咱师父也是人物,不能让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对!”赵洛懿道,将李蒙往身上一带,不客气地亲了上去。   接连下了几场雨,七月上旬,南洲的秋季来了。   早桂开得闲人居日日笼罩在一股沁人心脾的香甜中,赵乾德的夫人比谁都热情,三不五时差下人送些小点,有时候是黄金卷,有时候是花生酥,赶上摘桂花了,又叫人送了桂花蒸糕。   李蒙成天吃点心都吃饱了,没事就躺在院子里席上看孙天阴那里搜刮来的志怪小说,孙天阴也是个奇人。   父亲最看不上各类小说,看见家中子弟只要是看这些,拿住就是一通训,还不算完,书也得上交。本来几个兄弟还揣测父亲是不是自己拿了看,结果李陵有一天把他们都叫去跪着,当着几个儿子的面亲手把“邪书”丢火盆里烧了。自此再无人敢在家里看这些,都是不入流的东西。   孙天阴听了,偏要让李蒙借走去看。   初开始李蒙翻一页就在心里念一句,父亲莫怪。   看到后来浑然忘了晨昏,早上醒来躺在榻上歪着身看,下午吃了饭又叫人在院子里摆躺椅看,总之没个正形,忘我时哈哈大笑或是大骂不止。   唬得赵洛懿叫孙天阴给李蒙把脉。   “失心疯。”孙天阴高深莫测地压低声音道。   赵洛懿:“有劳孙先生,开两贴药吃。”   “不必,早起早睡多运动。”孙天阴挤了挤眼睛:你懂的。   第二天李蒙就起不来了,果然见好,到了下午又看,不过每当赵洛懿出现,他就换地方,反正小说和赵洛懿不能出现在同一空间,免得又被“运动”。   眨眼月亮缺了又圆,七月十三,孙天阴和姜庶出去采药,赵洛懿跟着去保驾护航,他是担心孙天阴不能按时回。   李蒙很久没早起,根本起不来,在床上含糊说了句:“当心些,早点回来。”被赵洛懿逮着下巴亲了口,意识已经很模糊,再醒来的时候,人都已经走了。   没人管着,李蒙当然又翻出前日看了一半的书躺在院子里看。   进来个人,报说有人来找,李蒙很是发懵,让下人带人进来,心里却嘀咕不止:谁会知道他们在闲人居啊?而且还能找到这地方,殊不知闲人居隐在山中,很不容易找。   李蒙收拾妥当,走到中庭,就看见花厅上坐着个人,身材微胖,对面坐着疏风,疏风四处乱看的眼睛,刚好就看见了李蒙。    ☆、九十九      “三师叔,疏风师兄,你们何时回来的?”   疏风不耐烦地推开李蒙递过去的茶杯,“我们千里迢迢去找你们师徒,不声不响你们就走了,算什么兄弟?”   梼杌低喝道:“疏风,不得无礼。”   疏风不服气地按膝作势要起身,又憋住了,气哼哼的。   李蒙四处看了看,门口站着的两名侍从,看到李蒙手势,识趣地退远。   “当时情势紧急,没有来得及跟师兄、师叔商量,这杯茶,算赔罪了。”李蒙一手拈杯,一手举袖,态度恭谨。   疏风哼哼一声,将要说话时,被梼杌拽住袍袖,不服气地白了李蒙一眼,却不得不端起茶杯,喝一口便重重将茶杯按在桌上。   梼杌没有理他,慢条斯理用完茶。   疏风撇了撇嘴,跪直身给梼杌擦嘴。   “二师叔没来?”赔罪请茶的空隙里,李蒙心念已转了又转。   要是曲临寒所言非虚,地宫那日,霍连云可能就在长老殿外。只是最后他为什么不显身,派的却是萧苌楚,萧苌楚显然不会是赵洛懿的对手。肃临阁所有命令,都透露着一种前后矛盾的感觉,这说明霍连云自己也在犹豫,拿不准以什么态度对待赵洛懿。李蒙还有一个未求证的想法,但总觉得不大可能,刚一冒头,就被自己强行埋下去。   “二师兄回灵州去处理一些事情,派人送我们从南岸回来。”梼杌道,大抵受伤以来,梼杌清减了不少,面色也有些病态的苍白,眼上黑布蒙着,透出几丝文质彬彬的意味来。   “你们也走的水路?”李蒙眉毛一扬。   霍连云哪来的船?大秦的手已经这么长了?要是控得住水路,很多问题就好解决了。   “混在南湄的货船里,差点没吐。”疏风没好气道。   梼杌微微笑了起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入了这一行,还有什么希望做人上人,能做个体面的人都不错了。”疏风说着风凉话,指腹贴着杯子,取了梼杌的杯过来烫洗,给他换温水。   外面艳阳高照,打从来了闲人居,日子变得安稳漫长,浑然是一处世外桃源。李蒙都快忘记刚回来差点被饕餮抓回去那事儿了,现在对面坐着梼杌,看着梼杌的盲眼,他才意识到,什么都没变,十方楼还在,楼里弟兄不少,都得安顿下来。   肃临阁依然虎视眈眈,假的百兵谱交上去了还不知道怎么样,曲临寒的下落也还没找着。   “对了,三师叔,你们回来路上,可曾见过我师兄?”李蒙问。   “王家的小子?”梼杌冥神想了会儿,摇头,“你师叔现在看不见,就算他从我跟前走过,也见不到。”   疏风坐了回来,抓着梼杌的手,合拢他的手指,才收起满脸的不耐烦,仔细想了会,“你不说,还想不到那儿去。我们几十号人,住在同一个船舱里,人挤着人,不知昼夜,那个气味……”疏风喉头鼓噪,脸色很难看,有点想吐。他捏着鼻子,艰难吞咽,气顺了才又道:“倒是有那么二三者,背影看去有点像你师兄。”   “……二三者?”   “嘿,能看到疑似的就不错了,谁也没告诉我得盯着他啊。也就那么丁点儿像吧,也许就是长得像的,未必就是,只要身高体型差不多,背后看去,那不都差不多嘛。”疏风大喇喇道。   李蒙想了想,道:“嗯,可能真的不是。”   “不过……”好像想起什么恶心人的事,疏风为难地皱了半天眉头,末了,手背一搓嘴唇,结结巴巴地说:“同船的还有个老头,你说奇不奇怪,咱们是谁啊,十方楼三当家的……”说着疏风小心翼翼看了眼梼杌,见梼杌嘴角略微向下,改了口:“老楼主的入室弟子,是靖阳侯让咱们坐的那艘船,偏偏了,我们没有单独的船舱住,那个老头,却有单独的房间。船上人说他是贵客,谁能有咱们身份贵重?他还能攀上哪个比靖阳侯更有面子的来,难不成是皇亲国戚?也不能有那么丑的皇亲国戚罢,老得那个样子。”疏风啧啧咂舌,想不通地甩了甩头,“你是没见他坐的轮椅,那个华贵,一身儿的上好锦缎,带的人走路都带风,他身边倒是有个人,背影跟你师兄很像。不过第一天就被蒙着头带上船,之后送进那老头的房里就没出来过,样子没瞧见,估计不会是曲临寒那倒霉蛋子,不然……”话声透出一丝局促不安的尴尬,“那老不死的能有什么福气消受,怕就是看两眼,过个手瘾。”   李蒙听明白了,疏风以为那人可能是被个老富商看上了,因此觉得不像曲临寒。   “你们上岸后,那艘船去哪儿了?”李蒙神色剧变。   梼杌虽然看不见,但听李蒙说话语气变了,立刻觉出什么,忙道:“怎么了?”   “这事我上哪儿知道去,你师兄又不是万事通,也不是神算子,师父同我一上岸,那船去哪儿也和我们不相干了,谁管它能去哪儿?”疏风说得口干,忙捉起杯子喝水,杯子还没凑到嘴唇上,就被李蒙按住手,水洒在桌面上,疏风登时怒了:“撒手!”   “疏风。”梼杌略带警告意味的声音说,转而朝李蒙道:“李蒙,你想到了什么?那艘船去了哪儿我不知道,但他带的一味药,只有中安才能买。至少它的终点,很有可能就在中安。”   疏风手向上提,扒开李蒙,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看在梼杌面子上,才没再说什么。   李蒙勉强吞咽两口,忙倒茶喝,定了定神。抬头看见梼杌的盲眼对着他,李蒙心里很挣扎。   梼杌站谁的边还不知道,表面看来是站他师父。十方楼经此一变,谁都可能会背叛,原本慈眉善目的饕餮,谁想得到是四人之中野心最大的一个。霍连云更可能是肃临阁阁主,赵洛懿真正要面临的强敌,不是别人,是朝夕相对了十多年的同门师兄,当年十方楼中,和赵洛懿关系最好,最豁得出命去挺他的,无非就霍连云一个。   “疏风师兄……”   “哼。”疏风冷道。   “你在船上看到的那个老头,是不是自腰以下,都没有?”李蒙问。   “你怎么知道?”疏风瞪大了眼睛,“你也见过?长得怪瘆人的,我是无意看见他的随从抱他从轮椅上下来,空荡荡的,身量如同小孩,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看见我了,好像还对我笑了一下。”疏风用力捏自己的肩膀和胳膊,不由自主一哆嗦,“吓死人了。”   李蒙不说话了。   未几,疏风憋不住了问:“到底怎么回事?”   李蒙略带怀疑的眼神从疏风身上滑向梼杌,梼杌则神情淡然,李蒙不说话,他便静静喝水,或是端坐着,也不催促。   终于李蒙下了决定,有点紧张地端起茶喝了一口,道:“我师兄曾经中途反水,受命于肃临阁,他说二师叔是肃临阁阁主。疏风师兄见到的那个老头,是毒圣孙天阴的同门师弟,一样擅长用毒,我身上所中蛊毒,就是他下的。那日我和师兄在南湄走散,就在那附近,师父曾见肃临阁的人,如果师兄也回来了,多半是被肃临阁的人带走。没有那么巧的事,正好孙老头带了个和我师兄看上去很像的人,也许就是他。”   疏风愣了半天,好不容易回过神,难以置信地咧嘴一笑,猛拍大腿,乐道:“那敢情好,反正我们也是来劝说你们师徒去中安……”   “疏风!”梼杌猛然一声喝。   疏风连忙闭嘴。   李蒙已经听见了,本来猜测也是这件事,但梼杌不提,他自己肯定不会主动提。现在纠结到底问不问,不然装作没听见好了……   “霍连云是肃临阁阁主一事,可已确证?”不想梼杌接着问。   李蒙道:“八|九不离十,本来我们已经怀疑他,上次在小茅屋,二师叔似乎被迫吐露了一些真相,怕是他已经察觉,做的补救罢了。我师兄没有必要撒谎,种种迹象也都对得上。但如果真的是,怕就怕二师叔早已布下了局。”李蒙说话声顿了顿,担忧道:“我师父素来不过问楼里事,除了十方楼不能跟着朝廷,这也是太师父的意思。玩心计,恕小辈直言,师父和师叔您,恐怕都不是二师叔的对手。”   梼杌沉吟片刻,道:“师父的心血,自然不能让给朝廷,何况十方楼的弟兄们也不是杀人工具,肃临阁行事狠辣,毫无人道可言,道不同,怎可为虎作伥。”   梼杌扬了扬头,几乎让李蒙觉得他能看见,只见他抿了抿唇,方道:“倒是我一直以来过于迟钝了,竟没有察觉霍连云的为人。”   李蒙忙安抚道:“师叔言重。”   “实不相瞒,肃临阁已将战书下到我的手里,提出要在明年元宵节之时约战,此战关乎师父遗志,不敢大意,才来寻你师父。不知道你以为如何。”   在这儿等着他呢,李蒙本以为梼杌不会提了,不想他竟这么直接。   干笑两声,李蒙道:“师父现在不在,等他回来……”   “我想知道你的意思。”梼杌握住了李蒙的手,用力在他掌心捏了两下,黑布下的眼睛仿佛正一动不动地凝望他,甚至带着恳求。   “你觉得,此战是否应该。饕餮应当已经收到同样的战书,如果霍连云是肃临阁阁主,那他就不能用,要出战,我们只有三个人。现在我是个半残的,饕餮未必可信,如果战,得让你学一套速成的功夫,这门功夫是你师父的亲娘传下,我们都不会。”   李蒙听得嘴都张大了,颇是愕然:“不是……三师叔,我起步晚,实在不是练武功的材料,如今勉强能自保,要替十方楼出战万万不可,我师父也不会答应。”   外面走进来个人,男人浑厚的声音如同晨钟,驱散一宿冷寂长夜般侵入梼杌瞎了数月的世界之中。     “我们都不去,别白费功夫,若是来找我叙旧,可以住下。若是为了别的,老三,现在你就可以带着你的徒弟请了。”赵洛懿搓着手进来,直接坐到李蒙旁边,把他的手抓过来,仰起脸:“去打水,爬了一天山,吃了一肚子土。”    ☆、一〇〇      李蒙打了水进来,赵洛懿边擦脸边说话:“东西齐了,完事就选个地方过去,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儿。”   李蒙愣了愣,意识到在和自己说话,略有点尴尬。毕竟梼杌和疏风还没死呢!都等着赵洛懿发话,怎么就不能按常理出牌!   “再……再说吧……”拧干帕子搭在铜盆边缘,李蒙把盆子往旁边一推,不打算就出去,看赵洛懿坐姿别扭,过去帮他捏肩膀。   “听你言语,南湄一战,想必赢得风风光光,以水代酒,这许多年,平白占了个第三的名头,不曾为楼里做过什么事。”梼杌举袖,杯子沾唇,旋即翻扣过杯口,滴水不剩。   赵洛懿拈着杯子,一动不动。   顿时气氛凝滞,疏风几次想说话,都被梼杌按住,一脸忿忿不平。   “喝吗?”赵洛懿问李蒙。   “啊?”李蒙回过神,“哦。”伸手取杯过来,喝了个干净。   梼杌弯起嘴唇,淡道:“夫妻本是一体,蒙儿应了,想必师弟心中已有计较。做师兄的,自不会逼迫于你。”听赵洛懿一声冷嗤,梼杌又道:“我自然也是逼不了你。既然你心里有牵挂,先了了此事。就当是叙叙旧喝喝酒,除了找你,我寻来此处,也有一件事,要请师弟帮个忙,举手之劳,师弟定当不会推辞罢?”   “说。”赵洛懿尾指摩挲李蒙手背,与他的指头勾在一处,李蒙还有点懵,连梼杌都说他们是一对儿了吗?赵洛懿无父无母,只有十方楼的三个师兄算是有点亲故,这是家里已经准了?不过他师父行事我行我素,也用不着谁批准吧。李蒙偷瞥一眼,见赵洛懿嘴角微微牵起,神色缓和了不少,难不成这一下梼杌摸准了地方,竟然让赵洛懿心情好了起来。   “听说毒圣住在此处,想请师弟帮忙引见。”梼杌道。   梼杌要见孙天阴,必然是为了眼睛,医者不自医,李蒙连忙捏了捏赵洛懿的手心。   “可以。”赵洛懿点头,起来牵着李蒙就往外走,仆役过来收拾盆子。   疏风看他们走远,不满地皱起眉,“什么东西……”   梼杌头略一转,他眼盲,骤然散发出的杀意却叫疏风登时难以动弹,低头喏喏:“师……师父……弟子知错了。”   窗棂下挂的一排鸟笼里,叽叽喳喳吵闹不休,一尾凤竹随风摇摆。梼杌袖起手,云淡风轻地舒展开眉头,薄唇轻抿:“蛇有七寸,再强大的人,也有可以拿捏之处。你要学的,还多着,好在年轻,凡事虚心戒躁,不可冒进。时机到了,自然会有你一展拳脚之地。”   疏风头埋得更低:“是。”   风把窗户上的竹排铃铛吹得声声作响,赵洛懿跪在榻前给李蒙脱鞋,上来抱着便亲,李蒙边向后靠,边环着他的脖子回应,分神道:“等……等一下……”   话一出口,赵洛懿即刻会意,去关窗户。   方寸之间,床幔遮蔽两人,刻意压抑的嗓音没有漏出丝毫,唯独粗重的喘息起伏不定,数息之后,李蒙的声音说:“天还没黑呢!停!停停停!”   赵洛懿一手圈着李蒙,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侧着头吻他的额头,两个人都缩在被子里,微凉的天,倒也惬意。   李蒙脚丫子碰了碰赵洛懿小腿,帐子里光线昏暗,格外有一种暧昧的亲昵。   “三师叔说,让你教我一套速成的功夫,有这样的功夫?半年就可以和肃临阁对阵?”李蒙疑惑道,“对了,孙先生的书看完了,晚饭之前要还回去,你吃午饭了吗?饿不饿?”   “饿。”赵洛懿浑厚的嗓音格外带着一种慵懒,散发出的气息令李蒙浑身毛孔张开,顿时会意。   “不行不行,晚上再说……”李蒙拿手去推赵洛懿,被轻而易举擒住手腕,赵洛懿又吻了上来。   一早才分开,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强烈的欲望,不片刻,李蒙被撩拨得浑身发软,正事全也都抛诸脑后,赵洛懿在这件事上让人极为安心,已然锻炼成一个合格的引导者,身为陪练,李蒙满头大汗,耳朵通红地抱着赵洛懿有力的腰。   分开时赵洛懿亲了亲李蒙的耳朵,替他擦汗,“伸手。”把里衣套上了李蒙的胳膊,从背后抱着李蒙,赵洛懿靠着他的肩。   李蒙发现赵洛懿很喜欢这样,从背后抱着,他自己也怪喜欢的,就是容易睡着,温暖而安稳,太催眠了,只得强打起精神。   床帐缝隙之中,漏入的天色已见暮色,李蒙却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感觉到赵洛懿吐息在耳边,顺势摸他的鼻子和嘴唇。一阵阵满足让李蒙忍不住笑了起来:“三师叔说的那套武功,难不难学?你好好教我,别成天就知道纵我偷懒。”   “说了不去。”赵洛懿蹭李蒙的耳朵,痒得李蒙往被子里缩。   “去吧,反正你想去。”李蒙说。   “我想明白了,带着你找个地方过安稳日子,不招惹这些麻烦。”   李蒙翻了个身,看见赵洛懿已经闭着眼睛了。李蒙微微皱起眉头,“不管了?”   赵洛懿点点头,“嗯,不管了。”   “那什么时候走?”李蒙在赵洛懿怀里动了动,“要不然偷偷走,不然万一三师叔不让走。”   “他拦不住我。”赵洛懿眼皮仍然半耷拉着,脸有倦色,仿佛真的想睡。   “真的不帮忙了?”没半刻,李蒙又冒出头来问。   赵洛懿刚长出胡茬的下巴在李蒙脑门上磨蹭,道:“不关我的事。”   李蒙不说话了,过得片刻,听见赵洛懿呼吸沉稳,真的睡着了。李蒙不想睡觉,在他臂弯里翻来翻去,而且有点饿了,刚坐起身,里衣就被抓住了。   “我饿了。”李蒙说。   赵洛懿脑袋又靠了回去,含糊地“嗯”了一声,“攒个食盒,晚上我吃,要一坛子酒。”   李蒙小声答应,出了屋,婢女迎上来听吩咐。   晚饭就在院子里石桌上吃,李蒙有点食不知味,用过饭,打着饱嗝儿,一手揉肚子消食,一手端酒碗还在喝。   月洞门下两道人影,李蒙瞥了一眼,是一个人搀着另一个,他乏味地移开视线。   梼杌小心地屈膝,石凳恰到其膝弯,一手向后撑着石凳坐下。   疏风把人送过来,就走了。   “三师叔,来点儿?”李蒙笑笑地说。   梼杌吸了吸鼻子,赞道:“好酒,怕是有点辣。”   李蒙道:“嗯,就是有点辣,尝尝,我叫人拿碗来。”   梼杌喝第一口,神情如常,淡淡道:“好酒。”   虽然梼杌看不见,李蒙却一点不敢真把他当个瞎子,恭敬道:“师叔要是喜欢,我叫人拿一坛,您带回去喝。”   梼杌摆了摆手,道:“来找你不是为喝酒。”   李蒙无奈道:“师叔,师父还在睡觉,他不答应,我不会答应的。就算我答应,谁也没他那身功夫,没人调|教,一样不起作用,对不对?”   “你们俩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喉咙里一口酒喷出来,李蒙被呛得唾沫与鼻涕齐飞,狼狈极了。   梼杌又道:“可以都穿新郎红袍,花轿也可免了,就在楼里办,讨个彩头,楼里许多年不曾有过喜事了。听你二师叔说,你爹娘也都不在了,令尊李大人之事我略有耳闻,不知道你娘亲……”   一排石灯由远及近,渐次亮起,柔和的光线洒落在梼杌温润的轮廓上。   李蒙这才看见,门口斜斜横着个人影,想是疏风没走,在那儿候着。   “我还小的时候,娘就病逝了。”   梼杌歉意地一点头,道:“富贵在天,生死有命。”   李蒙哭笑不得,道:“没事,我连娘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不会因为提起就觉得难受,师叔不必如此。”   “你大师伯叛出十方楼,断龙崖下,害死数十人。二师叔恐怕也是……不过我还是赞成与他当面对质,要是其中有误会,还是讲清为上。再不济,你师父还有我这个师兄,长兄如父,他在世间已无一个亲人,你双亲已不在,就由我这个师叔做主也未尝不可。”   李蒙窘得满面通红,就手端碗起来想喝口水压压惊,冲入喉中的辛辣之意激得他眼角发红,咳嗽两声,连忙拒绝:“这事不忙,不是,二师叔,虽然我和师父有那个意思……但未必要拜天地才成,就算什么仪式都没有,我还是会跟他。”   梼杌笑了起来,和颜悦色道:“倒是我墨守成规了。”   李蒙摇了摇手,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和梼杌说不得多亲近,真要论起来,在十方楼里,因为和薛丰走得近,李蒙同饕餮更为亲近。他这个三师叔,寻常总是在外,李蒙来了两年,两个手数完见面的次数。   不过梼杌记得他爱吃什么,一嘴小食而已,赵洛懿也未必记得,足见梼杌心思细密,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大喇喇什么事也不放在心上。   “嗯,不急不急。”天空挂着一轮月亮,时近月中,月亮也渐渐圆了,还差一点。李蒙手指无意识弹跳了一下。   “什么时候拔蛊?”梼杌问。   “两天后还是三天后,就这几日。三师叔的眼睛,问过孙先生了吗?”李蒙掌心发热,紧贴着冰冷的酒坛,提起来又倒了一碗,小口嘬。   “下午过去,不巧,孙先生正在歇觉。”梼杌抿了口酒。   孙天阴有个张牙舞爪的姜庶护着,多半梼杌在那里碰了钉子。   “明日我和师父也要去麻烦孙先生,用过早饭就去,不如三师叔先过来找我们。”李蒙随口道。   “好。”梼杌答应得很快,借着酒意,起身辞去。   李蒙在院子里坐着,吹了会风,发了会呆,去厨房攒热菜给赵洛懿拿回去,边走时脚底边就虚浮起来,摇摇晃晃,到门边,一巴掌拍在门框上握住才站稳。   门从里面打开,赵洛懿连忙把摇摇欲坠的食盒拿过去,一手捞着李蒙的腰,扶着他。先给李蒙收拾干净手脚头脸,让他睡到榻上去,灯也不点,只推开一隙窗,外面微光漏入些许,于寂静之中用过了饭,喝酒,出去洗澡。   李蒙头疼欲裂地睁开眼时,屋顶上映出的一寸光斑让他看得出了神。   赵洛懿钻进被窝,身上皮肤冰冷,两人抱着,不一会儿就又热得像火炭。   “睡了。”赵洛懿温暖起来了的大手盖在李蒙眼睛上,等李蒙睡着了,松开手,沉沉看他良久,侧头贴到李蒙的额头上,轻轻吻着,直至天明才勉强入睡,被李蒙叫醒的时候困得整个人都站不起来了,一只手搭在李蒙头上:“别闹,再睡。”   “不睡了。”李蒙趴过去摇赵洛懿的肩膀,“孙先生来了,请到花厅上坐着了。”   被李蒙服侍着起来,穿好衣服,赵洛懿才沉声问:“他怎么来了,这么早,他怎么起得来,你是不是唬我?”   “……”李蒙推赵洛懿往外走,“快点快点,等着你吃早饭。”   两个空位上摆着两只粥碗,热气腾腾,小米漂在汤里。   赵洛懿坐下,按膝,莫名其妙地看多出来的两个人。疏风跪坐在梼杌身边,给他眼睛不方便的师父喂吃的。   赵洛懿看一眼李蒙。   李蒙伸长手臂给他夹了块饼。   “不要吃那个,太干了。”姜庶筷子卡在孙天阴的筷子上,硬生生把才夹起的点心按回碟中。转而姜庶端起孙天阴的碗,给他盛粥。   孙天阴笑眯眯地问李蒙:“看样子,昨晚你已经都知道了?”   李蒙一头雾水。   “你们俩昨夜都没睡好罢?回头我叫姜庶送点安神的茶过去给你们睡前泡了喝,这几日我观星象,查阅古书,定在十六为你们师徒拔蛊。余下这三日,且先忍忍,房事暂忌。”   李蒙才喂进嘴的一口粥猛然喷出。   姜庶皱了皱眉,李蒙连连道歉,把桌子擦净,庆幸喷得不远。   孙天阴仿佛不知道制造了什么麻烦,笑着朝梼杌看了一眼,对疏风道:“昨日回来感到有点乏,听闻有人来过,想必是二位。”   “这是我三师叔,想请孙先生为他瞧一瞧眼睛。”李蒙忙道。   姜庶想说什么,又压制下去,扭过脸去,给孙天阴夹小菜。   “用过饭随我过去看看,先吃饭罢。”孙天阴说,低头时眉毛轻不可见地动了动,碗碟已堆得如同小山,颇有些无奈地看一眼姜庶,孙天阴动起筷子来。   一顿饭吃得都有心事,孙天阴前脚带人走,李蒙在位子上呆坐,赵洛懿过去牵他起身。   李蒙忽然抬头,眼神锐利,道:“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赵洛懿面瘫状:“没有。”   “真没有?”李蒙怀疑道。   “没有。”   李蒙眉毛皱了皱,被赵洛懿牵着出了花厅,在庄子上转悠。散了会儿步,赵洛懿问他,“出去转转?”   “去哪儿转?”李蒙来了兴致。   “南洲城里,给你做衣服。”   李蒙想起来了,两人从南湄回来,都没带什么东西,是该做两身体面的新衣,就拿着赵洛懿的钱袋子,和门房打了招呼两人就下山。 作者有话要说:  油条加大饼,要考一百分哦【满分一百的话 ☆、一〇一      下山时李蒙扑到赵洛懿背上,赵洛懿背着他,边走边哼哼,像在哼什么小曲儿,李蒙没听过,只觉得让人昏昏欲睡。   日头暖洋洋,烤得李蒙整个人都熏熏然。   醒来喧闹声充盈于耳,赵洛懿拉起李蒙的胳膊让他站好,李蒙揉了揉眼,“到了?”   “嗯。”赵洛懿把李蒙抱到椅子上让他坐好,将一碟花生酥塞在他手里,小二送上茶来。   李蒙吃了两块,才回过神,看见赵洛懿翻看店里挂的成衣,挑了两身,一身黑一身白,又选了两匹布,让李蒙站起来。   拿着布在李蒙身上比划一番,赵洛懿叫来掌柜,手指捋开布料示意李蒙看,“这个,那边绿色的?”   李蒙嗯了声,顺手喂给赵洛懿一块花生酥,又把自己喝过的茶给他喝,赵洛懿腮帮鼓动,也是渴得狠了,背过身去给钱,吩咐掌柜的三日后来取。   裁缝在里间站着,李蒙在身上擦了擦手,就去量尺寸。   裁缝先给赵洛懿量,完事赵洛懿手指勾住量身用的软绳,示意裁缝出去。   布帘外传入女客选布的对谈,李蒙学着赵洛懿方才的样子,伸胳膊让他量。   赵洛懿俯下身,两手圈他的腰,量出腰围,在绳上打了个漂亮的结。紧接着赵洛懿手下滑,李蒙微微蹙眉,推拒地朝旁躲,矮凳被踢翻,赵洛懿眼疾手快抬脚将其勾了回来。   布帘缝隙中漏进来两个纤弱的姑娘,其中一位戴着帷帽,衣饰华贵,像是有些身份的贵妇人。   李蒙急得一喘,怕她们过来,连忙抱着赵洛懿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胸前。   赵洛懿侧头时显然也看见了,沉声贴着李蒙的耳朵,道:“怎么?看上哪个了?嗯?”   察觉到赵洛懿一只手顺着腰探入,李蒙喘了两口气,又羞又臊:“师父……”   “看上师父啦?”   “……”李蒙发狠凑上去,在赵洛懿脖子上咬了一口。   赵洛懿猛然一吸气,将人抵在墙上,深深一吻。   外间隐约传来女人趾高气昂的说话声:“我们夫人看上了这种,还有多的没有?店里有多少,全卖给我们。”   掌柜的眼珠上下一溜,便知不是寻常客人,赔着笑说:“夫人稍待,小的这便着人去拿。”   “这里不是有么?”女人的声音。   “方才已有人瞧上了,从库里取的也是好货,没差的。”掌柜的催促底下伙计去取布。   “哎——我们夫人出来抛头露面已是不妥,这匹布,主人家也没带走,显是不急,先给了我们,取来的给你旁的客人,可好?”   赵洛懿走了出去。   李蒙在里头忙忙整理衣袍,从布帘中窥去,见是个一身紫裙的丫鬟,看得出是有身份的人家,李蒙微微睨起眼,觉得丫鬟旁边站的妇人略有些眼熟。妇人身量不高,身段玲珑有致,轻若薄雾的面纱更增几分神秘。   掌柜见赵洛懿走出,顿时松了口气,笑朝那妇人道:“这便是先前的客人,不用夫人等多久,若是觉得不便,小店有几间花厅,在内院,往往贵客多有不便时,都先请去坐着。不如夫人先去里头等,东西一来,小的即刻奉上。”   丫鬟秀眉一轩,神情不悦,才要开口,被一声喝住:“红绡!”   站在布帘后面偷听的李蒙系好了腰带,心说那丫鬟名字倒还好听,就不知道是哪个绡,凶了点。   李蒙怕赵洛懿一言不合在别人店里动手,急匆匆收拾好头发衣服,摸来摸去觉得没什么不整齐之处,才走了出去。   妇人如遭雷殛,帷帽掩饰她的情绪,却掩不住她浑身僵硬。   赵洛懿回头看了李蒙一眼,朝掌柜的道:“先让给这位夫人,让人去取库里的。”   掌柜的千恩万谢地去了。   丫鬟神色稍缓,朝赵洛懿略一矮身行礼,小声向那位夫人说话。李蒙与赵洛懿都是习武之人,各自不动声色坐下,却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丫鬟竟称呼妇人是“娘娘”,妇人帷帽后的眼睛一直跟着李蒙,李蒙倒是没有察觉,他觉得花生酥不错,又给赵洛懿拈了一小块,慢慢吃着。   二人去后,李蒙才转过去看,门前日光倾斜,门上金字招牌反射出的光斑刺目地闪照在门前两棵迎门的大树上。   师徒俩一黑一白地出来了,李蒙说他们是黑白双煞。赵洛懿没笑,只是嘴角微微勾着,右手小指勾着李蒙的小指,俩人晃晃悠悠在街上溜达。   不少人都在看,大秦虽有不少官宦人家豢养男宠,毕竟少见这么毫不遮掩的。   看的人被赵洛懿看过去,个个连忙拿捏着自己的脖子,该干嘛干嘛去。   李蒙见着不少好玩儿的,买了包松子糖,边走边吃,想起来了就给赵洛懿喂一颗。他腮帮里包着糖,街面上人挤人,但凡有人靠近,赵洛懿便一手将人隔开。   忽然李蒙回过头,见到一顶轿子,不远不近地在人群里挤着,轿帘一晃一荡,宛如柔软的波浪。   走出长街,太阳照着,茶肆楼上雅阁,草书了个“蘭”字。   李蒙伸了个懒腰,趴在桌上,赵洛懿卸下剑放在桌上。小二在旁战战兢兢听吩咐。   “他点。”赵洛懿下巴一伸。   李蒙点了碧螺春,四样茶点,小二出去。   “方才的女人,你认识?”赵洛懿冷淡地瞥向街面,那顶华盖打眼的轿子还在人群中缓缓前行,于街头拐弯处,拐进了西侧小巷,巷子通往茶楼后街。   “不认识啊。”李蒙道,他趴在桌上一点也不想起来,暖洋洋的日光让他浑身像没了骨头。   桌面底下,赵洛懿一脚贴着李蒙的小腿,桌面上,他抓起李蒙的手。   李蒙:“……?”   一条黑色编织绳绕上李蒙苍白的手腕,中间编入的一块墨玉,正对着李蒙掌心下的血管。简化的凶兽被雕琢成憨态可掬的模样,墨色凝炼无一丝杂质,刀锋转折之处,都打磨光滑。   赵洛懿手上穷奇刺青犹在,颜色浅了些,但只要不同其余三人的刺青放在一处比对,看不出差别。   “戴着。”赵洛懿边说目光便瞥向别处,脸上微红。   李蒙手指拨弄了两下,觉得极可爱,手绳上的穷奇玉饰可爱,赵洛懿的神情却更可爱。   “嗯。”李蒙淡淡应了声。   赵洛懿又转回头,眼神宛如刻刀,自李蒙光洁的额头,挺秀的鼻梁,滑落到温润的嘴唇,目中一动,将李蒙手抓在掌中。   一股灼热的情绪自李蒙胸中呼之欲出,光影将赵洛懿硬朗的面容分割成阴阳两面,一面是为人师时的刻板正直,一面是杀手的阴冷莫测。    李蒙眉心轻轻耸动,手指贴着赵洛懿满是厚茧的指腹,两人目光胶着。   风过处,二楼窗外一树翠色簌簌抖动,镂花窗格,细细缕缕的风吹动李蒙鬓边几缕乌发,温柔地拂过他英俊的面庞。   赵洛懿薄唇轻启。   “二位爷,茶来了!”茶博士一声吆喝传进屏风后,将茶具排开,夸张地挑起茶壶,现卖那一手吸人眼球的泡茶技艺。   李蒙两手在桌子下面互相抠弄,忽然抬起头,看了赵洛懿一眼。   赵洛懿则压根冷漠地看着街面,两只脚夹着李蒙一只脚摇来摇去,俱收在一方茶桌之下。   李蒙看他脸还红,越看越爱,恨不得现在趴过去腻着赵洛懿压一发。茶博士还在,李蒙连脖子带脸红了个透彻,头顶快冒出烟儿来了。   两人悠闲地喝茶戳麻油淋的豆干吃,南洲街面上人声嘈杂,茶楼位于一条卖花的街上,放眼望去俱是红红绿绿,来往的女子甚多,不远处一座桥,桥下小船悠悠荡在河心。   “南洲不错,比不上中安,与灵州比,不遑多让。”李蒙道。   “将来住在这儿?”赵洛懿正色问道,又没人了,不轻不重捏李蒙的手,时不时手指在他掌心里画圈。   李蒙摇头,“先走遍四方,多看几个地方,每个地方住上三五年,老了再说。”   “嗯,我也觉得不必太早定下来。”   李蒙心中一动,看赵洛懿时,赵洛懿心有灵犀,朝前倾身,两人接了个吻,黏糊糊的直吻到都有反应了,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对面“啪”的一声。   一扇窗户紧闭上。   赵洛懿伸出一只手按着李蒙的后脑勺,再次吻他,在他嘴角舔了舔,眸色极温柔地看李蒙。   就在那一刻,赵洛懿手中一只茶杯飞掷出去,自屏风绢面上破出。   外面“哎呀”一声女声,李蒙大惊,听见女子在外面破口大骂,连忙把赵洛懿带的剑抢了过去。   赵洛懿起身,李蒙跟在他后面。   屏风后躲着两名女子,李蒙瞪大了眼睛,“你们是什么人,跟着我们干什么?”   丫鬟脸一扬,对赵洛懿散发出的杀气浑然不觉,鼻子竟似要顶到赵洛懿的脸上,踮着脚步步逼近:“谁跟着你们?这么大一间茶楼,你们来得,我们来不得不成?说我们跟着你们,我倒要说,是你们两个色胚跟着我家夫人。”   “……”小爷堂堂一个断袖,就算是绝世美人,都未必会多看一眼,何况脸都没看到。   李蒙才要说话时,听赵洛懿沉声道:“走,回去。”   看在对方是女子的份上,确实不便争斗,就是难得一个舒适安逸的日子。旋即李蒙又想,这样的日子以后还会有很多,便上去跟着赵洛懿要走。   “李公子。”妇人连忙上前,匆匆一声。   李蒙回过头,半晌没想起来是谁。   “红绡,你下去,不要让人过来。”妇人沉声吩咐。   那丫鬟恨恨盯了李蒙一眼,一跺脚置气般扭身出去。   “走。”赵洛懿重复了一遍。   李蒙恳求地拉了拉他的手,赵洛懿看了她一会,终于什么也没说。   屏风后。   妇人摘下帷帽放在桌上,胸前挂着一颗明珠,乌发之中,除却挽发的玉簪,再无多的饰物。   李蒙表情犹豫,良久,妇人目中升腾起薄薄雾气,失声道:“公子不认识我了?”   李蒙忙道:“你是桃儿?”   顿时泪水夺眶而出,桃儿隐忍地抿紧唇,深吸一口气,强挤出一丝笑,道:“想不到今生还有机会见你,你如今,过得可好?”   本来李蒙以为跟着他们的会是杀手,见是当初在岐阳认识的小丫头,心都放到了肚子里。   “好啊,你呢?怎么到南洲来了,看样子,是嫁了个如意郎君在南洲?”李蒙笑道。   桃儿咬着嘴皮,话锋带到别处:“你呢?你们来南洲可有什么事要办?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说不定我能帮上什么忙。”   “不用。”赵洛懿沉声道。   李蒙讪讪一笑,“确实没什么事,至多在南洲盘桓数日,也要离开。”   “离开?去哪儿?”桃儿忙问。   “还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   “那也不好写信了。”桃儿神色黯然。   李蒙看了一眼赵洛懿,牵着他的袖子,将他的手握着,朝桃儿道:“这是我当家的。”   一时间少女脸上神色变幻,稍定了定神,起身向赵洛懿行礼。   赵洛懿只是站着,不说话。   “红绡。”   外面听命的丫鬟走了上来,桃儿又戴好了帷帽,冲丫鬟吩咐她去置酒。   片刻后酒来,桃儿一双素手为他二人斟酒,最后满了自己眼前的杯子,红绡似要阻却,被她赶去外面守着。   “能在此地相见,是与你……”桃儿婉转双眸自李蒙身上匆匆瞥向赵洛懿又落回杯中,“与你们二位的缘分,这杯酒,祝君平安康健。”   李蒙笑笑喝干杯中酒。   赵洛懿也陪着喝了。   “这一杯,既是二位相好……”这话桃儿说得磕磕绊绊,想到李蒙说那一句当家,心下酸楚难当,一咬牙,朝赵洛懿举杯,“彼此顾看着,定要白头偕老。”   赵洛懿眉峰松动,面色仍然冷淡,却爽快举杯。   走出茶楼,李蒙脸色发红,抬头冲二楼仍坐着的贵妇人摆了摆手。   赵洛懿让李蒙站在屋檐下,矮身示意他趴上来,李蒙便抱着他的脖子,亲昵地蹭。   赵洛懿越走越快,李蒙已经睡熟,到山上才醒,薄暮笼罩着整座山林,李蒙脸贴着脸地蹭赵洛懿的侧脸。   “不睡了?”赵洛懿察觉到李蒙想下地,收紧了手。   “不睡,有点想吐。”李蒙憋着气。   “下来走走。”赵洛懿牵着李蒙,李蒙走得慢,他也就走慢些等他。   山间清冽的风吹来,李蒙一个激灵,清醒了些,不住拿眼偷看赵洛懿。   “看什么?”赵洛懿挑起眉毛。   李蒙摇头不说话。   “还想不想吐?”赵洛懿问。   李蒙道:“不想了,有点饿。”   “背不背?”赵洛懿又问。   李蒙便兴高采烈地扑到他背上,让赵洛懿背着,一摇一晃的感觉就像小时候。   “我两个哥哥从前也老背着我。”   “疼你的人太多。”赵洛懿的声音传来。   “他们嫌我走得慢。”李蒙笑道。   “那是编话骗你,只是想疼你。”赵洛懿让李蒙往前靠一些,侧过脸就能亲到李蒙的脸颊。   “以后我疼你。”李蒙大声说,仗着赵洛懿看不见,脸红得一塌糊涂,两手在赵洛懿衣襟里胡乱摸。   赵洛懿胸口被他摸得起伏不定,揶揄道:“果真是饿着你了。”   李蒙一愣,突地天旋地转,被放倒在一块大石上,眼睛里是赵洛懿靠近过来的脸,和他身后的松柏,以及遥远的蓝天。不一会儿,就只剩下几乎贴着他的赵洛懿了,李蒙要错开眼,被赵洛懿捏着下巴转回来。   “蒙儿。”赵洛懿一手按在李蒙腰上,托着他以免李蒙滑下去,他嘴唇微微颤动,似乎在害怕什么。   李蒙似乎知道赵洛懿在想什么,正要出声安慰,赵洛懿便扯起他的领子,为他整理好袍子,将李蒙一把抱了起来。   “别,还是背着……太不像话了,我又不是女的!”李蒙顿时无地自容,眼看闲人居就在前面,挣了两下完全不是赵洛懿的对手。   赵洛懿低头在扭来扭去的徒弟额头上亲了亲,李蒙登时不动了,只把头埋在赵洛懿胸前不肯抬起来。   晚上吃了饭,赵洛懿带着李蒙打拳,速度放得很慢。都是李蒙学过的,一招一式他使得认真,练完师徒两个一起洗澡,抱着到床上腻歪。   虽然赵洛懿没说什么,但次日腰酸背痛坐也坐不起身的李蒙觉着,以后再也不跟外头惹女人了,随便怎么说都不成,日子都没法过了。   到午后,姜庶拿来一瓶药,赵洛懿按着李蒙上了药,将李蒙裤带一扯,唬得他差点滚下床去。   结果是上药,直至重新穿戴齐整,李蒙才放了心。   一连数日,赵洛懿话比平日里更少,一天才说四句。   十五那天晚上,李蒙醒来,床上没个伴儿,他也习惯了赵洛懿常常不打招呼就出去办事,提着裤子吸吸溜溜出去尿尿。踏着月光回来时,树影底下一红点,李蒙疑心错看,甩了甩脑袋,红点还在,才看清赵洛懿蹲在一棵梅花树下吸烟,薄薄里衣,下着短裤,踏着木屐叉着腿蹲着。   李蒙心里有些发酸,他知道赵洛懿担心,他自己也担心,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回到榻上去。   不片刻,外面水响,门开了又关,赵洛懿带着一身汗气回来抱着李蒙睡觉,李蒙始终没有睁开眼,往赵洛懿怀里直钻。   赵洛懿便完全搂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胸前,低头一触他的发顶,彼此各怀心思睡下。    ☆、一〇二      兽头吐出一缕青烟,每面窗户都垂挂下厚厚的帘子。一走进房中,赵洛懿就下意识抓紧了李蒙的手。   李蒙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   姜庶的声音响起:“往里走,里面有光。”   仿佛为了应和姜庶所说的话,里间一缕柔和的白光散发出来,随着他们靠近,那光越来越明显。   绕过多宝格,师徒两人都看清楚了,是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在红木支架上亮着。   “过来。”孙天阴笑眯眯地冲二人招手。   赵洛懿抬起头,警惕的视线扫过房间的每个角落,李蒙不确定他能看见什么,因为在这样昏暗的室内,即便有夜明珠,他也只能勉强辨别出桌椅方位和轮廓。   姜庶不悦地看赵洛懿,隐忍地把嘴紧紧抿成一条线。   孙天阴面前十数个竹筒,他在配制药水,空气中混杂着令人有点作呕的药味,李蒙抽了抽鼻子。   可以确定有石榴皮、忍冬藤、丁香,像有什么动物的粪便,那股臭味即使轻微,在李蒙灵敏的鼻子之下,也无处逃遁,再多的就不大好分辨了,毕竟李蒙只能判断自己闻过的气味。   赵洛懿目光定在窗格上,姜庶一直在观察他,也望向窗格,因为挂了厚重的布帘,无法看见窗外是什么光景。   他们进来之前,外面月光甚好,想必外面比这室内还要清亮几分。   李蒙掌心有点冒汗。   “我出去看看。”姜庶朝孙天阴说。   孙天阴点头,和颜悦色地示意李蒙他们坐到自己对面,眉宇之间有些疲倦,但手上却完全不停,他看上去胸有成竹,对手里拿的药水了如指掌,举止有度,像是按照一定的顺序和比例在调配。   李蒙拉着赵洛懿的手,心念电转,千万不要是给他们喝的……   “请用。”孙天阴分别把两个手掌长的竹杯推到李蒙与赵洛懿面前。   李蒙纠结地皱眉。   赵洛懿则干脆端起来闻了闻,不客气地问:“是什么?”   “药。”孙天阴嘴角始终带笑,仿佛无论李蒙他们说出什么样的话来他也不会生气。   两人目光一触,对峙时间越长,越显得赵洛懿有所怀疑。   “喝吧,师父。”李蒙小声道,刚抬起的手就被赵洛懿按住,赵洛懿手指温暖,连带李蒙的手背压着,将他手里的杯子也握着。   “做什么用?”赵洛懿又问。   “保命。”孙天阴袖着手,点头,“若是不放心,你们可以再商量商量,不过今夜是最好的时机。”   门外,姜庶走到那扇窗户外面,朝最近的一棵树上望,夏天的树木枝桠茂盛,树叶密密匝匝,一轮硕大的孤月悬在无尽的苍穹之中,银辉洒向整个南洲。一草一木,世间万物,俱被其清皎微光笼罩,温柔又孤寂。   姜庶两条胳膊抱在胸前,地面影子拖出他腰间佩剑。   此刻的闲人居里里外外被赵乾德养的家兵镇守。   姜庶垂下眼睫,掉转了个方向,循着院子另一条小径察看。   倏然间难听的鸦声打破夜晚的阒寂,树枝间一大片黑影,掩去稀落的光斑。   另一间院子,桃木梳齿从黑亮的发中滑过。   疏风毕恭毕敬跪在梼杌身后,略低头道:“师父,您有白发了。”   梼杌仿佛入定,久久没有应声。片刻后,他抬起手,疏风诚惶诚恐小心勾出银丝,拔下之时,梼杌纹丝未动,脸上神情没有半点变化。   轻飘飘的一丝细线放在了梼杌复杂的掌心纹路上。   梼杌眉毛耷拉下来,凝视那白发,手轻轻一合,两根发丝落下,他摊开手,肉眼难以看清的银灰掉落。   烛光微微摇动。   “起风了。”疏风看了一眼灯烛。   “替为师束发。”梼杌淡然道,从坐垫下摸出双刀,手腕缓慢活动两圈。   疏风也已起身,梼杌的头发收拾得一丝不苟,他从内室取自己用的刀,声音有些发颤:“师父……其实我们大可不必出手,先静观其变……”   梼杌略一侧头。   疏风脸色一变,不敢再说话,然而紧接着就看见梼杌对自己举起了双刀,在身前一拼,两足分开,俨然是要动手。   疏风面如死灰地举刀要挡。   这一式疏风见梼杌使过千百遍,但他若是正面拼上,只有拼快,连忙向后弯腰探身,脊中筋脉紧绷至像要断裂,疏风咬牙堪堪躲过。   同时传来破窗之声,兵器相接一刹,梼杌双刀卡住为首一人,他右腿顿后,小腿曲线骤然突出,袍袖鼓动,肩臂发力。   对方被梼杌双刀架住兵器,仍不撒手,紧接着瞬息之间被抛出,横扫过身侧二人,顿时发出沉闷的痛哼,胸腹与大腿爆出的热血斜斜溅在疏风耳畔。   黑暗的室内,唯独亮着一颗夜明珠。   李蒙听见孙天阴说话的声音:“坐到榻上去。”   那里有两个垫子,一张矮案,孙天阴先行撩起袍襟,坐到矮案之后。   李蒙与赵洛懿则分别坐在两个垫子上,孙天阴说:“脸向着脸。”   两人换了个方向,彼此相对。那杯臭烘烘的东西下肚后,李蒙一直有点想吐,对着赵洛懿又不想吐了,脸上微红,视线避无可避,加上赵洛懿坦荡大方地盯着他看,李蒙很有点不好意思。   他似乎听见孙天阴极轻地笑了一声,李蒙也不敢去看孙天阴,以免惹来嘲讽。   赵洛懿轻轻握住李蒙的手。   “先别忙着热乎,脱衣服吧。”孙天阴轻飘飘地说。   李蒙唬得睁大了眼睛,看他不像开玩笑,与赵洛懿对视了一眼,赵洛懿沉声道:“脱。”旋即伸手过来给徒弟宽衣解带。   两人虽已经到了最亲密的关系,却从未这样正经坐着地脱衣服,房中没人说话,一举一动都被放慢。   脱完李蒙的外袍和里衣,赵洛懿敞开武袍,挽在腰中,瞥向孙天阴。   孙天阴遗憾地耸了耸肩,“就这么着,赵兄弟机敏,玩儿不成了。”   李蒙这才反应过来,按着孙天阴爱开玩笑的性子,赵洛懿要是不打住,没准他会哄得二人彻底脱个精光,实则只用上身赤|裸即可。   屋顶上传来瓦片揭动的声响。   赵洛懿警觉地抬头。   “是小徒,不必担心,南湄蛮子的玩意儿神神叨叨,古籍上说,这种蛊虫喜欢在满月之夜爬出来晒月光,也不知道真假,今夜正好验上一验。”孙天阴淡淡道,点燃的纸团丢进陶罐中,刺鼻的艾草味儿满溢出来。   “师父。”李蒙轻声唤道。   赵洛懿低头看他,复将一只手搭在李蒙的手背上,手掌翻转,指腹贴着李蒙的掌心,察觉他掌中有紧张的汗水,便将一手拿住李蒙后脖,贴近亲了亲他的嘴角。   李蒙偷瞥孙天阴,孙天阴正在捣鼓他的陶罐,仿佛没有留意。   李蒙便也亲了亲他师父。   屋顶,姜庶抱着他的剑,百无聊赖地收回视线,让出些许月光,随手抽出六块瓦片,手指拈着,一片青瓦就在他的手里上跳,下落。   闲人居外,山道上。   深更夜半,潜行的人却并未掩饰动静,依然有说有笑,人语声时高时低,听脚步,少也有二三十人。   风吹动门上风灯,浅浅灯光映照出少年英气勃勃的脸,长剑冷芒随他手腕翻动而抖动。严阵以待的数十人等在闲人居门前,并不主动出击。   庄内,一方温暖的黄光投射在地上,女子替身形颀长的男人披上大袍,夫妻站定在镜前。   赵乾德捉住夫人的手,凑到唇边轻轻稳着。   “老夫老妻了,怎么还这么黏人?”女子笑推了赵乾德一把,仍让他握着自己的手。   “你先睡,我去去就来。”赵乾德将夫人一把抱起,女子忍不住惊呼,连忙抱紧他脖子。   人放到床上,赵乾德仍舍不得就走,凝视枕上粉面,青丝凌乱,女子杏眼生媚,嘴角上翘,抓着赵乾德袍袖,赵乾德便倾身过去。   四目相对,赵乾德手掌抚摸过妻子的脸,爱惜地亲吻她的耳朵,顺着耳朵,又吻她的面颊和鼻子,唇印在小巧玉白的下巴上,他忽将头埋在了女子颈中,深深嗅闻,双肩放松地舒开。   最后抱了抱他的妻,赵乾德吻了下她的额头,起身。   “快睡,走了。”那声音极柔和,他的夫人乖巧地闭上双眼,枕在手背上,真就睡去。   赵乾德一抖长袍,振开双袖,步出卧房。   月光疏漏,镀在他一身蟒袍上,剑眉之间,凛然不可侵犯。   整座闲人居陆陆续续点起了灯,姜庶望见下头一片亮晃晃,奇怪地挠了挠后脑勺。   “你师父的功力将游走你浑身诸大要穴,打通周身关节,最后气行入阳关,将蛊虫顺血脉逼出,不过那虫子不到见到月光必不出来。我要封你三处大穴,届时五感俱失,你不必慌张,这样可以减轻痛苦。”孙天阴起身,当着赵洛懿的面,扯袖举起了手。   赵洛懿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出掌抵在李蒙胸前。   一瞬之间,一股强劲内力灌入丹田,李蒙意识有点模糊起来。   孙天阴指间银芒闪动,出指如电,封住李蒙五感。   李蒙先是眼珠激剧滚动,不片刻,随最后一针扎入皮肤,头部微微一垂,摊在膝上的双掌手指一懈,毫无知觉地曲着指节。   声音、光彩、触觉、嗅觉纷纷离开,犹如堕入真空,浑身再无半点压力,李蒙轻飘飘地就可以踮起脚,漂浮在虚空里。   腊八,打小服侍李蒙的奶娘端着青瓷碗跟在后面疾步地追摇摇晃晃走不稳路的小孩,院子里才砍的一棵树墩子还没来得及挖走,李蒙两眼放光地跑了去,兴高采烈地在年轮上拍来拍去,兴奋地叫。   “哎哟,我的小祖宗,总算抓到了。来喝粥了,喝一碗腊八粥,暖暖身子,老爷一家人都团团圆圆。”   屋顶上趴着的一团黑影强迫自己挪开视线,不该传得这么远的腊八粥香气却诱人地飘进杀手鼻子里。   一名官员走出李陵的书房,躬身告退。   晚上,李蒙扭着圆滚滚的小身子,还没走到茅房,憋不住尿了。他急切地张大嘴,才叫了一声“奶娘”,就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捂住嘴。   李蒙鼓着一双又圆又黑直溜光的眼珠瞪黑衣人。   “去,问你奶娘要一碗粥喝。”黑衣人一腿蹬在凳子上,行为举止粗俗,一看就不是好人。   七岁的李蒙撇了撇嘴。   “去不去,不去砍了你。”黑衣人凶神恶煞地朝前倾身,提起李蒙的衣领恶狠狠威胁道。   李蒙脖子一梗,正欲学大人宁死不屈一番,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从黑衣人身上发出。   李蒙眨了眨眼。   黑衣人尴尬地咳嗽起来,连踩在凳子上的脚都不自觉放了下来。   小孩登时爆出一阵大笑,要不是黑衣人眼疾手快,差点要滚到凳子下面去。   片刻后,“被迫”躲在柜子里的黑衣人听见外面奶声奶气的男孩说:“你去睡吧,明日再收碗,别告诉爹……”   妇人叮嘱了几句离去,李蒙打开柜子,耳朵贴在柜子上的黑衣人连忙稳住身体,朝后稳稳一坐。   “出来吃吧。”   热腾腾的腊八粥,甜丝丝,一路从嘴唇暖到肚子,经过赵洛懿又冷又硬的心。   “慢些吃,这里还有。”小手把汤盅朝赵洛懿推过去。   赵洛懿才懒得理他,狼吞虎咽一番,直至汤盅见底,才匆匆一抹嘴。   “小贼,你还来吗?”李蒙搭凳子爬到窗边桌子上,赵洛懿已经上了树,但他听力极好,冷漠地系上遮脸布。   小李蒙没等到来或者不来的答案,只看见“小贼”灵活地跃上树梢,从一棵树跃到另一棵树。   “叮叮叮”数声,铜钱砸在桌面上,李蒙费了大功夫才抠下来,再去看窗外,贼人已经跑了,他摊开手,铜钱上都带着暗色的痕迹,不知道是什么,像红的又像黑的,有股腥味,像大厨子杀猪时府里的味儿。   无数细末般的光点从脚底漫出,包裹缠绕李蒙,令其如同身在云中。   倏然间天旋地转,李蒙动了动手脚,看见的不是手,是翅膀,小小的布满麻点的翅膀。   风吹过来,冷得李蒙浑身一哆嗦,拼命缩起来,却不知道要把鸟喙藏到羽毛中取暖。   不远处一口大水缸,水缸旁一条青石长台,李蒙想起来了,这是他在中安时的家,湿漉漉的台子是婢女们日常捣衣时所用。   那口水缸总是满的,此刻被厚重的竹笠压着。   未几,喧嚣声震耳欲聋,自前院传入后院下人房,披坚执锐的士兵鱼贯而入。   “出来,都出来,放下锐器,去中庭站好。你!过来,手上拿的什么?交出来!”   冷得人手像冰棍的腊月,一只孤零零的雀儿站在青石台上觅食,它似乎很不习惯这爪子,时不时抬起看一眼,黑溜溜的眼珠一会儿看人,一会儿看水缸,最后跳到水缸上,小嘴儿在上头啄,丝毫没能撼动比它身量大百倍的盖子。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一个人没剩下。   雀儿站在青石台上,闭着眼打盹儿,胖乎乎的一团抖了一下,差点滑下台子,连忙扑扇两下翅膀。   站定之后,它歪起头。   不远处水缸竹盖被掀起来一条缝,里头一双眼珠,怯生生地打量这间院子,最后砰一声盖上了竹盖。   这个梦真长啊。   古有黄粱一梦,孙天阴配的那臭烘烘的东西,竟是黄粱吗?   雀儿脖子上一圈毛竖起,猛然甩头。   他睡醒了一觉,听见有人落在院子里,那人轻功极好,但似乎已无掩藏脚步的必要。   一身劲装的男人,归剑入鞘,金属迸发的声音划破黑夜。   竹盖被掀开,稚嫩的脸露出,李陵幼子惊慌失措地蹲在那里,半身浸在水里,脸上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无一丝血色。   “你,跟着我走。”男人沉厚的嗓音说。话音未落,他径自将少年从水缸里拖出,强硬地捉起他两只手,令他环住自己的脖子。   少年手冻如冰,男人却浑然不觉一般,不曾露出半点畏寒的神色。   “你……你是谁?怎么知道我躲在这里?”少年既舍不得温暖,又惧怕这生人,手刚松开些许,男人作势要松手,少年重心一落空,连忙抱紧他。   男人哈哈大笑起来,一手托着他的臀,将人抱得高些,沉声道:“我是你师父。”   随着两人走出李府,一只不起眼的麻雀,跟在他们后面。   男人薄薄的嘴唇不笑时极为凌厉,宛如一把充满戾气随时夺人性命的短刀。   他随手点了两次火媒,引燃一把干草,最后将火引到一支火把上,他面无表情地走近李宅,将火把扔向院墙内,那里铺满了柴房里搬出的干柴与稻草。   等候着的大马不耐烦地直跺脚。   冷漠的杀手坐上了马,身前抱着才捡来的便宜徒弟,黑马融入夜色,离开中安,扬长而去。   即使翅膀扇得酸软,也再跟不上去,很快麻雀被抛在黑夜里,再也看不见马与人的影子。   赵洛懿张嘴吐出一口血来,他扯起袍子揩去血迹,抖落燃尽的香灰,湿痕被灰烬掩埋。他舒展开手掌,虎口重现才不久的刺青愈发明显,从手腕到肘中,一道长长的血痕。   挑落在碟中的虫子艰难在血团里蠕动,显得很有精神。   孙天阴拿起刀,割开李蒙的手腕,不过两寸,再不敢割下去,瞥一眼赵洛懿,“再手下留情,东西取不出来,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赵洛懿不说话,自取了绷带缠上,拢上袍子。    ☆、一〇三      李蒙面色极为平静,刀尖挑开皮肉,他肘中红线挣扎一般动了起来。少量血渗出,孙天阴将布按在伤口旁,敛去玩笑,额头一层细汗,显然也很是紧张。   静夜里响起竹哨三长一短的声音。   同时,门边严阵以待的赵洛懿忽然发出一声吼:“闪开!”   孙天阴大袖一拢,收了血淋淋的蛊虫。   闭着眼睛的李蒙手腕一翻,猛地扣住孙天阴脉门,另一只手以迅雷之势夺去短刀,推向孙天阴脖颈。   “李蒙!”赵洛懿试图以剑挑开李蒙手上兵器。   孙天阴夸张地呼痛。   顷刻间其咽喉上一道血痕,李蒙虽闭着眼,与赵洛懿相对,却仿佛对房中两人一举一动都很清楚,赵洛懿才抬左脚,他便抓住孙天阴肩膀,硬生生扭转孙天阴方向,令他挡在自己身前作肉盾。   房顶上姜庶听见异动,才将身向前探到房顶破洞,未及看上一眼,耳后凌厉寒气袭至,他双臂展开,脚背绷直扣在房檐,刀锋从姜庶头顶掠过,他背上被人踩住,双足猛然倒钩,就像身上没有骨头一般弯曲成难以想象的弧度,足跟击中偷袭之人头部,两只脚踝贴着那人脖子。   轰然一声巨响,一人滚下房顶。   姜庶翻了个身,单膝跪地,急促喘息,低头看清房内情形,已然空无一人,他心头一寒,满背乍惊出了一身寒粒。   竹哨声不住传来,姜庶朝房檐下看了一眼,方才被他踹下去的人已不见踪迹。姜庶翻身下地,房里一个人都没有,唯独夜明珠还亮着,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旋风般冲出房外,茫然四顾,眼神焦灼。   手中兵器握出了汗,随一声又一声的哨音,他呼吸渐渐平复,想起某个晚上,孙天阴够不着高处的书,做徒弟的任劳任怨爬上去。   孙天阴懒洋洋翻着书,姜庶则规规矩矩跪坐在旁为他研墨。   “蛊这种东西,虽一向被视为旁门左道,用好了,却能出其不意。有时一个眼神,一种声音,一个手势,就能使中蛊之人为下蛊之人所用,只要一息尚存,便六亲不认,七情妄存。”   “关我什么事,你小心些别自己中了蛊就成。”姜庶冷淡地冲入些水,墨痕一圈一圈散开。   姜庶站在原地,静听片刻,循着哨音翻身上房。   火把映照出闲人居的牌匾,门从内打开。   少年回头一看,迎上去恭敬地低下头,道:“王爷。”   火光映着赵乾德浓黑如墨的眉,眼窝中些许阴影,他深目高鼻,长相里挂着几分外族的模样。   视线所及的山道尽处,说笑声戛然而止,一双男人的靴子踏上石阶。他拢着袖子,随从众多,缓缓走上来。   少年一错步,被赵乾德握住胳膊阻住,眼风示意他站到一旁。   赵乾德一言不发,居高临下看山道上的人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来者一身布衣,一左一右两名明艳动人的女子相随,分别落后他半步,无人敢与之比肩。   “深夜到访,大哥不会将我拒之门外吧?”那人眼含一丝促狭,脸颊凹陷,看来清癯非常。   “二弟说笑,来者是客,请。”赵乾德让开一条道。   宾客前脚进门,少年忍不住按剑挺出,急道:“王爷,此人……”   赵乾德竖起一只手掌。   少年只得忍气吞声,退到一旁。   哨音忽远忽近,时急时缓,李蒙浑身僵硬,直挺挺走路,动作怪异非常。   赵洛懿不远不近跟着,见李蒙进了一所院子,过人高的蓬蒿丛生,李蒙一入草丛,就难以辨别方位,风吹得草叶簌簌作声,赵洛懿一手拨开碍事的杂草,一面通过耳听判断李蒙的方向。   竹哨戛然而止,阴暗角落中推出的轮椅上,坐着位老人。   身后两名劲装少年,各自神情木讷。   李蒙眼珠在眼睑下滚动,握着的短刀稍微向外移出一寸。   “师兄,别来无恙。”被推出树影,老人如同碎瓷片的面部被薄薄白色月光笼罩。   “要是让你的傀儡放下武器,我会好些。”孙天阴微微眯起眼睛,手指在袖中动作,扯着李蒙衣袖,贴近他腕上伤口,无惧无畏地直视孙老头。   老者眸中闪过一丝狠毒,“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十余年,师弟找你可找得太辛苦了。”他皱巴巴的手握住空荡荡的腰身,贴着布料收紧手指,衣料凹陷进去,那只手顺着腰往下,胯骨突出,其下倏然手落了个空。他抬头,锐利如刀锋的眼光贴着孙天阴的皮肤切割。   “找我?”孙天阴冷笑一声,“找到了我,你的腿也没人治得了。”   孙老头仰天大笑,残烛般的身躯抖个不停,好半晌才抖索着手,摸出一方帕子,擦他的鼻子,和唇边沾上的唾沫。   “这世间,自有无上妙法,只是你和师父师兄都看不透罢了。”孙老头自行推着轮椅上前,一只碧绿的哨子放在他的长袍上,上系一根红绳,拴在腰间。   赵洛懿两眼窥视过去,老者身后的两个年轻人,头部略曲着看地,此刻一动不动,要不是胸口还在起伏,就像死了一样。   李蒙头垂得极低,下巴颏贴着脖子,嘴角溢出一丝血痕,他眼睑跳动得厉害。   光线昏暗,孙老头一无所觉,把玩着哨子。   孙天阴慢悠悠地说:“你是不是在想,是先杀了我,再施招魂术,还是先施招魂术,再慢慢收拾我?”   孙老头唇线向下弯折,冷冷看着孙天阴。   而孙天阴还在不停说话:“你的性子,睚眦必报,利落给我一刀,岂非便宜了我。在你心里,一定早已经生吞我的肉,痛饮我的血。你的心思,我可猜中了几分?”   “哼。”孙老头咳嗽了一声,“到了这份上,师兄还想激我?”他捏起哨子。   随着尖锐的哨音,孙天阴脖子上添了新的伤口,细细血线流下,他脸上却仍是无所谓的神情。   孙老头换了一口气,李蒙手中刀刃立刻离开孙天阴的皮肤。   “只要此事成了,就算师兄只剩下一口气,师弟难免看在同门之谊上,少不得救你一命。你说对了,我怎么能让你痛痛快快去死,死前也不拿正眼瞧我一瞧。”孙老头说完几句话,咳嗽几声,神色很是复杂。   李蒙脑中一片空白,梦里温柔的光末缓慢散去,耳朵里不时传来赵洛懿的声音。   每当听见竹哨声,他就感到自己的手脚不听使唤,它们在动,他却不知道它们在干什么。这种感受很奇怪,如果人有魂魄,就像一个人的灵魂和身体各行其是。   李蒙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梦,他在梦里缓慢行走,手上拿着什么东西,他怀里似乎有个人,也不知道是谁,听不见、看不见、叫不出,身处真空之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一会儿觉得在往上飘,一会儿又像在下沉。   孙天阴不是封住了他的五感吗?怎么他还听得见。李蒙奇怪地想,哨音像是听过的,对了,以前萧苌楚用过,不过那会儿很疼,现在却没有觉得疼。   一丝刺痛从手腕传来。   离得最近的孙天阴看见李蒙手中短刀晃了一晃。   袖中手指也在弹动,孙天阴手指碰到大袖上快干掉了的虫子,轻按到李蒙手腕伤口处,虫子立刻爬走。   “这些年,我寻来不少驻颜的方子,只是你从不在我面前现身。”孙天阴遗憾地说,摇了摇头。   孙老头神色剧变,笑比哭更骇人,嘎嘎的笑声让人满背生寒。   “久前我便知道师兄在闲人居,可我这副鬼样子,又怎敢在你面前现身。”老孙头语气惆怅,神情惘然,干巴巴的手抚摸过自己的脸,嘴角抽动,“这少年人生得好看,不知师兄可喜欢不喜欢?”   天地间倏然一道惊雷,李蒙手一动,被孙天阴紧紧抓住,李蒙手都被捏疼了,瞬息间一个冷抽,空气急速涌入他胸臆之中,就如盛夏丰沛雨水注入,灵台霎时清明。   李蒙睫毛微微颤动。   “生得好看的少年人,我自然都是喜欢的。”孙天阴半真半假地笑道。   “师父此话当真?”年轻男子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话音落时,姜庶已到了孙老头跟前,手中长剑直刺向轮椅上毫无反抗之力的孙老头。   黑衣人倏然移动,孙老头并未吹响竹哨,只见他嘴皮翻动,却听不见他说什么。   顷刻间姜庶被二人困住,缠斗至数十招,俨然落了下风。   李蒙手也举得酸了,但不希望孙老头现在吹哨,他不知道孙老头下一步会想做什么,老头喜怒无常,他清醒过来的短短数息之间,听到那孙老头说话,一会儿像对孙天阴恨之入骨,一会儿又像不是那么回事。要推测他下一步行事,就得知道他在想什么,李蒙却对孙老头此刻在想什么全无主意。   他师父去哪儿了?空气中有一丝很薄的烟气,知道赵洛懿就在近前,李蒙感到一股安心,今夜所见实在都古怪得很,但有赵洛懿在,他就莫名觉得安心,觉得无论发生什么都能顺利应对付过去。   姜庶手中剑再次刺中黑衣人前胸,剑锋透骨而出,那黑衣人浑然不知疼痛,反逆着剑锋上前,扼住姜庶的脖子,将人向上一举。   “你要是杀了他,换成什么模样,我也不会正眼看你。”孙天阴话说得快而果决。   孙老头始终波澜不惊的脸上有了一丝松动,来回看姜庶和孙天阴,颇有些难以置信。   “你们师徒……”   “当年你的心思,让我觉得难以忍受。你以为夜深人静你爬到我床上来,贴着我睡觉,偷亲我的事,我都不知道吗?”孙天阴眼含悲悯地看着曾经的师弟,现在的仇人,“师父逐你出师门时,我没想过你还会回来,”他闭上了眼睛,眉头挣扎地蹙起,“即使你弑师杀兄,我也没能狠下心取你的性命。”   “你后悔了吗?”孙老头哑声问。   “他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吃了我多少灵丹妙药,这辈子我只有一个徒弟,你要是杀了他,我们之间,再无可能。”孙天阴脖子向前一伸。   闭着眼的李蒙感到手上一沉,嗅见血味,顿时想后退,袖子里被抓了一把,连忙站定。   风起,赵洛懿在草丛里悄然移动。   一颗小石子弹出,恰中姜庶的膝弯,他眼角余光瞥到赵洛懿,旋即一脸难受的满面涨得通红。   “好,放了他。”老孙头笑了笑,拍拍手,两个黑衣人退开,各自身上带着伤口,浑然不知疼痛地回到老孙头身后。   “想不到师兄也是同道中人,省了我许多功夫。”他面容虽已老迈,眼珠却灵活,上下翻动,诡异非常。   孙天阴手指飞快活动,在李蒙掌心写下一个字。   李蒙心底凛然,握紧拳头,另一只手也捏紧了匕首。   “这里不合适与师兄叙旧,我们换个地方。”老孙头边说话边咳嗽,吐息十分吃力,黑衣人推着他,他吹响了竹哨。   李蒙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被孙天阴推了一把,猛然会意,连忙推着孙天阴跟上。   赵洛懿对着姜庶打眼色:上,先杀老的。   姜庶点点头,赵洛懿刚放下横在脖前的手,姜庶飞扑出去,一把拽过孙天阴。   赵洛懿:……   李蒙不提防这一手,赶在孙老头转过脸来之前,猛然跃出,轮椅被一脚踹飞。   孙老头人还没爬起来,两个黑衣人掉转方向,举起手刀便要砍李蒙,另一人亮出长刀,李蒙在地上滚了两滚,翻身爬起,一脚踹中老孙头的肚子。   老头翻滚而出,避开李蒙,举起竹哨吹了两声。   此时赵洛懿刚刚冲出,与一个黑衣人斗至十招,黑衣人肩膀胸膛俱是伤口,却仍不倒下,只是莫名其妙顿住了,两个黑衣人都如石雕一般站着一动不动。   李蒙听见哨声,半闭起眼,木讷地捉起匕首,霍然转身。   姜庶紧紧抱着孙天阴,孙天阴拍了拍他的肩膀,连忙胡乱亲了几下他的嘴唇,不住低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姜庶浑身都在颤抖,狠狠吻住孙天阴的嘴,一动也不动。   背后,两个不动如山的黑衣人忽然动作流畅起来。   孙老头松了口气,得意地笑道:“死在这些傀儡手里太没有意思,不如死在你相好的手里有趣,我倒是想看看,对亲娘都能下手的穷奇,对着你的好徒儿,能不能下得去手。”孙老头抓住竹哨放到唇边。   短而尖锐的哨音响起时,李蒙终于忍无可忍,以最快的速度将匕首扎进唠叨不休的孙老头心窝。   李蒙眼睛微微眯起,瞳仁紧缩,疯狂的孙老头满眼不可置信倒了下去,嘴边溢出的血沫沾红了竹哨。   赵洛懿飞起就是两脚,黑衣人被踹翻在地一声不吭。   “割下他的头!”孙天阴一声大吼。   说时迟那时快,摔在地上的黑衣人突然暴起,手中兵器同时扫向李蒙。   李蒙不得不向后摔出,在地上打滚躲避攻击。   孙老头双目涣散,望着天空,嘴皮犹在翻动,这实在不耗费什么力气。   一袭黑影笼罩住他,最后映入孙老头眼中的,是赵洛懿不带一丝神情的脸。   血溅在黑袍上杳然无踪,黑衣人的动作戛然而止,各自疼得满地打滚,口中发出虚弱的痛呼。   赵洛懿踩着孙天阴空荡荡的袍子,走过乱草,蹲身将李蒙拉起,看了他半晌。   “师父。”李蒙虚脱地叫了声,正想说话,被一把抱了起来。   赵洛懿转身就走,李蒙才要说话,看赵洛懿脸色难看,只得闭起嘴,只觉得赵洛懿呼吸不稳,连脚步也绊了两下。   李蒙怕摔下去,忙抱紧赵洛懿的脖子,头顶贴着赵洛懿温热的脖颈磨蹭,片刻后,才感到他放松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啊,好冷!!!冷冷冷冷!!!!注意保暖!!!! ☆、一〇四      被放倒在榻上的李蒙四仰八叉地躺着,赵洛懿骑在他身上,李蒙软绵绵的像条虫子,看见赵洛懿抓起自己的手,又下床去一阵翻箱倒柜,房中一阵乒乓,走回榻边赵洛懿还绊了一跤。   “慢点。”李蒙连忙坐起去扶。   赵洛懿仔细给李蒙清理伤口,洒上药粉,屋内灯也没点,唯独窗户漏入的一星月光,照着李蒙温润的五官,一双眼珠湿漉漉的,有话要说的模样,还没来得及说,就被赵洛懿迎面亲了上来。   这个吻既温柔又粗鲁,李蒙还没有做好准备,就被赵洛懿强硬地将舌尖顶了进来,一时间他浑身发软,只能抓着赵洛懿的肩膀,不住粗喘出声,时不时漏出口申口今,膝盖不自觉屈起,大腿触及赵洛懿的臀,李蒙立刻不好意思地放下脚,攀着赵洛懿的脖子,眼神也变得迷离。有一种没法呼吸、濒临窒息界点的快感。   “师……师父……”   赵洛懿沉默注视着李蒙的嘴角,因为接吻而红润发亮的嘴唇像是挠心抓肺的诱惑,赵洛懿一手按着李蒙的肩膀,不让他起身,另一手将他带伤口的手压在头顶,肆意亲吻他的嘴唇,顺着下巴,在他喉结上啃出了个红印。   既痛又痒,李蒙一不小心岔了气,忍不住咳嗽起来,推开赵洛懿。   “师父你受伤了。”李蒙闻着血味,起身想找赵洛懿身上的伤口,“我帮你处理一下。”   “不妨事。”赵洛懿又吻了上去,一下一下亲李蒙的耳朵,带伤的手不知疼痛地分开李蒙外袍,他呼吸粗重,毫不掩饰情动,“妨碍不到我想做的事。”   低沉的嗓音让李蒙满面羞臊,知道赵洛懿想做什么,李蒙抬起胳膊,手上的红线已经彻底消失,腕上的伤口更是微不足道。他解脱了,连觊觎这副躯壳的孙老头都死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师……师父……我……我想……”李蒙带哭腔的话没说完,就听见埋在脖子里的人轻佻地问,“想什么?”   李蒙抽抽噎噎,张大嘴呼气,说不出话来,只是抱紧赵洛懿的脖子。   很快,窗外响起雨声时,李蒙整只脚都绷紧地哑声叫了一声,赵洛懿凝视着他的眼睛像暗夜之中保持清醒的狼,凶狠也温柔,那眼神一黯,将李蒙抱得很紧,紧到李蒙骨骼生疼。   刹那雨声激剧,雨水在石板上激出连绵不绝的水花。   “李蒙。”赵洛懿沉声在他耳边叫。   李蒙晕乎乎的,刚擦干净的两条腿舒服地摩挲着被子,仍不自觉颤抖不已。李蒙勉力睁开眼睛,看见赵洛懿脱去了里衣,便掀开被子,让他上来。   铜盆上的帕子没有拧干,不住往下滴水。   “喜欢吗?”赵洛懿亲了亲李蒙额头。   李蒙不答,抱住他的腰,钻在赵洛懿怀里。   “喜欢吗?”赵洛懿手指在李蒙腰中挠他的痒痒肉。   李蒙扭了扭身子,迷迷糊糊地说:“又不是不知道,明知故问,我困……别闹了,让我睡。”李蒙抓住赵洛懿作怪的手,贴在自己腰上,哼哼两声不再动了。   赵洛懿显然有心事,没有立刻就睡,手臂抱着李蒙,深邃的双目却始终注视着窗外的雨。   短暂地睡了约摸一刻钟,李蒙就被赵洛懿摇醒,任凭他给自己穿衣服梳头发,收拾妥当时,李蒙才清醒过来,伸手扶着蹲在跟前给自己穿鞋的赵洛懿肩膀,问:“怎么了?”   “有人想见我。”赵洛懿淡淡道,给李蒙绑好袜子,套上鞋。坐到李蒙身边,弯身穿自己的。   赵洛懿已换上了一身黑袍,穿好鞋牵着李蒙走出门外,婢女们在走廊上等候,一人提灯,一人引路。   “来的是什么人?”李蒙问。   “不是好人。”赵洛懿道。   “会有危险吗?”这一晚不得消停,李蒙有点紧张了。   “应该不会,闲人居的地盘,谁也不敢惹事。”赵洛懿顿了顿,低头看李蒙。     那一刻李蒙感觉很奇异,赵洛懿好像有什么顾虑。   “在这里不要轻举妄动,也不用怕,我护得住你。”赵洛懿亲了亲李蒙的唇,恰好婢女转身来做手势,连忙避开眼神。   赵洛懿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倒是李蒙脸上始终带红,一脸没睡醒的样。   到了厅上,李蒙才明白过来,赵洛懿叫他不要轻举妄动什么意思。   灯火通明的室内,闲人居主人让出了上座。梼杌也赫然在列,霍连云、饕餮都在,饕餮顶着一只乌眼圈,梼杌嘴角也破了,霍连云身后站着曲临寒。   中庭分两个阵营,各自手执兵器,刀剑相向,虽没动手,却俨然彼此对立,交战一触即发。   “见了圣上,为何不拜?”一名劲装武人上前,喝令赵洛懿与李蒙跪拜。   李蒙登时浑身紧绷,不但没跪,反而更加仔细地端详上方坐着的人,灭李家满门的旨意,就是这个男人手中颁发出来。   李蒙发抖的手掌被握住,赵洛懿拉了一下李蒙,李蒙跟着他单膝跪地。   “草民参见吾皇。”赵洛懿略略垂下眼皮,没等皇帝发话,就抬起头与之对视。   赵乾永笑道:“就是你,不肯为朕所用?”没等赵洛懿答话,赵乾永斜靠在坐榻上,展袖,道:“起来罢,跪也跪得心不甘情不愿,朕今日便服而来,只是想同家中大哥叙叙旧。”他转头朝赵乾德道:“不想大哥此处,如此热闹。”   李蒙跟在赵洛懿身后,赵洛懿于梼杌旁边坐下,李蒙要去他后面站着,被赵洛懿拉到他旁边坐下。   “靖阳侯。”   霍连云出列,正要跪,赵乾永手势止住他动作,和颜悦色地问:“前次朕命你寻百兵谱来,可有下文?”   李蒙看见桌子上有龙眼,剥了个吃,始终埋着头。   赵洛懿的手摸到李蒙左手,抓在掌心里。   李蒙眼圈有点发红,嘴里的龙眼肉食不知味,才睡了起来的脑子很不清醒,他知道这里不是动手的地方,而且也没查清楚来龙去脉。但要是皇帝就是主使,眼下是最好的报仇机会,这辈子都不见得还有第二次离天子这么近。   赵洛懿捏了捏李蒙的手。   深吸了口气,李蒙心绪平静了些。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里动手,会连累太多人,其中不乏对自己有恩情的人。转瞬李蒙又想到,当初赵洛懿母亲留下来的缂绸是交了上去的,天子这么问,显然不知道有这回事。霍连云的身份自然是无可置疑了,就算他不是阁主,也是朝廷方面认为的肃临阁的首要问责人。   “陛下,此事错综复杂,还需要一些时日。”霍连云躬身道。   “朕给的时日,还不够多么?”   霍连云额上渗出冷汗,头埋得更低,“江湖中关于百兵谱的传言甚多,臣先前误听人言,正设法补救,恳请陛下宽限几日,臣定当竭尽全力。”   赵乾永一侧跪坐的美人坐直身,将茶递到他的面前,他侧头看了一眼那美人,停顿半晌,方低头去喝了口茶。   李蒙抬头看了一眼,立刻低下头去。   那日听见丫鬟叫桃儿“娘娘”,当时没有深究,不想她成了皇帝的枕边人,自然就是娘娘了。当时岐阳府上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向往凤阳行宫,谈起时满脸艳羡,竟然成了真的。李蒙忍不住又偷看了一眼,与那日在茶楼遇上不同,桃儿举止有度,笑也是恰到三分好处,时时处处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约束。   这时候打断,桃儿是霍连云的人?李蒙脑中有个模糊的念头,没想清楚,嘴边递来一颗剥好的桂圆,赵洛懿正看他,他张嘴吃了,赵洛懿继续剥。   霍连云背后被汗湿了一团,身躯跪得笔直。   “成,朕就再给你些时日。”赵乾永握住桃儿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沉稳道:“明年三月,月中复命。”   霍连云猛然低下身,磕了个头,“谢陛下。”   李蒙一连吃了三个桂圆,不想吃了,摇了摇赵洛懿的手。   赵洛懿便把他手抓在手掌心里,轻轻握着,那掌心温暖。本就没大睡醒的李蒙有点走神,忽听见赵乾永的声音说:“父皇曾有意将十方楼交给一位皇子,多年来朕一直命人在民间寻访素未谋面的兄弟。”赵乾永话说得慢,扫了赵洛懿一眼,不知是有意或者无意。   “真是羡慕你们四个师兄弟,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众人俱是沉默。   气氛尴尬得快凝固了。   这个皇帝太不上道,坐在上面,草民们谁敢随意言谈。李蒙边抠桌沿边在心里犯嘀咕,另一只手被赵洛懿抓着。   “闲事朕就不说了,还要同大哥叙旧。今日朕在此,十方楼中,谁是主事?”   饕餮步出,肃容道:“楼主曾留书指定下任楼主,是四师弟。”饕餮侧身,一手朝赵洛懿挥出。   赵乾永打量赵洛懿片刻,点点头:“那就是你了,明年元宵灯节,十方楼出三人,朝廷出三人。中安城设灯楼,灯楼上悬挂彩头,靖阳侯是半个江湖人,不宜为朝廷出面。陈硕。”   之前叫赵洛懿下跪行礼的武人走了出来。   “末将在。”   “就由你来定人选。听说江湖中许多事以比武决定,要招安,朕愿意遵守你们江湖人的规矩。要是十方楼胜,是否为朝廷所用,便由你们决定。朕还亲赐匾额,准十方楼商行四方,不受地方官员约束。”赵乾永眯起眼,右肘压在膝上,倾身看赵洛懿,“如何?”   赵洛懿捏起了拳头。   李蒙大惊,赶紧抓住他的手。怕赵洛懿说错了话,李蒙连忙给他打眼色:好汉不吃眼前亏,答应了可以反悔可以跑啊!   要是说出“关我何事”,恐怕马上要被砍头了,那必须反抗,说不定现在就能宰了狗皇帝报仇。不对,还不知道仇算在谁的头上。李蒙心急如焚的时候,听见赵洛懿说:“可以。”   “……”   赵洛懿既不起身,也不行礼,就坐在那里,一手温柔地展开,握住李蒙的手,指腹摩挲他的手背。   赵乾永凝神看了他一会儿,大笑起来,一掌击在案上,点头道:“如此甚好,明年元宵,中安百姓可以看一场最盛大的烟火会。朕等着看一场高手之间真正的对决,陈将军!”   陈硕跪地抱拳:“末将领命!”   赵乾永侧过身,朝赵乾德道:“朕欲在此小住几日,多年不见,皇兄一切如旧,朕却老了。”   赵乾德淡淡垂目,上去请赵乾永移驾,众人散去。   饕餮从后面追上来。   李蒙拉着赵洛懿飞快往前走,小声说:“师父快走,大师伯追上来了。”   “我听见了好吗!”饕餮喘了口气,一瘸一拐地走上来。   梼杌扯住他的胳膊,面无表情道:“方才还没分出胜负,大师兄,我们换个地方。”   “李蒙!你听不听话!从前大师伯对你好不好?白给你吃那么多肉了!”饕餮身不由己地叫道。   梼杌道:“别理他,蒙儿吃的土豆比肉多。”   “……”   两队人依然在中庭站着,十方楼数人从中拉拉扯扯走过,士兵们个个板着脸,像石化了一样。   赵洛懿直接把李蒙一抱,撇下两个师兄回屋里睡觉。   李蒙抬头想说话,被赵洛懿一把按回被窝里。   赵洛懿的腹肌摸起来很舒服,身上气味也好闻,这是什么味儿,麝香?不是,可能是汗味。李蒙纠结地戳赵洛懿的肚脐眼,汗味也好闻。鼻子坏了,回头找孙先生看看。   “师父。”李蒙叫了一声,没听赵洛懿答应,看他不想说话,只得睡了,睡不着,辗转反侧半天,醒来时四仰八叉地占满了整张榻,赵洛懿不在。   隐约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李蒙连忙系衣服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  手指冷成棒冰了! ☆、一〇五      饕餮拄着拐,站在花架下,三角梅垂在他的头顶,瘦了不少,面容也透着疲倦。   “他不行,你想想清楚,他是什么身份!这么大的便宜,朝廷会让给你我?不让霍连云代朝廷出战,不是天子不信任他,这是个诱饵!”饕餮分神看了一眼李蒙,对他点点头,继续朝赵洛懿说:“反正我不同意!你、你徒儿、还有一个你自己想想选谁,只要是你一声吩咐,你现在是楼主,我随时待命。你三师兄亦然,不过他现在看不见,我们打了一架,也是我的赢面大。”   赵洛懿看见了李蒙,叫他过去,把桌子上的糕点分给李蒙吃,拍了拍他的头。   “我不出战,你们三个都得上。”   “……”饕餮怒道,“什么叫你不战,你不战我们千方百计找你做什么?”   饕餮屁股还没坐热,立刻跳起来,急促地走来走去,深吸一口气,站定在赵洛懿面前。   “十方楼是你娘的,是师父的,师父把它交给你,保住十方楼在江湖中的地位,你义不容辞!你说不战就不战?你说不战……”饕餮气得语无伦次,赵洛懿不战,他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二师叔。”李蒙响亮地叫了一声,把最后一小块点心忙不迭塞嘴里,赵洛懿给他擦了擦嘴角。   饕餮面色僵硬,尴尬地招呼霍连云。   霍连云走近过来,饕餮称有事,撤得比谁都快。   李蒙不安地看了一眼霍连云,霍连云本是个美男子,从前就成天追在赵洛懿后面,他们两人搭档无坚不摧,也是楼里都知道的。那会儿霍连云对自己特别好,恐怕也是看在赵洛懿的份儿上。现在李蒙和赵洛懿好上了,他眨巴眼,看了看霍连云略显得憔悴的脸色,拿了块点心给他,笑道:“这个好吃,二师叔来一块?”   “我不吃,我同你师父有话要说。”霍连云在赵洛懿对面坐下。   李蒙起身:“三师叔的眼睛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带他去找孙先生瞧一下。”   赵洛懿没阻止,李蒙连忙火烧屁股地逃了出去。   半路上李蒙就碰上梼杌,连忙迎上去,行了个礼,道:“师叔去哪儿?我师父同二师叔在商量事。”   梼杌停下脚步,站了一会,方道:“那陪我去找一下孙先生。”   李蒙顺手扶住梼杌另一边,偷瞥一眼,梼杌嘴角还肿着。   “大师伯下手真重。”李蒙道。   “他也没讨着好。”梼杌淡淡一笑,“别看他现在老实,叫你师父当心,饕餮有他的算盘。”   李蒙应了,有点犹豫。   “想说什么?”梼杌语气温和,带着一股安抚的力量。   “三师叔一直帮着我和师父……”李蒙觉得很难问出口。   “你是在想,我又图个什么吧?”   李蒙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疏风按捺不住,酸道:“就你们师徒俩一贫如洗,能图你们什么?也不好好照照镜子……”     “疏风!”梼杌沉着的声音一出,疏风只得悻悻闭嘴。   梼杌长吁一口气,盲眼“看”向李蒙。   李蒙伸手让梼杌摸到自己的肩膀,“师叔。”   梼杌向右边又转了点,“看”着李蒙说:“你跟着你师父晚,你师父小时候,是跟着我长大的,他娘去世之前,他还不像现在这样……”梼杌停顿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   “当年他被人冤枉投毒杀死自己的母亲,我年纪还小,即使再怎么帮着他,也没什么用。人更情愿相信自己想相信的,而非真相。随着我们都长大,彼此志趣不同,他在武学上的造诣,渐渐抛开我们三个师兄,我醉心歧黄之术,处在一起的时间不如年少的时候。你二师叔常常和你师父一起出任务,他是个侯爷,虽然同投在师父门下习武,毕竟还是有些不同,行事也带着一股官宦子弟的纨绔风流。虽说不好他待你师父到底有几分真心,究竟是有过命的交情。”   李蒙一头雾水,茫然地看着梼杌。   梼杌笑了一下,“如果我说,冲着这么多年师兄弟的情分,想帮他一把,你信吗?”   “为什么不信?”   “那就是。”梼杌点点头,沉吟片刻,他转开了脸,“不管十方楼当家是谁,都落不到我头上,我也从来没想过,只是尽一个徒弟的本分。”握在李蒙手臂上的手紧了紧,“既然师父选定的是四师弟,于公,忠于楼主,为十方楼弟兄们谋一条生路,是本分。于私,大师兄行事自私乖张,城府太深,自己的徒儿都能毫不留情当做肉盾。这样的人,会把十方楼带向什么地方,我实在不敢想。”   “我随口问问,师叔实在不必这么认真。”李蒙笑呵呵道。   梼杌边笑边摇头。   院子里只有药材被碾碎的声音,姜庶一个人坐在个凳子上,踩碾子,手背带着数道红紫的擦伤,捧着本书在看。   “师父在睡觉,不见客,请回。”姜庶头也不抬,翻了一页书。   “不妨事,我们在这里等。”梼杌找了一处石桌坐,疏风侍立在旁,看姜庶没说话,李蒙也站在梼杌身后。   李蒙神游一般,视线粘在一根绿色藤蔓上就不动了。梼杌回头望了望,又转过去,三人皆不言语也不动,就这么等。   站了片刻,房门从里头打开,孙天阴的声音传出来:“姜庶!”   姜庶眉头微微皱起,但二话没说,丢下书和碾子,进屋去。   一会儿,姜庶出来打水,端进去,又端出来,离开院子。   里头走出来个一身宽松绿袍,行止从容洒脱的男人,正是孙天阴。   “小蒙子也来啦,两位大侠都早。”   梼杌站起来还礼,被孙天阴按着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梼杌才坐下。孙天阴也在桌边坐着了,朝梼杌的眼睛看了看,将其蒙眼布拉下,捏着他的下巴,让他左右转头。   “这谁打的,太不懂规矩了,怎能打脸呢?”孙天阴啧啧咂舌。   “我师兄教训的。”梼杌不以为意。   “那就没辙了,师兄教训师弟,天经地义。”   恰好姜庶提食盒进来,孙天阴看见,忙道:“所以说啊,收徒弟,收一个就好,多了坏事。”   食盒盖子立在旁,几碟小菜,一只汤盅,数样面点,蒸的一味不知道是什么,闻上去有药味,想必是孙天阴自己的饮食习惯。   姜庶分完筷子,就挨着孙天阴坐下。   “想当年,咱师门里人多了,难免就出了败类,不提也罢。都没吃早饭吧?许大侠,叫你身后的少侠也坐,我这儿不必客气什么。”   疏风也坐下来,服侍梼杌用饭。   孙天阴吃饭时仍在说话,“我更年轻时,行走江湖,脾气古怪,动不动就跟人动手,但凡挡了我的路,都要让对方尝尝穿肠□□的滋味儿。”他摇了摇头,“现在折腾不动了,守着这点子药,天气好时,带着徒儿下山出出义诊,你是赶巧的,本来我打算给李蒙拔蛊之后,就离开南洲一段时日。现在多耽搁两天,等你复明之后再做打算。”   看孙天阴轻描淡写,显然梼杌的伤情并不严重。李蒙忽然想到,他三师叔本来也是个名医,还是药痴,对自己的眼睛却束手无策。医者不自医,也许真是如此。   “多谢。”梼杌淡淡道。   在孙天阴那儿吃了早饭,又让他给看了看伤口,孙天阴没说什么,只让李蒙每天下午还是过来让他看看。   接着李蒙去厨房要了两样觉得好吃的小菜,取了些小米粥,一起拿回去。   李蒙东张西望一番,边把早饭摆上桌,边问:“二师叔回去了?”   赵洛懿“嗯”了一声,抓起个馒头,呼哧呼哧喝起粥,筷子夹了点子咸菜。   “师父,二师叔都说了什么?”李蒙小声问。   “想知道?”赵洛懿斜眼瞥他。   “他想出战吗?”   赵洛懿沉默片刻,吃完一个馒头,拿第二个时才答道:“没说。”   “那他来干嘛?”想起梼杌说的话,李蒙神色变得怪异起来。   赵洛懿筷子另一头挑着李蒙下巴,令他转过来看自己,“在想什么?”   李蒙别扭地垂着眼皮,手指抠石桌,“没想什么啊。”   “没说实话。”赵洛懿很快吃完早饭,李蒙要去收拾碗筷,被他命令道:“坐着,别动。”   李蒙坐着发呆。   一只蜗牛从他脚边的绿叶上缓慢爬过去,昨夜下过雨,地面仍然湿润,太阳一晒,泥土的气味让人心胸开阔。   李蒙觉得后脑勺有点疼,手指在太阳穴上敲了敲,茫然地抬头望向天空,一碧如洗。   没一会儿,赵洛懿回来,把躺椅搬了出来,架在院子里。   “过来。”   李蒙听见他说话,就过去,赵洛懿让他坐在椅子上,手从李蒙胳膊上滑下,抓着他的手指在掌心里摩挲。   “读书人的手。”赵洛懿一哂。   李蒙抱住赵洛懿的脖子,什么也没说,只管磨蹭他的颈侧。   “师父……”李蒙叫了一声。   赵洛懿摸李蒙的头,李蒙想起什么,从脖子里拉出荷包,取出指环,推到赵洛懿手指上,他爱惜地摸了摸,放开赵洛懿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赵洛懿,等他想好怎么和自己说。   “十方楼虽是我娘的主意,但人死如灯灭。她死的时候一句话没留,我觉得,那时候她已经诸事不挂心头,也许,她早就想去找那个人。”   李蒙抱着赵洛懿的脖子,手顺着他的后颈往上,反而摸起赵洛懿的头来。   “师父让我接管十方楼,也是冲着我娘。这份情我得替我娘还了,安排好弟兄们的出路,要是赢了,兄弟们的生计再也不必发愁。你觉得呢?”赵洛懿认真地看着李蒙。   “你说了算啊。”李蒙按着他的后脑勺,贴到自己额头上,眼神发亮,“其实我觉得,现在要是不管,以后也许你会后悔,觉得该做的事情没有做,一辈子想着。”   赵洛懿长出了一口气,抵着李蒙的头,下巴前伸,轻轻吻了吻李蒙的唇。   “你不能上,要选三个人,要时间慎重考虑。这段日子,他们都会来找我,用得着我,都得讨好着。”赵洛懿得意地笑了笑,别有一番苦涩在里头。   “三师叔说你藏了一套武功没传给我,是什么?拳法?剑法?还是什么武林秘籍?”李蒙摸着赵洛懿粗糙的下巴。   “说不上,没有定法。你不用管。”赵洛懿又亲了亲李蒙嘴角,气势霸道地将李蒙往怀中一搂,“你根骨不行,学武的时候太晚。练武没有捷径可走,只有枯燥的重复,心有一盏明灯,终生不灭,有所向往,又得摒弃与人争斗之心,才能大成。凡速成之法,于自身必有所害。”   李蒙点了点头,“最厉害的就是你们四个,那还要选两个人,你想好选谁了吗?”   “再看看。”赵洛懿有一丝犹豫,说:“他们三个,各有所图。你大师伯贪财,带着弟兄们发财没什么,只怕他单独和朝廷有勾结。钱能收买的人,只要给出更高的价钱,什么都可以卖。”   “借太师父发丧,大师伯已经将楼里势力清洗过一遍。假设朝廷单独和大师伯做买卖,那他不用找师父回来,自己做楼主不就好了?鸡生蛋蛋生鸡,我要是他,不会杀鸡取卵。”   “杀什么鸡?”赵洛懿问,一手在摸李蒙的腰,他换了个姿势,坐到李蒙身后,想抱着他。   “就是和朝廷做一次买卖,不如把十方楼握在手里划算,以后可以赚更多钱,随便他做什么营生。”李蒙侧头看了一眼,听见躺椅发出脆弱的咯哒声,担心地问:“不会塌吧……”   “不怕,不会让你摔着。”赵洛懿握着李蒙两只手,从身后环着他,继续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先不考虑他,你三师叔这个人,你怎么看?”   一丝奇异的念头闪过李蒙脑海,他想了想,决定照实说。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三师叔伤了眼睛,为什么还要千里迢迢来南湄,可以让二师叔报信。”   “靖阳侯身份特殊,信里说不明白,也可能被人拦截,怕我们不相信霍连云的一面之词。”赵洛懿道,“或者,他不相信霍连云。”   李蒙点点头,“有可能,不过已经过了这么久,三师叔的眼睛还没好,是他医不了……还是不想医,还是没钱医呢?有没有可能,最初三师叔来报信的时候,已经知道要和朝廷的人比武,他才来找你。”   “拖着眼睛不治对他没有好处。老三一直是个医痴,不理世事,要不是师父突然遇害,他也不想回来。要给自己瞧病很难,饕餮用的毒也许不好治……”   “问问孙先生?”李蒙坚持道:“问问孙先生这个毒究竟是什么东西,反正问问也不吃亏。”   赵洛懿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他不想怀疑梼杌,“应该不是,老三没那么多弯弯心思。”   李蒙不吭声了。   忽然间,赵洛懿捏着李蒙下巴,让他转过脸来与自己对视。   那瞬间李蒙心里很不舒服,赵洛懿松手,他立刻跳下地,站在赵洛懿面前,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喘着气跑到房里去了。   赵洛懿愣了愣,空落落的指尖互相搓了搓,去拍门,手举起却没落下,像个没头苍蝇,在门口转了两圈,就出去了。    ☆、一〇六      李蒙躺在床上,把被子抱过来,翻了个身,闷头就睡。   醒来时一看已是下午了,午饭也没人叫他吃,李蒙窝着一肚子气,抬脚就踹,疼得嗷嗷直叫。   抱着脚在榻上坐着发了会儿呆,李蒙仍然觉得后脑勺疼,昏昏沉沉地去厨房找吃的,没吃的,连冷馒头也没寻着。只得回来灌下一壶冷茶,又躺回去睡。赵洛懿不知跑去哪,还没回来,反正成天跟条野狗似的,出门从不交代是去哪。   李蒙有时候会想,会不会有一天惹毛了赵洛懿,他丢下自己就走,从此相忘于江湖。   李蒙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呜呜抱着被卷滚了滚,耸成个大粽子,呼出的气直是发烫。迷蒙间好像做了个梦,梦见的什么全记不清楚,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听见赵洛懿的声音在叫自己,李蒙睁眼瞥见赵洛懿满脸焦灼,嘴巴在说什么,一只杯子贴着自己嘴唇。   李蒙渴得厉害,张嘴就喝,呛咳两声,耳朵里像捂了棉花,隐约听见赵洛懿问话。   “什么时辰了?”李蒙声音发哑。   赵洛懿满脸内疚,把李蒙抱在怀里,摸到他的脑袋滚烫,手伸进李蒙领子里,贴着他的胸膛,摸到他身上也像火炭似的。   李蒙烧得脖子通红。   “天黑了?”他朝窗户看了一眼,桌上的烛光跳跃到眼睛里。   “嗯,饿不饿?先吃饭。”赵洛懿一起身,李蒙就软绵绵倒在榻上,视线里赵洛懿像笼罩着一层薄雾,看见赵洛懿走到了门边,李蒙嘴巴里发出一声低喊,那声音很低,赵洛懿却听见了,又转回来。   “怎么了?”赵洛懿边说话,边担心地摸李蒙的腰,李蒙侧身躲了一下,嘴巴紧闭着,口腔里滚烫。   “想吐。”落在耳朵里的声音听上去不真实,李蒙迷糊地想,他什么时候说话这么难听了,像只没长熟的公鸭子。   刚喝进去的水又被李蒙吐了出来,还反出酸水来,赵洛懿端来清水让他漱口。   李蒙有气无力地躺着,眼角发红。   “师父……”   “你躺一会儿,我去请孙先生过来。”赵洛懿握着李蒙的手,安抚地顺了顺他的背,把他手都放到被子里,起身又要出去,袍摆被李蒙紧紧攥住。   那刻对上李蒙充满雾气的眼睛,赵洛懿心头一刺。   “我饿了。”李蒙可怜巴巴地说。   “待会给你弄吃的,你先睡一下。”   “你快点回来。”李蒙闭起眼,神色十分疲惫,发烧使他难以吸气,微微张着的嘴唇干裂出血。赵洛懿低头亲了亲李蒙,舔舔他唇上的血口,眼神一沉,深深吸了口气。   再次被叫醒时,刺鼻的药味让李蒙又难受地侧脸。   赵洛懿捏着他的下巴,一手端着药碗,笨拙而生硬地哄他:“喝药了,喝完药睡一觉。”   李蒙紧皱着眉,张嘴,喝一口就发一会儿呆,眼神混乱地看赵洛懿,不知是否因为睡得太久,脸上起了印痕。他呼吸急促,刚喝了两口,就呛得全吐了出来。   一碗药最后只喝进去半碗,前后耗去足半个时辰。   火光跳跃,晚风徐徐。   院中亮起几盏角灯,婢女走来,问赵洛懿用不用帮手。   “不必。”他蹲在孙天阴那里借来的炉子旁,熬药用的砂锅也是孙天阴借的,手里一把蒲扇,一下一下煽动炭火。   赵洛懿身体动了动,转头看见李蒙住的房间,窗户上微弱的灯光,掉头,沉默着煎药。   李蒙喝了第二次药,也吐出一些,前前后后总算也是喝完了一碗。收拾了碗,赵洛懿又去厨房取热在灶上的晚饭。   早已饿得狠了的李蒙也不怕烫嘴,一口气喝下去小半碗才停下来,张着嘴嘘气。   赵洛懿没说话,有意识慢慢喂他,等他咽下去一勺才喂第二勺。   折腾完已是起更时分,赵洛懿站在院子里,洗了个冷水澡。   清凉的水流顺着他漂亮的肌肉流下,窄而紧实的腰腹被冷水刺激地一缩,现出方块状的腹肌,臀线起伏,如同漂亮的一笔捺,渐起于膝,再次按下。   洗完澡赵洛懿一甩脑袋,水花登时四溅。     为了让李蒙睡个好觉,房里早已熄了灯,赵洛懿刚躺下,就被李蒙抱着腰依了上来。被子里一股汗味,依稀残存的药味让赵洛懿嘴里发苦。   赵洛懿抬手把李蒙抱过来,环着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肩窝里,侧头爱惜地亲了亲李蒙的头发。   因着李蒙发烧,赵洛懿一整晚没睡踏实,时不时要起来摸一下。天快亮时,李蒙出完一身大汗,赵洛懿弄热水把人拉起来擦利索了,换不换里衣都怕李蒙着凉,最后赤着上身,以最快的速度给李蒙脱了衣服,就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彼此体温熨帖着。   其间李蒙张开眼睛看了他一下,又恹恹地睡去。   天刚有一丝亮,赵洛懿就下地去烧热水,想着李蒙起来时好用,摸着他身上不烫了,心里踏实了不少。   直到太阳出敞亮了,李蒙才见醒,脑袋靠在自己手上,茫然地坐了起来。   “不烫了,饿不饿?”赵洛懿扶着李蒙,干净的衣服就备在榻边,他叫李蒙伸手李蒙就伸手,换了干净袍子,赵洛懿打水来给李蒙擦脸。   “怎么不说话?还在生气?”赵洛懿英气勃勃的眉上挑,顺着李蒙耳背给他擦了擦耳朵和后脖子,看着圆润小巧的耳朵,就凑过去亲吻。   李蒙侧了侧头,赵洛懿没亲着。   赵洛懿微微皱起了眉,盯着李蒙看了会儿。   李蒙也看着他。   李蒙的眼神和平日里很是不同,不是精神奕奕,也不是在想事情,更不是高兴得满眼发光。   “李蒙?”赵洛懿轻拍了一下李蒙的脸。   “饿。”李蒙脑袋忽然颤了下,回答赵洛懿之前提出的问题。他慢吞吞地移开眼,似乎在找哪里有吃的,桌上放着馒头,李蒙眼睛亮了亮,光着脚就想下地。   赵洛懿看着李蒙白嫩嫩的光脚丫子踩在地上,乐呵呵地坐到桌边抓馒头吃,才意识到不对。   “他不是风寒,脑子里有问题。”孙天阴手离开李蒙细瘦的手腕。   李蒙黑溜溜的圆眼珠慢吞吞地盯着窗户上的盆栽,兰花婀娜的花条上,站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蝴蝶扑扇翅膀飞了起来,李蒙就循着它飞的方向转头,动作虽然很慢,嘴角却挂着心无芥蒂的笑,开心地拍了拍手。   “失忆?”赵洛懿烦躁地把头发向后一捋,手在李蒙面前晃了晃,对方毫无反应。   蝴蝶从窗户飞出去,李蒙的肩膀失望地耷拉下来。   “不是,他脑子里应该有什么损伤,一时没有察觉,受到什么刺激,也可能是因为发烧,后患就出来了。”孙天阴手指碰到李蒙眼皮,李蒙迟钝地去推他的手。   赵洛懿抓住李蒙的手,李蒙扭了两下,没能挣脱,茫然地张着嘴仿佛想叫,眼圈一红,泪珠顺着脸颊就滚下来,也不出声,委屈地盯着赵洛懿。   “……”赵洛懿头疼地示意孙天阴快看,把李蒙两只手抓着,他力道不大,刚好能制住李蒙微弱的反抗而已。   “这是大夫,你在看病,吃了药就会好了,就不会难受。”赵洛懿耐着性子蹲在李蒙身前,对他解释。   李蒙眼神闪烁,片刻后迟缓地开口:“看……病……”他口齿不清得像个费尽力气才能说出两个字的先天不足的孩童。   赵洛懿鼻翼翕张,双手分别握着李蒙两手,让他看清自己的嘴型,道:“对,看病。”   “要……吃药吗?”李蒙问。   “嗯。”赵洛懿看了一眼孙天阴,见他点头,便应道。   李蒙安静下来,感到他的手不再乱动了,赵洛懿小心放开他。   “他能听懂。”一丝微不可见的欣喜掠过赵洛懿眼底。   一夜之间,赵洛懿根本顾不上比武之事。依孙天阴的说法,是拔蛊之后,在李蒙的脑子里动了一块,本是个隐患,但高烧让头部受到损伤,这才显现出来。   赵洛懿再顾不上比武的事,李蒙一夜之间退化得像个小孩,反应也很慢,别人吃顿饭的功夫,他可能才能捉起筷子。   一天,赵洛懿去取早饭的功夫,回来就看见李蒙把给他穿好的衣服全丢在了地上,浑身光溜溜地就坐在榻边,一条腿抬起想往裤腿里塞,手却把裤子提得很高,每次脚伸过去都落空,身体失去平衡,就往床下栽去。   赵洛懿动作极快,食盒里的粥还是洒了点出来。   才被他扶起坐到榻边的李蒙就那么呆呆傻傻地看着他,发觉赵洛懿在看,半晌,碗碟齐整地摆满小桌时,李蒙露出了个傻乎乎的笑,带着那么三分讨好的意味。   赵洛懿喂给他粥的手就那么失了准头,粥洒在李蒙光溜溜的腿上,烫得他一缩,脸上笑意不减。   赵洛懿连忙给他擦干净,白皙的皮肤上留下红色的一块。   “你……”李蒙磕磕绊绊吐出一个字,慢吞吞得伸手按到赵洛懿眉间,努力舒开他的眉头。   赵洛懿深吸了口气,眼睛发红地低头碰李蒙的额头。   李蒙怯生生朝后躲,被赵洛懿按着后脑勺,他嘴角渐渐下拉,有点委屈一般地皱了皱眉。   手底下是李蒙温热光滑的皮肤,赵洛懿放了碗,顷刻间有些按捺不住,将人放倒在榻上,攫住他的呼吸,亲了个够本,亲得李蒙委屈得眼角浸出泪光。   当赵洛懿手摸到李蒙的腰,摸到他因为紧张而格外明显的肋骨,他所有动作倏然停住。   赵洛懿一手就擒住了李蒙的两只手压在头顶,李蒙肩颈可怜巴巴地缩着,之前披在身上得薄被也都被掀开。   赵洛懿头痛了起来。   想起那只想让他带着走最后却没有跟上来的小狗,那小狗的眼睛也是这样,湿润的,惹人怜爱。但它未必懂那时赵洛懿自己都吃不饱,带着它走也许会在某条暗巷,某一天饿得受不了时,拔出刀子,宰了它烹出一锅美味佳肴。   赵洛懿深深吸了几口气,起伏不定的胸膛渐渐平复下来,他轻柔地吻住李蒙的鼻端。   当他坐起身,开始给李蒙穿衣服,感觉到李蒙明显放松下来,只是不再看他,好像对食物也失去了兴趣,目光呆滞地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七月将尽,梼杌的眼睛复明,第一件事就是来看望李蒙。   霍连云也跟着来了。   赵洛懿没招呼他们,扶着李蒙在院子里走路,李蒙慢吞吞地绕着一棵大树转圈圈,走得很慢,时不时要停下来,抬头看大树看很久。   “师侄这是……”梼杌有些震惊。   当时李蒙才从树干上抠下一小块皮给赵洛懿看,像发现什么新鲜事物一般充满兴奋,紧接着就想把干皮放到嘴里。赵洛懿忙按住他的手,把东西扔掉,耐着性子解释:“不干净,吃了肚疼,不能吃。”他一边说一边戳李蒙的肚子,然后摇手。   李蒙被他戳得边笑边躲,脚底下踉跄,赵洛懿扶住他,让他坐稳。从树上又抠一片下来,重复告诉李蒙不能吃。   李蒙愣愣看他良久,才带着三分傻气地使劲点一下头。   赵洛懿松了口气,擦去李蒙头上湿亮的一层汗,问他累不累。等上一会儿,李蒙才又点头,赵洛懿带他进屋。   大家就在门外等,接近小半个时辰,赵洛懿才关上房门出来,面无表情地走到梼杌跟前。   “我想好了,这次比武,有劳三位师兄。什么时候叫上大师兄,你们三个一起上,不会有问题。”赵洛懿冷冷道。   “你不出战?”梼杌霍然起身。   “对,我不出战。”赵洛懿没有解释。   然梼杌与霍连云几乎立刻想到,赵洛懿要照顾李蒙,这次比武说不好能不能全身而退。无牵无挂从来只攻不守的赵洛懿,变成了胆小鬼,他不愿冒险。   “你这是自私!”良久,梼杌难得语气激动地指责道。 作者有话要说:  白天去扫墓了,回来比较晚,更啦,冷死了,晚安~ ☆、一〇七      “你这是自私!”良久,梼杌难得语气激动地指责道,他在赵洛懿面前走来走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你娘生你,师父养你,没有他们,哪儿来的你!十方楼是你娘和你师父的心血,没了十方楼,来日到了地下,你对得起谁?死了的先不管,活着的,十方楼是你的家!弟兄们是你的亲人!是,你性情从小孤僻冷淡一些,也不少人看师父偏疼你就说闲话,但你吃过楼里的大锅饭没有?石大夫给你治过伤没有!行走在外每逢有难,楼里派人去救你了没有?”梼杌不住喘气,“不忘本,不忘根,才不枉为人!”   话说完了。   赵洛懿沉默看了他一会儿,淡漠地坐着,扯自己手指,半晌,他开了口:“师父的恩,我欠了,得还。师哥替我顶了这事儿,楼主之位你们三个谁想要就拿去。”   躲在梼杌后面的疏风眼睛一亮。   霍连云一脸焦急,“你疯了?”   “没疯,病的是我徒弟,他现在吃饭穿衣走路都不行,我不能离开他。”赵洛懿平静地说,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霍连云试图和他讲道理:“孙天阴在这,等不到元宵,他的病就会好。”   “他好了再说,一天不好,我守着他一天。”   “你守着就会好了?”霍连云嗤笑道,“你有什么本事治他的病?你是大夫还是孙天阴是大夫?你守在这里也没有用!”   数人都静了,梼杌别开眼,扶额不去看。   赵洛懿眼睛里浮起一层缥缈的水汽,眼眶微红,他抬手搓眼睛,正要说话,房里传出一声闷响,赵洛懿二话不说冲进屋里。   霍连云快步跟上去,看见赵洛懿把摔在地上的李蒙抱起来,李蒙呆呆愣愣的,连抱着赵洛懿都不知道,任凭他像抱一截木头似的把自己弄到榻上去。李蒙没有看霍连云,甚至没看赵洛懿,霍连云看他的样子,怀疑他根本什么也没在看,也许整个人都封闭了,有点像失心疯。   “你听我说,皇上铁了心要把十方楼收回去……”话没说完,被赵洛懿硬生生打断。   “是抢。”   “好,是抢。不过你娘同先帝的关系,你也知道,你看看自己姓什么,皇帝姓什么。你这胳膊肘往哪边都是往外。”霍连云看赵洛懿大个子趴在榻上,给李蒙掖上被子,李蒙似乎觉得不舒服,一次次掀开,赵洛懿一次次给掖回去,最后干脆坐在李蒙身上,李蒙手被按在身侧,被子严严实实,动不了了。嘴巴一瘪,赵洛懿身体前倾,顿时他不敢哭,盯了他一会儿,不得不欺软怕硬地睡了。   李蒙不喜欢赵洛懿啃他的嘴儿,每次都啃得有点疼,黏黏糊糊的不舒服,总是觉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空虚难受。这话李蒙说不出来,他的念头来得很快,也走得很快,没想明白自己在想什么时,就又忘了。   赵洛懿看李蒙睡着了,示意霍连云出来。   梼杌已经走了,赵洛懿装好烟枪,猛吸上两口。   “这些年你的戏比谁都演得足,是我低看了你。”赵洛懿咂嘴道,锐利的目光直盯霍连云,视线滑下霍连云俊得让人难以移开眼的脸,靖阳侯在师兄弟跟前,也是一身粗布武袍,“师父走了,救命的恩情你就还完了,回灵州过好日子,留下来做什么?留下来碍眼?”   “你不是让我也上?”霍连云一哂,挨在赵洛懿身旁坐下,略侧脸打量他,曼声问:“你到底打什么主意?说出来。”   两人挨得很近,霍连云几乎凑在赵洛懿的耳畔,他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手轻轻抚上右胸。   赵洛懿看到,认真看他,道:“伤好全了?”   霍连云笑道:“早就好了,哥哥什么人。”他收敛了笑意,云淡风轻地说:“靖阳侯府什么伤药弄不到,不知道哪个多嘴多舌的告诉了老太太,硬叫人找了不少名贵药材当饭吃。别提了。”他摇摇头,嬉笑如昨,注视赵洛懿,问他:“说吧,你真不上,要让我上?”   赵洛懿搓着手指,低头,沉声道:“蒙儿病好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可以让孙天阴给他瞧病,人我要亲自看着。”   “就这么放心不下?”霍连云秀气的柳眉上扬,一掀眼皮,一低头,都是说不尽的风情。他年少时常被人说男生女相,便是到如今,看着也比同龄人年少俊逸。   “曲临寒为什么跟着你?他人呢?”赵洛懿转了话锋。   “他不敢见你,过些日子,自己会来向你说明一切。”霍连云笑容里含着落寞,天空中云卷云舒,“世事变幻莫测,没有永远的仇敌,你早晚会懂。你一个人咽不下的气,不能让楼里弟兄一起承担。十方楼是大家的,你也不必把所有重担都挑在一个人身上。梼杌他们正是看透你这一点,才把烫手山芋丢回来,你可以不用接。”   “我还没有决定。”   霍连云勾起嘴角,自信又沮丧,他随手掸了掸袍子,起身,挺胸扩肩,伸手拍拍赵洛懿的肩,“当心梼杌。”   赵洛懿不禁多看了霍连云一眼。   霍连云走后,赵洛懿进屋看李蒙。   疏漏在李蒙脸上的光浅浅一层,赵洛懿手指流连于李蒙稚气消退的脸,他已记不起,多久没见过李蒙这样了无心事地坐着。变故令李蒙变得沉默寡言,但无法磨灭年少无忧无虑的生长环境养成的少爷习性,他比自己看得开,脾气好,从不喜怒无常,坏毛病很少,自己的裤衩从来自己洗,换了就洗,刚开始虽然洗得不干净,现在两人的衣服基本都是李蒙在洗。李蒙生病,赵洛懿又回到了单身时期,什么都得自己来,不仅要干自己的份,还得带徒弟的一起。   没有了李蒙在耳畔聒噪,赵洛懿竟觉得很不习惯。从前他最烦和霍连云一起出任务,霍连云就像只骚包的苍蝇,撩人又吵闹,他有他的纨绔风流,赵洛懿心里却也通透,霍连云和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他有退路,自己没有。   霍连云成天追着赵洛懿跑的时候,他警惕,像只放哨的狗,竖起耳朵甚而龇着牙呜呜地警告。   李蒙闯入他的世界时,怎么就一点警惕性都没有呢?   赵洛懿低下身亲了亲李蒙的额头,李蒙眉头轻轻皱起,翻了个身,抱着被子继续呼呼大睡。   又是黄昏,赵洛懿去厨房看吃的,亲自做了两个菜,回来李蒙已经坐在榻上,眼睛发亮地看着赵洛懿,昂头挺胸的像在邀功。   他自己穿好的袍子皱巴巴的贴在单薄的身躯上,带子一边长一边短地垂着,裤子也穿好了,但没有下床。   还好没下床,不然就白穿了。赵洛懿没脾气地想,拿了个糖包,李蒙接过去烫得左手换右手,却舍不得丢,忙不迭去咬,烫得直吸气。   赵洛懿自己没发觉,他脸上带笑,神情宠溺,仔细地给李蒙穿好衣服。李蒙吃得一脸都是黑芝麻糖馅儿,最后一口久久吞不下去,顶得两边腮帮圆鼓鼓,拼命想咽下去,眼睛都鼓了出来。   赵洛懿摸到李蒙的背,给他顺气。   李蒙就一双眼瞪得又圆又大,呆呆看他。   “慢点咽,还有。喝口汤吗?”不等李蒙回答,赵洛懿舀了小半碗汤,看李蒙才迟钝点头,遂半勺半勺喂他。   汤含在嘴里,李蒙心里急,舌头和牙齿却迟钝,汤顺着嘴角往下流,流到脖子里,激得李蒙大不自在地耸了耸肩。   冷不防李蒙手挥起来,赵洛懿正转身去拿帕子,碗被一把打落。   李蒙连忙缩起脖子,怯懦地盯着赵洛懿看。   赵洛懿一动,李蒙就一哆嗦。   他害怕的眼神让赵洛懿心里一痛,一瞬间几乎击碎他自小累积起来的坚硬外壳。   赵洛懿手发抖,收拾好汤碗回来,看见李蒙趴在榻边吐,经过这些天,他已经知道要吐不能吐在床上,眼角难受地泛着泪光,搭在榻边的手指捏得死紧,指节都发白。   等李蒙吐完,赵洛懿先是收拾屋子,收拾完过来抱李蒙去洗澡,他身上沾了不少,已经两天没洗澡,有股酸臭味。   赵洛懿要脱李蒙时,他才弹动了一下,想起李蒙生病以来,第一次洗澡的时候差点没把他脸抓花,赵洛懿连忙按住他的双手,将人强行推到浴桶里去。   浴桶很高,李蒙不可能爬出来。   “你闻闻自己臭不臭?多久没洗澡了?再不洗我只有睡地板上,你舍得让我睡地上?嗯?舍不得吧?”知道不会有人回答,赵洛懿仍习惯性地嘀嘀咕咕,他自己没发觉,这阵子他的话变得很多。李蒙反应很慢,偶或接上话,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之后,偶尔他会冒出几个无意识的字眼。   孙天阴说他不是智力下降,只是脑子里很混乱,血管受到压迫,蛊毒没清除干净。   赵洛懿耐着性子问他要多久能好。   孙天阴和姜庶瞒着赵洛懿商量时,赵洛懿很想提起剑冲进去,往桌上力劈华山。   没等到赵洛懿发作,孙天阴就出来了,他说要一味药,他和姜庶得离开一段时日。这段日子里,怎么吃药,怎么给李蒙检查,孙天阴一一详细吩咐了,明日他们会动身。   赵洛懿面无表情地把李蒙翻了个身,背已经刷完,李蒙皮肤被泡得又白又嫩,头发也洗了,还没洗完他就睁开眼,这时候疼得不得不闭着眼,眼圈红通通的。   赵洛懿勾起李蒙唇边沾的头发,拿丝瓜瓤给他擦洗前面,一抬头,又看见他嘴里叼着东西,拨开,赵洛懿就盯着他,李蒙头已经低下去够肩侧的头发,小心地抬起眼珠。便一缩脖子,不敢再咬,赵洛懿捏起他的下巴,李蒙瞳仁一缩。   亲上去滋味还是一模一样,又软又滑,还在沐浴的人有一种清新的气息。   赵洛懿舌尖探去,触到李蒙咬得严严实实的牙,忽然咯一声响,嘴里尝到了血味。赵洛懿眼神一黯,没有咬到他,那就是李蒙既不想让他进去,又因为紧张把牙咬得太紧,以至不小心伤到了自己。   尽量以最轻的力道捏开李蒙的嘴,赵洛懿检视的目光扫过他的牙口,手指探入,触到李蒙舌头上伤口时,李蒙喉咙里发出呜呜声。   赵洛懿却没停,手指在他嘴里翻覆搅弄,待回过神,李蒙已委屈得眼角都红了,嘴角挂着涎水。   手指一离开,李蒙立刻缩进水里,气泡咕噜在水面破裂。   水面上倒映着赵洛懿的脸,随着水波破碎开,他看不见水里自己的影子,只看得清李蒙水下小心缩着的身子,他手指仔细地一下下擦嘴,反复十数次,才破出水面,猛然大口喘气,呼吸声像抽风似的,脸孔都憋得有点发紫。   那清瘦而孱弱的脸上,却带着一种满足的表情,单纯而轻松的满足。   夜晚来临,一丝月光也没有,赵洛懿抱着李蒙睡觉。   李蒙浑身僵硬,提防的眼神像一根刺,钉在赵洛懿心上。   赵洛懿手伸过去摸到李蒙的手,宽大的手掌包裹住李蒙的手。这小东西惯会偷懒,不知多久没踏踏实实练武了,薄茧摸上去比赵洛懿自己的光滑很多。   “李蒙。”赵洛懿低沉的声音响起,他低下头去,亲了亲李蒙的耳朵,李蒙就别扭地把头偏过去一些,赵洛懿也不介意。   “等你好了,我要让你三天三夜下不去床。”赵洛懿日子过得甚窝火,成天怀里看得见吃不着,揩点油还闹别扭,此刻就硬邦邦地贴着,若有似无地摩擦两下权当饭后消遣。再没有比他过得更憋屈的当家,至今赵洛懿想不透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天要这样安排。   那一日李蒙的一举一动,两人之间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被他想了无数遍,始终不知道怎么就刺激到了李蒙。   尽管如此,大老爷们儿赵洛懿还是决定,以后再也不惹徒弟了,读书人的弯弯肠子甚多,这一不如意就病成这样,多来几次,铁定换自己疯。    ☆、一〇八      孙天阴带着姜庶上山去,临别前捡了两贴药给赵洛懿,叮嘱他一天三次给李蒙煎服。冲着礼尚往来,没什么人情味的赵洛懿把十方楼常跟自己的那只信鹞借给他们师徒。   “遇事就放出来,它能找到我。”赵洛懿把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布囊给姜庶,姜庶蹲身拴在孙天阴腰上,笼中信鹞灰扑扑的翅膀扑扇个不停,脑袋一下一下颤动,灵光四溅的眼珠不住看孙天阴。   “别再刺激他,每天伺候着好吃好喝就成,等我回来就有办法了。”孙天阴安慰地拍拍赵洛懿的肩。   赵洛懿很领他的情,回到榻前看见李蒙正在动自己的手,两个手腕子勒得青紫,可怜兮兮地看他,不满地噘着嘴,似乎很是委屈。   “等一会儿,把药吃了,就放你出去玩。”   李蒙喉咙里不清不楚发出呜呜的声音,赵洛懿硬着心肠不去看他,出去煎药。   晚上,赵洛懿把人抱着睡觉,握住李蒙细瘦的手,一面推他的手指给他按摩,一面取出了根褪色的旧布带。   “那天晚上你栽到井里去,自己还记不记得了?想嘘嘘记得叫醒我,不许尿在榻上。”赵洛懿吹了两声口哨。   李蒙眉心微微皱起,难受地扭动两下身体,看着赵洛懿把他们俩绑在一起,秀气的眉头皱成疙瘩。   “睡了。”赵洛懿把李蒙脑袋按在自己怀里。   李蒙仍然皱着眉,但他闭上了眼睛,他明白这是睡觉的信号。   夜里,赵洛懿睡得浅,几乎是李蒙一动他就知道。   “要嘘嘘?”赵洛懿做了个吹口哨的口型。   李蒙呆滞地看他。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像一只无辜的小狗,赵洛懿看了李蒙一会儿,把人牵出去,带到茅房让他尿尿。   师父给脱裤子,顺手摸了摸李蒙的腰,李蒙往后一缩,呆呆看着赵洛懿退出去。   半天,赵洛懿没听见响,提灯一照。   李蒙的裤子垮在膝弯处,不知所措地瞪着墙上一只精致的香炉。   白色灯光映照出他窄瘦的腰线,身上有点肉,又比常年习武的赵洛懿柔软很多,在赵洛懿看来,李蒙就像姑娘一样,都是打不得骂不得,得好吃好喝供着的菩萨。   为着自己的想法,赵洛懿自嘲地笑了笑,上去手掌贴住李蒙的屁股,他的屁股蛋子亮在外边儿这么久,摸上去凉凉的,称手。   李蒙不满地呜咽了一声。   他现在说话的时候更少了,赵洛懿经常和他说话,但不知道李蒙是脑子转不过来还是别的地方有问题,要说不会说话,他肚子饿的时候说话特别溜,一个劲说饿了能说上百八十遍。   有一天饕餮来找赵洛懿,俩人始终说不到一块儿去,饕餮说已经打听到了朝廷要出谁,那边不好对付,叫他必须亲自为十方楼去打架。赵洛懿独来独往惯了,除了徒弟的话,谁的他也听不进去。   说毛了就要动手。   一亮兵器饕餮就躲到门边,满嘴仁义道德把赵洛懿教训一通。   赵洛懿早就听见屋子里有动静,推门进去。   李蒙坐在床上,手不停拍打被子,不满地叫:“饿了!饿了!饿了!饿了……”看见赵洛懿没能立刻反应过来,片刻后醒过神,手顿在空中,声音也变得小而怯懦,嘴唇嗫嚅:“我饿了。”   李蒙吃饭要分成小块喂,吃粥最好,不咬吞下去也没事。吃馒头、饼、点心就麻烦了,有时候他咀嚼到一半,不知道为什么就会停顿,回过神就囫囵给吞了。   吃个饭就这么能折腾,赵洛懿自然寸步不敢离开,他也不想离开。   李蒙舌头打结地发出模糊的一个字音,“冷……”   赵洛懿扯上他的裤子,低头去拴好李蒙的腰带,把人又牵出来,走到院子里,赵洛懿忽然停住了脚步。   李蒙一时没注意,撞到他身上,赵洛懿连忙转过来抱他。   “困……”李蒙上下眼皮快粘到一块儿去了,几乎半身的重量都依在赵洛懿身上,又冷,他不自觉伸手抱住赵洛懿,傻了之后俩人睡了这么久,李蒙很少主动抱他。   赵洛懿脸色一沉,低头去亲他的耳朵,李蒙怕痒似的缩脖子,抱着赵洛懿的手没撒。   “什么人?出来。”赵洛懿两手牵引着李蒙的手,让他能靠在自己胸前,说话声大了点,李蒙浑身一颤,赵洛懿安抚地拍拍他的肩,顺着脖子,摸他的耳朵。李蒙浑身抖得更厉害了,脚也发软。   从廊檐下垂挂的花藤里走出个人来,是曲临寒。   “师父。”曲临寒像是不敢离赵洛懿太近,就在花藤附近站着。   “过来。”   曲临寒墨迹着挪到赵洛懿跟前,赵洛懿看了他一眼,下巴朝角落里一间小屋示意,吩咐道:“那间没人住,平日有人收拾,被褥都在柜子里,自己铺。”   曲临寒一愣,旋即双眼通红,膝盖一软。   赵洛懿抬脚踹中他的膝盖,却是从前方顶直他的腿,抱起李蒙回房去了。   曲临寒攥紧拳头沉默地站在院子里,赵洛懿不去管他,把李蒙放在榻上就拉上被子,自己脱得精光,把只穿着单薄里衣衬裤的李蒙按在怀里,手握着手,脚贴着脚,直至李蒙睡得浑身发热了,赵洛懿才有了睡意,低头以唇与额相抵的姿势入眠。   第二天早上,赵洛懿开门就看见曲临寒在院里练剑。   看见赵洛懿曲临寒就要收招,赵洛懿却走前,两手负在身后,单足顺着曲临寒后蹬的右腿上行。   曲临寒浑身僵硬地挽了个剑花,另一脚后撤,剑锋上挑,转而向赵洛懿腰侧刺去。   赵洛懿则只屈起一条腿,曲临寒登时单膝跪地,膝弯被无法反抗的重力下压着,剑失了准头,于地面划出一米的痕迹,锐利的声音破开清晨凛冽的空气。   曲临寒额头上渐渐冒出痛苦的汗水,嘴里不吭一声。   “去打水。”赵洛懿起身。   曲临寒登时歪倒在地,爬起来时还忍不住摇晃了两下,才以剑支地,一手抓着侧旁打得花架站稳。   叮当一声,师父门前扔出了只铜盆,铜盆还在转时,帕子扔了出来,登时盆子定住,好一声响。   赵洛懿也不过使唤曲临寒两声,正经伺候小徒弟的活儿都不让曲临寒沾手。他没问曲临寒为什么大半夜来自己院子,也没问曲临寒当时为什么走,这个时候,除了李蒙的病情,旁的事都分不了他的心。   熬到七月七时,皇帝终于起驾回中安,临行之前,召见赵洛懿。   只见赵洛懿一身劲装,洗得干净,却是早已经旧了。丛生的杂乱胡须之中,高挺的鼻梁、深邃的双目,天子似乎觉得颇有趣,边看边咂嘴,他手指弹动一下,旁边嫔妃就依偎上去,喂给他去了皮的葡萄。   皇帝竖起手掌,嫔妃提拎着裙子行礼告退。   从上座屈尊走下来的天子,不说话,仔细端详赵洛懿,从左看到右,从阔挺的胸膛打量道笔直的脊梁。   赵洛懿不躲不避,没有不悦,也没有讨好,好像天子要看,他便只是一尊塑像,由得人去看去品评。   “朕听人说,你同自己的徒儿好上了?为了他,十方楼的事儿也不想管了。”   不等赵洛懿回答,赵乾永的声音再次传入他的耳朵,那语气里,竟有浅浅一层羡慕。   “他是个男子,不能为你传宗接代,南湄神女的血脉,大概就要断了。朕始终觉得你有点傻气,行事诡异莫测,不会为将来做打算,早晚你要吃亏在这上头。不过朕在世上没有几个亲人,这点旧情,说不得要念着些。”   天子保养良好的手搭在赵洛懿肩头,稍用力捏了捏。   赵洛懿抱拳,不言语,听见赵乾永慵懒的声音让他告退,便二话不说转身离去。   赵乾永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一振双袖,负手于背后。   珠帘震颤不已,璀璨夺目的光彩随时光流逝转淡,直至静止。   赵乾永食指摩挲着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神色变得悠远而难测。   第二天皇帝就走了,是时,赵洛懿正在院子里蹲着做个木凳。   李蒙快乐地坐在不远处树下,两手按着板凳,一前一后地压着板凳满院子地挪,有时候口吃地“驾”两声,一只手去后面拍马屁股,凳子太小了,当然是拍不到屁股。   李蒙就失望地耷拉下眉毛。   赵洛懿正在做一条长凳,打算给李蒙换一匹马。   那天晚上,曲临寒是来看李蒙的,他听霍连云说了,李蒙拔蛊出了事,脑子不大好了。却没想到他现在是这副模样,有时候嘴巴微微张着就忘记要闭上,嘴角偶尔会沾着涎水,不仅傻,而且让人看着心生厌烦。   至少曲临寒看了两天就烦了。   赵洛懿却无论怎样也不烦,有一次李蒙尿到一半,想到什么,身子转过来,就尿了赵洛懿一身。   曲临寒本在等他们,看见这一幕,只觉得李蒙要倒霉。李蒙自己也朝后猛然一缩,看赵洛懿的眼神警惕又害怕,大概是怕赵洛懿打他,忙去提起裤子,但又没尿完,弄得自己身上也是。   那一刻赵洛懿的脸色很难看。   紧接着曲临寒听见他又让自己去烧水,水开后,赵洛懿先给李蒙洗澡,换了一身干净的,才自己也去洗。   赵洛懿在里头洗澡,曲临寒就带着他的傻师弟在院子里玩儿蛐蛐,也不能真和李蒙玩儿这个,他激动起来可能会一把捏死那小东西。   宽大的领子里,露出来一截白皙而脆弱的脖子,曲临寒喉头动了动,眼神倏然一收。是李蒙玩儿蛐蛐玩儿得太起兴,往前一扑,肩窝里就露出斑斑的吻痕。   那一刻曲临寒心头翻江倒海。   师弟好看,他从第一次和李蒙打架时就知道,当李蒙骑在他身上提拳来揍,他想的不是要揍翻他,而是也要那样按倒他,之后都不敢想,念头没出来,心里先一热。不过曲临寒牢牢记着,他是王家独苗,王家什么都没了,他是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根,能不能再让王家庄起来,都看他一个人的。他那点邪念,只要想一想他爹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和死在自己面前的小娘,就什么都不剩了。   赵洛懿同李蒙那点子事他也知道,光是李蒙要去断龙崖找人那不要命的劲头,就很够说明问题。   至于赵洛懿对李蒙怎样,曲临寒没地儿知道,像比师徒多一点,却也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直至这烙印在身体上的证据直刺刺摆到眼底,曲临寒才在一瞬之间顿悟。   “你去厨房吩咐一声,晚上做点鱼片粥。”赵洛懿边掸袖子边走下来。   曲临寒神色怪异看他一眼,不敢看多了,脸色发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出去。   赵洛懿自是没空留心他,把李蒙从地上抱起来,按着他挣扎不已的手脚,拍去他身上的泥灰,堵住那因为委屈而哇哇要开哭的嘴唇。   李蒙顿时就瞪大了眼睛,一口气憋得整张脸紫涨起来。   待赵洛懿松开桎梏,李蒙连忙大声喘息,眼角难受地沾染上泪光。   “委屈了?这点儿你就委屈了,小少爷。”赵洛懿一天也比一天想明白了,真要是这少爷好不了,只有一辈子做他的仆人,伺候着,保护着,再也舍不下。但凡是想通了这一节,最坏的准备有了,忽然就无畏无惧起来,不再半夜起来抽闷烟,也不再怨天尤人,甚至有时候李蒙弄脏了他的衣裳,赵洛懿还能高兴地哼哼出小曲儿,毕竟那样的时刻,李蒙对赵洛懿是有反应的,他知道做错会有点惧怕和畏缩,就像是和赵洛懿还有互动一样。   这天给李蒙做的长凳成了,李蒙拍了拍马屁股,高兴得嘴里直叫唤。   叫的什么反正赵洛懿也听不懂,他知道李蒙开心心里就好受些。   倏然间茂密的草丛之中,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掉进去,还不住地挣扎着,树叶被击打得闪动不止。   赵洛懿从树丛里抓出一只信鹞,摘下信鹞足上布条,布条像是从衣服上扯下来的。   李蒙把板凳骑得咯哒咯哒响,嘴里“驾驾”的吆喝不休。   信鹞一跳一跳落到他的脚边,李蒙被吸引了注意,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小东西跳到他的身边,一动不敢动,气也不敢喘。   赵洛懿看完布条,脸色很不好看。   叫来曲临寒,一番托付就要启程,走前抱着李蒙的脑袋,在他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李蒙皱着眉头去擦,却在赵洛懿走到门边时,眉头猛然一收,无辜被丢出去的信鹞惊慌地扑着翅膀飞上天去。   李蒙坐在凳上玩得好好的,忽然起身,袍子带翻小凳,他冲上去追赵洛懿时,曲临寒根本没反应过来。他在巧手雕琢一只小狗儿想给李蒙做玩具。   只见李蒙跑到门前,站定,脑袋左晃右晃。   李蒙胸膛激剧起伏,眼神空空,赵洛懿已经走了,他走得那样快,笨脑子的李蒙怎么能反应得过来?   惊天动地一声嚎啕吓得曲临寒忙把狗儿一扔,上去要抱他,手臂上就挨了一口。   李蒙龇着牙,不遗余力地咬他,鼻翼翕张,眼圈通红,腮帮咬得僵硬地鼓起。 作者有话要说:  眼睛快炸裂!晚安~ ☆、一〇九      待李蒙撒嘴,曲临寒一直在嗷嗷呼痛,把袖子往肩膀上卷,上臂被咬出个血印。   看李蒙却发现,咬人他是胆儿肥,现在看见曲临寒流血,却又露了怯。曲临寒自然不能和个傻子计较,好在李蒙是松了口,不然他打也不是,打坏了怎么说也不忍心,又怕师父回来责罚。   “人都走了,还看啥呢。”曲临寒想牵李蒙回去坐着,李蒙纹丝不动,任凭曲临寒又拽胳膊又抱大腿就是不走。   曲临寒无奈摇头,想了想,还是进了屋去处置伤口。   就一过眼的功夫,出来人没了,曲临寒跳着脚顾不上伤,往房顶上一跃,踩着屋脊挨个院子探看。   李蒙猫着腰,顺着廊檐,看见人就袖手往旁边一让,两个眼珠一转不转盯着地面,既像找东西又像行礼。   看见一道门,李蒙麻木的心砰砰直跳起来,他茫然地按着心口,疑惑地往四周看了看,又是害怕又是兴奋,终于还是走到门口。   只有一个老爹坐着在守门。   老爹在打瞌睡,手握一把蒲扇,交错搭在一起的膝盖忽然滑动,老人家上身往前一倾。椅子向后翘起,老迈瘦弱的身躯陷入椅背,脑袋耷拉着,呼呼之声渐起。   李蒙眼珠左右动了动,从上方探出头,伸出一根手指,小心戳了戳那人脑门,对方眉峰不悦地动了动,挥手打他,李蒙不知道哪儿那么敏捷的反应,竟躲过了。他的注意力早已落到门上,门外树木林立,日光中翠绿枝桠杂乱无章地舒展,被风吹得簌簌作声。   李蒙呆呆看着,看着看着,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迅速稳住身子,朝旁一闪,背靠着墙,呼吸难以平静。   李蒙抬脚,像个刚学步的孩子,他平日里走路也要赵洛懿扶着的,不然走着走着就忘了,站在那里能站大半天,叫人也不一定答应。跑到小门外头,已是难得,此刻才想起来害怕,看一眼下山的路,漫眼倒戳的树木,广阔天地在缭绕的云雾中若隐若现。   “爹……”李蒙吸溜着鼻子,下手没轻重,很快擦得鼻子通红,摇摇晃晃走出去两步,再抬脚时,被人拍了一下。   李蒙吓得双目圆瞠,短促地大叫起来。   “啊-!”   有人握住他的嘴,像捏鸭子嘴似的,李蒙惊慌失措地看着男人转到面前来,眼里雾气不但没止住,反倒哭了。与其说是哭,不如说是受了刺激不由自主的反应。   忽闪忽闪的一对儿弯翘睫毛,在赵洛懿心头撩起轩然大波。   “你跟来做什么?”赵洛懿试着松手,见李蒙不叫,才放心放下手,又给他擦干净脸,捏了一下他的鼻子。   李蒙看着他,一动也不动,眼神里透着一股难言的傻气,眼波流转,喉咙不断鼓噪,折腾半天,像想说什么,又不能流畅地说出来,只好“用力”地看赵洛懿,握他的手,拍他的胸膛,动作断断续续,难以完整表达出个意思。   赵洛懿握住李蒙的脸,入手的皮肤光滑细腻,是他照顾得好,小少爷才养得这么好皮子好肉。只不过亏本一点,中看不中吃,他也认了。   “下山办事,最多三天就回,在这里等我。”赵洛懿说着,将人往门里推。   曲临寒已找了来,满头大汗地从房顶上跃下,急道:“师父,师弟咬了我,我没看住人……”手去牵李蒙,先是握住了,没一会儿又给人挣开去。   曲临寒再次稳稳抓住李蒙的胳膊,把他往门里带。   守门老爹醒了,眉开眼笑地同赵洛懿招呼,问他要上哪儿去。   “出门办事,我这徒儿近来病了,劳烦看紧一些。”赵洛懿摸出两块碎银子,递出以后,被大蒲扇推回来。   “主人家吩咐过了,赵爷的事,大家自然尽力。”老人笑眯眯地打量李蒙,“小娃儿模样倒好,想是乖巧的,不打紧。赵爷有事,就快走罢。”   李蒙使劲看赵洛懿,像是一只即将被遗弃的狗儿。   赵洛懿拨开曲临寒的手。   一簇光在李蒙眼底点亮,他喉中兴奋地呜呜两声,连忙抓紧赵洛懿的双手,紧得赵洛懿剑茧复生的手掌都感到痛。   “在这里等我回来。”赵洛懿道。   李蒙眨了眨眼睛,赵洛懿掰开他的手指,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推进门槛内,脚使劲蹬门槛,直到声音引起李蒙注意,李蒙低头去看,又看赵洛懿。   赵洛懿沉声道:“不许出来。”   李蒙不知道听明白没,呆呆看着赵洛懿把曲临寒的手抓过来,手被迫按到曲临寒的手臂上去,赵洛懿握着李蒙的手,让他握住曲临寒。   赵洛懿指了指自己,又指指曲临寒,轻轻捏李蒙的下巴,示意他认清楚曲临寒,最后紧紧握了两下他的手,“这是你师兄,我不在的时候,他会照顾你。”   李蒙眉毛一耸,不安地皱起眉,要松手时又被赵洛懿逮紧五指,连番示意之后,见李蒙懂了,赵洛懿放开手。   李蒙委屈地瘪着嘴,迟钝地看了赵洛懿半天,嘴唇不住颤动,屡次张嘴,口中发出不明含义的声音,都辨不出他要说什么。   谁也不去在意傻子会说什么。   一左一右俩人,把个不服气的李蒙往里头半牵着半拎着地走了。   李蒙不住扭过脸看他,着急,却又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嘴里不住含含糊糊地叫爹。   “你爹可不在这儿,乱叫不得。”老头的声音渐远。   直至仨人都没了影,花枝在微风里窸窸窣窣乱颤,赵洛懿僵硬的身躯才动了动,不回头地下了山。   曲临寒被咬了一次,格外醒着神,人领回去,让李蒙玩儿他的“木头马”。   李蒙没精打采地坐在长凳上。   曲临寒手里的狗儿雕得栩栩如生,唯独欠了一双眼珠,木头雕的,总是欠点生气。他兴致勃勃把狗儿往李蒙面前递。   李蒙看也不看。   “给你玩儿的。”曲临寒怕李蒙不明白,抓起他的手,让他握住。   李蒙很顺从,把木雕握着,曲临寒手一松,他的手也跟着垂下去,仍然一动不动,歪着脑袋,从头到脚傻气逼人。   到了傍晚,曲临寒上厨房取个饭的功夫,他不想绑着李蒙,只把门锁了。想着花不了多大功夫,便没锁窗户。谁知道回来就傻眼了,人不在。   “怎么又来啦。”老头这次没打瞌睡,站起来要威吓李蒙两句,却见李蒙在门内就站住了。   老头也是好奇,不知道这傻子想干啥,就袖手于旁站住,看他要做什么。   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有人给老头送饭来,老头就边吃边看,发觉李蒙没什么企图,他就是站着,老头便放松了警惕,蹲在廊檐底下吃饭,饭菜香味不住往李蒙鼻子里钻。   老头看见李蒙使劲吞咽了几下,笑呵呵一扬筷子,逗他:“饿了罢?饿了就回去,你那里膳食比老头儿的好多啦,在这儿杵着作甚?听老爹的,快回去。”说着像赶狗似的挥了挥手。   看见老头的手举起来,李蒙缩了缩脖子,见不是要打他,就不怕了。李蒙站得累了,移动脚步。   老头把碗里沾的米粒扒拉干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是一天过去喽,活一天就少一天喽。赶紧回去罢。”说着把门锁好,进屋去刷碗。   暮色笼罩上来,从红霞满天到夜幕低垂,由明转暗的一瞬很快。   老头边在身上擦手边走出,门边没人,正有一抹笑意要掠上脸时,看见门边阴影中蹲着个人。   “嘿,叫你回去了。”老头走过去,布鞋前端贴着李蒙的腿随便踢了两下,没怎么用力。   李蒙头也不抬,眼神发直望着那扇门。   老头弯下身,循着李蒙的视线,看见他是一只眼睛贴在门缝上往外窥视,时不时还虚起眼睛看。   “看得见什么?”老头嘀咕道,倏然笑了起来,边摇头边直起身,“老头子怎么跟你个傻子学起来了。行,你不走,我去叫你师兄来,看你走不走。”   老头离开时,李蒙仍然抱膝蹲在那里。   “……实在不行还是得绑起来,这样乱跑,他也是会武功的,说不好什么时候上房就跑了。庄子里也有几处阵法,东面造了一片湖,要不小心踩进去,他现在说话不利索,出了事谁也不好说。您说是不是?”老头领着曲临寒往小门来,手里一盏旧灯笼,边说话边伸手示意:“这边请,他倒是站得住,是个病人,晚饭也没吃,这怎么好得起来。”   曲临寒连连称是。   老人家忽然站住了脚,讶然地一手把曲临寒一拦,驼着背,打着灯笼照了一圈,没看见个人影。   “怎么回事这……又跑去哪儿了。”老头忙走去检视门上挂的锁,松了口气:“锁好好的,应当还在庄子里。”   “师弟轻功甚好……”曲临寒脸色发青,又是着急,又是气愤。赵洛懿在时,吩咐一声他都能办,几乎没单独照顾过李蒙,看上去没什么难的,只要把人盯住就是。 李蒙现在反应慢,话也没几句,给他个玩具,让他自己呆上半天没什么难。   现在想来,曲临寒忽然意识到,那是赵洛懿在,李蒙才那么听话,赵洛懿一不在,他一天能出个百八十个岔子。   曲临寒头痛已极,却没办法,只能打着灯笼满院子的找。   闲人居才入夜,各个院子都惊动了起来,最后还是想着,在人家的地盘上做客,到处乱闯实在不合适,直接找到赵乾德那里。赵乾德一听,收了棋盘,他夫人叫奶娘把孩子抱去哄着睡,跟着让人传话下去,让下人们都去找。   入亥时候,还没找到人。   曲临寒束手无策地站着,等一个接一个的管家过来报话。婢女换上热茶,夫人亲自下厨房给他煮了一碗酒酿,陪他在堂厅里等。   “上次他们师徒来,我记得是住在孙先生的药庐那边,吩咐人去找过了吗?”夫人忽然想起这茬,找了人问,底下说因为孙天阴不在,他药庐里的东西怕人乱动,已经吩咐了庄子里的人都不能进去,却还没找。   曲临寒霍然起身:“我去找。”   “陈管家,叫两个人一块儿去,你们动静小点,别吓着人。”   吩咐完,就有两个年纪轻轻的小厮,跟在管家后面,打着灯头前引路,带曲临寒过去。   才走到那院门口,白蒙蒙的灯光一照,药庐里没亮一盏灯,加上没人住时格外有一种冷清萧索。   李蒙傻了之后总是露怯的脸在曲临寒脑子里一闪而过,眼底暗含的信心霎时抽离,犹豫地问了句:“就是这儿?”   “对,上回您的师父来,就同你师弟住在这里,方便就诊。这地方不小,找起来要费些时候。要不请您到花厅上坐一坐,沏壶热茶,您就等着,我带几个人过去仔细看看。”   曲临寒嘴巴瘪了瘪,虽不耐烦,挣扎与迟疑撕扯着他的念头,他来回走两趟,终于搓着手一头扎进药庐,小厮忙打着灯上去照路,提醒曲临寒当心。   墙上爬满的翠叶在灯影里晃动,起更时的风吹着又冷,曲临寒心里早就把李蒙按着又打又踹,不住想找到人要怎么收拾一顿。   院子里空旷,转两圈也就确定没人,家丁一间一间推开门,挨着找过去。曲临寒揣着手,神色郁郁跟在后头,听管家宽慰,半点没能放下心。   “就不知道上回住在哪间屋,要能找人问声,省了多少事。”一家丁小声嘀咕。   管家一巴掌拍在半大少年头顶上,“能费你多少事?赶紧找。”   少年不敢再言语,沉默的夜里,只听风声。   倏然一声闷响,管家与曲临寒匆匆一对视,家丁抢上两步,循声推开一间屋。   屋里淡淡灰尘笼上来,曲临寒一指按上鼻,顺着灯光往里头看。   “师弟?李蒙?”他从家丁手里拿过一盏灯笼,提上去就照,屋里没多大地方,几乎一眼就能看遍。   曲临寒失望地转回脸来,退出屋。   “要不回了老爷夫人,下山看看,该跑不远。”管家征询曲临寒的意思。   幽幽紧闭的床幔在曲临寒眼前一掠,倏然他回头又扎进刚才看过的房间,捞开床帐。   “……”曲临寒巴掌都举了起来,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只见李蒙像只畏寒的猫蜷在榻上,这屋没人住,床是空的,这么趴在床板上,冻得李蒙脸色发青。曲临寒要揍人的巴掌轻轻落下来,贴着李蒙额头一摸,只觉得不妙。   李蒙发着高烧,让人抱起来也没醒,嘴边还挂着口水。   曲临寒心底里一缩,边咒骂自己这是欠的,人是收拾不成了,边郁闷地把人抱着回去。    ☆、一一〇      管家回去禀过,下山请了个大夫回来,半夜敲起来的,多舍出去十两银子,好不容易把人接上山。   曲临寒很是领情,看大夫在把脉了,先赶着去赵乾德那里亲自道谢,回来时大夫已写好了方子,交给庄子里下人去煎。   李蒙虽未醒,曲临寒也寸步不敢再离,拜托管家去送大夫,自己在榻边盯着。   李蒙脸色烧得发红,额上搭着的帕子摸上去已经温热,曲临寒给他换了,半抱他起来给他擦身上虚汗。李蒙身上虽烫,帕子挨到皮肤却畏寒地直哆嗦,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曲临寒手臂上的伤隐隐作痛,忙三两下给他收拾了,放李蒙去睡。   这才敢挽起袖子拆纱布看一眼,伤口破了皮,方才该叫那大夫看一眼。烈酒泼上去,曲临寒眉峰直是乱跳,表情扭曲,片刻后抖着手裹上纱布,以牙咬着布条,一边系紧带子,一边对着李蒙宁静的睡颜发呆。   往日到了夜里,都是赵洛懿抱着李蒙睡,曲临寒不同他们一个屋,约略知道怎么个睡法。   烛光跳跃在李蒙脸上,他眉目始终带三分稚气,永远是少年人懵懂的模样。曲临寒手指划过他不算高的鼻梁,鼻头圆润,脸上皮肤光滑得叫人爱不释手。   曲临寒凝视着李蒙,心中有一丝涟漪泛起。   风猛然一把拍打在窗棂上,李蒙没醒,却也翻了个身。   曲临寒大梦方觉一般浑身一颤,眼神十分不清醒地变幻,额上不自觉出了一层冷汗,连忙起身去关窗,手凝固在窗板上。夜空仿佛是一张永无表情的人脸,不动如山,曲临寒看了一会儿,幽幽吁出一口气,心绪平复下来。   那晚上曲临寒片刻也不敢离,就在屋子里守着,天快亮时,打盹的下巴在人无意识的抽动之中滑到桌上去,曲临寒醒了,看李蒙兀自睡得香甜,遂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去,往床里边儿跪着,拉起李蒙的一只手,李蒙皱了皱眉。   曲临寒唬得动作霎时停下,见他只皱了两下鼻子就又张着嘴呼呼大睡,才放下心,把李蒙手拴在床柱上,曲临寒回房去换下皱巴巴的武袍,晨光映照出他赤|裸修长的身躯,半新的袍子还是在肃临阁做的。曲临寒整理袖口的手顿了顿,略一出神,提剑出门。   鸡鸣时分,该是平日起床练剑的时候。习惯之后,一天不练,总就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等曲临寒练完剑,擦身毕了,李蒙也就醒了。   曲临寒进屋时,李蒙犹自坐着发呆,一只手还拴在床上,他也没觉得不舒服。刚起来李蒙就是这个样,趁着这不清醒的小半个时辰,得抓紧给他洗漱,不然再要给他洗就没这么好哄了。   吃过早,曲临寒又开始雕一只小羊。   李蒙坐在他的长凳“木头马”上,骑马的游戏不玩儿了,也不吭声,神情恹恹。   刻刀在木头上婉转剔过,羊角上弯曲精巧的纹路便出来,曲临寒分神看了一眼李蒙,问他:“今天想玩点什么,吃点什么?告诉师兄,师兄去给你弄。”   没听到李蒙回答,这也是意料中事。   曲临寒耐着性子,日光漫长,有的是时辰慢慢折腾。   午饭时候,曲临寒学赵洛懿的样把李蒙跟自己拴在一起,李蒙本来似乎不情愿地皱眉噘嘴,挣扎了两下,又不挣了。   曲临寒琢磨不清李蒙在想什么,只要他这个师弟能乖乖听话,不乱跑,吃喝拉撒吭一声,曲临寒已然是谢天谢地,多的也不敢求。   赵洛懿一去了三天还没回来,不知道是不是前两天睡得太多,前两日李蒙下午没劲也回床上躺着。   这晚上干脆不睡了。   曲临寒头一晚守着他,第二天风寒好了,便没守,他精神也吃不住,一晚上不睡已经浑身都疼得难受。第二天晚上李蒙睡下之后他就把人绑在床上,反正李蒙睡着也不知道,天亮自己醒得早,再放了他就是。   那天早上曲临寒去放人,却看见李蒙盯着床帐子。   素色烟青的布,暗纹在床里头躺着也看不清,光太暗。曲临寒爬过去解开李蒙的手,帮他揉了揉手腕,小声问他手麻不麻。   李蒙置若罔闻,半晌磕磕绊绊吐出一个字:“爹……”     曲临寒哭笑不得,连忙摇头,“爹可不成乱叫的,我是你师兄,叫声师兄来听?”曲临寒避开了目光,把李蒙软绵绵的身子扶起来,给他换衣服,里衣已隐隐有股汗味,曲临寒满头大汗从衣柜里翻出李蒙的里衣衬裤,尽量避开李蒙温热的皮肤,无论往哪儿看,都是白嫩细腻的皮肤,背脊婉转的曲线没入尾椎尽头。   曲临寒喉头动了动,握住李蒙手腕,拉开他一条胳膊,给他套上里衣,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床去跪着给李蒙穿裤子。   “爹爹……爹……”李蒙脚一晃。   曲临寒哎哟一声,捂着鼻子爬起来,怒而抬手就是一巴掌。等回过神,呆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曲临寒忙去看李蒙。   这一巴掌不重,就是随手盖过去,李蒙脸红红地看着他,似乎都不知道自己挨打了。   那一瞬间,四目相对,曲临寒鼻中酸楚,给李蒙揉了揉脸,低声安慰:“师兄错了,别和师兄一般见识,师兄不该打你。来,穿鞋,别动了啊。”他半是威胁半是哄小孩儿地抬起李蒙的脚,给他穿上鞋子,牵他的手出去,要先带李蒙去如厕。   午后,曲临寒给李蒙洗了头,让他在躺椅上呆着,拿一条大毛巾伺候小少爷擦头发,拿梳子给他划拉。   刚梳没两下,李蒙就不舒服地在躺椅上乱动,想下地。   “别动,还没完。”曲临寒按住李蒙肩膀,梳子还没落到底,就被李蒙霍然起身撞到一边。曲临寒一屁股坐到地上,揉着屁股,气急败坏地起身,刚要吼人。   李蒙浑然不觉,发梢水珠直滴答,一步一蹒跚地走到门边,越走越快,眨眼就要快走出去。   曲临寒把梳子一扔,追上去,才两步,就看见李蒙往外一冲,依稀听见他又在说胡话乱叫“爹”。   远远一个人影,从廊檐下走了来,剑负在身后,额上有些擦伤,一身劲装,快步而来。   在远处看见李蒙时,赵洛懿便是脚下一顿,神情里闪过一丝犹豫,身后孙天阴推了他一把示意,赵洛懿纹丝不动站着。孙天阴笑摇头,没来得及啰嗦两句,被姜庶拽着离开。   李蒙眼里充盈着泪雾,黑溜溜的眼珠直闪。   曲临寒大步追出门来,恰此时,一声响亮的“爹——”传入耳,这是曲临寒听李蒙叫爹叫得最清晰响亮的一次,中气十足。   赵洛懿本往前踏的步子忍不住一顿,终于大步流星走来,走到近处,才发觉李蒙在打颤,他浑身都在犯哆嗦,嘴唇嗫嚅,忽然嘴角牵了牵。   就在赵洛懿想抱他入怀中时,李蒙嘴一咧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哭声如魔音入脑。   曲临寒心说:糟,师弟要告状,先跑,小命要紧。   赵洛懿:我又把他吓着了?抬头茫然瞥了一眼曲临寒,曲临寒跑得影儿也没了。   这时候李蒙扑上去抱住赵洛懿的腰,一只手反复摩挲他脸上的血痕,急得说不出话眼泪却直滚。   赵洛懿神色大不自在,抓住李蒙的手。   李蒙使劲挣扎,差点连赵洛懿也按不住他,赵洛懿认真看着李蒙,抓起他的手,温柔轻缓地将他的掌心贴在伤口处,只眼神一瞬不瞬,始终不离开李蒙的脸。   日头晃在李蒙的脸上,他皮肤接近透明,赵洛懿甫一松手,李蒙便踮起脚,凑过去,极小心地亲了亲他的伤。   感到李蒙在用舌头轻轻舔,赵洛懿登时从脸红到耳根,又怕摔了李蒙,只得抱住他的腰,别扭地小声贴到他的耳朵上哄:“没事,回来了。”   李蒙认真看了他一眼,模模糊糊地鼓动喉咙。   “嗯?”赵洛懿侧耳去听。   “爹。”李蒙嘴角一牵,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赵洛懿哭笑不得,简直被他弄得无力反驳,直接把李蒙抱到院子里,瞥见躺椅还在,李蒙还湿的头发浸得赵洛懿臂弯里全湿透了。   “来,给你梳头。”   连日奔波让赵洛懿浑身充满疲惫,眼下微青,拈起梳子,一点一点梳开李蒙的头发,指头下是冷冰冰的青丝,赵洛懿心头却升腾起一股情愫,心好像又落回了肚子里。   李蒙安分地低着头,两条腿晃啊晃,手里把玩着赵洛懿解下给他的剑穗。   “爹……爹……”李蒙断断续续重复这个字,时不时回头,用那双清澈又带着点迷茫的眼睛看赵洛懿。   赵洛懿胸腔中鼓涨得难受,蓦然将李蒙抱在怀里,对着他微微带点红的耳朵就亲,边亲边咬。   李蒙乖乖地缩着,没有像前几次那样挣扎。   赵洛懿的吻顺着李蒙的耳朵落下,捏起他的脸,只见李蒙脸上带着让人又爱又恨的茫然,眼神中的湿意尚未完全褪去,又被赵洛懿抬起了下巴,两人嘴唇贴在一处,赵洛懿克制地贴着他的嘴唇轻吻。   李蒙下意识去推赵洛懿的胸膛,却被抱得更紧,仿佛要将他勒入身体里,骨肉相连。   亲到脖子上,李蒙被赵洛懿抱着腿换了个方向,天光大亮,少年人修长细致的脖子上被啃出一个个红印,李蒙眯起眼睛看赵洛懿,哼哼个不休。   赵洛懿则一声不吭,除了耳根红透,一脸禁欲冷漠,水痕留在皮肤上,映得那些红色愈发动人。粗重滚烫的呼吸落在李蒙脖间,他如堕雾中的视线一时清明,清明时竭力回应,甚至想扳起赵洛懿的头来亲他,短暂的角力之后,李蒙又哼哼着。   赵洛懿似乎听见那家伙又要喊爹,拇指摸到李蒙的嘴唇,轻轻按着他的唇,缓缓拨开他的唇,贴着了他的牙齿,感觉到他柔软的舌,低下头去沉迷地吻他的脖子和肩膀。   秋后的蝉鸣稀疏,间或有两声。   躺椅发出难以承受的呼号,与风声、蝉声悄然而逝。   给李蒙又洗了次澡,再扶起来擦头发的时候,李蒙死活不肯靠近那张躺椅,哆哆嗦嗦背对着赵洛懿,头发也不让他擦,碰到就扭动身体躲避。   赵洛懿只好拿被子把李蒙抱在怀中,被子把人裹得严严实实,不给一点活动空间。   李蒙这才安分下来,眼皮耷拉着累得要睡觉。   赵洛懿给他擦干了头,搬出来一张窄榻,铺上厚厚的兽皮褥子,又铺一层柔软的毛毯,把李蒙放上去,盖上被子。李蒙便往里头缩,眼皮已经睁不开。   赵洛懿低头在李蒙的额头上亲了亲,瞳仁里闪过一丝温柔与安慰,仿佛冒着风雪出门觅食的猛兽,归家看见静静等待的雌兽,就想又亲又舔,让彼此慰藉的温暖驱走雪夜行路的严寒。   当天晚上,药庐里的灯彻夜不熄。   曲临寒被叫去问了几句话,他照实都说了,本不打算说李蒙第一天有多“不乖”,告个傻子的状没大意思。转念一想,动静恁大,就算自己不说,回头闲人居里的闲人们未必不言语,索性不添油不加醋地平淡道:“那天师父走了,师弟不大习惯,晚上跑到药庐里去睡着,惊动了庄主和夫人,带着人找到大半夜里,才把人找到。”   赵洛懿眉峰一蹙。   “起先都没头绪,翻遍了庄子也没找着,后来是夫人说上回师父带着师弟来,住的是孙先生那院,才去把人搜了出来。”曲临寒道。   赵洛懿听了,眉头舒展开,倒没说什么,又淡淡问了几句这几日是否都按时吃药休息。曲临寒要走时,赵洛懿叫住人,把一柄匕首放在他的手里。   曲临寒又惊又喜地拔出来看了一眼,锋刃寒气逼人,显是一把利器。遂收下,谢过才辞去。   对着床帐外头微弱的灯,赵洛懿盯着方寸之间,吐息温热的少年人,手指在李蒙侧脸上刮擦。   忽然有人敲门。   赵洛懿懒怠动,本来应也不想应一声,见李蒙翻了个身,怕他醒来,便下床去,开了门。   门缝里站着霍连云,看见赵洛懿脸上带伤,霍连云不易察觉地微蹙眉,道:“听说你回来了,来看看。”   赵洛懿示意他出去,回屋披起外袍,坐在榻边,想了想,还是把李蒙的手束在床上,最后亲了亲他的额头,才趿着木屐出去,边走边往烟枪里上烟叶。   烟雾缭绕里,霍连云摸出来本册子交给赵洛懿,封面是柔软滑手的羊皮。   赵洛懿跷起腿,晃了晃册子,“什么?”   “自己看。”霍连云避开赵洛懿英气逼人的脸,看了眼亮着灯的卧房,问:“李蒙好些了没?”   “快了。”赵洛懿手指拈着翻了一页,眉头猛一蹙,“楼里的总账?”    ☆、一一一      赵洛懿煞有介事地看了半天,眉头拧巴得死紧。   霍连云挨在赵洛懿身旁坐下,语气充满疲倦:“你已经不合适再做一个杀手,总该为自己想想退路,李蒙才十七,以后的路还很长。总该做点准备。”他转过脸,朝赵洛懿道:“你也看出来了,楼里可动用的财产不少,楼主的利钱份额最高,加上这些年,我们四个从未想过要分家,钱都留在十方楼的账上,你看,这个是你的。”霍连云给赵洛懿指了指,一哂:“你应该看出来了,钱不少,但你要是不帮十方楼过这个坎,饕餮虎视眈眈,梼杌也不是省油的灯,说不准能不能拿出来。都在钱庄里存着,凭你本事通天,也要从楼里拿,走账面上过。”   赵洛懿眉峰揪起。   霍连云长吁一口气:“你是聪明人,知道你不信任我,账本是我偷出来的,还得还回去。你要是不信我,自己也能查到。”   “啪”一声账册被丢到旁边,霍连云道:“没想到吧,竟有这么多,这几年饕餮把楼里的生意做得很好,他不会轻易放手。”   “看不懂。”赵洛懿粗声粗气道。   “……”霍连云拿起账册,拍净上面薄薄的灰,站起来,欲言又止地看赵洛懿,神情里带着些失落,“你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多说无益,自己想想清楚。”   说完霍连云走了,赵洛懿没有立刻进屋,他屈起一条腿,背靠大柱,望向深不见底的苍穹,昏暗微弱的灯光映入他深邃的眼底,一时之间有许多画面掠过他的眼前,回过头去,赵洛懿不得不承认,他已不太记得遇见李蒙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曾经那些冰冷的、让人难以呼吸的沉重过往,是他的全部。日子勉强过得去,生活不外乎是漂泊,结局每个人都一样,只是有的人有人收尸,杀手这样的身份,注定了有一天会弃尸于蓬蒿之间,腐败成泥,化归天地。   那天夜里,赵洛懿头戴竹笠,手里垫着囊中羞涩的几文钱,够买两片豆干,要有半斤好酒,倒也能将将就就,吃个饱,暖暖身。   热腾腾的蒸汽在夜里挥散开去,宛如仙境。   赵洛懿手里垫着俩馒头,边走边不动声色躲避人来人往,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只喜欢静静坐在别人家的门前,漫无目的地盯着街面上那些欢声笑语不知哀愁的家伙打量。   一个孩子猛然扑到他的身上,赵洛懿浑身都僵硬了。半晌,方能动弹,他轻轻推开那孩子,眼角余光瞥到一个人。   这个人跟了他很久,少也有半个时辰,因为对方一直不现身,赵洛懿便当没发现他。   赵洛懿闪身拐入一条小巷,只见一人匆匆跟来,两人碰了个正着,对方粗噶地笑了起来。   “知道跟不住你,怎么来中安了,那个倒霉蛋是谁?”易容的脸上皮子干黄,做什么表情都显得不自然。   “陈硕。”赵洛懿沉声道。   那人一哂,撕下脸皮子来,把一离开脸就失去人气的面具捏在手里拍打,眼睑垂下,又抬起头。   “真是,瞒不过你这双招子。”陈硕虚虚做了个挖眼的手势,“送上门的生意,做不做?”他似笑非笑看着赵洛懿鼓囊囊的胸膛,邪笑两声,“想不到你还有这般嗜好。”   赵洛懿才想起那对儿馒头,从怀中摸出来,拎在手里,不耐烦道:“有屁就放。”   “知道你不爱跟我们这些吃皇粮的打交道,不过,银子可跟谁也没愁。”   钱袋从陈硕的手上到了赵洛懿的手里,沉沉的,赵洛懿粗粗一估,少说也有一百两。   “比你从楼里接划算,请赵爷吃个酒的钱,替我办件事。”陈硕侧身站着,半边笼罩在阴影里的脸格外阴诡难测。   “东市出去,关西上三街南口头一家,门口俩大石狮子蹲着。今晚劳赵爷过去一趟,接个人,带出去,随您处置。”   赵洛懿将银子一收,漠然道:“弄死了不管。”   “随你。”陈硕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四百两接人的钱,没钱赵爷也肯取人命?既立了新规矩,少不得帮您放这个消息出去。”   赵洛懿似乎不耐烦搭理他,事说完,身轻如燕地上了房,轻功一展,任凭谁也追不上。   月亮从云翳中舒展出半张圆亮的大脸,赵洛懿食指与拇指不住搓弄,斜斜披洒的月光给他朦胧恍惚之感,记忆被房里一声响动打断。   李蒙跟手上的绳子正在较劲,看见赵洛懿进来,便着急张嘴,想说什么。   “别叫爹了。”赵洛懿道,走去给他解开。   “爹……”李蒙垂下长长的睫毛,颧骨睡得发红,嘴巴稍稍朝右一撇。   赵洛懿便把绳子另一头缠在自己手臂上,领着李蒙去如厕,回来给李蒙擦干净了手脚,看他一脸没睡醒的样,把人放在榻上,扯过棉被裹住李蒙瘦了不少的身子。   李蒙从被子里露出一对儿乌溜溜水当当的眼,嘴唇嗫嚅。   “睡。”赵洛懿捏起他的下巴,意犹未尽地亲了亲,不敢深入,生怕吓着他。   李蒙却难得没躲,眼神愈发湿润,脸上红得如同烧熟的大虾子。   “怎么?”赵洛懿声音低沉,粗糙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李蒙的锁骨,李蒙伸手想摸他脸上的伤口,手却被赵洛懿握住,他皱眉挣扎了两下,忽然眼神一亮,扑到赵洛懿身上。   赵洛懿不由伸手去抱他,怕他摔了。   李蒙嘿嘿傻笑着凑过去,小心翼翼地亲了亲赵洛懿的脸,嘴唇在赵洛懿伤口上轻轻摩挲,伸出舌头舔舐。   “……”赵洛懿眼神一黯,睡到榻上,放下床幔,只管着迷地隔着里衣摸索李蒙细瘦的腰肢。   “嗯……”李蒙身子扭来扭去。   赵洛懿何曾经受过这样的撩拨,清醒时的李蒙比现在要害羞得多,现在虽然满脸通红滚烫,身体却很诚实地缠着赵洛懿。   就在那个瞬间,明明应该觉得疼的李蒙没有像白天那样拼命挣扎反抗,而是抱紧赵洛懿的脖子,配合地将腰贴近对方。赵洛懿眼角闪动着些许泪光,低头按住李蒙后脑勺,深深吻他,片刻也不想再离开。   翌日孙天阴给李蒙检查身体,淡淡瞥一眼李蒙的脖子,闭目,片刻后抱着李蒙的脑袋端详,检查眼睛、鼻子、口腔,又按压他身上穴位,看李蒙反应。   翻到李蒙眼皮时,他就坐不住了,时不时要动一下,不动手就动脚,浑身透着一股不耐烦,想跑。   赵洛懿摸到李蒙的手,握在掌中。   李蒙安静下来,眼神一动不动地看赵洛懿,呆呆的,始终却不离开他的脸,手指时不时在赵洛懿掌心里弹动一下。   赵洛懿抓着他四根手指,趁无人注意,小指在李蒙掌心里画了一个圈。   李蒙顿时嘴角翘起来。   赵洛懿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李蒙便即温顺地坐好,期待的眼神却让赵洛懿心里又酸又甜。生病的人格外脆弱,这一辈子李蒙都见不得像现在这样依赖他,他是一刻都离不得他的。   “睡前吃,服下之后,今晚不会好受。”孙天阴边写药方边叮嘱赵洛懿,李蒙在榻上安静地坐着,手里玩曲临寒给他刻的一只木头猫儿,一会看一眼赵洛懿,人在就又专心地玩他的那堆木头玩具。   “会痛吗?”赵洛懿问。   “也许会,要是人清醒的,可以劝他忍。不过他现在像个小孩子,真要是哪里难受,未必能说得出来。从前没治过这样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大概会有些头痛、恶心之症,别让他把药吐出来。”   “如果吐了呢?”赵洛懿又问。   “最好不要,有些药材实在难得,你也知道,否则我也不必特意跑这一趟。”孙天阴沉吟片刻,又说:“看着要吐了,就点穴令他不动。”   轻易赵洛懿不肯点李蒙的穴,此法对身体有害无益,过孙天阴手的病人不计其数,他自然也知道。   赵洛懿闭了嘴,没说什么。   午饭在沉闷的气氛里吃了,收拾完,赵洛懿就在屋子里吸溜烟嘴,曲临寒战战兢兢蹲在外头院子里,手里在做一个小东西,时不时瞥一眼房门。   赵洛懿就坐在门边。   李蒙在睡觉,他不想睡,硬是被赵洛懿又亲又摸折腾累了,瘪个嘴,眼皮合上的时候,还抓着赵洛懿的手紧紧捏着。   烟灰抖落在赵洛懿脚边一个铜盘子里,像是什么盒子的盖子,不知道赵洛懿打哪儿搜罗的。   赵洛懿歪过头,屋里安静得很,连嘴唇吧嗒烟嘴的声音都响亮非常。   曲临寒边做机关边留意他师父,自从回到赵洛懿身边,他就一直在盘算怎么答赵洛懿可能会问的问题,譬如,离开南湄后怎么回来的,怎么跟在孙老头身边,在肃临阁呆了多久,都知道了些什么。   赵洛懿一天不问,他一天不能安心。   快到傍晚时,云层渐厚,天空笼罩着快下雨时的滞闷。   晚饭摆上桌,第一滴雨水打在翠绿的芭蕉叶上,如同人脸上不动声色的落泪,缓缓在长脸上拖出一道醒目的泪痕。   李蒙吃饭的时候精神很好,似乎有什么想说的,只憋出来几个字,零星获知他应该是做了个有趣的梦,想讲给赵洛懿听。   赵洛懿揉他的头发,端着碗,勺子递过去,李蒙就吃,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赵洛懿看。   赵洛懿指腹擦去李蒙嘴边沾的粥,喂的饭比正常饭量多一些,直至李蒙抱着肚子往榻上倒,把脑袋埋在枕头里,眼睛都不露出来,撅着个屁股。赵洛懿不自觉露出些许笑容,一个瞬息,他眉头皱起来,蓦然涌上的一股难以忍受的痛楚使得他眉间略略抽搐。   吃了药,赵洛懿顺手喂给李蒙一颗盐津梅子,李蒙咀嚼得津津有味,上下嘴唇磕巴着发出声响,看着赵洛懿去打水,又看着赵洛懿蹲在床前,高大的身躯弯下去,给自己洗脚。   李蒙眼神迷茫,嘴角沾着些口水,结结巴巴道:“爹……”   爹抬起头,给了李蒙一个饱含爱意的吻,将梅子核勾了过来,李蒙抗议地呜了两声,便即抱紧赵洛懿的脖子,气息滚烫,脖颈通红。   起更时候,李蒙总算有点困了,赵洛懿黏黏糊糊亲他红润的嘴唇,李蒙半眯着一双充满雾气的眼睛看他,那毫无心机的眼神让赵洛懿心里难受,他别过脸去,把棉被扯到李蒙身上,低头亲他的额头,同时,小声说了句:“睡觉。”   李蒙乖顺地闭上眼睛。   曲临寒和赵洛懿说好了,就在外间守,看见赵洛懿脸色不好地走出来,他低声叫了句师父。   赵洛懿拍拍曲临寒的肩,师徒俩摆了一盘象棋,心不在焉地下棋。   榻边李蒙无意识搭着的手指头轻轻弹动,眼睫频频颤动,整个人却不动,像是沉溺在一场难以清醒的大梦之中。    ☆、一一二      夏天里最热的时候,矮萝卜墩子似的李蒙,手上吊着沙袋,正伏在案上写字,临的是前朝书画大家许如墨的碑帖。   “哟,三弟这么用功,想考状元吶?”手执一把描金紫玉骨扇的李二少走了来,是李蒙的二哥,素来是老大盯得紧,老幺疼得慌,中间正是不上不下,老爷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养成的吃喝玩乐样样通的纨绔。   “哎,我可听说,我娘寻思着给你说一房亲,礼部林侍郎的嫡女,上回花灯节,带你看了的那个,脸圆圆,笑起来眼睛像弯月牙那个,想起没。别说二哥不疼你,得了消息,头一个来告诉你。可不像大哥,他可是二十四孝,爹妈说什么是什么,他不帮着劝说已是发了大德,你就甭指望他了。”李二少抓着李蒙臂上沙包往下一扯。   顿时月饼大的墨团子在宣纸上浸开,李蒙一上午白临了,抓起笔就李二少脸上戳。   “用你给我通风报信,”李蒙扑上去,按着他二哥,提笔就来,两撇八字胡又快又准,被二少恼恨地推开,忙不迭擦脸,听见李蒙仍在变声的公鸭嗓子道:“你养在青石巷里那位,用不用我告诉嫂子啊?”   “你小子出息,成,你倒是告诉去。”李二少没擦干净墨,反倒弄得嘴唇上下一圈儿黑,愤愤道:“告诉了我好把人接回来,光明正大做个妾。”   这话李蒙的二哥必须只是说说,李家家教甚严,要是让李陵知道二儿子在外头养了个唱戏的,打断腿都是轻的。况乎朝中四品以上官员不许纳妾,虽说眼下李蒙他哥才是个六品芝麻官,胜在年纪轻,前途大有可为。   李蒙自己也是成天被李陵派的人盯着,一刻不许松气,自打从瑞州来了中安,李蒙小少爷的安生日子就算完了。   每日天不亮得去学堂,一个月有一次回家的假,统共两天半,第三天一早,二娘就得红着眼圈儿给李蒙打点上行囊,把人送上马车,两个家丁一个陪读。学堂也不远,马车半日的车程。   不知不觉秋天就来了,李蒙从来没觉得日子这么快过。那天从学堂回家,父亲考校完功课,板着个脸教诲小半日,李蒙困得眼角泪光直溅,垂首不敢让李陵看见。   问完学堂里的事,忽然一声说话如雷贯耳。   “你二娘那里有事同你说,这会就去,顺便给你二娘带个话。午饭在她那里用,叫你大哥、二哥一起。”   李蒙忙称是,片刻不多呆退了出去。   李蒙之父,李家老爷,刑部尚书,何许人?从前任瑞州知府,以铁面无私著称,在任数载,颇有建树。最让老百姓津津乐道的,是李陵问案,翻出瑞州在册数十件冤案,为被冤入狱者平反昭雪。而被冤者多因犯事之人乃当地权贵,顶罪者众。   这下李陵出了名,当地士绅被他得罪了个全,正是如此,调任刑部尚书时,朝中无人反对。不管李陵站谁的队,总归让他管刑部不会错。   李蒙的二娘,原是妾室,这是一本旧账,算也算不清。   当年李陵掌管瑞州前,不过是个小小知县,娶妻多年无所出,李蒙的太奶奶做主,把已故老太爷十万八千里以外的一位兄弟的孙女接到李家来,给李陵做妾。   再说李蒙这个娘,家道中落,祖上却曾官至宰辅。虽说到了李蒙的外公这里,已是穷途末路,只得了个秀才,给人做启蒙老师。女儿却样样按官家小姐的教养来,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性子温婉,遇大事胸有丘壑,与李陵成亲之后,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倒也和睦。   唯独迟迟无子,老太太一着急,也没同李蒙的母亲打个商量,趁着李陵偕妻去丈人家拜访小住,归家时已多了个妾室。   自此,李蒙的亲娘身子一径地不好了,大夫说肝气不足,只得养着,当家管事的精神头都乏了,交给二娘去管。   次年,李蒙的大哥出生,先是妾有孕,李蒙他娘体贴周到,多次将丈夫拒之门外,到小妾肚子渐大了起来,李陵陪同之日自然而然有增无减。长子三岁时,小妾又有了身孕,把老太太乐得不行,老太太也算好心,怕李蒙的娘闷着,成日叫上她去陪着小妾说话。面子上妻子温婉可人,宽宏大度,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   直至妾室进门的第六年,才有了李蒙,这一有孕,妻子多年劳心竭力的病根全冒了出来,到冬天,李蒙的外公去世,他娘卧病不起,整个人瘦得只剩二两骨头,偏偏肚子大得不像话。李陵看着着急,却也没办法,越是宽厚温柔的人,倔起来越是拉不回。   后来李蒙出生,老太太圆圆满满地辞世,神情安详得宛如只是要去睡个好觉。   到李蒙的亲娘去世,李陵倏然从个丰神俊朗的少年人转而清瘦憔悴了下来,两年后,小娘扶正,也是该当,对李蒙虽说比不上对亲儿子亲密无间,吃的用的却也不曾亏了他。至于已是三个儿子父亲的李陵,再寡言刻板,似乎也是岁月使然,谁也不去在意。   李蒙听了父亲的吩咐,边朝他二娘那里去,边郁闷地想怎么推脱。他不想成亲,心里梗着一口气,为了什么不甚明白,总之对那美娇娘半点兴致也没有。   进了门见大哥也在,李蒙恹恹招呼他,派个人去请二哥。   二娘同他兄长对了个眼神,便起了话头。   午间李陵过来,一家四口其乐融融,李蒙只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   二娘说那姑娘模样也好,家世也配,还是个出了名的才女,做得一首好诗,动不动就能吟风舞月。   李蒙耷拉个脑袋只顾得扒饭,听见父亲也赞同,二哥又在一旁煽风点火。   这事儿不经他的同意,就定了下来。   李蒙还想反驳几句,就见到父亲一板一眼的脸,什么话全都唬了回去。   接着,二娘找媒人去提亲,叫李蒙在屏风前下棋,媒婆就在屏风旁守着,李蒙对屏风后头偷看自己的姑娘家没什么兴致,还被他二哥杀了个片甲不留,心情愈发滞闷。   再来,林家女儿的画像到了他手里,双方父母已经说定,给他看一眼也不过是让他心里有个谱。早在花灯节的时候,李蒙已经见过,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旦李蒙仔细想搜寻出什么事儿来,脑子里便有如笼罩着一层薄雾,什么也看不真切,这林家小姐是鹅蛋脸还是瓜子脸,眉毛是浓是淡,眼睛是长是圆,一概想不起来。手里丹青更做不得数,中安城这些画师捣鼓出来的画像,是个人都一样的眼睛鼻子,女的就长发及腰,男的就攒髻于顶。   男男女女一个脸,唯独穿着发式不同,李蒙看了就想发笑。   时光如同飞梭,等李蒙一回神,满脑子吹吹打打锣鼓喧天,他身穿新郎红黑相间的袍服,顶着大帽子,马儿脖子上挂一朵大红花,带着他跟在礼官后头,穿街走巷地带着他要执手到老却连句话也还没说上的新娘穿街走巷,好叫左邻右舍都沾沾喜气,做个见证。   天地拜过,李蒙犹自晕晕乎乎。新娘要起身,自然而然递出一只手,李蒙扶着她起来,直是对着新娘骨节粗大,比自己还要大的那只手咽了口口水。   不是好色使然,而是有点胆寒。   这要是娶了个悍妇,挨打的必然是自己。一站起来更不得了,新娘子比李蒙还高出一个头,魁梧得不行。   李蒙心头连连叫苦,对上李陵严苛的眼神只得乖顺地带着新娘,入洞房。   “唉……”一晚上李蒙连叹了百八十口气,叹一口气,喝一杯,喝到脚步虚浮,眼圈儿红肿,视物不清,才被人热热闹闹送回洞房。   喜娘吵得不行,叫他揭盖头。   李蒙揭了,醉眼惺忪,也看不清新娘子是方的还是圆的。那日怎么就没看出来林家小姐是个粗壮的女——子呢。   李蒙含糊地想,恭敬地递上交杯,不敢正眼看人。   贺喜的人退出,喜娘也都散了,剩下小两口相对无言。李蒙认命地一咬牙,眼皮惺忪地耷拉着,走到桌边把没喝完的合衾酒端起来,就着壶嘴喝了个精光。   “娘子,夜已深了,该……嗝儿……”李蒙揉了揉鼻子,“该是时辰就寝了,为夫的要冒犯了。”李蒙一双湿润、充满醉意的眼看去,只见新娘生得面部硬朗,举止更是火辣奔放,直接把李蒙按倒在床。   垂下的帐幔中,李蒙连靴子还没脱的一双脚晃动个不停,里头伸出新娘跟男人一般宽大的手掌,脱了李蒙的鞋,二话不说干了个爽。   一丝微光从床帐中透入,那人在他身后,李蒙被顶撞得腹中酸胀,几欲作呕。他反手扳住力大无穷的新娘子脖子,想将人拽下,近乎扭曲的脸,不知道是想凑上去吻还是痛恨得想咬人。   这他妈是女人?分明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李蒙简直疯了,全天下哪个新郎官儿有他这个狗屎运,滚到床上才发现娇滴滴的娘子居然是个男的。   李蒙脑门一下一下捣在墙上,想吐的冲动停不下来,实是……那感觉实是难以形容,想吐终究占了上风,李蒙拼力屈起身,一手搭上榻边,往外爬去。   一肚子黄汤化作满背热汗,李蒙酒醒大半,想大叫,嘴却被死死捂住,想逃,力气却又不济事,两只脚踝被人握住拖回帐中。   昏暗的光线里,李蒙眼角泪光满溢,不甘而怨愤的眼神盯住他的新娘。   “蒙儿。”男人神色复杂,欲言又止,动作却不留半点情面,直叫李蒙腹中翻江倒海一般难受。他说话的声音,让李蒙觉得无比熟悉,就像他那些旧日的记忆,明明都在眼前,却隔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薄雾,恼人地笼罩住一切。   烛光狠狠一摇。   曲临寒看了一眼赵洛懿,起身去关窗户。赵洛懿则去里屋看李蒙,发现李蒙满脸是汗,打来水替他擦拭,摸到李蒙死死抠着的手指,指甲陷入赵洛懿的皮肉里,他似乎不觉得疼,耐心地一根根掰开李蒙手指,替他擦拭干净。   “师父,师弟怎么样了?”曲临寒小声问。   “水。”赵洛懿沉声道。   曲临寒小心瞥一眼他师弟,端着盆出去。   院子里隐约传来水响,已过了三更天,李蒙看着虽有些不对劲,好歹没有醒,比赵洛懿想象中容易面对得多。   李蒙掌心不住出汗,脸上表情已然有些扭曲。   赵洛懿手指抵在他眉心,试图给他舒开。霎时间,李蒙双目圆瞠,猛然惊坐而起,把赵洛懿唬得一动不敢动。   只见李蒙眼神发直,愣了半天,方才生硬地转过头,脸色发白地看着赵洛懿。   赵洛懿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才叫了李蒙的名字。   李蒙陡然倾身,“哇”一声吐了赵洛懿满身。    ☆、一一三      “吐出来就好了。”赵洛懿轻拍李蒙背脊,低声安慰。   初时的一眼,李蒙几乎想拔腿就跑,梦里那五大三粗的娘子,居然换了身衣服又坐在他跟前。旋即反应过来,他不再是赤身裸体。   李蒙接过水漱口,灵活的眼珠到处乱看,身边的男人说话语气不善,但被他吐脏了一身也没说什么。李蒙有些不大自在,小声道了个歉。   赵洛懿觉得怪异,眉头微微蹙起。   “师弟,你醒了!”曲临寒大喜过望,扑到床边。   李蒙皱眉打量他,茫然的眼神掠过曲临寒,掀开被子想下床,发觉就一条单薄衬裤,丝质,他感到屁股似乎出了汗,犹豫不能光着屁股蛋子,又缩回被子里。   “你……”李蒙嗓音沙哑,头痛欲裂,瘪了瘪嘴,很是不情愿,向赵洛懿道:“怎么在这儿?你到底是男是女,你是林家的?”   “……”一抹死灰般的沉寂闪过赵洛懿的双眸,顷刻间如同天打五雷轰,他站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高大的身躯猛然一震,扶住柜子才站稳。   曲临寒找水给李蒙漱口,李蒙本来有话,却敏锐察觉到大概不是说的时候,一边喝水,一边戒备着眼前这人,这人使劲盯着自己看,跟不认识自己似的,嘿,谁稀罕,小爷也不认识你。   李蒙喝完了水,刚吐过,胃里难受得慌,虽不情愿,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问曲临寒:“有吃的吗?”   曲临寒一晃神,忙问:“你要吃什么?”   “随便整一些吧……厨房里有喜饼什么的吗?能勉强垫一垫的……”李蒙犹豫道,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自己身上湿透的里衣,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完事又穿好的,怎么这房间布置也撤了那些新婚用的大红色装饰。   “你等着。”曲临寒道,出门去给李蒙找吃的。   趁着屋里没人,李蒙连忙下地,翻开衣柜忍不住就皱了眉。   这都什么料子的,怎么硌手?李蒙为难地皱眉,披了一下手上的袍子,也太大了。李蒙摇着头,翻箱倒柜试来试去,总算让他找了件合身的,刚把长裤穿上,外面传入说话声,他连忙以最快速度爬上床缩着。   看见赵洛懿跟进来,李蒙下意识往后一缩,忍不住觉得屁股疼。   孙天阴让李蒙伸出手,李蒙脑子尚有三分不清醒,轻而易举被孙天阴握住了脉。   李蒙尽量避开去看赵洛懿的脸。   “正常了,不过怕是忘了一些事情。”孙天阴松开李蒙的手,翻开他眼皮。   李蒙眉头一蹙,才要避开,被孙天阴制住,只好任凭他检查。   这三十岁上下的大夫,不知靠谱不靠谱。李蒙不耐烦地直皱眉,等孙天阴出门,立刻憋不住了,语气不善地拽住赵洛懿的袍袖,问:“怎么回事?他是谁?我爹呢?”   “我是谁?”赵洛懿问。   “你是谁我怎么知道,你自己不知道吗?”李蒙一头雾水。   李蒙感到男人身上一股压迫人的气势,连忙朝后一缩,结巴道:“小爷……的父亲官居刑部尚书之位,你别乱来啊。这是哪里?”李蒙想来想去,猛然一拍脑门,“我爹发现你是男扮女装了?你绑了我想干嘛?趁早放我回去,这事儿就算了。”   是了,想必这男扮女装冒充林家小姐与他成亲的是个山贼,劫色之后,还想让他去信问老爹伸手要钱。   李蒙一掸衣袍,道:“怎么天还没亮?什么时辰了?这是何处?想必就在我家附近,识相的就放了我……”   话音未落,赵洛懿霍然捏住李蒙下巴。   李蒙一惊,张嘴想叫。   赵洛懿低头以唇堵住李蒙的叫声,忽然眉毛皱起,向后退开。   李蒙嘴角挂着一丝血痕,得意洋洋地龇牙,擦了擦嘴角:“上半夜是小爷没当心,别闹了,怎么?你好这口?”李蒙上下打量赵洛懿,见他身形魁梧,方才摸自己的手中有茧,身上自带一股武人洒脱气质,便知是惹了个有真功夫的,他心里来回掂量,与赵洛懿打商量:“给你找个漂亮小子,我家里你真惹不起,再来我可动真格的,打我打不过你,可要是撕了票,我爹和你算起账来,也不值得。”   赵洛懿胸口不住起伏,微微喘着气。   “你爹死了。”   李蒙没大听清:“什么?”   “你全家都被砍头,李家就剩了你一根独苗。”   李蒙瞳仁紧缩,登时觉得眼中金星乱撞,一转念的功夫,眼一转,摆了摆手:“别闹了,大哥,你冒充礼部林侍郎的闺女,占了我的便宜就不和你算了,都是男人,还不就是那回事,我就当是黄粱一梦,过眼云烟。何必咒骂我全家——”   “三年前除夕前夜,刑部尚书李陵以谋逆罪锒铛入狱,株连亲族三十七口,你父母兄嫂全都死了。”   “别说了!”李蒙愤然出拳。   赵洛懿只头略侧,手握住李蒙的拳头。   李蒙手几乎被捏碎,疼得眼角不受控制渗出泪花,浑身颤抖:“你这个……”话未说完,一股难以抵抗的重压,令李蒙屈膝跪了下去,只看见赵洛懿的武袍下摆。   “叫师父。”赵洛懿贴着李蒙的耳畔,说话声沉沉的。   想李蒙也是出门吆五喝六的小少爷一枚,何时遭过这样的罪,读的是圣贤书,毕生之志无非是和哥哥们一样,入仕为官,光大李家门楣。   李蒙咬牙忍耐,额头却止不住热汗淋漓,汗水往眼里刺,李蒙不禁闭起眼,眉头直颤,仍不屈服。   “为何不叫?”赵洛懿锐利的唇锋贴着李蒙的耳朵,暧昧至极,却始终没有更进一步,看他的眼神带着微微的疑惑,他捏起李蒙的下巴,令他抬起头。   李蒙猛然睁眼,瞪向赵洛懿,直是咬牙切齿,死咬着嘴不说话。   “我爹……”一股酸楚直涌上李蒙的鼻子。   “死了。”   “兄长们……”   “死了。”   “二娘……”李蒙喉中苦涩,脑袋如被大锤击中,痛苦难当,手骨几乎被捏碎,仍不肯求饶,眼角不能自抑的掉下泪。   就在赵洛懿一晃神,低下脸要亲到李蒙眼皮上时,李蒙口中霍然一声痛苦大叫,牛一般朝前顶去。那刻李蒙心中猛兽出笼,只顾得发泄怒意。   便是赵洛懿猝不及防,内力仍本能地将李蒙弹开。   李蒙跌坐在地,眼冒金星,满脸的泪,这一下挣扎开,连滚带爬夺门就跑。   满天满地的画面都在摇晃,李蒙在门上绊了一跤,朝前撞出三步有余方才站定。   天还没亮,笼罩着一层淡青色,这院子……   李蒙放眼望去,没一处是熟悉的。   院门处站着个蒙蒙人影,李蒙额角剧痛,拿手捏着,见那人走近,犹自迷迷糊糊。   “师弟,你怎么下床了?”曲临寒一看赵洛懿追出来,阴沉着脸站在门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别同师父置气了,这些日子师父操心不少,也不看看你生病都什么样子,不是我说,要不是师父,连你师哥我也没功夫伺候着你。快回去,仔细吹了冷风,又要不好。”   赵洛懿纹丝不动地站着。   李蒙气得浑身发抖,先是看了曲临寒两眼,回头又看赵洛懿。   “你们都是谁?”那股颤意渗入说话声里,这会李蒙也觉着冷了,脑门滚烫,呼吸时能感到肺里吃力的抽搐。   “你睡糊涂了啊?我是你师哥,那是我们师父,你们俩还是一对儿。”曲临寒大大咧咧地说,来拽李蒙。   李蒙浑身软趴趴的没力气,赵洛懿大步走来,不顾李蒙大叫,将人抱了起来。李蒙埋头就是一口,齿间尝到血味也不肯松嘴,眼圈通红,扒拉着赵洛懿肩头的手不住捶他。   半晌,李蒙不得不承认,这男人劲大,他奈何不得他分毫。   到赵洛懿给李蒙喂饭的时候,他已镇定了不少,虽不与赵洛懿交谈,喂过来的饭一口没少吃。本来还很抗拒,但一见不服软没饭吃,李蒙心急如焚,只想快点恢复,离开这群神智不清的家伙。吃了李蒙便睡下,有气无力地趴在榻上,不自知地时不时哼哼两声,他身上不舒服,只分了半只眼,看那强逼自己叫师父的男人蹲在墙角里,擦一杆烟枪,顿生一股烦躁,复又闭起眼睛。   直至听见关门声,那时天已快亮了,李蒙才渐渐困顿起来。   睡到次日午饭时候,李蒙被叫醒,看着他吃饭的是曲临寒。吃完了,李蒙没忍住,问:“那个……”李蒙嗓音沙哑,不舒服地咳嗽了两声。   曲临寒顿时会意,“师父在外头抽烟,给你叫进来?”   “不、不要叫他。”李蒙连忙说。   “你不是真的都不记得了吧?”曲临寒的表情仿佛在谈论个笑话。   李蒙缩回被子里,看他不想说话,曲临寒收拾了碗筷出去。   到黄昏,李蒙已睡得满身大汗,头疼不已。起来一下地,整个身体便不受控制向前栽去,好在手还在凳子上撑了一把,只擦破了手掌。   门响,李蒙被赵洛懿抱回榻上。   李蒙死气沉沉地把眼睛一闭,恹恹不想说话。   “待会吃过了药,你就睡觉。明日一早,带你去个地方,你收拾些细软,大概需用一个月。”   李蒙不吭声,感到赵洛懿在榻边坐下,就朝里挪了挪,眉头也皱了起来。   “你花了我那么多银子,吃我的用我的,我把你从死人堆里刨出来,你就是我的。过去我想放你走,你不肯,现在你再想走,不可能。我知道你没睡着,眼珠子蹦这么厉害,不知道睡着的人眼珠不会这么动?”   李蒙气鼓鼓地张开眼,看见赵洛懿熬红的眼,心里隐约升腾起些许内疚。   打住吧您,这不过是个骗婚的变态。李蒙心说,手指在被子里蜷紧,挪开了眼,避免去看赵洛懿的脸。   “别打主意逃跑,你不是我的对手,别逼我绑着你。”赵洛懿语气加重。   李蒙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在说真的,他手无缚鸡之力一书生,打得过还轮得着这人在自己上面?李蒙憋着一股气,不住说服别同这厮一般见识。   第二天,赵洛懿给李蒙换了一身新衣,虽然比不得李蒙在家所穿,却也是上好的料子。   李蒙很是排斥赵洛懿碰到自己,大概是知道自己反感,赵洛懿反而总是盯着他的脖子,或是不经意碰到他的脖子或是手指。   李蒙只能忍,他倒要看看,这厮有多大本事,翻得出天去。   对赵洛懿点头哈腰极近讨好能事的曲临寒,李蒙也不大看得惯,也不想同他说话。爹说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除了水和吃的问曲临寒拿,一路上李蒙能不说话便不说话。   到第三天,骏马驰入群山,夜里得在山上露宿。   曲临寒带头找到一间猎户在山里过夜的寒舍,这种屋舍常常也给过路人借用,米和肉都有一些。   赵洛懿生起火,烤熟的肉和沸腾起来的米粥,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李蒙再不情愿,也只得过去火堆旁坐着。   赵洛懿瞥他一眼,树枝在火堆里戳了两下,火星噼啪迸溅。 作者有话要说:  迟到的拜年,迟到的更新,大家新年快乐,过年好忙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大吉大利,学习的分数蹭蹭蹭,赚钱的当当当进账,猴年大吉大利。 感谢诸君陪伴,崽子喜欢你。 ☆、一一四      “师父。”曲临寒腆着张脸,笑嘻嘻地递给赵洛懿一碗粥。   赵洛懿接过来就给了李蒙。   李蒙稍稍蹙了蹙眉,心有不悦,却一言不发,接了过来。   到底跟吃的没仇,赶了一天路,路遇店铺就吃,没有就不吃。这上顿不接下顿的日子,对李蒙少爷而言,实是一番苦差。   偏偏俩人都不熟,虽说曲临寒与自己年纪不分上下,但李蒙就看不得他略带讨好的嘴脸,父亲说过,这样的人最不可全副身心相托,一遇上个“利”字儿,就不好说。   吃了饭,曲临寒去找水刷炊具,屋里,赵洛懿弯着腰在理床铺。   屋里漏风,李蒙两手揣在袖子里,目不转睛盯着赵洛懿看。   男人身形魁梧,前几日李蒙也曾偷偷观察他的举止,他为人冷漠寡情,说话甚少,凡开口多是指使曲临寒做事。赵洛懿是曲临寒的师父,想必二人之间如此相处已是常态,倒是不像作伪。   “你教过我武功?什么样儿的?拳脚功夫?”李蒙随随便便比划了两下,脚在门槛上绊得差点一个狗啃,连忙扶住门站好。   赵洛懿长臂一伸,把床单扫平,没搭理李蒙。   自从出了门,这冤枉的假媳妇儿对李蒙便不咸不淡了起来。也不说要让他对自己服服帖帖,哎,俩人本就没什么关系。李蒙仍是觉得不大舒坦。   扫榻毕,赵洛懿便叉开两腿坐在门槛上抽烟。   李蒙留意到,他有一杆从不离身的烟枪,在已全然黑暗的夜里亮起一星红光。   很快烟气弥漫开,李蒙有点好奇,但在赵洛懿扭头看他时,装作不在意地挪开眼去,问:“没有灯吗?怎么不点?”   赵洛懿不作答。   李蒙也浑不在意,在桌上找了一转,看见有残烛半枝,就是不知道火石在哪儿。 李蒙想起来,赵洛懿点烟用的火石,过去问他要。   赵洛懿盯着李蒙看,直把李蒙看得心底发毛,道:“做什么?”   “过来。”赵洛懿语气冷硬,带着让人难以抗拒的强势。   李蒙想了又想,想这一路上跑也没发跑,这时不低头,白和人起争执,却也不划算,便坐到赵洛懿旁边去。   一霎时,赵洛懿虎扑一般,烟枪横过李蒙脑后,烟杆勾住了他的脖子。   李蒙凸了眼张嘴想叫,被赵洛懿吻了个结实,唇舌火热湿润地交缠片刻,令李蒙脑中顿如雷雨大作,一颗心几乎从嘴里跳出。   “都是这么算,这是规矩。”亲完了嘴儿,赵洛懿离开些许,摸出火媒,给李蒙点蜡烛。   火光乍起,温暖的一点火焰,让李蒙满腔怒意平息下去。   接过蜡烛来,李蒙回去放在桌上,他从赵洛懿背后看见,他又闷着个头抽起烟。李蒙鼻子特灵,不必深嗅,烟气也是袭人。   那尊背影透出一股寂寥感,李蒙微微攥着拳头,爬到床上去,才刚觉得迷糊,没入睡时,听见外面吵闹。   眼也未睁,李蒙隐约听见赵洛懿说话的声音:“都别吵,我徒弟在睡觉。”   顿时说话声消没,李蒙翻了个身,当是做梦。   第二天起来,门外三个人围着一堆火,依然是昨夜吃晚饭的架势,不过添了四张嘴。站着的一人颇英俊。   “蒙子。”大抵过不去四十的男人朝他挥了挥筷子,旁边一年轻人神色尴尬地朝李蒙略点头算招呼。   “蒙儿,起啦,取你的碗来,大师伯带了上好的牦牛肉,分你。”年纪大些的男子说话时丰润的两腮微微颤动。   “去洗脸。”   李蒙扭头,看见赵洛懿端水过来。   其余诸人眼内都显出惊诧,又见赵洛懿亲自拧了帕子给李蒙擦脸,扒拉李蒙眼角检视,顿时齐刷刷回头盯着自己的碗,呼哧呼哧喝粥。   曲临寒自是从头到尾不见怪的。   生得好看的是霍连云,他站着吃饭,咀嚼得越来越慢,仿佛米粥难以下咽。   “他们是谁?”李蒙自以为小声地朝赵洛懿身边凑,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反而是平日里避之不及的赵洛懿最熟悉最可靠。   “闲人,不用管。”赵洛懿冷淡道,取过李蒙手里空碗,起身。   李蒙看他要去刷碗,连忙跟过去。   当天晚上终于找到城镇住店,都是两人住一间,李蒙身无分文,也不好说他要独住。和赵洛懿睡在一张床上,起初李蒙紧张得心里直打鼓。   透过床帐缝隙,青色武袍退下,底下是精壮健瘦的肌肉,不似书生苍白,也不很黑,泛着一层油似的光泽。   李蒙喉头鼓动。   窄腰之下,臀高而挺翘,薄得近乎透明的衬裤下,两条腿长而结实。腰身略微侧过,电光火石之间,李蒙匆匆闭上眼。   扑通——   片刻后灯灭了,李蒙被中一只手按在心口,吐息紊乱,脑中俱是驱之不散的男人身躯,不觉紧张吞咽。   糟了,练武之人五感敏锐,一定是听见了。   李蒙连吸气都不敢了,就在这时,身边传来动静,李蒙虚虚睁开一只眼,看见赵洛懿下床去找什么东西。   李蒙连忙又闭眼。   “安心睡,不会碰你。”   一股寒意抵在李蒙腰上,冷不防这一下,李蒙差点叫出声,睁眼好奇一看,原是赵洛懿提了把剑上床。   “什、什么?”   那厢赵洛懿已闭上眼,不作答。   两人中间竖着摆放一柄宝剑,让李蒙感到寒意的就是剑鞘,看来这“新娘”并非作伪。李蒙稍稍安心了些,却又感到一丝难以形容的不安,明明这人侧脸看去冷淡得近乎疏离,成天没半点表情,李蒙却敏锐地察觉到也许他是生了气。   生气也没办法,小爷又不是出来卖身的,况乎这么会骗人,骗得过了门,本事了得,谁知此刻是否做戏等着他上钩?便不去理,前半夜紧张得连脚趾头都绷得直直的,后半夜抵不过睡意。   缺觉的后果便是,要启程时还起不来。   赵洛懿把个东倒西歪的李蒙抱在怀里,给他穿衣提裤子,系上腰带。   这么摇来晃去,李蒙也有点醒了,一看不得了,赵洛懿正蹲着给他穿鞋。   赵洛懿抬头看了他一眼,想是察觉到他清醒过来。   “别动。”赵洛懿道。   两只鞋子穿好,赵洛懿出去打水,李蒙扭头就看见架上铜镜里一张微红的脸,连忙以手去捏耳朵,烫的。   一路经行十数州县,李蒙看惯北方,南方山水清秀幽静,偶或自山间行路,蹿出一挂银白瀑布,让人眼前一亮。   在山中歇脚时,曲临寒去打水,哭丧个脸回来,说身上带的米和肉都被猴子劫了去。   那圆脸的中年男人就乐个不休,打趣赵洛懿:“师弟,没有我这一路可是不行?”   李蒙这才知道,那圆脸的是赵洛懿的师兄,怎么这师兄也不管管他师弟嫁给良家少爷的事儿,看来师门之中,风气不佳。   “走。”   李蒙正想事,不提防后领被赵洛懿一提,拖得他两步踉跄,比起四个不认识的,好歹赵洛懿还是认识的。李蒙蹒跚脚步追上去,不知是否错觉,赵洛懿似放缓了脚步让他跟上。   晨间漫山遍野都是啁啾的鸟叫声,朝霞笼罩羞红的一轮太阳,鼻息间弥漫着湿润清新的空气。李蒙心情随之放松了不少,看着赵洛懿在林间慢慢地走,他弯下腰,从铺满地面的树叶缝隙当中,以修长的手指勾出数块石头,捏在掌中。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不会是要换个新鲜地方,来林子里野合吧?思绪及此,李蒙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赵洛懿没回头,径自走前。   广袤无边的林海,那厮真要把他扔在这儿,凭李蒙自己,恐怕得要大半日才走得出去。且看赵洛懿那副疏离的样,李蒙不禁心头暗骂自己小人之心,转念又想,若不是第一次见赵洛懿,他就装成个美娇娘,与自己这样那样,也不至于脑子里那些圣贤书俱灰飞烟灭了。   只见赵洛懿抬头张望。   “看什么……”李蒙话音未落,只见赵洛懿抬手轻弹,似有什么东西自手指中发出,他又转身向另一边挥手。   “扑扑”数声间,李蒙疑惑地走近一看,一只壮硕的大雁在地上扑腾不休,脖子里发出含糊的叫声。   天空黑影盘桓不去。    “抓住它。”冷冷的一个声音从李蒙背后传来,吓得李蒙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身后赵洛懿已用草绳系了两只肥鸽子。   李蒙这才恍然大悟,赵洛懿是带他来打几只鸟回去做早饭。   猛然一道黑影俯冲下来,直扑到李蒙脸上,李蒙“啊啊”数声,等回过神,一摸,脸上除了冷汗什么也没有,地上两只大雁嘀咕着鸟语。   受伤的蹭了蹭另一只的脖颈,使脑袋拱它。   另一只紧紧依靠着它,却不动了。   “这两只……就不要了吧。”李蒙犹豫地抬头看赵洛懿。   “扁毛畜生,倒学起人来了。”赵洛懿嘲道,却掉转头,身形一掠,疾步追赶什么东西去了。   李蒙看了一眼那对大雁,他们犹自不动地彼此靠着。   远处,隐约能看见赵洛懿身形,李蒙追上去,一股子血气让他精神一凛。   还没走近,赵洛懿已起身,肩扛一头鹿,从林中走来,把串在一起的两只肥鸽给他。   李蒙只得接了过来。   鹿肉和鸽子足足吃了三天,吃不完的鹿肉被曲临寒料理过,切割成片,以霍连云随身携带的盐腌成肉干带着。   有一天傍晚,师徒三人乘船渡江,艄公于船头唱歌,两岸青山相对出,带入江中,江水碧绿,宛如巨大的翡翠,横亘在天地之间。   “还要走多久?”吃完了饭,曲临寒出去刷碗,李蒙边喝赵洛懿分给他的浓茶,边问他。连日相对,他已经很清楚赵洛懿的脾性,没指望能得到回答。   “上岸骑马再走一天。”赵洛懿淡淡道,他大口饮茶,双腿盘曲,端坐着。举手投足之间,有一股难言的武莽悍然之气,这样一个人,竟被自己错认成个女的。   李蒙觉得好笑,抿唇埋头把茶喝干,递过碗去。翻身斜靠到窄榻上,窗帘外,不远处散落着另一艘小船,船上有人吹箫,低沉凄婉的箫声,与残阳相映成趣。   随船身颠簸,李蒙意识模糊起来,磕巴嘴唇犯困起来。   赵洛懿喝完了茶,听李蒙呼吸,知道他睡着了。   曲临寒刷碗回来,刚想叫一声“师父”,弯腰入船内,腾地红了脸,退出去。   昏暗狭窄的船舱内,赵洛懿手指缓慢地触碰李蒙的脸,手指抵在李蒙脖颈上,微微屈起。他弯着腰,凝视李蒙片刻,咫尺之间,二人唇近乎贴到一起时,赵洛懿身躯顿住。   “二、二师叔,师父已经歇息了……”曲临寒话没说完。   船内走出赵洛懿来,他回身放下船篷竹帘,与霍连云对视。   “去那边,师兄几个有话说。”霍连云道。   赵洛懿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江水从船底飞速滑过,仿佛想起了什么,眼神一动。霍连云施展轻功踏江而去,赵洛懿紧随其后。   曲临寒“哎”了两声,半只脚踏出去,即刻醒悟,他那点轻功,恐怕要栽倒江中。曲临寒缩了缩脖子,拍拍艄公的肩,进船内,刚躺下,就感到脖子一凉,不知道什么时候李蒙已翻身起来,曲临寒一张眼,就被李蒙骑跨在腰间,脖子里冰冷的触感是一把匕首。   黑暗中李蒙一双眼睛清亮地看着他,声音极低:“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想从我爹那里得到什么?现在说还可饶你们一命。”   李蒙心中全不似表现镇定,不住狂喊,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李蒙感到月夸下什么东西顶着不舒服,往曲临寒腿上挪了点儿。   “这是去哪里?去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家里事情太多了,搬家,连开电脑的时间都没有了。 摸到一点时间就来更! ☆、一一五      “别介,师弟,我也救过你几次性命,这么对师兄,是不是过分了点儿?”   “别嬉皮笑脸的!”   匕首朝前一推,曲临寒连忙告饶:“祖宗喂,你想知道什么?去哪儿我也不知道啊,师父没告诉我,他也没告诉你?”   李蒙眼珠左右转动,对曲临寒的话将信将疑,朝下重重一坐。   曲临寒想要挣脱的腿不敢动了。   “行,行,你长得好看你有理行了吧?”   李蒙脸上一红,手底却一点不放水,曲临寒忍不住皱眉低声说:“轻点儿,真割破了,你还能威胁谁去?”   曲临寒也不是笨人,李蒙那点小心思,无非是,一路行来都在等着赵洛懿不在场,柿子捡个软的捏,和赵洛懿比起来,长眼睛的都会挑自己这个好捏点儿的。不过两人挨得极近,李蒙生得好看,后来跟着赵洛懿逃命,打小家里带出的少爷气却不改,懒洋洋的招人疼。   曲临寒也血气方刚,虽不曾见过李蒙与赵洛懿行事,墙角却没少听,平时只有师兄弟两人,也想揉着李蒙玩儿。   想赵洛懿就在不远处另一艘船上,曲临寒心头一凛,想将李蒙推开去些。   李蒙以为他想起来,匕首逼得更紧。   曲临寒道:“别推了,再推割断血管了。我真不知道是要去哪儿,你就是杀了我还是一句不知道,再说了,你舍得杀我?”   “你们是干什么营生的?”李蒙想了想,又逼问道:“与礼部林侍郎家什么关系?”   “礼部?不认识。”曲临寒不敢乱摇头,免得割了脖子,道:“什么营生?什么都干,能赚钱就成。”笑话,他敢说是杀手?这病糊涂了的李蒙本就对自己等人诸般提防,要让他知道是杀手,说不定回头就跳船跑了。就算有一天戳破,也不能由他来戳。   就在李蒙还要说话时,曲临寒两手迅速握住他的腰,李蒙大惊,听见外面有动静,连忙回到自己床上躺好。   曲临寒也立刻闭上眼。   赵洛懿进来,走近曲临寒旁边,以鞋尖轻踹他,曲临寒佯装没睡醒的样子睁眼,揉了揉眼,要叫人,被赵洛懿推了出去。   李蒙听见有人出去了,仍不敢睁眼。   不片刻,身后有人来抱,淡淡烟气让李蒙即刻意识到来者是谁,他身子僵硬,肩窝里一沉。   “饿了?”赵洛懿问。   晚饭还没吃,李蒙装睡装不下去,只得如实回答:“不饿。”   身后没声了,环在李蒙腰间的手却越圈越紧。   “赵洛懿。”李蒙低声道。   “你打算带我去哪里?我们俩不合适,真的,你看,你也是男的,又年长我这么多,就算你没骗我,我家里人都不在了。我更不能这么不清不楚地跟你。从我小,我爹就常说,男儿生在世上,要有担当,既为人子,又要为人夫,将来为人父。为人子时对父母尽孝,为人夫对妻子忠诚,为人父要为子孙后代树德。”李蒙不安地动了动,赵洛懿却抱得他很紧,没法翻过身去。   “要是……”李蒙咬牙道,“如你所说,李家人都不在了,李家祖辈的基业,我更不能什么都不管。再则,你这么在外漂泊,家里父母就不说什么?”   看不见赵洛懿表情,静了不知多久,李蒙听见赵洛懿说:“我父亲早亡,少时母亲病逝,由师父一手带大。”   “在瑞州十方楼内长大,十方楼主业经营车马行,使银子,能办的差都接。”   李蒙听得一头雾水,赵洛懿仍在继续。   “十二岁起,我开始独自接活,从前只取一成自己花用,其余酬劳归楼里。带着你时,和楼里四六开。有一点积蓄,等账点清,能拿出来。你想怎么过日子,都听你的。”   这话李蒙听着有点耳熟,只是想不起什么时候听过。   “不是这么说……”李蒙直事哭笑不得,这些日子心一直悬着,这一路往北走,他也看出来了,没在中安地界上。怕是自己真的脑子坏了,忘了什么事,否则他与林家小姐,哦不,与这汉子在北地成的亲,次日自然不会在南洲醒来。镇静下来便想到,家中事虽难以置信,但凡事有个最坏时的准备,总不错。于是李蒙凭着自己有限的公子哥儿阅历,不禁想要盘算盘算以后怎么过。   无论怎么过,总不会是和这汉子凑一块儿过。   “我是我爹的儿子,是要考功名娶媳妇的。”   看赵洛懿一脸茫然,不知听没听进去。李蒙耐着性子又道:“你武功好,这一出门,师兄徒弟的吆五喝六都跟来,显然有地方去,不必同我耗着。我不是……”想起那晚上这孔武有力的男人压在自己身上,李蒙顿时耳根发烫,撇开眼,手指抠来抠去,“我与你不是同道中人,趁早散伙,要是我爹知道有这码事,不会与你善了。”   “你爹已经死了。”   李蒙:“……”   “就算我爹死了,那我更不能同你胡混了。”   “那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同我混。”赵洛懿问。   李蒙眉心抽搐,心说怎么就说不通呢。要是打得过还好说,江湖人,打服了就听你的。打又打不过,说又说不通,怎办?   “你是个读书人,我有个问题。”   “问。”李蒙心下一喜,看苗头有说头。   赵洛懿沉默片刻,说:“信、义二字,你们读书人讲吗?”   “做了官的酌情,没做官的讲。”李蒙回道。   就在李蒙憋足一口气要听这粗莽汉子能讲出什么道理来时,赵洛懿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李蒙呆住。   “到地方再说,你只要记住,自己说过什么,别忘了。”说完赵洛懿起身,随口问:“饿了没?”   李蒙也是没反应过来,看赵洛懿出去才反应过来,自反手轻拍了下脸,没事干嘛把内心真实想法说出来。   因曲临寒晕船,赵洛懿胃口不佳,做的一条蒸鱼一味炸小鱼儿都被李蒙收拾了个精光。饭后赵洛懿坐在一边喝点酒,见李蒙眼馋,分他一些。   李蒙本来要不好意思一下,却又实在想喝,便接过酒囊,侧了身,蹙眉研究半天。   赵洛懿平日也拿这个喝,刚才他也喝了,总不能喝一个地方。然而酒香勾人,喝上第一口,李蒙便忘了才在想什么,连吞下去三大口,赵洛懿从后面拍李蒙肩膀,李蒙才讪讪还回去。   喝了酒睡意就浓,李蒙一夜无梦,醒时天光大亮,没事就在船篷里乱翻乱看,在赵洛懿包袱里竟看见一本册子,翻出来看,竟是武功秘籍。李蒙好奇心重,翻了几页,跟着口诀在心头默念,竟觉小腹发烫,似真有内力在脉中游走,差点大叫起来。再念时那股热意又好像没了,怕丢丑,也不敢找人说,心里揣了个乱跳的秘密,一整天都精神奕奕,一目十行地翻完。   曲临寒进来时李蒙嘴里念念有词,声音极低。   曲临寒侧着耳,问他:“师弟,你说什么呢?”   闭着眼默记的李蒙顿时朝后跌去,一根麻绳被扯断,头顶上一只竹篓打翻。   李蒙吐出嘴里的鱼干,连忙坐起,“没说什么,我背书。”连师弟的称呼也忘了反驳。   “哦。”曲临寒放下手里鱼竿,进去里间。   “小鱼干好吃吗?”   李蒙吐出无意识咀嚼的鱼干,想了想,“不错,来点儿?”   曲临寒弯下身。   李蒙随便塞了一片给他,选了只小的,重新把竹篓挂上去,看见曲临寒抱着面粉出去。   午饭还有炸面鱼,不过比昨晚吃的鲜甜许多,想是上午才钓起。另一艘船上的四个人也过来,个个踏波而来。   其中那个总是笑呵呵的圆脸中年人吃鱼不吐骨头,李蒙看得几乎呆滞,回过神来碗里已经堆满了剔好的鱼肉。   曲临寒嘿嘿笑。   李蒙不习惯别人给自己夹菜,却也不好拂了好意,心里直犯嘀咕:怎没见他粗壮的大“媳妇”这么细心。   转念一想,急师父之所急,这个便宜师兄要是入朝为官,怕是比自己会做人得多。   日头才刚西斜,换了马,赵洛懿与李蒙一骑。   倒不是赵洛懿安排的,李蒙连怎么骑马也忘得一干而尽,还没爬上去就掉下来,被身后人接住,再上马时,赵洛懿就自然而然在他身后坐下。   想着也许是和这大媳妇最后一天相聚,这李蒙打小没娘,谁待他好一成,他就恨不得还人十成。绑架归一码,但这么多天衣食住行没花一文钱,曲临寒又当照顾少爷似的对李蒙,李蒙心里也是明白的,再不像刚醒来那样句句带刺。   晚上李蒙在马上就睡着了,赵洛懿一臂将李蒙搂紧,一臂带马。   天亮时分,李蒙在喧嚣人语中醒来,还没彻底清醒,赵洛懿伸出手时,自然而然就抱了上去,踩着地李蒙才觉尴尬,别过脸去看城门口,那里一条长龙,起码上百人,排着进城。   天才亮,不少人背着货,还有的竹篓里没东西,站着个娃娃,从蓝碎花布里露出个乌溜溜的头,大人察觉时便转过头去呵斥,小娃娃委屈地一瘪嘴,扯布蒙头蹲下去,远远一看,以为是背的一箩筐鸡鸭兔去卖。   “你记得自己家在哪儿吗?”赵洛懿牵着马,示意李蒙站自己前面。   “当然记得!”   “那就走吧。”   那话说得格外平静,却让李蒙不安起来,他默了一会儿,忽然扭头。   赵洛懿眉毛一扬:“?”   “既然把我送了回来,你们就走吧。”   赵洛懿不说话。   李蒙顿时急了,往外推他:“真想去刑部大牢呆两天啊?算我没认识你们,赶紧走。”李蒙做了个驱赶的手势。   赵洛懿黑沉沉的眼珠看得李蒙心头直跳,城门口传来士兵的吆喝。   李蒙埋头走去,士兵随便摸了一下他的身,没兵器,放行。   李蒙进了城门,回头一看,那一溜江湖人都不见了踪影。   果然是骗子。李蒙不由松了口气,中安集市才开,四方人潮涌入,熟悉的大秦官话直往李蒙耳中钻。   他走了两步,身不由己地又回头,无数面孔从身后挤着他,令他只能往前,没一张是眼熟的。李蒙垂头丧气地随大流地在街头闲逛,耗足了半个时辰,才拖拖拉拉往家走去。   被爹骂个狗血淋头是轻的,得好好说,就不说是被绑了,就说生了场大病,什么事都忘了。真要请家法,说不得只能硬挨过去,反正二哥常常被打,好药找他拿就是,趴上一百天,又是个活蹦乱跳的猴儿。   想通这节,李蒙脚下飞快。 ☆、一一六      刑部尚书的宅子,在一条深巷之中,外通闹市。既方便又安静,李蒙的爹是个略有些刻板的文人,看中的便是这份清静。在千门万户喧嚣不休的中安城里,极为难得。   恰是初秋,未及入巷,就有喧闹声入耳。   李蒙疑惑地蹙了眉头。   这时节薄袄方才上身,不少人挤在巷中,小贩叫卖的声音不住往李蒙耳朵里蹦。   “……这只,是东夷来的胭脂盒,早二百年,安和公主使过的。别看这盒子显旧,要的不正是这份儿古意么?爷您再紧着神儿仔细瞧瞧……”小贩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捏着盒子,以小指留长的指甲剔开盒盖,一时间香气扑鼻,李蒙皱着眉跟在别人后面窥看。   五大三粗的客人嘴角翘起。   小贩续道:“这里头搁了东夷的麒麟药,二百来年不曾走了半点香气,颜色不腐,买回去还能用,完了我这里还有软香轩才出的胭脂,五种颜色可以选,桃红玫粉的都有,给您瞧瞧?”   客人手指在盒盖上轻轻弹动两下,粗声道:“包起来,全要了。”   下人不问价,一摸就是五十两银票。   “谢蔡爷的赏!”   小贩话音未落,周遭众人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李蒙把脖子一缩,朝侧旁退,往自己家门走。   他满肚子都是嘀咕,冷不丁被人一把提住了肩膀。   “干什么!”李蒙怒道,一回头就见方才那位“蔡爷”,手里掂着胭脂盒子,玩味地瞧自己。   蔡荣眯着一双眼,似笑非笑地将李蒙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慢悠悠地问:“小兄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没有。”李蒙不耐烦道,想从蔡荣手下的手中挣脱,力气不够用,只得认栽,不过心里却无半点惧怕。天子脚下,讲的是法度,凭他是谁,往刑部尚书家的小公子手里撞,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你是谁?叫你的手下放手。”   李蒙理直气壮得叫蔡荣吃惊,如今中安城中敢这么跟他说话的人不多。李蒙生得好看,蔡荣确定是见过,一时却想不起究竟在哪儿见过,唯独是那厌恶的眼神,在他脑海中勾起一丝模糊的记忆。   “你叫什么名字?”蔡荣问,示意手下松手。   李蒙抬手揉了揉肩,不作声,要走时又被挡了道。回头一看,蔡荣挑衅地吊着眉梢,满脸惹人烦的痞子相。   “关你什么事,管好你的人,得罪了我没你什么好。”李蒙往怀中摸来摸去,没摸着银子,脸色大不自在,抿着唇不说话。   蔡荣也极有耐性,似想看看李蒙能玩出什么花来。   半天李蒙才从腰中扯下一块玉佩来,一看水头,竟是难得一见的好玉。李蒙想着快些脱身,朝蔡荣晃了晃,“少爷还有事。”随手把玉佩丢给蔡荣的手下。   蔡荣眼中显出玩味,愣了片刻,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道:“有意思,放了他。”   李蒙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快步走了。   手下交上玉佩,蔡荣执在掌中翻看了片刻,虎目掠过一丝精光,神色剧变。   “大人。”手下不安地窥蔡荣脸色。   “跟着他。”蔡荣猛然将玉佩紧抓在掌中,人派了出去,自己回头在古董街又挑了十来件小玩意儿,预备拿回去打发那些相好。   夜了,下起雨来。   迟迟未曾打烊的酒馆,迎来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掌柜的华发白须,笑呵呵迎了上来。   李蒙猛然回神,慌慌张张看他一眼,站起身想走。   “雨大,小店简陋,也能避一避,年轻人,要是不急着赶路。不妨留下来,尝两杯小老儿新酿的酒,暖暖身。”   “我没钱。”李蒙尴尬道。   “天黑我这里就不做生意了,权当找个人品一品我这新酒,不过酬劳是没有,你看?”   雨越下越大,廊檐被拍打得嗒嗒作声,檐下雨水成线,牵扯出一道帘幕,湿气拂动门帘,李蒙不自觉握了握自己的肩膀。   “那就多谢了。”李蒙不好意思地想扯出丝笑意,奈何实在做不出来。   好在老人并不介意,让他入内坐下。   店内暖意熏人,酒气沁入心脾。   掌柜端上热酒来,便入内去匀酒到浅碧色的釉瓶中,似是要卖的。   两盏热酒入喉,激得李蒙眼眶发红,酒碗“啪”一声落在桌上。酒液流入酒瓶中的潺潺声接续不断。   李蒙抬头望了一眼房梁,按捺下鼻中酸楚,只是视线忍不住模糊起来。   外面走来一人,未出鞘的剑被放在了李蒙坐的这张桌上。   又四人入内,李蒙自顾自喝酒,对面赵洛懿沉沉目光注视着他,他浑然不觉,就由他去看,喝得一张薄脸皮子通红。   “两坛女儿红。”   那掌柜的本想说不做生意,抬头看店内坐的赵洛懿四个同伴,俱是武人做派,便不言语,奉上两坛酒与酒器,干脆做了这单晚来的生意,顺便接着匀酒,仿佛店中发生的一切,他都听不见也看不见。   酒上来赵洛懿拍开泥封,直接就着坛子喝。   “你早就知道……”闷头喝了大半晌,李蒙手里酒碗一摔,整个人往桌上扑,手一甩,酒碗骨碌碌滚出,被一只手稳稳接住。   “再来。”赵洛懿拍开另一坛,推到李蒙眼前。   李蒙喝得眼角发红,一边挂着泪,颧骨也染了薄红。他鼻翼翕张,默不作声看赵洛懿,那眼神浑似要将赵洛懿生生盯出个洞来,将他钉在梁柱上,令其不能动弹。   口中酒液如同刀子般割破喉咙,李蒙只觉苦不堪言。朦胧中看见赵洛懿英俊无情的面容,他怪谁去?别人同他讲了无数遍,他的家不在了,亲人俱已故去。他自己个儿不信。   李蒙打了个嗝,鼻子抽抽搭搭地问:“坟呢?”   “南源乡青鸦山,你有三年不曾去过。”赵洛懿答,看着李蒙。   李蒙则摇头晃脑,上半身趴在桌上,犹如一滩烂泥。   “带我去。”李蒙汗湿的手掌猛然一把抓住赵洛懿的手。   赵洛懿一愣,接着迟滞般握住他,看李蒙没有反抗,方才把李蒙的手抓着,另一只手掌揉了揉李蒙的头。   赵洛懿道:“好。”   “明日就去。”   “行。”   “你真的是我师父?”   “是。”   “我李家真没了?”   “……”赵洛懿缄默,望着李蒙的发顶,少年人脑袋歪来滚去,在自己手臂上折腾了个够,才偏过通红的脸来,眼皮睁不开,眉头不住皱起。   “爹。”李蒙凄凄地叫了一声,连着一个酒嗝,难受得浑身发汗,眼角又不自觉渗出泪来。他抽噎片刻,睁眼看赵洛懿,半晌喊出一声:“娘。”喊时又掉下泪来。   赵洛懿眼睛微微眯起,指腹挨着李蒙光滑的皮肤擦去他的眼泪,嘴唇抿紧。   李蒙瘪着嘴,不说话,泪就那么流了一脸,流到李蒙嘴里,涩的,嘴瘪得更厉害。   两人不知怎么就挨靠到一起去了,李蒙哭到一半,竟张着嘴就睡着了。赵洛懿把他虚虚拢在怀里,在李蒙身上裹了一件自己的袍子,单手提起酒坛,喝完一坛,手在  李蒙肩头紧了又紧。   门帘被掀开,卷入一阵潮湿冷风。   雨声清晰可闻。   饕餮拍去身上雨水,一怔,朝李蒙努嘴,问赵洛懿话:“收拾妥帖了?”   赵洛懿没理他,抱起李蒙,曲临寒忙把伞撑开,师徒三人出门去。   “酒呢?掌柜的,再来些,我也热热身子。”饕餮笑呵呵道。   掌柜取来酒菜与他,饕餮吃喝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抬头看霍连云。   霍连云目光自饕餮遍布暗色痕迹的靛蓝袍上移开。   “小东西惹了点麻烦,已经让我收拾了。侯爷,您看,怎么整?”   “不能惹事。”   饕餮边吃边点头,“是这个理儿,中安城不能呆了。您要回一趟灵州,不如速去。”   霍连云显得犹豫不定,最后点了头。   “那成,我办事,您尽管放心。”饕餮笑着奉承了霍连云两句。走时霍连云给了数人的酒钱,又将梼杌叫到里屋说话。   接近子时,酒馆中步出三人,霍连云早已经走了。   饕餮袖着手,脸上一丝笑容也无,雨水很快沾湿他的脸。   “师父要是见你如今……必然难以瞑目。”梼杌道。   饕餮长吁出一口气,笑了,“这世上,有千百种活法。平白走一遭,总得什么都尝一遍,你师兄我就指望着过得两年后,娶个漂亮媳妇,生一打孩子,给我张家也留个后。叱咤江湖不是我的心愿,我只想过点平常日子。”   梼杌默了片刻,问:“你恨师父?”   “恨?”饕餮微微笑着摇头,“恨是没有,只怪那女人误了师父。温柔乡,英雄冢吶——”他拖长着声调,慢悠悠步入雨中。   李蒙睡到第二天,赵洛懿叫他起身吃早,没人应,以为李蒙还在置气,掀开被才见他烧得一脸通红,忙叫曲临寒去请了大夫。   李蒙哭着不吃药,又闹了一场,一巴掌把赵洛懿脸也拍肿,咳嗽半天,呆坐镇日,傍晚吐了点血出来,才算纾去一腔愤懑。   用过晚饭,赵洛懿又在擦他的那杆烟枪。   “你就用这个杀人?”李蒙问。   “不一定,什么都可以。”   擦拭干净的烟枪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无害极了。   “这阵子多谢你了。”赵洛懿别扭道,话说得嗓子眼发涩,他知道赵洛懿没骗他,却还不如是在骗他,经过一场大恸,七窍灵通,想了想,李蒙说:“中安呆不得了,你给我点钱,我爹还有几个朋友,我去找人投奔,发奋读书。将来还你。”   “你投奔我。”赵洛懿说。   李蒙摇头:“我李家不能完。”   “我帮你报仇。”   “报仇痛快得一时,我李家已经没人了,”李蒙想到什么,讪笑一番,轻声道:“我爹也是十年寒窗,读书人有路走。你不必担心我。”   赵洛懿点点头,说:“你要读书。”   “嗯。”   “我养着你,你自读你的书。”   李蒙一时没懂赵洛懿意思,等回过神,登时笑得打跌,好不容易止住,心中又觉凄凉,揉眼角,脸孔微微发红地说:“我不喜欢男的,我们太不一样了,你既然是我师父,我能把你当成师父,却没法把你当成……当成相好。你叫什么来着?”   “赵洛懿。”   “对,赵洛懿。”李蒙坐直身,认真地看着这个陪伴了自己半个月的男人,“你的恩情我会报,但我们不合适。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跟着你的人想必找你也是有事,咱们分道扬镳,谁也不耽误谁。”   “你能把我当成师父?”赵洛懿问。   “自然。”李蒙已把武功全忘了,又想将来若是做官,有人保护,不必学粗莽之人舞刀弄枪,他还是喜欢书。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父已经不在,你尚未婚配,既然我是你师父,是不是该养你?”   头一回听赵洛懿说这么长一串话,李蒙顿时懵了,他仔细想了想,竟然无话能驳。   “你家中出这么大事,谁敢收留你?”赵洛懿继续说:“这三年你都跟着我,眼下你脑子出问题。”   “……”李蒙嘴角抽搐。   “孙先生已经说过,能好。等你好了,必要来寻我,我居无定所,你要找我不易。我跟着你却容易。岂可舍近求远?”赵洛懿停顿片刻又道:“孙先生在江湖中享有盛名,是排行第一的神医。”   “江湖中什么都有排名?”   “差不多都有。”赵洛懿答。   李蒙被带跑了,回到赵洛懿的说辞上,又没话说了。左不过是吃别人家的饭,父亲的朋友们他也没几个相熟,除逢年过节派人送礼来,面也没见过几次。比起来,还是眼前这人更熟悉。念头转到这份上,赵洛懿看李蒙脸色,就知他是许了。   两人都大为满意。   这天晚上李蒙吃了药,一身发汗,睡得不踏实,半夜里觉得有动静,看了一眼,赵洛懿在给他擦身,灯烛映照着男人的神情认真又仔细。李蒙也困得厉害,不去管他。   只是朦胧知道,擦完之后赵洛懿挨着自己睡下,不过既然没碰自己,就没去管。但当半夜,忽然有只手摸到自己腰上来时,李蒙一时惊愕,醒来就被捂住嘴,惊骇难当,以为赵洛懿要如那日梦中般行事,李蒙便即挣扎起来。   “都上去,拿人!”客栈院中一声大吼。   楼上客房一排灯渐次亮起。   赵洛懿随手给李蒙披上袍子,李蒙也反应过来,出事了,被赵洛懿拖着到窗边。   “跳!”   这是三楼,李蒙登时张大了嘴。   没等他反应,赵洛懿抱住他的腰,直接从窗台跃下。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有三更。 这一周都在搬新家,琐碎事太多,许多天没开电脑,之后大概会正常了。 年算正式过完了,来好好看文吧【 ☆、一一七      “啊啊——”李蒙吓得心中大叫,两手捏着自己的嘴。赵洛懿如同一只行动敏捷的豹子,在屋舍之间穿梭。   夜色茫茫,中安城中鸡飞狗跳。   蔡荣大人带着自己的兵,在城中搜捕逃犯,老弱妇孺纷纷抱着自家孩子躲在屋里不敢作声,男人们纵然困,也只得披衣起来,抓一把锄头在手,打开大门让人搜查,戒备地站在一旁。   嗖然一声,紧接着是金属钩在墙上一声叮当。   “抓紧绳子,往上爬。”   李蒙听见赵洛懿在耳边说话,那声音低沉,煞是好听,让他有点分神。抬头一看十三米的城墙,登时两股战战,哆哆嗦嗦道:“可……可以不爬吗……”   “我就在你后面,放心,脚蹬在墙面上,两手抓紧,不要往下看。”赵洛懿不由分说把绳子交到李蒙手里。   旁边饕餮和梼杌已然在往上爬了,看上去毫不费劲。   疏风看了眼他师父,朝李蒙道:“师弟当心,我先走了。”   李蒙哭笑不得,那人他都不认识,长得跟只猴子似的,爬起墙来,也如同只瘦小的猴儿,三五一蹿,就爬到了一半。   李蒙只得硬着头皮上,爬了没几步,手心已经磨出了泡。   身后没人催他,遥遥有追兵的声音传来,李蒙忍不住回头看,只见火把林立,从数条街外闪烁而来。   “赵洛懿!你们跑吧……是不是来抓我的……”全家被杀,必然是大罪,李蒙前日在街上已经打听到了,眼下当政的不是摄政王,而是年纪轻轻的皇帝,被大皇子从凤阳行宫迎了回来。前后一想,当初父亲跟了摄政王,站错队,自是受了牵连。   “不走也好,就和他们打一架。”赵洛懿声音从下方送上来,此时李蒙已离地五米,听见头顶有人笑道:“成,那便打一架,听楼主的。”   又有人附和。   一群疯子瞎起哄,李蒙心头暗骂,手脚并用以更快的速度爬上去,虽见识了赵洛懿的轻功,但李蒙听过一句,双拳不敌四手。这么多兵,真要叫这几个人收拾了,中安城未免太不堪一击。   前脚李蒙被扶下墙头,后脚赵洛懿也上来了。   李蒙满头是汗,看见追兵已临城下。   “怎、怎么办?”   “下去。”   墙脚一声大喝:“站住!”   李蒙尚未看清,饕餮已然飘然至那人面前,一声闷哼,士兵被放倒在地,两腿抽搐。   “别看了,没死。”赵洛懿放下绳子,试了下钩在墙头的金钩,固定好之后,示意李蒙先下。   已逼到这份上,李蒙再无半点犹豫,跨出墙头。   晕头转向到了地上,李蒙掌心火辣辣疼,他摊出手掌一看,尽是水泡,磨破了血肉模糊。   身后梼杌拍了李蒙一下,给他个药瓶子。   “多谢。”   梼杌欲言又止,没来得及说话,城门从内开了。   黑洞洞的巨大城门中有人出来,顿时李蒙想找个地方躲,给他药那人又道:“是你师父。”   李蒙定睛一看,果然是赵洛懿,他牵着一头马。   “……师弟,你怎么只抢一匹……”饕餮哭笑不得,两腮鼓出的肥肉抖动。   “好像少了个人。”疏风挠挠后脑勺,四处看。   “对了,你大徒弟呢?”梼杌向赵洛懿问。   赵洛懿把李蒙抱上马,坐到他身后,冷淡道:“要抓的不是他,他会自己追上来。你们跑什么?”   三人这才回神,他们跑什么?   赵洛懿再不理会,一拍马屁股,带着李蒙绝尘而去。   赵洛懿骑马带着李蒙,几乎一路狂奔,接近天明时,李蒙才睡醒一觉,张着惺忪睡眼,抬头看见赵洛懿方正的下巴,高挺的鼻梁。   朦胧的天光洒向大秦每一寸土地,黑暗驱散,黎明赶走寒冷的夜晚,连肆虐整晚的冷雨也停了。   李蒙恍惚转过头,马蹄踏上的道路,渐渐被照明。   赵洛懿低头,只看见李蒙乌黑黑的头顶,他眼神温柔,低下头去,状似不经意地碰了碰李蒙的头发。   李蒙犹在发呆,浑然不觉。   到了正午,灵州城门出现在眼前,巍峨城门与中安的繁华相比,不遑多让。   赵洛懿抱李蒙下马,灵州守卫松懈,不比中安盘查得严,几个守兵坐在城门底下掷骰子。   李蒙他们经过时,其中一个头头忽然蹙了眉,那一时李蒙与之视线交错,禁不住心里砰砰直跳,迅速移开眼。   一只大手无声无息握住他,李蒙定了定神。   “站住。”   已经走入门中的李蒙师徒被守卫叫了住。   那人半边脸上一道疤,走近时熏人的酒气令李蒙忍不住皱了眉。   “你们俩,哪儿来的?”   赵洛懿不答。   李蒙眼珠匆促转动两下,盯住那士兵:“北边,中安城。”   “皇城根下来的啊?”士兵倨傲抬起头,亮出尖下巴,说话时难闻的酒气喷在李蒙脸上。   “少爷。”赵洛懿低下头,竟显出了一丝服从的意味,抽出一张银票,看李蒙一眼。   李蒙慌忙点头。   “少爷出门匆忙,请你们吃茶。”赵洛懿一转脸就换了副神色,隐有震慑之意。   李蒙心叫要遭,眼前的士兵一看就是个混吃等死欺软怕硬之辈,桌上他面前一个子儿也没了,想必是输了钱,打打秋风。赵洛懿态度不卑不亢,就怕这无赖要不依不饶。   那士兵展开一看,赵洛懿出手便是一百两。   在灵州城,大户人家一年开销不过六七十之数,士兵嘴巴咧到耳旁,一面忙不迭把银票揣入怀,一面收敛猥琐的笑意,才靠近一步,被同伴拉扯过去说话。   李蒙不敢与赵洛懿说话,只不住担忧,是不是被看出了什么。   中安的消息来得这么快?抓回去一定是个死。赵洛懿会护着他吗?还是会嫌他是个麻烦自己跑?他认了师父的名分,不会跑吧?但他另一个徒弟不就被丢下了吗?   李蒙注意到赵洛懿已在摸腰间烟杆。   那士兵却忽然松了口,向外摆手:“走走走,还愣着干嘛?等过年啊?”   话虽说得不好听,语气却变了,似乎对两人颇有忌惮。   赵洛懿拱手,一手牵马,一手牵李蒙,边走边压低声朝李蒙道:“我们从中安下来,出手又大方,他们定是猜测你是哪个大人的公子。但又不能确定,以防万一,不敢为难你。”   李蒙“嗯”了一声,感觉到握自己的手从冰凉到温热,赵洛懿的手总是凉,但很大。李陵则全然不同,那双文人的手总是干燥光洁,朝廷常常赏下些给大臣及家眷用的脂膏,李陵一家人保养都不错。   想到父亲已经不在,李蒙心里就憋着一股气,总是高兴不起来。   晚上时李蒙和赵洛懿提,要去看父亲的坟头。   赵洛懿给他脱了鞋子,李蒙脸上发红,忙道:“我自己来。”   赵洛懿浑不理会,把他的脚泡在及小腿的木盆里,食指在李蒙脚底穴位按压。   “啊——”李蒙叫了一声。   赵洛懿神情大不自在,站起来理了理袍子。   李蒙自是也看见了,看着窗户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心里却有一丝异样。   “你说我跟着你几年了?”   赵洛懿手上力道放轻,李蒙忍着脚底被按得痒痛,又不能笑,甚是辛苦。   “三年。”   “对,”李蒙想来想去,还是好奇,便道:“什么时候好上的?”   “你十六以后。”   李蒙自己的生日还是记得,笑了起来:“那也才没几个月。”   “你从前小,有那个意思,我不舍得。”赵洛懿认真看着李蒙的脚,似乎全天下没什么抵得过李蒙这双脚重要。   言下之意,俩人之间该做的事都做全了,李蒙忍不住扯起领子,往脖子里扇风。   “没下雨了?有点热。”   赵洛懿就起身去开窗户。   李蒙望着赵洛懿魁梧高大的身形,想起那个无稽的梦境,长这么大他从未做过那么真的梦,既然赵洛懿所言非虚,李家已然被推平,重新修了两间宅子,一间卖给了商人,另一间还没人住,简单一圈围墙,围着丛生的蓬草。那与赵洛懿成亲的事,自然是梦了。   无端端做那样的梦,李蒙想想就窘得一身发汗。   晚上两人躺在床上,李蒙把赵洛懿的剑摆在中间,赵洛懿看见了,也没说什么。   “你另外一个徒弟,是什么来头?”李蒙病着时睡得太多,现在精神得很。   “打铁的。”赵洛懿道。   “他为什么跟着你?你们俩也相好吗?你们男的和男的相好是不是也可以有好多个……”李蒙想了半天,才想到怎么说,“可以养好多个妾室。”   “……没有。”听上去赵洛懿有些无语。   “我们俩到底成亲没?没有吧?我爹从前不许我跟别的世家子弟胡混,是有些人把长得柔弱的男孩养在家中,但没见过娶过门的。你是中安人吗?对了,你是哪里人?口音听不大出来。”   “没有,不是,不知道是哪里人。”   赵洛懿回话极为简短,让李蒙觉得好没意思,但人一睡不着,念头就极多,越是想越是睡不着。   “在瑞州出生,那年到中安办事,有人出钱让我救你一命。你不愿意走,我就收了你当徒弟。”   “我不愿意走?”李蒙难以置信。   “你一心想着报仇,想跟我学武。”   “那我学会了没有?”李蒙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你不会也没什么。”赵洛懿云淡风轻道。   即使在黑暗里,李蒙也知道赵洛懿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有很多话,他都看不懂。李蒙感到一阵心虚,别过脸,喃喃道:“我都不记得了。”   李蒙以为赵洛懿会说点什么,没想到他只“嗯”了一声,起身帮李蒙掖被子,低沉的声音说了句:“睡。”   旋即李蒙才闭上的眼睛又睁开,赵洛懿的侧脸冷静沉稳,仿佛暮色中一尊不动如山的影壁,任凭黑夜吞噬。   李蒙猛然深喘了口气,不安地闭上眼。    ☆、一一八      半夜李蒙起来尿尿,迷迷糊糊的,撞上一堵墙。   “啊——!!!!”一个惊天动地的声音怒吼。   “啊啊啊啊啊——————!!!!!!”另一个更加天崩地陷的声音加倍怒吼。   赵洛懿提剑而出。   走廊上俩徒弟一个比一个叫得大声,谁都没睁眼。顿时赵洛懿没眼看了,出声叫道:“李蒙、曲临寒,你们俩干什么?”   李蒙先停下来,一手按在咽喉,眼睛微微鼓出。   曲临寒是后脑勺被赵洛懿拍了一巴掌才停下来。   “对不住,卡住了……”李蒙咳嗽两声,回头看赵洛懿一眼,指了指拐角,“我去茅房。”   “去,师弟你去。”曲临寒笑道。   李蒙提着裤子出来,走到门口,放慢脚步,想听一听赵洛懿他们两个在里头说什么,耳朵贴到门上,曲临寒的声音传来。   “灵州也不能呆,我和蔡荣打了个照面。师父,上一次在靖阳侯府,蔡荣似乎已经认出来了。”   “东西你到底见着没?”赵洛懿问。   一阵沉默。   即使隔着门,李蒙也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东西”,但和自己无关,李蒙抬手刚要推门,曲临寒又道:“二师叔是好意,他始终是维护师父的,他对师父的心意,师父难道不知道。如今师弟什么也不记得了,师父将其强留在身边,要是他一直想不起,难不成就叫他怨您一辈子?”   屋里又静片刻。   赵洛懿的声音传来:“这是为师私事。”   “弟子自然不敢逾越,这一年来,师父转了性。要是换了从前,这话我不敢说。但如今,说一句旁观者的实话。当初见到师父的那股锐气,现在一丝也找不到了。”   “你想说什么?”   “徒儿不敢。”曲临寒话声一顿,片刻后又响起,“我与师弟如今都是无父无母无根无基之人,难免有一些想通之处。他自然是要娶妻生子的,师父难道忍心见李陵断了血脉?”   “李陵?我不认识。”赵洛懿冷冷道。   “师弟如今前事俱已遗忘,之前疯疯癫癫,现在人清醒了,唯独记不起遇见师父之后发生的事情。”曲临寒慢吞吞道,“兴许,这是命。”   “曲临寒。”赵洛懿话中已带了寒意,似是警告。   “从南湄回来,徒儿跟在二师叔身边,见识过了肃临阁。在我看来,十方楼与肃临阁,并无太大不同,都是出鞘就要人命的利剑,差别无非在于,谁是执剑之人。大师伯贪财,二师叔是朝廷的人,三师叔武功略欠。”   “这不是你有资格谈论的事。”   “师父就是杀了我,这话也要说。”曲临寒音调霍然拔高,“要不是带着这个拖累,师父执掌十方楼,对楼里弟兄都好。如今为了区区一人,枉顾楼中数百人的前途,太师父不会瞑目。”   李蒙从来想不到,成天围着赵洛懿转的曲临寒有胆子说这番话。再说也不是他死缠着赵洛懿,是赵洛懿不放他走。李梦不是滋味儿地想,耳朵紧紧贴在门上。   “师父就不能放了师弟吗?要是真的不放心,托付给朋友便是。就算没有了师弟,我依然会侍奉师父左右。”   “……”李蒙呆了,果然他们俩也是相好?   就在此时。   李蒙面前的门忽然拉开,一个收势不住,李蒙一头撞进赵洛懿怀里。   “……师、师父,师兄。”李蒙讪讪站稳,连称呼也不忌了,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外面景致好,我多转了会儿,没打扰你们谈话吧?”   赵洛懿扫了一眼这个破旧客栈无人打点的院子,让李蒙进来,朝曲临寒道:“此事我已经决定了,你照办就是。实在不愿意,随时可以走。”   曲临寒耸了耸肩,似乎并不意外,笑道:“徒儿告退。”   被窝里赵洛懿的身体暖呼呼的,李蒙缩手缩脚地躺着,半天没睡暖,想靠过去,心头又别扭。才说了不喜欢男人,自是不能做出这等举动引人误会。   “过来。”赵洛懿随手把剑丢到地下,伸臂将李蒙抱在怀中。   “不、不用……”李蒙肩膀被按住,挣扎不得,只得睁着一双眼睛,紧张得心里扑通扑通跳。   赵洛懿不理会,疲累地抱着李蒙入睡。   李蒙偷看了他一会儿,愈发觉得这便宜师父其实挺好看的,许是顺了眼。客栈的床被子薄,恰够遮风罢了,两人依偎着,很快便温暖起来,好入眠。   在灵州呆了两日,赵洛懿每天天不亮出去,李蒙起来时,就有买好的早饭。住的客栈不好,却在两天里吃遍了灵州的风味小吃,李蒙样样都觉得新鲜,不喜欢的总会剩下一些,赵洛懿拿来就吃,总惹得李蒙脸红。   赵洛懿从不嫌李蒙,他吃剩的东西,他拿去就吃,晚上还要给李蒙按脚。   李蒙不干时,赵洛懿则说不能纾解劳累,第二天会影响赶路。   李蒙总不禁想到曲临寒说的“拖累”,毕竟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赵洛懿还给当护卫,这天大的便宜,没给报酬已是不该,再给人添麻烦就是罪过了。   离开灵州时,赵洛懿的两个师兄赶了上来。李蒙也不与他们招呼,好在赵洛懿自己也不与他们招呼,少了那份儿失礼的尴尬。   众人虽然同行,彼此之间却甚少交流。   李蒙也看出来了,大概赵洛懿与他的两个师哥确实不和,他的徒弟曲临寒却是八面玲珑四处逢源,照顾人的本事了得。   有了曲临寒,一路倒也没那么无聊。又赶了半日的路,路越走越偏,进了山里,是早晨,青山笼罩在溟濛薄雾之中。   李蒙被马颠得脑袋不住往下点。   赵洛懿把他抱紧些,放缓速度,半日的路程足走了一晚上,路上没地方歇觉,好在夜晚清朗。李蒙在马上睡觉,赵洛懿带马走得很稳。   “下来。”赵洛懿伸手去抱李蒙。   “到了?”李蒙说话时鼻音甚重,揉了揉眼睛。   第一缕霞光穿破云雾,激得李蒙虚虚眯起眼。   “嗯。”赵洛懿在李蒙跟前蹲身,示意他上来。   这两天赵洛懿事事周全着他,李蒙也不别扭了,总归这人不放,就走不成。李蒙也想明白了,赵洛懿的话不无道理,投奔谁不是投奔。只要赵洛懿不强求他不娶妻不求学,什么都好说。   赵洛懿背脊宽厚,边往山上走,李蒙边恍惚起来。   “你上回说,你没爹没娘的?”李蒙以只有赵洛懿能听见的声音问。   “嗯。”   “现在我也是了。”   “你爹娘都葬在这座山上,请人算过,有山有水,是块宝地。”赵洛懿道。   “依大秦律,罪臣的尸身……”李蒙有些犹豫。   “使点银钱,什么都好办。别做得大张旗鼓便是。”赵洛懿步子沉稳,连喘气声都不带。   “谁办的?得好好酬谢人家。”李蒙想到什么自然而然便说了出来。   “我出的钱。”   一条湿润的枝桠拂过李蒙的脸,他一低头,就碰到赵洛懿的耳朵,霎时间那耳朵就通红。   李蒙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赵洛懿这么严肃的人不会生气吧?   李蒙小心地去窥他的侧脸,却见到连着耳根的脖子也红了一大片。脚下水花被赵洛懿的步子带起,李蒙失神地望着赵洛懿坚毅的侧脸,湿润的空气令他话声走了样。   “师父。”   赵洛懿浑身一颤。   李蒙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又喊了一遍。   “想到什么了?”赵洛懿托着李蒙的臀,令他更稳地趴在自己背上。   “没有。”什么都没想到。李蒙说不清这一刻心里那丝异样是什么,凉丝丝的,是失望吗?   山中渐渐有鸟叫声,雉鸡五彩斑斓的羽毛由草丛中一闪而过,李蒙静静伏在赵洛懿宽阔的肩上,他凝神想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想到,茫然地往前一看。   “快到了,下来走走。”赵洛懿放李蒙下地,李蒙一时没站稳。   赵洛懿伸过去扶的手还没沾到李蒙的衣袖,就被挥开。   “……”李蒙飞快看了赵洛懿一眼。   赵洛懿已经往前走,做了个手势让他跟上。   两座坟头挨在一起,长了薄薄一层青草。赵洛懿蹲在坟头拔草,指给李蒙看。   “这是你爹,这是你娘。”他抬起手,指向不远处散落的一片坟包,“那些是你哥哥嫂嫂,哪个是哪个我也记不清了。”   微风从山谷间呼啸而过,吹起李蒙乌黑的额发。   赵洛懿拔干净一座坟,就到别处去拔。   曲临寒上山时,看见李蒙满面茫然的在发呆,走前拍了拍他的肩,放下竹篮,取出香蜡纸钱,满斟了酒,摆在坟前。   “伯父、伯母,你们小儿子来了,我这久都没去拜过我爹,不知道你们在底下认不认识。我爹会点小手艺。”曲临寒点上香,青烟从李蒙脸上游过。   李蒙取三炷香,借他爹坟头的烛,点燃后插在他娘坟头。   “你爹喜欢什么?”曲临寒撞了撞李蒙的手肘。   “玉雕,他喜欢收集玉雕。”   “正好,让我爹给他刻。”曲临寒笑嘻嘻道,拜三拜,口中喋喋不休地念叨:“爹你要和伯父、伯母好好说说,叫他们保佑我师弟,顺着也照看点儿我。我俩过得好,就多给你们捎些花用。”   李蒙从前在家中,祭祖扫墓都是跟在最末的,他年纪小,什么也用不着自己张罗。前面两个哥哥,加上父亲在。   烧完了纸钱,李蒙腿也蹲麻了,眼圈被烟熏得通红,抬起酸痛的脖子,李蒙一手按着颈子,回头看见赵洛懿蹲在自己父亲坟前,低声在说什么。   赶着不到正午,众人就下山。李蒙一路神思恍惚,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娘是早就没了的,连曲临寒问他他娘喜欢什么,李蒙也答不出。   但缺了一块记忆,仿佛落不到实处。李蒙知道父亲已经不在,却总盼望这是另一场梦,就如和赵洛懿成亲那个荒诞无稽的梦一样,可以醒来。   回南洲的路上,一天早晨赵洛懿走后,李蒙睡不着,就起来了。   正在院子里练武的曲临寒见着,武功丢下不练了,边擦汗边走过来问李蒙,“这一路你可想到什么了?”   李蒙摇了摇头。   “我就说这法子不行,”曲临寒似有感慨,忍不住道:“所以说这世间,感情最靠不住,脑子一坏,什么山盟海誓都化作虚无。谁知道这脑子里想过的事儿是不是真的存在过?前儿个晚上,你师哥我还梦见自己当了武林盟主,昨天早晨对着一棵树劈了半天也劈不开。”   李蒙微牵扯起嘴角,露出一丝笑。   曲临寒坐到李蒙身旁,晨光里李蒙的侧脸近乎透明。   “从青鸦山回来,你就不高兴了。”   “没什么可高兴的。”谁死了爹妈能高兴呢?李蒙没力气地想。   “是。”曲临寒理解地点了点头,握住李蒙的肩,“不过有个事和你说,师父那头我是劝不动了,咱打个商量,是为你好,也是为我好。”   李蒙眉毛动了动。   “你记得,咱们最好看的那个师叔吧?”   李蒙点头,“记得,怎么了?”   “他惦记着师父,要是师父看上了二师叔,自然没你什么事了。我看你也不喜欢男人了,干脆给师父找个下家,他有了念想,就不会再抓着你不放。”   “……”李蒙沉吟片刻,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犹豫道:“你师父不好忽悠,弄不好也许会杀了你。”   “放心,真要是成了,二师叔会护着我。不把你这事儿解决了,恐怕耽误十方楼的大事,看在师哥给你打了这么多天洗脸水的份上,这点人情总得还吧?”   李蒙嘴上答应下来之后,看赵洛懿的眼神愈发古怪。   走在瑞州街头,忽然间一个抱孩子的妇人冲了过来,一把把熟睡中的小孩塞到李蒙手上。   那妇人极其壮硕,猛然扑到赵洛懿身上,热泪盈眶地大叫道:“%¥#%……!!!!”   “……”这叫喜欢男的?赵洛懿连孩子都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达成,明日见,晚安。 ☆、一一九      蓬头垢面的胖妇人亲热地与赵洛懿抱了抱,又在他肩头拍了两下,转过身去拍李蒙。   李蒙下意识向后一躲。   怀中被迫抱着的孩子却扭过身去,伸出双臂想让那妇人抱他。   李蒙正求之不得,干净把烫手山芋丢出去。   眼前的妇人怎么还长胡子,还有喉结,半边脸上盘踞着一条暗绿色的蛇。怕是外族人,李蒙疑惑地打量他。   “找了你们好久,一路打听过来,大祭司……”   李蒙这才听出来,是个男的,才见他抱着个孩子,自然而然李蒙以为是个女的,不成想原来是条汉子。   赵洛懿神色一变。   安巴拉连忙改口:“赵兄,儿子饿了,你看?”他征询的目光却不往赵洛懿看,反而询问李蒙。   安巴拉怀中的孩子把脏兮兮的手指往口中塞,李蒙连忙抓住婴儿的手腕,那孩子眼神发亮,紧紧抓着李蒙的手摇来晃去。   “吃饭吧,找地方先吃饭,我也饿了。”李蒙朝赵洛懿道。   安巴拉先去内堂洗手,其他人被赵洛懿打发去找地方住店。李蒙则帮安巴拉抱着孩子,那孩子软趴趴靠在李蒙肩头呼呼大睡,对李蒙没半点防备。   “来,洗把脸。”安巴拉给小孩擦净了脸,圆乎乎的脸上,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孩子困得很,只不满地吧唧两声,别过脸去靠在李蒙另一边肩膀上,旁若无人地继续大睡。   小二端上酒水和肉菜来,安巴拉扬声问:“有牛肉吗?”   小二又按他吩咐切了半斤酱牛肉,安巴拉直接上手。   李蒙本来不饿,盯着面前赵洛懿给叫的大碗牛肉面,他抱着孩子,没手吃饭。   赵洛懿把面卷在筷子上喂他。   李蒙才说了饿,此时自然只能吃,还要吃得心甘情愿食欲大开。   “嗝儿。”   装牛肉的盘里只剩下点零星肉渣,安巴拉才端过面碗,筷子在碗里搅动,腾腾热气让他的脸看上去很是模糊。   他操着一口不算太流利的大秦官话,吸溜着鼻子说:“总算找到你们了,以后我就跟赵兄混了,还望不要嫌弃。”   “我们已经分道扬镳了。”赵洛懿没什么表情地说,“吃了这顿,你们就走。”   “你是哪儿的人?”李蒙忍不住问。   安巴拉顿时如临大敌:“听得出来?”   “有点怪,能听出不是本地的。”   “看来只能跟着你们,以前我做你们两个的老师,现在反过来,要拜你为师了。先生受我一拜。”安巴拉说话嬉皮笑脸,当然不是真的要拜。   “你为什么问我从哪儿来?你不知道我从哪儿来?”安巴拉觉得李蒙古怪,仔仔细细看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望向赵洛懿,“解决了?”   赵洛懿没理他,问李蒙:“面不想吃了?”   李蒙揉着肚子,已经有点打嗝。   赵洛懿便将李蒙没吃完的面接过去,先吃这一碗,然后吃自己点的那碗。把牛肉挑给李蒙,李蒙歇了会儿,能吃一些了。   “我生了场病,忘了许多事情。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李蒙笑道。   安巴拉露出了然的神情,指着自己:“安巴拉,南湄人,孩子是我恩人的,暂时叫巴拉。要是不碍事,帮忙想一个好听的大秦名字。我们俩现在无家可归,又流落他乡,我一个大男人,带孩子不方便,馨娘给了我个地址,叫我去投奔这家。”   李蒙一看,忍不住拧起眉,“怎么像个妓馆……”   “正是。本来不知道,到了以后才发现。人家一看我长成这副尊容。”安巴拉侧过脸,露出脸上的刺青,那条蛇看去阴冷而邪恶。   “女人们喜欢小孩,老鸨却不放心叫我留下做工,让我们住了两天,有一天我出门找活,回去看门的就不让进,巴拉被人用铺盖卷裹着,丢在后门外。”   “太可怜了。”   安巴拉屈起手指勾弄巴拉的下巴,巴拉正在熟睡,没有理他。   “我带他先去的南洲,打听到闲人居之后,被告知你们北上了。就一路上来,好歹找到了,再找不到,真要餐风露宿了。养孩子花用不少,这话虽难以启齿,但还是要问你们借点钱。要不然我给你们做工,当个跟班也好,要不然干赵兄的本行也行。”话是朝赵洛懿说,安巴拉的眼神却一直没离开李蒙。   孩子睡得很熟,李蒙只觉手足无措,怎么抱都不得劲,生怕摔了他。   “你吃完了吗?”李蒙眼巴巴看着安巴拉。   安巴拉挑起一撮面,“啊?没有,等吹凉了吃。抱累了吧?要不还是我来。”说着安巴拉低头唆了口面。   “……算了,你吃吧。”李蒙道。   “那多谢了。”   “……”李蒙欲哭无泪地抱着软绵绵的婴儿,不敢动弹。   “所以赵兄,你看,我们俩都要带孩子,都不容易。”安巴拉试图对赵洛懿晓之以情。   李蒙面部抽搐,看了眼巴拉。   “带着吧。”李蒙小心地出声问赵洛懿,又道:“看你决定,我觉得有点可怜,孩子这么小。而且你们以前认识?帮他个忙?”   赵洛懿看了眼李蒙,起身去结账,也不说到底带不带。   离开面馆时,安巴拉便自然而然抱着孩子跟上了队伍。   李蒙坐在赵洛懿怀里,朝后一看,他们已经成了七个大人一个婴儿,一伙人浩浩荡荡上路。   夜里下起雨来,路上没有村镇,荒野里找到一间破庙,扎在及人高的野草丛里。   这些日子里什么地方都睡过了,加上赶路疲累,李蒙顾不得挑剔,吃了点馒头片就靠在半干的稻草堆上打瞌睡,一股子霉味。   过了会儿,赵洛懿挨在李蒙身边,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李蒙往自己怀里拨,让他头枕在自己胸膛上。   李蒙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旋即睡去。   半夜里,赵洛懿霍然睁开眼,手摸到腰上烟杆。   同时,斜对面靠着熟睡的饕餮也醒了过来。梼杌将疏风向旁边挪移,安巴拉把婴儿放到李蒙的旁边。   睡得昏昏沉沉的李蒙听见动静,只觉得眼皮子沉得很,勉力张开,几个高手已经都起身。   李蒙一动,听见婴儿不满的哭声,连忙把小巴拉抱在怀里。   这时候连李蒙这个不懂武功的都听了出来,破庙外面有人接近,穿过草丛发出的窸窣声与雨打不同。   “师弟。”曲临寒在黑暗里靠了过来。   “啊?”李蒙紧张地腮帮子有点酸,“是蔡荣派人来追我的吗?”   “不一定。你别管,抱好孩子,师哥护着你。”曲临寒抖开一张包袱布,撕出了形状,把婴儿捆在李蒙身前。   “这、这这怎么办?”李蒙嗓音打颤。   “放心,这几个人在,放眼江湖,没几个人敌得过。”   李蒙将信将疑,在他有限的认知里,从未遇上过这种半夜打斗,朝臣就是在御前斗成乌眼鸡,也绝不会挟私报复,更不要说直接操刀子上。   李蒙摸到身边的剑,那是他和赵洛懿晚上睡觉用来隔开的,冷冰冰的剑鞘在李蒙掌中当当作声。   “别怕。”曲临寒边说边起身张望,看见角落里有用来遮盖佛像的红布,将李蒙扯起,拉着他,三人一起躲到下面。   很快,兵戈相接之声传来,李蒙怀里的婴儿放声嚎啕,吓他一跳,连忙捂住他的嘴,又怕捂得太死会憋气。   “没事,外面听不见。”曲临寒道。   “现在怎么办?”疏风紧张地问。   李蒙探头出去,冷风拍在脸上,他循着风来的方向,忽然把孩子塞到曲临寒怀里,起身出去。   “哎——师弟!”曲临寒在身后大叫。   拨开破布和杂草,墙上显出一个坍塌出的泥洞,李蒙扑上去察看,拔出剑来。   “从这里出去!”剑劈在墙上,震得李蒙虎口生疼,疏风也上来帮忙。   屋外传来梼杌一声大喝,疏风登时色变,喊道:“你们先走,当心些,我出去看看!”   曲临寒握了握他的肩膀。   “师弟,你来抱孩子。”   曲临寒会武功,力气比自己大。李蒙心中迅速转过念头,把剑递给曲临寒,小心接过那孩子。   婴儿咧着嘴像要哭,这时李蒙才发觉,他脸上没有一点泪痕。   “乖,很快就出去了,不会有事。”李蒙低声哄孩子,回头看庙门。   破旧红木门紧闭,将里外隔开成两个空间。   “好了!”曲临寒满头是汗,剑归入鞘中,从李蒙手里抱起孩子,推李蒙先过去。   墙外冷硬的风拍打在脸上,幽深的草丛中没一个人。李蒙左顾右盼片刻,确定没人埋伏,才扭着身体爬了出去,“呸呸”吐出满嘴的泥。   “快走。”曲临寒催促,把婴儿绑在自己背上。   婴儿当即放声大哭。   李蒙忍不住拍了拍他的头:“别假哭了,没事了。”他看了看四周,征询曲临寒的意见:“往哪边走?”   “我们从北而来,”曲临寒沉吟片刻,眼神发亮地抬起看李蒙,“赌一把,往东走。”   挖开足够两人通过的墙洞里,木门震动发出巨大的声响,李蒙一阵心慌,仿佛听见了人被砍杀的惨叫。   “走!”曲临寒强硬地扯过李蒙,将他推到前面,催促他跑路。    ☆、一二〇      李蒙脚底踉跄,几番回头,被曲临寒推着只能往前跑。   天地间风雨大作,寒潮漫卷,湿润的草叶噼里啪啦打到脸上,仿佛一把把小刀子慢慢割破皮肉。   “这边!”曲临寒大吼,扯住李蒙。   一时收不住冲势,李蒙打了个跌,旋即爬起身,被曲临寒拖着朝另一边跑。脚下地面踩上去绵软,黏腻的泥土糊上裤脚。   “往……往哪里?”李蒙反手抹去脸上雨水,深喘一口气,咳嗽了两声。     “这边,好像没人追来,可以慢些跑了。”曲临寒把孩子从背上解下来,让李蒙抱着。   那孩子睁着黑白分明的圆眼盯着李蒙不住看,李蒙手忙脚乱抱住他,示意曲临寒帮忙绑好孩子。   “行了,轻点,要吐了。”李蒙哀嚎道。   “走吧。”曲临寒搀着李蒙,师兄弟二人一脚深一脚浅地朝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狂奔。   “啊——!!”随着饕餮一声厉喝,正与梼杌激战的黑衣人胸前破出一柄长刀,血花爆了梼杌一脸。   “大师兄,当心!”   饕餮嘴角扯出一丝弧度,看也不看便刺出另一柄剑,剑锋斜刺而出,脚步回旋,又是一刀割断那人咽喉。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的敌人重重跌在泥浆之中。   饕餮拍了拍袍袖,将梼杌扯到身后。   四野俱寂,赵洛懿旋腕收了兵器,注视虚空,沉声道:“出来。”   “咱们楼主亲自发话,再不出来,可要动真格的了。”饕餮笑揶揄道,借着内劲,那说话声于一里外仍能听见。   李蒙霍然停下脚,回头只看见苍茫草丛,前方已有稀疏灯光散落在大地上,从高地望下,大抵是个人口不多的村落。   “师弟,你累不累?”曲临寒满头是汗。   李蒙也一背汗,不住喘气,“还、还好,怎么下去?”李蒙面前是数十米高的崖壁,近在咫尺的村落在山坳之中,看着近,实则不知要绕到哪里才能下去。   “我去找找路,你等会儿。”曲临寒去而复返,伸出手,“把剑借我使使,你要是累了就睡会。”   一路没命狂奔,李蒙早已经累得不行,闻言也顾不得满地的泥,一屁股坐在地上。怀里婴儿精神奕奕地抓着李蒙的头发把玩,李蒙头发也乱得不成样子,看着婴儿懵懂无知的脸,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知道赵洛懿那头怎么样了,方才李蒙隐约听见饕餮的声音,现在没见人来,想必是自己听岔了。   李蒙长长呼出一口气,拍了拍婴儿的脑袋,低声喃语:“安全了,不用怕了。”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只觉得胸中呼吸时隐有疼痛,喘了几口气,李蒙靠在树下闭起眼,很快就有了睡意。   自暗处踱出个身影,阴翳遮住那人,影子却长长拖曳于地面。   影子执起未出鞘的剑,猛然落下。   李蒙一声闷哼歪倒下去,伴随着婴儿激烈的哭声。   曲临寒弯下腰,自李蒙怀中抱出那孩子,他师弟紧紧闭着眼睛。曲临寒犹不放心,再次举剑将李蒙彻底打晕。婴儿被曲临寒绑在背上,手不住扯曲临寒的头发,他却浑然不觉,眼神一时片刻也不离开李蒙。   他架起李蒙,站在崖壁上,一脚踹在李蒙小腿,同时托在李蒙腋下的两只手松开。   一壁枯草四散,李蒙无声无息沿着山壁滚落下去,直至看不见踪迹。   曲临寒沉沉目光凝望被压倒又再次立起的荒草,以轻不可闻的声音叹息道:“再见了,师弟。你放心,我一定会将师父所拥有的一切继承下去,发扬光大。”   此时,站在赵洛懿面前的,是千里迢迢追袭而来的蔡荣,他微微睨起眼,手中长木仓挑翻地上黑衣人的尸体,轻飘飘一眼扫过。   “难怪皇上想要你们。”蔡荣嘴角显出阴测测的一丝笑,“本将军要一个人,把李陵的儿子交出来,这些人命债,就不同你们算了。”   他身后二十余人沉默站着,各自戒备,没有得到命令之前,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当年李家谋逆的案子早已经结了。”说话的是赵洛懿。   此前两人在靖阳侯府有过一面之缘,蔡荣神色变幻莫测,像是想了起来。   “可是有漏网之鱼。”   “那就是蔡将军办事不力。”赵洛懿道。   蔡荣倏然眯起眼,神色阴戾,眉宇间一股不耐烦,“老子要人。”   “人不在。”赵洛懿丝毫不让,不动烟杆,一脚勾起散落在地上的无主兵器,那是一把长刀,寒芒自蔡荣眼皮上划过。   蔡荣脸皮抖动,粗大的手指骨节在枪杆上摩挲。   “想以武犯禁?奉劝各位还是掂掂自己斤两,不要自不量力。”久经风沙磨砺出的粗犷面容朝着赵洛懿,蔡荣目露凶光,杀气凛然逼人。   “蔡将军,久仰久仰。”饕餮笑走上来,冲蔡荣抱拳。   “哪儿来的小喽啰,一起上吧。”蔡荣冷笑道。   “慢,蔡将军征战沙场多年,手底下斩杀外敌无数,小民等绝无意冒犯。况且,陛下与十方楼定下比武之约,这位是我们楼主,请蔡将军高抬贵手,卖小民等一个薄面。李陵案已经了结多年,真要翻起旧账来,怕也有治军不严放了一条漏网之鱼的嫌疑。蔡将军威名赫赫,举凡大秦子民,谁不敬服,真要与个区区小子计较起来,难免让人笑话。您说是不是?”   蔡荣冷哼一声,“把你们都杀了,就不会有人笑话了。”   “你上战场的时候,废话也这么多?”赵洛懿拉开架势,表情却淡漠,“人是我的,就算你是当今皇帝,要拿我的人,也要问问我手里的剑答不答应。”   “干!”安巴拉大吼一声,遗憾道:“怎么少祭司大人不在!”   “……”疏风拽着梼杌往安巴拉身后躲,嗫嚅道:“师父,咱们还是避一避。”   梼杌薄唇紧抿,执起兵器,掌划太极,不动声色地推开疏风。   饕餮无奈地抖了抖眉,“谁叫师弟现在是楼主了呢。”   蔡荣大喝一声,飞身跃前,长木仓舞得银亮。   雨水顿时四溅,随蔡荣手中木仓刺出,他的手下也齐齐动手。   十招以内,蔡荣已感吃力,长剑自肋下刺来,蔡荣腰向后方弯折,堪堪避过,滚得一身是泥,狼狈至极地翻身,一掌撑地,从怀中摸出竹筒,扒开盖子。   饕餮飞起一脚将人踹翻,神色剧变,大喊道:“找地方躲避!这厮还有后手!”   赵洛懿手中剑势凌厉,招招毙命,直取蔡荣咽喉、左胸、右肺,消得片刻,蔡荣已浑身负伤,拼着一口气,躺在地上装死,待赵洛懿近前要给他致命一击时,长木仓霍然刺出。   赵洛懿腰侧负伤,却浑然不觉,再度扑上。   未料到赵洛懿只攻不守,蔡荣忍不住心头痛骂,连连后退。   嗖然一道亮光破开黑夜,接着火箭铺天盖地射来,犹如星石坠陨爆发的一场灾难。   “梼杌!”饕餮一声断喝,伺机冲出,咬牙将人拖入井中。   梼杌于昏沉中感觉到身体不再下沉,低头一看,只见饕餮两足两掌踞于湿滑的井壁上。下方沉寂无波的水面时而被头上飞过的火镞照亮。   梼杌抖着手,拔出左肩所中之箭,那一声闷哼只有近在眼前的饕餮能听见。梼杌被迫骑在饕餮的脖子上,他身上伤口不止一处,失血带来的疲惫和软弱难以言表。   饕餮感到梼杌的手在摸自己的脸,声音沉稳:“坐好,你小时候,师兄不是常这么背着你吗?”   “那已经是太久以前的小时候。”梼杌失笑道。   那时候他们都还小,记忆里饕餮还是未脱稚气的一张小圆脸,因为长得清秀,楼里人都不服他。   “没事,下雨,这箭射不了太久。”饕餮的话声猝然停顿,他手指脚趾都已磨破,尖锐的疼痛也没能让他皱一点眉头。   “师弟近来可是瘦了?”   略带揶揄的话落在梼杌耳朵里,他一时间有些恍惚,师兄弟二人,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过话。从薛丰被饕餮利用保命,再到饕餮窃取十方楼,率众离开,他们早已走上不同的路,且越走越远。   梼杌不吭声,饕餮又道:“等十方楼得了朝廷特许,生意做起来,赚了钱,只管问师哥要钱使。”   梼杌低垂眉睫,心里咀嚼起饕餮说的话。   上方忽然传来一声暴喝,紧接着一声痛呼。梼杌变了脸色,井口一条绳索垂落至他的眼前,疏风灰头土脸伏在井边,大声叫道:“师父,大师伯!快上来!二师叔来了!陈将军也来了!咱们不用打了!”   破庙四面漏风,升起的火堆照亮霍连云奄奄一息的脸,他不安地枕在赵洛懿腿上,手在地上摸索,眼见要摸到火焰上去,赵洛懿这才伸手握住他,就再也无法摆脱,被那人死死攥着。   “还好没毒。”饕餮替梼杌包上伤口,躲避一般地错开眼。   梼杌系上袍子。   “多有冒犯,诸位有什么需要,尽管拿着这面令牌,向各地守军求助。”陋室之中,连匆忙赶来的陈硕脸上也留了血痕。   赵洛懿瞥他一眼,疏风端正地接过令牌,接到师父眼色,递给赵洛懿。   “待靖阳侯醒来,请赵兄替我带句话。”   赵洛懿抬头看陈硕。   “太后娘娘多年不曾见过霍老太君,已派人接老太君进宫小住,希望靖阳侯年前能赶赴宫中,以尽孝道。”陈硕说完,便按剑离去。   蔡荣早在马上等他,甚是不满:“多管闲事。”   “你也闹够了,圣上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圣上,再要欺他年幼,恐怕你我,是他头一个要除去的。”陈硕肃容,口中一声清叱,再不理会蔡荣,打马而去。   一众兵马拥着蔡荣缓慢坐在马上前行。   骤雨初歇,枣红色大马被青光笼罩着,蔡荣不悦地抿紧唇,遥遥望了一眼隐匿在薄薄晨曦之中的群山,勒马的大掌一紧,伴随嗤笑:“凭他能将本将军怎样。”遂摇了摇头,缓步跟上前去,只觉大仇未报,不甚快意,却碍着陈硕的脸,只得秋后再算。 作者有话要说:  一定要练就拆字的本事【 ☆、一二一      天亮时分,雨就停了,经过一日,夜幕再次降临时,枝叶都变得无比干燥。   湿气笼罩着整座山崖。   草丛窸窸窣窣作声,忽有一支箭穿破遮天蔽日的荒草。   灰兔被钉在地上,后腿不住踢蹬。   “嘿,总算逮着你了,叫你跑,再快还能跑得过本姑娘的箭?”一身火红劲装的女子,头戴一顶五彩斑斓的羽翎帽,她的弓拨开草丛,才算看清从山壁上挂下的那道暗色血痕,原是从倒在地上的少年人身上流出。   夜幕笼罩下,千元村上空腾起阵阵炊烟,这里的人以捕猎为生,野味最不稀罕。   “三妹回来啦,猎着什么了?”腰围一圈兽皮裙的少年几步跳到许三妹的眼前。   许三妹把肩头扛着的庞然大物朝他一让。   这少年人打小和许三妹一个池塘玩大,唤作骧贤,姓没有,有个哑巴娘,和许三妹的爹亲近。许三妹最不待见他娘,总觉得那沉默女人虽不会说话,却一眨眼一抬眉都是风情,看自家爹爹的眼神并不单纯。   不过这不影响许三妹和骧贤好。   毕竟骧贤力气大,脑子傻,成天就在她后面当跟屁虫,白不使唤。   “我救了个人,帮我扛着。”许三妹将才捡的“泥人”给骧贤,伸出手。   骧贤便低下头。   许三妹哈哈笑着,拍拍他的脑袋,“今日乖了没?名字会写了吗?”   那骧贤今年已十四,却还不会写自己名字,平日里埋怨了他那“无名氏”的爹,让他娘有了他不算,还留下个难写无比的名字。骧贤的娘只得这一个孩子,对他是千疼百纵,唯独改名字不肯依他。   骧贤喘着气,把“泥人”背在背上,傻呵呵地笑:“不成。”听见许三妹一声嗤笑,忙又道:“我娘去你家了,你爹捕了一条大大大青鱼,今晚上在你家吃饭。”   许三妹“哦”一声,大步在前头带路,绕过前屋,径往自己那间小屋去。   帕子擦净“泥人”的脸,许三妹登时整个人愣了。   骧贤拿手在她眼前晃了又晃,慌道:“三妹!”   许三妹喜不自胜地端着没知觉的人那张俊秀无比的脸,来来回回仔细端详,抿起唇,眼角瞥一眼骧贤,指使道:“去打水来,热水!一大桶!”   “哦。”这骧贤平日里听许三妹的话听惯了,烧上水回来,看许三妹从后院里刨出个久无人用的大木桶,呆呆地问:“要剐山猪吗?许大叔这月没猎到山猪呀!”   “笨蛋!”许三妹一个白眼翻过去,不搭理他,把捡回来的泥人身上狼狈不堪破破烂烂的外袍剥下,里衬显见得是好的,许三妹自己分辨不出材料,却知道像这样穿着打扮的,都是外边儿繁华市镇里来的。   忽然许三妹的手被按住了,按得她疼。   许三妹怒瞪住骧贤,道:“做什么?!”   “你、你做什么!”骧贤急得脸通红。   “给他洗澡呀,没见他这么脏吗!”许三妹怎么风风火火,上山下水,那也是个姑娘家,骧贤动起真力气来,她半点也拗不过,一时间只好干瞪着眼。   “我、我来!”骧贤道。   许三妹嘴一瘪。   “不然我告诉许大叔去!”   听了这话,许三妹登时变了脸,狠狠把手一摔,急冲冲就跑出去,丢下一串声的骂:“去去去,你们母子俩还真赖上我爹了!你洗,你洗!洗不干净今晚上别吃饭!”   呆骧贤傻了会儿,才把泥人扶起来,轻手轻脚把他扒了个光,人光着才想起来热水还没弄。   出门去看见许三妹正往木桶子里注水,白茫茫的热雾让眼大眉粗的许三妹五官柔和不少。   “愣着干嘛!洗澡啊!”许三妹咬着红润的嘴唇,要被骧贤气死。   李蒙醒来时,身上被一把大刷子刷得通红,皮子热辣辣地疼。   “嗯……”回头只见到比自己还小的一个圆脸少年,手里一把大木刷,给自己洗澡,那架势直似要洗了他下锅去煮。   李蒙惊了一跳,叫声却没发出,他嗓子实在太哑,浑身也疼,有气无力地抬手扒住木桶边缘,哑声问:“这是哪?你是谁?我师父呢?”   骧贤被突然醒来的李蒙吓得不轻,要不是牢牢抓着木桶,得摔个大马趴。   他梗着脖子,紧张得心里砰砰跳,伸长脖子咽了咽口水:“千元村,我、我是骧贤,你,你师父……师父是啥?你可没带什么东西,除了那身破布衣裳,我可没拿你什么东西。”   李蒙顿时哭笑不得,看来遇上了个呆子,他一手捏住发酸的脖子,湿漉漉的脑袋往上,水滑下他白得刺人眼的肩背。骧贤目不转睛盯着看,他还从未见过这等好皮肉的男人,顿时生出一种,同样是男的,人与人竟还大有不同的感觉。   “三妹——!”乍然一声雷霆般的大叫。   从篱笆后头跌出个满面通红的姑娘,看在李蒙眼里,作一身蛮族似的装扮,父亲藏书中说过,大秦南部不少山中仍有小族之民。   李蒙朝许三妹友好地笑了笑。   那许三妹本来被她爹一声吼唬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现却眼神如痴如醉,忘了害怕。   许父走进女儿的小院,竟见赤身裸体的少年人站在个浴桶里冲自己微笑,登时炸开了锅,颤巍巍的手指对着李蒙,脸朝着自己女儿,吼道:“这是谁?!外头来的野男人?不是说了外面人不许带进村子里吗!”   “伯父好。”李蒙道。   “许大叔。”骧贤跟着弱弱地叫。   “伯什么父,你娘在外头,骧贤你出去。你……”许父不悦地皱起一张老脸,脸红脖子粗地不住喘大气,好半晌才定下神,避着李蒙光溜溜的肩膀,跑进自己屋子里找来里里外外一套衣裳,叫李蒙穿好衣服去前院。   许三妹被许父叫走。   李蒙一头雾水,穿上了许父的衣裳,下身兽皮,上身兽皮裁出的短褂,李蒙光着两条膀子,冷得缩脖子直哆嗦。   他摸自己的后脑勺,死活想不起怎么到了这里,心生不祥。不会拔蛊的后遗症出来了?他是忘了什么事?不管忘没忘,怎么赵洛懿也不在。一边想,李蒙一边慢吞吞把腰带系上,无奈地趿上一双露出十指的木屐,咯哒咯哒往外走,地上俱是散落的杂草木条,差点让他摔两个大马趴。   李蒙穿着不合身的一身衣服,走到门口,里头说话的声音顿时停了,门在他眼前打开。   门缝中是一张姑娘家含羞带怯的脸,虽说许三妹生得不是个娇滴滴的小姐,红扑扑的脸蛋却像引人食欲的大苹果,别有一番娇憨的风情。   大眼落在许三妹脸上,是灵动活泼,落在许父的皱皮脸上,就是恶犬一般。   “大叔。”李蒙改了称呼,看出这一屋子四人中,风韵犹存的妇人总是将一双眼朝地上瞥,是不拿主意的,给自己洗澡的少年在其中,呆呆只看那姑娘,想是钟情于她,而那姑娘看自己时一脸的娇羞,想必是对他这外乡人很有好感,暴跳如雷的大叔,自然只能是姑娘的父亲,否则不必对他动这么大气。   许三妹将凳子擦了又擦,擦得铮亮,让李蒙去坐。   李蒙看一眼那大叔,不动。   “我闺女叫你坐!”大叔沉声道。   李蒙这才坐,向许三妹道谢。   许三妹脸上又是一红,揉着衣角结结巴巴道:“我出去一下。”   前脚许三妹出去,骧贤也小心地请示他娘:“我也出去一下。”   美妇人起来向那大叔一礼,偷瞥李蒙一眼,进了里屋。   李蒙倒很自在,敌不动我也不动,露了怯不好,况且,未必就是敌。李蒙安下心来,微微垂眼皮坐着。   大叔吹胡子瞪眼看了李蒙半晌,冷笑道:“大秦的人,哪儿来?”   李蒙想了想,答道:“瑞州。”   “家中做何事?”   李蒙奇怪地看了大叔一眼,露出顿悟的神情,忙道:“家慈家严俱已不在,余我一人跑跑江湖。”言下之意明白,一没钱,二没固定地产,三没前途,不是值得托付之人。   许大叔半天没作声,最后仿佛妥协一般,大掌拍上桌,空空如也的几个粗瓷碗震得当啷响。   “我这女儿看上了你,你把她带走,一年带回来一趟,随礼金一道带回来。”   李蒙被这话震得满脑子嗡嗡作响,正在头晕眼花,外头许三妹一声惊叫,扑了进来,抱着自家爹爹又蹦又跳。   “不成!”骧贤也冲了进来,手里拎着个壶,是才许三妹使唤他泡茶烧的,他心里急,又说不出话,连眼眶也急得红了。   “成。”李蒙笑了笑,接过骧贤手里的壶,许三妹就来摆上茶碗,冲开的粗茶,色泽不匀,茶香淡得几不可闻。李蒙分给众人,连里头骧贤的哑巴娘一起唤出来。   “那请二位将女儿、儿子一道交给我,我带他们走,一年回来一趟,随礼金。”   许大叔瞪着眼,看向骧贤的哑巴娘时,却眼含着柔情。   李蒙笑着喝了口茶,听见许大叔拍桌定下:“一言为定。”   “天亮就走,你们两个,收拾收拾。”   许三妹嫣然一笑,忙不迭羞答答地点头。   骧贤愤怒得攥起拳头,偏生嘴拙,不过能跟着许三妹,又让他朦胧觉得不该对李蒙仇视。矛盾使他张嘴就叫了声娘。   骧贤的娘抱住儿子的头,轻轻拍了拍他。   李蒙早已经走出去,不知道要在哪里过夜,相中了许家的柴房。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小户,除却大叔和少女的两间屋,只有草垛最温暖。天空倒悬一轮圆月,李蒙悠哉哉跷起腿,只觉得身上这也疼那也疼,胳膊腿儿上不知哪儿来的淤青,翻个身疼得他直咧嘴,脑袋后边儿一个大包,直折腾到半夜,李蒙才找到个舒适的位置,趴着睡熟了。   天不亮时,就敲响许三妹的门,那许三妹一夜没睡,眼圈掩不住乌青,精神头却好,两眼直放光,看李蒙时又不敢直视于他。   许大叔家没有马,只有两头转磨的驴,也被三人带了上路。   千元村坐落于一个山坳中,有了驴,上山容易得多,李蒙简直不能再满意。只要是出去了,再做打算,就不难。   那时李蒙不知道,这身后的俩人也很能惹事。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在晚上,这会儿要出门啦 ☆、一二二      原来千元村坐落在山坳之中,且只凭借一条穿山的窄道出山。要不是牵着两头驴,凭李蒙三人,根本走不出去。   从村子里能望见山外,从山上也能见到下有村落,但山壁足有数十丈,要找进村的路难于上青天。   山里人自给自足,这趟远门,许大叔给许三妹带了鼓鼓囊囊的三个大包袱,骧贤背两个,李蒙背一个。   李蒙掂了掂,觉得很重。进了山道之后,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李蒙打了两个喷嚏,鼻子才勉强适应。山洞里潮润,火绒点不燃,好在有驴,那驴也不知走没走过这山道,在李蒙看来,当是走过的,否则不会如此轻车熟路。   三人在黑暗中摸索,驴走累了就坐下来休息,山洞里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怪东西。   每当要休息,骧贤便拍拍自己的腿,朝许三妹叫:“三妹,我给你坐,你坐到我腿上来,地上很湿的!”   碍着李蒙的脸,许三妹总是说:“谁要坐啦,你自己懒,我不坐的。”    骧贤的神情李蒙看不见,但那人痴傻怎么着也看出来了,像少了根弦似的,走一截同样的对话总要发生又一次。   “歇歇吧,不知道还有多远。”洞里黑黢黢的,没有一丝光亮,偶尔眼睛能捕捉到的光点,李蒙的鼻子嗅到潮湿的水气,想是洞穴里有水,定睛一看,往往又没了。   许三妹“哎”了一声,从驴背上翻身下来,给她牵驴的骧贤靠过来,声音本来很轻,但洞里有回声,将他的声音扩大许多倍,连李蒙也能听个一清二楚。   “累了?我给你捶腿。”骧贤的嗓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示好。   李蒙摸着自己骑的驴,拿手在地上摸了一圈,没有异状,才坐下。   “李大哥,你别坐那么远。”许三妹没理会骧贤,大声道。   李蒙不好拒绝她,稍微挪进一些,三人虽不大看得清彼此,却能在黑暗里分辨出轮廓,也能勉强判断出彼此的距离。   这厢骧贤还没碰到许三妹的腿,就被抹开手,他先是一愣,后忽然明白了什么,沉默地坐到一边去,给李蒙腾地方。   李蒙却不坐过去。   倒是许三妹一人坐着了,李蒙与骧贤两个小伙反而离得近。   “李大哥与爹爹说的瑞州,是什么地界?离这里远是不远?”许三妹一早起,穿了自己最好的一身儿,虽是粗布,洗得却很干净。   李蒙隔着一段,尚能闻见久经日光晒出来的清新气味。   “当是不远,不过你们这里不好找,出去要问问再看。”李蒙想去的不是瑞州,而是南洲,但许三妹和骧贤二人都听说了他是瑞州人,少不得要先兜着,免得二人觉出不妙,临时改了主意要回去。   再则李蒙隐约觉得这千元村甚古怪,比如说骧贤的母亲,所作打扮与许三妹又大有不同,高耸的发髻,是大秦贵族中妇人才常梳的妆扮,发中的一柄白玉梨花梳,更不是寻常物件。但许三妹又像个野人,走时那许大叔似乎有些担忧,骧贤的母亲却很高兴,眼睛里那抹喜色,任谁也瞒不住。   许三妹的爹看骧贤的娘高兴,忍痛也送走爱女。   李蒙心里也算得很清楚,许三妹长在山里,没多大见识,见自己生得细皮嫩肉,气质也文雅,当然会心生向往,将来见了更加细皮嫩肉,更加文雅的人,未必还会对自己有什么感觉。况且粗粗一面,所生的感情也薄弱,李蒙是打定主意,许诺许大叔的每年带他们回来一定要做,还要风风光光,许三妹才不过十五,将来为她寻一个如意郎君。为人父母者,不过图儿女过得好罢了,凭那许大叔没有漫天要价,就知山里人还是淳朴。   至于傻乎乎的骧贤,李蒙想的还是要将他送回来,要不然那美妇人就太可怜了。   “那瑞州的人,是不是都同李大哥一样?”许三妹顿了顿,觉得自己没说清,又道:“都是读书人?”   “贩夫走卒,三百六十行,样样都有。”听许三妹说话,声音清脆,语气又天然不造作,李蒙只觉得像多了个可爱的小妹。   他从来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一下子多了两个比自己小,需要自己照顾的同伴,责任感也油然而生。   “那瑞州的姑娘呢?也……像李大哥这样白净吗?”许三妹又问。   “你这样就很好。”李蒙笑了起来。   “我也觉得自己顶好,收拾打扮起来,定也不差。”许三妹话声微微发颤,心里却美滋滋的。   骧贤无聊地扯地上的一条软绳,滑腻腻的捏在手里,他按捺不住心头有火。   一股腥气钻入李蒙鼻中,他微微蹙眉,忽然发问:“你们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好像有什么恶心的东西……什么东西坏啦!”许三妹叫道。   就在这当口,惊天动地的一声尖叫。   许三妹忍不住大骂:“傻小子!叫什么!”   李蒙定了定神,去握骧贤的手,口中轻声安慰道:“别怕,怎么了?是不是碰到了什么……”随着手碰到骧贤的手,李蒙的话戛然而止。   许三妹哆哆嗦嗦出声道:“李、李大哥……”   “……别怕,没什么。”李蒙手指碰到细细的鳞片,这气味他再熟悉不过,在南湄不知道闻了多少遍,还差点命丧蛇口。这时候摸到陡然一惊,又怕吓着两个小的。   “没有什么,就是恶心。”有李蒙接手手里滑溜溜的东西,骧贤连忙在身上把手擦了又擦。   李蒙也丢下被扯开成两段的蛇,胸中滞闷,站起来,拽住不安连连打响鼻的驴,低声说:“我们也休息够了,这就走罢。”   许三妹心头仍然扑扑跳,尽管洞里有三个人,方才却着实被骧贤那一声大叫吓得不轻,心里埋怨没事儿这傻小子叫什么,连忙起身。   “走罢,骧贤,你过来!”   骧贤本来也是怕,听见这话又兴高采烈起来,再次在擦擦手,才去抱许三妹,还没近身,许三妹自己向上一纵,翻到驴背上坐稳。   骧贤坐到许三妹身后。   “你是不是坐在屎上啦,怎么这么臭!”许三妹低叫道。   “没有!”骧贤理直气壮地答,手却蹭到驴毛上擦啊擦。   李蒙在前头赶路,心里存了分疑惑,蛇显然是骧贤扯断的,怎么他力气这么大,那蛇没咬他,自然是被捏住就没法反抗了,也不知道是否傻人有傻福,没被咬。   许三妹难得温柔地靠在骧贤怀中,令他兴奋地不住想找话说,刚叫了一声三妹,却发现许三妹睡着了,便温柔地将她圈在臂中,哼了一句小曲,乍然反应过来,连忙收声,接下去的一路都没有出声。   在不知道多久的黑暗里,只听得见驴蹄子的声音,当前方露出一丝微光,李蒙忍不住兴奋道:“快到了。”   许三妹带着重重鼻音的声音响起:“到了吗?”   “三妹,你的鼻涕口水……”骧贤委屈的话还没说完,被许三妹一巴掌拍在脑袋上,发出一声痛叫。   三人运气极好,出山时天是亮着的。   李蒙急不可耐地翻身下了驴,大大伸了个懒腰,天空中掠过的飞鸟受了惊,连忙躲进树林里。   “没什么不一样啊,爹平时还不让我们出来。”许三妹不满地嘟起嘴。   “大叔是为了你好。”骧贤理直气壮地说。   许三妹不理会他,凑到李蒙身边问:“李大哥,我们现在去哪,去瑞州吗?”   去了一趟南湄,餐风露宿的日子过了两三个月,李蒙俨然是熟手,先牵着驴走前探路,辨明方向后,借着日照和投影判断大概还有一个时辰,又是晚上了。   “我们要睡在野地里吗?”许三妹略带兴奋地问。   “看运气罢。”李蒙闭起眼睛,薄薄的日光镀染在他白皙的脸上。   许三妹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唇,上身忍不住前倾,脚也不由自主往上踮起。   突然一下,许三妹和骧贤同时大叫起来。   李蒙睁眼就看见俩人滚在地上,许三妹一巴掌把骧贤掴到一边,骧贤嘴里不住说“对不住对不住”,神情却含着得逞的高兴。   他开心起来太直接,连带嘴角也弯翘起来,许三妹更生气,连踩了他七八脚,踩得骧贤走路也一瘸一拐,这才作罢。   李蒙摇摇头,带着俩小孩,凭着鼻子里闻见的气味,揣着一份忐忑,往直觉的官道上走。   这里看上去不像人烟罕至的大山,有人踩出的小径,有田埂,还有零星散布的农田,种得不好,被弃置的很多,但有的种了菜和粮食。李蒙边走边看,也是运气好,半个时辰就走到了大路上。   “看来今晚也许不必睡在外面了。”李蒙笑道。   “李大哥好本事,亏了你了!”许三妹脸上通红。   骧贤鼻腔里哼了一声,不住往道旁的山坡上看,那里丛生的野草从崎岖巨石中倒挂出来,长着细小的红果子。   “看什么?别瞎摘东西吃,上次吃得差点没命,你不记得啦!”许三妹警告道,去拉骧贤的手,俩人一前一后上了驴。   李蒙边看二人,边觉得许三妹就像骧贤的姐姐,嘴里嫌弃,一边欺负一边保护,也很有趣。   他心里揣着事,催促驴上路,夜幕降临时,在一间简陋的客栈投宿下来。李蒙掉下山后,身上没半两银子,要不是许家爹备了点盘缠,这半天摸不出钱来,定有一场尴尬。   客栈小二接了银子,眼神有些不对。   连续赶了一天的路,大部分又在黑暗里行走,疲累已极的李蒙只想快点躺下来,也没留神。   许三妹得了两件新裙子,兴奋得不得了,本也不懂人情世故,自是看不见那小二的神色。   骧贤只是频频朝后看,怕被许三妹骂,听见许三妹在前面叫他快点上楼,也就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啦,晚安~ ☆、一二三      当天晚上李蒙沾床就睡了个昏天暗地,半夜里外面响动甚剧,李蒙下床披衣,推门出去时,客栈院里静悄悄的。   难不成自己听岔了?   李蒙去敲隔壁门,一连开了三间连号的房,隔壁是骧贤,再过去才是许三妹。   门“吱呀”一声开,却是旁边许三妹住的那间屋,许三妹红扑扑的脸自门中露出,脸上犹挂着枕头留下的两道红痕,眼皮半闭着,紧了紧肩上披的衣服。   “什么事啊李大哥?”   “没……刚才听见似乎有响,出来看看。”李蒙又敲了两次门,门扉紧闭。   “傻小子睡着雷打也不醒,我看没什么事,你快去睡吧!”许三妹揉着眼。   李蒙迟疑地点点头,不去管骧贤了。   次日到堂里去坐长板凳吃饭,小二却说,有人送了帖子来,请他们去城里的明月楼吃饭。李蒙是头一回到这唤作渠风的小县来,想来想去也不知道究竟什么人请他,便道:“是不是送错了的,我们不去,下午就要走了,劳烦去回个话。”   小二退下去,也每个人过来招待,李蒙就说带许三妹到街上去吃。   不想小二才进去,竟请了掌柜的出来,那掌柜两条狭缝的眼睛睨着,将李蒙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瞥过许三妹一眼,换了笑脸,躬身道:“是一位贵人请二位过去,这地头上没比明月楼更气派的所在,究竟认不认识,我们带话的却也不知道。不过这贵人常年地在渠风地头上,做生意都要看他三分薄面,要是两位客官不去,小的们怕不好交差,还望体恤一二。”   李蒙与许三妹相互看了一眼,许三妹那点打猎的本事还不够看,虽说李蒙跟赵洛懿两年,小会了点拳脚,却也知道习武不是为恃强凌弱。只好答应去看看,小二便说轿子就在外面,衣服也不让换,生怕两人借空偷溜一般,直送李蒙和许三妹上了轿子才算作罢。   坐在轿子里头,李蒙一路觉得奇怪,骧贤也没见着,怎么就请两个人?他们明明是三个一起来的。骧贤这一日也没见露面,这么能睡。李蒙忍不住摇头笑了笑。   从前在中安城里李蒙什么架势没见过,渠风县这明月楼在他眼里也不足为奇,倒是许三妹看的啧啧称叹,对着楼里姑娘们的软红手帕神晕目眩,要不是李蒙眼疾手快拉住她,就要踩在人家曳地的大红绸上摔个难看。   许三妹汗津津的手抓着李蒙的胳膊不放。   进了门便有人招呼,直接请他们上三楼去,三楼俱是雅间,大堂中有歌舞,围着推牌吃酒的,大多身上坐着身段玲珑的姑娘们,人来人往之中,李蒙他们进来倒没引人注意。   进得一间梅字阁中,只有两个穿红戴绿的姑娘家在等候,跑堂道一声“稍待”,脚底擦油地走了,门也带上。   屋里一股子软腻的甜香,李蒙闻了就有点头晕,又想起从前在馨娘那里闻过的那一种,暗自庆幸还好,这一种闻来不觉得脸红心跳。   许三妹因好奇,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她力气大,差点把个孔雀蓝的大花瓶碰到地上,好在身手敏捷捞住了,再放回架子上,已一头的汗。听李蒙叫她去坐,惊魂甫定地坐下去,又有两杯热茶恰到好处地递到手边,喝下去这才定住了神。   屋里两个姑娘,一个烹茶,一个抚琴,焚香自铜鹤嘴里袅袅升起。李蒙闭目养神,已经转了不少功夫的心眼。   自从和赵洛懿吵了一架,之后的事就如雾里看花,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但顺着一根线还是能捞到些画面。   只知道是碰上了蔡荣,大抵回中安故居见到的一幕实在难以忘怀,在中安住的日子虽不长,但是李蒙记事来头一回搬家,他住的那间院子,许多摆件还一一问过他意思,隐约有些大人的意思了。   他是先想起自家拆做两间宅子,一边住了人,一边蓬草丛生,接到正街上的那条深巷,从前幽深僻静,现在改了卖古董。连带着就想起来那卖胭脂盒子的小贩,想起来蔡荣。   想到玉佩赔给了蔡荣,李蒙脸色顿时就有点不好看。   “怎么了,李大哥?”坐在自己腿上,本是这样的矮桌通用的坐姿,但许三妹家里用她父亲钉的木椅。   李蒙想到她必是腿麻,忙摇头,“无事,这里椅子都能坐,你用不用点心,午饭还没吃,你饿了吧?”   许三妹垂头赧然。   李蒙扶她去桌边坐着,看有点心,自己闻过,才取了给许三妹吃,茶水一应备齐了,不让许三妹去动手。   这时琴声停了,抚琴的姑娘步出,粉纱遮去半张脸,朝二人行礼,带着另一人也出去了。   李蒙就知正主要来了。   许三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李蒙对她微微颔首,许三妹就端正坐着,不片刻,有人推开门,作小厮的打扮,开门后让到一边。   人未曾到,先是一只圆滚滚的大肚皮,来人胖得像只皮球,走路一摇一晃,让人怀疑会滚到地上去。   李蒙确信不认识人,那人肉脸上带笑,眼含精光,只看了李蒙一眼,就仔仔细细看许三妹去了。   许三妹给他看得眉一竖,厉声道:“看什么看?仔细你的眼珠子要紧!”   闻言胖子不仅不怒,反倒哈哈大笑起来,连连点头:“好,许老三的女儿长成这么大,没长成个好欺负的,曹四弟,你还不出来!”   接着走进来个竹竿似的瘦子,两腮凹陷,颧骨高耸,挂三分猴相,瘦而不弱,微微佝偻着背,见到许三妹,也是露一脸笑,那笑有几分小心讨好的意思在里头。   跟在猴子身后,又入一人,真正气度富贵,说不上胖,却有富态,也不像胖子那般肥肉横陈。   三人进来,门又掩,一个人许三妹好对付,现来了三个人,许三妹也有点惊讶,把李蒙往身后一扯。   “李大哥别怕,我保护你!”   李蒙只觉得好笑。   “许姑娘,不必怕,你仔细看看,他们是不是你认识的人。”李蒙早在旁看了三人半天,除却最后一人对自己有所留意,其余两人俱是盯着许三妹宛如旧识,看许三妹的眼神也无恶意,虽然不知道哪里惹来的,李蒙却也放下心来,知道其中有段故事。   “不认识!”许三妹气得腮帮鼓起,十分抗拒。   “不认识也无妨,现就来认识认识。”胖子一笑,两腮的肉就抖动起来。   原来千元村有个说头,并非是自古有之。话一说开,三人竟然都是许三妹的“叔叔”,听许三妹说客店里还住着个她的朋友,派了人去接,与许三妹继续叙话,问长问短,想知道随许三妹的爹退隐山中的当年弟兄都过得好是不好。   李蒙便在一旁听,许三妹是不是瞥去一眼,看她女儿娇态,三个跑江湖的叔叔自然都知道怎么回事,也不避他。   “你爹如今身子可硬朗?你娘怎样啦?那年你爹离开桥帮时,你娘肚子里才有了你,一不留神这么大了。”   许三妹将信将疑地听,听到说这几个都是她爹从前的兄弟,仍不肯信。   “我爹没提起过你们。”许三妹仍然护着李蒙。   “许老三这挨雷劈的!”胖子吹胡子瞪眼,看许三妹变脸,忙道:“失言失言,闺女,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许三妹瘪个嘴不愿说。   “且等等,叔叔们给你备了一份礼,才叫人去取。”最后来的那人,被唤作方大,是三人中的头,却不露凶相,若不是看他两个兄弟古怪,一眼看去,只以为是个大商人。   等候时方大又问了李蒙几句,无非想探探李蒙的底,看他家世如何,是否配得起许三妹,三日之中,被人当成准女婿盘问了两次,李蒙只觉得好笑。   还是要把骧贤找出来,不然真要他娶许三妹可怎么好。   桥帮的名头李蒙还是听过,与十方楼不同,经手的是水运,地盘在东南一代,挂在河运上吃饭。但做主的三位老大,极少在江湖上行走,怎么好巧不巧碰上了。   “有个老哥哥是渠风县人,道上朋友都来给他做寿,早年受过他一些恩惠。”方大随口道,“既然许老三拉下脸来,少不得我们要替你爹爹照看着,吃过午,叫上你这位朋友,一齐去桥帮住下。”方大说话和煦,却不容人拒绝,他侧首的胖子手边放着大锤,瘦猴看不出使什么兵器,眼神甚亮,手上茧也厚。李蒙自己武功虽然不济,但听言谈又会看,知道此时要是拒绝,恐怕也是要去,还是被押着去。   于是李蒙索性拽了拽许三妹,让许三妹随她到窗前小声说话。   “先去看看。”李蒙边说边递眼色。   许三妹神情茫然,不过是李蒙说话,她自然答应。   方大说定了这事,语气缓和不少,又问起许三妹的娘来。许三妹心不在焉,及至桥帮手下抬出一口足可装头成猪的黑漆大箱来,开了箱锁,见里头从小孩爱玩的拨浪鼓、面人儿、偶人、木雕诸物,到耀得人满眼发花的金银首饰应有尽有。   许三妹提起一件摸上去滑不留手的细带裙子,裙脚一圈细细亮亮的珍珠,在身上比了比。   方大三兄弟边看边点头称赞:“是珑妹的亲闺女。”   许三妹听他们提到母亲闺名中带的一个珑字,这才肯说旧事。   原来许三妹的娘在生下她时难产而死,许三妹记事起就住在千元村,村里人都被她爹称兄道弟,唯独有一个例外,这个例外许三妹按下没提。   “爹没提过有三个兄弟,村里叔伯都是他兄弟。”许三妹转着怀疑的眼珠。   “他们算许老三什么兄弟,我们才是他真真儿亲近的兄弟!”胖子忙道,被方大拽住。   方大笑着问许三妹:“你娘葬在哪里?”   “对,珑妹呢!当年要不是许老三横插一脚,你爹爹未必是他!”瘦猴也忍不住道。   顿时许三妹脸色变得不大好起来。   “不知道诸位是怎么知道我们住在那家客店里的?”李蒙忽然出声,恰好缓了沉默时的尴尬,许三妹也好奇这事,顾不得生气了。   “你娘,葬在何处?告诉叔叔这个,我就告诉你是怎么找到你的。”方大仍然笑着,面上看不出什么,许三妹却感到了一股压迫。   李蒙忽然走前,朝方大一拱手:“这是头一次许姑娘到外面来,想必也不知道那里叫什么名字。”   “不是我不说,我也不知道娘葬在哪里。”许三妹急道,“你们既然是我的叔叔,干什么要为难李大哥?”   那三人神色变了又变,李蒙也不知是好是坏,直觉这三个人找到许三妹不是图认亲那么简单,又不想卷入别门别派的纷争。他只想快点回南洲,眼下自己人不见了,师父一定到处寻他,一想到赵洛懿什么事都往心里憋,李蒙只不住担心要是找不到人,他会做出什么冲动之举。   这一日间李蒙断断续续想起了不少事,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怎么会到了千元村的,而这部分一定很重要,偏偏他越急越是想不起。   这时候方大看李蒙脸色发白,头上一层薄汗,只当这年纪轻轻的小子被自己等人吓住了,便道:“不为难,不为难,等回了桥帮,多的是好吃好玩儿的新鲜东西,招待你们。来日你爹爹面前,知道怎么说话?”   许三妹只闭着嘴不说话。   胖子与瘦子对视一眼,胖子和蔼笑道:“先回去。”   “我还有一个朋友在客店里!”许三妹想起骧贤来,嚷了起来。   “已经派了人去,直接把他请过来。”方大面带微笑,推着许三妹的后背,李蒙也不用人推,就顺着他们的意思往外走。   他心里着急,不过暂时只能按捺下来,桥帮的地方总是在南方,他也要去南方,倒不冲突。就不知道怎么脱身,看方大不顾许三妹闹,抓着她的手把人推上车,李蒙心里愈发清楚了。大概这三个人与许三妹的爹有什么旧账没有算清,什么地方露了痕迹,要不然就是路上被人追踪,这个李蒙本有点感觉,只是没抓着人不好确定,要不然是住店时露的痕迹。   忽然一星线索闪过,李蒙想了起来,客店付账用的是许老三筹备的盘缠,莫不是银子上有什么记号。    ☆、一二四      想不到桥帮的老巢在凤阳,凤阳有个行宫,曾经天子蒙难,一度避难到此。乘船而下,也不知道要费多少时日的功夫。   加上李蒙仍不确定,赵洛懿现在是否在南洲。不过除却南洲,最有可能他会去的地方是瑞州,二选一,有五成的赢面。   桥帮的船很是体面,除了从南湄回来乘的安南大王那船,李蒙还没有见过更大的船。到了船上,他和许三妹就被分开,许三妹被带走时,李蒙再三叮嘱她要沉得住气。   那天骧贤终究没找到,许三妹愁容满面地坐在窗边,金色的夕阳镀染在她脸上,她半边脸浸在光里,明媚动人,半边脸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   “是我连累了你,李大哥,你放心,我一定救你出去。”许三妹咬着红红的嘴唇,坚定地看一眼李蒙,似乎一忍再忍,终于有什么话没有告诉李蒙。   究竟有什么事,是让许三妹担心又非得瞒下来的呢?   除了吃饭有人送来,其他时候李蒙都住在船上一间尚算宽敞的屋子里,成天吃了就躺在床上长膘。第一天李蒙还想到处走走,但只要离开自己的屋子,没几步就会被人拦住。放倒这些个船上的喽啰当然容易,但之后呢?要是被人抓住,恐怕要被胖子的那双铁锤捶成肉泥。   方大等人要的秘密显然是在许三妹身上。   当年他们几兄弟散伙,许三妹尚且没有出生,方大等人一直想知道许三妹的娘葬在什么地方。   似乎瘦猴对许三妹的娘也颇有用心。   李蒙想来想去,觉得也许因为涉及母亲,所以许三妹不肯对自己说清楚。   天光斜斜从窗户射进来,门开,来了个佝偻的老儿,每日都是他给李蒙送饭。   两碟荤菜,一小碟炸得金酥酥的花生,一大盘白水煮的青菜,还有一壶温热的酒。李蒙本来不能喝,到了船上,餐餐有酒,是桥帮待客的规矩。数日下来,李蒙也能喝点,左不过是一室的方寸,喝醉也不怕,往榻上一躺,睡他一整天也无事。   李蒙对老头招了招手。   那人是桥帮的老伙计,现已经不管什么事,给李蒙送饭是这一年得过最好的差事。起初看李蒙面皮嫩,年纪轻,想必是个眼高于顶的少爷。   不想第一顿送来,李蒙说吃不了那么多,叫他老人家一起吃。   饭菜没什么,不过待客的酒是上好的竹叶青,恰好投了老头的好。   无心之举,李蒙也没想到送饭来的老头嗜酒如命,一来二去,交上了朋友。这人姓祝,原来是瑞州人,老乡则又加上一重亲近。   酒到酣处,老祝话多,提起年轻时刀光剑影的生活,李蒙竟听得津津有味,连连赞他是英雄好汉。   “现在桥帮不如从前啦,李帮主在时,二十郡州三十四县镇每年八月船排船到凤阳纳行河钱,那场面。”老祝瘪着嘴,啧啧作声地呷上两口酒,心满意足地闭起眼。   “方帮主年纪轻轻,还大有可为。”李蒙端起酒杯,只拿嘴唇轻轻沾了点酒液。   “小兔崽子毛也不齐,能有什么作为。”老祝头嗝儿一声,颧骨喝得通红,一壶竹叶青,大半是他喝的。   见他杯子又空,李蒙笑着给他斟满。   “话不好这么说。”   “哎,不是说你……”老祝又道,叹气摇头,“分这杯羹的人多了,西边贼秃,东边黄毛野人,世道不稳,连皇帝都能被赶出中安。”他压低声音,其实窗外不可能有人听去,“这把老骨头做不得什么了,讲话也未见得有人能听。眼下桥帮没有功夫了得的人做主。”   “祝老说笑,晚辈看方帮主武功就好得很。”   老祝冷笑一声:“要不是偏听这三人谗言,李帮主也不至于遭人暗算,要是李帮主泉下有知,也要气得活过来!”   李蒙抿了口酒,不接话。   老祝翻着眼皮斜看他,“你不信?”   “岂敢。”李蒙嘴边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我看你嘴上说不敢,心里一定在想,小老儿全因如今不受重用,才满腹牢骚。”见李蒙不言语,老祝又是一声冷笑,“这三人曾是朝廷通缉的要犯,穷途末路之下,带了一笔钱财托庇桥帮。”   “那么李帮主收留他们,是为了钱?”   “放屁!”老祝猛然一拍桌,脸皮紫涨,“我们帮主岂是见钱眼开之人!不过那年为加固曲河提防,欠了不少钱,帮里上千张嘴要吃饭。”   李蒙心头一凛,从前他也听说过桥帮,不过江湖帮派,能纠集上千人,确实是大帮派。师父的师父死了,十方楼人心离散,现在留下的,恐怕也没有一千之数。桥帮的存在已有数百年,最初是江上拉纤的工人受雇主欺压,才聚了一批勇武之士,自己做主经营河运。   “不过也是姓方的小子带来的那三箱金叶救了急。”   李蒙忍不住眉毛动了动,按捺住了,掩饰地呷一口酒。   老祝见他不为所动,以为李蒙不知道,一拍脑门,笑着说:“你年纪轻,没见过事,不知道这十数年来,官衙不许民间铸金叶。算是一桩旧事,那年恰好各州接上谕,民间所有金叶兑成足银,不许再用。”   祝老头不知道,这事情李蒙恰好知道,当时他年纪虽然小,只因有人上门来兑时,他李家小少爷手里正有一片拿着玩。   “那想必是为这些金叶子,惹了祸事,才躲到桥帮来的。”李蒙佯作才听出门道。    老祝道:“正是!都是杀头大罪,不过桥帮有桥帮的手段,帮主广结善缘,我们买卖做得大。”想到旧日风光,老祝头神色间带了得意,“事情过去了,也不怕同人说。那时候下来南面的官员,没有谁敢不买桥帮的账。”   李蒙边听边点头,那谦逊好奇的神色,刺激老祝不断说下去。   “这钱堵了个大窟窿,帮主就与方大称兄道弟起来,不到两年,方大就成了帮里的二把手。那时他的两个兄弟也分管着五十来个弟兄。”老祝神色黯然,拈酒杯凝视片刻,喝干最后一杯酒,眼神发直,呆了一会儿。   李蒙知他在回忆旧事,没有出声。   果然片刻之后,老祝头发现酒壶空了,就收拾碗筷出去。   于老祝,不过是发了通牢骚,对李蒙而言,却窥见当年部分原貌。十数年前,李蒙尚小,那桩案子详情自然是不知道,不过曾经听父亲教训长兄,处置偷盗案件要快,留意不白之财,偷了东西,当务之急一定是处理赃物,这时只要见哪里突然冒出大笔财物,就能顺藤摸瓜。   这是指寻常案子,桥帮手腕四通八达,又走船,从一个州换到另一个州,官员碍于各有管辖,不愿多事,想必也是自己堵了窟窿,不叫上面发现而已。   这天晚上,李蒙正在床上打盹,门忽然开了。   “祝老,晚饭搁在桌上,我晚些再吃。”李蒙翻了个身,没有起来。   很快,他感到有什么柔软而微微发凉的物事在自己脸上滑动,心里没来由一阵慌,冷不丁睁开眼。   把许三妹吓得“啊”的一声,呆坐在榻边。   两人瞪着四只眼睛愣了会。   李蒙先出声:“怎么是你来?”   许三妹急急垂下眼睫,取出晚饭来摆在桌上,摆了两只碗,本来只拿了一只杯子,手势犹豫了下,又取出多一只杯子,摆在面前。   这也算了,又取出几张红纸,是剪好的双喜,只见许三妹站起来,把红纸都贴到门窗上。   “这是……”   李蒙看见还有两对红烛摆在篮子里,惊诧的眼神看向许三妹。   “方叔叔说了,叫我们今夜就成亲。”   李蒙顿时呆住,叫道:“那怎么行?”   “你不愿意娶我吗?”许三妹满脸通红地坐在桌旁,以指甲剔开红烛芯上裹着的蜡,纸媒引了火,倏然跳将起来的烛光映照出她眼中一层朦胧的雾气。   李蒙一时哑口无言,抬头看见窗户上映出的人影,正是一胖一瘦两兄弟,顿时无名怒火在李蒙胸中烧了起来,要是有赵洛懿的本事,他扔出去两个杯子,一个打穿一人的脸,看他们还得意什么!   “三妹,你听我说。”李蒙抿了抿唇,镇定下来,扯住许三妹的衣袖。   许三妹今夜打扮得格外明丽动人,乌发之中,一朵贵不可言的牡丹花正在盛放。李蒙这才看清,虽然她穿的不是新娘吉服,却也是红的,白玉般的耳垂上,两颗红珊瑚如血珠一般。   就在这时,外面只听见许三妹“啊”的一声惊叫,灯光从窗纸上一瞬间消失,一室重归黑夜。   “嘿,这么急不可耐!”胖子说。   “事成了就好,再等等,别是糊弄我们。”瘦子说话大声。   榻上连顶帐子也没有,就在许三妹诧异的眼神里,李蒙把手挨到嘴边,啜出一迭声让人面红耳赤的亲热声来。    ☆、一二五      两人合衣躺在一张榻上,李蒙将床上被子都给许三妹,把她裹了个严严实实。一面继续啜自己的手背,和赵洛懿经过那事,模拟起那动静来,李蒙有的是办法。   许三妹身子扭了扭。   李蒙低头看她,只见那双大大的眼睛里闪动着微光,李蒙对许三妹摇了摇头。   片刻后,房中传出的声响让胖瘦二人都红着老脸,彼此对视一眼,对看守丢下一句“好好盯着,别怠慢了”,就听见脚步声离去。   夜深人静,水声漫透船舷。   “李大哥,你冷不冷?”许三妹被裹成了一只茧,她垂着眼,不好意思看李蒙。   “不冷,你困了吗?想睡就睡吧。”李蒙也有点倦了,在半梦半醒之间。   许三妹动了动,被子被牵开,一半遮到李蒙身上,她很是小心,两人的身体一点也没有挨到。   “李大哥……”   李蒙睡得迷糊,“嗯”了一声。   只听许三妹欲言又止,语气显足了十分的踌躇,最后还是问出了口:“从前,你是不是有相好的姑娘?”   许三妹听见李蒙笑了一声,更是害臊得满脸发烫,好在黑夜并没过去,他们看不清彼此的神色。   “你问对了一半。”李蒙念头转来转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惆怅道:“不过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你真的有……”许三妹半道改口,“那你可以去找她。”   “三妹。”   许三妹没有应声。   “你是个好姑娘。”李蒙道。   “这话不用你来说。”许三妹酸楚道。   “你救我一命,要我拿什么来报都行。唯独不能以身相许。”   这话让许三妹又气又恼,她半身抬起,侧着身瞪李蒙,“这话你为何不对我爹爹说?我也不会缠着你!”   “是我的私心,所以不该你来救我出去,该我救你离开这里。”话一旦开了头,就好说得多,李蒙心里一块大石放下,轻松起来。   许三妹只一转念,什么都想明白了,心底里发凉。   “你是怕不带我走,父亲不肯放你走。”   “是我小人之心。”   听李蒙这么说,许三妹冷静下来,反而不生气了,自己父亲确实很有可能就把李蒙留下来。数日来她心里也颇有疑惑,既然把话说开,也许这就是两人此生最亲近的一晚了。   “姓方的说,是我们用的银子,兑银的那家钱庄所铸银锭,底部都有商号名字。为了掩盖那桩大案,钱庄早在十多年前,就以经营不善为借口关张,改投歌舞坊和酒楼。受桥帮庇护的大小客店,都已打了招呼,让他们留心用这家钱庄银子的人。也是我们倒霉,恰好碰见姓方的三个,否则还好推脱。”许三妹懊恼道,“要是父亲早告诉我,也可以不认。”   听见许三妹这么说,这几天一直让李蒙如坠雾中想不透的一件事总算浮出水面。   “你父亲平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要做什么决定,可都提前与你通气。”许老三只有许三妹一个女儿,称作三妹,是叫着方便。   “他要是提前与我说,也不会叫人逮住了!”许三妹气道。   “有没有可能,不是方大等人在找你父亲,而是,你父亲也在找他们。”   许三妹两只眼睛鼓得圆圆的难以置信,半晌才结巴道:“有……也有可能。”   许三妹霍然转过脸去,气氛倏然冷静下来。   “想到了什么?”李蒙问。   许三妹这才转过脸来看着他说:“这一年中,我爹常常对着一样东西长吁短叹,那样东西,我也不知道是否有什么含义,他总不告诉我。不过趁我爹不在时,我偷偷看过一眼。”   “也许是什么信物。”   “可能……”许三妹紧张地抿了抿唇,“是一片金叶子。”   “金叶子?”   “你知道?”许三妹忙问。   “你接着说,除此之外,你爹还有什么与从前不同的异常举动吗?”李蒙又问。   许三妹想了又想,才迟疑道:“看上去我爹似乎想续弦。”   从骧贤的哑巴娘亲带着骧贤误打误撞从山上掉到千元村,也就住下了。   “我爹可怜他们孤儿寡母,一直多有照顾。也是巧,她从山上掉下来,被我爹出去打猎时救回来。你从山上掉下来,被我出去打猎时救回来。”许三妹苦涩地笑了笑。     李蒙不敢接这话,既然已经说清楚,就不能再给许三妹一点希望。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话说,屋子里安静下来,连船行在水上激起的浪声都听得一清二楚。窗外有风,窸窸窣窣似乎是雨,不过李蒙已经习惯了,这几日总是夜里下雨,白天却晴好。   骤然一股难言的寂寞涌上来,仿佛冰冷的水花不是拍在舢板上,而是从他的头顶浇灌下来。   李蒙想赵洛懿了,思念如同一只毫不留情的大手,紧紧抓住他的心脏,拽到高处,又绝情抛下。   良久,许三妹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爹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要是续弦,他自然会清清白白地与人成亲。想不到江湖上还有这样三个人,与我爹有瓜葛。”许三妹显得忧心忡忡。   李蒙不便再问,能把许老三的私事这样讲给他听,足见许三妹的信任,再要问未免太没有眼色。   于是,李蒙三言两语,将方大等人当年被缉拿的前因后果都说给许三妹听。   怕外面的人听见,他声音放得极低,这样的温柔和亲近是许三妹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她爹是个糙汉,一年到头说话如同打雷。   “我的猜测是,千元村恐怕是个避难所,村里你的叔叔伯伯们,恐怕都是因为这桩大案,不得不隐居起来。只要能到官衙查一查,当年涉案的人员有多少,大概就能清楚。”怕许三妹多想,李蒙又道:“我们只要知道你几个叔叔要什么,就好办了。而且,现在这艘船去的地方,也许正是我能找到人的地方。只要找到我师父,什么事都能办成,闭着眼睛也能了结这事。你们救了我,这一点小事,还远远不足以报答恩情。”   “哪里是要你报答。”许三妹怅然地看着李蒙,看得李蒙避开她的眼神。   “你那个相好,什么样?她一定是个美丽、贤淑,温柔得很的女子吧?”许三妹自认样貌不输给千元村外面的女子,只是她跟着父亲长大,比温柔体贴总是比不过。   李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以拳头抵着嘴,免得失态。   “他,美丽不沾边,温柔更说不上,只要不操刀子砍人,我就谢天谢地了。”李蒙揉着鼻子说。   “她有这么野蛮?”   “差、差不多吧。”李蒙又有点想笑。   “那我同她比,算很地道的女人了?”许三妹又问。   李蒙连连点头,“算,地道多了,他不能算个女的。”   一丝喜色掠过许三妹眉梢,转念一想,李蒙挑了个比自己还粗鲁的女人,也不知道究竟该得意还是该难受。扭头一看,李蒙正若有所思地发呆,许三妹张了张嘴,终于没有出声打扰。   让李蒙始料未及的是,桥帮的船第二天就靠了岸,不是在凤阳,而是在离南洲不远的一个码头。   方大带着他的两个弟兄,许三妹也在场,给李蒙践行。   方大敬了李蒙两杯酒,到第三杯时,他推开斟酒的小二,屏退左右。   一个纸包被方大掏出来,他缓缓打开纸包,当着李蒙的面,将药粉抖在杯里。   “方叔叔,你说过不会为难李大哥的!”许三妹顿时急了,被一左一右胖子和瘦子分别按着。   李蒙端起那杯酒,笑了笑,“方帮主有什么事要交代晚辈?”   “一月为期,你帮叔叔去请你岳丈来凤阳,到码头,找桥帮的弟兄,他们自然带你们来。”方大笑起来时,看不出一丝作伪的样子,真情假意着实难辨,不怪原来的李帮主被这张笑脸蒙骗。   李蒙佯作犹豫。   “我们只是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你岳丈同我们都是过命的兄弟,从前日子不好过,难免各奔东西。如今我们三个混出了脸来,不能叫拜把的弟弟在外头挨苦受穷。何况,珑妹只这么一个女儿,说什么我们也会好好看顾,否则将来泉下碰面,还有什么脸面和珑妹相见。”   李蒙似笑非笑,就在许三妹一声惊呼里,一口喝干那杯酒,也不过问是什么毒。   方大十分满意,抚掌大笑:“想不到没二两骨头的书生里也有你这样的好汉,你这个侄女婿,我方大认了!拿酒来!”   立刻有帮众抬上两坛酒。   等到拍开泥封,李蒙连忙推辞:“喝不得喝不得,吃了饭还要赶路,晚辈还想稳稳当当上路,可不要让马骑我。”   众人顿时大笑,方大只以为李蒙是个有些假清高的书生,但待许三妹情重,才义无反顾喝了毒酒上路,放下心来。   当即叫人备下好马,一顿盛馔,吃过又亲自将人送出城。   分别时方大再度提醒李蒙一月之后一定回来,交给他许三妹贴身背的弓箭。   李蒙把弓歪挂着。   “可别弄丢了,否则许三不跟你来,叔叔们远水救不了近火,就只好每年给你烧纸说话了!”胖子大叫道。   李蒙连连答应,问帮众要了根绳子,拴好弓箭,才一副战战兢兢的样纵马而去。   许三妹一脸凄凉失落,落在方大眼里,有些心生不祥,转念一想,走去拍了拍许三妹单薄的肩头,安慰道:“小别胜新婚,你挑的这个男人,很快就会回来,方叔叔保证,他吃的毒|药,解了之后,还能活蹦乱跳一百年。”   方大哪里知道,许三妹只是在想,要是李蒙直接去找他那个神通广大的师父,要是李蒙急着去见他的相好,要是他不回来也有办法逃走自在快活,他真还会回来找自己这个一厢情愿的笑话吗?    ☆、一二六   离了码头,李蒙即刻马不停蹄往南洲赶,一路赶一路问。照李蒙的想法,先去闲人居,毕竟南洲近,还可以托庇于赵乾德,即便赵洛懿不在,也可使个人送信,或是借赵乾德的势力去找,比徒费力气自己去找有把握。   再则要找孙天阴先解毒,如此就不怕耽搁更多时日。   第四日傍晚,到了闲人居所在的山脚下,李蒙把马儿拴在石桩上,拍了拍它的头,温声道:“等会叫人来牵你,在这儿吃吃草。”   山间僻静非常,又是天快黑的时候,鸟啼声听上去格外寂寥。不过李蒙丝毫不觉得,只觉诸事顺遂,心情甚好,步子也轻快。   闲人居的屋舍隐约从云层中显出形来,李蒙上去叫门。   门上铜环冰冷,李蒙先是轻轻拍了拍,之后站着,竖起耳朵听动静。李蒙满头是汗,回身看了看狭窄漫长的山道,几次来,都是被赵洛懿抱着或是背着,他自己第一次完整地走完这截路,还挺累人。   半晌,没人来应,李蒙便觉得蹊跷。闲人居有门房,俱是在门后就有一通小室,给听差的下人住,白天晚上都有人。   李蒙执起门环,又敲了一次,这次拍得毫不客气,通天的响。   过得片刻,李蒙执起一柄路上随便买的长剑,剑锋插入门中,触及门栓,向上一挑,抵着那根横木朝边上耸。   听见门内一声轻响,李蒙伸手推开门扉。   闲人居人去楼空,庄子上不见一点凌乱,桌椅板凳俱在。  李蒙凭印象先找到孙天阴住的院子,药庐搬得空空如也,孙天阴视若珍宝的药材更是半点没漏。   又到赵乾德夫妇住的那间,寝室内两口红漆大箱上挂着的锁没扣,开箱一看,也是空的。   李蒙顿时满背生寒。   李蒙几乎是两手发抖地在翻孙天阴的书架,大部分书没有带走,不过一些珍贵的医学古籍不在了。   天已黑了下来,李蒙呆呆坐在离开南洲前与赵洛懿睡过的卧房中。   进来时就是一股子发霉和灰尘的气味,日光一点一滴从窗棂上溜走,室内漆黑,李蒙没有心情点灯。   他恹恹地趴在榻上,把才从柜子里抱出来的棉絮往身上一卷,即便裹着这么大一床厚被,李蒙仍然觉得暖和不起来。   李蒙的计划几乎全盘落空,只觉得昏昏沉沉,什么指望也没有了。   一直睡到腹中空空,嘴里干渴难当,李蒙才从床上坐起。   炽烈的阳光晒在脸上,几次让李蒙眼皮子也睁不开,他茫然地四下看了看,尘埃在光柱里跳动。   李蒙使劲揉了揉酸胀的额角,拖着饿得发软的身体爬起来,去厨房找吃的。   闲人居不像是穷的,米面油还剩下不少,只不过没有现成的吃食,灶台也起了一层薄灰,想是走了没多久。   李蒙烧饭实在不在行,勉强弄出一锅粥来,会蒸馒头,炒了盘好不容易掏出来的鸡蛋,草草整治一顿,吃得狼吞虎咽。  吃完只觉虽然有了点力气,腹中却胀痛难受,李蒙屈着腰,翻箱倒柜找了点粗茶出来,连灌下去两碗浓稠苦涩的茶汤,才彻底好了。   瘫在一把没收起来的长椅子上,李蒙屈起手肘,枕在手上,满目仍是旧景。   一时间李蒙神思茫然,连续数日马不停蹄赶路,想的俱是见到赵洛懿的面,要怎么跟他说。   说自己不生气了,也不是就真的对梼杌有所怀疑,只是觉得玩心计,赵洛懿的三个师哥,他一个也不是对手。   不能这么说,赵洛懿虽话不多,但为人小有自负,这么一说必然又生气,又是吵架。   李蒙头又痛了起来,他鼻翼急促翕张,眉头皱得死紧。   到底为什么闲人居整个人去楼空了。   李蒙微微张着嘴,抬头望天。   前事笼罩在心头,他忽然想起来,那天晚上,皇帝到了闲人居。赵乾德与赵洛懿是兄弟,曾是大皇子,大皇子。   李蒙倏然睁大了眼睛,猛地一拍脑门,身体一扭,差点没从椅子上栽下去。   他怎么把满门被查抄的旧事忘得一干二净,当时北上平叛,把摄政王引入的北狄人悉数赶出关外的,不正是赵乾德吗?   朝局一定,这个大皇子赵乾德次月就交上兵权,带着老婆孩子远走高飞,半点没给今上走狗烹的机会。   李蒙想得猛然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这一下拍得痛极了,李蒙嘴里叫了一声,摸着自己发红的手掌。   怎么早没想到。   皇帝找到闲人居来了,也就是说,闲人居不安全了。那赵乾德,拖家带口,自然不想搅合在里头。   当务之急,要先找人,本来找赵洛懿是头等大事,现在反而不急了,找孙天阴才是第一件大事。只要解了毒,再多十日也耗得起。   李蒙一脸空白。   这把李蒙彻底难住了,找赵洛懿还有地方去找,不外在南洲或者瑞州,找孙天阴怎么找?他们根本也不熟。   就在这时,李蒙眉头皱起,一声断喝:“谁在那儿?滚下来!”   墙上蹲的梁上君子还不肯现身。   李蒙耳力不行,但鼻子早就闻到了,那味儿太不好闻了,一股子腥膻,像从草原上滚过来的彪悍民族,还是几个月没洗澡的。   “李、李大哥。啊啊啊——”一个人像麻布袋似的掉到李蒙的面前。   “怎么是你?”李蒙瞪着好不容易站起身的骧贤。   骧贤灰头土脸,揉着屁股站好,眼睛红红,向后瞥了一眼,泫然欲泣,又咬着嘴唇把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珠憋了回去。   “不是你……”怪味不是从傻小子身上发出。   苍蓝天空下,浮云遮望眼,天光强盛,逆光之中,一身臃肿皮毛的男人,赤着膀子,吊儿郎当一抹嘴,嘴角显出邪性的笑来。   “脱了!”   李蒙:“……”   “他、他他,他是说他叫托勒。”骧贤扒着李蒙的肩,试图把自己缩在李蒙身后。   “幸会幸会。”李蒙面带微笑地说。   托勒一个虎扑,从墙上跃下,一把按住李蒙的肩头,李蒙下盘不稳,几乎被按得趴到地上,对方抓住他另一条胳膊,顺势将他提得站起。   “小傻瓜,以为你找了个什么本事了得的人来,就这般货色?”托勒鹰隼般的目光看得李蒙浑身大不自在。   “他是谁?”李蒙朝骧贤问。   骧贤似乎怕极了托勒,拼命换了个方向,继续躲在李蒙的身后。   “我是他的救命恩人,”托勒插着腰,斜斜勾起一边嘴角,手指勾了勾,“过来,小傻子。”这一声语气极重。   骧贤急得快哭的样。   “兄台,他是我师弟,从小脑子有问题,前些日子带他去赶集,不小心他就走丢了。谢兄台把人送回来,一点心意,万望不要嫌弃。”李蒙进屋去取银票,骧贤紧紧抓着他半幅袖子,愣是跟着一起进屋,又黏着李蒙一起出来。   钱托勒收了,眼神意味深长,他下巴微微扬起,“你是他师兄?”   “不错。”   “是比他的武功强一丁点。”托勒踱着方步,大模大样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恰好能窥见屋内时,仔仔细细看了一眼,旋即问:“你们师父呢?叫出来一下。”   江湖人好打斗,这个托勒,显然是个莽夫,赤在外面的那条胳膊上,盘着栩栩如生一条张牙舞爪的赤龙。   “师父与人云游去了,要一个月才回来。”李蒙看了一眼骧贤,小伙子之前虽然傻,却还有点脾气,因着许三妹,一直对李蒙有点想打不敢上,现在却像只被人欺负够了没处申冤的兔子,眼睛也红,腮帮子也鼓着,倒是能憋气。   李蒙有点想笑,不能笑。   “那等你师父回来。”托勒步子转了个方向,啧啧赞叹,“这是你们的宅子?真大啊,这样。”他灵活的眼睛看向李蒙,“你们师父不在,他又是小的,你能做主吧?”   李蒙迟疑道:“兄台有何难处?”   “来一趟你们大秦我很不容易,一时半会也不好回去,家里弟兄闹得凶。将来我回去,自然送上金银珠宝,三十……”  托勒犹豫了一下,脸上显出果决,“等我回去,叫人献上五十头羊,作为这一月的食宿费用。”   不等李蒙答应,那托勒已经甩开双臂,使的不知是谁家轻功。李蒙从未见过这样的轻功,大秦游侠武者,轻功多身轻如燕,讲究一个姿势清雅。   托勒甩膀子一纵半里的轻功却像极了纵跃在山林间的大猩猩。   骧贤大出了一口气。   “怎么回事!”转过头来,李蒙一改温和做派,近乎严厉地喝问。   骧贤嘴一瘪,小子生得虎头虎脑,眼睛雾蒙蒙地笼罩起一层水雾。   李蒙大觉头疼,只觉一股激烈腾攒的气流在丹田之中不住寻隙钻弄。等不到孙天阴回来,他就要毒发身亡五内俱焚了!   屋内,茶喝得已经凉了。   “所以,还在客店时,就有人跟着你?”想不到那日才住店,就被人盯上了。大概那时候托勒才洗过澡没多久,李蒙都没闻到什么异味,又或者从山洞里出来,那股子潮湿腐朽的气味太令人印象深刻,托勒的羊骚味,比之大有不足。   “不是跟着我。”骧贤鼓着一对大眼,咬着嘴唇,委屈道:“他是盯上咱们的驴了,那时他从西边狂奔足足半月而来,太久没吃肉,看见咱们的驴,眼睛都绿了。”   李蒙忽然想起来,刚才托勒从墙上下来,随手抛出去的东西,好像是一只羊腿,掉在了水池里。   “那又为什么抓你?”李蒙又问。   “因为我一直往后看,他以为被我发现了,本来想吃了我。”   “他吃人?”李蒙要炸了。   骧贤认真地点点头,“他吃生的,你没看见他今天拿了只生羊腿吗?”   “……”李蒙停顿了半晌,方才木着脸道:“会不会太不卫生了……他平时拉肚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又预览不起。。。不知道有没有口,有的话尽情开动脑筋啊! ☆、一二七      “应该不拉,我没见过。”骧贤小声说,眼神不安地往门边扫。   “他就在外面。”李蒙面无表情地说,“现在师父不在,有什么都等师父回来再说。”   李蒙开了门,外面的托勒全身赤裸,唯独腰间围了一块布,被顶出明显的形状,显然不小。他的视线越过李蒙,舌尖顶着嘴唇,笑了笑,“小傻瓜,出来。”   李蒙皱了眉,“托勒。”   对方第一次拿正眼看李蒙,不过片刻,托勒抱起臂,他身材比李蒙高大,武功显然也在李蒙之上,自然不把李蒙放在眼里。   “我师父不是易与之辈,你要带走我师弟,总要问过我师父。你初入大秦,也许没有听过十方楼的名头,不过只要有土地的地方,都有十方楼的车马。”这话警告的意味已经很明确。   “我不会走。”托勒笑笑,“等你师父回来。”   “人既然送回来了,师弟要跟着我睡,你的房间我会安排,晚些就带你去。”李蒙往旁边一错步,把骧贤遮得一干二净。   托勒的眉毛高高扬起,嘴角拉扯出个略带邪性的笑容:“成啊。”说完托勒就走。   “哎,等一下。”身后骧贤却跳了起来。   托勒不停步,已经走远了。   李蒙一把扯住骧贤,肃容道:“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   1 “惹恼了他,很麻烦。”骧贤急得眼圈发红。   李蒙不禁火冒三丈,干脆利落把门落了栓,一脚踹过去一条凳,把门严严实实堵了。   “师兄……”   “谁是你师兄!”李蒙不耐烦道。   “李大哥……”   “说!”   “待会儿我们还要吃晚饭吧?”   李蒙这才反应过来,吃晚饭也总得出去,外面来的大汉既然赖上了,住在一个宅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只好又搬开凳子,一个没留神,骧贤直接从他胳膊底下钻出去。   李蒙气得大骂:“回来!”   人早已经跑得没影,听见也装没听见。李蒙简直哭笑不得,摇头,搞不清楚傻子想什么,索性不去搞了,不然自己也成傻子。   经过数日,相安无事之下,李蒙也看得很明白。   骧贤对托勒是又怕又想和他一起玩,大概是在千元村,同龄的少年人不多,托勒也算不得什么少年,比李蒙还要长两岁。胡子长得很快,常常不刮,看着接近三十,其实还要几个月才到二十。   他教骧贤一些拳脚,想起来时就把人拎起来训一场。   这天接近晚饭时候,李蒙去叫骧贤吃饭,看见他倒立在墙边,两条笔直的细腿直打颤。   李蒙走去就拍了一把。   骧贤大叫起来,双臂激剧颤抖,片刻后栽倒在地,委屈地瞪了李蒙一眼。   “你这么练不对,真想学功夫,等师父回来我帮你说几句。”话刚出口,李蒙登时收声。   果然托勒从墙脚步出,李蒙也是奇怪,没给他料理牛羊肉吃,身上那股子浓烈的膻味,怎么也去不掉。   “明日我要下山去。”李蒙向托勒道,“师弟跟我一起。”   “我也去。”托勒说。   “你这样上街,十分引人注目,会把人吓到。”李蒙意有所指。   托勒眼神一动,“正好给我做一身新衣。”   李蒙笑了起来,“可以。”旋即摊出手去。   紧接着就看托勒一手探入怀中,动作就像手指贴着皮肤,仔细从上半身摸到下半身,忽然他眼一鼓,笑呵呵地低身下去,从靴子里摸出来一张皱巴巴的银票。   “……”李蒙嘴角抽搐,“算了,我先给你垫着,等你有零碎银子再给我。”   “多谢!”托勒声如洪钟,离得又近,李蒙不胜其烦地挥手让他远点,又道:“吃饭了,托勒兄,把你的手好好洗洗。”   下山的头一等大事,就是要买米买肉买菜,闲人居里虽然有点没吃完的米,但从托勒来了,根本不够看。   托勒一顿饭能吃二斤米,加上闲人居里肉早就吃完了,骧贤一天到晚担心托勒没肉吃要吃人肉。   李蒙打算再等五天,就离开南洲,赌一把瑞州。天天坐以待毙的滋味不好,他也担心许三妹那里会出事。从南洲往北,先去千元村给孙老三报信,自己去瑞州。   人静下来,好好想想,一下就明白了。许老三在千元村隐居多年,从来没有萌生过和方大等人了断的念头,偏偏这一次,让李蒙带着许三妹出去。   拿自己女儿做诱饵,李蒙忍不住有些不耻,不过是别人的家务事,不便置喙。   只不过许三妹待自己一片真心,不能放任不管,许老三的闲事可以摆在一边,但要救许三妹出来。   山下估衣店里给托勒买了两身袍子,李蒙自己穿的是许老三那里拿的衣服,不大合身,也买了两件,又给骧贤买了件,再买了三双乌皮靴,各自换上,旧衣服就不要了。   总算甩掉追着托勒的好奇目光,不过他个头太高,在人群里还是相当显眼。看见有剃头挑子,李蒙叫了住,两枚铜钱,叫人把托勒的头脸收拾得干干净净。   托勒本来不大高兴,听见骧贤连说好看,反得意了起来,不住摸自己光滑的下巴,直似爱不释手。   割了十斤猪肉、八斤羊肉,让人串起来叫骧贤拿着,从山庄里带的板车装了一车米面和油,青菜一箩筐,搁在篮子里放板车上。   “菜就这么多,吃完再买,经不起放。”   听到李蒙的话,骧贤放下手里正在拨弄的青菜。   选了两条大草鱼,叫剐了,李蒙想来想去,还是去找了个厨娘,交代妥当,让她第二天一早到闲人居去报到。   晚上草草吃过,窗外十分安静,能听得清风吹动叶子的窸窣声。   李蒙独自躺在赵洛懿和他滚过不知道多少次的榻上,床板又冷又硬,人一动,就咯吱咯吱发出虚弱的响声。以前不知道怎么就听不见,现在听来刺耳极了,李蒙索性两腿夹着被子,紧抱着潮湿的大被,朝床里睡了。   次日醒来头和身上都酸痛得厉害,四肢百骸懒洋洋的,裤子里凉飕飕的。李蒙顿时满脸通红地弹起来。   “李大哥!”骧贤大呼小叫着从院子外面进来,听见水声。   李蒙把最后一盆水泼出去,抖开手里的裤子,晒到半空。   骧贤歪着头聚精会神地看李蒙那条薄薄的,透光的衬裤,捏自己的裤头,说:“这个怎么穿的?”   李蒙无语了,以一根指头探了探,骧贤是只穿一条外裤的。   “给你买!”李蒙近乎咬牙切齿地说。   骧贤傻乎乎地笑:“好!”   许三妹在的时候,骧贤对李蒙近乎敌视,最近就像把许三妹忘了一样。   “不过我还有事办,下山的时候再给你买。”李蒙正色道。   “什么事?”骧贤眼睛直发亮。   “去找我师父,你们不必去,就在这里等。”李蒙想昼夜不停地赶路,带着骧贤这个傻子,和托勒这个来历不明的大个子,怕会节外生枝。一个月不能解毒,到时候嗝屁了,这两个怕怎么给他收尸都不知道。   “哦。”骧贤瘪瘪嘴,“你不能叫托勒一起去吗?”   “我和他不熟。”   “他可以帮忙,他武功好。”   李蒙:“不用。”   “你武功不行,要是遇到什么坏人,托勒可以帮你。”骧贤坚持道。   “我武功哪里不行!”李蒙失笑,心里却转了转念头,他武功确实不行,桥帮那三个都打不过。何况人外有人,情势紧急,他确实耽搁不起。   于是晚上吃饭,李蒙对托勒提了。   托勒倒是好说话,晚上的红烧牛肉他很满意,一面大快朵颐,一面饮酒,脸上被醉意染得通红。   “成,带上你师弟。”   这下李蒙主意全都白打了,还得带着两个倒霉蛋上路。   厨娘来了,本着过几天要出远门,三个人顿顿大鱼大肉,好酒好菜,不然回来菜都臭了。   托勒胃口很好,据骧贤说,见过他生食一头牛。李蒙将信将疑,不过食量大是真的,要养都养不起。   观察他几天下来,李蒙带足了银子,桥帮给的银票装在布包里拴在腰上,背了个褡裢,走前叫厨娘把剩下的三斤面粉全做成饼,三人分别带上做干粮。本来缺个人管院子,厨娘是个寡妇,没有料到才上来几天,庄子里要空。   李蒙干脆聘她管园子,不是自己的庄子,不心疼,原本的主人不在,请个人再不懂打点花草树木,也总比荒着好。   从南洲到瑞州,陆路比水路绕,也要慢。但走水路,桥帮不可能不察觉,那李蒙没有直接去给许老三报信的事也就露了底。   李蒙没有料到骧贤压根不会骑马。   “不然你回去,等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李蒙说。   骧贤不作声,沉默就是抗议。   托勒猛地弯下腰,把骧贤一把抱到马背上去,朝李蒙笑道:“我带着他。”   李蒙还想说什么,被托勒截断,他已经坐到了马上,毫不避忌地搂住骧贤腰,继而就着骧贤的手,握住缰绳重重一抖,“傻小子他师兄,还不快走!”伴随这一声招呼,竟然先行纵马跑了出去。   李蒙只好追上去,大叫道:“等等,你不知道去哪里!”   马蹄扬起的漫天黄沙中,李蒙再次上路。   累到不行时宿在破破烂烂的茅屋中,不远处托勒勒着骧贤的肩,鼾声如雷。李蒙感到前所未有的想念,他太想赵洛懿了,只想抱着他,或者是赵洛懿抱着他,做什么不重要,他想见他,才是最要紧。   明亮的孤月高悬,照在灵州灯火通明的靖阳侯府,朱红梁柱,侯门青墙高高耸起。   玄色大袍衬出霍连云消瘦不少的脸,他的下巴瘦得发尖,脸色白中透青,虚弱地急喘了两声。   不远处赵洛懿已经背好他的行囊。   “只要找得到人,凭你自己,还是凭我的势力,又有什么不一样。”霍连云淡色的唇紧紧抿起,眉头皱着,一脸强抑的难受。   “跟李蒙没关系,到了我该走的时候,在此处盘桓日久,不能再待下去。”赵洛懿淡漠的眼神注视着霍连云。霍连云为他受的伤已有起色,一度差点丧命,赵洛懿不得不领情。   “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他要走。”   赵洛懿的脸上有了一丝表情,却是不悦。   “你听不进去,但你知道。”突如其来的一阵急喘,让霍连云没法再说话,他扶墙而立,大袍子笼罩的是一具形销骨立的修长身躯,瘦得不行。   当初那样丰神如玉,赵洛懿神色间也有一丝恍惚。   “师父!师父,我陪你去!”气喘吁吁跑出一人来,赵洛懿没去看,正要开口拒绝,曲临寒迅速地说:“师弟跑出去的地方,我还记得,那附近值得好好找找,再不行,他现在不记得事,不会来灵州,不是去中安,就是去的南洲,先去这两个地方找,没人再继续找,找到为止。”   赵洛懿沉默地注视他一眼,朝霍连云拱手算是告辞。   霍连云脸色极难看,沉声道:“站住。”   赵洛懿停下脚。   “叫人给你们备了好马和盘缠,马在西侧门外,有人在那里等。”   看着赵洛懿头也不回走出,霍连云忍不住抬起手,火辣辣地给了自己一下,他苍白的脸皮被抽得发红,强撑起精神,入内连夜写了请罪的折子,坐立不安地等待内宫传出上谕。   靠在书房椅子上休息了一晚,晨光熹微的时候,仆从送来一封密报。   不知是否在椅子上坐久了,霍连云手指发麻,他站起身,抽出信纸。   “南部海岸八月初四、初六受到滋扰,初三时源西泉辞世,丧讯秘而不发。” 作者有话要说:  换了个浏览器,还是看不了预览,就这样! ☆、一二八      出了灵州府,赵洛懿住马街前。   曲临寒气喘吁吁从后面赶上来,大喊道:“师父,咱们这去哪儿?走南下,回去那间破庙,我来带路,最多三四天能赶到。”   赵洛懿深沉的一双眸子注视前方三条道路,一条南下,一条西去瑞州,还有一条直走官道一路向东南,走上五百里,是永阴。   “怎么了师父?”曲临寒并辔过来,问赵洛懿。   “你和霍连云不是在那附近搜寻过无数遍了吗?”赵洛懿冷冷道。   “难免会有疏漏。”曲临寒小心翼翼地说,偷眼瞥他师父,见赵洛懿肃着一张脸,在想什么事,张嘴想要再劝。   马鞭高高扬起,伴随一声喝马的清叱,赵洛懿的马当先踏上南下的官道。   离开南洲之后,李蒙片刻不敢多歇,实在是骧贤困得受不住了,才歇上一二时辰。好在托勒那厮精力过人,李蒙焦灼得满嘴生了泡,喉中火烧,饼都吞不下去。   “吃点米粥。”   托勒会煮粥,着实让李蒙大感意外,没什么好推辞的,李蒙接了过来,米汤滚过咽喉,疼得他脸色一阵发白。   “为什么跟着我师弟?”李蒙问出这话时,骧贤在草堆上睡觉,他一睡着,雷打不动。加之这些时日实在累,骧贤在千元村长大,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踏实,只要能停下来,即便只有小半个时辰,他也就地一缩,蜷起来睡觉。   托勒闲闲看了一眼骧贤,笑道:“他很有趣。”   “你若是把他当成玩物……”   没等李蒙话说完,托勒摆了摆手,“没有。”转过脸来,托勒的眼神清亮,透露出诚恳的态度,“他是我在大秦交的第一个朋友,对朋友,我托勒愿意两肋插刀。你要不是他师兄,这闲事我不会管。”   李蒙点点头,小声道:“不管冲谁的面子,你们肯陪我来这一趟,我很感谢。”   托勒笑而不语,骨节粗大的手执起勺子舀粥,端到骧贤面前,把人叫起来。当时骧贤满脸睡意,小孩一般地呜咽了两声,等看清是托勒,吓得他差点跳起来。   夜里李蒙在画一张简便的地图,托勒比他想的还要本事不少,本来以为不过是江湖草莽,沾着力气大的天赋,练了点功夫。   在十方楼见识过真正的高手之后,托勒放在李蒙眼里还有点不够看,不过是得承认,比起自己,托勒武功更好,粗中有细,能挡驾还能照看小孩似的把骧贤带好。   骧贤想起来问许三妹时,李蒙如实说了。   本以为傻小子要暴跳起来,骧贤却一改缠着李蒙问时的焦灼,整个晚上不发一言。   天还没亮,李蒙听见动静张开眼,第一眼就去看托勒睡的地方,空留了个乱糟糟的草垛,屋外传来一声暴喝。   “骧贤!给我站住!”   托勒从来没叫过骧贤的名字,成天“傻小子、小傻瓜”的呼来喝去,现却撩袖子追了上去。   李蒙赶紧披衣起来,鞋也顾不得穿,追上去叫道:“托勒,别动我师弟!”   那头骧贤跟着许老三学过点打猎的本事,虽没有体统地练过武,要抗起来也有点力气。   托勒压根不防他会与自己动手,心里一惊,将身一错,肩膀往下压,从骧贤来拿他肩的手底下比泥鳅还滑地钻了出去。   这一下势必就要耽搁片刻。   骧贤已经去解马。   “骧贤,你做什么?”李蒙脸色已很不好看。这傻小子真还要反了不成?   骧贤坐在马上,咬住了嘴唇,神色既抱歉又倔强,写得很明白:对不起你我也要走!   “你给我下来!”李蒙喝道,上去就拽马镫子,一把把骧贤拽了下来。   对托勒发火的那股劲显然已经过去了,对着李蒙骧贤反而不敢随便动手。   他当然不敢随便动手,李蒙给他气得一身发抖,拢紧外袍,三两下系上袍带,喝问道:“不是说好了一起去救三妹出来?你不是答应不会独自行动吗?”   骧贤垂着头,没敢做声。   “你说话是当放屁的不成?!”   连日赶路,李蒙的体力已经接近极限,每天就能睡一两个时辰,着急上火不说,意料中的漏子早晚还是要捅。李蒙气了一阵,反而笑了出来,“凭你一个人,能办成什么事?跟我一样,喂一嘴毒酒,还得找人救你!”   “毒酒?!”骧贤惊疑不定地从头把李蒙打量到脚,嗫嚅道:“你中毒了?”   “嗯。”李蒙不悦的声音从鼻腔里发出,“好歹你行行好,不要再气我了!”   走去把马拴好,李蒙听见骧贤和托勒小声在说什么,应该是道歉。他走去把马拴好,前脚进屋,后脚那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在说什么?”说破了瞒着没说的事,李蒙自暴自弃一般,把火堆引燃,手放在火焰上方取暖。快入深秋,穿一件薄夹袄,白天不冷,晚上总是坐着或是卧着不动,有赵洛懿在,两个人怎么蹭着也就暖了。现在一个人,要捱一个人的苦。   李蒙心里不是滋味地想着,眼珠在骧贤身上溜了两转,不等他问就说:“差不多还有十六七天,找到师父什么都好办。”   骧贤憋了半天,道:“你师父真厉害,他能救出三妹吗?”   “……”李蒙下意识看了托勒一眼,大个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没有听出骧贤话里的纰漏。   “师父的本事,你还不知道?”李蒙责道,又接着说话,以免被骧贤说出什么来。   “你安安分分待着,别给我惹事,否则我就叫托勒带着你走。”   骧贤缩了下脖子,“不会了。”   李蒙烤了会火,让他们两个去睡,找出米袋来,烧水弄点吃的。粥好了,各自沉默着吃饭,各有心事。李蒙也顾不到托勒会不会起疑,一是离毒发不远,二是现在虽然有方向去瑞州找人,但他没有一天不是悬着心,不敢怀疑瑞州的决定是否正确,却隐有不踏实的感觉,只能天天压抑着。   天没亮,李蒙叫两人起来吃饭,骧贤知道犯了错,讨好似的给托勒舀粥。   托勒接去吃了,却不像平常那样逗他,破天荒道了一声“多谢”。   骧贤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李蒙也不去管,自己的事都要头痛了,没工夫管别人。   取道永阴府,李蒙想起来,那时赵洛懿每到一个城镇,若遇不方便的时候,没有比妓馆更方便的地方,那些形形色色的姑娘们也乐意给他一个容身之所。   就是在永阴府,李蒙见到了赵洛懿的第一个“相好”。   李蒙心念一动,回头对托勒说:“今晚就住在这里。”多的也不解释。   那托勒是个莽夫,答应了的事必会做,也不耐烦听多的说辞,李蒙和他处了几天,已经深谙此道。   找了客店,李蒙说出去置办干粮,找车马行换置马匹。只要是通行南北的车行,分号都乐意提供置换,真要是用得上马赶路的,赶路的时候自然多,与人方便,从中赚取换马银,做个长久买卖,也是多数车马行的规矩。   李蒙先不去换马,在道观林立的南市街道外的白石桩子拴上马,这才缓步穿街,一年前的往事都历历在目,永阴没什么大的变化,就有,他也不容易看出来。   红枫倒在水中,又间杂着叶片深绿的桂树,桂花不显风华,隐有暗香而已。   河上的画舫零星散步,间或有一两艘泊在酒楼后院,自有人出来接应,由店里的伙计将花娘请上岸。轻纱遮面的是正主,服侍的小丫头往往穿红戴绿,口齿伶俐。   李蒙懒散地趴在桥阑干上,放眼向河上张望,船和船生得一个样。   头一次见到秦蓁蓁,就是在这条河上,当时惊为天人,秦蓁蓁又和李蒙的娘一样,都是温婉女子,看着她,激起李蒙对亲娘的思念,要不是年纪小,那时心里又只牵挂报仇一事,真可能偷溜出来去听她一曲。   如今已是时过境迁。   就在李蒙兴味索然预备打道回府时,一艘船从桥下缓缓划来。船头一名纤瘦女子划船,歌声从船上传来。   永阴河上的画舫,往往是听不见船上人唱歌的,要听曲儿,都得登船,少则五两,多则十两,丫鬟才会放行。   而这一首李蒙却听得很清楚,歌声动人,情意缠绵,仿佛花娘楚楚的身段,都在这一曲中浮现。   日衔西山,一江都是缠绵悱恻的红。   两岸不赶着回家吃饭的人,拥在河边看是谁在唱歌,本来李蒙一个人趴在桥上,现在却被挤得不得不让出位子来,他摇了摇头,掉头下桥。   “公子!公子等一等!”有个唤声响起。   看见桥下有人在卖热腾腾的馄饨,李蒙走到摊子上坐定,打算吃上一碗。   馄饨还没上来,面前一个冒冒失失的姑娘坐了下来。   李蒙瞥了一眼,不认识,就转过了脸,以免失礼。   谁知骤然一只素手伸到自己眼前,把桌子拍得震天响。   李蒙一怔,劈头盖脸就挨了一顿骂。   “你是怎么回事!叫你半天了!好言好语说不听是吗?叫你等一等,反跑得更快!是要赶着投胎还是怎样?”姑娘十三四,李蒙看着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是谁,忙拱了拱手,“姑娘找我有事?”   “本姑娘长得就这么可怕吗?!”杏眼一瞪。   李蒙哭笑不得,连连道歉。老板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李蒙灵机一动,叫老板再做一碗来。   “这是一碗馄饨的事儿吗?难不成叫你是为了讨你一碗馄饨吗?馄饨莫非我还买不起吗?”   “那不要做了。”李蒙就去叫摊主。   “才说你两句,就不请了?”姑娘柳眉倒竖。   “那……”李蒙无奈,“你说要怎样罢?”   “没见过这么呆的!”姑娘转过脸去,黑油油的头发底下,一截雪白动人的修长脖颈,声音脆脆的,“老板,做一碗,不要香菜,多放汤。”   李蒙不擅长应付女人,一时间话也不敢再说了,馄饨搁在眼前,也不敢吃,怕先动筷子也是失礼。   那丫鬟坐在面前,肆无忌惮地拿那双颜色不深的眼睛打量李蒙。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不知道是网站不稳定还是换了电脑不稳定。。每次更新性向都会抽成空白,换了好几个浏览器也不行,究竟是Win10的毛病吗?!!! 啊,抱怨完了。 ☆、一二九      摊主端上另一碗馄饨,汤上飘着一撮绿绿的葱花。   “吃吧。”丫鬟下巴微微扬着,她皮肤很白,样子却有点单薄。   李蒙有点想起来了,也是因为就在和秦蓁蓁见面的河附近,又才想起过,这才勉强捕捉到一丝影子。眼前的正是在秦蓁蓁船上见过的,她的贴身丫鬟。   李蒙心中稍定,凉了这些时候,馄饨刚好。   丫鬟手里捏着勺子,并不下嘴,看了李蒙一会儿,才搅动两下馄饨,笑道:“我看你是真饿了,这回赵爷又从哪里来?我们姑娘新配的药,叫赵爷自己来拿。”   李蒙被馄饨烫木了嘴,抬起眼看丫鬟。   “师父他老人家没来,是秦姑娘说的?”   丫鬟眉头飞快皱了一下,咬破薄薄的馄饨皮,状似不经意地问:“怎么没来呢?”   “他……”李蒙眼珠转了一圈,“事情还没办完。”   “那叫他办完了事赶紧来,姑娘有话说。”   李蒙哦了声,但觉嘴里馄饨没了滋味。他想了想,向丫鬟说:“什么事告诉我也一样,见到师父他老人家,必定要问我,什么都说不出,不是失了徒弟的职责?”   “男女之间的事情,我怎么好给你说。”丫鬟白了李蒙一眼,“说了你也不懂,我看你就是个呆头呆脑的。”帕子从李蒙眼前轻扫过去,只见到是绿的,一眨眼就没了,唯独留下来脂粉香气。   李蒙愣了愣。   那厮欠的风流债还不少。   正要说点什么,转而李蒙脸色瞬间黯然下来,安安静静吃完了馄饨,多的话也不问了,只对那丫鬟许诺等赵洛懿来永阴,一定去见秦蓁蓁。   李蒙把丫鬟送到河边,那里一艘精美绝伦的画舫靠着岸在等,秦蓁蓁从里头出来,脸上覆一块白纱,风把纱巾吹得紧贴她的脸,看不全面容,别有一番朦胧的美感。她对李蒙点点头,李蒙也对她点头。   丫鬟走过去说了两句什么,又回转来。   “我们姑娘给赵爷的药,先带去用,下次来还有。”   李蒙收了下来,叫丫鬟去道谢。   丫鬟回头看了一眼,秦蓁蓁已经入内,船要离岸了。   “见到你师父,叫他尽快来,”丫鬟咬着嘴皮,把心一横,望到李蒙的眼底,“巡按俞大人的夫人,来提过要收姑娘做干女儿。”   李蒙有点懵,皱眉道:“这不是好事?”   “好什么事……”丫鬟急道,“她有个侄儿腿脚不便,正是要给这个侄儿找个童养媳……”   “翠翘。”船里一声娇喝。   “总之叫赵爷快来!”丫鬟压低声音,语气却很坚决,回头应道:“来啦。”就提着裙子跳上船去。   暮色之中,河边千家万户的灯在这一霎,骤然齐齐点亮。   明明是一样的江波,却仿佛改换成了另一个世界。   在街上买了不少永阴的吃食,回到客店,李蒙招呼托勒和骧贤来吃。   他走到里头,把包袱取出,找了块布出来,把秦蓁蓁托的东西严严实实包好。收起就去床上趴着,李蒙朝里睡着,懒洋洋地说了句:“吃完了把门给我带上,我睡一会。”   “这么早就睡?李大哥,我们晚上想去集市上逛一逛,买点肉干带着好上路。”   李蒙唔了一声,人迷迷糊糊起来,再醒来时屋内空无一人。   李蒙坐在床上,背脊微微佝偻着,窗外很明亮,窗纸照得雪一样白,将李蒙的影子投在地上,他盯着自己的影子发呆,只觉得光看影子不像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反像是个小老头。   他抬手摸了摸头。   地上的影子也摸了摸。   仿佛一把冰沁沁的刀子搁在脑袋瓜里,李蒙清醒起来。   身上这毒躲不过去的话,就要死,他要是死了。念头转到这里,李蒙浑身一颤。说好了死了要一个坑,见到赵洛懿时,不能说实话,真要是找不到孙天阴,那就借故离开,只要不叫赵洛懿知道他死了。秦蓁蓁很不错,模样标致,温柔有眼力,琴棋书画样样精,与赵洛懿又是旧识。一年不见还记得给赵洛懿备着药,说不定还精通医理,跑江湖的带上她,是个贤内助。   想着想着,李蒙有点吃味,不过一桩心事总算放下。他一巴掌拍在脑门上,顿时起了个红掌印,觉得有了胃口,下去叫厨房做一碗牛肉面,吃得手脚发热,这才又转回床上去睡了。   天蒙蒙亮,三人再次动身,李蒙起来时觉得脚有些发麻,半天下不得床。   外面骧贤在喊:“李大哥,吃早饭了。”   李蒙应了一声,把才穿好的袜子扒开,袜带是缠在小腿上,解开一看,只见小腿已经变得青紫,像冻坏的茄子。   “早饭来了!”门骤然推开,骧贤咧嘴笑道:“怎么你比我还慢,快吃了好上路。”   托勒跟在骧贤后面进来。   李蒙脸色不很好看,僵硬发抖的手指将袜带系好,就坐过去吃饭。   要上马,就要去踏马镫,李蒙先是把缰绳紧紧绕了三圈缠在手上,双臂发力,脚底一时麻痛,也是意料中事。   偏偏没有能忍住,顺着马肚子滑了下来。   骧贤被托勒抱上马去,哼着小曲东张西望。   托勒翻身坐到骧贤后面。   李蒙又试了一次,这次侥幸坐了上去,他已是一脑门的汗,小腿肚子直打颤。   前方托勒扬起马鞭,李蒙强自令自己镇定下来,追上去。一赶路就要跑上一两天,李蒙总觉得靴子里淌了不少汗,也不敢脱下来看。看了也不过白看,大概是毒发的征兆,能平安无事大半个月,运气已经算好的。   到了再次歇脚时,李蒙不忙着下马,等托勒和骧贤进茅屋去,才小心翼翼翻下来,脚踩到地上,疼得李蒙忍不住叫了一声。   托勒正从屋里出来。   李蒙脸色发白,两条腿顶得笔直,却在裤管里不住打颤。   “怎么回事?”托勒走了过来。   李蒙忙摆手,“没怎么回事,坐久了,屁股有点麻。”   托勒个子很大,身材魁梧,站定时给人极大的震慑力。不过有赵洛懿在前,李蒙顶得住。   “我去打水。”托勒道。   李蒙嗯了声,挥了挥手,拖着两条麻痛难当的腿,尽量维持姿态地走进茅屋里。   骧贤手里四五根稻草,他在编一根竹辫子,可以织成凉席那种。   “大个子对你真不错。”李蒙说。   “他想吃我的肉。”骧贤心有余悸地说,脸色有点发青。   “别胡说,路上这些日子,他也没有吃肉。”   “我说的都是真的!”骧贤把单薄的胸膛一挺,瘪了瘪嘴,神秘兮兮地对李蒙招手,“李大哥,你过来。”   李蒙靠过去,逗弄骧贤是很好玩的,可以放松心情。   “过来做什么?”   骧贤手将领子往外拉开一些,没想到长得相貌平平的少年,却有一身的好皮肉,脖子修长纤细,皮肤细腻光滑,唯独美中不足,脖子上留着好几枚齿印。   李蒙微皱起眉头,变了脸色。   “这是什么?”   “他咬我。”骧贤神情委屈到极点,嘴巴翘得能挂两把油壶,“你说他是不是要吃人!”   “他不是要吃人,他是要吃你。”李蒙自己和赵洛懿是一对儿,一看这情形,当然知道怎么回事。托勒不可能是真的要茹毛饮血,把这小子生吞活剥,怪不得那天骧贤要走,他换了个人似的,这几日话愈发少,一脸不痛快。   “为什么光吃我?”骧贤傻里傻气地问。   “你去问他,我不知道。”李蒙装傻道,他想了想,对骧贤说,“他打水去了,你去看看,顺便问问他。”   骧贤一缩脖子,忙摇头,“我不去,没人看见,他真吃我怎么办?”   李蒙本来想借口支开他,好看看伤处,一时没辙,只好自己说要方便,出去了。   这是一间野外的茅舍,连个茅厕也没有,李蒙只好在屋后,借着茅屋里升起的火堆那点光,挨着墙坐下来。   仍然是小腿以下,青紫可怖,就像被打了,但没破皮,血都汪在皮下似的。   摸上去只觉得麻痹胀痛。   李蒙抬起头,天空黑蒙蒙的,没有半点星光。他慢腾腾地脱下另一只靴,知道淌汗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只见左脚上的袜子已经被染成暗红色,他脱下袜子,左脚肿得像萝卜,皮肤滚烫,一按就渗出暗红的液体。李蒙掰着自己脚丫子,认真看了看,脚趾上有几处破皮,应该是这些天走路太多磨破了。   晚上洗脚时,李蒙就避开他们两个,借口要去洗澡,索性去了河边,洗完把秦蓁蓁给赵洛懿的药取出,闻了闻,以前他也见赵洛懿用过,很快选出一种闻上去凉沁沁的药膏,在脚上抹开。   这时节的水很冷,李蒙自己的身子他很清楚,弄不好就要发烧,当然只洗脚不洗澡。   回去屋里,托勒和骧贤并排靠着墙打盹,骧贤整个身子向前倾斜,脑袋要抵到一处去了。   李蒙收好了包袱,把干草堆成一个窝,刚要坐下时,深色猛然一变。   托勒一双虎目骤然张开。   两人匆促一对视,托勒扯过李蒙刚堆好的草,把骧贤盖住,那小子还没醒。   李蒙跟在托勒身后。   托勒探出头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抹邪笑,侧头对李蒙道:“老朋友,不用怕。”接着托勒拉开茅屋破门,甩开膀子跳将出去。   荒草被劲风压了一头,李蒙脚痛走不快,好不容易才追上。   “老朋友,怎么你找到这里来了?是我大哥叫你来的?”托勒粗犷的声音顺着风吹来。   “想杀你的,未必只有你大哥。”   李蒙听见一个人答话,那人声音竟出乎意料的好听,像是个谦谦君子一样做派的人,让李蒙忽然想起来霍连云。   “干脆给师父找个下家,他有了念想,就不会再抓着你不放。”曲临寒好商好量地说,平日里就没正形的脸格外挂着点玩世不恭的嬉笑。   李蒙脑仁心忽然疼了起来,他脑袋在眼前树干上撞了一下,顿时回过神来。视野模糊,李蒙用力眨了眨眼,凝神屏息起来。   “也不是。”男人好听的声音又道。   “难不成你还是自己想来的?”托勒斜睨对方。   从李蒙藏身之处,只能看到托勒的脸,对面那人是个背影,不过身段优雅颀长,不像托勒那般野蛮。   “我的心意,你一直很明白,何必卖傻充愣?”   托勒厌烦地动了动眉毛,手掌一摆,“我不回去!”   “教主!”   “……”李蒙清楚明白听到对方这么叫托勒,脑子飞快转了起来,大秦江湖门派中,没有哪个威名赫赫的头头是叫教主的,不过东夷北狄这样的江湖帮派很多,西方也有,就更不知道是什么人了。   “你要是不回去,谁成了教主,我就只能跟着谁。”这话说得很慢,似乎难以启齿,说话的也是个男的,李蒙索性坐在地上,拿出了听八卦的自觉。   “你爱跟谁跟谁,早说了,不要把注投在我身上。带上你爹你堂叔,想投我哪个哥哥投哪个,我这人没出息,我不回去。”托勒一句话堵死,再没给对方半点余地。   突然间李蒙后脖子一紧,整个身体都被抛了出去,紧接着一只手伸来,卡住他的脖子,直令李蒙头晕眼花,上不来气。 ☆、一三〇      “就是为了他吗?”   李蒙头重脚轻,拼命抓着卡他脖子的手,眯起眼睛,仍然没有看清那人面目,只能看见一个微微发亮的轮廓。   托勒不耐烦地吼道:“别发疯,他你还惹不起。”   李蒙一听这话,心里大叫不妙。   果然脖子上的手捏得更紧了。   李蒙两只眼睛瞪着,两腿已经被提得离地,头顶上传下来一个慢吞吞的声音在说话——   “哦?那我正要看看,是怎么个惹不起。”   那一霎李蒙仿佛听见了脖子断裂的声音,窒息令他脸皮紫涨起来。   天穹是黑漆漆的面无表情,李蒙眼珠微微突出,眸中那点精光渐渐涣散起来。   倏然间一把短刀逼到面前,打在行凶之人左胸,一蓬热淋淋的血花飞溅得李蒙满脸都是。   托勒趁势接住向后退出好几步的男子。   “让开!”一个暴怒的声音平地而起。   托勒一臂横在凶手前胸,执拗地盯着来势汹汹的赵洛懿,五步开外,乌黑剑鞘落地,赵洛懿一面走,一面将剑举起,眼神冰冷,浑身散发出势不可挡的杀气。   “你已经刺了他一刀,请放过这个人,他是我的朋友。”   赵洛懿神色没有半点动摇,大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之势,赤红的血丝布满他的眼。   “师父!师弟要不行了!”   曲临寒一声叫喊,赵洛懿脚底稍有半点滞留,那一刻托勒忽然觉得又能动弹了,抱起地上的男人,闪身消失在夜色里。   赵洛懿把李蒙从曲临寒身上抱过来,身上杀意登时消散无形,他的头低下去,贴着李蒙的脸蹭了蹭。   直起腰时,赵洛懿身体摇晃了一下,亏得曲临寒及时扶了一把。   附近有茅屋,还有亮光从里透出,曲临寒先上去看,里头一个小少年,虎头虎脑的,盯着他,却迟迟不问他是谁。   曲临寒便道:“小兄弟,我们是过路的人,这间屋子……”   “不是我的。”骧贤说,他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并且向后退了两步,背靠在墙上,怯生生地望着曲临寒身后。   “你不要怕,我们不是坏人。”曲临寒一张娃娃脸,笑起来本来很有说服力。   骧贤却霍然瞠目,扑了上去:“李大哥?!”   赵洛懿抬起一脚,就把骧贤踹得滚了出去,半天捂着肚子爬不起来。   李蒙本来是一口气没提上来,迷迷糊糊间已经听见有人在交谈,他听见赵洛懿的声音,就很想爬起来,但身上使不出力气,疲倦得眼睛也睁不开,只嗫嚅嘴唇。   赵洛懿以为李蒙要喝水,卷一片芋叶。   清凉的井水顺着碧绿叶梗滑到尖尖小小的叶子边缘。   李蒙嘴唇抿了抿。   “你是什么人?”赵洛懿挪动李蒙的头,让他枕得舒服一些。   骧贤缩在角落里,声音很轻:“李大哥好了吗?他怎么还不醒?”   “很快就醒了,这些天都是你和我师弟在一起?”   对着娃娃脸的曲临寒,骧贤显然放松得多,他齿间咀嚼“师弟”二字,半天才反应过来,眼神一亮,“你是李大哥他师兄?”   “是啊,这是我们师父。”曲临寒向赵洛懿扬了扬下巴。   “他在找你们!”骧贤猛然大声叫道。   “我们也在找他。”曲临寒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和我师弟在一起了?”   于是骧贤把许三妹怎么捡到李蒙,后来许老三要把女儿许配给他,叫他带着女儿走的事一并都说了,他说得颠倒,不过夜晚很长,足够他交代清楚。   “谁推他下的山崖。”赵洛懿冷冷地问。   骧贤不由自主靠在墙上,似乎恨不得把整个身体嵌到墙体里。   “我不知道。”   “师父,当务之急,应该找到孙先生。”曲临寒说。   “我知道他在哪里,不过路途遥远。”赵洛懿沉吟片刻,问骧贤,“你说还有多久毒发?”   “不、不清楚,托勒知道。”骧贤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他出去好久了。”   “你们还有一个人?”赵洛懿又问。   “嗯。”骧贤瘪了瘪嘴,指点自己的脑袋,屈起的手指用力敲击两下,“我脑子不很好使,托勒好使,他还、力大无穷,武艺高强。”   “那他人在哪里?”曲临寒忙问。   骧贤困扰地摇了摇头,“我、睡着了,醒来这里就没有人了。”   就在赵洛懿有火没地方发时,他的袍袖被人扯住了。   李蒙发出的声音大家都听见了,他叫了一声“师父”。   曲临寒嘴角弧度变得更加明显,身体却近乎僵硬。   “师弟,你醒了?”他倾身过去。   枕在赵洛懿腿上的李蒙第一个看见的是赵洛懿,其次是远一些的曲临寒,李蒙舌头在嘴唇上舔了一圈,发哑的声音说:“你们别围着我,想舒服喘口气都不成。”   曲临寒眼神闪烁地坐到骧贤身边去,对上骧贤清亮见底的眼神,心里竟有一丝发憷,他脸皮子僵硬地笑道:“小兄弟,饿不饿?大哥这里有些东西,你拿去吃。”   “我不饿。”骧贤一脸不高兴。   “刚才,我觉得好像听见你的声音,但是眼睛怎么也睁不开。”李蒙一瞬不瞬地望着赵洛懿,手把他的手抓得很紧,一丝一毫也不肯再放开。   仿佛石化了的赵洛懿终于能动弹,他低下身,在李蒙额头上亲了亲,声音中含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   “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什么?伤在哪了,给我看看。”   李蒙摇了摇头,他的眼眶发红,眼睛里积聚起的雾气渐渐驱散。   “我没想和你置气。”这一句说得他不由得哽咽了起来,要是知道吵完那一架,有那么长时间他都见不到赵洛懿,他不会和赵洛懿吵架。   “哭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以后都听你的,你叫我信谁我就信谁。”赵洛懿脸上大不自在,眼圈也有点红。他粗糙的指腹在李蒙脸颊旁磨蹭,听骧贤的叙述,他就知道李蒙已经什么都想了起来,意料外的失而复得让赵洛懿胸臆里涨满了酸楚,几乎让他措手不及。   “师父……”李蒙声色哽咽,他摇了摇手,想坐起来,又有点使不上力。   赵洛懿叹了口气,直接把李蒙抱起来,不避讳两人在侧,贴着李蒙的耳朵亲吻,亲完了,视线凝注着李蒙的唇,他脸色很不好,带着病气,白中略有点发青。   赵洛懿满腔说不清的柔情,这一瞬间,只想把李蒙按在地上好好抱抱他,确认他的存在,确认他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别……”李蒙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地推开赵洛懿。   赵洛懿是无所谓的,他的一举一动都很坦然,他要和李蒙亲热是天经地义的事。   “找到师弟就好了,看来不用孙先生的灵丹妙药,师弟已经记起往事来了,真是因祸得福啊。”曲临寒笑呵呵地说。   “师兄。”李蒙脸色微红地低垂下眼皮。   “师弟记不记得,怎么跑到千元村去的,是什么歹人害得你和我们走散,要不然也不必被桥帮的人抓去。”曲临寒状若不经意地问起。   李蒙皱起了眉,“我实在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就算了,人回来就好。”赵洛懿揽着李蒙肩头,严肃的神色也缓和不少。   “恭喜师父,恭喜师弟。”   “师兄!”李蒙已有点急了。   “扭捏什么,你回来了,皆大欢喜,值得好好喝几杯。”   “找孙天阴要紧。”赵洛懿发话。   “嗯,既然师父知道孙先生他们去了哪里,那就尽快动身。”曲临寒转过去看骧贤,骧贤害怕赵洛懿,又想靠近李蒙,束手束脚地待着。   李蒙从赵洛懿怀里坐起来,对骧贤招了招手。   “托勒还没回来?”李蒙问。   “嗯,我们等他吗?”在骧贤的意识里,他、李蒙和托勒,才是一伙的。   李蒙拉着骧贤的手,对赵洛懿道:“之前我掉到一个叫千元村的地方,亏了这位小兄弟多有照顾。当时是千元村一家猎户,叫许老三的,他的女儿许三妹外出打猎,救了我。”   “知道,他还想把女儿许配给你。”赵洛懿凉飕飕地说。   李蒙哭笑不得,掐了一把他的下巴,但他手没什么劲。   赵洛懿也察觉出来,握住他的手,一言不发。   “本来我觉得奇怪,许老三只有许三妹一个女儿,看上去很是疼爱,却轻易就把女儿托付给我这个外乡人,难不成许三妹愁嫁到这种地步。我们出来没多久,就被人跟上了。”李蒙指了指骧贤,“第一个就是托勒,托勒不是大秦人,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接着李蒙描述了托勒的穿着和外貌。   “要杀你的人被他救走了。”曲临寒插嘴道。   “嗯,他们认识,我本来在偷听。”   骧贤睁大着一双孩童一般天真的眼睛来回看他们。   “他叫托勒作教主,托勒是偷跑出来的,他上面至少还有两个哥哥。从找他那人说的话里,可以确定的是,那个人在教派中地位也不低,他的堂叔和父亲都很有实权。而且在他的推动下,都有意支持托勒做教主。”   “等你解了毒,我会找他。”赵洛懿道。   李蒙在他手上拍了拍,“师父,现在我没事,我以为,最好不要找这个人报仇。”   赵洛懿沉默,沉默即是抗拒。   李蒙知道他没有听进去,又道:“他没有伤到我,只是个误会。”   “是没有伤到,不过我们再晚到半刻,你的脖子恐怕要断了。”   李蒙不理会曲临寒的话,正色道:“这是别派的事,他们自己会去咬一嘴毛,犯不着去计较。”   赵洛懿这才“嗯”了一声。   李蒙高兴地抱着他的脖子就亲了一口。   赵洛懿登时满脸发红,哪也不看,就盯着地,一只手松松地握着李蒙的手。   “要紧的是给许老三报信,他的女儿得他自己去救,以我的猜测,许三妹的娘身上应该有一件秘密。起争执,无非是两件事,钱,或者女人。”   “也可能是男人。”曲临寒笑道。   “师兄。”李蒙看了他一眼。   “好好,我不说了。”曲临寒自觉闭上嘴。   “桥帮不知道你们有多少了解。”李蒙的视线扫了一转。   赵洛懿把李蒙扶着,让他靠在自己胸膛上,才道:“是个大帮,不过李三刀死后,再没出过什么了得之人。我可以把人救出来。”   “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我们直接把许三妹救出来,二是给许老三报信,让他自己去解决。”李蒙说。   “你说许三妹的娘身上有个秘密,是什么?”曲临寒来了兴趣,正襟危坐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女神节快乐哦~ ☆、一三一      天已经快亮了,骧贤恹恹打了个哈欠,歪靠在墙上。   赵洛懿对曲临寒吩咐了两句,曲临寒取出一只小锅,生起火来做早饭。   李蒙要坐起来,被赵洛懿横过来的手臂抱在怀里,他的耳朵微微发红,好在另外两个人什么都没留意。   赵洛懿偷着在李蒙耳朵上亲了一口。   “许三妹的娘被方大等人唤作珑妹,大概十多年前,这个珑妹怀着许三妹,当时许老三和方大等人还没有散伙。干了一票大的,被官府通缉,许老三带着一部分弟兄和珑妹躲进一片世外桃源,这地方就被叫做千元村。”李蒙看了看骧贤,神色踌躇。骧贤傻里傻气,不知道对他娘和许老三的事知道多少。   “骧贤。”   手里捏着稻草掐辫子的骧贤立刻抬起头,一双眼珠亮亮的,似乎很高兴被人叫到。   “你出去看一圈,看看托勒回来了没有,要是屋外没有,你就去小河边看看。”   骧贤丢开草,拍拍屁股,颠颠儿地答应着跑出去。   “继续说。”李蒙换了个坐姿,骧贤不在,他坐在赵洛懿的腿上就不觉得不自在了,“骧贤脑子有一点问题,不过有时候我觉得他很聪明。”   曲临寒笑了起来。   李蒙道:“骧贤和他娘是后来到千元村的,那时许三妹的娘珑妹已经去世多年,他娘我也见过,是个很有风韵的女人,要是我没看错,她的手不像是一双常常做粗活的手。也许她的身份还很贵重。”   “是什么身份?”曲临寒问。   李蒙摇摇头,“这个不好说,不过见到二师叔可以问问,中安有没有贵族或者大臣家里的侍妾走丢。我觉得很有可能。”   “他姓什么?”发问的是赵洛懿。   要是知道骧贤的姓氏,再在中安那些重臣之中对号入座就容易得多。李蒙苦笑着摇了摇头,“就是不知道姓什么,不过,他娘是个哑巴。”   “这也是一个特征,回去可以问问。”赵洛懿似乎想起了什么,盯着咕噜噜冒泡的铁锅子出神。   “所以许三妹的娘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曲临寒执着一柄木勺搅动肉糜粥,勾人的香气弥漫出来。   “应该是钱。”李蒙把老祝头说的那些讲了,又道:“许三妹说她爹常常对着一件东西长吁短叹,这件东西,是一片金叶子。要求证我的猜测,只要去信一封,问问二师叔就知道。在当年,这是一桩大案,我觉得,他们想找到许三妹他娘的坟,是因为他们认为,许老三会把什么东西放在许三妹他娘的墓地,甚至随着下葬也有可能。”   “既然如此,怎么过了这么多年才又来算账,这马后炮放得够长够臭。”曲临寒随口道。   “这个我也不清楚,只能猜测,方大他们不想桥帮知道有许老三这个人,或者说他们分赃的时候有什么约定。”   “比如呢?”赵洛懿拔出水囊塞子,凑到李蒙的唇边,李蒙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冷水入了喉,脑子也清醒不少。   “比如说从此不要去干扰他们生活,或者约定过多少年内不能追查许老三的下落。”李蒙忽然觉得这很有可能,微微张着嘴,半晌才闭上,他想了想,“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许老三这时候叫我带许三妹走,而且他到底知道不知道那些纹银很容易引来方大等人。许老三独自抚养许三妹成人,走的时候,却也没有多少不舍,如果他知道父女两人很快又能再见,那就说得通了。”   “那就是说,是许老三有意引出方大等人,那他自己为什么不主动去找。”赵洛懿话声戛然而止,手指摸索到李蒙的下巴,出神地想了想,抬头,“为了不让人发觉千元村,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出来过。”   “我想是这样。”一抹微红爬上李蒙的脖子,他朝赵洛懿胸膛里钻了钻。   “师弟不用害臊,师兄是见过世面的。”曲临寒调笑的强调在碰见赵洛懿的视线刹那瞬时冻结,干巴巴笑一声,说:“所以说是许老三引出桥帮的人,让他们去找自己的女儿,又做好准备和女儿分别数日之后再次相逢抱头痛哭。这么大费周章,究竟为了什么?”   李蒙沉吟片刻,语气镇定,线索在脑海中串联起来。   “许三妹说,他爹看中了骧贤的娘,想续弦。许老三是个有担当的人,要了解身上背的恩怨债,才能和骧贤他娘过安生日子。想必是要算这笔账。”   “这么多年相安无事,要是他偷着在山里和骧贤的娘成了亲,桥帮的人也不会知道吧?”曲临寒眉毛一扬。   乍然一个苗头从李蒙心里冒出,他舔了舔嘴唇,看着赵洛懿,“有没有可能,他想出来,而且不想从头混起。”   “为什么?”赵洛懿心不在焉地问,筷子在锅边敲两下。   曲临寒猛一个回神,“好了,师父,碗。”   李蒙伸手要接盛好的粥,被赵洛懿取过碗去,沉沉的声音听在李蒙耳朵里让他整颗心都灼热。   “为了刚才那个傻小子?”   李蒙含着勺子,被粥呛了口。   “我看他,有点像一个人。”   “师父认识的?”   “我不认识,但我见过他的画像,在闲人居见的。”赵洛懿看了曲临寒一眼,曲临寒就自觉端着碗去门外找地方蹲着吃饭。   “皇室?”李蒙压低了声音。   “还不确定,就算是,除了在位的那位,赵家人的处境都不算好。他的存在是一个祸端。”   “他救了我。”李蒙又道。   “你知道我行事从无避忌,除了你。”   两人视线一触,李蒙眼皮发红,微微垂着,手指捏紧赵洛懿的袍袖。赵洛懿则从见到面就在隐忍,这时再也忍不住,他稳稳当当地放下了完全。   李蒙睫毛抖颤地抬起头。   赵洛懿顺势轻轻握住他的下巴,抬起便是急切一个吮吻,边吻边出声道:“别闭眼。”   生病让李蒙整个人意志极度薄弱,赵洛懿说什么,他只能做什么,两手攀住赵洛懿结实的肩背,任由赵洛懿撬开他的牙关。   片刻后李蒙喘着气,靠在赵洛懿怀里,听见他问:“伤在哪儿了?让我看看。”   李蒙向门外看了一眼,才弯下腰去,看他行动,赵洛懿把李蒙的腿抬起,小心放在自己腿上,他看李蒙一眼,得以确认,才脱下李蒙的靴。   看到李蒙肿得不成样子的两脚,赵洛懿被一阵心痛绞得呼吸不稳。   “要放点血。”   李蒙看着赵洛懿,赵洛懿看着他的脚,几次举起手,又不敢去握。   “没事,根本不疼。”李蒙淡淡笑道,“我的粥呢?吃饱了再放。这会没什么力气,你放了血,我就要晕过去了。”   赵洛懿只好先喂李蒙吃东西,他两只萝卜似的光脚丫子,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晃。   赵洛懿想不到李蒙还记不记得生病时的事,喂李蒙吃一口,问他,“你都记得些什么?现在是彻底好了?掉下山去就好了?”   “记得曲临寒想给我找新师娘。”李蒙揶揄道,伸手去捏赵洛懿的脸,“我那时候不认你,你想没想过,给我找个新师娘?”   李蒙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一脸没心没肺。   “你觉得我想没想?”赵洛懿把问题又抛了回来。   李蒙手松了松,神情有一霎恍惚。   “没想过,你觉得我是这种人?”赵洛懿忙抓住李蒙的肩膀,李蒙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良久,只是打趣,“你当然不是这种狗啦,我早就知道。”   “……”赵洛懿喂得一碗粥见了底,才叫李蒙的名字。   “就是最难熬的时候,我也没有动过别的心思,所以你也不能……”他的声音有一丝发颤。   顿时一股令人窒息的难过涌了上来,李蒙呼吸滞住,数息后,他笑了笑,“我也没有动过。”他坦然地看着赵洛懿,将他的脖子抱着,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个吻。   赵洛懿这才稍微好些,把锅碗收拾了,边收边说:“要是骧贤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你还要带着他吗?”   李蒙没吭声。   赵洛懿认真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了。”   过得不足半个时辰,天彻底亮了,巡山的骧贤两手空空而归,曲临寒蹲在赵洛懿旁边,专心地上好他师父的烟枪。   赵洛懿抽了一口提神,烟斗在地面上敲出火星,拖出一道黑痕。   “你在这里等你的朋友,还是跟我们走?”赵洛懿让骧贤自己选择。   李蒙看出骧贤那小子有点怕赵洛懿,拉过他的手,温和地问他:“托勒记挂你在这里,应该要回来,我们会沿途给你留记号,你转告托勒……”   “不等他!”骧贤飞快做出了决定。   这让李蒙颇感意外。   “我要去救三妹,他知道。”骧贤简短地说。   “那就跟我们走,不过你要听话。”   “嗯!”骧贤满脸愉悦地答应了,充满去春游的憧憬。   ☆   夜,中安城宵禁的钟声响了十二回。   宫中太后赐的宴席才算完,紫袍玉带的一个挺拔身形,扶着太后。   转至寝殿,有太监接手,太后上座,玉珠帘垂了下来。   兽头香炉吞吐着袅罗烟气,珠帘外面跪着的霍连云看不清太后神情,但见一个略显佝偻的影子,脖颈修长弯曲,似乎承载着一股无可说的重力,才使得那脖子成了这般形态。   “小云儿啊。”薛太后总算抬起头,两手安然叠在身前。   霍连云只能看见凤袍下摆,寝殿内的香又沉又闷,让他喘不过气,满背冷汗落下,于尾椎尽处,将后背衣衫粘在身上。   “赵家可曾亏待过你靖阳侯家里半分?”   一层晶亮的汗湿淋淋渗出霍连云的额,只觉腰腹中刀伤随他下跪的动作又撕开来,他不由自主曲着腰,一手成拳抵在腰侧。   “微臣不敢。”霍连云听着自己的声音,头也不敢抬。 ☆、一三二      “云儿,抬起头来。”薛太后绵软的女声中,却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威压。   死气沉沉的宫殿中,宫灯寂寂,温柔地在霍连云脸上勾勒出精致的线条。他生得俊朗,即便年过三十,却还是少年郎令人心动的模样。   “记得你小的时候,爱在本宫身上撒娇,那时候,霍姑姑,是本朝最有权势的女子。”金丝飞针走线,织成振翅的凤凰,落到宫闱之中,屏风之上,终成死物。   “求娶她的人,从中安城排到东夷去,隔海尚有一位王子惦记着她。”珠帘中伸出一只保养良好的手,宛如冰冷无情的苍白石料,蔻丹染得极深,有如血泪灼目。   “而今如何?”太后没有表情的脸从珠帘后露出,与霍连云相视。   一时间许多画面闪过霍连云的脑海,他有限的记忆里,仍刻印着薛太后年轻时的容颜,那时的薛太后,仍是有喜有怨的少女,后来她成了娘娘,再后来她是贵妃,但当年,即便是帝君,见到霍老太君,也要尊称一声姑姑。   无他,霍太君一度掌握大秦过半兵马,后人却只记得她满头银丝,失去作为依仗的靖阳侯,丧子,之后神志不清,衣食无忧尊荣无二,却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娘娘又在取笑祖母了,祖母当年,不过是做人臣的本分,从无一丝僭越之心。”霍连云强作镇定,额上一层薄汗。   薛太后轻薄软香的丝帕落在他的前额,轻轻拭去汗珠,说:“是啊,霍姑姑向来是无心插柳。”   霍连云听不出薛太后喜怒,他知道这人手段,比她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薛太后坐直身,帕子丢在盆里,水光溅起。   霍连云眼皮略眨了眨。   “前些日子东夷使臣抵城中,献上一种灵药,据说能令人灵台清明,有如醍醐灌顶。本宫留霍姑姑在宫中疗养,”凤目轻飘飘转向霍连云,“你放心且去,本宫叫老太君一声姑姑,宫中无人敢不敬于她。”   霍连云拿头触地,冷汗自脊柱流下,咬牙颤声道:“禀太后娘娘,如今祖母极易受惊,一日见不到孙儿在膝下,恐怕会有吵闹,干扰太后娘娘清净。”   “这容易办,本宫赐你一座宅子,暂留中安。”   霍连云整个身体一颤,只得将头抵在地上,重重磕头谢恩。   上座凤袍下探出一只鞋,薛太后扶霍连云起,注视着他的双眼,悠然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身边需要能办事的人,至于那些有异心的,皇帝自己不方便动手,得有一柄利刃,伸到皇帝伸不过去的地方,明白吗?”   “臣,领太后娘娘懿旨。”霍连云咬牙道。   “哎,不过姨同你讲几句贴心话罢了。”薛太后神情恹恹,无形中那股威仪似乎从未流露。   早有侍女将她夜里要吃的药送来,霍连云不便留着,恭敬辞出。   宫监霍连云不认识,他瞅着这方向也不是去后院,知道要偷着见祖母一面是不可能了。   薛太后找个霍连云从来没见过的太监,就是在给他立威了,明摆着从前你背着本宫偷摸干的事我已经知道了,霍连云胆儿再肥也得收敛。   何况薛太后什么人,她手里过的人命不少,连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姐姐、妹妹”都能连母亲带儿子的消打了。何况霍氏这个外姓?   ☆   当天晚上霍连云就被宫里人带到别院,一应下人统统换了不认识的。   新到的管家是个绿衣。   皇帝重新掌权后,宫监统统着绿,那宫监毛发稀疏,下巴光滑,脸皮子和女人一样水嫩,同样是霍连云没见过的。   霍连云心头苦笑,太久不进宫,眼下外面剩下陈硕和蔡荣两个不成气候的,当年赵家的军队派去戍北,严防死守北狄那头野狼,至于东线,是阮相把持。至于这个阮相,实则不问兵权,下有二十万大军交给薛太后的侄儿捏着玩。   世道不比性命断送在女人身上的摄政王在时太平多少。   而他霍家。   霍连云压抑的失望完美收敛起来,回过神朝管家吩咐:“叫两个机灵的,到书房门口候着。”   管家忙低眉顺眼应了。   尖细的嗓音不阴不阳,背过身时,霍连云忍不住厌恶地皱眉,拂袖转回书房,写了两张拜帖。   烫上火漆,薄薄信封在霍连云的手指中被翻转,倾斜在烛前。   他的字写得很好,他爹的真传,他爹又得他祖母的言传身教。也许,这是霍家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了,没有兵权,品级再高也无济于事。   如今重用文臣,不过是给武职交到薛家手里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除蔡荣、陈硕二人,军中五品封顶,文官却能官拜一品。   薛太后一招就麻痹了文臣,每天那些酸楚文人从上朝吵到下朝,回去各自办公之所接着吵吵。   但谁要上书弹劾兵部,折子还是热的,人血就已经冷了。   肃临阁办事,干净果决不留痕迹。有时候霍连云无比庆幸,他祖母已经陷入痴呆,否则自己这个不肖子孙。   修长的一只手抵住额角,猝不及防一丝疼痛惊得霍连云眼皮迅速跳动了几下。   灯烛毫无预兆噼啪爆开,溅出两三点在信封上。   霍连云眉心显出两道深纹。   敲门声传入,外面小心翼翼的报门来了。   “侯爷,陈硕陈将军星夜到访,南边有重大军情要与侯爷商量。”是管家亲自来报,隔日这个消息就将传到薛太后耳朵里。   霍连云只觉不胜其烦,怎么陈硕这么不小心,看不出是个太监在听话吗?   “请他进来。”霍连云疲倦地说,站起了身,拍拍衣袍,双臂一振,手掌按在桌案之上。   布帘起,带起一阵寒冷的朔风。   陈硕一身黑甲,走路时铠甲摩擦出冷冰冰的声音,如同一把敲打人心的锥子。   “回来了?”二人私下相处,用不着再装不熟。霍连云强打起精神,熠熠的目光似无声的审问。   陈硕单膝跪地,垂下了头:“阁主。”   “起来吧,眼下本侯快要受不起你的礼了。”   陈硕重重磕了个头,“阁主是在责备属下。”   “是又如何?”霍连云慢吞吞地说,“今次你在陛下面前露足了脸,陛下连我都不信,却还相信你。”   “属下头上,先有阁主,才有陛下。”陈硕抬起头,为表忠诚,将手臂向外一挥,即刻腰间长刀出鞘,冰冷刀刃抵在手背上,狠狠一刀划下去。他目色坚定,流血不止的手背朝向霍连云,“属下愿以血为誓。”陈硕平展眉峰,似乎察觉不到痛,归刀入鞘,与霍连云目光不错地直视。   良久,霍连云转开脸,望向黑暗中默不作声的书柜,那里有两人高的书架,给人压抑之感。   “叫你起来。”   陈硕两步并作一步,起身恭敬地垂首站着。   “蔡荣怎么样了?”   “仍未放弃,昨年底至今,言官行事已见成效,陛下对他的信任大不如前。国舅已奉命进京,另外薛姓一个小辈,从安淮调上来,现在驿馆住着。其余还有孙侍郎、林御史的两个庶子,那两人到中安之后,一直宿在九里曲。”   九里曲是中安城中娼家所在之地,与妓馆不同,这里接待的都是一些有头脸的人物,使臣来了,有时也在这里接待。   “叫他们两个收敛一些,逼急了那群升官无门的言官,他们两个都得下来!”霍连云额角抽搐,一想到朝中能堪大用的没有几个,就觉得这一宿是别想睡了。他的伤口又开始痛,脸色灰白难看到底。   “侯爷的伤。”陈硕极有眼色,提到这里只说回头叫人送药过来,不多半句嘴。   霍连云稍微好受了一些,向窗户看了一眼,对陈硕打了个眼色,扬声道:“写一封折子,侯爷给你递上去,你也太没有分寸,该兵部管的事情,以后不要转到我这里来,堂堂三品大员,军情这等要紧事,谁给你的胆子到我面前来兜一圈,谁是你的主子,你理理清楚!”   霍连云把陈硕的手拉过来,摊开,于其掌心写了一句话,之后不轻不重合上他的手,在拳头上拍了拍,就算完事。   陈硕抬头看他,点了点头,响亮地应道:“侯爷教训得是,属下听令!”   送走陈硕,门外一丛凤尾竹在夜风里摇摆不休,霍连云紧了紧肩上披风。   一个窈窕的人影从花架下快步走来,霍连云一转身,恰与兜帽遮面的女人打了个照面。   “你怎么来了?”   只见弱风扶柳般的穆采唐往霍连云身前一跪,她掀下乌黑的布帽,眼睫挂着几许泪雾。   “霍家有难,妾身岂能置身事外?”   霍连云抖着手扶起她来,四处看了看。   “已经走了。”穆采唐柔若无骨地靠在他的耳畔低声说。   霍连云嗯了一声,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正要将她推开一些,倏然穆采唐踮起了脚,紧紧抱了他一下,才松开,含情的一双眼睛让霍连云不禁动容,揽过她的肩头,叹出了一口气:“还能睡个把时辰,明日起,爷也得规规矩矩上朝了。”   “是。”   这一次穆采唐再靠上来,霍连云不仅没有推开,反而把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柔软而温暖的侍妾,让霍连云冰冷彻骨的身躯又有了一丝温度,他侧了侧脸,带着温暖香气的女子发丝令他卸下防备。   霍连云闭起了眼睛,低声道:“我腰上有伤,该换药了,你来服侍。” ☆、一三三      在曲临寒的回忆下,赵洛懿一行越来越接近和李蒙失散的那间破庙。找到破庙是在天刚亮的时候,曲临寒跑到里面去看了一圈,出来向赵洛懿抱拳道:“就是这里,墙上有我做的记号。”   为了寻找李蒙下落,后来曲临寒带着霍连云的人马又来过这里。   “怎么回家了……”被曲临寒从马上抱下来,骧贤揉了揉睡得肿起的眼,他还困着,呵欠连连。   “你认得这里?”曲临寒松了口气,他不想暴露是自己把李蒙推下山去,有现成的人来领路,风险顿时小了。   “嗯,有时候我会偷偷溜出来。”话刚出口,骧贤立刻捂住嘴。   “没事,我不会向许三叔告状。”李蒙缠满绷带的手摸了摸骧贤的头,精神疲倦地勉强撑起眼皮,示意骧贤领路。   赵洛懿抱着李蒙跟着他。   曲临寒走在最末。   “这里。”耳朵贴地探听的骧贤爬起身,拍干净身上泥灰,抱走及人高的野草,下面果然覆盖着一个洞口。   李蒙推了推赵洛懿,“让我下来走吧。”   “我抱着你。”   “这条暗道很长,里面又没有光,不好走,你看着我点就行。”李蒙固执己见。   赵洛懿放了李蒙下来,却在李蒙要打头阵钻进通道里时,扯着李蒙的手臂,直接把人背到了背上。   “你……”李蒙想捶他两下,手又怕痛,终究没落下来。   “乖点,别动。”赵洛懿侧过头,在李蒙的手上亲了亲,唇片碰在绷带上。   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这几天李蒙的情形很不好,睡睡醒醒,有时候醒来只看一眼,就又睡过去。浑身裹挟着一种血肉腐败的臭味,加上涂上去的药膏,闻上去让人很不舒服。   趴在赵洛懿的背上,李蒙时不时抬头张望一下,暗道很深,前方没有一丝光亮,只有曲临寒偶尔被什么东西绊倒,会骂骂咧咧吹亮火折看一眼,但洞中湿气太重,空气稀薄,要是换到蜡烛上,根本不能长时间照明。   李蒙无意识发出了一声低吟。   “痛?”   赵洛懿声音极低,却在洞穴里扩散开去。   顿时骧贤紧张大叫起来:“李大哥,怎么样了?”没看清路的骧贤扑出去就扑到了曲临寒,曲临寒连忙站直,把他推开。   “没事,放心,我们师父很厉害。”曲临寒扶骧贤站直,随口安慰道。   “没有啊。”李蒙迷迷糊糊张开眼,眼前依旧是黑暗,他不明白赵洛懿为什么会停下来。   “快到了,出去先找许老三说清楚,给你放血吃药。”   李蒙嗯了一声,他的声音很微弱,其实没太听清赵洛懿说的什么,但基于完全的信任,无论赵洛懿说要做什么,李蒙也会配合。   感受到空气开始流动,赵洛懿抬手拍了拍李蒙的脸,确认李蒙是清醒的。   “到了吗?”李蒙只觉头大如斗,沉重的感觉让他要抬起脑袋来都很困难。   “有风。”赵洛懿道,“应该是不远了。”   赵洛懿侧过身,让李蒙站到地上,很快扶住李蒙有下滑趋势的身体,出声道:“临寒,来照一下。”   引到丝绒上的火只带来短短一瞬的明亮,已足够赵洛懿看清面前的地势,光灭,他扶李蒙坐下。   李蒙感到赵洛懿在解开他的袜子,布料与皮肤摩擦出隐约的痛感,还有点痒,虽然不太看得清赵洛懿的脸,李蒙还是知道,他看着自己。   “袜子又湿透了。”赵洛懿丢开李蒙被渗出的血水浸透的袜子。   血气混杂着洞里本来就有的潮湿霉味,愈发难闻。   “不用管了。”李蒙弯下身,吃力地按住赵洛懿的手,“反正要出去了。”他抿了抿干裂生疼的嘴唇,混乱地想,怎么这当口发烧。   曲临寒在包袱里翻了半天,没找出干净的袜子来。   “袜子不穿了,临寒你过来。”   曲临寒走了来,赵洛懿抓住他的手臂,这一下极重,曲临寒几乎要叫出声。   “照顾好你师弟。”   曲临寒瞬间领悟,蹲下身来,赵洛懿把李蒙扶到他背上。   实则曲临寒心里很是复杂,背着李蒙站起身之后,仍在出神,怎么赵洛懿要捏他那一下,他师父不像是会做多余事情的人。   “师兄,有劳了。”   滚烫的呼吸钻进曲临寒脖子里,他侧脸微微发烫,笑道:“你是我师弟,照看你是应该的,稳着点。”托着李蒙的手紧了紧,李蒙不太沉,没一会儿,曲临寒感到他师弟的脸贴到了脖子上,甚至颈后的软肉诚实地反馈出,师弟的唇依然柔软,却干得皲裂。   一臂赫然拦在曲临寒和骧贤的面前,离洞口已不足十米,天光看起来很是阴沉。   “师父?”   “你们两个,先不要出来。”赵洛懿沉声道。   曲临寒认真看了他一眼,看出赵洛懿的警惕,大概他已经察觉了什么。曲临寒转过头去看骧贤,骧贤挪着身子靠过来,抓紧曲临寒的衣角。   “嗯,三个,都不要出来。”说完赵洛懿向着洞口走去,边走边取下腰间长剑,随手抛开了剑鞘。   趴在曲临寒背上的李蒙忽然敏锐地皱了皱鼻子。   “师兄。”   “什么事?”曲临寒正高度紧张地注意着洞口,打算有突发状况就带着两个小的直接跑。   “刚才我看见这洞里有水。”   “有。”曲临寒奇怪地回头想看李蒙一眼,被李蒙按着脑袋转到前方。   “你放我下来。”   曲临寒想了想,说:“好,听你的,要做什么?”   “弄点布,包袱里是不是还有衣服?”   “有。”   “扯点布下来,打湿,一人一块,捂住口鼻。”李蒙吃力地说,语速极其缓慢,他靠坐在一旁,背部抵着崎岖不平的石壁。他刚才闻到的味道,是烟熏起来的气味,但不是从洞口飘进来,赵洛懿走出洞口,就看不见人了。   “来,一人一块。”曲临寒分给李蒙一块,李蒙按在鼻子上,他转过头去,把另一块按在骧贤的鼻子上,神色放得很是温和,“按着它,不要拿下来。”   骧贤鼓着圆圆的眼睛,用力点头。   曲临寒按着鼻子上的布,来回看洞口和来路,坐立不安地模样。   “师兄。”李蒙声音虚弱。   曲临寒想起来他在发烧,便过去,把人扯到自己怀里靠着,问他:“怎么回事?”   “有人放烟。”李蒙这才说。   曲临寒惊疑不定的目光来回扫了一转,嘴角抽搐,“不、不会吧?”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有人跟在我们后面来了。”李蒙说。   “不可能,要是有人跟来,师父一定早就知道。”曲临寒不假思索道,张着的嘴却没合拢,瞳仁紧缩,他看一眼洞口,声音轻了许多:“也许师父知道了但没有说破。”   李蒙点点头,“也可能真的不知道,这些人可能和我们不是一道,并没有跟来,只是恰好撞上罢了。烟刚起来,没事,师兄,你出去看看,师父那边怎么样,这个洞不能久待。”   前脚曲临寒出去,后脚李蒙就听见一串沉重的脚步声狂奔而来。   骧贤紧紧捂着鼻子和嘴,显得很紧张。   李蒙对他招招手,骧贤立即毫不犹豫钻到他旁边。   幽深黑暗的洞穴里,声音渐渐靠近,钟乳上落下的水滴都无比缓慢,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有如冻结。   “你们俩……”熊一样的托勒像只大猩猩那样猛地摇头晃脑起来,劈头盖脸甩了李蒙和骧贤一身。   “……”李蒙试着把骧贤推出去,但他的手太痛了,只好虚虚以膝盖向外顶骧贤,“过去。”   托勒一把抓住骧贤,把不情不愿的小傻子抱在怀里,那一下勒得骧贤脸色都变了,他仿佛听见自己骨骼发出的惨叫。   “外面有人在放烟,熏死我了,你们待在这里干什么?那边是出口了吧?”托勒张开双臂,直接打横抱起骧贤,说:“现在出去,我看外面的人已经等不及了,他们在商量把这条通道清空之后,要在里面埋藏炸药。”   “等等,托勒!”李蒙叫了一声,“这头的情形可能也不太好,我师兄出去看了。等他回来……”   “不行,那些人放的烟简直要了老子的命了!我可不能再待下去,熏成烤猪便宜谁?”托勒随口道。   这刷新了李蒙对托勒大秦官话水平的认识。   “等不了多久,给你。”李蒙浸湿了一块布,示意托勒捂在鼻子上,托勒抱着骧贤,只好骧贤替他按着。   “你什么时候跟上来的?”李蒙一面密切留意洞口,一面和托勒聊了起来。   “两三天了。”托勒语气不满,“你们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还是我的傻小子好,那天跟着你们不到半日,就被他发现了。这说明我们是天生绝配,他对我有感应。”   骧贤目不转睛地盯着托勒的脖子,那里有一个可疑的齿痕。   托勒一无所觉地继续道:“你们师父看来也不怎么样嘛,警惕性差成这样,在我们那里,很容易就命丧黄泉了。什么时候安排我们切磋切磋,完事我好带这小傻子回去。”   “你不是说不回去吗?”   托勒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半晌,才无奈苦笑:“我老子死了,他的位子我是不稀罕,但一个子儿都分不到以后拿什么养这个小傻子。你这个做师兄的,难道忍心以后你师弟就跟着我餐风露宿,茹毛饮血吗?”   “……”李蒙差点忘了,现在骧贤是他师弟,他绷着个脸,“再说吧。”李蒙心里想的是,有赵洛懿在,要打发托勒不是难事,骧贤帮过不少忙,自然不可能让个来历不明的外族人直接带走。谁知道带走之后,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国度,南湄还有奴隶买卖市场呢。不过此时不便说出来,毕竟他还想好胳膊好腿儿地出去。   洞口显出一个猴子般的身形,蹦跶过来的正是曲临寒。   曲临寒看见托勒,脚步立时停住了,远远站着,喊了一声:“师弟,你别怕!我去叫师父来!你等着啊!”   “曲!临!寒!”   就见曲临寒比来的时候跑得还快,一溜烟就没了。   “还指望你师兄?一个武功不济,一个胆小如鼠,小傻子,还是我待你不错吧?”托勒笑着逗弄骧贤的下巴,骧贤整个身子绷得紧紧的,憋出一句话。   他的手指去戳托勒的脖子,“谁盯上你了?有人要吃你吗?怎么也有人咬你的脖子?”   他眼底兴奋的闪光落在托勒眼里,成了不用解释的担忧,托勒顿时笑逐颜开,“是呀是呀,有人盯着我呢,你是不是很紧张?”   “那人在哪?”   “被我有多远踹多远打发掉了。”托勒抱起骧贤下滑的身子,嘀咕道:“你小子怎么好像重了。”   骧贤不满地皱起小眉毛。   忽然一个“球”从洞外滚了进来,撞在山壁上才停了下来。   “众位,我们老大有请。”球站了起来,是个矮个子大肚子的男人,笑容可掬地弯着腰。 ☆、一三四      还是在千元村,不是许老三的茅舍,而是村子正中一间类似神殿的建筑里,规模虽然不大,但足可容纳上百人。   千元村所有人口加起来也没有这么多。   李蒙等人被带过去时,赵洛懿已被许老三奉为上宾,坐在许老三的下首,甚至比他身边提着斩马重刀的手下位置还要靠前。   “于老四。”许老三令一出,就有个壮汉走出,抱拳单膝跪下。   “得令!”十足的中气振聋发聩。   “带三十个人,去洞口查看,有擅入者即刻押下。”许老三令出如山。   与那晚李蒙见到的许老三不同,仿佛这半月不见,他突然有了当头头的风范。当然李蒙知道这不可能,只能说明,许老三从前就是一个头,他曾经过惯这种发号施令的人生。   就着许老三手下搬来的椅子,李蒙在胖圆球的搀扶下入座,托勒拒绝了手下的好意,坚持抱着骧贤,称他只要一把椅子。   骧贤浑身不得劲,心虚地四下偷看,没看到自己母亲,放心不少。   许老三扫了一眼过来。   “三叔。”骧贤咬着嘴皮,仿佛做了什么错事,声如蚊讷。   “这位兄弟是?”许老三嘴角依然带笑,但这个笑不含任何温度,甚至有些凉飕飕的。   察觉到众人的敌意,托勒将一臂伸长,搭在椅子扶手上,臂上赤龙裸|露出来。   许老三眼睛微微睨起,一时内堂没半点人声。   托勒笑以另一只手按在刺青上,托着腮,垂下眼,好整以暇看了眼怀中如坐针毡的少年,道:“这位小兄弟,是我从河里捞出来的,顺道我还护送他和那位小兄弟一起来,算是镖师,只不过我押的不是货物。”   “骧贤?”许老三求证的目光投过去。   骧贤眼珠朝下看着被自己揉成团的衣角,“嗯”了一声。   许老三神情有一瞬间凝滞,数息后,抚掌大笑起来,叫人拿酒上来,就手拍开泥封,与托勒一人一坛。   “骧贤就像我的儿子,壮士救了他,是对我许老三的恩情。山里没什么好东西,区区一坛陈酿,不成敬意,喝了这坛酒,我许老三就认你这个朋友!”   “朋友?!”托勒眼底闪动着一股兴奋,二话不说,提酒就干。   片刻后托勒学着许老三的样子,将酒坛掉了个个,滴酒不剩。   许老三舒怀大笑,整个身躯都在颤动,颇有点要和托勒结成忘年交的架势。   还好许老三不知道托勒盯上了他家小鸡仔,否则别说与托勒结为兄弟,恐怕立刻要提起大刀把人砍出去。李蒙简直没脸看,想拖着椅子移到赵洛懿身边去,恰好赵洛懿也在看他。   这一下赵洛懿霍然起身,引得众人都去看他。   许老三脸上笑意尽褪。   赵洛懿不顾任何人眼光,走去将李蒙抱起,使唤一旁许老三的手下将椅子挪过去。   二人落座,李蒙与赵洛懿俱是一脸坦荡,李蒙本有点不好意思,但想来想去,终究千元村的事解决后,和许老三等人,一辈子也不会见面,就觉没什么好在乎的。   “想不到赵兄还好此道。”许老三意味深长地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李蒙不知道,许老三与赵洛懿在洞穴外已经对上过一场,许老三拼得八成功力,五十三招落败。笼络赵洛懿于他而言,不管现在还是以后,都有大大的好处。且许老三此人,平生最好与武功卓绝的游侠交游,曾有过腰缠万贯的风光,那时在中安鼎鼎有名的九里曲,也算一号人物,谁也叫他一声三爷。   “不。”赵洛懿说,将李蒙松松抱着,特意避开他的手,让他双腿并着搭在自己腿上,以免碰到伤处。   许老三满肚子疑虑,以为赵洛懿不诚心与他结交,或是被自己一句话戳破窘事,张了张嘴,尴尬地想说点什么圆场。   “我不好这口,这是我媳妇。”赵洛懿低下头去,在李蒙的额头碰了碰,头抬起时,肩背微微向上挺直舒展,无形的压迫感让许老三半晌没能做出反应。   末了,大不自在地一把抹去额头冷汗,转过头去掩饰地问人于老四怎么还不回来。   等待时李蒙就窝在赵洛懿怀里,暗暗留神堂屋里的众人。   上次李蒙是晚上醒来,活动范围就在许老三家,千元村其他人他不认识。这次有备而来,在桥帮听了祝头的话,又联系方大对许老三的形容,已经有了推断。李蒙这人,武功虽然欠了点,毕竟起步太晚,真要练出什么神功来,叫三五岁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小豆芽菜们情何以堪。   脑筋还保持着他父亲在时的灵活,有时候李陵想不清的案子,也会让儿子看一看,不是李蒙真能帮他破案,而是偶尔能注意到大人想不到的问题。   许老三与方大等人自然不会是简单的分道扬镳,千元村数十壮汉,和他们的妻儿老小,怕是同许老三举家迁来此地。要说千元村格外偏僻难找,也不尽然,古书有载,桃源之地是有的,但要穿山过水,绝不可能一条山道就打发了。否则误打误撞,类似李蒙这种,也能找了来。   何况从山上就能看见千元村在底下,被官兵发现,攻城器械一出,也不用全出,要下个千元村还有什么难的。   许老三能在此地避世多年,应当是和方大有过什么约定,连祝头都知道方大三人的来历,李三刀未必不查?桥帮的势力,还能查不到方大的金叶子里头有什么猫腻?但李三刀急于还债,就是烫手的银钱,未必不用。   桥帮与方大等人,一个要钱,一个托庇,各取所需,说通了。   而千元村,为什么能在这“半”避世的山中,十数年相安无事,众多高手不出去,官兵也不来叨扰,就说朝廷十数年少收的税,也不符合官府的作风啊。   那只有一种可能了,便是这票当年天子震怒,四方悬赏搜捕的大案,根本有朝廷官员支持。   李蒙把头埋在赵洛懿胸前,这时候他当然不说,要说也等去了床上说。只不过赵洛懿和许老三打了一架,衣襟大敞,结实的肌肉落在李蒙眼里,忍不住就要伸手去捏。   绷带又粗糙,才碰到赵洛懿的胸,就有铁豆立起。   李蒙越是来劲。   赵洛懿眉梢不住跳动,忍无可忍拿住李蒙的手,听他齿缝间一丝抽气,放松了手,将李蒙的手轻按在自己小腹上。   那里紧绷着,伴随不时的收紧和放松,不过片刻,李蒙就满面通红地缩手。   赵洛懿戏谑地笑了起来,笑声低得只有李蒙能听见。   许老三看了过来。   赵洛懿轻轻握住李蒙的手,面无表情地回视过去。   许老三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说:“这位赵大侠,不知如今在哪里落脚?”   “我们游历江湖,居无定所。”李蒙抢在赵洛懿之前回答。   “之前真是冒犯了,待小女归来,我就做主,为你二人取消婚约。”   “……”坐在赵洛懿怀里的李蒙差点被顶得跳起来,脸上仍不动声色,保持微笑:“还要多谢三妹搭救之恩,不过,大叔是否记错了,我与三妹本就没有定下什么婚约。”   许老三脸色一沉。   “那日大叔不是叫晚辈带走三妹与骧贤,每年送他们回来探亲一次,晚辈以为,是雏鸟离巢,大叔想叫两位后辈出去历练一番,长长见识的意思,莫非不是?”李蒙边说边窥许老三的脸色,只觉得喜怒难辨,又道:“此事骧贤小兄弟,与他娘亲当时也在场。大叔可不好坏了三妹名声,晚辈待三妹一如待自家亲妹,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   话里的圈套许老三怎么知道,送走许三妹时,是要引来方大,但也坑了李蒙。现在李蒙手脚还中毒肿得像猪蹄,许老三也是有将许三妹嫁给李蒙之意,没办法,谁叫闺女喜欢。   可如今李蒙显然不能娶妻,赵洛懿也是头猛虎,不好惹。   加上一番话说得许老三也不落面子,就是费了点时辰,许老三才想清。   一霎时黑脸换白脸,倒叫人叹为观止。李蒙不得不感慨,老大不是谁都能当的,像赵洛懿这种没几个表情的旧不行,否则你怎么和人演兄弟情深感激涕零五体投地啊,根本不行。   “小兄弟说得是,是我记差了,赵兄千万别往心里去。”   这厢李蒙还没幸灾乐祸完,屁股就感到一股隐隐作痛,也不知道许老三是真想阴他,还是真不会说话。   李蒙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耷拉着头,看也不敢看赵洛懿一眼。   “不会,误会而已。”赵洛懿将李蒙圈紧了些,不轻不重揉捏他没事的胳膊,“说清楚就好,你这次走丢,有些事也要找个时间说清楚,上回你瞒下不少有趣的事没同为师讲,等安顿下来,一并都讲给我听听。”   千元村众人都没想到他们还是师徒,这关系让许老三更不知道怎么说话了,恰好于老四按刀跨入。   许老三与李蒙同时松了口气。   于老四直接伏到许老三的耳畔说话,许老三脸色变了又变,向外挥手示意于老四再去守着。   “起先与赵兄说的事,要省下一笔车马费了。赵兄你看——”   赵洛懿心不在焉地将李蒙的耳朵捏在手指间把玩,没看许老三那满脸的笑,淡淡道:“什么时候打架都一样,只是我有一事为难。”   “何事?”许老三忙上赶着问。   “饿。”   “……”许老三连忙吩咐底下人去弄些现成的熟食来,再将那些容易煮得烂熟的腌肉、肉干之类取出,又叫几个婆娘去蒸米,他搓着手在堂屋内走来走去,等不到饭来,告罪先行离开。   “他去看于老四了。”李蒙从赵洛懿怀里抬起头。   “发烧了。”赵洛懿手背贴着李蒙的额头。   “方大他们等不及我回去,自己找来了,一定是许三妹愿意带路了。”李蒙感到赵洛懿的手离开额头到了耳朵上,还掐了他一下,李蒙抬头瞪他,想起许三妹又忍不住心虚,赶紧假装没看。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达成,吃宵夜去! ☆、一三五      手下端来饭菜,有两个腰系旧围裙的婶娘进来便拉了许老三手底下的两个人去一边叙话,也都不敢多问。   像是整顿饭菜来的,叫走的男人大概是她们的当家。   “不吃了。”李蒙嘴里的泡全破了,吞咽困难,很不舒服。   “大婶。”   其中一位大婶反复在布裙上擦手,走了过来,她小心翼翼拿眼瞥外来人,又回头看自己当家。   “有没有清粥咸菜?”   大婶没想到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只是想问这个,顿时额上冒汗,回道:“没来得及煮,不过家里还有,要是不嫌弃……”   “还不去取?!”那女人的当家一发话,她便头也不回快步出去。   只见她男人手里一把锄头,撑在面前地上,想必是连像样的兵器也没有。李蒙脑袋转了一圈,堂屋里千元村的男人们,个个阴沉着脸,如临大敌一般。就是他们的头,许老三也是如此,否则不会于老四前脚才出去,后脚就忍不住想过去看看情形。   许老三自己的恩仇,却把安然无恙了十数年的千元村整个都扯了进去。   许老三也去了好半天,李蒙对着曲临寒勾了勾手指。   “师兄,”他压低声音,侧过脸去,说话声压低再压低,确保只有师徒三人能听见,“你去看看外面怎么样了,看看许老三在干什么。”   等曲临寒出去,赵洛懿才问:“哪里不对?”   李蒙眉头略蹙,还不确定,犹豫片刻才说:“千元村这个地方,师父觉得,够隐蔽吗?”   “有心要找,却也不难。”   “要是没有那条通道,从山上下来,你可有办法?”李蒙又问。   “绳索系之,轻功稍微好点,不难。”赵洛懿道,“你想说,许老三带的这个村子,有问题?”   师徒两人嘀咕了半天,已有人在看,李蒙只得正襟危坐起来。恰好粥来了,他先吃了饭,吞咽时口腔内虽痛得苦不堪言,但赵洛懿照顾人生涩的手段,却也让李蒙觉得很有趣。   看上去勺子在赵洛懿的眼睛里,比刀剑要难搞得多。   李蒙不记得,自己生病时全是赵洛懿在侍奉汤药,只不过那时他什么也不记得也不在乎,就算喂到领子上去也没什么,他不知道什么是脏,什么是药渍,只是不舒服了,出疹了,就会乱抓乱叫而已。   看赵洛懿的神情,李蒙知道他在想事,饭吃好了,借着赖在赵洛懿怀里的角度,旁人不易看出他们两个在干什么。   他拉住赵洛懿的一只手,在他手掌心里写字,眼睛却盯着别处,本来是看骧贤那个傻小子,转而对上托勒正以探究的眼神在看自己。李蒙霍然想到,刚才和许老三一番对谈,托勒必定已经猜到骧贤不是李蒙的师弟,得找个借口圆回去,就说当时不知道他的来路。   托勒这个人,喜怒无常,大度起来似乎是北方民族的悍莽本色,但在北上的路上,也因为一点口角和骧贤斗气一连数日不说话。不过有一点,李蒙看得很清楚,他重视骧贤的安危,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只要无害,就可以谋同路。   曲临寒掀开门帘而入,先站在门上看了一圈,叫住一个村民,让他给自己弄点水来喝,才边整理裤带边走到赵洛懿坐的那把椅子后面,从旁边抓来一张脚凳,曲临寒也不嫌委屈,揣着袖子就在那里坐了。   “好像有点不大妙。”曲临寒小声说。   “攻进来了吗?”听李蒙的口气,他早就知道有人围剿。其实李蒙也是猜的,在他的猜测里,在后面放烟的人针对的不是自己一行,只不过是确保地道里没有别人免得遭到暗算。而千元村隐匿此地十数年没有走漏风声,当年那起盗金案也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光是犯下这件案子,至少就要掌握各地金叶收缴的时限,送上中安去的路线和时间,千元村这么多年没有受到官府骚扰。   赵洛懿掌心里,才留了一个字:官。   “除了方大的人,还有别人?”   这话赵洛懿说得不算小声。   顿时堂屋里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但碍于赵洛懿能把许老三打趴下,众人都不敢上来问。   “于四的人守在通道口上,想守株待兔,但我既然出去了,总要探点消息,四处看了看,山上有伏兵,都是穿号衣的。”曲临寒此话一出,千元村村民忍不住了。   “方大是掉钱眼里摔断腿了还是怎样,愿意与朝廷分一杯羹,也不愿意给往日的弟兄留条活路。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对!不能坐以待毙!抄家伙!”有人怒道。   引起一片应和之声。   此时门外来了人,正是许老三,群情激愤,他在外面就听见了,只是装作没听见,肃着脸喝道:“吵什么?”   “头儿!”一名脸孔赤红得发黑的大汉朝前一跪,扯了扯身边的女人,那妇人也就地跪下,“我老邬跟着你不为别的,就为安安生生过日子,有口饭吃。方大带人来,打就是了,还有这位姓赵的兄弟,这位托勒兄弟做帮手,他们都是一顶一的好手。怕就怕,双拳难敌四手。当年弟兄们敢跟着您,就是信这条路走得通,如今和官府杠上,大不了是挪个窝,狡兔三窟,这些年我们也不是全无防备。”大汉满脸横肉抖动,按住他女人的背,“给头儿磕三个头!”   “老邬!”许老三一声喝止,就去扶那女人,“弟媳请起。”   老邬本跪着不肯起来,奈何许老三手上发力,他再跪不住,站起之后,仍不服地想说服许老三现在就打出去。   许老三默默环视一圈,掠过了几个外乡人。   “这些年你们跟着我许老三,吃了不少苦,是我对不住众位弟兄了。”许老三说得十分为难,整个身躯挺直,仍保持着坦荡,“我也知道,方大等人的出走,一直是众位心里的一个死结。实不相瞒,此次是我叫这位李小兄弟,带了小女出去,他身上带着方大他们三个才能认出来的纹银。”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一时间没人再听许老三说话。   “这怎么办?”   “听说方大得了当年桥帮老大李三刀的信任,李三刀死后,桥帮就是他当家做主了。”   “怪不得来了这么多狗崽子!怕什么!我们手里也有刀!豁出一条性命,怕他桥帮作甚!”   也有人疑虑:“这事还是头一次听头儿说。”   “当年方大不是和我们都不和,只是和许老三不和。”   “这次也是瞒着咱们,把桥帮的人引来,官府怎么也翻了脸?老大不是在朝廷有……”   “都闭嘴,蠢货,听头儿的安排!”   “你倒是个没声的炮仗,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个光棍,没有家室可操心,当然是横竖一条命,死就死了。”   正吵得不可开交,霍然一声怒吼。   许老三手中大刀落地,铿锵一声,在地面砸出一个深陷的坑,他拄着长刀,挺直脊梁,垂首中气十足地说:“求诸位再信我许老三一回!不了了同方大这段恩仇,我许老三夜不能寐。十数年来,即使避世在此,枕下也夜夜横刀。这样的日子,我不想过下去了。”   满堂俱是寂静。   此时走出一人来,已然是满头华发,上了年纪的人了。   “放走方大等人,也是我们商议的结果,这个锅,不能叫老三一人来背。”   一时间众人神色莫辨,似乎都想起了往事来。   “众位哥哥。”李蒙从赵洛懿身上挣扎下地来。   “外乡人,咱们村儿的事,还轮不到你来开腔——啊!”说话的人被嗖一声响箭擦过耳朵,血珠滚得肩膀上衣衫迅速湿透。   赵洛懿摊着空空两手,食指有意无意弹动。   捂住耳朵的大汉顿时敢怒不敢言,这样的速度,即使要直取他咽喉,也容不得他多叫一声。   “师父。”李蒙责备地叫赵洛懿。   赵洛懿漫不经心看向别处,道:“你有什么主意,说就是。”   倒是不像千元村的人在商议生死存亡怎么办,反而像是朝堂论辩,而李蒙错觉自己是初出茅庐没人肯听信的小嫩头青,赵洛懿则是站在他身后手握生杀大权的大将军一般,为他保驾护航,谁要不听,提刀就上去剁了做双椒鱼头。   李蒙心里感到好笑,嘴角略略上翘,很快抑下来,沉着道:“对方既然有备而来,想必有交换的条件,不如先听,要是先动手,一则不清楚敌人底细,有个数十人,自然,我们能赢。要是数百人,兴许也能敌上一二手。但要是数千人,恐怕就很不好说了。平白折损了人,还是不妥。能用‘谈判’解决的事,何苦要伤筋动骨。”   “那要是不能谈妥呢?”   “那时再打也不迟。”   问话之人冷笑一声,“失了先机又作何说?”   李蒙稚嫩的脸上含笑,反问道:“这位大哥以为,先机眼下在谁手里?”   没等那人吭声。   李蒙上前一步,他走路一瘸一拐,浑身却散发着一种坦率,正是初生牛犊的坦诚与勇气,让人不得不听他说下去,毕竟千元村众人,多是粗人,依仗的一直是许老三的果敢,眼下连许老三也讲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   “桥帮的码头,我去拜过,如今少说有数千者之众。至于官府,恐怕没有缺人的衙门,只有靠不住的人情。至少我们可以借谈判之机,摸摸底。真要是对方先动手,那便是不谈就打,先谈后打,与不谈就打,各能赌五十。要是不谈,连这五十五十的机会也没有了。”李蒙说完就不再言语。   赵洛懿招手,让李蒙过去,李蒙脚也疼,回去坐好。   上了年纪的老人扶许老三起身。   “那你说怎么办?谁去谈?”说这话时,众人都忍不住去看许老三。   “自然是……”许老三一脸无奈,却也不得不揽下这事。   话头忽然被李蒙截断,他肿得跟萝卜似的手做了个手势,“自然是我去,方大还欠我解药。”   这话比冠冕堂皇“我为你好”的说法,更容易让千元村的人信任。   “李小兄弟……这……”许老三惊疑不定地往赵洛懿脸上瞟,只等他有一丝不悦,就赶紧让李蒙别捣乱了。   谁知赵洛懿什么也没说,只是摸李蒙的脸。   “你们,都怎么说?”许老三又看向众兄弟,再无人反驳,这事就定了下来。   李蒙手不方便,想找个人替他写信,偏偏个个字都难看,许老三嘴巴会说,当了许多年老大,却只局促地说从前帮他写信的就是方大。   赵洛懿的字是不行,他那个锋利的笔刀,岂不是明摆着挑衅,也不会真的照李蒙说的写,有篡改的可能。   最后竟然是骧贤的字写得最好看,也最听话。写好了帖子叫人送出去,许老三紧锣密鼓去安排布防,预备真要是不能扛到好好谈谈就要打,也不至于措手不及。等安排完了,回来想找赵洛懿说两句,让他表个态,保证会全力以赴。   却听村民说赵洛懿已经抱着李蒙走了,要了一所屋舍,还找了两个女人过去帮他们烧水。   于是许老三只好紧赶慢赶又打听着过去,想在战前无论如何要个保证。进了院子,却听见李蒙在里头喘气疾呼。   许老三脸上一阵白一阵青,绕到前屋去,在堂屋里坐了,两个女人都认识他。   许老三心浮气躁一拂袖:“烧水,泡茶!别杵着。”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为三卷能搞定的我还是太天真啦~ 今天有点晚,因为宝宝起得太晚了【 ☆、一三六   少顷,许老三听见动静看去,赵洛懿看见他的一瞬,搭在门帘上的手顿了顿,立即恢复从容地走了出来。   “李小兄弟他?”想不到师徒两个干这等勾当,想必累趴在床上下不来了。心里是这么轻蔑地想,脸上却不敢流露分毫,毕竟还指着赵洛懿帮忙。许老三这人,在中安能混出一席之地,都是托了一身能屈能伸的功夫。说得难听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套他最会。只是多年不曾做低伏小,他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本。   “上完药,睡了。”赵洛懿坐下来,茶上来,他食中二指拈起茶杯,目色沉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于四去和方大接头了,等说定之后,还要请二位,劳心费神。这个……”许老三摸出两枚五十两的银锭,爽爽快快放在桌上,“托兄弟的福,要是能避过此劫,还有重酬。”说着,许老三将银锭推至赵洛懿眼前。   这时,门帘再一打。   才看见人,赵洛懿眉头便拧了起来。   “我睡不着。”李蒙揣了一肚子心事,走到赵洛懿身边坐下。   许老三眉开眼笑:“正想找小兄弟商议,赶巧了。”   赵洛懿不置可否,握住李蒙的手,话不多说,却极有分量。   许老三眉梢抖开略带讨好的笑:“要和方大谈,我们有几个条件。”   “许三叔。”李蒙出声。   “不敢当不敢当,先前是我老许唐突了。”许老三抱拳朝前一推,一面小心窥看赵洛懿脸色,偏偏赵洛懿不苟言笑,看不出什么来,他心里七上八下,担心事不能成。   “我也有隐瞒之责。”李蒙道。   “孤身在外行走,多点警惕总是好的。”许老三收了笑。   李蒙知道他要说正事了,抢在许老三之前问:“晚辈想冒昧问一句,方大他们口中的珑妹,是否就是三妹的亲生母亲?”   许老三脸色一变,良久,齿间挤出来两个字:“是的。”又叹了口气,“是我对她不起,多说也无益处。”   这么一来,李蒙就有了由头扯出下一件事,看许老三又悔又愧的神情,像是对许三妹的娘也是一往情深,只不过人已经死了,时隔十数年,再喜欢上骧贤的娘也无可厚非。人的情感往往如此,念念不忘是一个,身边陪伴的又是另一个。   秦蓁蓁聘聘婷婷的身姿从脑中一闪而过。   “既然现在,我们师徒和千元村牵扯在一起,有些事,希望三叔据实相告。”李蒙清了清嗓子,认真地问:“埋在三妹他娘坟里的是什么无价之宝?”   那一瞬许老三深陷在层层叠叠眼皮之中的眼珠子骤然怒突。   赵洛懿将茶杯握在手里。   许老三恢复了正常,看向赵洛懿,“赵兄不必如此戒备,在您这座大山跟前,我还不敢造次。”他摸了摸脖子,凄凉无比地笑了笑。   “实不相瞒,金叶一案,我许老三还不放在眼里。”他手覆在杯口,任由烫手的热气灼烧在掌心,双目放空,陷在回忆里,半晌才猛然一个抽气,神色如常地回到眼前。   “在朝中,我有一座难以撼动的靠山,这座山,至今未倒。我放出消息,引来方大,是为了了结当年的恩怨。”   李蒙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正如你猜想,为了钱财。”许老三笑了笑,“我们这些江洋大盗,要是有餍足的一日,有了家室,就是断头之日。都是亡命之徒,一旦有妻有子,心中就有畏惧,失手的可能随之增大。当年珑妹有了身孕,我就想金盆洗手。弟兄们当中,也有不少人有此想法,但我的那座靠山,自然不是白靠的。”   “他让你去抢金叶?”李蒙问。   “是。”许老三又摇头,“也不全是。”   李蒙了然地点点头,“金叶是个幌子,你们其实还抢了一件东西,而且那东西比金子值钱得多。当年所有民间的金叶上交之后,半路被劫,分成了三份。你和弟兄们一份,方大三个人占小。大头……恐怕是给了朝中那座靠山。”   许老三脸色已经很不好看。   “所以那件比金子更值钱的东西是什么?即使现在你不说,方大也会说。实不相瞒,水里是桥帮占头,地上还要看十方楼。”   “你们是十方楼的人?”许老三愕然道,转瞬也明白过来,赵洛懿这样的高手,是帮派里最想招揽的,他也不像一般穷得响叮当的散侠,对着百两白银能够无动于衷,与其说是淡泊,不如说是见惯了,看不入眼。   李蒙拈起茶杯,没有答话,只是喝茶。   一念之间,许老三有了判断,语气略带犹豫:“那此事,算十方楼的,还是算私下里……”   “那要看三叔想怎么个算法。”李蒙狡黠地笑了笑,多的不说。就这一句,能让江湖老油条许老三想明白,不好好合作,将来翻脸的,是十方楼。要是好好合作,那就算私下里,自然比给十方楼的酬劳少。在外面跑了这两三年,从前李蒙的老子也常和朝廷里的人打官腔,点到为止这件事,他比赵洛懿要清楚。而有赵洛懿在后面撑着,就算对方江湖地位再高,也要掂量掂量会不会被无声无息抹了脖子。   当然李蒙不想抹许老三的脖子,事情到这份上,他想知道的三件事,渐渐都露出了水面。一是许老三在朝中的靠山,李蒙心里大概已经有了数,最肥最容易产生缺口的,要么是吏部,要么是兵部。前任户部尚书为官清廉满朝皆知,而且十数年前,朝廷穷得快挂空了,不然也不会收缴金叶。十年内一两金兑二十四两银,大秦才经一场战乱,太平时候稍微高一点,朝廷收东西上去,都有一个特色,就是低于市价,加上金叶不是足质,漏下的可不是小数。经官吏层层盘剥,收归国库,还能有赚头。   日常百姓所用,普遍是制钱,就是铜板。   但如果要大量采买矿石、冶炼金属之类,合举国之力,要先有金子,才好向盛产铁石的东夷去买。   之所以想到这个,是因为许老三等人犯的这桩事和朝廷相关,再则,除了东夷流通金子,从北狄、南湄购入的货品,通行白银。   “必须维持与东夷的良好关系,否则军备疲敝,大秦国事堪忧。”这是李蒙小的时候,当时巡查督学到瑞州时,和他父亲说过的话。   当时李蒙就被奶娘带着在不远处玩儿蹴鞠。   谈的不是什么机密之事,只不过是些官场里人人都知道的通行大道。加上李蒙尚小,妇孺不足为虑,也没人留意。   这几日李蒙绞尽脑汁在想千元村的事,才算抓到一点苗头,牵扯出童年记忆来,颇后悔当年没好好跟着父亲多学,那时只想怎么逃课才好。   至于为什么怀疑到吏部而不是兵部,实则大秦多年动荡,吏部尚书三年一换。能打仗的人坐镇兵部是惯例,因此兵部尚书即使空着,也不会随意顶个什么都不懂的文人上去。   又或者没有接触过吏部的人,倒是有蔡荣、陈硕两人,跟自己有点过节。李蒙自然而然就想到这两个人身上去了。   二是许老三老婆坟上埋的东西,估计也是有价无市,说不得还是什么朝廷在找的东西,暂且只作揣测。   三是一场江湖恩怨,怎么会惹来朝廷的人,虽然要打架是大大不妙,但也有一个好处。只要许老三的靠山露了面,就算许老三自己不说,来龙去脉也自可浮出。   “我把眼下江湖群雄、朝廷爪牙,都在遍寻不获的一件东西,放在了珑妹的墓室里。”许老三抹去额上冷汗,讪讪笑道:“这件东西,是我们所有人的保命符,本来是等纸包不住火了,才会取出。我也不想出面了,引来方大,是要借桥帮的手。没想到他连买主也一并带了来,新仇旧恨,恐怕难逃死劫。”   那一瞬李蒙心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想到了。   “是什么?”想到了李蒙却没有说,他盯紧许老三的嘴巴。   “是……”许老三眉心皱了起来。   “头儿!方大说不谈,让你交出东西来!”于四风风火火冲进来。   两个女人手足无措地站在他后面,于裙上反复擦被冷水刺激得通红的手,三双眼睛,无一例外,盯死了许老三。   “他还说什么?”许老三瞥于四一眼,“都这时候了,还不说实话!”   “三妹在他手里,说是,要您现在过去,否则就把姑娘的右手给您送来。”   许老三浑身僵硬,他目光迷蒙,似已经神游天外。   “于老四,你到外面候着,把村子里还能打的青壮年都集合起来,各自备好趁手的兵器,女人做饭。”   “做饭?”于老四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   “晚上整治一顿好的,给大家伙庆功。”李蒙脚上上了药,走起路来,脚底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只想把靴子脱下来扣到于老四脑袋上,免得他婆婆妈妈。   “听他的。”许老三一声喝令。   于老四接令出去找人了,两个大婶被赵洛懿挥退,赵洛懿走到许老三的面前,只见他脸色灰败,似乎此战还没打,就已经预备好了输。   “这么不带种,还要去招惹桥帮。”赵洛懿冷冷道。   许老三摇了摇头,“多年蜗居山中,想不到我许三也成了井底之蛙。方大只得三人,这数十弟兄都跟了我,真要是落败,只有以死谢罪。”   “三叔,不是说你,这是你和方大的恩怨,让三妹作饵,实在不该。”   “只有让三妹去,方大才会相信,真能胁迫我。”许老三一手捂住脸,颓然靠在扶手上,袍子挂在身上,皱巴巴像一大片腌菜。他的手掌顺势在脸上抹了一把,抬起眼睛看赵洛懿。许老三终是犹犹豫豫地问:“有一物,被称作焱钩,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   “凤阳王家庄庄主制的焱钩,朝廷买了一百二十多组,用以对阵北狄骑兵。”李蒙抢白道,“墓室里的该不是机关图之类……”李蒙想到和曲临寒才见面没多久,在曲临寒身上看见的焱钩设计图,说是嫡传弟子身上才能有。王霸只有曲临寒一个传人,曲临寒还没有传人,莫不是留了图纸下来,也可以算作一件无价之宝。被朝廷得了,就可以大量重复生产,要是被敌人得了,这东西就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差不多。”许老三哂笑道,得意中含着一丝浓稠的担忧,“那东西随户部官员秘密被送往中安,凑了巧,被我得了。” ☆、一三七      李蒙换了簇新的一身靛蓝长袍,手脚都上了药,裹上层层绷带,束发于顶,攒了个髻。   纤瘦的一截脖颈从领口伸出来,皮肤泛着一层薄红。赵洛懿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个东西,挂到李蒙的颈子上,红绳下面坠着一个指环,是李蒙他娘给他留的那个。   摸在手里还带着赵洛懿身上的温度,李蒙心头一暖,抬头看赵洛懿一眼。   赵洛懿即刻把头低了下去,李蒙抱着他的脖子,在他颈侧层蹭了蹭脸,才凑过去接了个吻。分开时他有一些微微喘息,胸中烧着一团火。   也许是和赵洛懿在一起之后,两人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漫长的分别,包括在南湄的时候,也是马上就追了过去。而这次在李蒙的脑子里留下太多空白,这些空白在李蒙的感受里,是相当漫长的,因为未知,所以恐惧,带来不踏实的心虚感。   李蒙又一直病着,赶路,生病,到了许老三这里,更没有一刻可以彻底放松下来,甚至李蒙许多时候能感受到自己皮肤下面的血肉在不由自主时时跳动。   李蒙喘息片刻,眼中浮出一层雾蒙蒙的水气。   赵洛懿又低下头去,扳起他的下巴,轻轻亲吻他的嘴唇,顺势握住李蒙的脖子,手从才整理好的衣襟滑了进去。   就在李蒙有点发软要滑到椅子下面去时,赵洛懿握住他的肩,让他站了起来,从身后抱着李蒙。   镜子里李蒙的脸红得不成样子。烧得也太厉害了。李蒙舔了舔被吻得红润的嘴唇,模模糊糊地想。   他看见赵洛懿凑在自己耳畔亲了亲耳廓,一股电流鞭碎他的脊骨。李蒙尴尬地将袍子往外提,赵洛懿就低下头去替他整理,最后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牵起李蒙的手,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许老三早已等在屋前,看见李蒙就笑迎上来。   “方大怎么说?”   村妇们在坝中架起数十口大锅,腊味飘香,引得人食指大动。她们一面挥舞着手中的大勺子,在大锅里搅动,一面偷偷打量这两个外乡人。   “师父!”曲临寒带着两个人过来。   “许大叔,这两位都是我的好友,请您一并也照看着。”李蒙说的是托勒,托勒则理所当然地受了,也不说什么,对许老三点点头。   “你放心。”许老三吩咐人把骧贤跟他娘带过去,骧贤嘴里还一直念叨许三妹,他每多念一声,托勒的脸就多黑一分,直似涂了厚厚一层锅底灰。   “放心,我就是去把她给你带回来。”李蒙郑重其事地拍了拍骧贤的背,让人把他带走。   就在这时,一声巨大的爆炸拔地而起。   烟尘滚滚自东方宛如游龙腾上天空,日头本来西斜,此刻被滚滚浓烟笼罩,仿佛夜晚提前降临。   许老三不由色变,连滚带爬的一个人奔到他面前,抬起脸来,却是正在安排布防的于四。于四不住声咳嗽,半晌才抓着许老三的胳膊,疾言厉色:“桥帮炸了出山的路,他们想从上面下来。”   许老三提起双腿发软的于四,往外走,李蒙等人紧随其后。   隔着相当的距离,许老三抬头东张西望。   漫过眼界的荒草丛生,斜刺刺从陡峭的山壁上生出,叶片枯黄,遍目荒凉。   隐没在草丛后面的,是乌黑冰冷的兵器,士兵没有刻意隐瞒,号衣上的红色布条满怀恶意彰显出来。   “看来是熟人。”一个人影在李蒙清澈的眼底掠过,虽然隔得很远,但他看的很清楚,也很确信,就是他来了。   “东面、南面是朝廷的人。”于四急道,“看来方大已经报官,狗官不值得信任,我早就说过……”   许老三大掌一挥,“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你有退敌之法?”   霎时于四将嘴闭了个紧。   “无妨,于四哥,方大说怎么谈?”   “他们会从上面放下绳梯,在咱们的地方上谈。”一抹狠绝闪过于四带着伤疤的脸,“在咱们的地盘上,再不济还有一个人质。”   “你别忘了,他们手里也有一个人质。”一旁许老三的亲信说。   “他们准备了滚油,看,那些是油桶。”李蒙指给周围站着的人看,另外一边,弓弩手匍匐在地,箭在弦上,“要是我们轻举妄动,现在出去的路被堵死,就是瓮中捉鳖。不想当王八,就好好谈。”   于四脸色铁青。   许老三看了于四一眼。   “知道了。”于四粗犷的声音答。   谁也没想到,会是方大一个人下来,知道是在村子里谈,李蒙稍微安了点心。他不担心真的会自上而下发动总攻,他们是要东西,不是要屠村。于四不知道这个,李蒙却知道得很清楚,何况他看见了一个久违的仇人,印象里还残存被他派人追捕的记忆,虽然很是模糊。   可能是因为当时将赵洛懿给的定情信物交了出去,才会记得那么清楚,是把玉佩交给了蔡荣。赵洛懿的玉佩,是皇家之物,蔡荣必然认识,再派人来追查自己。   当年蔡荣要李家都为他的儿子偿命,李蒙就已经明白,他不会放过自己,人的执念没有那么容易打败。   这次不管是巧合蔡荣也来了,还是他是为杀这世上最后一个被迁怒的李陵的儿子,有赵洛懿在身边,李蒙并不觉得害怕。   想到这里,李蒙侧抬起头。   赵洛懿杵在他的身后,像是有所感应,低下头来看他。   看赵洛懿靠前了一步,李蒙连忙摆手。   室内还有许老三、曲临寒,许老三的四个亲信,帮许老三说话的老头,李蒙可不想现在被赵洛懿亲,太不好意思了。   方大好整以暇地坐下,他一个随从也没带,无视众人的敌意,安然入座。   妇人端茶过来,方大接了,并不喝,只是笑着以盖子撇去浮沫,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隐藏在热腾腾的白雾里。   “想不到,久别重逢,你老兄可是老了很多啊。”方大抬起眼,只看许老三一个人。   “返璞归真,田园之乐,有另一番自在。”许老三道。   方大抬起手,手中抓着茶碗。   “方大!你不要太放肆!”于四提着刀倏然起身,双目怒突。   方大一边眉梢短促地扬起,旋即恢复如常,只是连盖带碗,于一声脆响之中摔了个粉碎。   “滋滋”声响,地面激起一片白沫,迅速翻腾。   “于四!”许老三脸色难看至极,指向门帘,他微有了肚腩的腰身不住震颤,声音也失了平稳:“给我出去!”   “失礼了。”待于四不甘心地走了出去,许老三向方大抱了抱拳。   方大漫不经心摸出一方丝帕,显然是女子所有的东西,他的手指在上面缓慢摩挲,轻慢地擦了一会儿,方大抖开那帕子,重新叠好。   短短片刻,许老三已经变了脸色。   “方帮主,半月不见,不知道三妹情形可还好?”   方大转过头来,佯装疑惑的眼神将李蒙从头打量到脚,猛地一拍后脑勺,“是你啊,侄女婿。”   李蒙笑了笑,也不辩驳。要不是看方大和许老三还没进入正题就要干起来了,他才不惹这身骚。   “别说,许老三,你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得了珑妹。珑妹又给你生了个标致的闺女,还心灵手巧的。”方大将手帕收起。   许老三嘴唇动了动,憋出一句话来:“承你吉言。”   “侄女婿,我看你情形可不大好,要不是你手脚慢,我那侄女也不会关心则乱,带我们找到这里来。”方大看许老三,慵懒道:“老三哥,这个事情也是时候大家平均分配。你放心,兄弟我不会占你半点便宜,也没有那个必要占你的便宜。”   “我早知道你惦记着,是我找你来的。”话说到这个份上,许老三也不再隐瞒,“听说你为了找我过去,很费了一番功夫。既然现在故人重逢,大喜之日,就该先给李小兄弟解了毒,再谈别的。”   “不急,还有好几天才会全身爆血而亡,在那之前吃下解药都行。还是咱们俩的事先了结再说。”   “方帮主说得是,这山里的人现在要出去无门无路,还能不由得帮主说了算?”   听见李蒙说话,方大转过去看他。   “许三叔已命我同方帮主交涉,我代表他的意思,闲话就不要多叙了。”李蒙看向许老三,许老三拱手相让,直接带着千元村的人出去了。   方大对着许老三还有些剑拔弩张的气势,想必旧仇没了,又添新怨。李蒙对这个不感兴趣,等人都出去了,李蒙让赵洛懿去吩咐茶,片刻后,茶上来。   “这次是好茶。”李蒙先喝了一口,打趣道。   方大根本不把李蒙放在眼里,也没了先前的敌意,轻呷了一口,眉心微蹙,接着放平。   “山里是出不了什么好东西。”   “是吗?”李蒙笑道,“我倒是觉得,山里的野趣很有意思。方帮主千不该万不该,把朝廷的人也叫来,您是不是忘了,东西还在许老三的手里,除了他谁也不知道在哪里。”   方大脸色一变。   “您应该已经换了少说百八十种方法,拐弯抹角也好,直截了当也罢,也没能从许三妹那里问出来她娘的坟在哪里罢?”看方大的难看的神色,李蒙知道自己猜对了,又道:“因为这件事,只有许三叔一个人知道,他的保命符,会让别人握着?连亲闺女都不行,何况是背叛过弟兄。”   “我今天来,不是来听这些屁话的。许老三叫你和我谈,是想让我死了心而已吗?我就不信掘地三尺,挖不出珑妹的坟来。”方大咬牙切齿道。   “为什么,千元村避世在此,农耕狩猎,自给自足,还要留一条通道通往外界呢?许三妹这十数年,从来没有离开过千元村,那这条通道,是给谁用的?”李蒙顿了顿,喝了口茶,给方大想清楚的时间,斟酌着差不多了,才直视对方,说:“要是就在千元村里,我相信帮主有掘地三尺的能耐,要是压根不在此地呢?”   方大两枚眼珠顿时乱转起来,半晌,他生硬地挤出话来,“即便找不到,大不了是不要这个钱。”   “你没找到蔡荣之前,这是个好路子,千不该万不该,你找了条吸血蚂蟥。蔡荣为人,无赖泼皮,朝中无人胆敢招惹。他可是睚眦必报的人,当年他的儿子死了,瑞州知府为保城中百姓没给他开门。这个知府,后来升任刑部尚书之位。”看方大脸色一忽儿白一忽儿青,李蒙慢吞吞地问:“摄政王时候那个李陵,什么下场,你不知道吗?”   方大呆若木鸡地坐着。   “要是蔡荣找不到他要的东西,当年做了假的许老三固然可恨,连一个帮派头目都敢驱策起他来了。”李蒙抿着唇笑了笑,后话不便再说,只是垂下了眼皮,当讲完一个笑话。 ☆、一三八      方大站起身,手负在身后,手指不住摩挲。   李蒙好整以暇地看了一眼茶碗,赵洛懿端着喂李蒙喝了两口,自己也渴了,也喝两口。   “那怎么办?”方大这话问得充满犹豫,看李蒙的眼神也充满了不信任,只是迫于蔡荣淫威,不得不有此一问。   “那得请方帮主说几句实话了。”李蒙笑道。   方大坐下,掌中冷汗直冒,眼神游移不定,额上抬头纹如同树纹般深刻起来,显然,他已十分后悔通知了蔡荣。   “你、你问。”方大面如金纸,哆嗦着嘴唇,不看李蒙,只是发愣地盯着地面。   “蔡荣和你谈定的条件是什么?”   方大头部微微颤动,过了会儿,脸上那种空白渐渐消失,眼神也清亮起来,是勉力定了神下来。   “许老三当年打发我们三个,如同打发三条丧家之犬。这些年朝廷对河运的管束愈严,桥帮不过是个瘦死的骆驼,空架子而已,赚不到什么钱。要养上下千余人吃饭,当年我们所得,都给了李帮主,恰好够填补当时桥帮的负债罢了。”方大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望向李蒙,“李帮主对我们有庇护之恩,也是亏他提拔,否则,我做梦也不敢想,这辈子能成为桥帮的人,不仅如此,还坐着这个位子。”去了强撑的春风得意,方大一手支着皱纹遍布的额,“我实在不想,一无所成。”   他深深吸气,沉声道:“桥帮无论如何不能毁在我手里。”   “不错,我与许老三有旧仇,他抢走了珑妹。我曾放话要把珑妹夺回来,但现在珑妹已经去了,说什么都没用了。这些日子许三妹在我那里,没受半点委屈。”提及许三妹,方大笑了笑,“她和她娘一般地不讲道理,莽撞蛮横。当年就是这股劲头,我们这帮子粗人,十个有八个成天眼珠子都黏在她身上,跟着一帮大老爷们儿走南闯北,从不肯让人分担半点。要是谁想帮她搬东西,除非脑袋瓜子不想要了。”   方大看着李蒙的眼神坦坦荡荡:“我只想拿回自己应得的那份报酬。许老三有妻有女,现在又要续弦,我没有妻子,更没有儿女。前半生我掏心掏肺对从前那帮弟兄,后半生——”他长吁一口气,“我不想辜负李三刀的托付。我要让桥帮的兄弟都过上好日子,走出去能挺胸阔步,让江湖女儿能以嫁给桥帮的小伙子为荣。”   说起来,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李蒙是官宦人家的少爷,和自小就受惯了穷的浪子不同。在李蒙看来,烟波江上能在画舫中坐着,有佳人相伴,有美酒入喉,不比喝最差的劣酒少逍遥多少。   精神上的束缚,不因为外物而改变,心胸开阔痛快了,喝什么酒都一样,但在有得选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喝百年女儿红一定要去喝兑了水的烧刀子呢。   方大苦笑着喝干了茶。   “三叔已经和我说了,你们劫走的东西里,有一样宝贝。想必不是那些金叶,何况当年金叶已经分了,估计也都在日常的花用里,跟你带走的那笔一样,已经是江入大海,无迹可寻了。那件东西,你找了个买主,是蔡荣。”   “是,只要许老三交出东西来,后面就不关我的事了。蔡荣是他的关系,当年是托了才是个羽林卫副将的蔡荣,拿到大内的令牌,层层找到地方官员,才办成了这件事。虽然那时蔡荣自己官位不高,但他是近臣,地方岂敢不卖大内的面子。依仗蔡家的势力,他父亲的门生遍布大秦每支军队,这些军人最看重同过袍泽的情分,钱还未必看重。”     李蒙点点头,“那这件东西,是什么?”   方大一咬牙,道:“是凤阳王家庄的宝贝,王霸毕生的心血。”   “百兵谱?”起初李蒙猜的是焱钩图纸,被许老三否了,已经隐约有了想法,这时看方大点头,心里的震动已经大减。   “当年你们没有将这东西上交给蔡荣?”   “大概许老三认为,做了这件事,会被朝廷灭口。”方大喃喃道,“又或许,他也是看中了这是件无价之宝。不仅朝廷在找,连稍有点野心的江湖门派也都在找。传言中得到百兵谱,就可以制出能夺人性命于百里外的神器,谁不想据为己有呢?”   “你就不想。”李蒙道,“你不相信百兵谱有这么神奇。”   方大自嘲地笑了笑,“江湖传闻,多有不实。譬如五十年前说是南山脚下出了个白发魔女,来去无踪,轻功已臻化境。有武痴去南山寻访,才发现其实不过是一只长白毛的猿猴。”   李蒙忍不住也笑了。   “歪门邪道我从来不信,我只信钱。”方大苦笑道,“说吧,许老三要怎么才肯交出东西来。”   “他要的也很简单。”李蒙侧低着头,粗陶碗上有古朴至极的暗纹,“首先,千元村上百条人命,一条也不能少。”   方大皱起眉:“还有呢?”   “其次,最好是能离开这里,找个地方清清白白过日子,不再受人监视。”李蒙又道,“最好能彻底甩开朝廷的官兵。”   “不该找蔡荣来。”方大失魂落魄地坐了会,气得跌足,“不过已经为时晚矣,要怎么做?”   “许三叔。”李蒙高声叫道。   立刻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许老三没有走远,此时方大对着他,脸色已大不相同。   许老三耷拉着头,就他一个人进来,走到方大的面前。   “咚”一声许老三跪了下去,重重磕完两个头,眼眶发红地抬起头来看方大,哽咽道:“是我许老三对不住你,从前横刀夺爱,又想方设法将你排挤出去,逼得你走投无路。弟兄们对你也有很深的误会……”   这时李蒙才回过味来,方大一开始给自己下毒,自然而然以为他是手段卑劣之人,然而这样的手段卑劣之人,在旧事当中,实际是被许老三陷害逼着出走,又失去了心爱之人。难怪只得方大三个人投奔桥帮,分到的钱财想必也不多。加之那些不为人知的细节,才成了死结。   方大眼中带泪,鼻翼翕张,半晌才哽着声道:“罢了,是我们同仇敌忾的时候,再叙这些往事,未免小气。”   “不,是我对不住你。这些年我一直拉不下脸来,更怕你会回来寻仇,私下里抹黑你不少……”许老三深吸一口气,手里一样东西重重掷出,砸在门上发出一声巨响。   外面于四带着一帮弟兄们,数十人走了进来,黑压压一片,齐齐单刀拄地,给方大跪下了。   “希望你……”许老三颤声道,“希望兄弟,既往不咎。”   身后众人皆垂下头,齐齐给方大磕了个头,“对不住了!”     声势直冲云霄。   方大眼圈迅速红了,泪水涌出,将他的脸全都打湿,他费了老大劲,才站起身,紧接着扶住许老三的肩,就在许老三的面前,与之相对而跪。   “老弟……”许老三哽咽道。   “不说了,我方大,能得今日,此生无憾。”   许老三与方大额头相触,很快分开,大喝道:“拿酒来!”   堂屋内数十人分酒时,李蒙示意赵洛懿。   他两个偷偷走出屋,青天白日下,阳光刺目。   李蒙微微睨起眼,只见四面架着的弓|弩还在,他低下头,带着赵洛懿快步走到树下。   “解药还没拿。”赵洛懿出声提醒道。   李蒙猛然一拍脑门,疼得嗷嗷直叫,捧着手掌跳来跳去,嘴里不住嚷:“糟了,我忘了,等他们出来就去要。”   赵洛懿捧着他的手给吹了两口气,李蒙傻乎乎咧着嘴。   “不疼了?”赵洛懿问。   “疼啊!”李蒙答道,“想什么呢!”   赵洛懿笑了起来,去亲李蒙的嘴角。   李蒙一面回应他,一面紧张地到处看,忍不住趁着接吻间隙拿手肘顶开赵洛懿些许,“有个大婶在看。”   “你怕别人看?”赵洛懿亲着李蒙的耳垂问。   “还、还好。”李蒙不是怕,就是觉得脸红,虽然也是有人养娈童,但光天化日之下这么抱着亲热,总让人不好意思。   赵洛懿扯直他的领子,又蹲下去给李蒙整理袍子,也不知道手是有意无意碰到李蒙敏感的地方。   应该是无意,毕竟很快就拿开了,李蒙想他也不至于大胆成这样。   赵洛懿给李蒙收拾整齐了,站起来,低着头看他。   日光穿过头顶密密匝匝的树叶,被分割成光斑,耀在李蒙病弱苍白的脸上。   “我怕别人看,你这个样子,我要一个人看,不给别人看。”赵洛懿展开双臂,将人按在自己怀里。   李蒙连耳廓都红透了,也不敢抬头,还不敢走,得等着这帮草莽叙旧完了,自己要适时地进去,还要商量接下去怎么办,怎么打,怎么死最少的人。   一旦他们成了朝廷追捕的要犯,那无论生死,也都谈不上什么人命贵重了。只要是站到了朝廷的对面,只能讲本事,没法讲人性,在官兵的眼里,杀一个人和宰一头猪,差别不大。 ☆、一三九      不足半刻,有个村民手里抓着锄头,慌不择路跑来,一头撞进堂屋。   “报——老大,上面泼油下来了,打算放火烧山!”   众人惊疑不定地都在看方大。   方大惊出一背冷汗,与许老三相携起身,焦虑地说:“不可能,我还在这里,绝不可能动手。”   “报——”   又一人匆匆跑来,扑通一声跪在许老三的面前禀报:“桥帮和官兵打起来了!”   “怎么回事?”李蒙和赵洛懿走了进来。   “我让他们等我上去,还有三哥也一起。”冷汗从方大额上滚落,沾湿他的睫毛。   “桥帮现在听谁指挥?”   “是我的人。”方大沉吟片刻,“不行,我得马上回去,怕是蔡荣翻脸了。”   “他怎么会翻脸?他还没有拿到真的……”李蒙焦急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的假设一直建立在许老三和方大没人说假话的情况下,蔡荣带着滚油来,其阵势,与其说是想逼许老三出去,不如说想屠村。   “我和你一起去!”许老三拍拍方大的肩,两人快速走出去。   李蒙看不明白了,也只能跟着,赵洛懿三两步走到方大的身边,他握住方大的肩膀,低声与方大说了两句什么。   方大转过脸来满怀歉意地看了李蒙一眼,停下脚步,对李蒙和赵洛懿说:“你们也一起上去。”   “能上去,大家伙为什么不一起上去!”有村民不服气地叫道。   妇人们倚在道旁,焦急地看着这些男人。   “不行,绳梯最多只能容四个人,而且看见是我,桥帮的人会拼命护着,需要有人上去之后再指挥,有序、快速地把你们都接出去。”   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盖过了方大说的话。   “给我闭了。”许老三一声断喝,他厉色环视一圈,急促地说:“上面都是官兵,冒昧上去只不过是送死。”   就在许老三转过头去找之前帮他说话的老头时,李蒙也看见了,那个眼神像是有什么只有两人知道的秘密。   许老三回头之前,李蒙连忙撇开眼,应和道:“贸然上去,要是官兵发现情势不对,点火的话,人在半空,不死也伤。各位稍安勿躁,听从指挥。左不过是一条命,这么多人一起,也不怕黄泉寂寞。”   本都是把头拴在腰上讨生活的亡命之徒,当年犯下的事,历经十数年,仍旧悬在这些人的头顶,就像一把利剑,随时可以夺取人命。   有人摇头叹气:“也只好如此了。”   “我许老三绝对不会独善其身,该是我三爷出马的时候了。”许老三的目光在人群里捕捉到一个人。   一身紫色长裙曳地的妇人款款而来,她捧起许老三的脸,手指摩挲起他粗糙的面颊,比划几个手势。   许老三低头抵住妇人的额头,片刻后,他直起脖子,望向黑压压的人群,口中一声呼喝。   “都听老卢的,他会带你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老卢华发在日光中愈发雪白,他郑重地抱拳答应,喊了声:“大伙跟我来。”便引着村民们撤退。   说是绳梯,要上四个人也很玄乎。   李蒙不方便抱着赵洛懿,由他把自己搂着,另一只手攀着绳梯,借助陡壁向上爬。   李蒙突然发出一声笑。   赵洛懿低头看他,亲了亲他的额头,不大高兴地说:“上去就叫他们给你解毒,还在发烧。”   李蒙咳嗽了两声,肿得不成样子的胳膊夹着赵洛懿的脖子,不敢太用劲,免得把他师父勒死。   “没事,我都不觉得。我说。”   赵洛懿把绳子绕了几圈在自己腰上,李蒙抱着他,像两只猴子一样就停在半空里,挂着闲聊。   “像不像你带我离开中安那天晚上。你就这么,像夹着个小孩,也不许我说话,也不问我意见,就让人叫你师父。”李蒙眼带揶揄,斜乜他,胖手指在赵洛懿腮帮上戳了两下,“你说你是不是,太霸道了点。”   “一个小屁孩。”赵洛懿笑着说。   言下之意,小屁孩不需要有意见。   李蒙也笑了。   那时候他很小,赵洛懿却已经在刀口上舔生活了十数年,能叩开这个冷心冷性的人的心,李蒙依然觉得很不可思议。   赵洛懿神情十分柔软,爱惜地亲了亲李蒙的发顶,“以前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李蒙嗯了一声,靠在赵洛懿的胸膛前,听见的心跳声沉稳踏实,现在在数米的半空里,他一点也不害怕。   “现在知道了?”李蒙尾音上扬地问。   “以后你想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李蒙低着头,半晌没有动静。   赵洛懿脸色一沉,搂得李蒙身体一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两个人挨得极近,毫无间隙。   “蒙儿?”赵洛懿一出声,就被蹿起来的李蒙猛地一口咬住了唇,赵洛懿被撞得侧身在崖壁上结实地蹭了一下,他分开脚,一足踏上崖壁。   李蒙彻底悬空,总感觉自己要掉下去,惊喘一声,手足并用地缠在赵洛懿身上。彼此的反应,对方最清楚不过。赵洛懿身体微倾侧过去,一条腿屈起,借助崖壁,让李蒙坐在自己的腿上。   李蒙早已经眼圈通红,要哭不哭。   赵洛懿什么也不再说,看了他一会儿,渐渐靠近李蒙的脸,咫尺之间,他停顿下来,摸李蒙的脸,摸到他的下巴湿漉漉的。   “口水!”李蒙一巴掌拍开赵洛懿的手,“闭上眼睛!”他的语气很凶,近乎于不能拒绝的命令。   赵洛懿嘴角微翘。   紧接着李蒙吻了上去,不顾一切地抱着赵洛懿发力地亲。   头顶数不清的官兵和桥帮弟兄看着这一幕。   李蒙脸孔通红,强撑着没有闭上眼睛,胸中有一股难言的情愫,几乎涨破整个胸腔。   “我爱你。”分开时,李蒙小声地说,侧脸挨着赵洛懿的脸蹭来蹭去,直似讨奶吃的小崽子。   赵洛懿硬朗英挺的面容笑得心无芥蒂。   “知道。”   李蒙忍不住在他屁股上捏了一把,拍了拍赵洛懿的胸膛,“你知道个屁,再不上去他们要往下丢火把了。”   “谁敢?”   “师父你没听过FFF团?”   赵洛懿眉毛皱了皱,摇摇头,不过不再废话,单手抱紧李蒙,施展轻功借力扶摇直上,几个腾蹿就上去了。   上去一看,蔡荣脸都青了。   “你们开始了吗?”李蒙下地,他抬起手,赵洛懿替他拍干净袍子,顺手把自己也拍干净。   “对,开始了吗?”赵洛懿冷冷的眼神看着蔡荣。   蔡荣脸上横肉抖动,“你们可以再多耽搁一些时候,怎么不在青天白日之下行苟且之事,说不得这辈子就这一次抵死交欢,地方也够刺激。”   “不习惯让狗看。”赵洛懿说。   “你……”蔡荣几乎咬断压根,手指在空中晃了两下,不甘地拂袖,怒而转向方大,拖着方大走到一旁去低声说话。   在场除了李蒙听不清,许老三神色剧变,上前一撩袍襟,向着蔡荣跪地磕头,“蔡将军,剩下的半本书我可以拿出来,弟兄们当年都曾为大人效力……”   “许三!你放肆!”蔡荣怒喝道,“你好大的狗胆,你干的事,够本将军腰斩你十七八次的,此事没得商量!”   方大怜悯地看了许老三一眼。   “方大!”许老三绝望地抓住方大的袍摆。   “我尽力了。”方大喉头哽咽,话声模糊,甩开许老三的手,大步跨至崖边。   方圆数十里崖壁上皆是官兵,随着一声炮响,士兵砍开油桶,挨着山壁滚下。   “他们说的什么?”李蒙大感震惊。   “放火烧了千元村。”赵洛懿看着李蒙,“下去吗?”   “想下去?没那么容易!把这两个反贼给本将军拿下!”蔡荣一声暴喝。   十数名士兵围上来。   “杀吗?”赵洛懿侧头问李蒙。   “不,不要动手。”李蒙心乱如麻,手一抬,指向方大,“抢了他的信号炮!”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方大点炮的手被飞来一块石子打得发麻。   “没用的东西!点火!”蔡荣虎啸一般的一声怒吼。   官兵纷纷举起火把。   “你想现在死,还是晚一点死?”一声冰凉彻骨的问话让蔡将军紧接着咆哮了第二声,“别,别,别点火!!!都给我熄火!!!!!”   蔡将军完全没料到,上次被围攻时要靠着霍连云才侥幸脱险的赵洛懿,怎么忽然轻功如同鬼影一般神速。   “你,你放下刀,有话好说。”蔡荣这辈子没这么近体会过死亡,声音不住发颤,是真怕了。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上次我差点被你杀了,现在却要将你杀了?”   蔡荣浑身发抖,赵洛懿低沉的声音如同丧钟。   “你们朝廷人,拿着俸禄,自己没用,想让江湖人为你们卖命,凭什么?”赵洛懿声音没有起伏,不怒却叫人愈发胆寒,“不踏踏实实习武,却到处找一本传闻中的机关图,这样就能打胜仗,你说,王霸自己为什么不抢龙椅来坐?”   蔡荣硬逼得自己梗起脖子,“是圣上要找此书……”   “找书归找书,草菅人命是朝廷命官当为之事?”   “……”蔡荣杀过不少人,实则已经对杀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此时不得不服软,“你说,要本将军怎么做?”   “让你的人,桥帮的人,都滚。”   “好好好,滚滚滚,立刻就滚。”蔡荣出离愤怒而又小心翼翼转过脸去吼他的副将,“没听见好汉说的话啊?叫人传令!”   “等一下。”   听见李蒙的声音,蔡荣心里一咯噔,只抱了一丝侥幸,希望李蒙不知道自己追着他不放的原因,更不要知道当年李家灭门是自己的手笔。蔡荣眼珠子骨碌一转。   对了,那晚李蒙不在破庙。   李蒙走到蔡荣面前,眼前的仇人,以人生中最狼狈的姿态,双腿竟不住在发抖。   指挥千军万马时的蔡将军从不畏惧死亡,因为冲锋陷阵轮不到他,他坐镇中军多年,即便被敌军拿下,也是用来谈判的条件。   但当脖子被冰冷的刀子架住时,蔡荣忽然意识到,和江湖人是不能讲道理的,他们讲的就不是官场那一套。   “等一下,我找个东西。”李蒙说着就去摸蔡荣的身。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的宝宝迫不及待想让你们看到这章! ☆、一四〇      从蔡荣身上摸出来的个卍字福寿玉佩碧莹莹散发出柔润的光泽,李蒙嘴角一翘,小心把它收起来。   “可以滚了。”   蔡荣:“……”   只听蔡荣一声令下,他的四个副将纷纷上马传令。   方大则叫桥帮的人都后退。   方大吩咐完走过来,朝赵洛懿抱拳,道:“事已至此,还是要先下去,现在到处都是火油,一不小心还是很危险。”他的眼神从众人身上扫过,最后停在许老三的身上,“三哥,你看,谁下去弟兄们会放心跟上来?”   这个人选不作他想,许老三当即答应,亲自下去。   “方大,解药。”赵洛懿冷冷道。   “是是,解药,我都忘了。”方大找来手下,片刻后,解药拿来。   李蒙看了一眼药丸子。   赵洛懿也看了一眼,下巴微扬,“你先吃一丸。”   方大讪讪一笑,“赵大侠这是不信我,”不过仍然把药喂到嘴边,一伸脖子吃了。   “蒙儿。”赵洛懿道。   李蒙这才吃了解药。   “三妹人呢?”上来以后李蒙一直没看到许三妹的踪影。   “这里刀光剑影的,怎么好让她出来站着。”方大笑了起来,“方才叫骂都是瞎说的,我让她在后面待着。放心,有桥帮的弟兄守着,不会有事。”方大转而朝赵洛懿道:“既然蔡将军已经下令撤退,赵大侠不妨放人,毕竟将军是朝廷命官。”   方大语气已是有些重了。   赵洛懿嗯了一声,紧贴着蔡荣脖子皮肤的刀锋却一点没移开,他看了一眼方大,“山坡上都是油,这狗官得和我们一起下去。”   方大脸上的那点和颜悦色彻底消失,眼神略透出阴鸷,“赵大侠真要这么做?”   “狗官。”   蔡荣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叫自己,是脖子上出现了细细一道血口,那股慢条斯理渗入皮肤的刺痛才令他清醒。   “是,是,在,不就是跟着下去。”蔡荣峻声道:“其他人先撤,不用管本将军。”   方大往前一步,被赵洛懿看了一眼,不得不站住。   “你。”赵洛懿看向方大,“也一起。”   方大眉毛一拧,身边桥帮的弟兄正欲发作。   “我徒弟刚吃了解药,还不知道能不能解毒。”赵洛懿下巴向蔡荣点了点,“他和我们一路,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方大皮笑肉不笑道:“赵大侠这么说了,在下却之不恭。”   “帮主!”   方大竖起一只手掌,“不必多言,这位赵大侠乃是光明磊落之人,我们桥帮也是正派。”他扯直衣领,抖抖衣襟,笑道:“那就这么办吧,三哥,你先?”   许老三愁眉不展,隐有些担忧,显然赵洛懿在针对方大,却不知是为何,难不成护短护到这份上,还在记恨方大下毒?也不太对,真要是对方大有不满,在山下时却又没有。   “等一下。”李蒙出声阻止。   方大顿时脸色阴沉下来:“怎么?二位要真信不过在下,我便第一个下。”   方大不过随口一说,不想李蒙立刻点头:“那方帮主先下,方才晚辈还在想,怎么下去得方便,小辈这伤不是时候。”   李蒙的伤是方大逼他喝的毒酒作为要挟,旧事重提,难免心虚,只得撇撇嘴:“那蔡将军又怎么说?”   “蔡将军……”   听见李蒙声音停顿,蔡荣感觉十分不妙,连忙大叫起来:“我有什么怎么说的?本将军没意见,全听少侠一句话。”   “师父,不如让方帮主带着蔡将军下去……”   “好啊好啊,就这么办。”蔡荣话音未落,只听李蒙又道,“点他的穴道,省事一些。”   “……”蔡荣张嘴要骂,就被点了个正着。   于是方大最先下,怀里抱着蔡荣,蔡荣一身铁甲,方大又不愿意显得自己力气不济,饶是脸色不好看,也只有照办。   许老三随在其后。   赵洛懿仍然像上来时一样,抱着李蒙下。   山坳里一个人也没有,许老三走在最前面,边走边说:“方才想着可能会发生争执,万一起火,就叫卢老哥先带兄弟们去藏好。”   “山里还有地方能躲?”方大问。   许老三狡黠地一笑,对方大已是换了脸色,似笑非笑的神情:“狡兔三窟,这还是当年你常和我说的,怎么忘了?”   李蒙四下张望,沿路走来,一个人也没有,撤得很干净。百来号人能躲在哪里,还不怕火烧。   “大敌当前,还有心情吃饭,许老三,你这泰山崩于前仍不改色的架势,这么多年也没变。”刚解开哑穴不久的蔡荣,说起话来声音粗噶像只公鸭,他的话听上去有一丝感慨。   “这可不是我的主意。年纪大了,比从前怕事,本来想江湖事江湖了,不想你也来了。”现在蔡荣下来,身后没有千军万马,许老三也不再那样怕他。   “是这小子的主意?”蔡荣被赵洛懿冷飕飕看了一眼,立刻改口道:“这位少侠倒是气度不凡。”   “……”李蒙从第一次见蔡荣,他就是一副飞扬跋扈的做派,眼下这姿态,要么是惺惺作态,要么真是能屈能伸,成大事者。   “赵大侠能解开我的上半身了罢,这下面,没绳梯,我也上不去。要上去,手脚也不可能比你们三个都快,我不会冒险。这么点着,不舒服,待会儿见了村里人,也没脸,他们要扔我臭鸡蛋,总也给我个躲的机会罢?”蔡荣同赵洛懿打商量。   赵洛懿看了李蒙一眼。   蔡荣一双虎目盈盈有泪,望向李蒙。   “……”李蒙感觉此前喝的茶似乎要从胃里翻腾上来了,难受地捂了把胸,“解开吧,反正他也跑不掉。”   蔡荣禁不住喜上眉梢。   “跑的话抓回来打断腿就是,不必给我面子。”   “……”蔡荣头埋到僵硬的胸前,暗想:不愧是李陵的种。   最后许老三停在自己房舍前,屋檐下一对白纸灯笼,上书两个“许”字。   “三叔?”   “就在这里。”许老三推开门,门扉发出一声吱嘎。   原来许老三的院子里,有一口井,人得坐在水桶里放下去,那只桶比寻常水桶大了足足三圈。   “头儿?”于四警惕的声音从井底传出。   “是我。”许老三先上去,绳子可以自己控制,桶上有一个巧妙的转轴用来放绳子。   蔡荣才转过脸去,还没来得及探看逃跑的机会,就又被赵洛懿点了穴。   方大随在许老三后面,之后是蔡荣,蔡荣是被李蒙他们在上面转动另外一个转轴放下去的,之后是李蒙,赵洛懿在上面转,放他下去。   “就是这个狗官,杀了他!”一人手里柴刀举到一半,当一声激出的火花将昏暗的井底照亮了一瞬。   “且慢。”赵洛懿随在李蒙身后走上去。   李蒙向众人拱手:“这位大人在朝中颇有地位,现在杀了他,不利于大家逃命。”   蔡荣不停眨眼,又不停看赵洛懿。   赵洛懿则压根不理,放开蔡荣,又有一番麻烦,到时候一个弄巧成拙,他还想快点离开这个村子,带着徒弟一路干到下一站,自从李蒙病后,这段日子对赵洛懿而言,积攒了太多疲惫。   李蒙脖子被赵洛懿手掌捏着,他没当回事,朝赵洛懿道:“解开他的哑穴,大家好好谈一谈,看看怎么离开。”   “先揍个半死不活,咱们说什么他也得答应!”于四那个莽夫挥舞起手里的铁锤叫道。   “你从哪里找来的锤子……”李蒙哭笑不得,示意赵洛懿护住蔡荣,“三叔,您说个话。”   “我们手里只有他一个,现在还不好说上面的情形。”此时蔡荣已经能说话了,许老三转过脸去,问他:“冒昧问一句,除了我们,朝廷可还派了别的人来?”   蔡荣揉脖子咳嗽两声:“这样的好事,我当然想独占功劳,本来是不告诉别人的,但朝里有一个人,耳目众多。肃临阁你们没听过,这位十方楼楼主却熟得很。”   地下稍微有一点声音,都能扩得很远。   一时间窃窃私语声纷纷冒出。   “都先闭了!”许老三不失威严地低吼,千元村村民很快安静下来。   “那他也找来了?”许老三直勾勾看定蔡荣。   蔡荣身上还不能动,紧绷的唇纹深刻,他说:“这个人,我既视为出生入死的兄弟,又视为争权夺利路上的仇敌,他熟悉我的行动,和我熟悉他的行动一样。说不好是否在赶来的路上。不过,许老三,我有个话说了你别不当回事。”   “十数年前,第一次见你,我就没敢不把你当回事。”许老三深谙蔡荣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自认除了当年盗金的事对他有所欺瞒,从未做过什么能惹火蔡荣的人。为了让其他人听明白,许老三又道:“如果不是托蔡将军的福,我们也不能清清静静在这山中避世十数年之久,当年的缉捕令,是蔡将军帮忙,找旁人顶了罪。”   离许老三近一些的几个村民看上去没什么反应,想必他们知道一些,其余人却是变了脸色。   李蒙抓了抓赵洛懿的手。   赵洛懿看了他一眼,手掌托着他的脖子,掌心粗糙温暖,李蒙一时间简直想钻到他怀里去,懒得管这些弯弯道道的事。   同样是江湖人,李蒙不得不庆幸,他遇上的是没什么所图的赵洛懿。他多年孤独,没有亲情牵绊,没有值得信任依靠的朋友,才让自己轻而易举在无意之间占了赵洛懿世界里最重要的位置。   “那个人是谁?”许老三峻声向蔡荣问,他头略略低着,以示请教。   “是与我同年保护圣上重回中安的陈硕,要是我没料错,他已在马不停蹄赶来的路上。”蔡荣这一句轻描淡写,眼角余光瞥向方大。   方大脸色低沉到极点。   “恕我直言。”蔡荣身体虽不能动,这一声却沉稳如同虎啸,震动在场每个人的心肺。   “你们当年误盗走的东西,对江湖人而言,甚至对朝廷而言,都不像传说中那样有用,我愿意用一万两黄金买这本残卷。”   那数字简直振聋发聩。   连李蒙都忍不住想要抢钱了。   赵洛懿凑在他耳畔说:“我去抢。”   “……”李蒙就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记,又抱着他的脑门狠狠亲了一口。那意思很明显,眼下这情势,必定是听者有份,有得赚。   但抢钱不行,李蒙捏着他的手狠摇。   赵洛懿轻轻恰好握住他的手。   李蒙手也还有点痛,也没空再和他闹着玩,他也想看看大家抢破头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才踮起脚,就听许老三说:“两万。”   “……”李蒙正在腹诽真不怕狮子大开口,这时蔡荣眼皮也不眨地答应了。   李蒙心里排着队的有限的粗口跑过去,想到那天蔡荣在自家外面的古董一条街上买东西,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想必这些年没少敛财。但一个武将,不该有这么多钱,是皇帝拿了钱给他办这件事?   那也不会,这件事皇帝是交给霍连云在办,曾经在闲人居还亲开尊口过问过。   “那就一手交货,一手交钱,我放人。要快,否则陈硕赶来,就不好说了。”蔡荣道,他看了一眼旁边脸色沉郁的方大,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有劳方帮主,我也不是卸磨杀驴的主,这次一样,方帮主也有得分。”   方大猛然暴起,一把贴身软剑自他腰中抽出,甩了出来。   赵洛懿抓住蔡荣的肩就把他推得滚出去,压向人群。   李蒙连忙抓着离得最近的许老三后退,大叫道:“托勒!”   人群里跃出一人,护住他们两个。 作者有话要说:  带别的稿子,今天写了一万三,简直累劈叉。 昨天没有加更,回家去了,打脸啪啪的,不要打我脸【 ☆、一四一   方大就地一滚,从人群中抓住向后仰面倒去的蔡荣。   侧旁嗖嗖两声飞来的石子令方大眼中精光大盛,口中发出一声怒喝,一手拽着蔡荣衣领,整个身体向后平出躲避。   电光火石之间。   蔡荣已感到麻痹的腿抵在方大两腿之间,膝盖弯折,双手抓住方大的胳膊,将人提起,又以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上去。   “啊……”方大一声痛呼。   两人四条胳膊缠在一起,瞬息之间,方大已骑在蔡荣身上,蔡荣上身抬起,迎头挨了方大脑门一记痛击。   蔡荣后脑勺撞在地上,有如一口洪钟在他颅内敲响,震天声响令他眼冒金星,他眼皮一下一下撑开,茫然四顾,力竭一般地躺在地上不动了。   方大激剧喘气,肺部的痛楚嘶吼着要冲出,肋下剧痛不已。蔡荣本来是不能动的,不想赵洛懿一次弹出的石子不成,第二次弹出的石子打开他穴道,才有了这出其不意的一击。   不过——   方大侧身,舌尖紧紧抵住牙关,从齿缝间狠狠吐出一口血,他缓慢地抬起了头。   鼻青脸肿的方大,傲然直视赵洛懿,阴鸷的目光绕过他,回到自己的宿敌脸上。   许老三被托勒护在后面,身边站着李蒙。   “方大,你要做什么!”许老三才往前走了半步,又被托勒拖回身后。   “……”他看了一眼托勒,被五大三粗的身材唬得一愣。   “便宜都让你们占尽了,岂不是和十多年前一样,我如今是桥帮帮主,不是个要饭的!”方大气息不稳,疼得嘴角抽搐,一丝血沿着下巴蜿蜒而下,滴落在前襟。   “你不是说,既往不咎吗?”许老三质问道。   方大仰天狂笑,很快恢复平静,一手捂住肋下,显是伤得不轻。   “不这么说,你岂会跟着我一块儿上去?差一点,就差一点……”方大恨得牙痒,切齿道:“若不是这狗官摇摆不定,你以为自己还有机会活到现在?”   “还有你们。”方大一字一顿道,眼光徐徐从昔日的兄弟脸上身上扫过,他望了望头顶那方透过井口漏下的天空,“大家今天,同归于尽罢。”   许老三的眉峰急促地抖动了一下:“方大!是好汉就冲着我一个人来!”   “好汉?”仿佛听了极其荒谬的笑话,方大笑得嗓子都发涩,“别遮遮掩掩了,你从背后捅过我,我也曾经背叛你。百兵谱根本不在这里,竟然连十方楼楼主也搅合进来,给你陪葬,你好大福气呀!”   刺啦一声,方大手分开衣襟,腰上赫然缠着一圈炸药。   “……”李蒙悄无声息朝人群后面躲,他找到了骧贤,骧贤和他的母亲在一起。   温婉的妇人看见是李蒙,紧张紧绷的肩膀略耷下来,鼓励地看着他。   李蒙指了指自己的嘴,摇摇手,又指了指骧贤。   “我……”骧贤话没说完,嘴就被李蒙一把按住,把他带到一旁。   角落里散落着一些炊具,甚至还储备了干粮,但看得出是死路,要出去只有井口一条通道。   李蒙拿了只木桶。   “要做什么?”骧贤眼睛鼓鼓的,好奇地看李蒙动作,只见他二话不说开始解裤腰带,顺便留意那边人群的动静。   他两个个子都不高,李蒙小心地往桶里撒尿,示意骧贤也来。   骧贤了悟地睁大了眼睛,乐颠颠也扯开裤子。   骧贤的娘:“……”她侧脸微微发红,不再回头去看那两个孩子在做什么,只是下意识朝侧旁迈出一步,遮住李蒙和骧贤。   “想不到你始终放不下,刚才在上面,你是想要我的命呐?”许老三痛心疾首地摇头。   “这十多年,我没有一刻不想生啖你的肉,喝你的血。当年在南洲,我们刚刚结拜,你许诺的什么?你抢走珑妹,我的兄弟都让你吆喝去用,为你卖命,想不到你是朝廷的走狗。我早该想到,要不是跟了蔡荣这样的主子,你怎么会变得两面三刀。”方大冷笑一声,“现在你的靠山倒了,识相的把东西交出来。”   许老三镇定下来,想了想,沉吟片刻,方道:“如此一来,你就放过千元村的兄弟?”   “自然,他们也曾是我的兄弟。”   “……”许老三嘴皮颤抖,似乎还有话要问。   “你想问你的下场罢?”方大仰起脖子,笑了两声,那笑声阴冷无比,他脸上早已懒得粉饰半点伪善的笑容,满面阴冷,眉毛一扬,“听说你找我了解这一切,是为了续弦,好继续过不必提心吊胆的安稳日子。”   一时间村民都去看骧贤的母亲。   没人留意到李蒙捧着个木桶,绕着人群边缘,又挤回了前线,不过不冒头,他就躲在第二排里。   赵洛懿看见他,眼神不露痕迹地滑到一旁,看什么看得入神了似的,就盯着那堵石壁。   “十数年相思,珑妹已亡故这许多年,你要再娶,本无什么不应当。”方大温和的语气陡然一转,声量提高一个八度,“但当年是因为你痴心不渝,生死相随的誓言才打动了她。我不过是说了一句实话,我方大是真小人,珑妹死了,我必不会追随。男儿立于天地,有比儿女私情更重要的事要做。是以她问我时,我如实相告。”   许老三脸色变得很是难看,胸口激剧起伏,似乎有些喘不过气。   骧贤的母亲素手交叠,像是一幅出尘绝美的画像,玉立在远处。   许老三看了她一眼,视线还未及收回,听见方大的声音在问:“你还记得,对珑妹说了什么?”   许老三仿佛做出了决定,他转过来坦然注视方大,答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三哥竭尽所能,即使要豁出性命,也护你周全。因为你的命,比我重得多。”   “江湖险恶,要是有一日,珑妹先行。”   这一句语气婉转,连充满怨恨的方大也放缓了声调。   李蒙看出来,他是在模仿许三妹的娘说这一句。   “三哥不会让你孤单,处理好牵挂,便随你而去。”   “别……”方大眼眶微微发红,整个身躯略有颤抖,他的目光仿佛穿破这个幽暗的地窖,回到当年,“她当时,捂住你的嘴,不让你再说。然后她看了我一眼,向我行礼道谢,便义无反顾随你而去。”   方大眼中充血,隐含泪光,对许老三怒目而视,斥责道:“如今你居然要续弦,从许三妹嘴里听到这个消息,我才知道,多年未了你也不着急的恩仇,怎么这时候你会主动来找我。还不惜以珑妹的女儿作饵,你以为我会伤害她的女儿?我没有你这么无耻。”   许老三长长叹出一口气,周遭人不可思议的目光已经不让他感到耻辱。   “当年珑妹留下一个女儿,那是她的牵挂,也是我的牵挂,我自然要抚养她长大成人。这么多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那时珑妹难产,最后抓住我的手,想说的话究竟是什么。她还没能说出来,就已经走了,却始终没有闭上眼睛。”   方大冷笑一声:“她就是知道你不会践诺,才死不瞑目!珑妹比我们都看得清,可惜情字误人。”   “不,她是害怕。”许老三失神地想着往事,良久,刚张开嘴。   “等一下。”赵洛懿沉稳的声音刚一出。   方大即刻被“死过去”的蔡荣掀翻。   “许老三!”方大倒在地上挣扎,还在叫许老三的名字,“你们他妈的商量好骗我!”   “……”无辜的许老三被身后一股猛力撞开。   紧接着兜头一盆没凉透的液体,从蔡荣头上浇到方大身上,方大两个手被蔡荣死死按着动弹不已,蔡荣要是放手就会立刻被方大这个不要命的掀翻,鼻子里闻到奇怪的气味,也不敢轻举妄动。   “……”方大气得浑身发抖。   许老三走前去看,看到方大身上的炸药打湿透了,松了口气,和颜悦色转过身来朝众人道:“没事了。”   “……放你娘的狗臭屁!我告诉你许老三,你摊上大事了!今天老子非恁死你不可!”随之方大一条腿猛地发力,还没踹到蔡荣的后脑勺,蔡荣快反应地向后一坐。   李蒙简直有点没眼看了,一个征伐沙场多年的将军,一个江湖大帮的帮主,打架打得满身尿,还像孩子一样意欲互殴。   赵洛懿走出来打圆场:“没事了,上去吗?”   “你们上去啊!上去我马上下令点火!”   蔡荣怒不可遏:“你当我的兵都是白吃干饭的吗!给我闭了!蠢货!”   “蔡将军!我们才是一起的!”方大忍不住大叫道。   蔡荣眉峰拧起,想了一会儿,破口大骂:“滚蛋!只有陈硕和我一伙的!”   “陈硕来了就不好办了,得尽快离开。”李蒙走去提醒许老三。   许老三也浑身一激灵,拱手道:“一本烂账,让你们看笑话了,作为报答,待危机过去,我许老三定有重谢。”他一副看淡了的模样。   李蒙知道,是和许三妹的娘那些往事触动了他心里隐秘的过去,每个人都有一段想忘又忘不掉的回忆,回忆固然珍贵,却不得不被时间推着朝前走去。   这也是一种无奈。   李蒙打哈哈笑道:“三叔太客气,这里有别的出去的密道吗?”   方才李蒙看了一圈,认为只有从上面出去,但如果从上面出去,仍然是受制于人,只要从山上点火,眼前混乱的赢面就会化为乌有。   “有。”说话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老卢咳嗽着拄着杖往南面兑的干粮走,他毫不顾惜地戳破麻袋,稻米从中如同雪白的泉水涌出。   拐杖挑出一个个空瘪的麻袋,到第十个,才看见后面掩埋的是一个灶台,灶台侧上方,同样被麻袋堆得密不透风的墙体上,一块很深的黑色。   老卢点燃一支烛,靠近墙,照出来一个洞。   “这里是为了以防万一备下的藏身之所,这是烟道,从这里可以爬出去。”   李蒙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是叹为观止了,又觉有些难言的悲哀,这些人当年也曾经过过逍遥自在的日子,最后虽然有了钱,却也不得不躲躲藏藏,不敢出山,为了逃生,准备这许多隐秘的通道。也许这十多年,千元村的人从未有一刻真的自由过。   “等等。”蔡荣的声音响起,他提着方大起身,像喝醉酒一般,脚步虚浮地走来。   许老三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许三,便宜不能让你一个人占尽了。只要还在大秦,那东西你带着,还是一句话,没有用。就算你带去别的国度,为了一本自己不能用的破东西,悬心一辈子,有什么好?”蔡荣近乎和颜悦色地劝道。   许老三却揣起袖子,正色道:“将军,这回你猜错了。东西小人不会要,方才已许给赵大侠作为谢礼,将军要,就不该再找小人了。”   蔡荣一脸难言的复杂表情。   “哈哈哈哈。”方大眼珠转了转,忍不住放声大笑。   李蒙却变了脸色,“这个我们不要。”   “对,不要。”赵洛懿揽着李蒙的肩头。   轮到许老三一脸难看,待要说什么时,人群中有人忽然颜色大变,趴到地上去。   蔡荣一愕,旋即一笑:“许三,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兜了这么大个圈子,朝廷的东西,给你做了这么些年保命符,做人,不可太贪。”   “头儿,人很多,现在就得走。”   人群顿时有些喧闹。   老卢拐杖在地上拄得咚咚两声,深陷的眼盯着许老三:“不是老大哥要说你,这一次,是你亲手葬送了千元村的宁静。”   许老三抿紧着唇,待要辩驳一句。   “赶紧走!”李蒙一声大叫,有着共同过去的江洋大盗们,这才醒悟过来,在许老三和于老四的指挥下顺着烟道往外走。   蔡荣和方大被安排在最后。   赵洛懿在一旁斜靠着颠石子。   “赵大侠,久仰大名,咱们这可算握手言和了?”蔡荣自觉脖子上的脑袋稳固得很,与赵洛懿搭话。   赵洛懿在眼前瞄了一下石子。   蔡荣又道:“不如结拜成兄弟,为朝廷效力如何……”   话音未落,蔡荣又被点了穴。   “你带着他。”赵洛懿看了一眼方大。   方大粗喘着气,茫茫然地叹了一声:“我不想活了。”   赵洛懿哦了一声,从地上捡起一把刀。   “算了,还是活吧。”方大看他来真的,没来由一阵心慌,赶紧扶着蔡荣跟上逃难大部队。 ☆、一四二   冗长的暗道,空气中漂浮着一股难言的潮湿气味。   “当心,石子割手。”赵洛懿跟在李蒙后面,低沉的声音提醒道。   一路上众人都是无话,谁也不知道爬出去之后是什么光景,隐约有股沉重的意味蔓延。   “到啦!”打头的人一声惊喜大叫。   “不要着急,上去看看,外面有没有人。”许老三下令。   一段格外漫长的沉默之后,所有人都听见那人回话:“没事了!外面没人!大家快上来!”   李蒙回头看了一眼赵洛懿,在黑暗里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   先爬出洞外的人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休息,个个喘着粗气,又累又饿,这时已经是半夜,天已全黑了。   “现在怎么办?”有人问。   “蔡将军。”许老三走来,蔡荣气哼哼地不想说话,看了一眼赵洛懿的方向。   许老三赔笑走到赵洛懿面前,长身一揖:“请赵兄为蔡将军解开穴道。”   赵洛懿看了眼李蒙。   李蒙简直哭笑不得,点点头。   只见赵洛懿高大的身形笼罩住蔡荣。   那一瞬间蔡荣有一种被人扼住咽喉的压抑感,旋即赵洛懿蹲下来,他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张英气勃发的脸,却带着不属于他见过的武官,武官们多少带着点收敛,而眼前的人,浑身带着森森寒意,那是杀气。   当赵洛懿的手指点到他的身上,蔡荣身体松弛下来的瞬间,察觉到背上俱是冷汗。   “蔡将军。”许老三恭敬道。   蔡荣起身,本想拍干净身上,但一身湿哒哒的不知道淋了什么,此刻还没干透,拍得一手粘黏的泥灰。顿时不悦地拧眉,粗声粗气道:“说!”   “我想清楚了,不属于我的东西,占着也没有用。”   蔡荣眉头舒开,这一天遇到的都是什么倒霉事,回去要上相国寺烧他三炷。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想清楚就要有行动。”   “是,不过东西不在这里。”许老三说,“蔡将军要是信得过,说一个日子,我派人送去您的府邸。”   蔡荣将信将疑,腮上粗糙的皮肤禁不住抖动起来,“说得轻巧,要是你跑了怎么办?”   “我还带着这些弟兄,能跑到哪里去?”许老三看上去真的想明白了,眼神澈亮,那股浑浑噩噩的样已完全从他脸上消失。   如果还在撒谎,那此人真可谓演技高明。李蒙暗暗地想。   忽然许老三转过来看赵洛懿,看完看李蒙。   李蒙脖子一缩,咳嗽两声,拱手道:“三叔有何吩咐?”   “十数年前,许老三做了一件错事,延祸至今,本只是我一个人的过错。退隐山林之后,兄弟们也都娶妻生子,如今拖家带口,想求一个安稳的所在。”   李蒙看势头不对,忙上去相扶,不让许老三下跪。他就知道这许老三为了脱身,早就没有什么膝下黄金一说,先给方大跪了,现在连自己这个小辈也肯跪,无非是知道,赵洛懿听李蒙的。   “三叔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说。”   “没钱没地方住,天大地大,却没有容身之处。里头滋味,没谁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方大累得浑身酸痛,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眼望漆黑苍穹,容色沧桑难言,“有如丧家之犬,孤魂野鬼,游荡在冷冰冰这人世间。”他声调陡变,尖锐的一声长叹。   荒草丛生的四野之中,仿佛真有鱼虫兽鸟发出应和之声。   凌厉寒风如同一把毫不容情的篦子,篦清参天大树的英冠,篦清每一根生长在罅隙之中的野草。   许老三不理会方大说话,向后退了一步,不顾李蒙的意思,还是给他直突突跪下。   “三叔……”   “我许三这辈子没做几件好事,看在小女救了你一命,你也叫我一声三叔的份上。想请你向楼主讨一份恩德。”   李蒙知道他意思,不过这个山芋太烫手,他不大想接。许三妹救了他一命,他也为了许三妹差点搭上一条命,事实上这一命的恩情已经还尽了。许三十数年前能在朝中搭上线,把那么大一件案子压下去,自然也不是什么单纯角色。如今重提旧事,俱是片面之词。李蒙心底里确实谈不上对他有什么非救不可的想法。   “师父,你看……”李蒙转过头去看赵洛懿。   赵洛懿此时拔出烟枪来,闲闲捻一撮烟丝,摁进烟斗里。   “不行。”赵洛懿接着烟嘴吧嗒吸了一口,白色烟气弥散在冷冷的夜风里,“朝廷一直盯着十方楼,收了你们,等于肃临阁要收了我们。许三,你这个人,薄情狡诈,不算好汉。”   许老三面色倏然铁青,转而发白,低头讷讷道:“是。”他猛地抬头,“我的错,我一个人担,这些老小,都是跟着我才……”   “三哥!不必求他!天下之大未必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找一处山林,我们一样可以重建千元村,我们有手有脚,只要大家在一块儿!就不怕没地方活下去!”一个汉子叫道。   “住嘴!”许老三面色阴晴不定。   千元村十数年的宁静究竟怎么回事,只有许老三知道,花了多少银子在里面打点,托了多少关系。别的李蒙不敢说,当地的知府一定是打点过的,而要打点一个支付衙门,得从下到上打点,门房都得塞十两不止。   千元村众人生活得也不算富裕,想必这事也只有少数人知道,当年那些金子,花在打通关节上的必然不少。大秦如今官制,知府以下地方官连任最多不过三年,欺上瞒下的勾当越往下办起来越娴熟,真要败露,推说一句才到任不知道便是。   “我会把东西交出来,蔡将军。”许老三膝行至蔡荣面前。   蔡荣厌恶地转过脸去,听见一声“蔡兄”,顿时浑身一凛,不待许老三把话说完,当胸就是一脚。   这一下村民中有人提刀就要上来。   “我看你们谁敢动!”蔡荣怒喝道,一整日积攒的怒气随之发泄出来,“许三,这些年我蔡荣可亏待过你?要不是给我的面子,你能活到现在?你跟我说的什么?你不知情?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从北狄王的断魂刀下捡回一条命!”   蔡荣气得来来回回走动,冷笑了一声:“谁他妈能想到是你骗了我,许三,你是好本事。”蔡荣抖着手指,直指李蒙,“他也欠了你一条命?王八羔子,老子欠你那条命早八百年就还清了,你手底下六十个人……”   “六十六。”许老三低声道。   “对,六十六个,都是老子救回来的。”蔡荣猛然一掉头,看向方大,睨起了眼,“还有你!”他急促喘息着,额上青筋暴突,“还有你,你那三个!他娘的,你们欠老子的命,怎么不还?就要半本书,要半本书都不给,半本书都不给我,我他妈是你们的救命恩人,是你们的老子!啊?你就找人来对付我?”   “蔡兄,许三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伙被活活烧死……”   “我他娘的不能吓唬吓唬人吗!”蔡荣气得直跳,“我他妈点火了吗!”   “……”那时候蔡荣是确实要下令点火,火油也不是假的,不过李蒙想了想还是不掺和,李蒙肩头搭上一只手,他回头看了眼赵洛懿,赵洛懿烟吸完了,深沉的目光注视着他,李蒙朝他怀里靠了靠,握住他的手。   “饿了吗?”赵洛懿凑在他耳朵旁问。   “有一点。”李蒙答道,嘴里就被喂了一块东西,香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开,是松子糖。李蒙边吃糖,边四下看,找到一块刚好能坐的石头,让赵洛懿排排坐着。   “蔡兄!”许老三重重一声。   蔡荣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深吸两口气,稍微定了定神,摊出手去:“东西还来,不说什么了,你们都给我滚蛋。”   “确实不在此处……”许老三话音未落又被狠踹了一脚。   这时从旁跑出个紫裙子的女人,扶起许老三,是骧贤的娘,她脸色发红,似乎有些生气。比划了一会儿手势。   蔡荣无礼地摆手,怒道:“看不懂!”   女人低下头,自怀中取出一件东西。   蔡荣挥到半空的手被她一把拉住,执拗地非要他看,蔡荣极其不耐烦地看了一眼,脑子几乎要炸了,大呼:“老子硬是遇得到哦!”   “……”李蒙看见了一枚赵洛懿的同款定情玉佩,从自己怀中扯出那条红绳,果然是同款,顿时才放在嘴里的松子糖滚进咽喉,呛得他咳得停不下来。   待缓和下来,李蒙面无表情地看着赵洛懿:“你爹身体很强健嘛。”   “……”赵洛懿自己也很无语。   哑巴女人看蔡荣认出东西了,一把夺过玉佩,仔细收起,才去把许老三扶起来。   蔡荣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   “将军得饶人处且饶人,当今圣上喜怒无常,再怎么样也是骨肉相连,会不会一怒之下把将军的战功赫赫都抹了,还真不好说。不过有一件事肯定,便是薛太后想必乐见其成,薛家的子侄,还排着队等着进中安城享福呢。”李蒙这时站了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手。   “三叔,你们可以到十方楼暂住,不过把那半卷书奉还给蔡将军之后,就要离开。”李蒙转而去看蔡荣,蔡荣眼神狠厉,李蒙也不是傻的,他知道他转的什么念头。反正天子不知道自己还有流落在外的一个弟弟,直接把这女人和骧贤一并杀了,什么事都不会有。   “蔡将军,我师父还在呢。”李蒙笑道。   蔡荣僵硬的脸笑了起来:“许三,这次你可不许再骗人了。”   “自然,自然。”   “放心,我们会把这六十多个人安排在十方楼瑞州分部,托给楼里人好好照料。”   蔡荣嘴角动了动。   “说实话你们抢来抢去那破玩意儿,对我们没什么用,而且只有一半,拿来干啥,上厕所么?”李蒙揶揄道。   “那就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待在这里等着生儿子不成?”李蒙说完,把自己人都招呼过来。托勒牵着骧贤,在哑巴女人面前,骧贤死活不让他握着,没想到小子算有力气,挣脱以后,整个人躲到李蒙后面去了。   曲临寒则逼着蔡荣,以免被认出来。   就在这时候,被风吹得簌簌作声的草丛里渐次点起了火把,光点从一而百。   “蔡将军!”许老三顿时慌了。   村民簇在一起,纷纷亮出兵器,但不成章法。   不远处渐渐显出一匹高头大马的影子,枣骝马上坐着一名将领,一身沉重黑甲,手提一杆红缨长|枪。   刀刃旋转,寒冷白光之中,弓箭从火把阵中架起,直接瞄向人群。   蔡荣浓眉倒竖,沉声道:“陈硕,我奉圣上旨意在此办案,你此举,是想越俎代庖不成?”   “哦。”陈硕淡淡道,“我也是奉旨查案,不知蔡兄办的是哪一件。”   一时间蔡荣没法说话。   李蒙心念电转,不能说是金叶的案子,那案子已经销了,翻案不可能是奉旨。百兵谱也不行,在闲人居时,皇帝已经下令让霍连云继续去查,陈硕是肃临阁的人,霍连云是肃临阁的头头,那自然陈硕是帮霍连云办事。   “蔡将军在追查百兵谱下落。”   人群中一个少年答话。   陈硕认出李蒙来,他眼睛眯起,仿佛是在笑。   “蔡兄,这回可不是兄弟在越你的俎了。”陈硕手中长|枪高举,铿然下令:“都拿下!”   “反抗者一律射杀。”陈硕冷冷俯视一身狼狈不堪的蔡荣。   “都不要动,这位将军不会杀你们,放下兵器。”李蒙大叫道。   许老三立即命令村民束手就擒,他已是病急乱投医,逃了一整天大半夜,再也没力气逃。只得信李蒙能帮他们脱罪,东西也还在自己手上,还有筹码可以谈判。   许老三想不到的是,入狱两日后,他的人就都放了出来。 ☆、一四三      两天前的深夜,陈硕的兵一共抓了百来号人,连村民的妻子小孩一起抓,之后就地征用当地知府的衙门安顿下来。   李蒙和赵洛懿关在同一间,曲临寒早已经睡着,托勒无聊地趴在地上,一只耳朵贴地,不知道什么怪癖。   李蒙想说点什么,同甘共苦之类的,就是想逗赵洛懿,一会儿钻在他怀里作要睡觉的样子,又睡不着。李蒙的脑子里绷着一根弦,他的身体已经很疲惫,精神却又很亢奋。   就在李蒙翻了个身,去摸赵洛懿的下巴时,外面来人了。   曲临寒还没醒,托勒看着他们两个被人带走。   到了,李蒙一看,是知府衙门。这种地方李蒙很熟悉,当初他爹在瑞州做知府,也这样,府衙后面是知府大人的居所,加上左右花厅,皇帝巡视时下榻的地方,给外地来巡视的官员住的地方,前前后后加起来,容纳个两三百号人没什么问题。   家丁在前推开一间亮着灯的屋子,里头坐了个人,陈硕一身白衣,勒一根黑色的腰带,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拈茶杯。   门在后面轻轻掩上。   “坐吧。”陈硕看完了一页,才放下书。   李蒙还是头一次这么近,在这么放松的场合里见陈硕,陈硕像要就寝,衣着整洁却简便,全一副儒将做派。   李蒙不坐,回头看一眼赵洛懿。   “赵兄。”陈硕叫道。   赵洛懿这才走过去,与他对桌坐了,李蒙挨在赵洛懿身旁坐下。他们两个好像不仅认识,想起来,陈硕对自己还有救命之恩,是他托赵洛懿去救的自己。李蒙心情愈发放松下来。   “多年不曾亲近,赵兄变化很大。”良久,陈硕才说。   赵洛懿道:“彼此,如今官场之道,你也娴熟得很。”   陈硕似笑非笑:“你们有句话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朝堂,也是一样,不得已的时候更多。稍不留神,就是满门的性命。靖阳侯记挂赵兄,得了空还是上中安城走一遭。”   赵洛懿捏起杯子,那杯在他手里缓慢转圈,他没说话。   “陈将军。”   陈硕看见李蒙站起身,脸上有片刻动容,看着李蒙对着他磕了个头。   “当年多谢将军出手相救。”李蒙正色道,又磕了两个头。   “我与李陵,也算共事多年,兔死狐悲罢了,举手之劳,不必言谢。”陈硕示意李蒙起来。   “今晚叫你们过来,有事相商。”陈硕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侧头抬眼看赵洛懿,“两日后我会放了许老三的人,走个过场,吓吓他们。”   “你是想吓蔡荣。”   被赵洛懿一语道破,陈硕也不恼,只是神色迷惘,想起了许多旧事。   “当年迎今上回中安,杀那些朝臣,蔡荣做主的多。我不过是个从将,如今局面不同,可死去的人,也无法再还魂。”   再次听人提及当年惨案,李蒙心里一跳,旁边赵洛懿的手递过来,把李蒙冰凉的手握在掌中。陈硕离得近,自然看见,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可否平反?”李蒙问。   陈硕神情一愕,旋即笑了起来,笑容里嘲讽的意思十分明确。   “虽然是蔡荣做的主,但今上回銮之后,没有追究,圣意已经很明白了。那几年蔡荣在中安的风头,一时无二。要不是现在薛家势大,陛下不会擢升靖阳侯,让他掌管肃临阁。不过霍家已引起太后注意,老太君被扣在宫中,靖阳侯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那是你们朝廷的事。”赵洛懿冷嘲道,“谁是天子不重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就乱不了。”   “神仙打仗,百姓遭殃。一旦大秦内乱,战事一触即发,你认为,能安稳得了?纵使你能安稳,普通平民,没有能自保的武功,没有能躲上三五年躲过战争的粮食,没有藏身之所,他们能怎么办。”陈硕语气平稳,却字字诛心。   赵洛懿烦躁地一摆手,“这不关我的事,明年和你好好打一架,我就什么都不管了。”   “那你问问你徒弟的意思。”陈硕只轻描淡写看了李蒙一眼,那一眼却叫李蒙想起了很多事。想起陈硕的救命之恩,想起那两年大秦问北狄借兵,门户一开,骑兵烧杀劫掠无所不为,想起码头上成千上万等着开工谋一口饭吃的工人。   那时候即使李蒙还是家里的小少爷,也常常被堵在后门巷子里等着扑上来抓住他求少爷赏口饭的难民吓得魂飞魄散。   救贫是救不过来的。   半晌,李蒙想清楚了,说:“陈将军,有一句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您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是普通人,乱世真的来了,也只能求一个自保。”   “要在其位,也容易得很。”   “陈将军误会了,晚辈不是要谋官位,父亲在朝十数年,没有一天睡过四个时辰。他回来的时候,兄弟姐妹们已经睡下,早上我们还没起来,父亲又已经出门。下场如何?”李蒙神色有些凄然,手也不由自主攥成拳,赵洛懿用力握着他的手,他看了赵洛懿一眼,又道:“官场沉浮那一套,晚辈玩不转。”   陈硕抬起手掌,示意李蒙不必说下去。   “你还是记恨今上,也记恨蔡荣,不愿与我等共事。”   李蒙也不辩驳,他记恨的是蔡荣,但当蔡荣真的落于下风,他有机会杀了他的时候,他才发觉,那股仇恨在这些年里已经淡了。实则不是蔡荣杀了他的家人,而是时局和父亲自己杀了他的家人。   选择摄政王的风险父亲知道,他选了,赌输了。   现在听陈硕谈及皇帝的态度,李蒙就看得更明白了。   陈硕常年握兵器的手掌里老茧丛生,指腹也粗糙无比,他的手指再次在桌上叩击数次,抛出一个问题:“如果能让你来做主,能让你为李家平反,你愿意入朝为官吗?”   李蒙不能理解,眉头皱了起来。   “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皇帝,只要是赵家天下,仍是我大秦的疆土。”陈硕仰起脖子,喝了口茶,淡淡道:“我的兵,只为皇室卖命,不会为外戚专权所用。而我不想看着陈家走到穷途末路。”   话说到这里,已经再明白不过,李蒙却担心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陈硕也未把话说得很明白,只说明晚再秉烛夜谈,时候不早,让人带他们去休息。   李蒙让赵洛懿先一步出去,他忽然转过头去。   陈硕已经散开发,将腰带抽出,宽下的薄衣之下,露出的是一背深浅不一的狰狞疤痕,那是他征战沙场多年的荣耀,也是无数次死里逃生的见证。   陈硕发现李蒙还没走时,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诧异,很快恢复平静。   “你大可以好好想想,不必急于一时。”陈硕只穿着一条黑裤子,站在那里与李蒙对峙,一股压迫感迎面而来。   李蒙倒不怕他,只是有个疑问不解答明白,今晚要睡不着觉。   “当年你让赵洛懿来救我,是算好了要利用他罢,而且那时候,你们算得上是朋友。”   陈硕不禁失笑,摇头道:“乳臭未干的小子。”   李蒙知道自己猜中了,也知道为什么陈硕那么说。   在陈硕看来,大局面前,这些都不算什么,利用也罢,能达到目的就是好办法,要是不成,多留一手也是好的。而他能那么做,知道赵洛懿的作用,看中的未必是他的武功,恐怕还是看中他的血统。   深秋时节,桂子飘香。   难得睡个好觉,李蒙武功不济,府衙内进进出出的动静都不能妨碍他熟睡。只是接近天亮时,被人扳着下巴亲吻,李蒙才睁开惺忪睡眼。   薄薄晨光笼罩着赵洛懿英挺的鼻梁,赤|裸火热的前胸贴着李蒙瘦弱的背脊,不知道什么时候上身衣服也被扒到了腰上。   李蒙挺起脖子,向后去吻他的唇,清晨的躁动都随赵洛懿有力的身躯沉浮。   李蒙喘着气,感受到赵洛懿粗壮的大腿贴着自己,身上被弄得黏糊糊的,男人的气味并不算好闻,但这种亲密让他觉得无比舒服,忍不住扭了扭腰。   赵洛懿被他撩得再次低下头去,叼着他的耳朵啃。   到天光大亮时,两个人还在榻上,睡睡醒醒的,李蒙哑着嗓子问:“什么时辰了?”   两人互相握着的手掌置于腰间,赵洛懿拇指摸索李蒙汗湿的手指,没睁开眼。   “睡。”   李蒙听见这一个字,打消了起床的念头。再次醒来时,赵洛懿已经穿戴整齐,袍子鞋子俱是新的,还有丫鬟在外间打水伺候。   李蒙迷迷糊糊让人伺候着梳头,花梨木大床,锦幔垂坠,流苏疏疏密密,窗棂上雕的画眉鸟振翅欲飞,牡丹盛放,丫鬟个个穿红挂绿。   有一瞬间的恍惚,让李蒙觉得又回到曾经中安的宅邸,那时刑部尚书府,每日访客如织,夜夜父亲要去城中别的高官府上宴饮,或是奉诏进宫深夜才返。   李蒙打了个哈欠。   “过来吃饭。”赵洛懿亲自端了早饭来,这日穿的是一身藏青色锦袍,浆洗得十分挺括,有九成新,想必是陈硕让人送来的,李蒙也换了新衣,看上去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神情里那副不容易提起兴致的惫懒,说他是纨绔子弟也没人不信。 ☆、一四四      吃了饭李蒙就躺在院子里长椅上发呆,反正也不能出去,陈硕派兵在外面守着。   当然只要赵洛懿愿意,他们可以脱身。   李蒙却真的在想陈硕话里的意思。   李蒙在椅子上懒怠地翻了个身,屁股疼得直咧咧,旁边擦剑的赵洛懿看过来,李蒙连忙摆手示意没事,他不想上药。   李蒙想了一下,昨晚上都忘了问许三妹的情况,也没问千元村的处理,今晚得问一下。陈硕话里的意思,是不满薛太后坐大,导致外戚专权,这个历史遗留问题,李蒙也不是全无耳闻。现在的皇帝,当年的位置,就是在薛太后和东夷来的贵妃扶持下坐上去的,因此也埋下根基不稳的隐忧,所以才有了摄政王篡权。   为了让儿子登基,薛太后干掉其他竞争对手,赵家自然也就示弱,唯独皇帝有个大哥,大哥也很能打仗,也就是闲人居的主人赵乾德,赵乾德现在在哪儿他还不知道。   李蒙眼才一动,赵洛懿就抬起头。   “孙天阴说他们在什么地方?”李蒙好奇道。   “说了你也不知道,过去就知道了。想走了?”赵洛懿归剑入鞘,暂时放下剑。   “你兄长同他们在一起的?”李蒙翻身坐了起来,盘着腿,两手抓着脚。   “嗯,应该是。”赵洛懿走到他后面,把他抱在自己身前,摸了摸他的脚,粗糙的指腹摸索得李蒙直发痒,想笑。   “你说……”李蒙把声音压得很低,“陈硕是不是想另立一个新君?”   “他一个人成不了事,别动。”赵洛懿手握住李蒙的脚掌,李蒙脚背仍有些肿,不过狰狞的青紫淤痕已经褪下去,有一些细小伤口,是当初中毒时候流血的地方。赵洛懿手掌贴着李蒙光滑的脚背,总也摸不够。   李蒙察觉到有东西顶着自己,耳朵顿时红透了,满背热汗。   “不要闹,有正事。”   赵洛懿嗯了一声,端正地坐着,虽然还是顶着,总归没有越矩。   “为什么他成不了事?”   “有薛太后,现在中安城内,是薛氏一派掌管,他进不去。等冲进去又太慢了,时间足够虎符先行。”   “他在朝里就没有别的党羽吗?”李蒙一脸天真地问。   “不清楚,不过文官都看不起武官,要做这件事,没有个十年的准备不行。”     李蒙神思不属,在想别的,又问:“加上霍连云也不行?”   “加上十个霍连云也不行,除非加上二十五年前的霍老太君。”   李蒙点点头,忽然觉得奇怪,“怎么这些你都知道,你不是江湖人吗?”   赵洛懿嘴巴抿成一条线,不答。   突然间一个念头在李蒙脑海里扎根下来,忍不住就转过头去拍赵洛懿的脸,斜乜他:“听说,当年,十方楼四个杀手,当中武功最高,最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谁也不带着玩儿,几乎都是独来独往。唯一合作过数次,可以以后背托付的就一个人。”   赵洛懿漠然以对。   “霍老太君正是此人的祖母,怪不得你人一天没有入过朝,却对这些皇室秘辛,甚至朝廷派系,如数家珍。呵呵。”李蒙冷笑两声,轻佻地来回摸赵洛懿的下巴,“这些年没少同二师叔秉烛夜话到天亮,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学吧?”李蒙奇怪地皱了皱眉。   “说,继续说下去。”赵洛懿手摸着李蒙的腰,拿准穴位手指一戳。   “啊……”李蒙失声叫了起来,腰疼就不说了,浑身酥软,从脚趾到肩膀每一寸皮肤都紧绷起来。   “怎么不说了?”   李蒙从赵洛懿眼睛里看见自己红透的脸,神情迷蒙而羞耻,他脚趾还在打颤,就被赵洛懿打横抱起,朝屋子里走去。   在门口侍立的丫鬟好奇的目光里,李蒙觉得头热得要炸了,他脑袋扎在赵洛懿怀里,躺到床上,立刻裹紧被子。   “师父我错了。”李蒙裹成个粽子,在床上趴伏着给赵洛懿磕头。   “哦。”赵洛懿冷淡道,轻而易举扯去被盖,把李蒙按在床上,腿压着他的腿,凑在他颈子里亲来亲去,亲得李蒙上气不接下气,整张脸憋得通红,眼睛里也弥漫着一层薄薄雾气。   赵洛懿还在到处煽风点火。   李蒙在那儿嗷嗷叫得像只要奶吃的小狗崽。   最后赵洛懿一双大掌落在李蒙腰上,拿捏的分寸正好,给李蒙按摩起来。   过得半刻,李蒙才难以置信地叫道:“你不是要做啊?”   “你想?”赵洛懿把他往身下一压,虎视眈眈地盯着李蒙。   李蒙一身都出了汗,忙咳嗽道:“现在不想。”   “那什么时候想?”赵洛懿低头舔了舔他的耳廓,迷恋地摸了摸他的脸,两人腿蹭来蹭去,李蒙心里叫嚣着,尽量不引起赵洛懿反抗地把他推开点。   “这种事说不得,说了就不灵了,到时候又不想了,岂不是空欢喜。”李蒙坐起来,把赵洛懿的手拽到腰间,让他环着自己,就舒舒服服靠在他的怀里,一只手在赵洛懿身上摸来摸去,浑然不知这样很危险,又或者知道却觉得现在已经安全了。   “还有一会儿天就要黑了,师父,等会见陈将军,我觉得,可以暂时顺着他。”李蒙翻了个身,仰躺在赵洛懿腿上。   赵洛懿勾起他的头发把玩,问李蒙:“你想做官?”   “不是,我想……”李蒙压低声音,趴到赵洛懿肩头,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让他给李家平反。”   “怎么做。”赵洛懿低沉冷淡的声音旁人听来是对此事全然不感兴趣,李蒙却知道,他这么问,就是无论自己要怎么做,他都会照办。   李蒙蹿起来,抱着赵洛懿的脖子,对准他的脸就是狠狠一口。   晚上陈硕的人来请,李蒙一路上都在盘算怎么说,陈硕和前晚看上去不同,他穿了武官的袍服。   桌上一个茶盘,陈硕自己在烫杯冲泡,那架势,竟像是个熟手,握刀剑的手改提壶灌水,舀茶注杯,一举一动有一股说不出的文雅,加上他一身武人气息,李蒙也讨厌他不起来了。   “请。”   一人一只杯,李蒙拈起自己的那杯,入口苦涩,咽下之后,满口回甘。   “如何?”陈硕问。   “好茶。”李蒙微笑着答道:“理想的人生,亦复如是。”   “先苦后甜谁都想,但在朝为官,不乏先甜后苦者。”   李蒙听明白了,陈硕在说他自己。自陈硕拥戴皇帝回到中安城以来,将军没有用武之地,天下太平,外敌已经肃清,内乱也已平定,领一个品位不高,权力不大的官职,挂在中安城,干的是替皇帝暗杀不得圣心的官员,搜集命官的把柄,甚至连皇帝要一本书,也要负责去找,找不到随时提头来见。   除非天下再乱一次,如陈硕、蔡荣这等,内乱时立下大功,却不属于薛太后派系的武官,解甲归田只是早晚的事,留下也没什么意思。   观陈硕面相,仍是一员猛将,有如利剑,锋刃不改锐气。   “将军所言甚是。”   见李蒙改了口,陈硕也不意外,他知道李蒙有所求,于是谈起事情来,比前一晚如鱼得水许多。陈硕答应放过许老三等人,百兵谱他不要,于是蔡荣一定会得到剩下的半卷书。   听完陈硕的打算,李蒙诧异道:“蔡荣真的会把东西交到北狄人手里?”   陈硕手指把桌子叩得哒哒响,他摇头:“是外族,未必是北狄。”   “此话怎讲?”   “北狄与我大秦,已结姻亲,皇室关系也好,不会大举兴兵。老北狄王故去以后,数十年内,北狄都不是大秦的敌人。在北狄以西,坷垃山西北,有一个比北狄更骁勇百倍的民族。蔡荣会把百兵谱卖给西戎人。”   “西戎不是早已被夏侯将军灭了全族?”李蒙说的是两百年前的旧事。   赵洛懿的杯子空了,自己倒满又喝,漫不经心地在陈硕屋子里转来转去,林立的书架不知道怎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些是你的书?”赵洛懿问。   陈硕答道:“知府的,你小心翻,不过……”陈硕似乎觉得好笑,说话声带着淡淡的调侃,“他似乎和你是同好中人。”   “……?”李蒙还在想那个夏侯将军的英勇事迹,忍不住插嘴道:“难道西戎没有灭族,他们在坷垃山下和北狄人易货是真事?”   “你爹说的?”   李蒙摇摇头,“我听别的官员说过,不过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也可能我记错了。”   “你没记错,坷垃山下有一个每年秋季开放的集市,游牧民族在那里交换日用所需。不过离得太远,大秦没有必要去理会。不过最近三年,每年西戎人与北狄都有交战,都是局部交战。”陈硕答道,言谈间很放松,显示这种摩擦是正常的,不会引起动乱。   “那蔡荣就算把百兵谱给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李蒙又问。   陈硕摆了摆手,“你没有见识过焱钩的威力,大秦已经两百年未曾和西戎交战,缺乏作战经验。要是让他们得到焱钩,我们骑兵无法与之抗衡,会很危险。何况这本书里有的,不只是焱钩。”   “西戎人应该打不过北狄,否则这三年战火已经南下蔓延,北狄打不过我们,那意味着,我们对阵西戎未必会输。”   陈硕没有说话。   李蒙又道:“不过将军的立场让人疑惑,要是不打仗,你就没有用武之地,现在西戎人打不过北狄,就不会南下,也就无仗可打。昨夜将军慷慨陈词,不想看到战火燎原,只是对当今朝局有几句微词。那么,到底将军是希望蔡荣和西戎的交易达成,还是不希望呢?”   陈硕忍不住失笑,摆了摆手。   “与西戎没关系,和战事也没关系。我要的第一个结果,是把蔡荣手下的军队,收到我这里来。当然不能让他把百兵谱交给西戎人,一方面不能让西戎得到焱钩的制法,另一方面不能因此让蔡荣得到一大笔金银,他会以此充作军资。”   李蒙越听越糊涂,忍不住打断陈硕没说完的话:“他也可以交给朝廷啊,这东西不是皇帝一直在找吗?一定有厚重的封赏。”   赵洛懿从书架上好不容易翻出来一本图册,面不红心不跳地扫视其中内容,说话时眼睛也没离开纸页:“这老狐狸不想一个坑站两个人,他和蔡荣擢升渠道一致,薛家也容不下那么多人,到时候总有一个要压另一个一头。现在两人旗鼓相当,将来还有的是平分秋色的时候,不肯屈居,除非拔了另外一个萝卜煮肉汤。” ☆、一四五      当天晚上陈硕就写了委任令,命李蒙代行其职,调查蔡荣叛国一事。李蒙注意到,委任令上落的不是陈硕自己的官印,而是霍连云的印。   “蔡荣与我地位相当,除非情况紧急才能便宜行事,还是用靖阳侯的令周全。”   李蒙把委任令揣上,朝陈硕一拱手:“将军大事得成之日,希望不要忘了今日的约定。”   陈硕郑重道:“薛氏一族败落之日,就是李家平反之时,不光你们一家,事实上当年中安官员,受摄政王胁迫者众,也要一一查明,还一个清白。放心,我陈硕向来一言九鼎,不过此事需谨慎行事,莫走漏了风声,尤其是许三。”   “许三为人虽狡诈,但也很讲义气,将军肯放过他手底下弟兄们,不用将军开口,许三一定也会想办法报答将军。不过桥帮的人此行毫无所获……”李蒙担心的是方大,一方面方大与许三有仇,几度想逼死许三,事不成,心里必然怨恨。另一方面桥帮穷途末路,河运现在不景气,本也想借着蔡荣的手,从中发一笔横财,这事也没办成。   李蒙的担忧陈硕也清楚,直接告诉了李蒙,他已想好怎么安抚桥帮。   “这事你就不要管了,跟紧蔡荣。不过……”陈硕转过去看赵洛懿,语气强硬不少,“赵兄此次不可再轻易动手,要是蔡荣死了,事情说不清楚,死无对证,恐怕会不了了之。”   如此一来,陈硕无法表功,就算蔡荣死了,也不一定是他去顶蔡荣的位置。   赵洛懿犹自翻书,仿佛没有听见。   “师父!”李蒙叫他。   赵洛懿才嗯了一声。   陈硕却如释重负,反对李蒙拱手起来,不把他当做小辈了。   “薛氏专权,于我大秦终归不是好事。”他笑了笑,语气倏然轻松下来,“既然跟了赵家人,怎么说也是赵家的媳妇了,说是你自家家业也不为过。小兄弟前途无量,哥哥将来还要你多加提携。”   李蒙被陈硕一句话说得面红耳赤,什么话也说不上来。   往怀里揣东西的赵洛懿边揣边走过来,揽过李蒙肩头,斜乜陈硕:“忽悠完了?”   “赵兄。”陈硕哭笑不得。   “没事我就带人走了,明年比武,你最好不要亲自上。”   陈硕讪讪道:“那是自然,我还不想让你收拾一顿,你这护犊子的脾气,什么时候收收,要不是你护得厉害,也不会什么人都盯着他。”   “脸大。”赵洛懿冷冷吐出两个字,搂着李蒙便走了出去。   “记得还书。”陈硕的声音伴随着关门响传出。   走在府衙花间小径上,石灯洒落两条影子。   赵洛懿勾着李蒙的手指,李蒙想事情,便顾不上说话。两人静静在暧昧昏暗的灯光里前行,倒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契。   忽然李蒙站住了脚,扑到赵洛懿身上。   “……”赵洛懿僵了一瞬,转而手落在他的背上,把人轻轻拥住。   半晌,李蒙抬头看赵洛懿,只见他仍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在牢里时,他脸上也是这样,也是用手勾着李蒙的手,不松不紧,却也不放。   一时间许多画面在李蒙的脑子里闪现,三年前赵洛懿从中安刑部尚书府把他带走,他没有想过能活到现在,更没有想到短短三年间会发生这么多事,最没有想到,这个穷凶极恶的江湖杀手,成了他枕边最温柔踏实的爱人。他驯服了一头野性难驯的猛兽,前两天还困在随时可能被人一把火烧成灰的山里。   而现在,他和最爱的人手牵着手,闲庭信步。   巨大的幸福感笼罩住李蒙的全身,他手指刚一颤动,赵洛懿就有所察觉,他低下头来,注视着李蒙。   仿佛是一头凶猛的雄兽,唯独面对他的雌兽,有最动人的温情。   李蒙想起从南湄逃到海上的那天,他以为赵洛懿不会追上来了,而他从水里湿漉漉地爬上舢板,从天而降来到他的面前。那时候他肋骨也断了,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突然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像在海面上飘荡了好几个月的人,在绝望的前一刻,发现海面上生机勃勃的岛屿,那里有召唤他归家的明灯。   想起他们吵架,计划将来不再做杀手之后做什么,平静的生活不适合赵洛懿,那时候他明显很暴躁,但嘴上还是说要和李蒙一起走,做一点小本生意,安稳度日。他说出来的话,就一定会兑现,李蒙知道他不是说着玩。   三年来赵洛懿变了很多。   “想什么?”赵洛懿伸出手指勾住李蒙的下巴,令他抬头,四下无人,花影投在李蒙的脸上,令他俊俏白皙的脸看上去带着点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天真意味。   “想你。”李蒙嘴角翘了翘,伸手抱住赵洛懿的脖子,主动吻了上去。气息交错间,他碰到赵洛懿温软的舌头,赵洛懿呼吸明显急促起来,按住李蒙的后脑,强硬而不容拒绝地巡视自己的地盘。   “我刚才,找了样好东西。”分开时赵洛懿眼神深沉地拍了拍自己胸口示意。   “什么?”李蒙还有点茫然,他只感到身体的躁动,什么也懒得想了,这是晚上,应该用来睡觉。   赵洛懿温柔地低头亲李蒙,把他嘴角舔干净,意犹未尽地揽着李蒙的肩头,两人挨得很近,亦步亦趋地回房去,他贴在李蒙的耳畔,极低的声音渐渐在花丛中消没远去:“你会喜欢的……”   ☆☆☆   距离大秦万里之遥的诡秘国度中,正迎来一场大乱。   “叱!”随着一声断然呼喝,烈马长鬃高高扬起,一带如水,洋洋洒洒抛落,雄壮的马脖子扬起又垂落。   嗖嗖数声,追风的长箭钉入马臀,激起一阵长嘶。   浑身裹着黑色斗篷的人影从马上滚落,在黄沙中翻滚数圈,以手中剑插|进黄沙之中,剑锋遭遇的阻力让男人得以稳住身体。   “三弟,现在认输乖乖跟我回去,你去找大王子之事,我便吞到肚子里去,任谁也不会知道。”由远及近来到跟前的男人,勒住胯下黑马,随手将弓箭纳入弓囊之中,俯瞰他狼狈已极的弟弟。   “什么教主?我只认一个教主。”   “裴锦,莫要再执迷不悟,能被教主选中是我裴家莫大的荣幸。要是惊动了父亲,你这条小命,可怕就保不住了!”说着马上的人翻身下来,走到裴锦跟前。   “大哥,我不回去。”黑布遮盖着男人的脸,唯独露出一双眼睛,像是狐狸一般勾魂摄魄,只消看一眼,便色令智昏,激得人忍不住想看黑布之下是一张什么样的销魂绝色。他伏地毫不犹豫磕了三个头,泪水夺眶而出,苦苦哀求道:“大哥你放我走,我发誓不再踏足西戎。”   “上一回,你也是这么说,结果呢?找不到托勒,你还是回来了,你以为他的旧部是你能号令得动的?你把父亲和堂叔当成蠢货吗?还好教主那里,是我替你瞒得滴水不漏。”男人托起裴锦的下巴,轻轻扯下他脸上碍事的布,那是一张美得不像男人的脸。裴锦眉峰蹙着,泪水蜿蜒至尖削的下巴,“大哥!”   “你要是舍得这张脸,让教主看了生厌,我就放过你。”男人语气里带着难以察觉的恨意,他恨这个一母同胞,面相里却与裴家人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的弟弟。   裴锦面色苍白,他的哥哥亲手将匕首塞到他的手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自己选罢。”   裴锦看了他哥一眼,毫不犹豫地握紧匕首,举过肩膀,对准了自己毫无瑕疵天赐的这张脸。   远方的天空倏然变色,黄沙漫卷,天顶的云被大风搅出一个漩涡。   骤然雷鸣,狂风卷起的沙扑头盖脸地朝着人奔去。   就在裴大少举袖的一瞬,他的心口传来一股凉意,那凉凉的感觉像暴热的天气里缓慢抚过身体的涓涓细流,包裹住他的全身。   紧接着裴大少倒在沙漠里,流动的沙丘在昏暗的天幕下变幻形状。   裴锦系好他的遮脸布,拉起兜帽,顾不得拍干净身上的沙,只是将自己裹紧,黑影翻身上了他哥哥的马。同样是裴家人,黑马毫不犹豫认了这个主人,在裴锦的操控下,扬蹄狂奔而去。   西戎这片荒芜的土地上,随时随地意外降临的风暴,令沙漠中地形千变万化,裴大少还温热的尸体随流动的细沙沉入地底。   在沙漠里骑着马走了七天六夜,裴锦所有的干粮和水已耗尽,他怀里揣着个罗盘,那是从路遇的北狄士兵尸体身上摸出来的。   数月前,他在大秦找到托勒,托勒不仅没有跟他走,还把他打晕了托给一个北狄人带走,一路上那个北狄人喂他吃软筋散。   有一天晚上,裴锦正在睡觉,北狄人晚上喝了不少酒,闯进马车里。     只有睡觉的时候,蒙着布呼吸不畅,裴锦晚上从不盖着他的脸。   当他有所察觉,上半身衣服已经被扯得七零八落,他没有力气,就那么躺着,眼睛直愣愣瞪了一整晚。   事后北狄人对他很好,肉先给他吃,等裴锦用完饭他才吃,总是憨憨地对他笑。有这么一张脸,裴锦很清楚,他在讨好他,是一种弥补,也为将来可以长久地睡他埋下伏笔。   托那一晚的福,北狄人放松了对他的监管,越来越听裴锦的话,他甚至不想送他回西戎部族。   到达坷垃山近半月时间,北狄人仍然没有送裴锦回去。   一天晚上,北狄人打猎回来,他猎到一头麋鹿,在坷垃山这很难得。裴锦很高兴,他们烤肉,围着篝火跳舞唱歌,北狄的民谣雄壮而欢快。   分食完小半只鹿,北狄人已喝得很醉,裴锦主动坐到他的身上。   北狄人说着裴锦听不懂的话,在浓重的醉意里,北狄人只觉自己何其幸运,他甚至感激把裴锦交给他的那个人,虽然他也有点愧疚,收了钱,却没有办好事情。   北狄人想好,和裴锦安顿下来以后,他们可以一起去大秦,找到那个恩人。他会勤恳地打猎,可以送一头吊睛白额虎给他作谢礼。   裴锦扒开他的衣襟,北狄人温顺地摸了摸他的脸,他扶住裴锦纤瘦的腰,将要发生的事情令他口干舌燥。   裴锦用一条布遮住了他的眼睛。   北狄人看不见,身上柔弱美艳的男人,将他自己割下鹿肉切片献给裴锦的那把刀子,面无表情地扎进他的心窝。   之所以想起这些不愉快的记忆,是因为裴锦看见一个像服了软筋散一样手脚没力气,要另外一个人扶着才能勉强行走的男人。   那人也像他当初一样,被一身黑衣黑帽裹得严严实实,唯一的不同是,他的脸疤痕交错,粗细不一突出的经络爬满那张让人看了吃不下饭的面孔。   随行的人反而蒙着脸,温和的嗓音像个脾气极好的人:“就快到了,好歹吃一点,你忘了为什么来这里?”    黑得有点发红的眼睛瞥一眼蒙面人,丑得倒胃的男人总算松了嘴。   蒙面人每喂他一口,都先自己试试能不能入口。   男人只吃了两口,就紧闭上嘴巴。   “再吃一点,太少了。”   蒙面人话音未落,脖子就被男人掐住,坏脾气的丑男人把他拖到面前,恶狠狠地撕咬开他的衣领。   裴锦已经尽量不去看,却难以抗拒那一幕暴力又让人血脉贲张的场景。   丑男人锋利的牙齿扎进蒙面人的皮肤,那一小截雪白漂亮的颈子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齿印,有的已经结痂。   丑男人忽然转过脸来。   对上他的眼神,连裴锦这样杀害亲兄弟的人,也忍不住浑身一颤,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他付钱离开铺子,在镇上采买去大秦的路上要用的必需品。   “走了,今天晚上住好一点,再让我和马睡在一起,我就让马替我干你。”图力整个人靠在青奴肩膀上,他一半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青奴没有说话,刚被吸了血,他有些站不稳。   “我要看看那个。”图力被一个卖图章的小摊吸引,让青奴站着当杆子。   青奴喘平气,小心翼翼不让图力发现地看他,摊贩不耐地挥了挥手,被图力盯了一眼,浑身都僵硬地不敢动弹,要说的话也说不出来。   “这些都要。”青奴一个个捡起图力拿在手上看过的图章,图力已经缓缓走向下一个感兴趣的摊子。   等青奴追上来,图力一言不发靠上去,他一点也不想走路,这一路简直把他这辈子的路都走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个大地图~ ☆、一四六      被放出来的许老三等人,瞬间就失去了方向。那天,走出关押的监牢,许老三领着百来号人,站在空荡荡的长街上。   身后有弟兄问:“大哥,我们现在去哪?没事了?不会再被抓进去罢?”   许老三徒劳地张了张嘴。   这时一个年轻的声音答道:“没事了,你们可以走了。”阳光倾洒在李蒙的脸上,他上前去,对许老三行了个礼:“要是三叔愿意,不如先去瑞州。”   许老三有什么不愿意,他正愁没地方去,而且他知道天下不会有免费的便宜,既然不得不承情,总有后话。   许老三没想到的是,带他们去瑞州的不是李蒙师徒俩,甚至赵洛懿连自己大徒弟都没带。   赵洛懿给孙天阴写了封信,告诉他暂时不过去,直接从北关出去。   拿着陈硕给的委任令,上面杵了霍连云的章子,官员见到李蒙俱是客客气气,出关之前,在边陲最后一个州驿馆里住了一晚。   整个驿馆里安静非常,稍微有一点声音整个驿馆的官员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赵洛懿从身后舔李蒙的耳廓,李蒙光滑瘦弱的背上全是粘黏的热汗,不敢叫出声,只张嘴不住喘息,又给了赵洛懿机会攻城略地,捏着他下巴就吻上去。   角房中四更天亮起灯,值夜的仆役烧了水来,站在门口垂首恭敬的禀道:“小的再去烧一锅,两位官爷轮着洗,要些时候,请稍等等。”   赵洛懿看了眼大浴桶,沉声道:“不用,在外一切从简,我们两个一起洗惯了,都是老爷们儿。水你打来,就退下罢。”   李蒙闭着眼坐在一边小脚凳上打瞌睡,两手抓着板凳,身上披着件大袍子,困得没人样了。他只听见哗哗的水响,赵洛懿抱他进浴桶时,他也只虚开眼瞥了一瞬,就靠在赵洛懿的膀子上打瞌睡。   第二天随一支上百人的商队出的城,这一百个人又分成好几支十数人的队伍,各自是一家。蔡荣是跟第二支走的,赵洛懿和李蒙打扮成护送货物的保镖,一支队伍里有近半是送货的工人,多少会点拳脚功夫。   出关之后,景致陡换,巨大的巍峨山崖,及目皆是土黄,植被很浅,断崖处没有可以攀援的地方,像一头头蛰伏在北方大地上的巨兽,懒洋洋地闭着眼沉睡。   赵洛懿白天跟着李蒙在马车上睡觉,这一队人用陈硕的钱打点好了,加上知府亲自选的人,虽说两个插队都是帮工的角色,私底下还是称他们一声老爷。   李蒙倒是不怕蔡荣注意到,从蔡荣和许老三派去接头的人见了面,他整个人就放松了警惕,出关只带了十个人。   不知道许三和蔡荣那天谈了什么,这一路蔡荣格外松懈。   天快亮的时候,李蒙睡醒了,他打个哈欠,从车里走出去。车队昨夜在荒野里扎起几个帐篷,四下安静得很。   李蒙解开裤子,乏味地解决人生大事。   忽然背后一只手伸来,把李蒙嘴巴捂住,他刚要向后猛踹,挣扎时看清是赵洛懿的脸,登时哭笑不得。   赵洛懿把李蒙拖到不远处的大石头后面,把他按着,让他背靠在石头上,他单手撑在李蒙耳朵旁边,嘴角含笑看了他一会儿,脑袋一歪,低下头去吻他。   就在两人都觉得这样四处透风的狂野也很不错的当上。   马蹄声渐渐靠近。   赵洛懿一把将李蒙拉到自己怀里,整理他的袍子,当大马靠近眼前。   “怎么是他们?”李蒙和赵洛懿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   熊一样的托勒不修边幅的旺盛头发让他看上去就像发怒的一头雄狮,他一声清叱,翻身下马,把骧贤抱下来。   骧贤扯开让他呼吸不畅的围毯,喘着气道:“托勒要回去家乡一趟,你们怎么在这儿?”   李蒙他们走的是官道,这条路最安全,每十里有一座哨塔,五十里一处集市,像是个小镇,商人们在不同的集市里交换特定的货物。   “托勒是北狄人?”李蒙问骧贤,眼睛却看着托勒。他想起那天晚上那个差点要了自己命的人,曾和托勒私下接头,那人叫托勒“教主”。   托勒久久没说话。   商队的人已经在喊李蒙的名字,他在这里改了个名字叫邹明。   “不是,他是西戎人。”骧贤说。   托勒一身劲装,背着箭筒,腰间一把弯刀,他脸上是一种李蒙从没见过的严肃,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来。   李蒙接过来,发现上面有股酥油味。   “这是什么文字,我不认识。”李蒙让赵洛懿看。   “你是西戎人?”赵洛懿扫了两眼就把信还给托勒。   “嗯,族中有人叛乱,我要回去一趟。”托勒仍然收好他的信。   “那你带我师弟做什么?”李蒙问。   托勒鹰隼般的眼光看李蒙。   “好吧,不是师弟,不过也算我弟弟。”李蒙妥协道,对不谙世事的骧贤招了招手。   骧贤看一眼托勒,站着没动。   “如果你想托我们保护他,就在这里把人交给我们,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办,不能和你们一起,你应该很着急回去吧?”李蒙道。   “我要带着他走。”托勒理所当然地说。   “你问过他娘了吗?”李蒙忽然意识到,能把人带出关,也许是骧贤的母亲同意的。但那日骧贤他娘拿出的那块玉佩已经说明白了,他是先帝的私生子,皇室血脉,天子的亲弟弟,陈硕不会这么容易就让他出来涉险,赵家人对他都有用。   李蒙下意识看了一眼赵洛懿。   “他娘来找的我,本来我不想带他走,太危险了。”   这下李蒙彻底明白了。骧贤的娘是个很聪明的女人,正是不想让人拿住骧贤做筹码,托勒带着走最好,天涯海角随处扎根,否则她也不会选择千元村隐居。可也不希望孩子囿于一个小地方,当初才让李蒙把人带走。   “既然知道危险,就不要带小孩子去。”   骧贤皱了皱鼻子,“娘叫我跟着他。”   李蒙忽然想起,蔡荣也是去西戎,他看了一眼围过来的三个随队商人,知道必须走了,趁着骧贤毫无防备,李蒙对赵洛懿使了个眼色。   只听“啊——”的一声,惊叫戛然而止,托勒还没来得及动手,赵洛懿已经把被点了穴道的骧贤扔进马车。   李蒙向托勒拱手,狡黠笑道:“不妨先与我们同行,路上再作打算。”   托勒皱起眉头,还要说什么,李蒙却不给他机会,动作灵敏地回马车上去。   骧贤两只圆溜溜的眼珠骨碌碌转,情急之下,对李蒙不住使眼色,李蒙叫外面人赶车,便舒舒服服倒在赵洛懿腿上闭目养神起来。   “放心,大个子在外面跟着,他舍不下你。”李蒙有李蒙的私心,托勒武功不弱,让他带走骧贤,自己不放心,不如干脆借为助力,不过得找个时候和托勒商量商量,否则一个不留神,他还是可以带着人溜掉。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就是这个理儿。   这晚上赵洛懿出去,马车里点亮了小银灯,骧贤虚起眼睛,他穴道已经解开,不过手脚都用绳子捆着,李蒙捆得不紧,刚好能限制活动。   睡意尚浓的骧贤从眯成缝的眼睛里看见李蒙在火上烤一把小刀,薄薄银亮的刀刃烤得发红。   “李大哥,你在做什么?”骧贤肩膀抵着车板,吃力地坐起来。   “被虫子咬了,处理一下。”李蒙卷起裤腿,小腿上有不少紫红色肿起的包块,都有拇指大小,青红色的细细血管鼓涨得像要炸开。   小桌上摆了两个药瓶,一青莲一红梅。   “怎么不睡觉了?”李蒙问。   “灯晃眼睛。”骧贤话音未落,嘴巴张成圆形。   极轻微的一声“噗”,刀子通到皮肉下面,前端送进肉里,绕着肿块一旋,挑出一块红熟的肉块,中间一团是黑。   “……”骧贤脸颊扭曲起来,仿佛要吐了。   “那大个子,是不是喜欢你?”   “啊?什么?”骧贤从盛放血块的碟子上移开眼,眨了眨。   “我看他喜欢你。”李蒙笑了笑,有意从下而上看了一眼骧贤,又是“噗”的一声。   “……”骧贤彻底崩溃了,整个人拱到窗户上去,脑袋探出车外,肩膀一耸一耸,整个身子都抖成一团,把晚饭吐了个干净。等他缓过劲来,车里李蒙腿上已缠好绷带,若无其事地将裤腿放下来,扎进靴子里。   “喝口水?”   面对李蒙递过来的水,骧贤晕乎乎的,他胃里很难受,茫然地说:“哦,谢谢。”   “我喂你。”李蒙扶起他来,从车厢后面取出一只痰盂,让他先漱口。   骧贤喝了点水,脸色依然很难看,李蒙挤了挤眼睛,不太好意思:“这些虫子在我腿上吸了一整天血,再不弄出来,明天我就成干尸了。实在抱歉,吓着你了?”   “没,我不害怕!”骧贤大声说。   李蒙翘起嘴角笑了。   “我真不怕!”骧贤强调地重复了一遍。   “是,你是小英雄。”李蒙调侃道,对着骧贤眨眼道:“帮我保守这个秘密,我不让大个子吃你。”李蒙还记得,骧贤一度怕托勒会吃了他。   刀子已经洗净,散发着冷冷的光。沙漠的夜晚很凉,李蒙取出一条大毛毯子给骧贤盖,让他睡,才走出马车。   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帐篷,旁边站着托勒的马。   李蒙刚才走近,那马打了个响鼻,里面一阵窸窣,走出一个人来,正是托勒,看样子他根本没睡。 ☆、一四七      “人我明天就要带走。”托勒望着不远处的马车,“你拦不住我。”   李蒙直接走入帐篷,帐篷里点着一根小小的蜡烛,看样子十分寒碜。地上一卷兽皮铺开,托勒就睡在那上面,李蒙不客气地坐在他的兽皮上,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   “有水壶吗?”   “你看这里像有那种消遣玩意儿的地方吗?”托勒话音未落,就看见李蒙走了出去,他一瘸一拐。托勒皱起眉,坐下,试图让紧绷的额角放松下来。   他不喜欢和大秦人谈判,尤其讨厌李蒙这种,武功不怎么行,却有一堆道理。应该直接把他赶走。托勒这么想,盯着蜡烛走了神。   不知道过去多久,李蒙转回来,他带来一只小火炉,在炉子上架起铜制小水壶。   从水囊里小心弄出一点净手,沙漠里任何一滴水都弥足珍贵,李蒙摇了摇水囊,听它的动静,还有小半。他把皮水囊放在一边,揣起袖子,壶底温暖的红光映照出他们的脸,大相径庭。   李蒙一派书生气,秀雅略带点狡黠。   托勒则完全是一头雄壮的毛茸茸大熊。   “没什么好东西,工具不全,随便喝点。”说着,李蒙扯起一边袖子,为托勒斟茶,修长好看的手指稳稳按着壶盖。   一口热茶下去,李蒙觉得好受多了,没那么冷了。他吁出一口气,朝托勒道:“我们的目的地也是西戎,只是要跟一个人,会比你慢。你说说看,你族里人怎么样?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的。”   “用不着。”托勒道,“西戎族从不向外求助。”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李蒙理解道,转而换了一个说法,“要是发生什么大事,你一个人回去抵不上用,要是小事,你也用不着回去。不如和我们同行,是为了骧贤的安全。你想做什么,我们绝不插手。”   托勒拈着茶杯转动,沉声道:“不必费心,照顾他一个,我绰绰有余。”   李蒙嘴角向上翘了翘,“要是你族中乱起来,你还顾得上他?”   “我不是一个人。”   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气氛有点尴尬。李蒙想了想,说:“你离开西戎多久了?”   “五个月,不,八个月。”   “局势瞬息万变,你族中势力想必也参差不齐,此消彼长,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你何来十足的把握,回去之后,从前听令于你的人,如今依然听令于你?”李蒙往铜壶添水,重新放到炉子上,这一次的滚水,注入泡过一次的茶叶中,茶汤色泽淡了许多。   “我的事,很急。”良久,托勒不甚耐烦道。   “火候不到,急也无用。”李蒙喝完第二杯,脸上显出茫然的神情,托勒不说话,显然这时才真的在想他的话。只要这个莽夫,愿意去想,就有机会。不过李蒙不是担心托勒,他要是真不答应,还可以先礼后兵抢人嘛。   只是今夜赵洛懿去得久了一点。   夜晚大漠里的风卷带起的巨大沙暴让地形瞬息万变,然而这样的变化,只局限在方圆十里以内。   赵洛懿找到一个石穴,躲了一会,听见那隆隆的巨响掠过荒原,朝着远方奔腾而去。   一轮硕大的圆月挂在天顶,天地之间没有太多遮挡物,好像一片亮亮的饼子就悬在头上。   银亮的月光洒在赵洛懿硬朗的脸上,他正盘腿坐在洞口附近,半壁是他堆起来防风的巨石。   一层汗珠蒙上赵洛懿的额头,汗珠汇集起来,滚下去,挂在赵洛懿浓密的睫毛上。他嘴唇不住抖动,仿佛念念有词。   呜呜的风声让万物颤抖,随着风势减弱,赵洛懿身上的汗水慢慢变干,只留下潮湿的热气,窝在袍子里。   凉月西沉时分,赵洛懿睁开眼,他的眼神是前所未见过的疲惫,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汗水湿透,仿佛才从水中捞出。他展开手掌,几次收缩成拳,才扶住石壁站了起来。随之口中一阵低吼,将石块推开,脚步略带踉跄地从石洞中走出。   击打大地的风暴早已过去,月亮贴着地平线,摇摇欲坠悬在天边,另一面启明星已现出身影,黎明在即。   帐篷外传来动静,聊了一整晚的李蒙和托勒脸色都不好看,李蒙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强撑酸痛的腿,站了起来。   “你能这么认真去考虑,会是个很好的领头人。”李蒙意有所指。   托勒爽朗地笑了起来,前夜隐隐的敌意已全然拨开云雾,他接受了李蒙的提议,一起去西戎,虽然未必要他们插手。但李蒙有一点考虑很恰当,那便是,他一个人没法力挽狂澜,求救信里说得很清楚,西戎贵族已经扶持他的兄弟登上教主之位。他要卷土重来,就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大概因为赵洛懿没回来,李蒙断断续续和他聊了不少他和赵洛懿之间的琐事。   托勒问过他,男人和男人在一起以后孩子怎么办,李蒙只是笑了笑:“你不该让一个孩子来回答这个问题。”确实,李蒙自己尚且年少,不过李蒙捧着茶杯,顿了顿,说:“这世道无父无母的可怜人太多,每个人都得接受命运的安排,无论是好是坏。”   这个问题托勒没有再问,他知道李蒙什么意思,虽然他们的情况不同,不过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   帐篷外的水声停了下来。   掀开门帘,不远处骧贤对着苍天大地,在一丝青蒙蒙的天光里,他快要粘到一起的眼皮懒洋洋分开,转过头就看见李蒙从托勒的帐篷里出来,两个人都顶着刚哭过一样的脸。   “……”骧贤把袍子上的系带歪斜地扎好。   托勒走过去,自然而然地揽住他的肩头,摸了摸他的脸:“睡醒了?”   “不要难过。”骧贤拍拍托勒的肩。   托勒:“……?”   李蒙打着哈欠,问骧贤:“师父还没回来?”   “嗯,没有回来。”骧贤像想和托勒说话,李蒙现在不担心托勒会把人拐走,识趣地回自己马车上去睡觉,吩咐车队先不要走,等赵洛懿回来。   李蒙刚进入梦境,就被人摇醒。   “怎么才回来?”他坐起身,感觉到马车在行进。   “你睡。”赵洛懿抽出个垫子,让李蒙枕在垫子上睡得舒服一些。   李蒙陡然惊醒,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谁在赶车?”   “我们!”骧贤从外面探进来一个头,旁边坐着熊一样的托勒。   李蒙笑了起来,把骧贤推出去,叮嘱他们仔细些赶车,车上还带着一些容易碎的大件瓷器,知府乐得给陈硕办差,总也不费事。   “昨晚去哪儿了?怎么没回来。”李蒙坐了起来,就着赵洛懿的手喝了两口水,才渐渐清醒过来。   “遇上沙暴,在外面躲着,天亮时才平静下来。”赵洛懿轻描淡写地说,脸上看不出什么。   李蒙点点头:“没事罢?”   “能有什么事?”赵洛懿嘴角噙着一丝笑。   李蒙对他这种盲目自信一点办法也没有,拉着赵洛懿的手捏来捏去,没一会儿人就钻在他怀里,手无意识在赵洛懿的胸前揉来揉去,侧脸贴着他温热的脖子蹭。   “想我了?”赵洛懿低沉的嗓音十分好听,带着从胸臆中直接传出的震颤。   “跟托勒谈了一晚上,你不回来,不好睡。”李蒙丝毫没有意识到这话听上去多像撒娇。   外面马鞭子击落的声音响起。   才想起托勒在外面赶车,李蒙不说话了,没骨头似的依偎在赵洛懿身前怀中,不想起来。两人腻歪着说了会话,午饭照常,托勒时不时能收到信,灰色的信鹞总能在无边无际的大漠里找出要的人来。   半月后车队到了坷垃山脚下,一片望不见边际的碧蓝色湖泽仿佛巨大的宝石嵌在荒原里。   集市就沿着湖畔摆开,城镇在十数里外。这里做生意的女人很多,西戎和北狄的女人着装相近,薄薄一层颜色艳丽的纱里裹着玲珑窈窕的身段,肚脐还嵌着宝石,红色最多,衬得她们的皮肤格外雪白。   做生意的女人不戴面纱,但她们戴帽子,插翎羽的方帽子最流行,坠下直垂到后臀的长纱。   李蒙戳戳赵洛懿的腰。   “买了吧?”   沽酒的女人丰满雪白的胸快要贴到赵洛懿的抱在胸前的手臂上了,他仍然无动于衷,女人双手捧着的是坷垃山下最有名的翡翠奶酒,带银制镶红宝石的酒囊一起,要和赵洛懿换一件半人高青花云气海龙纹的大瓷瓶。   赵洛懿摸出了银锭。   女人摇摇头,脚步灵活,如同最柔软的猫,转了两圈,赤足踩上货车,一屁股坐在那件瓷瓶上。   “……”李蒙有点担心瓷瓶会碎,拽住赵洛懿的袍袖,“换给她。”   女人欢天喜地地抱着瓷瓶回去,她把瓶子顶在头上,走路时腰臀款摆,说不出的风情别具。临了,还回头对李蒙抛了个媚眼。   “……”   “那个女人看上你了,看见她刚才一只手放在腰间,拇指、食指和中指捻在一起,向下翻手腕那个动作了吗?”赵洛懿面无表情地朝李蒙说:“是邀请你今晚去她的酒馆,就在那个拐角。”   “师父……”李蒙连忙求饶。   “你去吧,现在就可以去。”赵洛懿不再握着李蒙的手。   “……”李蒙追上去,解释道:“我只是不想她一直在你面前晃。”   “所以她打算在你面前晃,刚才你也看了不少眼,可以理解。为师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干过不少荒唐事,待会回去教你几招,包管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反正她也不可能跟你回去,为师很乐意成人之美,这段露水情缘不错。少年人哪有不荒唐的。”   “……”李蒙实在忍无可忍地直接把赵洛懿拖进一条深巷,窄窄的巷子里两头都没人,外面集市仍在热火朝天地交易。李蒙一手按在赵洛懿的肩头上方,恶狠狠地提起他的衣襟,话也不说了,直似穷鬼饿虎地亲了上去。   很快,李蒙只剩下喘气的份儿,脖子俱是潮红,手指紧紧抓着赵洛懿的肩,喉咙里压抑着不发出半点声音,涣散的眼神不住瞟巷子口,还好人来人往大家都很忙,没空留意这里发生的一切。   李蒙袍子后摆虽撩了起来,却有赵洛懿从后围上来的大氅,唯独赵洛懿腰间的佩刀,冷冰冰的刀鞘时不时碰到他的腿上,惊得李蒙想尖叫,又不敢。   “李大哥,人呢?李大哥,我们要走了哦。”   听见骧贤的声音,李蒙浑身一震,赵洛懿低下头,热汗淋漓的脸贴着他的脖子,一本正经地给李蒙整理好衣服。   “怎么一眨眼就没人了。”骧贤奇怪地东张西望,这里的人着装古怪,大秦人本就罕见,饶是这样,也没有看见李蒙他们。   “在那里。”   顺着托勒手指的方向,骧贤扑上去,几乎把李蒙撞翻。   李蒙腿还在发软,发髻稍显凌乱,赵洛懿的手臂从后扶住他,从容不迫地说和李蒙要去搬货,他们两个现在是护送商队的镖师。   骧贤像个小跟屁虫,随在李蒙后面,歪着头看李蒙走路不稳的姿势。   “走了。”托勒过去牵他的手。   骧贤就乖乖跟上,一行人先在集市上换东西,像真的是来做生意,换了一车北狄和西戎人的东西,也到了集市关闭的时候。离天黑还早,赵洛懿给了商人们钱,让他们留在市集所在的城镇上等。之后带着李蒙和托勒两个骑马西行,小半个时辰后,一座青灰色的石堡伫立在日暮荒凉的北狄边陲。   这里离市镇有些距离,是沿坷垃山脚继续西行的必经之地,石堡门口陈旧的四盏灯笼上分别书写着四种文字,都是一个意思。   “那个字是什么?”李蒙认出大秦和南湄的文字都写了“宿”。   “西戎字写的也是住宿的宿。”托勒说。   赵洛懿上去敲门,李蒙牵着两头马,它们的头抵在一起,打响鼻的节奏出奇一致。 作者有话要说:  托勒:我不是一个人。 李蒙理解地点点头:你是一只狗,还是最流行那种。兄弟,我为你加油。 ☆、一四八      沉重的石门发出一声闷响,随之一张干枯的老人脸出现在门中。银发苍苍的一个老妪站在门中,手提一盏旧灯笼,灯笼举高几乎顶到赵洛懿的脸上。   她的视线越过赵洛懿肩头,望向他的身后。   “住店?”   数人跟在老妇后面向里走,门内没有一丝光,幽暗的空气中充满危险的气息。   让李蒙惊讶的是,她说大秦官话,旧灯笼只足以照亮她脚下的方寸之地,黑暗里唯一的光源是老妇的白发。   赵洛懿摸到李蒙的手,握在掌中。   “要两间舒服些的上房,明天一早就走。”赵洛懿沉声道。   老妪没有立刻回答,推开第二扇门。   几乎同时,门后传来孩子嬉闹的声音。   零碎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门扉大开,耀眼的明灯和璀璨的金银宝器扑面而来,古朴的木质阁楼伫立在数以百计的夜明珠发出的强盛光芒之中。   在木梯和石井旁玩耍的小孩几乎一瞬之间都停了下来,他们好奇地打量这群不速之客,其中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格外胆小地躲到一个成年人才能抱住的大柱子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张望。   “都去睡觉。”老妪威严的话音刚落,孩子们一个接一个,跳进石井。   走近能看见绳梯从石井上垂下,地底应该别有洞天。消得片刻,地面上已经看不见一个孩子,随处摆放的银制镂花酒器擦得铮亮。   “诸位稍待。”老妪扭着圆滚滚的身子,在大厅中明亮的光线下,她脸上敷着一层细腻雪白的粉,皱纹虽然密布,但老人的举动并无粗鄙之处。她走近一堵墙,按下桌面上突出的一个小金猴,墙面弹开一扇小窗口。   老妪回头,锐利的眼神和猝不及防没来得及躲避的李蒙好奇的视线对个正着。   “这是什么机关吗?”李蒙索性不回避自己一直在看。   “小玩意儿,坷垃山下的生意不好做。”老妪短而胖的手指上戴了四个戒指,其中两个镶嵌着来自大秦的名贵翡翠。   “那些小孩也是客人?”   “他们?不是,是北狄和西戎人偶尔遗留下来的小狼崽子。不要被他们天真可爱的样子骗了。”齿轮转动的声音从墙后面传出,天花板上细索滑动,垂下一条铜锁链,下方挂着两块白莹莹的牌子。   “这是什么玉吗?”李蒙握在手里,看不出是什么,上面写着“寅”,托勒他们的上面写着“丑”,都是黑笔写就,不过是用大秦文字。   显然这间店开在北狄与西戎的交界,但老板是个大秦人,若是从大秦流落至此,那也走得够远了。李蒙忍不住重新打量眼前的老太太,她穿的是大秦达官贵人家才用得起的料子,制式也是大秦的,不过这也不代表什么。她一头银丝盘得整整齐齐,近乎一丝不苟,眼角晕着叶子形状的一点红晕。   李蒙想不起自己见过这样的装束,只有一点模糊的影子在脑海中浮沉,刚要抓住一点,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上楼的木板踩上去咯咯哒哒的,老旧的楼梯发出难耐的呻吟。   李蒙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回过头去,扫视一圈之后,终于知道那奇异从何而来。   那些陌生人当中有一个人捕捉到了自己,这让小东西心里既恐惧又兴奋。孔孔一双大得不可思议的蓝眼睛还没来得及展现一下异域风情,脑门上就挨了一筷子。   那是一枝比他的手臂更长的筷子,平时这个惹人烦的管事老太婆常常用一双,那筷子可以用来敲他们的头,夹不听话的小孩的脸,还可以就像现在。   老婆婆眯起了眼睛,筷子头轻巧灵活地抵着孔孔小小的胸膛。   只听见“咕咚”的一声,他就像一只小冬瓜滚进井中。   底下一阵孩子们嘈杂的惊叫不满抱怨。   老妪耳聋,听不清这些,她扭着圆得像水桶的身体,踏上可以升降的木板,小心抓住四周垂落的绳索,这可以让她身体保持平衡。随着一声铜铃的“叮”声脆响,木板把她带上四楼,那里属于这座石堡的主人。   与楼下的灯火通明截然不同,每次上到这一层,滞闷的空气总让老妪忍不住要皱一皱眉。不过很快她恢复岿然不动的镇静威仪,牵起长廊尽头一堵青灰石门上的铜环,叩响。   接着她的头上一只杯子倾斜,漏斗状的杯口滴下两滴液体,老妪双目半闭着,娴熟地摊开手,恰好接住那两滴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无色液滴,均匀地抹在手上,她双手合十,如同求佛祈拜般虔诚。   足有两人高的巨大椅子里,坐着一个人。黑色的尖斗篷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只听得见说话的声音,看不清人脸。   “南面来的贵客,看在金子的份上,你想要的,本使都可以满足你。不过光凭金子可不够。”那声音低哑如同蛇嘶,远比手要长的黑色袖子执起金光闪闪的高足酒杯,散漫的声调还在继续:“而且现在的你让我很怀疑,你真的能使本使恢复到正常人的身量?本使曾经听过许多关于你们部族的传说,不过还是眼见为实,耳朵听的,到了时候得倒出来好好清理清理,毕竟没有一个国度不是构筑在谎言之上。”   “没有人求你相信,你大可以不信。”一个倨傲的声音说。   “神使不要怪罪,我的主人是南湄圣子,关于南湄的传说也许不可靠,但其以神女圣子定国护佑族人是不争的事实……”青奴的话没有说完。   “这些都是废话,本使也是神的使者,没有听过你们南湄的神。本使只想知道,你的血是不是真的可以让本使这具腐朽干萎的身躯重现生机。”一只干瘪萎缩的手从黑色的袍袖里伸出,骨骼看上去和四五岁的小孩差不多。   “……”青奴干巴巴地笑了笑。   “过了今晚你就会知道,大秦有一句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你不懂?我要借助你的力量,要是你不动手,我可以去拜托别人。而你只能求助我。”没等图力说完,静滞的空气倏然发生震动,斜飞而来的一只铁爪紧紧扼住他的腰,直接把人提了起来。   同一时刻,青奴跪到神使脚下。   “不用求他,起来,你只能给我一个人下跪!”图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久居上位的威严在这样的时刻也没有被削弱半分。   铁爪将图力抓到黑斗篷的面前。   宽大的布帽里,那张脸隐藏在黑暗里,不知道眼睛是什么颜色,竟看不见一丝光彩。   “本使要的只是你的血,你是死是伤都没关系。”   由于距离很近,图力清晰地嗅到一股腐臭,他短短的小半生里见识过太多更恶心的东西,连眉毛也没抖一下。   “你可以试试,我也想知道,古籍所载的死咒是否属实。”   “不行,图力,你疯了!”青奴向前膝行两步,正要为他求情。   神使宽大的黑袖击中一个按钮,铁爪松开,青奴一个漂亮的飞扑,扑中落下来的图力,抱着他的手臂激剧发抖。   图力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抬手随意摸了一下青奴的脸,动作又轻又快,也没怎么看他,便下令他把自己扶起来。   “本使倒是有点好奇了,那个大秦人,就是让你变成这种弱鸡的人?”神使嘶哑的声音问。   图力本无一丝表情的脸上刹那闪过耻辱。   “他夺走了我的一切,现在我还活着,苟延残喘地活着。”图力厌恶地看了看自己手腕的伤疤,看他武功尽废的软弱身体,阴毒的话从齿缝里扭曲挤出,“都是为了看这个小偷的下场。”   青奴抱着图力出门。   走廊上空无一人。   “你没有失去一切。”青奴低声说,他们的房间就在这一层,在走廊的另一端尽头,这里是石堡楼层最高处,有一条狭窄石道通往塔顶,可以瞭望西边的神秘国度。   图力没有作声。   他最忠实的奴仆将他安放在一张又大又软的羽毛床上,他躺了一会儿,其实他的手脚还可以动,只是不太灵便。离开南湄后,他花了足足一个月时间才接受自己没有死这件事。   不远处一个沉默寂寥的背影在窗户口来来回回,他知道那个大秦来的男人在整理房间,过一会儿会过来把他清理干净,然后像一只可怜的小狗,坐到床边用那双媚人的眼睛看他。   这样的人他见过很多。   曾经有很多人试图以楚楚可怜的架势爬上他的床,但图力从不是一个温柔可靠的情人,到他的床上讨生活,只有一线微弱的希望可以一步登天,更大的可能是成为蛇神的食物。哪怕对待自己的情人,图力也从来没有尝试过信任,他生下来就有一个天衣无缝的配偶,他们的后代将统治南湄,当时的图力几乎什么忧虑。   于是,他被抛弃了。   神女找了别的配偶,在图力一无所知的情形下,把他变成一个笑话。其中没有任何仁慈,还留给了他永恒的羞辱,她和一个外族人,生下一个孩子。为了不被长老院那帮蠢货赶出南湄统治者的宫殿,他还得千方百计接回那顶绿油油的大帽子,自己戴在头上。   巧言令色的大秦人,即使有一半神女的血统一样是个骗子,因为神女自己就是个不贞不洁的女骗子。   每当回忆这些过去,图力身体里就燃烧起一把烈火。   “青奴!”要是他有多一点力气,一定会尖声命令他过来,但他没有力气了,自从被赵洛懿废了武功,他总是想睡觉,过去那种充沛的武力已经离他而去。   唯独在一个时刻,他仍然是充满力气的巨人。   只消看他一眼,长久相处的默契就能让青奴知道图力为什么会叫他。面容温和,身材消瘦的男人侧过头去,低头解开自己的袍子,身体上让人触目惊心的斑痕都还在,这样的时刻,他脸色总是苍白。   不久后会从那苍白中浮现出潮红,宛如云石当中一缕血晕染开。   李蒙从来没有睡过这么软的床,被子温暖柔软得不可思议地贴着皮肤,他把脚踝搭在赵洛懿小腿上,手在他师父胸口摸索了会儿,磕巴嘴,打了个哈欠。   连日奔波让他的身体疲惫到了极点。   陌生的环境却让他无法入睡。   不只是床,屋子顶部的木头缝隙里漏入的微光,空气里一股发酵的味道,靠近床边的桌子上摆放的不是茶具,而是两杯水果酿成的酒。   虽然李蒙现在不想喝,但那股诱人的香甜气味却怎么也驱不散。   “明天天一亮我们就走吗?”李蒙靠在赵洛懿宽厚的肩膀上,他摸了摸赵洛懿的胡茬,好几天没刮胡子,赵洛懿的胡茬已经长得很硬,扎手。   “嗯,睡不着?”赵洛懿单手抱住李蒙的腰,把他按得贴近自己,感受一下自己随时都想做的事情。   “很累。”李蒙小声抱怨,“但是睡不着,你轻一点。”   很快,他侧过身,两人只是贴着,赵洛懿非常温柔地亲他的耳朵,低沉的声音说:“等到了西戎的城镇,带你好好玩玩。”   李蒙额头密布细汗,一边答应,一边侧转头吃力地去亲赵洛懿的嘴唇,刚碰到一起,赵洛懿会意,低下头来与他接吻。   良久,赵洛懿起身去开窗,在和卧室连在一起的小室中找到一个水池,上方有木头架子,他拧干帕子,站在水池旁边,用木盆兜头把自己冲干净。   等他再回到房间里,李蒙点起了一支蜡烛。   微弱的白光中,赵洛懿全身肌肉呈现出健美蓬勃的英气,他给李蒙擦身,李蒙忍不住又抱着他的脖子亲了起来。   不过实在没力气,亲了一会,两个人都躺在了床上,李蒙抱着赵洛懿微微发凉的身体,一股酣畅慵懒的感觉让他有了睡意。   “师父。”   “嗯?”   “明天早点叫我,然后我们到石堡上面看看,我想看看坷垃山两边的地形。你说我们要不要到山上去看看?”   “你想去就去。”   “你陪我。”   “嗯。”赵洛懿抱着李蒙,把他脑袋拨到自己胸膛上,侧过头去碰了碰他的眉,李蒙已经说得睡着了。   赵洛懿闭上眼睛,尝试运了运气,片刻后放松全身,也沉沉入睡。   半夜里,隔壁屋的骧贤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一大群老鼠围追堵截,还有一只钻到他的怀里,想把他啃干成一架白骨头。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那天忽然发现好像是有个叫坷垃的地方。。。。。文里都是虚构的,朝代和地理,都是作者有限的认知虚构出来的,不过既然是来源于认知,也许不自知用了本来有的地名,和现实毛有关系啊! ☆、一四九      狭小室内一声满足的喟叹,即使有一双如狼似虎的眼睛瞪视着他。孔孔圆乎乎的脸上肉抖了抖,嫩红的小嘴儿打了个哈欠,他很小心,没发出半点声音,往骧贤怀里一钻。   睡梦中的骧贤正在被老鼠追逐,一把勒紧孔孔,翻个身朝里睡得更香了。   “……”好不容易有单独的房间,管家太婆简直有病,给他安排这么一间有两张床的屋子,路过隔壁门口他已经看过了。凭什么那两师徒就有一张大床。托勒抱臂坐了会儿,爬上床,从后面抱住傻小子。钻在骧贤怀里的孩子已经睡着了,还打小呼噜,这样也没把熟睡中的骧贤吵醒。   同一时间,隔壁房间门被推开,门缝中一个小孩蹑手蹑脚地走进,回过身子小心关上门。   赵洛懿呼吸缓慢。   李蒙抱着他的腰,一条腿横过赵洛懿的腰,紧紧夹着他,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身上。   那孩子就在床前看,她比谁都小心,她身后一个小小的麻布袋子,拖过地面,摩擦出细微的响声。   瘦小的脸侧了侧,她天真地歪着头,看见床上的两个人脸贴着脸,年纪小一些的睡得很香甜,当她的视线落到睡梦中也有些严肃的赵洛懿脸上时,小眉毛向上抬了抬,她垂下眼皮,没费多大力气就爬上了那张大床。   这是一张对两个人而言有些太大的床。   女孩把麻袋拎起来,窸窸窣窣抖落出来的长条状的东西落在被子上。   就在那一瞬,李蒙也已经醒了。   赵洛懿霍然起身,大被直接被掀翻在地,女孩被眼前的突变吓得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根本忘记要跑。   数不清的毒蛇在黑暗里爬动,床上地下都有。   李蒙被赵洛懿抱着,赵洛懿大步跃上窗户,下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隐约有水响。   “等一下!”李蒙叫道,“把那个孩子带上!”   女孩放声尖叫,声音刺破苍穹。   整座石堡窗户一扇接一扇亮起来,李蒙被赵洛懿放到离地两米高的窗弦上坐着。   “是她放的蛇!”赵洛懿怒道,几乎要立即拔剑。   “先救人!出去再问!”李蒙突然从睡梦里被惊醒,脑仁心疼得厉害,他记得这个孩子,正是在大堂里见到的那个胆子特别小的女孩。   “那你坐稳,下面应该是水,不知道都有什么,抓紧这里。”赵洛懿把李蒙的手按到冷冰冰的窗弦上,认真看李蒙的眼睛,确认一般地点点头,拍拍他的手背,抓着一旁的破旧长绳子滑下去。   女孩没命地大叫着,大大的眼睛呆滞地瞪着,紧接着,她的瞳孔紧缩起来,看见有人如同天神降临,要逃命的两个旅客又下来了一个。   赵洛懿单手抓着绳子,屈起一腿,借力朝坐在蛇虫中间的女孩荡过去。   数不清的小虫粘在他薄薄的贴肉一层长裤上,沿着裤腿爬进去。   就在赵洛懿从女孩头顶掠过去的一瞬,他仅凭一只手将她抱在怀里。   绳子带着他们两人的重量从低空掠过去,那女孩一直尖叫,等赵洛懿像只猿猴似的往窗台上攀去时,他的耳朵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隔壁屋的托勒把骧贤摇醒,“你听见什么了吗?”   骧贤坐起,凝神听了片刻。   “箭……好像是放箭的声音?”骧贤怀里的肉圆子动了动,吓得他差点没把孩子一把推到地上去。   托勒光着两条健壮的腿披衣下地,随手给骧贤穿戴整齐,取过他的弓箭。   就在他们要离开房间时,骧贤腿被什么东西冲撞过来一把抱住。   “……”   只有四岁的小男孩大张着一双天真无邪的蓝眼睛紧紧盯着骧贤。   “一起走。”骧贤作出了决定,把孩子抱起来,托勒无奈地低下他毛茸茸的脑袋,让孔孔骑在他的肩上。   “我警告你不要在我身上尿尿,否则我会找个粪坑把你溺毙。”托勒狠狠威胁道。   孔孔手里抓着他的头发,他从来没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过地面,一切都充满了新奇。以后他要长得比这个男人更高大更强壮,就可以保护那个看上去没什么战斗力的少年,要不是他,他还不知道从这里看,冷冰冰的石堡一点也不可怕。   嗖嗖数声飞来的冷箭之中,李蒙堪堪低身避过,他快速地把绳索绕在手上,侧转身,想先顺着绳子下去一些,这些箭不是人射出来的,既然是机关,就有耗尽的时候。   上方却传来撕裂的声音。   李蒙抬头看了看,绳子末端绑在横过屋顶的一根圆木上,木头难耐地警示它朽蚀的身体坚持不了太久。   蛇和爬虫在地面窸窸窣窣滑动的声音激起李蒙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探出头往外看了看。   “啊啊啊啊——!!!”   女孩和赵洛懿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师父?!”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慌让李蒙想下去,下面全是蛇,也许有毒。   从上方只能看见赵洛懿微微佝偻着身体,他的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女孩,单手向上攀援,脚蹬着墙向上爬。但他爬得很慢,李蒙隐隐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只得又叫了一声:“师父,怎么样了?”   没有生命的机括发出的声音如同一把剜心的铁勺。   李蒙警觉地立起身,凭借声音试图找到箭发出的方向。   就在这时脸上一阵刺痛,李蒙瞳孔倏然紧缩,身体向后平直躺出,几柄短箭贴着他的身体和脸飞出,向下落去,激起水声。   李蒙忽然发出一声痛呼,上身立起,两手紧紧抓着窗弦,勾住窗弦的小腿中了冷箭,一层薄汗渗出李蒙额头。   赵洛懿一声猛喝。   女孩浑身剧烈颤抖,似乎才从差点掉进蛇群的恐惧里回过神,她的手上都是热乎乎粘稠的血液,仓促地松开了手,在赵洛懿的臂膀里扭动小小的身子。   “不要动!”赵洛懿一声怒喝。   “师父我撑不住了!我去下面等你!我会泅水!”李蒙后槽牙几乎咬碎,他膝盖以下已经麻木,第三次箭射到眼前时,李蒙挂在窗户上的腿泄了劲,整个身体向后翻出,迎面而来的风刮得他脸疼,入水前刻,李蒙闭上了眼睛,展开双臂。   “啊啊啊啊啊——!!!托勒托勒托勒,这是什么!你看脚下!”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再次打破石堡的宁静。   孔孔嘴里念念有词,托勒烦躁地听他说话,向后递出手。   布囊被孔孔交到他的手上,却没有立刻松手。   托勒瞪了他一眼。   孔孔才瘪着嘴,看托勒把布囊接过去,一边走一边把里头的粉末洒在地上。本来斗志昂扬要扑上来的蛇虫纷纷避道。   空荡荡的屋子里都是腥膻气味,窗户开在很高的地方,冷冰冰的空气从窗户口涌进来。   “是不是从窗户出去了,有血。”骧贤蹲在地上,放下沾着血的手,他点起一支蜡烛,微弱的烛光照出地上的被子,被血浸得湿透的绳子,宛如一个垂死的人最后那点血都抹在了墙上,淋漓狰狞。   “……这么激烈?”托勒一把拍开孔孔的手,愤怒道:“轻点,头皮要被扯下来了!”   孔孔紧张得浑身抖颤。   托勒想到什么,提着小孩的脚,讲他倒过来,让孔孔与自己视线齐平。   “托勒,你在做什么?”骧贤低声叫道。   “你知道什么?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托勒气势汹汹地逼视孔孔惊慌失措的蓝眼睛,他的神情足够说明一切:他确实知道点什么。   这样的倒提只持续了片刻,孔孔的小脸已经涨得发紫。   “他只是个孩子!托勒,放他下来。”骧贤紧张时说话音节十分短促,他紧张地看着半空中的孔孔。   “孩子能干的好事不少,傻子,别说话,不好好审审他,你的朋友说不定就没命了。”托勒拔出一把小刀。   被抛到桌上的一瞬,孔孔的小身子向前滑去,瞬息之间,他脚踝被抓住倒拖回去。   骧贤喉咙里似乎塞着一个球,他说不出话来。   这场景让他脑子里一些模糊的过去浮现出来,就像置身大雾之中,看不大清楚,却又模糊有一种感觉,那感觉绝不好受,他的脸色发白,干呕着俯身吐了两下。   托勒看他没事,按着孔孔的腰,令他趴在桌上,抓出他的一只手。   随之一柄没有温度的匕首插到孔孔面前的桌面上,森然的冷光让他眼睛不住地眨。   “说话!”   孔孔浑身一抖。   托勒本来只是吓唬他一下,看孔孔被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也觉得下手太重。就在他扒开孔孔的裤子,想揍他一顿屁股时,孔孔忽然从桌子上跳了下去。   他的速度比托勒想象的快很多,像只灵活的松鼠直接爬上绳子,爬到窗户上。   紧接着孔孔大叫起来,他叽里呱啦用西戎语叫着什么,就像在破口大骂。   托勒把骧贤的腰勒住,攀着绳子也爬上去。   外面又黑又冷,骧贤浑身不住发抖。   托勒看得心疼,又生气这种时候骧贤还是不知道要紧紧抱着他依靠他来脱险。   就在托勒一只手爬上窗台时,孔孔纵身一跃,溅起的水花彻骨冰冷。   托勒大骂一声,跟着也跳了下去。   石堡的最高一层,这里的主人家离开他的床,身上一席猩红绣着金色玫瑰花的长斗篷,后摆拖到地上,直铺到床边。   叩门声响起。   他按动手边的一枚铜钮,沉重的机械声在地底缓慢地涌动,其实他听不见,却在心底里暗自模仿他的声音。   “神使,南面来的客人已经离开。”   连睡觉,神使也不让能完全遮盖他侧脸的巨大兜帽离开他的头部。   “这是他留给您的宵夜。”身着大秦宫中管事老嬷嬷华服的白发老太将盘子留在桌上,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沙漠里异常寒冷的夜晚,高脚杯里的液体升腾起薄薄白气。   只有十岁小孩身量的石堡主人听见关门声,他略侧过头,离开能望见离开坷垃山的那条路的窗户。他在桌边踮起脚,摸到那只温热的高脚杯,微弱的温度让他手指激动的颤抖,之后毫不犹豫一仰脖子。   人血喝起来让他想吐,不过这算不得什么。他仰起头,兜帽滑下他的侧脸,他的脸上布满邪恶的黑色斑纹,皮肤如同死人一样死白且支离破碎,皱纹将他的五官撕扯得七零八落。   当他听见骨骼错位的声音,他爬到自己柔软非常的大床上,四肢摊平,剧痛和喜悦让他的脸呈现出一种矛盾和挣扎的可怖表情。   楼下,石井中的铁门打开。   井口出现老太太的脸,她僵硬的苍老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和煦的微笑,她毫无顾忌地对那些孩子挥了挥手。   孩子们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们知道今夜的自由来得一点也不容易,压在上面的是一个无辜女孩子的性命。他们蹑手蹑脚,顺着那扇打开的门,向外爬去,长长甬道之中,平时几乎一刻也无法完全安静下来的孩子们毫无声息地往外爬去。   老太太坐在井边,拔下她挽起头发的黑色长簪。 ☆、一五〇      厚厚的银发长垂而下,委顿在井口,她取出随身携带的杨木梳,胖胖的手指随发丝上下移动的动作宛如少女般。   直至听不见一点最细微的动静,她知道再也不必看顾那些孩子,那些会被石堡主人当做“药”用来一遍遍实验改善他身体的孩子。她空洞洞的眼睛先是望向二楼客房,那里的灯已尽灭了。她的头缓慢地抬起,月亮的位置缓缓偏移,随着烛光被风吹灭,肥胖的身形隐匿在夜色里,渐渐被光影切割削成一个纤瘦窈窕的少女,白发在全然寂灭无光的黑暗里,现出曾经黑亮的朦胧模样。   痛苦的尖叫声撕碎古堡宁静的夜晚,这夜无比漫长,随着黎明第一缕青色晨光,湮没在咆哮奔腾而来的沙暴之中。   隆隆的巨大响声从洞口呼啸而过。   火石一次次被砸出乱溅的火星,随着噗的一声,被堆放成一小撮的杂草发出零星的荜拨声响。黄融融的光照在赵洛懿的脸上,他吃力地生起一堆火,背靠在石壁上,一身已被冷汗湿透。他的怀里枕着昏迷不醒的李蒙,赵洛懿分开自己的袍襟,那里霍然有拳头大小的一个圆形血痕,是被什么东西切割出来的。   洞穴里,角落缩着一团小小的身影,女孩大大的眼睛瞪视着他们,如同警惕两头食肉的凶兽。她抱着自己瘦弱的肩膀,尖尖的下巴缩在膝盖间,一眨不敢眨眼地看赵洛懿。   那个男人,被她用一管圆形的铁片扎入胸膛,那一刻她差一点就被丢进蛇阵。现在她还觉得难以置信,她侥幸不死,还被他们带着离开了那座石堡。从生下来她就没有离开过那里,每日与数不清的孤儿为伴,什么时候他们当中又消失了谁,她已经数不清了。   “蒙儿?”赵洛懿满头冷汗挣扎坐起,把李蒙身上湿透的衣服扒光,李蒙皮肤苍白,每一处伤口都激得赵洛懿瞳孔紧缩,后槽牙被咬得生疼。他坐起身,低头,检视李蒙的身体,一面以衣袍上撕下的布掖在李蒙的伤口周围。   肩胛、肋下、腰侧,还有腿,肋下的短箭拔出,昏迷中的李蒙痛得猛然睁开了眼睛。   “蒙儿,觉得怎么样了?”赵洛懿眼睛通红,低下头与李蒙的唇挨着,试图听清他说了什么,却什么也没听见,他抬起身,李蒙已经又闭上了眼。   处理完李蒙身上的伤口,赵洛懿也又累又困,他需要睡觉,却始终睡不踏实,时不时手脚发颤地惊醒。   当风暴过去,赵洛懿脚一怵,缓慢睁开眼,看见那个女孩趴在李蒙身上。   “你干什么?”赵洛懿出口声音沙哑,烦躁地把软绵绵的女孩掀到一旁,抱起李蒙来,手掌里摸到不少粘腻的液体,本该鲜红的血液中带着些青黑的颜色。   赵洛懿凶狠的目光投向女孩。   女孩手脚并用地爬回她的角落,缩成一团,从旁捡起两块尖利的石头握在手里。   赵洛懿用手指挤出李蒙伤口里汪着的血,发现他像是中了毒,风暴已经过去,大亮的天光从洞口堆着的巨石上方投进洞里,照得一半雪白。   赵洛懿呆呆坐了一会。   他累得很了,嘴唇也因为干渴而开裂,怀里的李蒙没有一点生气。昨晚从水里捞出李蒙来,他一度已经连呼吸也没了。赵洛懿手指按在李蒙的颈侧,他的眼睛里俱是血丝,纹丝不动地将李蒙抱在怀里。   他摸他微凉的皮肤,光滑的皮肉还像他无数次与他亲近时那样让人爱不释手,甚至他安静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   “毒。”角落里的女孩发出很低很轻的一个音节。   当赵洛懿缓缓侧过头去看她,女孩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般,她警惕而短促地说:“他中毒了。”她想了想,从破旧的灰色粗布裙子下伸出一只脚来,穿着异常褴褛穷酸的女孩,却穿了一双上好的羊皮小靴,她果断拔出一把藏在靴子里的匕首,连同小小的刀鞘,一起给了赵洛懿。   “要有火,把这个弄烫,切开他的伤口,把毒血吸出来。”   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行走江湖多年的赵洛懿应该比谁都有经验。   女孩的话如同一道当头的雷,把赵洛懿劈醒过来。   赵洛懿生起火,在火上把小刀烤得通红,女孩看见洞口大石头被移开,就忙不迭跑出去。   赵洛懿没有心思管她,即便她跑了,他也顾不得在意。   伤口散发着腐臭,赵洛懿毫无顾忌地俯身下去,以嘴吸出李蒙伤口里的坏血,在火上把匕首烤红,薄薄的刀刃插|进李蒙新鲜的伤口里,割下的腐肉泛着黄绿的颜色。   赵洛懿看见李蒙脚上缠着的绷带,解开一看,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伤口。他眸光暗了暗,他和李蒙朝夕相处,却不知道李蒙什么时候身上带的这些伤。现在的他们在离故土万里之遥的陌生国度,经历着陌生的,如同梦魇般的一切。   一丝恍惚掠过赵洛懿刚毅的脸。   “水。”瘦小的女孩站在洞口,她的影子逶迤到赵洛懿身上,那双小皮靴就在赵洛懿的跟前站定。   “我找了些水。”女孩跪下来,献宝一般地伸长两条细细的胳膊,抱着一个与她的身量完全不符的水囊。   赵洛懿不知道她从哪里找的水囊,但他确实很需要水。他先小心地倒出一些给李蒙清洗伤口,女孩又献宝一般地取出一些布来,赵洛懿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绑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运气好,我捡到的。这一带常常有迷路的旅人,他们身上什么都有。有时候鸦姑会带我们出来巡视,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用的。”女孩盘腿坐下来,不敢离得太近。她举起手,想摸摸李蒙的额头,她小心地看赵洛懿,看到赵洛懿看她一眼,当做没看见地移开了视线,她才敢把手掌贴到李蒙的额头上。   “还好,没有发烧。”女孩庆幸道。   赵洛懿给李蒙收拾干净,又把自己的袍子先给李蒙裹上,他看了女孩一眼,带着一丝妥协地说:“你能去捡点柴火吗?”   “能!”女孩连忙站起,拍了拍没法排干净的裙子,瘦得脱形的脸上充满兴奋,“我能捡来很多很多!”   “不用太多……”赵洛懿话还没说完,女孩已经一阵风般跑了出去。   赵洛懿抱起李蒙来,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用额头蹭李蒙的头,李蒙没有发烧,被赵洛懿拱得头侧到一边去。   “蒙儿……”赵洛懿茫然地叫李蒙,抱他时腰上感觉到一股湿意,他低下头。   在南湄脱了一层皮之后换来的毫无血色的皮肤上,俨然有一圈圆形的伤口,数个时辰已经过去,向来能自行愈合的赵洛懿,这时候才发现,他的胸腹全是血,腰上的血还沾到李蒙的袍子上。   赵洛懿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不行,我走不动了。”骧贤大口喘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托勒要放下孔孔。   骧贤强打起精神爬起来,一望无际的沙漠中,除了炙热的太阳灼烤万物,什么也看不见,本来想顺着脚印去找,上了岸之后风暴骤起,他们找了个地方躲避,风暴过去之后,细细绵绵的黄沙覆盖了一切痕迹。   “我们和他们走散了。”托勒断言道。   “他们能顺利找到西戎去吗?”骧贤担忧地问,一路走来,他连个哨塔都没看见,这里就像一个无人区,要不是骧贤从来不去想更复杂的事情,他会怀疑传言中的西戎究竟是否真实存在。   托勒蹲下身,让孔孔下来,他看了一眼孔孔,孔孔似乎感觉到什么,挨到骧贤身边,紧紧抱住他的胳膊。   托勒带着被人看穿的疲惫,蹲在骧贤面前,他对着骧贤稚嫩的脸,看得骧贤满脸的不自在。   “只有一个办法,我们得找人,否则他们两个受了伤,找不到出去的办法,也不会在这样的地形里找水源,不用到西戎的城镇,就会渴死在路上。”   “对,我们要找到他们再走。”骧贤说。   “很好,带着这个孩子,我们的干粮很快就会不够吃,方圆数十里都没有地方能补给。”托勒在西戎长大,天生又有极强的方向感,他一脸严肃地看着骧贤,“把他送回石堡附近,让他自己找路回去。”   “我不回去!”孔孔忽然叫了起来,央求地望着骧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不回去!鸦姑会杀了我!”   骧贤想了一会,摸到孔孔的手,那手冰凉,仿佛因为害怕而浑身都发冷。   “我的口粮可以分给他一半。”骧贤认真地说,把孔孔抱在怀里不撒手。   “之后呢?难道一直带着他?”托勒两条浓黑的眉毛皱起来。   “可以的话……”   “不行。”托勒不带一丝犹豫,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骧贤不说话了,抱着孔孔,眼神游移到别处,根本没在看托勒,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望向遥远的天际,那里有一道模糊的地平线,也许天边的地平线是被天边突如其来的风暴给吹散了。   “好吧。”托勒妥协地叹了一口气。   孔孔啊啊啊地大叫着跳起来,抱着骧贤的脖子就是一口。   “操,臭小子给我下来,谁允许你亲我的人了!”托勒一把把孔孔捞过去,扛在肩头,对着他的小屁股就是一顿猛揍,揍得孔孔满嘴不干不净叽里咕噜乱骂。   骧贤在旁边看了呵呵直笑。   “爹,二爹。”他们再次上路,孔孔骑在托勒身上,两腿在托勒脖子两边垂着,高兴地给他们俩安上称呼。   “臭小子,不该这么叫。”托勒粗声粗气地说。   “那怎么叫?”孔孔歪着头,手指插|进托勒的耳朵转来转去地钻。   “叫我爹,叫他娘。”托勒侧过头看了一眼骧贤。   骧贤圆圆呆呆的脸涨红着:“他说的不对!”   孔孔湖蓝色的眼睛转了转:“爹,二爹说你说的不对!而且二爹不是女人,女人像鸦姑一样,很可怕!二爹不可怕!”   “鸦姑是谁?”骧贤被吸引了注意。   “那个老太太。”孔孔嘴唇嗫嚅,犹豫道:“其实鸦姑心里很疼我们,但是神使想用我们治病,他吃小孩的。”   “……”骧贤总像塞着一团雾的脑子努力思索,问孔孔:“最近有陌生人来过石堡吗?”   “有,有一个长得很丑的男人,走路都走不动要人扶着,他和一个年纪不大,看上去像个好人的男人一起来的,之后一直留在神使住的第四层楼,没有下来过。”孔孔心有余悸的打了个嗝儿,强调道:“那个男人真的很丑,而且很凶。”   骧贤与托勒对视了一眼,托勒把孔孔放下来,架起弓箭。   “二爹,爹在做什么?”孔孔被骧贤抱着,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   托勒拉开了弓步,望着空旷的天空,几只远得像黑点的鸟儿振翅飞过。   “耍帅吧。”骧贤在想事情,他摸了摸孔孔柔软干燥的头发,很快一只黑影由远及近放大,砸在骧贤的脸上。   “……”孔孔提起身上插着长长一支箭的大雁,对骧贤叫道:“有肉吃了!”凑上去伸出舌头。   就在孔孔要舔干净骧贤脸上的鸟血时,被托勒一把拎起来。   “你给我安分点!”托勒一把把小孩扔在旁边,从孔孔手里提起奄奄一息的大雁,把骧贤拖过来,擦干净他的脸,依旧背着小的,牵着大的,边走边说:“我知道哪里有水,一天没吃东西了,要找人,也要有力气。”   就在托勒找到河流时,河边一个小小的人影在他们靠近之前,整个身体忽然一僵,匆忙看了一眼是有人来了,拔腿就想跑。   “阿汀?”孔孔抬起头,大声叫起来。   跑出一段距离的女孩仔细看了一会儿,站在原地,听见男孩又叫了一声。   她想不起来已经多久没人叫她这个名字。   “你也跑出来了?阿汀!”孔孔心花怒放地拍托勒的头,让他把自己放下来,飞奔到女孩子面前,阿汀被他抱得差点滚到地上去。她不像孔孔那么高兴,戒备地看着孔孔身后的两个男人。   “他是我爹,他是我二爹。”孔孔热情地向她介绍。   阿汀柔美但瘦得过分的脸上露出冷冰冰的神情,一句话不说扭身就走。 ☆、一五一      天快黑的时候,再次出去打水的女孩回到山洞。   疲惫到极点的赵洛懿正靠在墙上闭目养神,他赤|裸上身,一身极有爆发力的肌肉,随着他张开眼,压迫力倏然打破安稳宁静的气氛。   “师父!”   骧贤的叫声让赵洛懿有一丝晃神,他去看李蒙,李蒙兀自没有生气地躺在他的怀里。   “李大哥怎么样了?”骧贤凑过去看。   赵洛懿扶起李蒙,看见女孩躲在托勒的背后。   “他们是我的朋友。”赵洛懿沉声道。   阿汀这才敢走出来,她捏着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角,小声说:“他们在找你。”   赵洛懿闭上眼,嗯了声,复靠上石壁。   托勒开始生活烤大雁,他打了两只,拔毛宰割,甚至他的身上有用小皮囊装着的一点盐巴。显然,数人之中,托勒最懂得如何在荒野上生存。   肉烤熟之后,托勒把两只烤得外焦里嫩的鸟腿分给两个小孩,这时候谁也没工夫客气。连阿汀也撕扯开腿肉狼吞虎咽起来,用手背擦嘴边的油渍。   “没有米,也没有锅,吃完我们就得上路,我知道怎么走。”托勒把另外两只腿分给骧贤和赵洛懿,自己从鸟背上撕开一片带骨的皮肉,连骨头都不吐地嚼碎、吞咽。   “你们走吧。”半晌,赵洛懿咽下第一口肉,他的腮帮酸痛,呆滞地看昏睡不醒的李蒙。   “你是无所谓,他需要大夫,最近的市镇上有很好的大夫,有药。就算他醒过来,也没有办法进食。”托勒心平气和地说。   赵洛懿沉默着,连咀嚼的动作都停了。   “李大哥很厉害。”骧贤边吃东西边说,“他从山上掉到千元村来都没事,足见福星高照,不该死在这里。”   赵洛懿缓慢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天一夜,他没有听见过人的声音,猝不及防的打击让他有点崩溃。不久前李蒙失忆,他用了很多办法,也没办法让他想起来什么。把李蒙从水里捞起来的时候,赵洛懿已经想好,要是他真的没气儿了,他就躺在那片荒漠里,和李蒙躺在一起。一路的漂泊带来的疲惫难以言喻,而且,他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那天晚上你出去,一直没回来,李蒙来我的帐子里劝说我,想让我和你们一起走,他是个很有爱心、充满怜悯的人。他不愿意舍下这个傻小子。”托勒一把揉乱骧贤已经毛躁得不成样子的头发,“不过是被人托付两句的人,他都放不下。何况是你。你应该为了他想办法离开这里,他需要你。”   赵洛懿不禁想起那个早晨,他从外面回来,李蒙从晨光中走来,那片空旷原野里的一切都化为无形。唯有一个人,他在等他,因为一夜的短暂分别,他会想念他,想见他,为了这个连觉也睡不好。   一些零碎的,遥远的记忆涌入赵洛懿的脑海,那是他后悔至今的事情。   那时李蒙被人冤枉杀了楼主,那间阴暗的柴房里,少年人受了委屈,心气又高,死活憋着不吭气,赵洛懿急于想接好他的胳膊,偏偏李蒙不领情。明明是接骨的一瞬最痛,那一瞬李蒙却没发出半点声音。问他疼不疼,好像自己还自言自语了什么,少年一直忍耐的眼泪才掉下来,还哭得止也止不住。   赵洛懿的手猛然抽搐了一下,手背当时被眼泪灼伤的感觉似乎还在。他的手掌贴着李蒙的侧脸,一边嘴角牵起:“是啊,没了我,他怎么办呢?”   托勒从未见过赵洛懿用这样自嘲自怜的语气说话,赵洛懿从来是自傲到近乎自负,能动手的事情绝不多说半句废话。   赵洛懿似乎压根没有察觉托勒的情绪,等到都吃饱喝足以后,托勒为赵洛懿包扎好伤口,他很奇怪伤口的形状,不过没有问话。   漫长的夜晚开始的时候,托勒背起只有一线微弱呼吸的李蒙,让骧贤搀扶着赵洛懿。两个孩子小小的影子投在地上,天顶挂着一轮巨大的月亮,就像要贴到人的脸上。   赶路时谁也没说话,到天快亮时,托勒找到一处别人留下的临时窝棚,短暂休息半个时辰,查看了李蒙的伤口。   当解开赵洛懿身上的布时,托勒的眉头严肃地皱了起来。   “怎么回事?止不住血?”   除却表层布料上只有隐隐的红色透出,贴肉的那两层布已完全被血浸湿。   “没事。”赵洛懿没什么表情,似乎对疼痛和伤口都习以为常,他示意阿汀给他一些新的布料。阿汀匆匆忙忙从随身背的一个和她的身量完全不符的大花布包袱里翻找出路上从不幸在沙漠里丧命的旅人身上扒拉下来的布料,大多是从死人身上撕下的衣服,她小心避开了那些尸体上的伤口。   “师父,我来帮你。”骧贤接过布条。   “谢谢,不要叫我师父。”每当骧贤这么叫,赵洛懿总要下意识去看李蒙,以为是他醒过来了。   骧贤不太在意地哦了一声,等该叫赵洛懿的时候还是师父师父地叫个不停。   “说了不要叫我师父……”赵洛懿从托勒那里接过来早饭,边吃边试着撬开李蒙的嘴,看能不能塞点什么给他,但他手里有的只是从沙漠里别人用不上了的冷硬面饼或者肉干。   “中午以前,我们就能到西戎最北边的小镇了。”托勒安慰道。   “有好的大夫吗?”赵洛懿问。   “有,不要把这里想得和大秦一样,西戎真正有人定居的地方不多,无论再偏僻的市镇,也和大秦的中心一样繁荣。”托勒一哂,“我们浪费不起任何一寸土地。”   骧贤摸了摸他皱起来的眉头。   “你要回自己的家吗?”骧贤瞪着清澈的眼睛看他,目光有些不舍。   “我想先去找一个叔叔。”托勒没有多说,吃完饭就催促所有人上路。   果然不到晌午,一座城镇就出现在荒漠之中,城墙不高,不过是些庄严却陈旧坍塌的砖石。   没有城门,也没有守军,与其说是一座城,不如说是一个集市。没有一板一眼的规矩,骑马的骑骆驼的都可以坐在坐骑上在城中穿行。   散落的建筑有商铺,也有规模较大的院子,都用泥瓦建起。   托勒先带他们到了一间有许多人排队的铺子,多是女人抱着孩子,女人们脸蛋晒得黑里透红,她们的眼睛却透亮,有湖绿色的眼睛,还有湖蓝色的,黑色和棕色最少。有个女人一看见孔孔,就忍不住把他抱了起来,吓得孔孔大声尖叫起来。   托勒走了上去,和女人交谈。   那女人惊疑不定地反复看他和孔孔,又说了一句什么,语气甚是彪悍。   骧贤紧张地拔出了刀。   赵洛懿则根本没把女人放在眼里,他已经排在队伍里,身后有别的人排过来。   最后女人踮起脚,在托勒脸上亲了一口,若无其事地把孔孔还给他,托勒把人交给骧贤,一到骧贤怀里,孔孔立刻把头埋进他的胸口不出来了。   骧贤不悦地拧着眉,在托勒过来说话的时候,不看他一眼地走到赵洛懿另外一侧,和两个孩子玩去了。   “……”托勒厌烦地擦了一把脸上女人留下的唇印,站在赵洛懿旁边。   “你不是还有事情要办?”赵洛懿脸色苍白,失血让他嗓音没有了往日里的气势。   “是有点事。”托勒抬头张望,又回头看了看骧贤,骧贤拿后脑勺对着他。   “这里应该要很久,你先去办你的事,办完回来找我们。”赵洛懿前面还排着二十多个人,老弱妇孺都有,各族的人都有,他可以威胁壮汉,却没办法和女人、孩子、老人示威。李蒙身上毒已经被吸出来,到现在虽然没醒,脸色却已经好了很多。   “好,我很快回来。”托勒沉吟片刻作出决定,把身上的钱都交给赵洛懿,过去揉了一把骧贤的头,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沙漠里的白天干燥炎热,赵洛懿时不时拨开李蒙腋下衣衫看一眼,伤口泛着幽幽的暗绿色,混杂着半干涸的血。   “阿汀。”   孔孔紧跟在阿汀身后,看见赵洛懿取出一锭碎银子给阿汀,阿汀则认真地看着赵洛懿,生怕没有听清他的吩咐。   “好。”阿汀把银子收好,灵活的眼珠转了转,“我知道哪里有乌梅汤,很快就回来!”   孔孔看了一眼骧贤,骧贤松开他的小手,替他理平小衣领,挥了挥手。   “跟紧阿汀,买好东西就快些回来。”   阿汀勉为其难地任由骧贤把孔孔的手塞进她的手掌中,两个小孩手拉着手去买东西了。   一辆宝盖香车从长街另一头呼啸而至,赶车的家奴穿戴华贵,用鞭子不断把来不及避开的行人抽赶到一旁。   一时间妇人的尖叫声、小孩哭闹声、商贩大叫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骧贤站了起来。   赵洛懿握着李蒙的一只手,看着他,前面还有十多个病人,他用嘴唇碰了碰李蒙的额头,确认他没有发烧。   “咤!”马上的人说着骧贤听不懂的话,劈面而来的长鞭却是任何一族人都能看懂的粗暴语言。   排着队的病人和他们的家人忙不迭闪开,药铺里跑出两个青年人,忙不迭来到跟前。   抓着鞭子的手被尖锐的倒刺戳破,血一滴滴落在沙地里。   “师父!”骧贤大惊失色,拦到赵洛懿的身前。马车稳稳停在药铺前,车上的马夫扯不回鞭子,顿时脸色难看,愈发用力地往回抽鞭。   这不是普通马鞭,他的手里还握着另外一根软鞭,这是专用来打人的,铁质的长鞭上布满泛冷光的狰狞倒刺。   马车里有人咳嗽。   车夫只得松了鞭子,赵洛懿松开手,鞭子掉落在地。   片刻后,马车里走出一位妇人,车夫毕恭毕敬地扶着她走出来。她全身裹在一袭金色的长纱之中,平坦的小腹,柔软的腰肢,在薄薄的一层纱里若隐若现,锦缎织就的长裙与小衣艳丽夺目,上面镶嵌着不少耀眼的宝石。   她走来,先对赵洛懿行了个礼,紧接着回头吩咐了一句什么,她的随从,模样小小的一个黑皮肤小丫头跪到赵洛懿的跟前,给他的手上药。   美妇人先说了两句什么话,都是骧贤听不懂的,第三次,以生硬的大秦话说:“客从何处来?”   赵洛懿的手被包好,骧贤看了他一眼,回答妇人:“我们是大秦人。”   妇人眼中掠过一抹欣喜,紧接着问:“中安人?”   骧贤先点头,立刻又否认道:“南洲来的。”   “实不相瞒,我是来……请……”妇人吃力地说,指了指药铺。   “家里有人病了?”骧贤难得机智一回。   妇人嗯了一声,此时骧贤才发现,病人们已有序地散开了,妇人带来的四个随从正发给他们银子。   “谢天谢地,运气、不错。”   显然今日没有多少重症的病人,否则即使有钱,也无法手眼通天。   “钱、能解决不少事。”妇人唏嘘道,她走到赵洛懿的面前,疑惑地侧着头,捏着尖尖下巴,打量躺在他怀里不省人事的李蒙。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走来,是药铺的大夫,一身白袍,皮肤黝黑,戴着一顶厚厚的帽子。   妇人连忙双手合十向他行礼。   大夫还礼,和妇人说了两句话,他疑惑地看了一眼赵洛懿,蹲下来,手要碰到李蒙的时候,赵洛懿冷冷看了他一眼。   “我让他,先为你们诊治,这孩子看上去,不大好。”美妇人说。   赵洛懿这才让开位置,一张窄窄的担架在大夫的示意下摆在地上,大夫做了个手势。赵洛懿小心地将李蒙放在担架上,将他的手脚放平,动作很轻,似乎怕弄疼他。     大夫扒拉开李蒙的眼皮看,又脱下他的衣服,查看他身上的伤口,从伤口上切下腐肉,之后替他把脉,摸他身上凉凉的皮肤。   片刻后,他起身,神色肃然地对妇人说了几句话。   妇人现出为难的表情,转过脸来,朝赵洛懿道:“大夫说,中的毒,要研究。我那里的病人,也很急。我想,请你们,和我,还有医师,一起到我家里去。”她的眼睛极大,深深的双眼皮,长睫毛,恳求的眼神几乎令人无法拒绝。   “什么时候能开方子?”赵洛懿低沉的嗓音问。   妇人转达他的意思,大夫竖起两根手指。   “他说,至少要两天,他要花时间研究这种毒。”   “我们的同伴还没回来,现在不能跟你走。”赵洛懿做出了决定,朝妇人道:“你留下一个家奴,等我们的同伴回来,带我们过去。”   美妇费了一些时间,才弄清楚赵洛懿的意思,便留下来一个人,还使那个乱打人的家奴向赵洛懿道歉。那抹纤瘦的身形重又登上她华贵的马车,如来时一样,迅疾地离去。   赵洛懿长长出了一口气。   骧贤不会说话,用手拍拍赵洛懿的肩膀。   这时候阿汀带着孔孔从角落里走出,她用多的钱买了六只铜碗,商贩用两根交叉的绳子给她绑起来。乌梅汤则有一只漂亮的铜壶装着,阿汀倒了四碗出来,分给他们。   “我知道那是谁。”阿汀小口啜汤,忽然出声。   “谁?”骧贤眉毛一动。   “刚才那个女人,是这座城城主的女人,但她不是西戎人,她来自遥远的大海那边,是裹着漂亮糖衣的利刃,只要有合适的机会,就会要城主的命!”阿汀的小脸上出现了一丝恶毒的神色,与她娇弱柔嫩的外表极不符,一只手攥成了拳头,指节发白,她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动。 ☆、一五二      一个月前,带孩子的安巴拉终于受不了,他从三楼自己住的房间探出头去,后院有数十个妇人,在整理堆满一整面院墙的陶罐,里头是腌制的各种咸菜和果脯,预备楼主回来时设流水席用的。   能跑能跳的鸡鸭大多用草绳拴着脚扔在青石板地上,少数逃脱的在院子里又跑又跳,咕咕咕嘎嘎嘎乱叫一气。   有妇人看见安巴拉这里开门了,顿时三两圈把鸡脚抓在一起缠住,朝安巴拉挥手。   安巴拉面色铁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砰一声关上门,七尺大汉手忙脚乱地冲到摇篮前,把浑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啃自己手指正来劲的巴拉背到背上。   巴拉兴奋得咿咿呀呀直叫。   安巴拉推开窗户,面前是楼下铺满瓦片的屋顶,身后急促的脚步传来,听上去还不止一个人。   安巴拉一咬牙根,从窗口跃下去。   “安巴拉,安巴拉,巴拉醒了吧?开门呀,我是李婶呀,巴拉今天开心吗?有没有拉粑粑啊,快开门啊安巴拉你这个粗人!”   “……”安巴拉费力地起身,纵身跃下屋顶,偷偷摸摸从马厩偷出来一匹马,踏上带着巴拉浪迹天涯的路。   天下之大,究竟去哪里是一个最大的问题。   半路上,有个半吊子的算命人,安巴拉蹲在那里看了半天,蓄山羊胡懒洋洋半闭着眼的道人根本不理会他。   这人真不会做生意。安巴拉心想,蹲在对街屋檐下,被咬在他嘴里的一茎野草懒洋洋从络腮大胡子里伸出去。   终于,他站起身。   就在同时,道人张开了眼,那是一双雾茫茫的眼睛,顿时令安巴拉从头到脚一激灵。他无法形容那种感觉,似乎被雷劈了一道,不知不觉就走到简陋的算命摊前。   “嘿,卜个卦。”   安巴拉先是摸出三枚铜钱,那道人眼睛微微闭起,安巴拉留神看他的反应,换成一锭二两碎银,道人依旧懒洋洋的,本来就窄的那道眼缝俨然要闭个严实,安巴拉咬咬牙,在宽大袍袖中摸了半天。   最后拍到带裂缝的旧木头矮案上的是半锭金子。   道人恹恹打了个哈欠,赶苍蝇似的抬起手,大掌正要摆动。   另一半金锭子放到桌上,安巴拉把两个半锭严丝合缝地对在一起,手掌一合,再摊开来,合成的是完整地一锭金子。   道人朝一个竹筒努了努嘴。   安巴拉悻悻把手放到上面,不舍也没办法,听到当啷一声,金子与下面不知道这道人敛财几许堆积起来的金银撞在一起。   道人这才排开龟甲。   当安巴拉背上一个小人儿,俩人伫马城外,面朝西北,天空中红红的太阳刚升到一半。安巴拉只觉心里有把钩子,那一锭金子给得不值,就在他想回去找道人索要钱财时,脖子上湿湿热热的,巴拉歪着脑袋,白胖的脸上浓浓睡意,口水都糊在安巴拉的脖子上。   大汉脸上显出了一丝温柔。   他扬起鞭,没有再回头。   ☆☆☆   西戎边城,集市上的人零零散散开始收摊,日落时分,路上的人行色匆匆往家里赶。   药铺里两个守家的伙计把搬在外面晾晒的药草收进去,本来拴在后院的狗牵到前门外拴好看门。   “天要黑了。”阿汀说。   骧贤茫然地四顾,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闭目养神的赵洛懿睁开眼睛,骧贤过来叫了他一声师父,赵洛懿没纠正他,任由骧贤解开他胸前的绷带。   每当这种时刻,阿汀脸上就会现出愧疚。   孔孔试图握住她的手,阿汀站起身,在赵洛懿跟前蹲下,仔细查看他的伤口。   新鲜的血液在潮湿的布条解开时迫不及待渗出来。   “还是不行……”骧贤说。   阿汀眼神闪躲地避开了赵洛懿的伤口,从她的小包袱里取出干净布条给骧贤,让他等一下。不一会儿,阿汀取来了干净的水,和一些药草,凶悍的黑狗在门口烦躁地来回走,却没有咬她,只是虎视眈眈望着赵洛懿。   “你的朋友什么时候回来?”阿汀说话的声音总带着一丝颤抖,显得中气不足。   落日的光辉照得每个人脸上都红彤彤。   骧贤皱着眉头想,没吭气。   “不能再等,夜里不安全。”阿汀朝赵洛懿说。   美妇人留下的家奴显然听不懂大秦话,看见身量未足的小孩子朝自己走来,蔑视的眼神对着阿汀。   阿汀说的话除了孔孔,谁也听不懂。   只见家奴起身离去。   孔孔稚嫩地声音对骧贤说:“阿汀姐姐叫他去雇马车了。”   “不等托勒吗?”骧贤着急起来。   “给他留,字条。”说着阿汀跑进去找药铺伙计要了纸笔,让骧贤写字,骧贤犯难地歪着头看那张纸,他的大脑和那张纸一样空。   就在这时,夕阳里拉长的影子投到骧贤的脚尖前,他迟钝地抬起头,一个大大的笑容绽在他的脸上。   马车停在一间大宅门口,家奴前去敲门,个子小、行动灵敏的阿汀紧跟在家奴身后下车。   管家早在门房里坐着,是个长着尖锐鹰钩鼻的老男人,板着个脸,仔仔细细将数人打量个遍,视线落到阿汀脸上时多停留了片刻,不过没说什么。他安排了两个婢女带着他们去住的地方,路上连活泼多言的阿汀也没说话。   托勒肩上坐着孔孔。   骧贤帮忙背着李蒙,赵洛懿还能走,就是走得慢些。   吃过晚饭,赵洛懿打水给李蒙仔细擦了脸和手,他解开李蒙的衣袍,李蒙眉头稍微皱了皱。   “蒙儿?”赵洛懿低下身去看,李蒙嘴唇灰白,甚至有些死相。这让赵洛懿心里一阵一阵喘不过气的难受,他对疼痛的忍耐度很高,出招从不回防,这时却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胸膛上的伤口。   李蒙没醒。   赵洛懿给他收拾干净,便去找婢女问厨房在哪里,派来的婢女都不会大秦话,阿汀像个小尾巴,不远不近地跟着赵洛懿,给他当翻译。   粥煮好温在锅里,赵洛懿才又回到房间,一个带怯的嗓音传来。   “还没醒吗?”   赵洛懿摸李蒙的头,头也没抬,沉声道:“不早了,去睡。”   阿汀眨眨眼:“我睡不着,我就待在这里行吗?不会给你添麻烦,我就……”她眼珠滴溜溜转,爬上一张窄窄的矮榻,跪坐在那里,朝赵洛懿道:“我就在这里睡,不打扰你们,有帘子,我可以帮你放下来。”   赵洛懿看了她一眼。   那孩子实在很小,下巴向后缩,似乎恨不能缩进墙里。她很害怕。   赵洛懿没说什么,阿汀便放心地趴在榻上睡了,醒来的时候天还黑,屋里没有点灯,珠帘已经放下。   她小心翼翼地趿着鞋,从珠帘缝隙里看见赵洛懿依旧坐在床边,窗户微开了一条缝,他身上健硕的肌肉隐约能看见,像一头强壮的狼。   看到赵洛懿身上绑着的布条,阿汀的手紧攥起裙子,她咬着嘴皮,牙齿咬得太紧,发出细微的响声。   赵洛懿忽然动了,回头看来。   阿汀一颗心快蹦出来了,连忙起身,局促地站了一会儿,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跑到院子里,阿汀才想起来把鞋子穿好,她坐在冷冰冰的石头台阶上,竹影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在西戎,竹子比什么都珍贵,一根竹子五十两银,还不是最拔尖儿的。阿汀看着那些影影绰绰的竹叶子,忽然站起来,缩脖子一个冷不丁的哆嗦。紧接着,她小小的身子振臂舒展开,像落水才上岸的狗似的使劲甩了甩脖子,裹挟一股视死如归的气势轻车熟路往外冲去。   那间记忆中无比熟悉的独院再次出现在阿汀的眼前,她离开的时候才只有四岁,现在她已经快十岁了,印象里大得怎么也走不完,要去打两枚栗子吃都要跑很远的院子也变小了。   阿汀趴到窗户上。   她竖起耳朵贴到窗户纸上听。   窗户后面有一盏巨大的美人屏风,那是城主夫人的陪嫁,从遥远的东夷送来,金光闪闪,恰是这一盏屏风,遮住了投在窗户纸上的小小身影。   里头传出咳嗽声。   女人说话的声音太轻,阿汀几乎难以听清,她整个身子都贴到了窗户上,一手扒着窗框,一手支撑窗台。   “……呵呵,善恶到头终有报,李家小子沦落到这个地步,当真命如蝼蚁,只需我抬抬脚的功夫……”   妇人秀长的眉毛为难地皱着:“何必要和一个孩子过不去。”   “孩子?”咬牙切齿的声音含着阴毒的憎恨,“当初我的孩子重病之中,大军等在城外,谁又来管他是个孩子,谁又来管我的兵有多少才十三四。这一桩仇,我蔡荣曾赌咒发誓一定要和李家算个清楚明白。你就别管了。”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仿佛要把心肺也咳出来,那声音低下去,“好阿姝,我的好阿姝,这些年苦了你。这次我来,有要事,办完正事,也该把我们的事办一办。”   阿汀出来得急,只着一件长及脚踝的连身白裙,裙角还破破烂烂。她整个人堆在窗户上,想听得更清楚,放软上半身,俱挨到窗户上去。   “你还记得起我?”女人声音十分细弱,几乎要听不见。   男人的回答则清楚多了:“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我蔡荣要是一时半刻忘过你阿姝,就叫我死在流沙之中,永无埋骨之地。”   只听“咚”的一声。   阿姝正因动情而潮红的一张美艳脸庞忽然变得煞白,她猛然起身,走到屏风前面,后面没有一点动静。   阿姝喉咙紧张地动了动。   “谁?”男人的声音问。   屏风后阿汀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她身上到处都摔得疼,手掌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划破了。她眼睁睁看着,蝴蝶一样的裙裾在屏风后面晃来晃去。   紧接着,女人的肩膀到手臂从屏风边缘伸出,她白皙动人的脖子和脸露了出来,宝石一样的眼睛和阿汀对上。   “是什么人?阿姝?”蔡荣病中挣扎坐起,他病得很厉害,布满汗水的脸快被憔悴吞噬干净,他气喘吁吁地坐起,目光涣散地看阿姝松开抚在屏风上的手。   阿姝转过头来,安抚道:“没事,风太大了,吹得窗户开了,藤球撞了进来。”阿姝弯腰把手伸到屏风后的桌子下面。   阿汀犹豫片刻,捡起旁边一只藤球,递给她。   阿姝起身,她把球卡在双臂之间,之后抱起阿汀,将她放在窗台上的瞬间,阿汀像只小动物飞快爬上窗台,以最轻的动作翻了出去。   “好了,窗户关好了。”   蔡荣看着她为了伸手关窗而夹起的双臂,当中丰满被汗水濡湿的雪白胸脯,无力的手将阿姝一把拉上床。   金钩洒落烟青色的帐幔,屋子里暧昧的絮絮低语声再也没有人听,阿汀怕得浑身发抖,正要穿过一扇小门原路回去,后领子忽然被人提起。   她忍不住尖叫了一声,立刻被捂住嘴。 作者有话要说:  愚人节快乐~ ☆、一五三      大个子托勒按着阿汀的嘴,将她拖到一座怪石假山后。   四名排成一列的皮甲士兵从外走过,他们身上的佩剑发出冰冷的碰撞声。   “你在这里做什么?”托勒放下阿汀,揉了揉她的脸。   阿汀冷着脸一把打开他的手,戒备地退后两步,像一只倒竖浑身利刺的小刺猬。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扬起下巴,眼神含着畏惧,说话声却倨傲。   托勒忍不住好笑,看了看四周,“探探路,这个城主有古怪。”   “他当然有古怪。”阿汀不耐地咕哝道,“他的女人古怪更大。”   “嗯?”托勒没有听清,鼻腔里发出淡淡的问声,不过也不指望阿汀能对他有什么帮助,眼前的女孩还很小。   “好了,回去吧。”托勒按膝站起来,想起什么,低头问阿汀:“你要骑到我的肩上来吗?视野开阔,那个臭小子很喜欢。”   他说的是孔孔。   阿汀嘴角抽了抽,“不用,你回去吧。”   托勒眉毛动了动,按捺下要说的话,耸耸肩:“好吧,你小心一些,我们现在是一伙的,我还想在这里多住两天。”   阿汀轻蔑地别开脸,随便挥挥手,赶托勒离开。   很快,城主夫人房中的灯灭了。又一队巡夜的士兵走过,这次阿汀很有经验地躲得不露痕迹。   她找了一块到小腿的石墩坐下,西戎的夜晚总是冷得让人浑身如堕冰窖。阿汀抱着自己的上臂,把身子蜷缩成小小一团。   她盹儿了一会儿,下巴从膝头滑落,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两个人,他们交谈着向外走。阿汀猛然起身,脚踹在一块拦路石上差点没疼得她叫出声,她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跟了上去。   面纱遮着脸的美艳妇人边走边向大夫说:“把这个放到那孩子的药里。”她另一只手中拿着一颗罕见的猫眼石,幽幽碧绿,真如同一只灵活的猫眼珠子。   阿汀觉得瘆人,把脖子缩了缩,而且她总觉得那女人发现了自己。   大夫收下猫眼石,没多问,他是这座城里最出名的大夫,见过的世面很多。   长及脚踝的裙子上,一圈乳白色的珍珠从茵茵碧草上拂过,妇人离去。   当女孩跳到大夫的面前,把这个上了年纪的中年男人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当看清只是个小女孩,大夫站起身,掸去袍子上的泥土,要从阿汀身边绕过去。   女孩随着大夫转过身去的脚步,坚持拦在他的身前。   大夫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你是秋夫人的女儿?”大夫总算想了起来,顿时面无人色,“你不是……”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阿汀冷冷笑道,童稚的脸现出深刻的仇恨。   那大夫嘴角扯出一丝尴尬,终究只得扬眉,唏嘘道:“该来的,总算还是来了。说罢,你要我做什么?”   阿汀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答应得这么容易,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支吾片刻,瘪瘪嘴:“你跟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   大晚上,安巴拉背着还流口水的巴拉,沉默地站在深墙大院外面。这里就是这座城城主的宅子,看上去和南湄的土财主似的。一路行来,他带着个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没命狂奔,白天跑,晚上跑,马儿身上没官府的烙,驿馆去不得。十方楼车马四通八达,车马行不敢去,一边跑一边随时要去马市挑马,餐风露宿,整得个灰头土脸。   院墙内已俱黑。   安巴拉抓紧身前的带子,托着婴儿屁股向上耸了耸。   侧门开,吱呀的一声,刺破这夜沉静无波的安详面孔。   两个人从门里出来,俱裹着黑色长袍,与夜色融为一体。   “主人,到青奴背上来吧?”   缩在墙脚中想等人离开再出去的安巴拉忽然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忍不住探出眼睛。   只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说:“行了,我自己能走。”   安巴拉心中一惊,连忙向后缩到墙边,把巴拉抱在怀里,轻轻捂住孩子的嘴。   很快,那两人从不远处登上马车,马蹄声在空旷的街面上扩散,朝远方驰去。   怀里的孩子没有醒,安巴拉却半点困劲也没了,即使如今那个声音听上去疲惫,再不复当初意气风发,他也能准确地认出来。   图力为什么来这里?他想做什么?安巴拉把孩子重新背到背上,视线落到不远处越过院墙的一棵没叶子、枝条歪靠在墙上的苍老大树上。   ☆☆☆   阿汀带着大夫回到房中,她点起灯,把珠帘挽起。   坐在床边的赵洛懿转过脸来,他的眼窝微微凹陷,眼中拉满血丝。   大夫有一瞬迟疑,阿汀用不很熟练但意思能表达清楚的大秦官话对赵洛懿解释:“刚才在外面恰好碰见了他,带过来给你徒弟瞧瞧。”   未几,赵洛懿侧身算是让大夫过去,他一手按膝,没有起身的意思。   很快,大夫又查看了一次李蒙身上的伤,对阿汀说了两句,阿汀神色急促地也说了他两句。   大夫摇摇头,神情无奈,语气明显软化下来,坐到桌边,取出纸笔来开方子。   “他说了什么?”赵洛懿望向阿汀。   阿汀一看他失血的脸,没有回话,走过去又语气不轻地冲大夫说话。   大夫走了过来。   “让他看看你的伤。”阿汀说。   赵洛懿身上披着一件宽袍子,不怎么合身,他随手将袍襟一分,袒露的胸膛中,傍晚才换的绷带已又浸满血。   房中寂静,阿汀眼神闪烁,想看赵洛懿的伤口,又不太敢看。   视线不由自主被吸引,那天晚上,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做这一件事,一息死亡,一息是自由的天堂。她忍不住想赌,因此当鸦姑把装满毒虫毒蛇的麻袋交给她,她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她什么也不怕,只怕要在那一座阴暗的石堡里孤老终生。她要的救赎,也许只有死亡才能带给她。   “怎么样了?”阿汀脸蛋绯红,用西戎语问大夫。   赵洛懿漫不经心地拢上衣襟,看看阿汀,没有说话,他嘴唇戒备地紧闭着,唇色因失血而灰白。   高高挽起的珠帘后面,两个外族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   突然“砰”的一声传来。   大夫捂着一只乌眼圈踉跄着向后退,后腰撞在桌上,一阵乒乓之声。   阿汀又要扑上去,被赵洛懿一条胳膊圈住了腰,拎到半空。   大夫扶住桌好不容易站稳身形,脸色铁青地咒骂了一句。   阿汀被赵洛懿的胳膊勒得喘不过气,两条腿在空中乱踹,踹在赵洛懿身上时,赵洛懿仍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低沉的声音问,他两手将阿汀放在地上,蹲下身与她视线持平。   阿汀像一只斗败却不肯服输的小兽,眼圈通红地看着他,赵洛懿身上的绷带渗着猩红,阿汀眼眶中蓄起泪,一颗一颗硕大的泪珠滚下脸庞。   “他说你中了蛊毒。”半晌,阿汀接连喘息,才将那口气顺平,声音发涩地说。   “我徒弟情况怎样?要等到什么时候?”赵洛懿又问。   “他还不确定。”阿汀小小的嘴唇犹豫地嗫嚅。   大夫铁青着脸,低声说了句什么,听上去像是威胁。   “说实话。”赵洛懿看了一眼大夫,那大夫顿时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将嘴唇抿得很紧,唇纹深刻起来。   阿汀抬起手臂,平复下情绪,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珠,倔强地盯住赵洛懿。   “他是你的爱人吗?”   赵洛懿眸中有一瞬犹豫,伴随着一丝诧异,随后他沉声道:“对,他是我的爱人,伴侣,朋友,徒弟,是我唯一的亲人,他对我很重要。”   “那……”阿汀紧张地咬了咬嘴皮,“无论如何,你也要救他是吗?”   赵洛懿失笑,仿佛这是一个很好笑的问题。   阿汀看得愣了神,她从不知道这男人还会笑,他像西戎传说中的狼神一般,不可亲近,不能冒犯。   赵洛懿起身,站在大夫的面前,他将右手按在左肩,略略向那大夫低了头。   “你把我的话,告诉他。”赵洛懿朝阿汀说。   阿汀身不由己地听见自己转述赵洛懿的话:“无论用什么办法,你都要治好我徒弟,你要什么,都可以提出来。”   “如果你动了害人之心,不止违背医者仁道,也违背你自己的良心。或许这些你都不怕,上天入地,我会追索你的性命。”   “我是一个杀手,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对我来说就是一切。”阿汀眼圈通红,拳头紧紧攥着。   “要是能让他好起来,只要你要的东西,我都会想方设法弄来,即便是恶风谷的驱魂草也可以。”说到这里,阿汀已经掩饰不住惊讶,恶风谷是西戎一处谜地,寻常的西戎人都未必知道,这个外族人却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是他熟悉的老地方一般。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更让她难以理解,赵洛懿刚毅的嘴唇一开一合,说着虽不熟练,却让西戎人完全能听明白的话。   “要是你无能,救不了他,也不要逞能,告诉我谁能救他,我不会责备你。要是你有这个能力,却什么也不说。”他顿了顿,缓慢地摸上流苏下垂坠的两颗宝石,在手指间捻动,“它们可以打穿你的颅骨。”   大夫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这男人明明就会西戎话,自然也听出方才自己的敷衍之语,包括阿汀警告自己不要再胡乱动下毒的念头。   复杂的神色慢慢从中年男人脸上褪去,沉吟片刻后,大夫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件机密,我们之间的误会,一笔勾销。”   阿汀小小的身子有点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费解地歪着头看赵洛懿,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这个男人,即使他饶了自己一命。恐怕也不是好心。瘦小的脸上大得出奇的眼睛转向床上奄奄一息的李蒙,也许自己没有死在蛇阵中,不过因为这个少年的几句话。这个见惯生死的杀手,心里根本没有慈悲可言。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来得太晚了,回家带孩子带了三天,实在不好意思。 现在正跪着写更新【 ☆、一五四   这是一个无比漫长的夜晚,赵洛懿拿着大夫写下的“秘术”坐了很久。   阿汀已经送走大夫又回来,她想和赵洛懿说说话,却又不敢。弱小的身体支撑不了整夜不眠,蜷缩在榻上睡着了。   门外,托勒坐在一张巨大足够坐下十个人的石桌边,喝着酒。   赵洛懿走过去,他没问什么,就推过来一坛酒。   西戎的酒穿肠破肚,火辣滚烫,不过是喝了一口,顿时鼻腔中就仿佛要喷出火来。   “那小孩对你可真好,敢冒着生命危险,在这座城主的宅子里,到处瞎走,威逼利诱那个见钱眼开的大夫来给你徒弟瞧病。”托勒半垂眼,他已有三分醉意,说起话来摇头晃脑。   赵洛懿半天不吭声,托勒讨了个没趣,也不再说话,自顾自喝起闷酒来。   不知道过去多久,赵洛懿拈出一张纸来,上面连写带画,赵洛懿只能看懂一小半。他的西戎话,也就是唬唬人,不过应付这个没开过眼见过世面的大夫,已足够了。   “这法子,果真能管用?”   “什么法子?”把纸上写的东西看进眼里,托勒唇边的笑忽然僵了,他嘴角抽搐,“这是谁给你的?”   “不妥?”赵洛懿问。   “是那个大夫写的?”托勒已全然收了吊儿郎当的笑,连带酒意也退却三分。禁不住一背的冷汗冒了出来。   “到底是有用还是没用?”   托勒沉默了一会儿,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嘴巴紧抿一瞬,答道:“有。”   赵洛懿向来沉稳的神情也忍不住有所震动。   “当真有这样的绝技?”   “在我们西戎人看来,你们大秦人练的气功,南湄人练的毒功,也是神乎其技。”院中角落里的石灯散发出的微光照亮托勒一半的脸,另一半隐没在阴影中,他想了一会,“这办法真要用,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会怎样?”赵洛懿问。   “他不会怎样,虽然刚接受到你的功力会因为无法顺畅流通全身而觉得胸中翻江倒海,或是身体短促的虚弱,但于长远看,是一件事倍功半的事,远比自己日复一日勤学苦练得到的内力来得容易轻巧。”托勒看赵洛懿的眼光更近乎惺惺相惜,“你这样的高手,还是不要……”   “这不用你管。”赵洛懿喝起酒来,他喝得又急又快,起身时脚步踉跄,几乎是撞进了房中。   熟睡中的阿汀被吓得醒了过来,看见赵洛懿摇摇晃晃走到桌边,他给自己倒茶喝,碰得杯盏丁零当啷响。   阿汀下床穿鞋,听见一声低沉的命令:“出去。”   她还想说什么,却无端端生出一股惧意,什么也没说,穿好鞋就跑出去,掩上门的瞬间,她看见院子里坐着的托勒,托勒笑笑地朝她举起了酒坛。   “小妞,过来和我说说,秋夫人是谁?”   阿汀急冲冲走过去,抱起酒坛就是一大口,呛咳不已。   托勒哈哈大笑起来。   这笑声一点也没能传入屋内。   赵洛懿用冷水洗了脸,他魁梧的身形在黑暗中静静立着,半晌,抬手宽袍,浑身只留下无用的绷带。   用冷水擦拭过的皮肤冰凉,他吃力地扶起李蒙。   就在这时候,李蒙皱了皱眉。   赵洛懿心中猛然一跳,难以置信地看着李蒙睁开眼睛,那眼神迷茫又无助,反复眨了眨。   赵洛懿抬起一只手掌,发颤的手指碰到李蒙的脸,捏了捏。   “师、师父……”声音发出时,李蒙嗓子里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   “醒了?”赵洛懿从后脖子将李蒙身上宽大的袍子扒下,脸在他温热的颈窝里蹭了蹭。   “我睡了很久?”李蒙最后的记忆是从窗台上摔下去,冰冷刺骨的河水无处不在地钻进衣服里,仿佛也渗透进骨髓,令他浑身都冻僵。   “饿不饿?”   赵洛懿不问,饥肠辘辘仍能忍受,一问之下,李蒙简直觉得胃绞在一起的生疼,点了点头。   李蒙一把抱住赵洛懿的胳膊,“去哪?”   “给你弄点吃的,吃饱了好办事。”说完,赵洛懿就出门。    李蒙如堕云雾中地睡着,不知道这里是哪里,连蔡荣也过了很久才跳进脑中,这时赵洛懿已经把温热的肉糜粥喂到嘴边,热气让李蒙稍活过来了些。   “蔡荣人呢?”李蒙狼吞虎咽了一碗下去,吃第二碗时问。   “就在这间宅子里。”赵洛懿给李蒙擦擦嘴角,“哪里疼?”   李蒙茫然地摇头:“不疼,就是没力气,应该是饿的。”   接连喂下去三碗粥,又给李蒙吃了点煮得烂烂的菜叶,赵洛懿端了水给他漱口,边说:“没有茶。”   “没那么多讲究。”李蒙笑了笑,这会恢复了些,他抬起头,问赵洛懿:“这是在哪里?”   “这座城的城主家里。”   忽然赵洛懿不说话了。   就在那一瞬里,李蒙意识到了什么,他看了会赵洛懿,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把赵洛懿的头抱在怀里,赵洛懿那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得他心里难受得很。   “我没事。”李蒙低声说,说得自己也有些哽咽,他感觉到脖子一阵尖锐的痛楚,是赵洛懿的牙齿抵着自己的皮肤,他心中很是平静,他不害怕,这个男人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他。就像自己家里养的狗,无论多么凶狠,主人家就算将手臂放在大狗的嘴里,狗也不会咬伤他分毫。   赵洛懿没有说话,他鼻子不住抽动,在李蒙脖子里嗅闻,很快就钻进被子里。李蒙慵懒地躺着,脖子一片潮红,不住发出求饶声,他挺着这大病未愈的身体,凭赵洛懿平时心疼他的架势,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这样的关口,彻底地进入自己。   “蒙儿……”赵洛懿也有些意乱情迷,他细碎的吻几乎遍布李蒙全身,最后落在他的嘴唇上,缓慢地吻他,十分迷恋这样的亲昵。   李蒙半睁的眼中波光潋滟,湿润的眼神落在赵洛懿的脸上,忍不住想揶揄他两句,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赵洛懿怎么了,他却觉得身体里有地方疼,不是伤口,不是出口,他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脏有一丝难言的痛楚。   “这是怎么了……”李蒙刚想去摸赵洛懿的脸,却被翻了个身,手被抓着按住床头横木,他迷离地察觉到赵洛懿的手拂过几个穴位,那不像在撩拨,但他没有力气,反手紧紧抱着赵洛懿的脖子,感觉到赵洛懿汗津津的前额抵在自己的后颈中。   “不要怪我,为师都是为了你,知道吗?”赵洛懿揪住李蒙的头发,令他看着自己。   “知道吗?”他亲了亲李蒙的嘴角,将他身体压低,不住追问。   李蒙眉峰猛然一蹙,整个人都禁不住颤动,他发着抖,失声叫着“师父”,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知道当他点头的时候,赵洛懿才抱着他起来,不让他那么难受。后来李蒙渐渐失去的知觉,自然也不知道赵洛懿说了什么,听不见他窃窃私语一般的道歉。   李蒙醒来时觉得饥肠辘辘,窗格里投入黄昏时的红光,坐在门口的赵洛懿似有感应,李蒙听见烟斗敲在地面上碰出的金属声。   不知是因为夕阳,还是不好意思,李蒙红着脸坐起来。   赵洛懿弄了吃的来,亲手喂他,薄被中露出的白皙脖颈上齿痕变成青紫淤血的颜色,赵洛懿粗糙的指腹摩挲了片刻。李蒙刚擦净的嘴凑上来,亲了他一口。   赵洛懿嘴角弧度甚微地弯翘起来。   晚上李蒙明显觉得好了很多,身上也有了力气,叫赵洛懿把他抱到院子里去坐会。   骧贤看见了,搬来小板凳,坐在李蒙跟前问长问短。   托勒在树上坐着,垂下两条修长的腿,吹奏一种声音如同野兽低吼的乐器。   “这是孔孔,他说要做我儿子。”骧贤得意地以食指抬起孔孔的下巴,孔孔白净的脸扎进骧贤的怀里蹭来蹭去。   角落里一个女孩子缩在树后,李蒙还是看见了,阿汀犹豫再三,才走出来。李蒙的视线久久停留在她身上,良久,笑了起来:“很漂亮。”   阿汀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脸通红,头一次主动站到孔孔身旁。   这晚他们时而聊天,时而什么也不做,听托勒吹曲子,那是一种来自大秦的数人从未听过的乐声,没有音律,没有节奏,只有苍茫的原野,和原野上野性难驯的动物,撩拨人心里最原始的热情。   夜半,李蒙浑身没力气地靠在赵洛懿因为汗水而湿滑的胸膛上,时不时捏他的胸肌。   “这几日都在睡,睡不着了。”李蒙的手碰到赵洛懿胸口的绷带,脑袋忽然抬起,探究的目光看了一会儿赵洛懿的伤,他眉头微微皱起,“怎么还在流血,昨天就有。”他还记得,当初赵洛懿重伤将死,把他唬得差点哭出来,以为他师父会就死了,结果赵洛懿让他去抓药,说他体质特异,睡了一晚,竟就好了。馨娘也说过,赵洛懿出招从不回防,无论什么伤,身体自愈的能力都很强。李蒙还很心疼了一阵。   “没事。”赵洛懿把他脑袋放到肩窝里,摸了摸李蒙的头,鼻子翕张,道:“明天出太阳,给你洗澡洗头,搬出去晒晒。”   “好啊,多晒太阳我还能长高。”李蒙笑道,贪婪地嗅闻赵洛懿皮肤上的味道,暖烘烘的雄性气息让他觉得无比安稳而慵懒。 ☆、一五五      一室静谧,房中点起了灯。   如豆一点灯光落在李蒙的身上,赵洛懿两条稳健有力的腿,腰腹间肌肉略微紧绷。李蒙眯着眼斜依在榻头看他。   赵洛懿上床来,掀开被,手指缓缓拨开李蒙薄薄一层粘在皮肤上近乎透明的丝质内衫,借着那点微光查看他的伤口。   “怎么手也伤了?”李蒙皱着眉。   赵洛懿手腕上也绑着绷带,血色氤氲其中。   “和人交手,没大碍。”赵洛懿云淡风轻地说,“这个蒙古大夫有两把刷子,你伤口的毒已清得差不多了,药还要吃,不过愈合得很快。”   李蒙心不在焉地听着,手在赵洛懿腰上摸来摸去。   赵洛懿握住他的手,将李蒙手指含在唇间轻轻地吻。   李蒙自己就常常腻在赵洛懿身上,倒是不觉得什么,被他这么拉着手,以灼热的眼神看着,仿佛那双深沉的目中蛰伏着一头被他自己锁住的猛兽,不由得臊得满脸通红,手指弹动两下,赵洛懿却不松手,只好由他去,整个身子都有点发软。   提着李蒙的手臂啃了几口,赵洛懿猛然坐起身,不大自在地将裤子提了提,正襟危坐起来,抚摸李蒙的头,将他摆正。   “还不想睡?”   听见赵洛懿问,李蒙这才打了个哈欠,半闭起眼睛,“还行,等一下就睡了。”   “嗯。”   又静了静,李蒙问:“蔡荣和这里的城主什么关系?住了这么久,怎么还不走?”   “他生病了。”   “什么毛病?”   “不清楚,阿汀那孩子说,他与城主夫人有私,不知究竟真病重,还是借机重温鸳梦。”赵洛懿拧干帕子,给李蒙擦了擦身。   李蒙彻底折腾得有点迷糊起来,有一句没一句和赵洛懿说话,什么时候睡过去自己也不知道了。   翌日一早,有人来访,李蒙很是诧异,他从来没来过西戎,就是父亲也没来过,不应该有什么朋友。阿汀娴熟地指使下人将来人引到偏厅去,赵洛懿给李蒙穿戴整齐,拖着让他用完早膳又吃了药。   李蒙匆匆漱完口,赶过去。   厅上正有一个人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李蒙一看那个背影,失声叫道:“怎么是你?”   “啊,李小兄弟,咱们又见面了!”安巴拉魁梧的身形冲过来,被一股力道推开。   “你怎么来了?”赵洛懿冷冷瞥安巴拉一眼。   李蒙伸手示意安巴拉坐下,巴拉被裹成只毛毛虫放在椅子里打瞌睡,赵洛懿出去吩咐仆役上茶,结果回说没有茶,弄了点西戎人喝的草汤。   “有吃的吗?”一看安巴拉眼睛都饿绿了,李蒙看了赵洛懿一眼。   等赵洛懿出去,安巴拉这才慢悠悠转过脸去看李蒙,那微妙的眼神连李蒙也觉得有点奇怪了,他忽然想起什么,把衣领拉到脖子上。   安巴拉嘿嘿笑道:“看来赵兄和小兄弟如今是情投意合,如鱼得水啊。”   李蒙尴尬得孱弱的脸色里也浮现出红。   “说正事,这些日子你们可有碰上一位故人。”   李蒙一脸茫然。   安巴拉走至门口,将仆役都遣散,才回到李蒙的跟前,压低声音问他:“你们和圣子碰上了?”   “圣子……”李蒙忽然浑身一凛,“怎么他还没死吗?”   “……”安巴拉神色复杂地变了变脸色,“他是我的旧主子,这么说从前的主子或许不妥。但为了族人……”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端起草汤又喝了一口,那古怪的滋味让他禁不住拧眉,一身都难受极了。   “喝得惯吗?用不用换清水……”   “不用了。这些天路上倒霉极了,马尿都喝过,不差这一点。”   “……”李蒙想叫安巴拉退远些。   “虽然不知道圣子……哦不,图力为什么要来这里,但那天我见他从这间宅子出去,大摇大摆从门出去的,还有人相送。这里不见得就安全,还是早作打算的好。”安巴拉抿了抿唇,“你师父瞧起来也不大对劲。”   就在李蒙想问哪里不对劲时,外面传来脚步声。   安巴拉退回他的座位。   赵洛懿进来,带来了一些吃的,面饼和煮好未切的牛羊肉,托盘里还有一小碟蘸酱。   “在说什么?”显然赵洛懿发现奴仆都避到远处,自然而然会想到安巴拉在说什么机密。   “等一会,容我先吃一点。”安巴拉眼放绿光。   赵洛懿叫了个婢女进来伺候巴拉吃点粥,巴拉闻到食物的香味就醒了,兴奋地直拍桌子。   饭后听安巴拉又说了一遍那晚见到图力离开这座宅院的情形,赵洛懿一时全明白过来,为什么会在石堡里遇到蛇虫袭击,为什么李蒙掉进那条沟中,为什么要自己的血才能为他解毒,甚而要以秘术与李蒙一起练功。   赵洛懿面上淡淡的:“当时我已废了他,根本不足为惧。”   安巴拉摸着下巴上扎手的胡子,讪笑道:“赵兄自是什么也不怕的,不过小心为上。对了,巴拉和我恐怕就要跟着了,也好当个帮手。”   赵洛懿眉头拧起,待要说什么,袍袖被李蒙抓在手里摇了摇。   赵洛懿只好什么也不说。   回自己房里,赵洛懿才不满道:“这个安巴拉脸皮够厚,大概是狗投生,万里迢迢也能追来。”   难得听赵洛懿这么骂人,李蒙乐得满床打滚。他按住笑得有点生疼的腹部,坐起身来,朝赵洛懿说:“师父,你过来。”     赵洛懿坐到他的面前。   李蒙直接把他袍子一分。   赵洛懿眸色沉黯三分,嘴角略翘起:“怎么,这几日没把小少爷喂饱?”一只手探进李蒙的袍子里,手指一截一截稍加用力地抚摸李蒙光滑的背脊,一块块脊骨在他指下硌手,李蒙皮肤光滑如同丝缎,总轻而易举让赵洛懿察觉到少年人的纤细与脆弱,心底就难免生出不少顾惜。   “够了啊。”李蒙哭笑不得,软趴趴地窝在赵洛懿怀里,舒服得想睡觉。醒来以后总是觉得浑身懒洋洋,要不是他是个男的,还以为自己怀孕了。   看李蒙自己想着想着脸色古怪起来,赵洛懿刮了下他的鼻子,把人扶正:“想什么了?”   “没什么。”李蒙收敛起不正经,严肃起来,问赵洛懿:“这处怎么一直不见好。”他摸了摸赵洛懿胸膛上的伤口周围,绷带又浸了血。   “有件事我没告诉你。”   李蒙心里一紧,脸上已完全没了笑容。   “也不用太担心,前一阵,我发现受了伤不会像从前那样,睡一觉就好。”赵洛懿摸了摸李蒙紧绷起来的脸蛋,“就是像正常人一样,需要一段时日才会好。”   “叫大夫看了吗?”   “看了,说在南湄时,被图力下的那些蛊毒,彼此冲突,打通了身上筋脉,体质会逐渐正常。”赵洛懿说话时没什么表情,他向来这样,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唯独偶尔在李蒙面前流露一些属于正常男人的情绪。   “没别的了?”过了会,李蒙忽然问。   “安巴拉说什么了?”赵洛懿把李蒙揽在怀里,李蒙把头搁在他的肩窝里,以免碰到伤口。   “瞒不过你。”李蒙叹了口气,“他说你不大正常。”   “我不是一直都不正常吗?”赵洛懿揶揄道,“不正常你要后悔也晚了,你这身子恐怕舍不得我。天下间没有谁能像为师……”伴随着低沉沙哑的嗓音,火热的吐息撩得李蒙耳朵通红,几乎要烧起来,“让你叫成那样。”   李蒙呼吸一阵急促,别过脸,又被赵洛懿扳回来,注视着他的眼睛,两人亲了一会。   李蒙才小声嘀咕:“你这嘴跟谁学的,脸皮也不要了。”   “跟你在一起,命也许给你了,还要什么脸?”   李蒙臊得慌,根本不敢看赵洛懿,自然没有看见赵洛懿说这话是一脸的郑重。   深夜,几下拂中李蒙穴道,睡梦中的身体愈发放松下去。   赵洛懿披衣坐起,收束起一身黑色劲装,走出门外。   寂静大宅中,他裹挟夜色前行,叩响一扇门。   趿着鞋吧嗒吧嗒的声音近前,里面的脚步停顿,门开了一道缝。   半晌,安巴拉才拉开门,“赵兄?”他请赵洛懿进去,又左右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人。这群大秦人被安置的院落本就偏僻,安巴拉来得晚,住的更是偏之又偏。   “这么晚了,赵兄不陪你那宝贝徒弟,来我这里,孤男寡男,叫李小兄弟知道了,可不大好。”安巴拉嘴欠地揶揄道。   赵洛懿只当没听见,将一柄剑放在桌上,开始宽衣。   “……”安巴拉一口水直喷而出,硬生生避开,滴滴答答的水珠落在自己衬裤上,尴尬地掩饰直端端翘起的那个。赶紧告罪去更衣,这才回来。   赵洛懿眉梢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大半年没近过女色,赵兄恕罪。”   安巴拉如此坦荡,赵洛懿也没说什么,只是让他看自己胸膛的伤口,手腕上的绷带也除去。   “当初你叫我修习南湄密不外传的毒功,帮我瞒过图力,最后一举攻其不备,我要谢你。近来我身体有些不适,我记得你那时说过,少则数月,多则不过十载,会受蛊毒反冲所累。我想,大抵时候到了。”赵洛懿冷冰冰的一张脸,目如寒星,说来镇定自若,无一丝惧怕。   安巴拉却知道,蛊毒反冲不是常人能忍受的,顿时也不敢大意,叫赵洛懿褪去衣衫,翻箱倒柜从自己随身带的各色瓷瓶中取出一支来。   “那让我瞧瞧,赵兄不必忧虑,凡事有利有弊,遇事设法解决就是。你没让他知道?”   “便是让他知道,也帮不上什么。”   安巴拉从瓷瓶中拈出了什么,太小,被他的指头按着,看不出什么,只见放到了赵洛懿胸膛的伤口处,就有细如芝麻的黑粒往伤口里钻,瞬间就没入仍湿乎乎的猩红伤处。 作者有话要说:  对。。秘术就是那个秘术。。 西戎的教主都有一大堆陪练。。。。 ☆、一五六      安巴拉取出一只拳头大小的铜香球,只听机械咔擦的声音。   “勺子没有,我没那么多讲究。”一块未燃尽的木炭被火绒引燃,被安巴拉用手指拈起放进去的虫子被烧得噼啪作响,令人牙酸的荜拨声就像是把一只只小虫烧炸了。   “要多久?”赵洛懿问。   “很快,怎么?怕你的小情儿醒来找不到人?”   赵洛懿不置可否。   “放心罢,李蒙也不小了,我带的才是真小孩。”安巴拉指头灵活地夹起拨子,挑亮灯芯,火光跳跃四溅。   那簇火光落在赵洛懿眼睛里,仿佛是幽深不见底的洞穴之中,唯一的一点希望在闪烁。   “神女大人一定是个美人。”安巴拉忍不住叹道。   赵洛懿浑身不禁一颤,他已经太久没听人提及自己的母亲。那个女人,曾是他童稚的幼年唯一的一点温柔和挂牵。   “大秦人说,红颜薄命。”   “是,不过好看有好看的好处,这世间凡生得好看的人,看在那皮相的份儿上,总能得到一些优待,尤其是和面相丑陋的人相比。”说到这里,安巴拉不自觉摸了摸自己侧脸的蛇纹,笑道:“当初那小崽子刚到我的手里,见天的被我这脸上的刺青唬得哇哇大哭,哄都哄不住。”   “你信蛇神吗?”   冷不丁听见赵洛懿问,安巴拉认真思索了片刻,一面察看他的虫子,钻到赵洛懿伤口里的蛊虫鼓起,在皮下,渐渐鼓涨成一个核桃,蒙着一层薄薄的皮肤,从前赵洛懿有一身漂亮刚硬的古铜色皮肤,到南湄以后,被图力以各种药草蛊虫封在大瓮之中浸淫,脱胎换骨,再怎么风吹日晒也恢复不到最初。被蛊虫涨起的那层皮薄如新纸,仿佛一戳就会破。   “我不信在地宫内,被李小兄弟斩杀的那头大蛇,但我信蛇神,即便是如今无人有缘亲眼见到的神迹。”安巴拉牵扯起嘴角,讪讪笑道:“人活在世上,总要信点什么。”他话锋一转,眼角微微睨起,瞧着赵洛懿,“不过,想必赵兄什么也不信。”   赵洛懿久久没有接话。   安巴拉尴尬地咳嗽两声,想起巴拉在睡觉,连忙握住自己的嘴。   “见不到的神,我不信。但我信人,有人可信是人生至乐之事。”   安巴拉忍不住笑了起来:“赵兄是在炫耀吗?”   赵洛懿脸上没什么表情,显然在走神。倏然间他眉峰扭曲一般地重重蹙起,迟缓地低头,低头时仿佛能听见自己骨骼传出的声音。   鼓涨的“核桃”游走在他的伤口周围,环绕那圆形的切口,游走至肩窝里,紧接着以肉眼可见的迅速一路游至上臂。   “忍一忍。”当核桃走至赵洛懿的肘关节,安巴拉迅速以一柄在火上烤得赤红的滚烫小刀插进赵洛懿肘中。   赵洛懿闷哼一声,瞬息之间,额头滴下的汗珠直刺刺扎进眼睛,令他有一瞬失神,等待那股刺痛散去,他揉了揉眼窝,睁开时看见暗红色的一只虫子在翠色的竹筒中打转,那竹筒有安巴拉两只手臂粗。   安巴拉割下一截绷带,迅速裹缠住赵洛懿手臂的伤口,就去看他的虫。   胀鼓鼓的蛊虫冲到竹筒上,给四周圆壁撞得翻过身,无数短细的小腿儿不住蹬动,圆鼓鼓的背身一摇一摇地颤,怎么也翻不过来。   “暗红色。”安巴拉闭目,喃喃地念了一阵南湄语,以最古老的发音,之后用一根极细的银针,将虫子钉在了竹筒里,鼓涨起的肚子迅速干瘪下去,释放出的接近黑色的红色汁液彻底染在竹筒底部。   只见安巴拉以沉痛的目光注视着他带来的“虫”,把竹筒倒过来,抖出肚皮干瘪下去的虫,用一截小指宽泛着银光的金属小片将虫尸挑起来,放在火上烤。   不片刻,一股肉熟了的诱人香气弥散在屋子里,夹杂着一股难言的香味,似檀非檀。   “不大一只,也是口肉,吃了它。”安巴拉直接将烤熟的虫子拿起来,似乎他皮糙肉厚不怕烫。   “管什么用?”赵洛懿问,“能药到病除吗?”话音未落,赵洛懿就把那虫子丢进嘴里,粗粗咀嚼两下,囫囵吞进肚。   “避免你身上蛊毒恶化得太快。”安巴拉打开香球,在桌子上扣了两下倒出一些烧成灰烬但还能隐约看到轮廓的虫子,忽然想起什么,往床的方向看了一眼,翻找出草纸放在一边,等香球中的木炭燃尽,他手指根根骨节粗大,布满新旧不一,不知什么时候割出的细细伤痕,在桌子上敲了两下,愁眉不展:“我的本事不足以救你,不过,你功力大减,比蛊毒发作起来还快,对我还不说实话吗?”   赵洛懿拢好了衣袍,系上腰带,头也没抬:“不是不说,不好解释,我还没弄明白。”他抬起头,看安巴拉素来带着三分调侃的脸上也褪尽了那股玩弄,“你对西戎这个塞外野人族有多少了解?”   “野人族。”安巴拉笑了笑,揉弄脸上刺青,“你们大秦不是认为除自己以外,其他各族都是灵智未开的野人吗?”   赵洛懿没有否认,接着说:“西戎族中,有一教派,叫魔王教。教主就是他们的王。这个国度,政教合一,上层统治者既是权力最高的人,也是武力征伐的利器。教中设八位护法,另外,有十二名专为教主选拔出来的器人。教主每个月,会依十二地支顺序,与十二器人分别行和合之术。”   安巴拉听得一愣一愣,张嘴待要问,就听赵洛懿说:“所谓和合之术,在大秦也早有传说,寻常人也听过,便是采阳补阴又或者采阴补阳,以利内功修习。不过早已失传,想不到西戎人真有此法。”   “你采了?”安巴拉有点懵,“李小兄弟那点功夫,不成吧,还是你被采了?”   “……”   “不过这办法真的成吗?有用?”   “有用。”赵洛懿沉声道,“即使蛊毒真的反噬,以此法可以在短时间内迅速提高李蒙的功力,再加引导。至少可以自保。”   “放心,都包在我身上,现在我在这里,保住你们俩性命不算什么。只是得想个法子,那西戎人的法子,可有回头路走?”   安巴拉的意思赵洛懿显然听明白了,事实上当他听那西戎大夫说了这办法,第一个问的也是这个问题。   “没有。”赵洛懿淡淡道。   安巴拉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半晌不能言语,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后,他喝了口茶压压惊,才道:“那你这二十年所习武功,都……归于虚无?”   “没有。李蒙是我的徒弟,他能有所大成,于我而言,也是幸事。”   安巴拉苦笑:“这才是真正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他想从赵洛懿脸上找出失望、后悔、遗憾,却始终看不出半点痕迹。赵洛懿戴着一张无悲无喜的面具已太久,那面具就是他的本能,与他这个人合而为一,除了李蒙,谁也没法看见他像个正常人那样平平常常地开心难过。安巴拉仔细想了想,又道:“当初我便与你说过,真有那么一天,也是要散尽功力以求保命。你能早做准备,也不算白费。”他其实很想问赵洛懿,过惯了高处不胜寒的日子,真有那么一天,连自己心爱的人也保护不了,会不会痛悔今日。   月上中天,从窗格中照进来。李蒙忽然手脚抽搐,身体狠狠一抽动,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   “师父。”   叫出口的声音没得到应答,李蒙侧脸一看,赵洛懿不在。他披衣起来,就着木架上搭着的湿布擦了擦头脸,凉爽驱走噩梦,有那么一瞬,李蒙生出不在此间的恍惚感,就是刚才做过的梦,他也想不起来到底梦见了什么,唯独在梦里受到的惊吓生动地留下来。   丹田中一股真气乱窜,李蒙燥得睡不着。   房门轻响,赵洛懿进来,看见的便是李蒙两条又长又细的腿儿夹着被子,侧躺着,屁股崛起,薄薄的衬裤和里衣都被他自己蹭得凌乱,露出一截细白的腰。李蒙练功不刻苦,近来又伤重养着,皮肤透出病弱的苍白,清皎月光之中,让赵洛懿看得一阵口干舌燥,连灌半壶凉水下去,才上了榻。   李蒙睁了睁眼睛,又闭上,身子燥热地往赵洛懿身上贴。   “醒了?”   低沉的嗓音让李蒙清醒了些,瘪着嘴抱怨:“怎么又不在,干什么去了?”   “办点事。”赵洛懿握住李蒙往自己肩膀上摸的手,避免他摸着摸着滑到手臂上去,摸到什么不该摸到的伤又要问,如此良宵岂不白费。想着,便解下自己腰带,把李蒙的手捞起,轻轻松松捆在床头,不待他又要不满抱怨,直接上嘴给堵了。   数日间李蒙皆过得稀里糊涂,他伤着,老让躺着,价成日喝的药腥味极重,得捏着鼻子才能一口气灌下去,又总不见赵洛懿的伤好,一问他就避而不答,亲得李蒙想不起来要问什么。   想来这人从未这么热情过,李蒙一面沉浸在热烈的爱意之中,一面又有些隐约的担忧。   晚秋悄然而至,西戎的蒙古大夫带来了一个让李蒙不知该高兴还是失望的消息。   “他说,你们叫盯着的那人,没有几天好活了。出了一身的痘,脸已全烂了。”阿汀说得自己觉得恶心,不禁直皱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  朋友结婚,前天就去啦,昨天晚上才肥来。今天有三更,补前两天的断更~ ☆、一五七      李蒙被赵洛懿抱在身前,喂粥,众人俱在,李蒙颇有些不好意思。   赵洛懿却一副坦荡荡随便人看的样,本来吃到一半李蒙就吃不下去了,谁被人有意无意的目光直瞟还能厚着脸皮旁若无人地享受残废待遇,却被赵洛懿一句淡淡的“多吃,不在这里吃,你想吃别的不成”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把最后一口勉强吞下去,李蒙忙推开赵洛懿,朝那大夫问:“是什么病?”   阿汀皱着眉听完,转述道:“本来是水土不服,后来不知道怎么,出痘了。是天花。”   已经过了花期,衰败的花藤缠在架子上,干巴巴地垂着。   托勒在院子里打拳,骧贤在旁边看赵洛懿与李蒙下棋,赵洛懿什么都会一点,下棋却一点也不会,近来也不知道怎么,忽然想起来学这个,还学读书人红袖添香。他是一身杀手常穿的玄色劲装,领扣高系至喉结处,闲来无事,下下棋,种种花,晨起也不练功了,只叫李蒙练,剑使不到十招,一面指点他一面揩油。   这会吃了早饭,就和李蒙下棋。   李蒙也说不上赵洛懿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他性子就是给什么受什么,李家没了,照样一个人好好活着,贩夫走卒的日子都过过。真要是赵洛懿就此附庸风雅,不再在刀口上讨生活,他也没觉得有什么。   “师父,要输了。”李蒙提醒赵洛懿。   赵洛懿不知在想什么,被和阿汀追逐玩闹的孔孔撞了一下才回过神,没走两步就输了,却也不生气。   赵洛懿进屋去没一会,脖子上就吊了一只猴子。   “怎么这几日不见你拿你的烟枪出来擦擦?”李蒙刚跟赵洛懿那时,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只要没事,这个杀手就要坐下来默不作声地擦那杆旧烟枪,后来才知道,那是赵洛懿的娘留下来的东西,也许他每次擦那个就在想他娘,况乎一把趁手的兵器,于习武之人很重要,就像是并肩作战的袍泽一般。   “收起来了。”赵洛懿把李蒙扯下来,揉了一把他的头,将一只小瓮打开,勺出一勺梅花,烫了杯,热水化开。梅花苦寒香气从略微泛黄的水中散出,整朵的梅花打着转,宛如从寒风里落下,姿态说不出的清雅。   “怎么你也弄这玩意儿了。”李蒙从前在家,跟他那爱好风雅的兄长也学过,只是没耐心,从来不曾自己备过,要掐下花来阴干,以盐腌制入瓮,李蒙就爱捡现成。   “你不喜欢?”赵洛懿转过头去。   李蒙笑着抱着他的脖子就是一口,亲在赵洛懿嘴角,之后又怎么也腻歪不够地亲亲赵洛懿发红的侧脸。   “喜欢。师父,你这人……”李蒙把凳往前挪,和赵洛懿挨在一起,“在外头脸皮厚,从来不脸红,在房里怎么就这么不一样。”   “我什么时候脸红过。”赵洛懿安稳如泰山的语气让李蒙愈发想逗逗他,掐着他的脸笑道:“现在,现在就红得像涂胭脂的小娘子。”   赵洛懿把头低了低。   李蒙柔软的嘴唇凑上来,和他亲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梅花哪来的?”   “集市买的,在这里这是稀罕物,不便宜。”赵洛懿说。   “西戎气候干旱,不容易养活花。”   “嗯,腌制好的早梅,二两银子一钱。”   李蒙嘴唇刚碰到汤水,顿时不敢喝了,赵洛懿往他杯里添蜜,“这个不要钱,城主夫人款待的。”   说起城主夫人,李蒙忍不住唏嘘道:“这个城主对他的夫人也太包容了。”   从阿汀那里得知,这个城主夫人是东夷人,蔡荣住在这间宅子里是城主知道的,也就罢了,还默许夫人亲自照看蔡荣。   “谁说的。”赵洛懿瞥李蒙一眼,“与气度无关,也许真的不在意。”   “真要是不在意,那城主未必喜欢城主夫人。”那女人美艳绝伦的脸浮现在李蒙脑海中,他忍不住叹了句:“可怜了,东夷来这里更远,从海上到荒漠,又没有亲人。”   “子非鱼。”   “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谁知道呢。”李蒙笑了笑,喝了口梅花茶汤,淡淡清寒香气在舌尖浓郁地化开,又无情散尽。   “蔡荣这要真的死了,我们得把百兵谱带回去。”李蒙啧啧作声,未几,忍不住唏嘘了几句:“真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我没找他报仇,照着陈硕的意思,当年蔡荣是有功之臣,也未必会被斩首,锒铛入狱之后,数不到头的日子可以让他愧悔欠下的人命债。想不到这就要结束了。”   “这么一来,陈硕会赖账。”多年相交,赵洛懿也几次收过陈硕的钱帮他取他人项上人头,包括当初救走李蒙,也是和陈硕的一笔买卖,他深知陈硕为人审慎,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又多疑,狡兔三窟,常常留有后手。   李蒙也有点犯难,毕竟离开时陈硕特意叮嘱过赵洛懿不要贸然动手,以免死无对证。他要的恐怕不止是蔡荣一人下来,蔡荣与他几乎是齐头并进,又是迎皇帝回宫的功臣,他一落马,要牵扯多少人。届时蔡荣成了阶下囚,攀咬哪些人还不是陈硕说了算。比起说话做事总要留个转圜的陈硕,蔡荣不见得能始终灵台清明。   “就算蔡荣真的死于天花,我们也不可能把尸身带回去,带回去也没用。”路途遥远,中途蔡荣的尸体就会腐烂,证明不了什么,说不得还要追责。   李蒙站起来走了两步,抿抿嘴,“让蔡荣写一封告罪的自白书。”   “他不会写。”赵洛懿道,“中安城还有他的妻妾,蔡荣如果是获罪而终,他的府宅,这些年横征暴敛的财富,都会充公。”   一个画面跳进李蒙的脑海中,他认同地点点头:“蔡荣做事不怎么样,但对妻妾还是好的,会亲自为女人挑选胭脂水粉。阿汀说他是城主夫人的姘头,也许是真的。”   赵洛懿只是点头,叫李蒙过去,一手解李蒙没系好的腰带,手臂环绕他的腰,就像是在搂抱。   李蒙耳背窘得发红,毕竟这么大人了,连腰带自己也不能弄好,连日都是赵洛懿周到伺候,今晨他说要自己来,就弄得不成样。   “……”李蒙耳朵被赵洛懿颀长手指拈着把玩,房门未关,脚步声在门外跑来跑去,不知是两个小孩在追逐打闹,还是骧贤也在和他们一起玩闹。   “抱一会。”   李蒙一手摸赵洛懿的头,顺着他的耳后,摸到面上,高高的鼻梁,目光一直留意门口,脑中却浮现起赵洛懿的五官轮廓。   “师父。”   “嗯?”   “你说我以后该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我不知道想做什么。”李蒙脸上显出一丝茫然,要是蔡荣死了,他还真的不知道要干什么去。以前想过要入仕,只因为这样才能不借助外力,真正在官场上与之一较长短,现在所做所为也是为了为李家平反。   对了。   “要为我爹正名。”   “不是只有做官才能为你爹正名。”赵洛懿似乎知道李蒙在想什么。   “不是吗?”   “不是。”赵洛懿坐起身,抬头摸了摸李蒙光滑的下巴,李蒙年纪尚小,毛发也不旺盛,从来也没憋着,胡子生得很慢,偶尔长出来,也像是一些细绒毛而已,赵洛懿的手指就在那些绒毛上摩挲,“侠以武犯禁,要是能有一把出鞘嗜血的剑抵在皇帝咽喉上,他不下令也得下令。”   李蒙以为赵洛懿有什么好主意,听得哭笑不得,“那以后我们岂不是不能待在大秦了。”   “大秦以外还有辽阔的土地,海的那边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对啊,还可以出海!”李蒙忍不住叫道,亮晶晶的眼睛只兴奋片刻又恢复平静,他握着赵洛懿的肩膀,认真注视着他的眼睛,忍不住亲了他的嘴角,又亲他的鼻梁,胸中涌动着不知名的情绪,“我们以后可以去很多地方,然后找一个喜欢的地方住下来,不过我还是想住在大秦。只要和你在一起,到哪里都可以,或者哪里也不去,买一所宅子,亲手修葺,住下来,养点猫儿狗儿,花鸟虫鱼。找一样谋生的技艺,过日子。”   那一瞬赵洛懿神情有些古怪,他不说话时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   李蒙不禁有些不安。   日光缓慢移到赵洛懿的脸上,他一半脸在阳光里,浓密的睫毛被染得金灿灿,一半隐没在阴影里,宛如死寂的雕塑。   “说过无数遍了,都听你的。”   听见赵洛懿的回答,李蒙一颗心才算沉下去,往他的怀里靠去,揉捏赵洛懿的手指,满足地喟叹,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满足之中却有一些说不清楚的烦躁。   是夜,入亥时分,这间偏僻院中众人都熄了灯。   巡夜的士兵从不来这里,除了巴拉偶尔会在晚上大哭,静得没有一丝声息。   高高的院墙另一端,微弱的灯光透过薄窗投在地上。   叩门声响,过了好一阵,才有人来开门。阿姝憔悴得有些发黄的脸孔出现在门中,来人是城主身边的随从,她微微垂敛眼皮,问来人什么事。   随从以严正的语气说了句什么。   阿姝回头看一眼房内,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为了防止传染,屋里挂着层层垂帘,这晚上空气滞闷,垂帘纹丝不动,令人有些作呕的长久郁积的病气令随从神色不虞,他语速加快,语气也更加决绝。   阿姝短促地吐出一个音节。   关上门,阿姝纤瘦的背脊弓起,背抵在门上,一点一点滑落下去,她抱住自己的膝头,整个人缩了起来,肩胛不住抖动。   里间传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嗓音:“什么人啊?”   阿姝抬起的脸上有一瞬无助和茫然,她飞快在脸上揉了揉,一面轻轻拍打双颊,一面走进室内。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朋友过来,才抓到时间码!还有一更放在晚上,吃完饭之后吧~ ☆、一五八      短短数日,蔡荣病得整张脸凹陷下去,仿佛六七十岁的老人,蜡黄的脸上布满水痘,有的已经破了。没生病时,蔡荣生得虽不算俊俏,却也有几分武夫粗犷的美感。   一见阿姝进来,蔡荣就皱起了眉,斥道:“面纱呢?戴上。”他喘得厉害,阿姝不敢违逆,赶紧遮住了脸。   “刚才是什么人?”蔡荣半闭起眼,有气无力地问,仿佛那一句斥责已消耗他所有力气,再提不起劲喝问。   “城主为你找了一位大夫,是从别的城请来的,那大夫坚持要让你移步到一间民宿去,说是好友开的旅店,他只肯住在那里。”   蔡荣虎目怒突,又急剧缩下去,看了阿姝良久,终于闭上眼,搭在被子上的手轻轻移动了一下,又收回去。   “那好,拿一床大被,里头穿戴斗篷,带帽子那种。我看你有一件很大的,就很好,护住头脸,被子裹身上。”蔡荣闭着眼睛说这话,脸上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但他的每一个字,都让阿姝有胆战心惊之感,觉得他像是猜到了什么。阿姝像每一次伺候蔡荣起身来一样,跪在榻前,给他穿靴。   蔡荣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他费了好大力气,才能抬起手,茫然地盯着手指上发亮的泪水,顿时愣怔起来,失笑道:“怎么了?谁给你委屈受了,爷替你收拾他。”旋即以两只手掌,捧起阿姝精致的脸来。   阿姝的嘴唇翕动。   “沙子揉了眼?”蔡荣脸上的笑容近乎宠溺,眼前的女人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不知进退的黄毛丫头,她是有身份、识大体的城主夫人了。   “大人。”阿姝胸口急剧起伏,刚要说什么,嘴唇被一根手指抵住。   蔡荣将压在阿姝唇上的手指缓缓收回,在自己唇上轻轻一触。   生天花的人,除了一双眼依旧是旧时模样,他的脸可谓狰狞可怖,笑与不笑,都一样丑陋。   “丫头。”蔡荣低低喃语,想来想去,嗓音虚弱地拖长,夹杂着拉风箱一般的嘶嘶声,“你去看看,爷的行李中,有没有一件当胸绣麒麟的暗红色官袍。”   阿姝迅速抽动两下鼻子,起身碎步走至窗下,她的手发着抖,激得铜锁叮叮当当响。   蔡荣干枯的眼望着窗户,脸上一片空白,一脸的水痘反而不显得可怕了。   直至一个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唤醒,阿姝手里拿着一件金银二色绣成的锦袍,黑底上的丝线绞缠绣出一幅仙鹤出云图。   “这件好看。”阿姝美目中犹带着泪意,波光潋滟,宛如随时都会掉下泪来。   她抓着袍子的手不安地收紧,天知道那箱子里没有蔡荣说的那件衣袍,而蔡荣想穿官袍,怕是虽不曾听到方才随从说的话,也对自己的大限隐有预感。   阿姝将衣服朝蔡荣面前一递,“可否请将军为阿姝穿一次。”   “这还是……这辈子……你头一回要求爷为你做的事。”蔡荣家中姬妾成群,十之八九图他的财势,一时万分感慨,“拿来罢。”衣服到了蔡荣手里,他就往外推阿姝,示意不用她来。   阿姝却就在榻头坐下,略带哽咽的声音却坚韧得很,仿佛是世上最利的宝剑也无法奈何之。   两人的手在衣服上僵持了半刻,揉得布料都皱了起来。   蔡荣妥协地松了手,无奈地闭上眼:“人一上了年纪,给什么人都欺到头上来。连我的好阿姝也不知道让让爷。”   “爷。”阿姝低喊一声。   要是蔡荣睁眼,正可以看见泪珠滚过阿姝的脸,但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疲惫地靠在床头,摆了摆手。   “你来罢。”说完这句他就闭紧嘴,只是喘息带动胸口一会急一会缓的起伏。   天地间一声闷响,风拍在窗棂上好一阵砰砰地响。   李蒙睡得正迷糊,眼睛没睁开,抱着赵洛懿的脖子,贴在他颈侧小声问:“打雷了吗?”   “没有。”赵洛懿摸李蒙的头,“风暴来了。”   “风暴?”一股激灵,李蒙清醒不少,趴在赵洛懿的肩头,无意识摸着他健硕的背肌,犹如数里外出其不意就扑到眼前的一线白色潮浪,“对了,明儿下午要去看蔡荣,咱们带的老人参还有吗?”   “想什么呢,都落在石堡里了。”   李蒙确实彻底忘了这茬,百无聊赖地在赵洛懿旁边翻来翻去,时不时手肘和小腿皮肤挨在一起,懵懵懂懂如同春日里流动在空气中的潮热暧昧,赵洛懿伸出一手,把人拽进怀中固定住,沉声道:“再来一次?”   李蒙随口道:“我是年轻,怎么折腾都有劲。师父却不见得还起得来了吧?”话音未落,手便被牵引着按到赵洛懿那物上,赵洛懿舔了舔嘴角,笑笑:“那就试一试。”   李蒙本就是嘴上讨两句便宜,这般惹得赵洛懿真扑了上来,又不住告饶,中途狠狠的一次耸动,伴随隆隆的大风咆哮声踏地而来。   李蒙腰身紧绷如同一张快要扯断的弓,凑上去用力含住他师父的嘴唇,两人都没什么好示弱和矜持的,李蒙自己没意识到,只知道体力比前阵子要好很多,大抵是药吃到了位,总觉得这样下去要动一动别的心思念头,玩点新花样也是可以。   “喜欢吗?到了没?”赵洛懿沙哑的声音伴随着天地间那阵让人闻之生畏的巨响雷鸣般炸开在李蒙的脑海里。   李蒙呆呆看着赵洛懿,等回过神,往赵洛懿那边凑,喘了两声,嚣张道:“师父上了年纪,要是累了……”   话音未落,李蒙便被顶得叫不出来,眼神涣散地紧紧攀住赵洛懿健壮的肩背,容忍这头沉默但有力的“穷奇”。   起初马车还能踏着飞扬的砂石前行,到了城外,一望无际都是荒漠,松散的沙面被风吹得变换了地形。   马夫大声喊了句什么。   一直靠着车厢木板打盹的蔡荣也被惊醒,他浑身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向阿姝。   “他说什么?”蔡荣被隔绝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传出。   阿姝飞快地对车夫下令,车夫只好下车去,马儿却全不听使唤,暴躁地刨着蹄子,马鞭一下一下抽在马背上,抽到后来,马臀尽是鲜血,那马才勉强顶着风走出数十米。   “没有什么,车夫走岔了路。”阿姝的嗓音夹杂着细细的颤抖,她从盛放草汤的银壶中倒出一杯来,黄绿色的草汤那股苦沁沁的香味使她神色变得安定,她扶起蔡荣,将他脸上的布扯到一旁,露出他干裂的嘴唇。   蔡荣吃力地撑着眼皮,脖颈弯折起紧绷的弧度,转过来喝点水已几乎耗尽他的力气。   当他的嘴唇微微凸出,与杯子只有一纸之隔时,骤然一阵巨响,滚烫的草汤泼在阿姝的面纱上,她还没来得及发出叫声,就被蔡荣猛然一把抱住。   一瞬之间,整个天地改换,天坠为地,地腾入天。   大风卷起马车朝前方狠狠一摔,这一摔让马发出惨嘶,车夫侥幸爬起之后,疯了一般大喊大叫一阵,弃车而去。   不知过去多久,一半被风沙埋住的马车里,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手背上水泡全都破了,枯柴般的手转了个圈,将埋在身遭的沙刨开。   一直在窗纸上颤动的树枝总算停了下来,安静得好像风暴从来没来过。   李蒙靠在赵洛懿布满汗水的胸膛,迷迷糊糊地被扶起来坐着,过了一会儿,赵洛懿过来给他擦脸,低头亲了亲李蒙有点肿的嘴唇,动作很轻,痒酥酥得让李蒙舒服地抱着他的脖子,俩人嘴唇黏在一起磨蹭了好一阵,才分开。   “师父,你把窗户打开。”李蒙两条腿晾在被子外面,懒洋洋地支使赵洛懿。   凉风温柔得像一层薄纱从窗外涌入,李蒙腿搭在赵洛懿小腿上,低声说:“今儿真奇怪,明明该睡了,就是有点睡不着。”   “腰疼吗?”赵洛懿问。   “疼你也没办法。”李蒙笑道,感觉到赵洛懿在给自己捏腰,捏着捏着就不老实起来,忙朝床里躲了躲。   “让为师摸摸。”   “……”李蒙不情愿地把被子全都卷在自己身上,像只胖虫子扭了扭,“你自己不也有,摸自己的吧。”忽然,他的头探出来,眼睛放光:“师父,我看你的屁股也又圆又翘,不如什么时候,你让我试试。”   赵洛懿轻描淡写地答:“成啊。”   “什么时候?”李蒙兴奋得要用被子当盾牌抵御入侵都忘了。   “什么时候你打得过我。”   “……”李蒙整个人都蔫儿了,撇了撇嘴,“师父你这做人太没诚意了。”   赵洛懿没说话,轻拍了两下李蒙的额头,让他闭上眼,“我弄得你不舒服?”   “挺舒服啊。”   “那你还惦记什么?”   正侧扒着赵洛懿一条胳膊的李蒙屁股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   “那不一样,我还这么小,你得让着我,而且好多事,我还没试过。”李蒙嘀咕道。   “再说吧,睡不睡,不睡起来练武。”赵洛懿语气里带了三分威严。   李蒙才不怕他,总之知道赵洛懿都是嘴上说说,他行事没那么多思虑,前一刻也许还不同意,后一刻不知道为了什么又会做出完全相反的决定,要按常人的路子去揣测赵洛懿,实在费劲。李蒙想不明白的事从不多想,他叹了口气:“今天晚上不知道怎么了,右眼皮子一直跳。”   “还在跳?”   “嗯,还在。闭着好一些。”   “那就闭着。”赵洛懿宽厚的大掌搭在李蒙的眼上,也许是多了这一层保护,李蒙心里安定下来,过了一会朦胧有了睡意。   急促的敲门声将李蒙惊醒,等不到开门,门被人从外面撞开,安巴拉光着脚,动作凌乱地在系衣服,手忙脚乱的把搭在架子上的衣袍一股脑扔到赵洛懿师徒身上,朝他们吼:“图力来了,要命的就快点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达成,明儿见~ ☆、一五九      城外,风暴过去之后,留下宁静的沙漠和没有一丝云迹的无边苍穹。   蔡荣满头是沙地从车中爬出,帽子、蒙脸布、碍事的斗篷,都被他扯在一边,他布满破裂流脓的水痘的手快速在细沙里翻动,大声呼喊“阿姝”的名字,每一声呼喊出口,都带着心肺里涌出的血气,口腔中早已尽是铁锈味道。   蔡荣摇摇晃晃地起身,他扭过头去,马不在了,车夫也已经跑得不见影,他站也站不稳,狠狠扯下一根木辕,那马车本就被摔得摇摇欲坠,一半埋在沙里。地下那股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尘土气息如同一个驱之不散的噩梦,阴云密布地笼罩着蔡荣。   他遥遥望了一眼,说是去一家旅店,这里举目四望不见人烟。就算是跑,他也没多少力气跑了。蔡荣想起自己发的誓,心生不祥,两腿一蹬,握着木辕用尽全身力气插|进沙中,试图将马车撬出。   “阿姝……”不片刻,蔡荣累得两眼发花,瘫在地上。   天上,是云散去之后的圆月,是蔡荣从未见过的巨大,悬在头顶。   地下,是夜里冷得彻骨的细沙,令蔡荣浑身一个抖颤。   他的阿姝总是那样柔软,她的皮肤总是温热,那年她还是一个小丫头,缩在他的怀里睡觉,一呼一吸之间,极尽小心翼翼,生怕他一个不悦,就要把她丢下。那会她就像一个小火炉,她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赖在他身上,尤其是冬天,为他取暖,安慰他坚如铁石的一颗冷硬的心。   及笄以后,像是一夜之间,那年中安城的桃花开了,又在一夜雷雨呼啸之中零落满地。那个雨水刚停,空气湿润微凉的早晨,没太睡醒的蔡荣溜达至中安最大的歌舞坊,阿姝正垫着脚,一手抓着一条花枝,察看那里的花苞。   薄薄的一袭白色长裙,仿佛是一阵淡烟,阿姝初长成的窈窕身姿,就包裹在那一块随手可以撕破的裙子里。   她头发也不梳,凌乱得如同招摇的海藻,直垂至圆翘小巧的臀部。看见蔡荣的一刹,她手一松,桃枝上的雨水震颤而落,落得她满头满脸都是。那双雪白细嫩的脚还不住往裙子里缩。   蔡荣早起的困顿一时之间扫尽,那以后,他再也无法将阿姝看成一个小丫头。他清楚地知道,她是个对男人有致命吸引的女人了。这样的一个女人,胆怯得无法将爱恋说出口,但他蔡荣何许人?风流薄幸是他的天性,每当那双东夷人琉璃般的大眼睛羞怯地看他,最原始的得意与冲动就让他满脑子充血发热。   他为她安排了最好的出路,人尽其用,甚至送走他的前夜,他给她最想要的东西,给这场初遇最好的结局。他知道这一夜的荒唐与绝艳会成为远走塞外的阿姝一生之中,最珍贵的宝藏,于他,是得到多一具新鲜的肉体,多一次刺激的体验。   大漠中躺着只剩下出气的蔡荣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起来,耳朵里的咳嗽声越来越响,而他自己已经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只温热的手在蔡荣脸上轻轻拍打。   他总算回过神来。   同样灰头土脸的阿姝脸上一阵狂喜,把他扶起来。   “阿姝……”蔡荣微微睨起眼,在他的视野里,阿姝穿着那一身单薄的白裙,她的模样才长开。   “大人,你等等,车里还有一些水,我去取。”阿姝的手被蔡荣紧紧握住,她屡次抽,却抽不出。   “阿姝啊……”蔡荣吃力地靠到她的腿上。   阿姝却将他扶起,让他枕着自己最柔软的胸脯,她身上的香气令蔡荣精神恍惚起来。   地下还是冷冰冰的沙,天空还是亘古不变的孤独着的那一轮月亮。眼前的阿姝,是长成妇人的样,和蔡荣想象中的青涩不同,她美得让人不敢多眨一下眼睛。   “你的面纱呢?”蔡荣蓦然想起,有些动怒地问。   “丢……丢了。”阿姝没有提,她是自己扯掉那碍事的东西,她想让他看着她,真真切切地看着。   “你……伤到哪儿没有?”蔡荣吃力地问,他脸上的脓血粘在阿姝金红交织的艳丽抹胸上,她浑然不觉,轻轻摸他的脸,生怕碰疼他。   “没有,我没事。大人,马车摔坏了,你能站起来吗?”   蔡荣是很想放弃,他眼神寂灭,整个人都干枯到了极致,只有一口气仍在。月亮皎洁的光泽静静流淌在阿姝的脸上,他的阿姝眼眶通红,她好像快哭了,他怎么忍心叫她失望。   蔡荣行动迟缓,好不容易才站起身,半身靠在阿姝的肩头,他身形高大,阿姝走起路来踉跄不已。然而她只是咬咬牙忍耐。   女人脆弱修长的脖颈,泛起一层薄红。蔡荣抿了抿干裂出血的嘴唇,神色又恍惚起来。   这样微微的红,粉嫩得宛如那一季中安的桃花,阿姝走后,他已经太多年,没有闲暇好好看一次春日里争先恐后绽放的一抹生机。   当蔡荣粗擦的嘴唇碰到阿姝浸着一层薄汗的颈子,阿姝不由自主浑身一僵,脚下发软。   一瞬间两人都滚到地上,蔡荣的身体沉极了,压得阿姝喘气都吃力。   “大人!”阿姝脸上湿漉漉的,她茫然无措地看着蔡荣。   从那双圆睁的大眼睛里,蔡荣看清了如今自己丑陋不堪的模样,他试着笑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要笑的好。   “你说,人有没有来世呢?”蔡荣虚弱的声音问。   “有,一定有!”热滚滚的泪水淌过阿姝的脸,她知道是自己哭了。   “来世,我不想做大将军了。南征北战,疲乏一世,白骨累积,都算在我的头上。都叫将军可怜可怜小老百姓,谁又来可怜大将军呢?”   阿姝只是听,她的手贴上蔡荣的侧脸,除了离开中安的那天晚上,她从未与他离得这么近。她数着做年节吃的礼饼的日子,一年过去又一年,她既盼望蔡荣来,又希望他不要来,因为他要是到了这边苦之地,那不是在大秦混不下去了吗?   “我可怜你。”阿姝的视线一片模糊,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哄孩子睡觉的母亲,“我喜欢你啊大人!大人,你不要离开阿姝!我们才见到面,我还有好多话想说,还有好多好多……”阿姝涕不成声,温热的泪水直钻进她的颈中。   “下、下一世。”蔡荣本还撑着一口气,这时实在撑不住了,朝旁边一侧身,歪了过去,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连转一下头去看阿姝的力气都没有。   阿姝迅速爬到蔡荣身上,急切地说:“我去找水,大人你等我,喝一点水,就没有这么难受了,你等我,马上我就回来,马车就在那里!大人,你一定等我!”阿姝跌跌撞撞爬起来,马车就在二三十米以外,还能看出突起在沙地里的一只角。   蔡荣眼珠直突突地看着阿姝离开视线,他已经没力气跟上她的背影,他说的话只有他自己能听清:“下一世,爷当个土财主,让你做爷的夫人……唯一的妻子……”   当身下的沙子忽然开始流动,黄沙漫上蔡荣的脸,沙子钻进他的眼睛,整个身子下陷进流沙之中时,蔡荣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过的安谧。他的誓言应了,不知道他的愿望能不能实现。   紧接着,一声凄厉的哭音划破长空,数十米外捧着水的阿姝浑身瞬间没了力气,她跌坐在地,水迅速被沙子吸干。   那个柔弱的女人,一手撑地,吃力却坚决地站了起来。   大风吹得她的裙子紧紧捆绑她朝前走去的每一步,而她一步也没有停。   ☆☆☆   “不是,我们为什么要跑,图力现在不是武功被废没什么威胁了吗?”说话间李蒙脑袋上被安巴拉硬是扣上一顶汗臭的毡帽,还是歪戴,他连忙把毡帽转了个方向,被赵洛懿抱上了马。   赵洛懿翻身坐在他的身后,李蒙忽然想起来,朝还没上马的安巴拉大叫:“隔壁还有两个!那两个小孩怎么办?”   “能打吗?”安巴拉把巴拉身上绑的带子系紧,跑进门里,露出个脸。   “托勒能打!”   “知道了!”安巴拉挥了挥手。   赵洛懿一都缰绳,李蒙连忙俯身抱紧他的腰,他们偷了城主的马,有安巴拉在,放倒府兵轻而易举。   呼呼风声在李蒙耳边呜咽,他脸贴着赵洛懿宽阔的背,想着,有地方不对。但风太大,马跑得很快,不好说话。   直跑出城外,赵洛懿放慢马速,等待安巴拉追上来,李蒙这才紧了紧手臂,勒住赵洛懿的腰,赵洛懿问他:“什么事?”   “我们干什么要怕图力,现在跑了,蔡荣怎么办?百兵谱没拿回来,蔡荣要接头的人也没有查清楚。你、安巴拉,加上托勒,还打不过一个武功尽废的图力吗?”   赵洛懿久久不答,突然勒住马,从马上下来,他们的旁边是一棵在蒙蒙天色里挣扎的崎岖干枯的树。   “你想知道为什么?”赵洛懿抱李蒙下来,顺手整理好他的衣袍,他脸色不大好看。   李蒙鼻子很尖,忍不住紧皱起眉,“等会。”就去分开赵洛懿的袍襟,他的手摸到渗出来的血水,仍带着体温。   “伤口裂了?”李蒙脸色一变,从马背上解下包袱,放在地上仔细地翻,就地解开赵洛懿身上的绷带,清洁、上药,药粉被血水浸润,一时看不出止没止住。李蒙右眼皮子只跳,不敢多看,又给赵洛懿换上新的绷带。   “不用管,不疼。”赵洛懿苍白的嘴唇一开一合。   李蒙皱眉出长气,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摸了摸赵洛懿被风吹得冰冷的脸,又望向来路。   巍峨城池像伫立天地间被丢弃的落单巨人,黎明将至,仿佛蒙昧初开。   “为师现在,教你一套拳法,一套剑法,你看仔细。”李蒙肩膀被捏得有点发痛,不太明白地看着赵洛懿,但瞬间作出了决定。   “行,我尽量学,你教慢一点,我资质驽钝,让我看清楚,记清楚。”   跃出地面的朝阳将第一缕红光投射在李蒙手中长剑上,赵洛懿取出他的烟枪,两脚分开,起势,一臂长出。 ☆、一六〇      与地平线难舍难分的红日猛然如同一尾灵活的鲤鱼,脱身跃过龙门,将太阳的光辉撒向大地。   金灿灿的黄沙被驱走寒气。   李蒙目不转睛跟着赵洛懿的动作,练了四五遍,就算流畅了。赵洛懿用烟枪有如是剑在手,正气凛然,开合有张有弛,刚开始李蒙完全没法集中精神,都去看那胳膊那腿儿了,光影交错的时刻,那股雄壮的美感便是惊涛巨浪扑面而来,让人心生震颤。说帅,在李蒙见过的所有人中,赵洛懿的五官不是最好,图力的长相堪称完美,霍连云更是俊美无俦,加上自小身居高位养出的雍华气度,更是无人能及。但只有面对赵洛懿,李蒙才会动不动走神,看着看着就痴了,总觉得自家男人怎么能帅成这个人神共愤的样子。   那感觉,是住惯了江南小镇的人,踏上悍莽荒原,见天地之大,见日月毫无收敛的光辉时难以克制的崇拜敬仰。   到第二遍,赵洛懿与李蒙一对视,坚若磐石的目光让李蒙倏然回过神。之后心神收敛,再也不敢大意,七遍以后,赵洛懿收起烟枪,拉开拳脚。   足足小半个时辰,浑身流窜的热烈真气令李蒙满头是汗。   最后一招收势,赵洛懿走到马边,递给李蒙水囊。   “安巴拉心很细啊!”这么仓促逃出来,还能记得拿水,不过这也意味着,他们是要彻底地逃亡,而不是暂时避祸。练武最能令人收心敛神,入无人之境,李蒙喘匀气之后,思绪也逐渐回笼。他灵巧的双目看了一眼赵洛懿。   “怎么?”赵洛懿接过去水,刚抬起水囊,冷不防下盘被李蒙一脚踹去,他躲闪不及,李蒙现在力气也今非昔比,差点摔个狗啃,匆促将拿水囊的手向前一让,还是不能避免前襟湿了一大片。   谁也没有笑。   赵洛懿微微偏着头,神色依然一派沉稳,手掸了掸胸襟沾上的水。   李蒙忽然就明白了,一瞬间心内酸楚难当,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就在李蒙鼓足一口气想说点什么时,马蹄声踏破一派宁静,赵洛懿也听见了,他脸色微变,走来抱起李蒙,将他推上马去,坐到李蒙身后,即刻策马扬鞭。   “是马车!不是安巴拉!”李蒙抱着赵洛懿的腰大喊道。   “要么是图力,要么是城主。”   “图力和城主是一伙的!”李蒙想起安巴拉刚来时带来的消息,一望无际的沙原,李蒙与赵洛懿都缺乏在沙漠里赶路的经验,加上流沙时刻变换,睡一觉起来,很可能就不认得昨天走过的路,“那是什么?”李蒙闭起眼睛,看见沙地上多出的斑斓色彩。   “好像是女人的衣服!”李蒙紧紧抱着赵洛懿的腰,低喊:“过去看看!”   赵洛懿拨转马头,到了跟前,赵洛懿翻身下马,把李蒙抱下来,牵着马随在他身后,一面警惕地四处张望,暂时还没看到马车跟来。   “是城主夫人?!”李蒙倒吸一口气,坐倒在地。   赵洛懿也看见了。   那一幕令人难以喘息。从沙土里被刨出来的两具躯体,紧紧抱在一起,两人的脸上,甚至口中都是沙土,皮肤黄黄白白,显然已经死了。他们的眼睛安宁地闭着,蔡荣的手腕被一根女人的腰带拴着,紧紧捆在城主夫人的腰上,女人则整个身体挨在他的身上,以相拥的姿态紧贴在一起。   “师父……”李蒙说话都发颤。   “别碰。”赵洛懿猛然喝道,吓得李蒙连忙起身。   “你出过痘吗?”赵洛懿问,已经蹲下身。   李蒙有点懵,过了会儿才紧张地吞咽,答道:“出、出过,师父你呢?”   “早出过了,为师百毒不侵。”当年在南湄,什么毒虫毒蛇没咬过他,不过那夜在石堡放出的蛇阵,还是后来落下去的水,还是为李蒙吸吮伤口,到现在赵洛懿也没弄明白,到底是什么引发了潜伏在他身体里的蛊毒。他蹲下身,将两具尸体分开,从蔡荣脖子下面一直摸到前胸,被油纸包着的一本册子摸了出来,赵洛懿撕去那层油纸,抛给李蒙。   李蒙赶紧接住,翻过来看,是一本残册,没有封面,内容也不全,有图有字,匆匆一眼就能看出,图是做机关的图,李蒙连忙把它收好。   只见赵洛懿取了剑来,就着剑鞘,开始刨坑。   “师父,让我来罢。”李蒙知道赵洛懿身体恐怕出了问题,想接手。   “你来个屁,你那点力气,省省,待会要是打架,为师还得靠你保命。”赵洛懿头也不抬,黄沙被剑鞘一下一下撬出。赵洛懿就像干惯了这种事,动作异常熟练,凭着一双眼,就能准确估计出两个人要埋多大的坑。   李蒙则站在那里放哨。   人死之后四肢僵硬,即使被赵洛懿硬分开了,城主夫人的手臂依然维持着别扭的姿势,像要去抱什么。   李蒙想起蔡荣在霍连云府上撒野时,何等勇武,什么也不怕,靖阳侯的威压也拿他无可奈何。在千元村,蔡荣油口滑舌,为了拿到百兵谱,什么都说得出来,做低伏小受人欺压的事也受之坦然。脱身之后,果断出关,从大秦到西戎的路并不好走,蔡荣不是没有选择,他可以隐姓埋名退隐江湖,却还是要来争这一席之地。他为人睚眦必报,丧子之痛迁怒到李陵全家,为泄私愤趁小皇帝回中安城时无所仰仗,铲除异己报复私仇。站对了队,本可一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不知道还想图什么。   李蒙设想过蔡荣会在和陈硕的争斗中落败,死在不见天日的天牢中,也设想过可能师父一怒之下,某天晚上,悄无声息潜入蔡家,给他来个梦中西游。却没想过,他会在这样的年纪,死于一场天降的恶疾。   “不如把他们分开埋。”赵洛懿一手拄剑,立起身,问李蒙意思。   “不了。”李蒙忙摆手,“死都死了,化归天地,他欠我李家的,让他到地下去同父亲说吧。”   赵洛懿看了李蒙一会,不作声,先抱起城主夫人,再将蔡荣放进去,末了还踹了他一脚。   “……”李蒙简直不知道做什么表情了。   等到埋的时候,赵洛懿也先盖了蔡荣。   “城主脑袋上一整个草原。”赵洛懿哼哼道。   黄沙从赵洛懿手中漏下,蒙上绝色的容颜,李蒙心中不禁有些唏嘘,吐出一口沉闷的呼吸,转脸向来路望去,“怎么安巴拉还没追上来。”   “怕了?”赵洛懿在附近四处搜寻,果在不远处找到一架被风暴摔得四分五裂的马车,勉强能辨认哪里是车身,哪里是车厢,从残骸中翻出两个水囊,赵洛懿让李蒙拿着,仔仔细细洗了手,才和李蒙上马。   “东西给我。”赵洛懿的手从肩头递过来。   李蒙把半册百兵谱给他,赵洛懿看了看,翻了几页。   “要不然咱们抄一本下来……”马朝前一纵身,李蒙便把头低下,靠着赵洛懿的背。   “有那么多闲工夫。王霸自己都不见得如此看重。”赵洛懿心不在焉地说,“越是依仗江湖中诡秘的势力,或是仰赖宝藏,耽溺于奇技淫巧,就是要完。治江山的君王,往往才干不佳。这玩意,放到开国皇帝面前,他都不见得多看一眼。”   “这值好多钱呢!”李蒙笑了起来,很快又笑不出了。   想起前两年当最底层的小工给人做事,受人欺负,工钱拿不回,偶尔还要被人打劫点,农户遇上收成不好的年头,重税之下,又有盗贼盘剥。大秦虽还没有乱世之相,但皇帝能被人逼着离开都城,足见如今多国并立的局面仍不安稳。外有强敌,在内却没几个可用的将才,才使皇帝生出了依赖江湖势力的想法。   听见李蒙叹气,赵洛懿测过脸去,随口道:“亲个。”   李蒙抱着他的脖子,趴在他背上,轻轻亲了亲他的耳朵。   “还想做官吗?”赵洛懿问。   “不知道,如果不做,更没法做什么。当年我爹说要么从父母官做起,照拂一方百姓,要么就位极人臣,得明君宠信,才好大刀阔斧,推行明策。”李蒙轻轻抱着赵洛懿的脖子,眷恋他身上男子气息,“你想我做官吗?眼下看来,陈硕恐怕不会允我官职了。指不定要读书考试,或者求靖阳侯宽恩还好用些。二师叔看在师父的份上,不会亏待我。”说到后面就带了揶揄,赵洛懿也不搭理他。   “随你做什么,你想做什么,我就陪你做什么。”良久,赵洛懿才回话。   今次李蒙发觉赵洛懿身体大不如前,下盘不稳,已隐隐和在南湄时听安巴拉形容过的事联系在一起,又想到最近赵洛懿也催自己练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没怎么太用功,内力却有进益,也许是从前赵洛懿所授的内功心法发了后劲?又想起薛师兄在时,说南湄祭司因天赋异禀,普遍短寿,一时间只觉得心中滞闷,不知不觉就把赵洛懿抱得紧了。     赵洛懿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你想勒死你亲夫还是怎么的?”   李蒙满脸通红地撒手。   赵洛懿却心情甚好一般,他哼起了一段小调,古朴低沉,宛如在暮色里吹响的长螺。   “可笑,秦人的野种,也配吟唱我南湄王室古曲。”   李蒙浑身一颤。   赵洛懿却没有停顿,仍然哼着曲,任凭后方追逐而来的马蹄声踏破遍地黄沙。   灰头土脸的安巴拉也追了上来,他身边一人月夸下坐骑跑出一条弧线,迎上来与赵洛懿聚在一处。   西戎人的战鼓急促敲响,年迈的城主坐在一匹黑马上,被上百亲兵簇拥着围走出。他头顶帽尖上一颗显示身份的东珠,珊瑚与红黄银三色宝石串成的二指粗珠串自腮边帽檐上垂下到胸前。 ☆、一六一      安巴拉的马直冲过赵洛懿身侧,冲到他的后方,才堪堪刹住,拎着两只马耳朵叽里咕噜乱叫。   背上的巴拉兴奋得咿咿呀呀直叫,要不是裹在小被子里背着,恐怕会手舞足蹈。   托勒勒马于前,调转马头,朝那城主说话,声音低沉威严,严肃的神情与平时完全不同。   “他在说什么?”李蒙向后侧头,自然而然靠在赵洛懿怀里。   赵洛懿眉头动了动,神色复杂,半晌才低下头,贴着李蒙的耳朵小声说:“他在命令城主退兵。”   “命令?”李蒙想了起来,“对了,你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托勒,有个与他同行的人,那人想杀我。”   “嗯。”要不是托勒抱着那人脚底抹油跑得太快,已被赵洛懿杀了。   “他对托勒的称呼,是教主。”察觉到身后人没动静,李蒙奇怪地扭过脸去看赵洛懿一眼,只见赵洛懿有些愣怔。   “你没听错?”赵洛懿问李蒙。   “当然没有,生死关头,不敢听错。”李蒙连忙说,“师父,你想到什么了?”   “如果他是教主,就确实有资格命令这个城主。”赵洛懿道:“西戎人以魔王教教主为他们的王,他们崇尚武力,无分名门正派还是邪教,都奉魔王教为尊。各地城主各自为政,结构松散,但只要是魔王教令牌一出,所有城池都听其号令。”   李蒙眉毛皱起,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形势,犹豫道:“不过那个城主,似乎不太愿意听托勒的话啊。”   赵洛懿也发现了,城主回话一样理直气壮,他的下巴倨傲地昂着,轻蔑地睨视托勒,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   谁也没有看见托勒是怎么出手的,一道红色烟雾射向年迈的城主。   有人用西戎语大叫了一声。   赵洛懿听懂了,连忙捂住李蒙的口鼻。   安巴拉见状也把巴拉从后背移到前胸,把小孩口鼻捂住,自己则横过一条手臂,鼻子压在衣袖上,满脸扭曲痛苦。   托勒却没有捂住鼻子,直接站在了马上,他提起挂在马背上的一对流星锤,缠绕手臂的铁链随他手臂摆动飞出。   红烟扩散成一片烟瘴,隔着这股烟瘴,对面的人马都怕着了托勒的道,谁也不管病重年老的城主。   流星锤去势如雷电。   骤然一声惨叫。   马上坠下一个人,城主满口鲜血,手下这才七手八脚围上去将人扶起。   城主连吐出两大口血,才咳嗽着说出话来,胆寒地望着托勒手里飞快转动的流星锤,似乎怕他再砸一次。   “有作用了。”李蒙欣喜道。   只见穿战袍的西戎人纷纷警惕地举起兵器,之后潮水般往后退。   “托勒。”赵洛懿忽然出声。   托勒却置若罔闻,手中流星锤又一次飞出,这次目标是唯一没有后退的那辆马车,方才嘲讽赵洛懿的声音就是从车中发出。流星锤砸在车辕上,却有一柄寒光四溅的剑从马车里刺出,流星锤锁链绞缠在剑刃上,锁链收紧,仿佛能听见金属碰撞时难耐的声音。   谁也没有料到,同样是冷硬坚固的冷兵器,僵持却没有持续太久。   对方的剑削铁如泥,锁链断裂的刹那,托勒瞳孔紧缩,释放出的内力尽落了空,整个人从马上向后飞出,坠在地上,一臂撑着地,托勒接连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这才稳住身体。   “得罪了。”那嗓音听上去温润如玉,高山泉水一般。   与当初气质全然不同,李蒙却对他印象深刻,立时叫出了一个名字:“青奴?!”   厚厚的皮帘子掀开,走出个浑身笼罩在黑色斗篷里的男人,袖口那双手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反衬之下,呈现出诡艳之感。     从后拉下兜在头上的布帽,久违了的一张清丽的男人脸从暗色的锦绣帽缘下露出。   “李蒙小兄弟,”他的目光调转,望向赵洛懿,“杀手穷奇。别来无恙。”   “和他们废什么话!”车内传出一个听上去虚弱的声音,似乎方才嘲讽赵洛懿那一句,已耗尽他的力气,不过强撑而已。然而一截黑色布带从后方急速甩出,绕住青奴的腰,车帘半开着,赵洛懿这边的人都能看见,青奴被一双手抱着,两个身影叠在一起,显然在激吻。   “……”   “……”   “……”   赵洛懿看了会,低头叼住李蒙的耳廓厮磨,低声问他:“我们也来?”   脑门顶着赵洛懿的额头用力一撞,李蒙哭笑不得:“来个屁!”耳朵却通红得像火烧火燎。   “你们两个,太也不把本王放在眼里。”先怒的不是赵洛懿,反而是托勒。   安巴拉有个小巴拉,李蒙与赵洛懿则一出现就是公不离婆秤不离砣的亲热样,唯独托勒这个正派大王子,从西戎万里迢迢离家出走到了大秦,好不容易有个看对眼的,人家却看不上他,成天睡一个屋干柴烈火,却连火星子都没擦出来半个。   这时满腔妒火顿时烧得他有点控制不住脾性,从马背上挂着的兵器囊里又取出一对西戎人常用的圆月弯刀,两刀交错,拼出一声激烈的金属之声。   依然是一条油光水滑的布带,跟方才缠青奴进去的是同一条。   那布带如同蛇一般,扭曲颤抖。   “托勒小心!不要让他碰到你的皮肤……”李蒙喊出声时已经晚了。   半空中一团东西朝李蒙飞去,安巴拉的声音随之传来:“接住!”   落在李蒙怀里的巴拉兴奋得两眼直放光,咿咿呀呀地叫,李蒙却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安巴拉你要死!”李蒙忍不住叫骂。   就见安巴拉一手抓着那条布带,顺势朝外一拉,手臂上举,重重落下,这么掀起一道黑练的狂浪。   无数吱吱叫的虫子落在沙地上,迅速没入黄沙中。   图力冷笑一声:“安巴拉,你还敢出现在本座眼前,斩杀蛇神,是万劫不复的死罪,你百死难赎。今日本座没有心情料理你这样的小喽啰,还不闪开!”   “蛇不是他杀的!”李蒙高声叫道。   图力没有看他,那双冷冰冰的眼珠直瞪着安巴拉,他曾经最忠诚顺从的奴仆,回忆起在南湄他是圣子,安巴拉则是唯一能凭他驱策的臣子。   “本座不想惩罚你,以免脏了本座的手。蛇神会对你有一个公正的审判。”图力说完这几句威慑的话,忍不住又喘起气来,就像一个随时会头一歪就丧失知觉的将死之人。   李蒙想不通。   就算赵洛懿不能打了,托勒和安巴拉也都是高手,为什么会怕这样一个只差一口气就彻底归西的人,难道里头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机密?   就在李蒙还没想通的时候,托勒整个人直愣愣地倒在沙地里,四肢平摊,两眼怒突,嘴角还挂着一丝涎水。   安巴拉脸上的震愕已完全不能掩饰。   “你们以为,本座下毒还需要沾到皮肤吗?要让一个人中毒,办法多的是。”图力侧头对青奴说了句:“扶我起来。”   蹲下身,安巴拉就要去扶托勒。   “不怕死你就碰他看看。”图力冷道。   安巴拉的动作僵住,缩回了手。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条件了。祭司大人,你说是不是?”图力似乎很疲惫,脑袋斜靠在青奴的肩头,白玉一般的手指缠绕着青奴的头发把玩。   要不是说那话的,追击他们的,安巴拉告密的,青奴侍奉的人,只能是图力。现在的图力,即便是站在长老殿的头儿,源西泉的面前,说自己是圣子,都没有几个人能信。   他整个人虚弱得找不出一丝当初意气风发的模样,容貌尽毁,手脚像个病人似的虚软无力,时不时还抽搐一下。   赵洛懿看了李蒙一眼,要下马时,却被李蒙紧紧拽住了袍子,他人已经下马,袍子下摆还拽在李蒙手里,露出裹着黑长裤的修长双腿。   “……”李蒙只得也翻下马,一只手紧紧抱着巴拉,巴拉也抱着李蒙的脖子,口水全糊在他的颈子里。   赵洛懿向前走了几步。   “赵兄。”   拨开安巴拉伸来拦阻他的手,赵洛懿淡淡走过安巴拉身边。   “给。”李蒙把巴拉塞回到安巴拉怀里,不太熟练地拿着一把剑,是最近练剑用的,不是他的那把无妄剑,而是赵洛懿常用的一把剑,剑鞘没有花哨装饰,黑沉沉的如同暗夜,光投射在这把剑鞘上,也激不起一丝光的纹路。   “借着本座爬上去的野种,见了本座,不该跪吗?”图力双手痉挛地强撑着坐起,目光现出狠毒与兴致勃勃,嘴角牵扯起阴冷的笑意。   “如果没有我,南湄王室早已将你踢下那个座位。至于跪,”赵洛懿看了一眼李蒙,“这辈子我跪天跪地跪父母,惹了媳妇不高兴,可以跪一跪。你又是谁?”   没有一丝波澜的深沉目光回落到图力脸上,图力冷冷笑起来,他如今声色粗噶,这笑声几乎让人汗毛倒竖。   “我是你祖宗!”圣子的架子,长辈的尊严,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图力尽数抛去。   他只是一个简单的,充满仇恨,即将如愿以偿让敌人尝尽折磨慢慢死去的普通人。   赵洛懿没有回这句话,眉宇间颇有些不耐烦:“怎么了断,你开口罢。这件事,你应该已经想了很久,从我娘离开南湄,你不是一直就在想,怎么讨回这笔债吗?”   图力眼仁上翻,片刻后,他垂下头来,狠狠出一口恶气。   “我是想了很久,一开始我想要把你娘抓回来,让她给我生一群孩子,再打断她的腿,这辈子她什么也不用想,只要尽神女的职责,为南湄诞下一批优秀的统治者。谁知她死了。长老院那群见风使舵惯了的庸蠹,想除去我。我试过接受你,栽培你,我忘了你身上一半流着奸猾的秦人的血,落得如今的下场。今日我就再行一回教育你的职责,历代祭司都受圣子的教诲才能长成,这也是……你该受的。”说了这么多话,图力觉得累,靠在青奴肩头的头沉了几分,青奴为他倒出一杯热腾腾的药汤,他喝了,嘴唇稍恢复了点血色,满脸疤痕仿佛是无声的痛苦,“虽说你用不上了,不过既得闻道,就该叩天谢地。”   “图力。”赵洛懿出声。   “求情也没用,我不会放过你。”图力咳嗽着说。   “不。”赵洛懿眉峰隐隐抽搐,似乎已忍耐到了极限,“在地宫里你着了我的道,正因为说了太多。我是晚辈,这一次不欺负你,啰里啰嗦的废话,打完了再说。”   “就是。”李蒙小指掏了掏耳朵,憋着一股气,才听图力说他师父的坏话。   “好,好。”图力怒极反笑,“你已为你这个小徒儿吮过毒,受蛊毒反噬,连日又要放血做药引子,本座也不欺负你。”   图力的话在李蒙脑海里炸开了,怪不得赵洛懿手腕也有伤,蛊毒反噬?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赵洛懿功力大减,被他踹一脚都站不住?   赵洛懿没有看李蒙,只是握紧他的手,那只不太热的手驱走李蒙背脊的寒意,才听清图力说:“本座武功被废,总要讨点本。就让你的徒弟,替你出战,如何?”   李蒙手被捏得疼,看上去胸有成竹的赵洛懿,是在紧张吗?   这念头一转,李蒙一步迈出,初生牛犊不怕虎地朝图力喊道:“要打就快,昨夜跑出来,早饭还没吃。”   “……”图力脸色已难看至极,干瘦的两腮不住抖动。 ☆、一六二      托勒还在地上躺着,一时半会起不来。   那边厢被托勒一双流星锤唬得后退出丈许的城主人马彼此看看,眼神商量要不要上来围攻。   安巴拉提起一口气,几个纵身,将他金光灿灿的大刀提起,手腕一翻,亮兵器。   互相语言不通,肢体语言却谁都看得懂,城主的脸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年事已高不经吓,这时又白又灰,仿佛要是提不上这一口气,就要挂在当场。   “穷奇,你没有什么想问我吗?”青奴不甚在意地拢了拢衣襟,拢了又散开,脖子、胸膛俱是青青紫紫的痕迹,便不再掩饰了。   “没空。”赵洛懿翻身坐上马。   所有人有意无意让出了个战场,马车被青奴赶到赵洛懿身边,他弯了弯腰,旋即坐上车夫的前座,微微睨起眼,把一茎野草咬在齿间。   单独与人对阵,对李蒙而言还是第一次,从来有人护着,唯独在南湄时杀那条大蛇,虽然亲手把蛇开膛破肚的人是他,但有青奴和安巴拉做帮手,也帮他不少。李蒙拼命克制自己想打战的两腿,实在怪不得他,图力现在的脸,皱巴巴地像个老人,偏偏他一双眼珠子好看,勾魂摄魄一般。   李蒙闭起眼睛,晃了晃头。   “摄魂之法?”回过神,李蒙脚下不由自主朝后踉跄退,稳住身形之后,方才觉得一背都是冷汗。这还是头一次得见传说中神乎其技的邪门功夫,李蒙忽然有点明白图力的可怕了。毕竟世上最可怕之事,是未知。   “心法。”   一个低沉冷淡的声音入耳,李蒙闭起眼,嘴唇微不可见地念叨的,正是那套武功招式不记得也忘不掉的心法口诀,毕竟好长一阵子和曲临寒两个,都没有武功可学,天天背一个口诀,这辈子也不可能忘记。   消得片刻,李蒙再睁开眼,已是眸色清明,他微微笑道:“前辈所学,果然让人大开眼界。”   图力一计不成,不骄不躁,索性席地盘坐下来。   李蒙疑惑地歪了歪头,看他,随口就问:“还打不打了?”要不是那么多人看着要给师父长脸,李蒙确实是饿得很了,他自己都能听见肚子一直咕咕叫,在场俱是武功不弱之人,被人听见也是没脸。   就在这时,图力取出一支白色的笛子。   不远处青奴眉峰一蹙。   “不会是从你身上拔的罢?”赵洛懿冷笑道。   青奴肋下生痛,没有任何外伤,却忽然有点喘不过气,待那股难以言喻的激烈疼痛过去,他方才抿了抿颜色浅淡的嘴唇,“我甘之如饴。”   赵洛懿这回看他了,不过是一个“关怀傻子的眼神”,青奴瘪瘪嘴,不与他多说。他知道赵洛懿大概已很明白他的来历,没有说破是给他家的脸,要是赵洛懿给他爹捎一封信,那这逍遥快活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青奴很是惜福,知道什么时候不能多嘴。   很快,笛声响起,安巴拉神色一变,嘴一张,刚要朝李蒙喊话,恰好见赵洛懿警示的神色。安巴拉忽然想到什么,遂闭口不言。   寻常笛子吹出的曲调往往温纯低沉,这支笛子吹出来的调调却尖锐刺耳,且不成曲调。   李蒙听了才半刻,忍无可忍地朝图力叫道:“圣子大人,当年你先生教你音律时你都在打瞌睡吧?这吹的什么乱七八糟……”   话音未落,噗噗噗的无数声,沙地里一个个指甲盖大小的虫子仿佛受到不能抗拒的一股力量冲击,从地下被弹出地面,落地之后,个个撒开无数条腿儿朝李蒙站着的地方飞快爬去。   “……”那一晚的恐怖记忆涌上心头,李蒙忍不住觉得恶心,想着要跑,心怦怦跳得要钻出嗓子眼,李蒙连忙运起轻功,往哪儿去呢?没有树,只有城主方才骑的马,李蒙便朝那里斜掠过去,惊了城主的马,大马一阵尥蹶子前踢后跳,李蒙嘴里大声叫,一手紧紧挽住缰绳,一手死死抱着马脖子。   笛音陡变,图力纹丝不动地坐着,他被废的一双手只是手指勉强能按住笛孔而已,每当他手抽搐,那笛声就有一瞬凝滞。   窥准其中那一瞬,李蒙猛然一抖缰绳。   那马屁股上挨了李蒙一剑,顿时飞踏而出。虫子爬得飞快,几乎一瞬之间,奔腾的半匹马被黑色笼罩,马本是黑的,被虫子裹住一点也看不出。   凄惨至极的一声马嘶从扬长伸出的马脖子里发出。   待李蒙还要再催,倏然又迎来一次笛声凝滞,虫子纷纷掉在地上。浓重的血腥气这才散开,从马蹄到马腿的一截白骨森森,维持着朝前奔跑的动作,上半截还是血肉生动的骏马,威风凛凛的鬃毛油光水滑在晨光中抖开,下半截却是被啃得一干二净的骨头,骨头与血肉粘连处顿时喷出一大滩血来。   马向前栽在沙地里。   笛声重变得平稳,虽不成曲调,却有固定的节奏。   来不及多想,李蒙从怀中摸出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是赵洛懿给的玉佩,他咬咬牙,但觉肉疼,还是挥出了手。这一刻与每一次李蒙出手都不一样,在他眼中,他的动作变慢了,而他清楚知道他出手比平日里任何一次都要快,一瞬之间,玉佩怎样从他的手里飞出,打向那个方向,图影都在他的脑中构出。   李蒙“啊啊啊”地大叫出声,千钧一发之际,手势微微向下调整。   就在同时,玉佩飞了出去,数以万计的虫子、毒蝎子,就地取材的毒物,汇成一条巨大的黑色缎带,顶着黑色光亮的背壳,朝李蒙兜头扑去。   笛声戛然而止。   一道血痕赫然出现在图力的颈侧,满脸的疤痕都盖不住他难以置信的神色。   毒虫大军顿时从空中跌下,虫子们窸窸窣窣地打洞钻到地表之下,只剩下了一只倒霉蛋不知在想什么,那些虫子来得快,退得更快,比潮水还快。一只小毒蝎在李蒙面前趴着,一动不动。   李蒙伸出手指想戳一下。   “当心。”赵洛懿的提醒还没传达到李蒙的耳朵里。   李蒙就被蜇了一口,还甩都甩不脱,好不容易甩脱了,蝎子倒好像回过神来,一溜烟扎地里不见了。   “……”要是知道所中的毒,还有解的余地。赵洛懿不会用毒,李蒙只得巴巴儿将求助的眼神投向安巴拉。   安巴拉却抱臂自持,还刻意转过身,一脸:老子在看人没空理你。   图力脖子上带伤,却还笑得出,手指在血口上一抹,这点小伤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李蒙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出两步,只觉得头晕目眩,呼吸急促,他握住自己的脖子,不知道脸上是个什么光景,中毒死的人都特难看,不是面皮紫涨,就是辨不出面目。   朝着赵洛懿的方向走出两步,图力没拦着他,冷笑哼了一声:“这么快就结束了。”他好整以暇地去看赵洛懿的脸。意料之中的肝肠寸断没出现在赵洛懿脸上,图力嘲道:“早该想到,你这样冷心冷性之徒,怎么会因为区区一个徒弟之死,就体味到挖心之痛呢?”   李蒙满脸通红,呼吸越来越慢,提不上气的感觉将他牢牢抓着。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丢了师父的人,师父生气也是该。但不是说过生要同衾死同穴吗?他还不能死。李蒙想着,已走到了赵洛懿的面前,膝一软,就要跪拜下去。   膝下却被一只脚给托住。   那是赵洛懿的脚,李蒙犹记得才没多久自己一脚就把师父给踹得差点摔地上,忙收住势,站起身。   “放心罢,你师父对你怕没有只言片语要说,输都输了,没有追责算对得起你。”图力越说越觉得不够解气,起身朝青奴走来,想再补李蒙几个窟窿。他心里觉得好生没劲,本想让赵洛懿尝尝痛失所爱的痛苦,这才兜了一个大圈子。   “青奴,还愣着做什么?”图力冷冷道,“你那一身功夫,都被狗吃了去吗!”   青奴笑了笑,略有失神。天晓得他的武功可不是被狗吃了,而是被图力抓去南湄时喝的药废去,眼下断药许久,又重新练了起来。图力自信赵洛懿受蛊毒反噬,轻而易举一个黄毛小儿都能取他性命。   况且赵洛懿现在武功不济,他堂堂南湄圣子,杀人何必自己动手。   李蒙扑到赵洛懿身上那刻,腰立刻被紧紧箍住了,他瘪着嘴,要哭不哭的,想不起来要说什么,半晌才挤出一句:“师父,我给你丢人了。要是来不及找孙先生,徒儿不能活着替您送终,您千万别忘了我,也不要找别人,再没人比我对你好了。”人之将死,李蒙也顾不得什么脸皮了,再不说可就来不及说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叫了一声:“师父!我真真特别喜欢你!就算跟着你过一辈子刀口舔血的日子,就算不带我游山玩水,就算你没武功了,我也只喜欢和你一个人在一起!”   “……”赵洛懿隐隐带着笑意,“确实丢人。”   安巴拉实在忍无可忍,破口大骂道:“干!李蒙小子!你喝足了一个月师父的血,别装了!他娘的你想中毒还没几样东西毒得倒你!”   这一声震得李蒙脑中一片空白。   图力脸色剧变,手还没能入怀,脖子就贴上一件冰冷锋利的兵器。   李蒙满脸都窘得通红,手也有点颤,但对付个内力近乎零的图力还是绰绰有余,图力已失了先机,李蒙更是因为怕着他的道,一手卡住他的肩颈,一手把剑按在他要命的大脉上,眼睛却慌乱地瞟他师父。   青奴拔出了剑。   此时安巴拉已飞身而来,直接一个斜踢,把青奴连人带剑踹进车中,细不可察的灰尘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快要完了,在存新文了,新文还在存稿中,等这边完了就会开。所以这几天更新时间可能不固定,什么时候写了就更,写多少更多少。 这边应该还要几天,啊,新文的题材我很喜欢,讲下堂夫的,受是个粗役,被个王爷娶了因为王爷不想远嫁,用完就扔。 之后遇到了一队接盘侠,千挑万选终于走上有点小心惊的幸福之路。 受性子比较接地气,毕竟是个粗役,但心地温厚,做派粗放内心细腻。 攻是一堆王侯将相当中的一个,基本上这一群人是不同的性子,腹黑、冰山、野兽派都有,有兴趣的话可以去隔壁看看,放了一篇存稿……希望你们稀饭~ 应该是这个月底会发,还想算算八字、、、 ☆、一六三      “没用的废物!”图力斥道,本以为没人看见,却被赵洛懿抓住手腕,直接用缰绳绑在马身上。   “……”图力冷冷道:“这样就能制得住我?”话音未落,赵洛懿直接将一团布塞进图力的嘴里,图力愤怒地鼓着双眼。     青奴已爬起来,被安巴拉点了穴。   “你去摸。”安巴拉对青奴扬了扬下巴,支使他去弄解药,之后解开他其中一处穴道,令他能走不能动用武力。其实方才交手安巴拉也试出来了,青奴功力不深,剑招精妙而已,震慑常人足矣,真的和现在的赵洛懿打起来,还不好说,赵洛懿那套外功也不知道是哪儿学的,不好对付。   图力瞪着青奴。   青奴苦笑着,这苦差事,回头不知记仇中的祖宗图力又要怎么问自己讨。   托勒还躺在地上,面色铁青,眼皮却安稳地闭着,被药倒了竟给了他个睡好觉的机会。   李蒙笑摇摇头,拍他的脸,把解药喂他吃下去。   托勒能动时,就坐起来,盘腿而坐,提气运功,以便将余毒逼出。谁也说不好,他是真的着了图力的道,还是不想打架,至少安巴拉很是怀疑,睨眼一直瞥他。   “你们怎么说?”托勒问。   “城主你处置,这两个我们处置。”安巴拉大手一挥,替李蒙师徒做主。实则图力还有用,赵洛懿身上的蛊毒还要盘问图力怎么解去。饶是解了,他已将内力过半传给李蒙,难不成从头来过?赵洛懿是个杀手,且恶名在外多年,安巴拉在南湄皇宫里侍奉多年,也略有耳闻。忽然成了虎落平阳,自会有仇家上门。李蒙得了赵洛懿的内力,但显然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否则岂会和图力打成这个乱七八糟的样子。图力驱策毒蛊的功夫,南湄无人能敌,稍有不慎,怕又起事,直至再次返回城中,也没人敢给图力解开绳索,更不要说周身诸穴,都被赵洛懿指点李蒙点了。李蒙点穴的手法实在不好,有几处没点对,弄得图力五官扭曲,嘴巴歪着,还合不上。   到夜里,青奴就坐在他的旁边,他的手也被缚着,加上内力不行,试了半天也没能给图力解开穴道,只是让他嘴能动了,但图力哑穴被封,想以声音操控方圆数十里内的毒物也是不能。难得天时地利,却没法加以利用,气得图力脸色难看至极。   图力压根不看青奴,吃饭也不看,喂到鼻子里时怒瞪青奴一眼,这就算了。   轻轻叹一口气,青奴放下碗,呆坐着,他不打算跑。这一脸的空白,让图力很是生气,要不是现在不能动,他早就扑上去一口一口咬得他告饶。   图力不觉得是自己耐不住性子,策应不周,又妄自托大,更兼记恨错了对象的错。他是圣子,是永不会错的圣子。   这一晚,众人总算享受了一次座上贵宾的待遇。城主唯唯诺诺回答托勒无止无休的问题,李蒙则大吃大喝,连着当地特有的酒都喝了不少下去,初入口被辣得快哭出来了,城主才道是有一种果酒,不辣的。   李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饿,他从来没有这么饿过,硬是觉察到前胸与后背粘黏一处,几乎打起架来。   等他吃得打嗝,托勒也问完了问题。饭后城主借故告罪而出,分别时托勒低声警告了他一句什么。   直至回到住的院子,李蒙才蹲下身,轻轻捏住阿汀瘦小的肩膀,朝她问:“托勒和老城主谈了什么?”   “我渴了!”阿汀不满地撅起嘴,下午她已经知道赵洛懿他们跑了,本来以为人不会回来,哭得眼睛都肿了,晚宴也没有什么胃口,更没喝什么水。   李蒙笑了,勾着女孩的小手指,边走边说:“好,你要喝凉水我给你拎,你要喝茶哥给你泡。”   阿汀哼哼一声扭过头去。   赵洛懿洗澡去了,房中只剩下李蒙和阿汀。   喝着李蒙泡的茶,阿汀目不转睛地看他,李蒙在一张纸上画画,图上有高山有小河。   “你在画地图吗?”阿汀问。   “像吗?”李蒙年少时跟大秦名画师,曾为帝王后妃画像的曲如一学过画图,后来曲如一离开中安,据说是厌烦了繁华名利,云游山野去了。   “还成。”阿汀手里捧着杯子,好奇地到处看,最后看回李蒙的身上,她紧张地舔了舔嘴皮,又瘪瘪嘴。   “有话就说。”李蒙落笔沉稳,虽久没动过画笔,但人少时学的东西,往往最难忘,画着画着就又找回了那股描绘胸中丘壑的恣意。   “你和赵大叔,同为男子,他又是你师父,你怎么能……”阿汀脸蛋发红,像个小苹果,似乎极为难以启齿,最后一咬嘴皮,说不出口。   李蒙勾勒完最后一笔,抬起脸来,眼神亮晶晶的,调笑道:“怎么不能?”   “男为天女为地,女为阴男为阳。你们在一起……以后就没有小孩子可以养。”阿汀鼓起勇气说。   “谁告诉你天地必须相合,一阴一阳才是正途?”李蒙放下笔,和图力一战,紧张多过耗费力气,现在松懈下来,人就困得很。打了个哈欠,李蒙道:“要是看顺了眼,管他是什么性别、种族、年龄,两个人过是这两人的事,只要他们舒坦,不碍他人的事,为什么不能?”   阿汀若有所思地转动眼珠,结巴道:“可是生不出小孩啊。”   “世上无父无母的小孩那么多,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我们可以养没有父母的孩子,还是功德一件。总得有人做功德,维持平衡才好,对不对?”李蒙笑道,阿汀是个女孩,要是孔孔,就可以揉他的脑袋搔他的下巴,那男孩也害羞得很。   阿汀一时不知用什么话去驳他,脸色很是纠结。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告诉什么?”阿汀这才想起,李蒙叫她来是要打听事儿的,便道:“你们在哪儿遇到大王子的,和他一国不一定有好处。”   李蒙道:“他是我们的朋友,不是为了好处。”   阿汀眨眨眼。   “他对城主说了什么?城主又怎么回答?”   “这座城是西戎的边城,如果有战事,战报就从这里传回,通知魔王教的人。魔王教你知道吗?”阿汀问李蒙。   “略有耳闻,有多少人入教倒是不知道。”李蒙答。   “嗯,这么说,魔王教大概只有千余人,这千余人,即便是普通教众,也相当于是官吏,地位在城主之上,持蓝焰黑火令,可以调动兵马,具体等级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教主是我们西戎人的王,老教主上月忽然死了,大儿子逃家在外未归,几大世家扶持二王子登基。在野的游侠又接了黑火令,追杀大王子,你们和他一起,也许会受到牵连。大王子在说服城主站到他这边,城主说还要考虑。”   “追杀?大王子不也是教主的儿子吗?”   阿汀有点不耐烦了,坐不住似的在板凳上扭来扭去。   李蒙:“你可以站着,怎么了?”   “痒。”阿汀小胳膊越过肩头,向后伸出,怎么也够不到痒痒的地方。   李蒙示意她转过身去,隔着衣服帮她挠了挠。   阿汀舒服得眯起眼。   “你们在做什么?”一个不悦的声音传来。不能说不悦,赵洛懿说话语气总是如此,让人分辨不出他的情绪。   阿汀猛然跳起,规规矩矩回到凳子上。   “她背上痒,我帮她挠一下。”李蒙解释道。   赵洛懿不发一言,收拾好洗具,坐到榻上去。   “你的衣服呢?”赵洛懿问。   李蒙只穿着单衣,把外袍找给他,赵洛懿就翻出那上面的破洞,修补起来,半晌,抬头略蹙起眉:“继续啊。”   李蒙讪讪摸了摸鼻子,明明没做亏心事,却有点被抓奸在床的感觉,又见阿汀只是个小女孩,神色愈发古怪。   阿汀总避着赵洛懿,这时把板凳转动过去,背朝赵洛懿端正坐好,手提起裙子,完整地遮盖住膝头,像个闺秀似的坐好,语调也雅正不少:“这是老规矩,西戎人好战,往往在新的王上任以后,会将兄弟驱逐出去,或者杀之。大王子出逃本就意味着他放弃了王位,世家也是用这个作为支持二王子继位的根由。现在他忽然回来了,新王和他之间只能有一个人留在西戎。”   “那也不至于下令暗杀……怎么也是手足。”   “大王子在教中威信颇高,二王子资质平庸,武功、才干、拥护者都在大王子之下,连裴家的二公子都选择了大王子,如果不能斩草除根,早晚要栽大跟头。”   “你懂得倒多。”看阿汀一板一眼像个成年人说这些话,李蒙忍不住想起自己在这个年纪,还是只知道蹴鞠和怎么不被先生罚的小孩,既觉得阿汀厉害,又有些心疼这个早慧的小孩。   “有吃的吗?刚才没怎么吃饱。”阿汀眼珠到处乱看。   “厨房应该有,我带你去。”   “那不用了,也不是很饿。”   忽然阿汀发出一声惊呼,李蒙已经把她抱起来了,边往外面走:“饿了就吃,还是你怕长胖?你还小,不吃多点会长成矮子。”   小半个时辰后,李蒙才从外面回来,随便洗了一番,爬上床,赵洛懿在打坐,闭着眼整个人纹丝不动。   李蒙侧头看他。   “送回去了?”赵洛懿没睁开眼。   “嗯。”李蒙爬到他身上去,软绵绵像没骨头,靠在赵洛懿身上,闭起眼睛,“托勒想找人帮他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你想帮他吗?”赵洛懿问。   李蒙有点犹豫,半晌,他摇了摇头。   “这是西戎人的内斗,不是想不想帮他,而是我没有那个能力帮他,他也不会让我去帮忙,如果他需要我,跟我开口,我会尽力帮助他。”李蒙舒服地翻了个身,头顶是赵洛懿纹丝不动的脸,李蒙手指缓慢在赵洛懿嘴唇上揉搓,无意识地说:“想回去了。”   赵洛懿睫毛一颤,睁开眼。   “回哪里?”   “瑞州。”李蒙握着赵洛懿的手,一根根摸索他的手指,凑在嘴唇上摩挲,盯着窗幔说:“十方楼在瑞州,我家也在瑞州,把祖宅买回来,就在瑞州落脚。”   “可以。”   “对了,图力怎么办?”李蒙看赵洛懿,“你想怎么处置他?”   赵洛懿眉目间萦绕着一股愁绪,李蒙总觉得他有心事,但他也知道,要是赵洛懿不打算说的事情,怎么也不可能问出来。在这方面,他这个师父固执得要命。   “等天亮了,我去看看他。”赵洛懿说,拍了拍李蒙的额头,侧身吹灭床头的灯,“睡觉。”就把手揽在李蒙腰上,把人抱着睡觉。 ☆、一□□      柴房门被拉开一条缝,青奴先醒过来,他眯着眼,适应光线后,看清来人是赵洛懿,知道图力一定不希望自己东倒西歪毫无力气的狼狈模样面对仇人,便将图力扶正身,令他能坐好。   赵洛懿让出身后的人,李蒙蹲到图力跟前,手指在他身上比划,见赵洛懿点头,才注力于指,带着点心虚戳下去。   图力咳嗽两声,侧身吐出一口淤血,堵在心头的这口血总算吐出来,他闭起眼睛,眼睑颤抖不休,好半天才缓过来,一缓过神立刻换了凶神恶煞的脸对着赵洛懿。   看了赵洛懿一眼,李蒙出门去,将柴门轻轻掩上。   门外不远处,托勒在磨刀,磨刀声听上去让人毛骨悚然,看见李蒙走过来,托勒英气的眉微扬了扬。   “他不让你听吗?”他把刀掉个头,磨另一面。   “不想听,我要想听的,他从来没有什么不让我听。”李蒙在石桌旁边坐下来。   “你们什么时候走?”托勒一面磨刀,健美的一条腿踩在石凳上。   “明天。”李蒙说,“你的流星锤呢?”   “锁链断了不要了。”托勒说,“最高境界是什么兵器都能化为己用,而且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融会贯通,与兵器达到合一。”   “想不到你还是个武痴。”李蒙戏谑道。   “被我爹教训成这样,没办法,这辈子改不掉了。”托勒端起他的刀,眯起眼仔细看,刀刃被他磨得雪亮。   “我听人说,现在教主是你的弟弟,回去之后,你打算怎么处置他?”李蒙问。   一声清脆的金属响声,托勒放下刀,翘起腿,手指在石桌面上快速敲击片刻,认真地想。   “按族中的规矩,杀之。”   李蒙试图找到托勒说谎的痕迹,他的表情却很是坦荡,并不为此羞惭。就在李蒙嘴唇微动时,托勒竖起一只手掌,止住他想说的话。   “这是我们西戎族中的事。”   李蒙生生咽下要说的话,憋得表情扭曲,缓过来时,摸着自己的手指,望向天空,零星几只飞鸟掠过,成群结队。   “我曾有两位兄长。”   “哦?”托勒漠不关心地垂下眼皮,解下腰间一只酒囊,扒开塞子,激剧的酒香顿时四溢,他一手捉着银色的壶嘴,一手托起皮囊,连吞好几口烈酒,脸上不染半点醉意。   李蒙看了看托勒,忽然住了嘴,站起身,两手合成拳推出,不再说什么。   一看到李蒙走进来,巴拉即刻止住哭声,才闹得安巴拉焦头烂额的小孩咧着嘴咯咯地笑,脸上一丝泪痕也无。   “小英雄,你来了。”安巴拉垂头丧气,把巴拉的小衣服交到李蒙手上,朝巴拉一努嘴:“帮个忙。”   巴拉上半身不着寸缕,李蒙捉起他软绵绵的胳膊往衣服袖子里送,巴拉张着一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盯着他一动也不动,安静乖巧的样子让安巴拉想把他抱起来狠狠揍一顿屁股。转而倒出两杯茶,郁闷地以茶代酒喝了起来。   “明天启程回去,你们怎么办?”   “当然是跟着你们一块走,以后还要托你们师徒照应,在大秦,我可是人生地不熟,还带个娃,你们可千万不能扔下我。”安巴拉五大三粗一个大汉,装起委屈来很是别扭。   李蒙摸了摸巴拉毛绒绒的头,巴拉的头发又软又滑,摸得他有些爱不释手。   “很可爱吧?早点也养一个。最好断奶开始养,和小猫小狗一样,不能等长大,奶娃娃养起最亲。以后也不用告诉他他的来历,当成亲生的养就可以了。”安巴拉急不可耐地传授起娃娃经。   李蒙听了一会,想打断他,但见安巴拉滔滔不绝,最后默默听了起来,甚至提出几个问题,让安巴拉解答。   “有孩子就不一样了,日子会多很多麻烦,这些麻烦都很有趣。最重要的是,多了好好活下去的力量。从前没有巴拉,”安巴拉两根指头搔弄巴拉的下巴,把他逗得咯咯直乐,那笑容如冰雪初融,春花乍然绽开,让人心里被说不出的暖意笼罩,硬汉安巴拉在这样的时刻,显得无比幸福而慈爱。   从安巴拉那里出来,李蒙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就朝柴房走去。   昨晚赵洛懿说要去看图力,把话说开,后来李蒙直至大半夜才睡着。他忽然发现很奇怪的一个事,好像对赵洛懿的过去,他没有那么在意,一开始还常常想知道,他为什么不怕受伤,与人交手只攻不守,体质异于常人,再重的伤次日就能恢复。以前他一直都觉得,也许是赵洛懿的冷淡和不经意间的防备疏离影响到他,现在才发觉,他其实根本是不好奇的。这样的想法究竟是对还是错?爱一个人难道不会想了解他的全部。   李蒙确信自己离不开赵洛懿,赵洛懿也离不开他,但他们只是相处,从未刨根问底。就在从安巴拉的住所出来时,被日头一照,李蒙忽然清醒了。   日子是一天一天过下去的,不是想清楚了该怎么过,时间才开始流逝。唯一需要珍惜的,只是眼前的人,因为时不我待,只要开始,就只有死亡才能终止所有的爱恨。   这是一种李蒙没法说清楚的感觉,但就在这一刻里,李蒙真切感受到了永恒便是刹那,刹那的融汇,就是永恒。   木头架子底下现出一个男人的影子,那影子逶迤到李蒙的脚下,渐渐将他笼罩在一片阴影里。   “师父。”李蒙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嘴唇微微颤动。   “怎么了?”赵洛懿一脸莫名其妙。   李蒙看清他的脸,顿时勃然大怒,心里那点奇妙的悸动忽然消失殆尽,怒道:“他打你了?还疼不疼?”   赵洛懿食指在脸上肿起的一道淤痕上擦了擦,他没觉得多痛,还以为根本不会有痕迹。   “无事。”   李蒙将袖子卷起:“他奶奶的,敢动我的人。”气冲冲就要去关押图力的柴房。   赵洛懿一把将人拽住,竟然没能将李蒙拽回来,反而被他拖着走出半步,他转过身,抓住李蒙的双肩,直接把人抱住。   “他敢打你!他居然敢打你!”李蒙有点语无伦次,毕竟赵洛懿向来无往而不利,平日里受伤皆因为是拼一口气的生死,这么平常的时候,被一个武功被废的人打肿了脸,简直比打了李蒙的脸更让他气愤难平。   “我也打他了。”赵洛懿说。   “真的?”李蒙怀疑地瞥他。   “真的。”   李蒙这才觉得气顺了点,扬了扬下巴,“你也打肿了他的脸?”   “那倒没有。”   李蒙脸色一变。   “不过他的下巴被我卸下来了。”   “……”李蒙心里完全没火了,想那图力心高气傲,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真要是卸了他的下巴,赵洛懿脸上挨这一下也可以理解。   “他话太多了,一直骂我娘,实在忍不住。”赵洛懿顺着李蒙的胳膊摸下去,把他的手抓在掌中,就带着人往回走。   李蒙侧过头看他,看不出赵洛懿谈完了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问:“那说开了吗?”   “该说的都说了。”赵洛懿边走边说,神情有几分肃穆。   “图力是个固执的人。”李蒙握紧赵洛懿的手,道:“问心无愧就好,无须让他认同。”   赵洛懿嗯了一声,忽然停下脚步。   李蒙跟着也停下脚。   头顶没树叶的树枝顺着阳光将影子垂落在李蒙带点稚气的脸上,赵洛懿什么也没说,只在他的眉心里亲了亲,粗糙的指腹揉了下他的眉棱。   李蒙一时间也不想找图力算账,也不想将来,也不想阿汀,不想以后上哪找个孩子,他现在一颗心都飘了起来,什么也不想想。   回房就顾不得这是大白天,李蒙直接主动抱过赵洛懿的腰,把人压在门板上,他眼里的炽热和毫不掩饰的渴望让赵洛懿像头猛兽似的撕扯下他的衣服。   夜里难得落了一场雨,缓和沙漠里的干旱。   早上骧贤还没睡醒,就被李蒙叫起来,他给他两个选择,要么回大秦,要么跟着托勒去西戎。   “我们要分开吗?”骧贤这才反应过来,来回看托勒和李蒙。   托勒僵硬地站在一边,李蒙站在他面前,神色和缓但夹杂着几分严肃,这让骧贤彻底醒过来。   “此次出关我们是带着朝廷的命令,现在蔡荣死了,得回去复命。”   “那你们还来吗?”骧贤问。   “应该不来了。”李蒙没有多说。   一直沉默不言的托勒这时走过来,从脖子上摘下一枚兽牙,李蒙看不出那是什么动物的牙,只见其锋利,带着不加修饰的悍莽之气。托勒郑重地将其放在唇间片刻,这才挂到骧贤的脖子上,他单膝跪地,自下而上仰视少年,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无论你选什么,我都会去找你。”托勒本以拇指和食指紧紧捏着那兽牙,这时才松开手指,让它悬挂在骧贤的胸前。   “那孔孔呢?”骧贤不安地问。   孔孔扑到骧贤的怀里,那意思已很明确。   谁也没有说话,李蒙没有试图说服骧贤跟自己走,他不觉得骧贤会选回大秦,是个人都能看明白,骧贤愿意追着托勒从大秦来西戎,就没有那么容易半途而废。   谁知骧贤看了一眼孔孔,又看了一眼托勒,之后他收紧双臂,抱起孔孔,站到托勒的面前,以前所未有的认真对他说:“那你办完事回来找我,我会给你写信,告诉你我在哪里。”   托勒显然有一些失望,失落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随即他翘起嘴角,摸了摸孔孔的头,孔孔低下头,随他的手离开,才抬起头来。   “好。”托勒终于回答。   “你一定来。”骧贤又道。   托勒注视着他。   “一定要来。”骧贤执拗地重复,有点着急地补了一句:“要平安!”   托勒眼圈微微发红,他微微启开的嘴唇里一股热气缓缓地舒出,最后摸了摸骧贤的侧脸,低声问:“那你可以给我一样信物吗?”   骧贤有点圆的脸迅速通红,就在托勒失望地转身抱起拳时,骧贤放下孔孔,一把抓过托勒的肩,亲住了他的嘴唇。他太紧张了,只是将嘴唇贴着,什么也不敢做,甚至不敢看托勒吃人的眼神。   很快他们就分开,李蒙已经走出屋外,阿汀站在他们才住过的屋子门口,小小的脚踩在门槛上碾压,时不时向这边看一眼,又装作毫不在意地转过脸去。   “阿汀。”   听见李蒙的声音,阿汀浑身一颤,却没有立刻走过去。   李蒙只好走到她的面前,他蹲下了身,看她良久,小女孩垂着头,什么也没有说。   “你想跟我们走吗?”   阿汀以为自己听错了,满脸错愕。   没听她回答,李蒙以为她没有明白,他的语气很是温和:“看你的意思,你这么大了,可以自己决定,要是你不想跟我们走,我们会让托勒给你托付一个好人家,做他们的女儿。”   猛然间李蒙被扑上来的女孩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觉得屁股一定已经青了。阿汀对李蒙一直有一股隐隐的敌意,在这一刻,李蒙感到那股敌意消失了。   “能不能,先起来……”   话音未落,阿汀抱着李蒙的脖子,响亮地亲了一下他的面颊,然后飞快跑开,飞快背着一个小包袱出现马车旁。   “李?”阿汀在马车上坐了好一会,也没见李蒙和赵洛懿过来,提着裙子下车,又想跑到屋子里去找。才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说:“在这。”   只见李蒙面红耳赤,袍襟凌乱,手忙脚乱地在系袍带,边系边走到马车旁边来,伸出手,被赵洛懿推到一边去。   赵洛懿把阿汀抱上车,示意骧贤带着孔孔上去,之后是抱孩子的安巴拉,车夫是从车马行雇的,他要回去北狄。   李蒙与赵洛懿则同乘一匹马,只是向来坐赵洛懿前方的李蒙这次坐赵洛懿后面,他得双手拥着赵洛懿再抓住马缰。   “抱紧点。”说话同时,李蒙手被紧紧抓着,马飞奔出去,远远把马车抛在后面。   到第一个落脚点,李蒙才知道为什么赵洛懿要骑马,毕竟骑马快,快就能挤出一大块其他人都不在的间隙。   当晚众人撑起了帐篷,燃起熊熊篝火,才看见赵洛懿与李蒙一前一后,一个牵着马,一个瘸着腿。   李蒙一瘸一拐走过来,在篝火旁坐下。   赵洛懿去帮忙搭第二个帐篷。   “李,你的脚怎么了?我给你看看!”阿汀大声说,走过来挨着李蒙坐下。   李蒙忙避如蛇蝎地挪到安巴拉旁边,让阿汀挨着安巴拉,说:“没事,今天走路太多了,脚踝有点酸。”   “那我帮你按按,鸦姑说了,足底有好几个穴位,可以缓解疲劳。我特别会按。”阿汀眨了眨眼。   “嗯,特别会。”赵洛懿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李蒙忙拒绝,阿汀眉头一皱,气鼓鼓地站起来,坐到骧贤那边,孔孔分给她几块糖,虽然黏糊糊的,但是很甜,她才高兴了一点。不过仍然板着脸,到晚上进帐篷也没跟任何人说话。 ☆、一六五      一大一小两个帐篷支起在广袤草原上,安巴拉射了两只鸟,肉虽不多,大家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阿汀主动去刷碗,河流就在不远处,在夜色里也不显得黑暗。   这里的月亮又大又圆,光辉皎洁,落在水中将其照成一条柔软多情的玉带,静静抚摸过垂岸的野草。   一条腿架在李蒙的大腿上,他在给赵洛懿捏腿,赵洛懿腿部肌肉坚实劲瘦。   女子委婉的歌声飘来,是阿汀在用西戎语唱一支牧歌。赵洛懿乜眼看李蒙,一手撑着头,调侃道:“还会唱曲儿。”   李蒙简直哭笑不得:“阿汀还是个孩子。”   “唔。”赵洛懿道,“听说西戎的女孩十一岁就要定亲,十三岁成家,十五岁孩子就跟在后面转悠。”   “我们南湄的女子十二岁嫁人,没有定亲一说。”安巴拉在旁边削一把木剑,那木头是在大漠里走了好久才好不容易捡到的一截没被细沙完全吞没的树枝,他想做一把木头短剑。   “巴拉太小了,还不会玩这个。”李蒙道。   一只鼓鼓囊囊的布囊被安巴拉拎到半空,炫耀一般摇了摇,看得出沉甸甸的。   “这些都是,他的玩具都快把包袱占完了。等再大一点,别看这么多,娃娃是布头和木头支起来做的,木头雕刻的东西最多,图个便利,带在路上随时我都可以做。男孩子还是喜欢假兵、假动物、兵器的多,不是我说,这小子也是福气,跟着我,包管他永远有新的玩具。”安巴拉得意地笑笑,专注地继续弄他手上的短剑。   篝火静静燃烧,火焰将枯草和短小树枝烧得通红。   李蒙有点困了,赵洛懿就坐起来,把他抱在怀里,等李蒙睡着,把人抱进帐去。孔孔和阿汀一个帐篷,都是小孩没什么,本来孔孔舍不得骧贤,但骧贤认为自己和阿汀一个帐篷不太妥当。于是让两个小孩一起住,其余人住搭帐篷。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直至进入北狄人的地盘,夜里可以住在旅店。   经过坷垃山下,阿汀执意要去山顶上走走看看。   赵洛懿看李蒙,意思是听他的。   李蒙看了看背孩子有点疲累的安巴拉,骧贤近几日都有点心不在焉,孔孔则趴在他的背上,倦意阑珊地看这群大人到底想做什么。   “安巴拉,你和骧贤留下来,孔孔和巴拉也不用上去。”   孔孔听见自己的名字,倏然鼓大眼睛,在骧贤背上待不住地扭了几下身,骧贤背不住他,才把人放到地上,他就一路快步跑过来,拉住阿汀的手。   阿汀颇有点不愿意,不过也由得他。   “那就走吧。”   方圆百里最高的坷垃山,山下一弯绿水,山北荒漠,山南草原,草原上牛羊似珍珠,荒漠上大漠孤烟直。   爬到山顶的众人都有点累,阿汀一脑门被汗水浸湿得透亮,她两手小心抓着两边裙子,踩在一块大石头上,朝着西南方向张望,甚至踮起了脚尖,忽然“啊”地叫了一声,整个身子向下一滑。   “当心。”李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反应这么快,也许是内力提升之后随之视觉、听觉都比从前灵敏。他把阿汀拽回来,道:“我抱你起来看看,好吗?”   紧接着,阿汀被举离地面,山顶急速飞扬的风卷带起她的头发,凌乱柔软的发丝抽打在李蒙的脸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    等了一会,李蒙臂膀发酸,但他没有说什么,直到女孩出声说:“放我下来。”   李蒙缓慢地放下阿汀,阿汀脚底趔趄了一下,被李蒙抓着袖子,之后扶住她的肩膀,让她能站稳。   “看到了吗?”李蒙知道她在找什么。   “好像只剩下了一座废墟。”阿汀垂着小脑袋,似乎有些丧气。   “用回去看看吗?”仿佛看出她的担忧,李蒙又道:“我们有三个高手,你想回去救那些小伙伴也可以。”   “真的?”阿汀兴奋得声音有些异样的尖锐。   “当然。”李蒙揉了揉她的头。   赵洛懿咳嗽了一声。   李蒙连忙收回手,却被阿汀一把握住了手,“就去!现在就去!”   孔孔也很高兴,抓着赵洛懿的手摇来摇去,赵洛懿不自在极了,他从小就阴着一张脸,从来没被孩子这么缠着亲热过。   “谢谢!”阿汀连声道谢,还对着赵洛懿牵开裙子,半屈膝地行了个礼。   下山后两个大的听李蒙要干什么,安巴拉拍着胸脯担保:“有我在,管他什么人,放马来就是。”   骧贤一脸茫然:“我们有三个高手吗?”   李蒙一愣,他把托勒也算在了其中,好像能打的只有安巴拉,一时无语。不过急着赶路,谁也不去计较这种细节,事实上大家都很理解,离开这里之后,也许这一生,再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回来,小孩都很可怜,能多救出两个孩子来的话,也是一桩善事。   “去呀。”走到石堡门口,李蒙鼓励地拍了拍阿汀的背。   阿汀从山上看时,石堡坍塌了一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在看到石堡大门,她更确信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要是鸦姑在,她绝不会容忍石堡的门被尘土掩埋成这样。   阿汀走到门前,回头看了李蒙一眼,李蒙对她点头。她的手有点发抖,贴在门上时,掌心传来一股冰凉,半晌,阿汀泄气地一瘪嘴,转过脸朝他们大叫:“推不动!”   “嘿,早说嘛,这么多天憋得老子一身力气没地使。”安巴拉嗓门极大地吼道,走上去,示意阿汀让开,捉起他的大刀,不出鞘,抵在石门上,口中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呼喝。   石门后面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传出。   安巴拉邪性地笑了笑,抬腿一脚把门踹开。   “……”一瞬僵硬之后,安巴拉猛然朝后弹开,一手捂着自己的脸,边跳边叫,叽里呱啦骂了一通才想起这些人都听不懂,又用大秦话说了一遍:“有死人、死人死人死人,绝对是烂了的!我屮艸芔茻,你们什么表情,你们知道里面有人死了?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安巴拉欲哭无泪地冲上去抱李蒙的腰,只想疯狂摇晃他问个清楚。   一旁传来赵洛懿的咳嗽声。   “……”安巴拉收敛了一下,想起自己曾经也是南湄朝廷中高官,拿出架子来,掸了掸衣袍,没绷多久,又哭丧着脸,对要把孩子递过来的李蒙直摆手:“你抱着你抱着,别靠近我,巴拉不用进去了吧?”   话音未落,阿汀已经走了进去。   孔孔也步履蹒跚地跟在她的后面。   李蒙让赵洛懿抱孩子,给巴拉脸上系了一条蒙脸布,遮住孩子的口鼻。   “这样就没事了,安巴拉,你不敢进去吗?”   “谁说我不敢?!”安巴拉跳了起来,“就没有我不敢的事。”   一股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伴随着阵阵恶臭,李蒙脸色煞白地差点吐出来,他的鼻子比谁都灵,在常人闻到像是死了耗子,他却能清楚分辨出是人死了,而且可能还死得有点久。   “阿汀,你们住的地方就在那前面吧?”凭着记忆,第一次来石堡时,孩子们玩耍嬉戏的地方李蒙还记得,不过整座石堡里都积了灰,金银物件不复璀璨,像是尘封的古老器具。   阿汀走到一方井前,遮盖方形井口的木板对她娇小的身躯而言,实在有点大。揭开木盖的瞬间,阿汀向后跌坐在地,那声凄厉的叫,在这座空荡荡的石堡里格外突兀又刺耳。要不是身后一只手扶住阿汀,她会一直没命大叫下去。   “李、李……鸦姑,鸦姑死了!”阿汀尖尖的手指甲直掐到李蒙的肉里去。   李蒙探头看了一眼,下面横着十数具尸体,首当其冲便是那个白头发的老妇人,她的身上已经腐烂,皮肤白中带着绿,仿佛只要被东西戳到,就会流出绿色的臭水来。   那股死耗子味便是从这个井里发出。   “怎么了?”看见李蒙还在东张西望,赵洛懿走上来,握住他的肩膀问。   “上面也有死人。”李蒙朝上指了指,最高的一层楼,栏杆有一处缺口,木杆被撞断伸出。   “怎么上去?”赵洛懿问阿汀,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威慑,让阿汀涣散的眼神定了定,她大着胆子说:“我要先下去看看。”   李蒙找到下井的绳子,阿汀稳稳绑在自己身上,驾轻就熟地从井口下去,这里曾经是所有孩子的天堂,是他们夜里避风遮雨的休憩处所,外面就是白天可以疯狂打闹奔跑玩耍的地方。   上面的人都没有说话,孔孔紧紧抓着骧贤的衣袍,显得十分害怕。   “你不下去看看吗?”李蒙蹲下来问孔孔,男孩脸色发白,缓慢地摇头:“只有阿汀姐姐对我好,别人、别人都欺负我。”   “你是不是怕了?”   “我才不怕!”孔孔叫道,不满地瘪起嘴。   “好好,你不怕。”李蒙笑了笑。   孔孔把这理解为他不相信,也找了一条绳子想滑下去。就在这时,阿汀在下面叫了一句:“拉我上去!”   很快,脸色苍白浑身簌簌发着抖的阿汀被拉上来,她手里握着一柄黑色的簪子,和一把梳子。   孔孔浑身一凛:“阿汀姐姐,你干嘛拿死人的东西?”   阿汀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孔孔向后一缩。   “你拿了就拿着,自己的东西自己收拾,我们得上去看看,知道怎么上去吗?最高的那一层。”李蒙向上指了指。   “知道,你等一下。”阿汀把捡上来的簪子和梳子仔仔细细包好,看见她把鸦姑的东西贴身收起来,孔孔脸色有点绿。   阿汀走到一旁柱子边,摇了摇铜铃,摸索到那根锁链,学着鸦姑的样子拉动它,眼圈通红。 ☆、一六六      第四层没有人上来过,阿汀也是第一次,她小小的两个眼珠里,随着距离缩短而迸射出奇异的光芒,栏杆已经破损,从升降器上跃上走廊。   恶臭的气味愈发浓烈,李蒙肯定道:“里面有个死人,这一层住的是谁?”   阿汀没有答话,叫安巴拉踹开面前的一道门。   “这可是一道石门,我怎么踹得开,小姑娘想要老爷们儿断手断脚吗?”安巴拉笑笑地调侃。   李蒙拔出安巴拉的刀来,当那股内力随他提气而游走全身,只觉得周身都很暖,毕竟这是赵洛懿的内力啊。安巴拉已经把一切清楚地告诉他,赵洛懿不说,他也不便当面问。即使这样,只要想到这股内力是赵洛懿给的,用起来就仿佛比常人能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退后!”李蒙挥起大刀,要是换了平常,光是提起安巴拉这把重逾十斤的刀就已经很吃力了,现在大刀在李蒙的手上轻巧挥舞。   “这里!”阿汀指给李蒙看,那里有一个兽头,里面连着金属的锁栓。   只听一声激越的碰撞声。   扑面而来的恶臭让人几欲作呕。   室内一片狼藉,但凡名贵的东西都被人拿走了,金银器所剩无几。   一袭巨大的黑色斗篷笼罩着王座,下摆铺到三级石阶上,座上正中一个圆形凹陷,显然那里曾经镶嵌着宝石,也被人拿走了。   窝在王座上的是一个人的尸体,浑身都被黑色斗篷包裹着,唯余一张脸,而他的兜帽又格外大,只能看见黄绿肿胀变形的下巴。   阿汀走了过去,立在他的面前,她的眼神充满迷茫和隐隐的仇恨。她浑身都在发抖。   “阿汀姐姐……”孔孔怯怯叫了一声,让骧贤放他到地上去。   谁也来不及出手阻止,甚至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阿汀手里有了一把匕首,想必当李蒙在破门时,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阿汀急促喘着气跌坐在地,死尸胸口留下了一把银亮的匕首,是她刚才奋起一击给他留下的记号。   然而对于一具尸体,这样的袭击根本不值一提。   热滚滚的泪珠烫得阿汀浑身一抖,她忽然掩面哭了起来,肩膀被人拍了两下,是安巴拉宽厚的手掌在安慰她。   “我们……我们走罢。”良久,阿汀哭够了,站起来,她对自己下手也狠,把一张小脸揉得通红。   “嗯,走吧,还要找找你们的同伴吗?”李蒙问。   “不用。”阿汀神色黯然地垂着头,显得有些失魂落魄,“我下井里看过了,通往外面的那扇小铁窗打开过,他们一定已经逃走了。”她声音一顿,略有哽咽,吃力地解释:“他们不是我的同伴。”   孔孔也认同地点头:“他们有的也很可怕。”   走出阴暗的古堡,沙漠里的阳光热烈而纯粹,给每个人的脸镀染上一层神圣的金光。   “里面养了很多不干不净的东西,应该烧掉它。”阿汀说。   石堡里的恶臭不约而同又涌上来,骧贤脸色苍白地干呕起来,好一会儿才止住。于是一把火,将这座在坷垃山下作威作福已逾百年的古堡付之一炬。   ☆☆☆   万里之外,大秦都城中安,东夷使团才浩浩荡荡游街而过,他们带着肚皮柔软雪白的舞娘,车载斗量的东海明珠,从海中觅得的最璀璨艳丽的珊瑚盆景。   一车一车向着皇宫拉去。   沿街百姓们累叠起人墙,人声沸腾,从中安遭北狄人铁蹄蹂|躏始,许多年没有过这样的盛景,大人们争先恐后在士兵的围拦外观看,孩子迫不及待地拉扯父母的衣服,使劲摇晃着引起注意,如愿以偿骑到父亲的肩头,好一睹那些从东夷来的美人珍奇。   宫中。   “陛下,是时候更衣了。”就在桃儿温柔的声音响起时,皇帝怒然一拂袖。   桃儿立刻跪下,像一只受惊的小鸟,满脸煞白,不住朝他磕头求道:“母后为了陛下,为了大秦江山,陛下可千万不要违逆母后,也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大秦万千子民,都指望着陛下龙体康健,指着陛下给他们一生安稳。”   赵乾永静静望着底下跪着的女人,看了很久,无形的压抑和威慑让女人不敢抬头。他当然知道,这宫里没人不怕他,他是一怒山河悲的君王,他不能怒。   满屋子寂静,随冷透的香灰,散发出一股腐朽的味道。   “起来。”赵乾永冷冷道。   桃儿这才起身。   视线对上的刹那,赵乾永扶额,略蹙眉,“额头怎么出血了,磕头也不知避着点,做了妃子还动不动就下跪磕头,什么时候你才能像贵妃那样四平八稳。”   “贵妃要掌管各宫,臣妾只要伺候好皇上,再则,臣妾出身低微,也学不来大家闺秀的风范,陛下要是厌了,臣妾也断不敢有半句怨言的。”桃儿垂下眼睫,苍白的脸上一对小扇似的眼睫一颤一颤,仿佛许多时光的掠影从赵乾永的记忆里闪过。   从前那人更是不懂得要守规矩,还敢把油腻腻的菜汤泼在他身上。   “皇上你笑了!”桃儿惊奇道。   赵乾永满脸的冰霜已不知去向,嘴角略微弯翘起,眉宇间也笼罩起一层宠溺,手一伸揽过桃儿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轻轻嗅了嗅她的脖子。   她身上的香也与那个人一模一样。   “有劳费心了。”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桃儿心尖颤,她疑惑地看了一眼赵乾永。   赵乾永扶起她来,起身,振臂,放下双手,推了推桃儿:“还不去叫人,朕要更衣。”   当晚,东夷来的使臣在中安城中专门接待外宾的驿馆住下,唯独一个女人,留在了深宫。   三更天,赵乾永打了个哈欠,立刻有机灵劲过头的太监捧上来一个青瓷碗。   “皇上,用碗参茶罢,丽妃亲自煎的,正好合口。”太监道。   赵乾永端起来,喝了一口。   “太后那边。”   他才起了个头,太监便回话:“已经歇下,入亥时就从玉乾宫起驾回去。”   赵乾永将碗盖一放,太监点头哈腰接过碗去,置于盘中,毕恭毕敬地躬身退出。   宫门落锁已久,皇帝从暖阁出来,去了贵妃那里。听下人来报,桃儿便恹恹打个哈欠:“知道了,本宫歇息了,今夜不必留人伺候。”   都知道丽妃是婢女出身,起初进宫受了不少冷待,到年初皇帝进进出出都带着她,位份一晋再晋,才知恐怕这是投了皇帝的好了,皇帝出宫微服,身边带了两个人,一个是多年圣宠不绝的贵妃,另一个便是桃儿,她的话如今已没几个下人敢不听。从前她还只是个宫女时让她一天打扫三间宫殿的一个大太监,后来不知怎么就没影儿了,桃儿还是那个春风满面楚楚动人的桃儿,欺负过她的人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宫里多有传言,不过谁也不敢多问,只知道这个丽妃不是能被人欺负去的。   听着外面脚步声离去,桃儿卸去钗环,从一口锁着的旧木箱里翻出做宫女时穿的衣服,如今天子偶尔还要叫她在无人时穿一穿宫女的衣服,也不知道是有什么怪癖。   她换好衣服,将斗篷一展,那是一顶深灰色的斗篷,一出门就与夜色交融,她灯也不必点,宫中每一条小道都有宫灯,本就明亮。   这么若无其事地离开自己的宫殿,也不是一两回了,从来也没被人发现过,真的发现了也好说,就说是去见皇上。   她是出身卑微的丽妃,使出什么狐媚手段勾引人都不足为奇,虽然太后不喜欢,皇帝可很喜欢。   一路都是寂静,只听得见自己很轻的脚步声,那声音要是不仔细听,根本分辨不出。   终于,桃儿在一间宫室门前站定,她转过头脸,小心地四下看了看,才推门进去。   关门声响起的同时,其中一间小室点起了灯。   桃儿走去,推开门,每当要偷偷摸摸做点什么,她的心总是从换衣服时就不由自主被一根绳子提起来,直至看见这个人,心才能又落回肚子里去。   “让侯爷久候,我得得了信,说皇上去哪里过夜,才敢过来。”   正在喝茶的霍连云略点点头。   桃儿察觉他的神色有异,无论什么时候她见过的靖阳侯,都是春风得意,五陵少年样,何曾见他像今日这般沉默。他的脸也瘦了,虽是一如既往的英俊,但依他掌管肃临阁的城府,都掩饰不住憔悴,想必是有大事。   “侯爷今日找我来,有什么事,就尽快说罢。我得尽快赶回去,否则要是半夜里皇上又想起到我那里,可就不好了。”   桃儿轻声提醒霍连云。   霍连云这才回过神,他放下茶杯,从万千思绪中捉到一根线。   “今晚东夷使团带来的女人留下了?”   “留下了,住在玉乾宫。”   “皇上……”   “皇上没去她那里,去的是贵妃娘娘宫中。”   “放心,皇帝不会宠信东夷人。叫你来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想着这三个月未见你,不知道安排你进宫是对是错。”   桃儿脸上出现了一丝恍惚。那年在知府内衙当个烧火小丫头,得到的一条路子,竟然是一条一步登天的青云路。   “这我倒没有担心过,富贵在天,若不是李小公子叫我去灵州府找侯爷,若不是恰好就碰上宫中要人,又托了侯爷的福,今日的一切就像一场梦。能到这份上,我再要多求些什么,就失了本分,太贪心怕是老天爷会收回去。真要是到了失宠的那一日,不过是清贫度日,回到从前的样子罢了。只是侯爷……”桃儿欲言又止,咬了咬牙,还是问:“李小公子现如今在何处?近来可好?”   “你还挂念他?”霍连云道。   桃儿艰难启齿:“他是我的恩人,我总想他能平安顺遂,侯爷放心,既然进了宫,皇上就是我的天。只是这一颗心,它有时候要牵着,实属身不由己,见到侯爷,才能问问,见到旁的什么人,我就不问了。”   霍连云看了她一会,才道:“近来我也没有他的消息,他出关去办事了,这些时日也该回来了。总归我一时半会也不会离开中安,有他的信我会告诉你。”   桃儿千恩万谢地给霍连云跪下,霍连云连忙让她起身,她还是执意磕了两个头,才起身道:“我从前是做奴婢的,别的什么不会,最会磕头,侯爷帮了我这么多,我却无以为报,磕两个头,我的心才安。”   “那正有一件事托你办。”霍连云道。   “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我能办到的,决不推辞。”   “是件很简单的事,一来要请你留意太后的动静,见了什么人,有什么口风漏出来。二来,皇上面前,是时候吹一吹枕头风了。”   “要说霍家的好话吗?”   “不,说一些你年少时候的乐事,尤其是与母亲在一起的那些乐事,从前我问过你小时候的情形,照你和我说的那般,和皇上说就行了。”霍连云道,“不用刻意,你和皇上独处时,闲聊几句。”   桃儿点点头:“知道了。”见霍连云没有什么吩咐,桃儿拉起兜帽,起身告辞。   “夜路不好走,这盏灯笼你拿着。”霍连云取来一盏灯笼给她,见桃儿反复打量,又道:“宫制的,提着无事。”   桃儿朝他一笑,这一笑虽没多少绝色风情,却很是真诚。   未几,宫殿中光亮全无,死寂一般的深夜日复一日。 ☆、一六七      往南走气候渐渐湿润起来,所见城镇也变多,进入大秦地界,最痛快便是能听见熟悉的乡音,再也不必猜别人在说什么。   当即李蒙就想找个客店好好睡个三五天再走。   “你要睡个三五天不打紧,你师父身上的毛病,拖得越久,恢复的可能就越小,不过我看你身手一日强似一日,以后换你保护你师父,也是不错。”安巴拉说,他把巴拉从身后抱下来,戳孩子肉嘟嘟的腮帮,“以后我的巴拉长大了,我就再也不舞刀弄枪了,搞得老子连个媳妇都找不到。”   “你找不到媳妇是脸上刺青骇人,常年四处奔波,哪个小丫头愿意跟着你浪迹天涯,多大脸呀?”阿汀不服气地说。   “喲,前几天不是不爱说话么?”从离开石堡,阿汀沉默了好几日,每天晚上鼓捣半天不睡觉,孔孔向骧贤说了,阿汀每天晚上都在把玩鸦姑的那两件东西,一开始孔孔有点害怕,毕竟那是死人身上磨下来的,后来阿汀天天在帐子里自言自语,说鸦姑的好,那些好孔孔也知道,他们都是鸦姑带大的,要不是有鸦姑在,也早就死了。每日里都在说鸦姑,几乎让孔孔忘记鸦姑已经死了,那个总是不苟言笑的老妇,却救了所有被关押小孩的命。大概心里的郁结都在这些天里对着孔孔呱嗒完了,阿汀又恢复到见人就嘲的活泼样。   阿汀别过脸去,懒得搭理他。   安巴拉追在后面大声问:“要不然你长大了嫁给我算了,今年多大了?不是说你们西戎人十一岁就要定亲,孔孔,你阿汀姐姐多少岁了?”   “不许说!你敢说今晚就不要和我睡了!”阿汀脸色一变,生怕孔孔那个没心眼的小孩胡乱说话。   “别怕,今晚咱们用不着在外头安营扎寨,总归你也不和她一块儿睡的。说了也没事。”安巴拉又朝阿汀道:“你就这么想和孔孔一块儿睡啊?今晚都有自己的屋,你真那么想和孔孔一块儿睡还省一间屋子的钱!”   “你……!”阿汀二话不说从地上捡起个石块,对着安巴拉的脑门就砸。   安巴拉轻轻松松侧头躲过,眨着眼道:“再丢啊再丢啊,赌你砸不中!”   看着大家都很热闹的样子,李蒙悄悄把头偏向赵洛懿的肩,面前羊杂汤喝光了,嘴上全是膻味,就想去亲赵洛懿。   赵洛懿却以为李蒙有话说,低下头,耳朵挨着李蒙的嘴唇。   李蒙只好改亲了亲他的耳朵,赵洛懿刚毅的侧脸微微发红起来。   “今晚咱们有屋子睡了。”李蒙小声和赵洛懿咬耳朵。   “有屋子睡怎么了?你们俩想干什么?”忽然插|进来一个调笑的声音,安巴拉不知道什么时候抱着孩子站在了他们身后,换成旁人一定听不见,李蒙刚才说话极小声。但安巴拉不一样,他内里高深,听觉异常灵敏。   “关你屁事。”赵洛懿抬脚就踹。   安巴拉往后一躲,不满道:“现在你可打不赢我,你再这样嚣张,人呐,总有个落单的时候,看你徒弟不在的时候,老子怎么收拾你。”紧接着就被赵洛懿冷冰冰的目光看得一缩脖子,莫名一阵心虚,坐下来,自言自语地嘀咕:“我怕你干什么,你那点毒功还是我帮你找的秘籍,我也看了点儿。再说了,你这内力所剩无比,外招就是花架子。还是你长得可怕,才让老子一看见你就觉得可怕。李小兄弟,你说断袖就罢了,为什么不能找个好看的,也不怕压垮你这副单薄的身子。”   见安巴拉越说越没边,李蒙忙把一只羊腿塞在他的嘴里,以免他真的被赵洛懿记恨上。李蒙不知道自己现在内力成什么样了,但他确信打不过安巴拉,但凡有点武功的人,怕是他也要费很大功夫才能打过,毕竟别人五六岁就开始找人单挑斗殴之类,他五六岁还在背千字文呢,不可同日而语,不可。   到了晚上,骧贤找了间看上去很干净的客栈,一身的臭汗,成天用冷水洗,怎么也洗不干净。李蒙就说和赵洛懿一块儿去洗澡,到了角房才发现,摆着三个浴桶,安巴拉和骧贤也在洗澡,看见他们俩进来,安巴拉暧昧地一挤眼睛:“你们俩用一个桶就成了,像我和巴拉这样。”   巴拉还是个孩子,软趴趴地攀在安巴拉身上,安巴拉的手在给他抹泡沫,他手掌太粗,弄得巴拉一直扭来扭去,一会儿怒瞪他,一会儿格格直笑。   于是李蒙先洗,之后搬来一张凳,坐着给赵洛懿搓背。   整个角房都弥漫着一股白蒙蒙的热气,个个洗的脸色发红,安巴拉肤色黑看不出,骧贤却是真细皮嫩肉。   “啧啧,看不出,你小子这一身好皮肉,难怪把西戎的王都迷得七荤八素。”安巴拉哈哈大笑,朝骧贤脸上泼水,骧贤被水迷了眼睛,好半天才擦干净,睁开刺痛的眼睛,“王?”   “安巴拉!”李蒙警告道。   安巴拉讪讪打了个哈哈,“说笑的你也信,他要是西戎的王,我就是南湄国主。巴拉你洗干净了没啊?”变了形的尖细声音自问自答道:“洗白白了!”   “那咱们回去睡觉了好不好啊?”安巴拉眼睛朝上瞥,又自己答道:“好呀爹。”   “……”等安巴拉抱着巴拉从身后过时,李蒙侧过身去踹了他的屁股一脚,骂道:“臭不要脸!”   安巴拉裹在腰上的布差点掉下来,连忙拽好,飞快溜了。   骧贤一直沉默着,洗完也走了,李蒙也没敢问他什么,最好他是什么都不知道,看样子骧贤也是成天傻乎乎的,估计也没听明白,没看出什么。   “洗一下。”赵洛懿抓过李蒙的手,按在腹部。   李蒙脸腾地就红了,没空再想别的,急道:“等一下,我去锁门。”   半个时辰后,李蒙脚底打滑地从角房出去,院子里坐着安巴拉在给巴拉做小玩具,李蒙怕他看出什么,把两条腿绷得笔直,腰背也挺起。   好在安巴拉只分了一眼看他,就再没看过来。   赵洛懿从后揽住他的腰,轻重得宜地捏李蒙的腰。   一进房中,李蒙就累得不行趴到榻上,身后骑上来一个人,扳着他的脸亲吻,这个姿势很是吃力,李蒙被吻得嘴角口水也来不及咽下去。   度过了一个近乎不眠的夜晚,李蒙再也不想在这座大秦边镇上住下,不到中午就下去退了房,雇好车马。等着所有人起来,用完早饭,再度启程。坐在马车上,李蒙还恨不得站着,根本坐不稳,赵洛懿甚至示意叫李蒙坐到他腿上去,李蒙想了想,脸皮子虽然不能当饭吃,还是要点,毕竟他的脸薄,这戳穿了不好看。   一连数日赶路,赵洛懿收到的信鹞指示的方位很难找,最后发现,是在一座大山上。到山脚下时,才发现这是一座道山,山上道观耸立,隐没在层层叠叠的林立大树中,上到半腰,就真正是云深不知处了。   “你那兄长还真喜欢住在山上。”从前闲人居也是在山腰里。   “他不想被俗世杂务绊住罢了。”   “什么杂务?”李蒙好奇起来,对这位先帝长子,他也略有耳闻,知道摄政王叛乱时,几乎是靠这人,才让皇帝重回中安。奇怪的是,明明此人是先帝的长子,当时手握重兵,正是夺木又篡位的好时机,他却仿佛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以至于闲人居人去楼空,也不知道究竟是他自己离开的,还是被迫离开的。   “皇帝想让他卖命。”赵洛懿言简意赅。   “你那个当皇帝的兄弟比你们心眼都多,你千万别和他斗,师父你根本就斗不过,到要斗的时候,让我去。”李蒙拍了拍胸脯。   “才有了一点内功傍身,就敢说大话。”赵洛懿拍拍李蒙的脸,嘴角不禁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   “我可以学啊,有你在,哪有学不成的功夫。”   “人外有人。”赵洛懿只说这一句,便不再多话。   李蒙也觉出大概是和图力一战轻而易举就赢了,自己也有点飘飘然起来,怪不得武林中的人对那些绝技秘籍都趋之若鹜,在这个江湖,谁的武功高,谁就有话语权。而在朝中,寒门子弟,非经十年寒窗不可入仕为官,更遑论位极人臣。也许一生才能混到个一二品,要是不小心惹皇帝不高兴,又或者像父亲那样站错了队,也许就是个抄家流放被杀头的下场。   接待众人的是一个小道童,生得眉清目秀,头发却刚长出来,与其说是个道士,还不如说是个小沙弥。   “贫道做过两年和尚,可师父说,要做道士,修仙求长生,才可保贫道这一生活得长长久久。”虽然小道士五官清奇,却看得出是带着些不足,脸上毫无血色,嫩得花瓣一样的嘴唇也不是红的,泛着灰白。   这时,一个人还没出来,声音却先跳脱地传到众人耳朵里——   “总算来了,也不快点上来,就顾着和我的病人胡聊。”说话的正是宽衣大袍的孙天阴,他走来,揉了揉小道士的头,“去,找你师父要点好茶。”   小道士对孙天阴一揖,又对众人行礼,才退下去。   孙天阴身后一个少年才缓缓走来,冷冷淡淡地点了一点头,是他的徒弟。   “这座道观是赵乾德的一个老友所建,闲人居被皇帝找到,是不能再住,所以暂且在此处避居。他已找了匠人,图纸也已经绘好,再过一年左右,便要搬到新居去。届时我就不跟他们两口子去了,晚上见到赵乾德,你可以问问,他将要搬到何处。”孙天阴接过徒弟递来的茶,拈着他两根指头把玩了一会才松手,他那个冷面的徒弟脸发红地给李蒙和赵洛懿也上茶,便退出门去。   “连孙先生也不知道他们会搬去哪里吗?”李蒙奇道。   孙天阴呷一口茶,长吁一口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知道的人越多,留下的痕迹越多。要是常有人进出他的地方,自然就难免被人找到。既然他不想再为朝廷卖命,勉强我与他们夫妇也算得上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心头常常挂牵,不见面又有何妨?”摇摇头,孙天阴有点唏嘘:“若是有缘,什么时候又不可以再见呢。”   “孙先生仗义,我兄长想必会领情。”赵洛懿道。   “哈哈哈,”孙天阴抚掌大笑,“这会你称他是兄长了,当面你却又……”见赵洛懿有些不悦,孙天阴收起笑,“言归正传,你写的信我看了,手来,我看看是什么毛病,先瞧你徒弟。”   李蒙便递出手去。   “我没什么病,只是我师父为了给我驱毒续命,曾经以西戎人的秘术把内功传给我,又喂我喝了一些他的血,孙先生,我能不能把这些内力还给师父。我问他究竟是什么样的秘术,他死活不告诉我。”李蒙瞥了一眼赵洛懿。   孙天阴摸了一会他的脉,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他当然不肯告诉你是什么。”   “先生知道是什么?”   孙天阴闭起眼,凝神想着什么,嘴唇动了动:“什么奇门异术我都有所耳闻,虽然知道得未必够清楚。不过,不知道你听没听过西戎有一个教派,叫做魔王教。”   “这名字起得……”   “很难听是吧?”孙天阴说,“别看这个教派名字古怪,他们是西戎真正的王,相当于是西戎的朝廷。教主同时也是这个国度武功最高的人,只不过他们的武功有点邪门,说不走正道,其外功招式路数正、发招快而狠,不走阴邪路子。只不过教主会一门功夫,便是与豢养的十二个器人行和合之术,这十二个人,必须是内力卓绝之人,起初通常都是壮年或是年逾四十之人,不论男女。后来大概他们的教主也精通享受一道,便在教众有子女诞生下来时,根据根骨进行挑选,集中起来培养,直至二十五六岁以后,通常只能剩下不到二十人,这些人里再挑选器人。器人在教中的地位极高,很受教主庇护。”说到这里孙天阴摇头叹了口气。   “有什么害处吗?”李蒙忍不住问。   “当然有害处。这门功夫,只能由一人传给另一人,并且有过一次经历之后,决不可反逆,否则经脉逆行,爆穴而亡。这也是为了防止器人获宠后,教主与器人若是有了感情,也许会不忍心再吸取器人辛苦练成的内力。而内力以‘气’而成,长久被人吸取,自然是短寿的命。”   李蒙起先只模糊听见孙天阴提及“和合之术”,却未深想,这时候孙天阴笑了笑:“知道什么是和合之术吗?”   “孙先生。”赵洛懿冷冰冰地打断孙天阴。   “反正事已经做下,还怕他知道吗?这是在讨论你们的病情,我很严肃。”孙天阴从来不怕任何人的威胁,做事只随心所欲。   李蒙恍然大悟,这时才想明白了,怪不得那阵赵洛懿需索无度,即使再累再晚也要与他缠绵一番。而且总是会点他的穴道,又不为让他不能动,想必是这门秘术需要。李蒙越想脸越红。   孙天阴看他神情,道:“明白了?”   “嗯。”李蒙讷讷点头。   “总之这东西是不能逆转的,所以既然给了你,你便收着。”   “那我师父会折寿吗?”李蒙问。   “这倒不会,要不是把内力给了你,他现在恐怕已经被蛊毒反噬而死。”孙天阴的手离开赵洛懿的脉,他想了又想,忽然对李蒙说:“你去找姜庶,让他带着你去见一见夫人,让她把我的金针交给你们带过来。我要为你师父施针。”   李蒙走出屋子。   姜庶看了他一眼。   李蒙愣愣站了一会,才叫上姜庶去拿东西。他何尝不知道,孙天阴是刻意支开自己。那就是说,赵洛懿的寿数确实会受到影响。李蒙眉头猛然一蹙,只觉得金针还没拿来,就一把全插在了自己心上。   “怎么了?”姜庶冷淡地问。   “没事。”李蒙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胸口,一整衣袍,挤出丝微笑:“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忙点案子,基本上都是晚上回来,然后就瘫痪掉啦,抓紧时间更两章,么么哒~ ☆、一六八      当李蒙与姜庶取了金针回来,李蒙先是站在房门外听了一会,里面没有动静,这才走进去。   赵洛懿与孙天阴挪到榻上矮几两侧对坐着,桌上放着一只红漆木盒,李蒙放下金针,看了赵洛懿一眼,见他半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这才拿起来看。   里头是一枚丹药,深褐色,闻起来是许多种药材的味道,只能闻出人参、当归,李蒙没学过医术,一窍不通,一头雾水地问孙天阴:“先生,这是做什么用的?”   “给你师父吃的。”   “哦。”对孙天阴李蒙还是很放心,他这么说,李蒙便不再理会那药丸。   孙天阴示意赵洛懿褪去上半身衣袍,李蒙跪在榻上,替他整理衣袍,掖入腰中。   赵洛懿挺拔的身体上爬满劲瘦的肌肉,只是肤色比从前白皙很多,不再像个常年在外风吹日晒的杀手,反有几分儒将风范。兴许是赵家人带在骨子里的东西,李蒙曾经在赵乾德身上也见到这种气质。   “看不够啊?”孙天阴笑着揶揄,手下出针却快而狠准。   约莫盏茶功夫,汗水已经湿透赵洛懿的上半身,他闭着眼,每当金针刺入眉心便微不可见地跳动。   当孙天阴停手,李蒙这才松了口气。他见到赵洛懿隐忍不发的样,心里就难受,但赵洛懿睁开眼时,李蒙朝他一笑:“孙先生医术高明,师父一定没事。”   赵洛懿眼神微动,没说什么,略点头而已。   等到金针拔出,下榻时,赵洛懿脚底竟一软,李蒙眼疾手快把人抱住,只觉得赵洛懿浑身没劲一般虚软地靠在自己身上,一时只得把他抱得更紧。   临了,孙天阴把两人送到门口,一把揽过徒弟的小蛮腰,一脚踮起,倚着门,笑眯眯地挥了挥手:“好机会,可不要错过了,以后该换李小兄弟做主,你师父从前欺负你了没?不要紧,他如今这体力,到了榻上,还不是能力说了算。”   姜庶一把抓住孙天阴的手握住,板着脸,破天荒认同孙天阴的话:“抓紧。”   甫一进门,李蒙便一脚踹上门,赵洛懿抓着他的领子,李蒙手忙脚乱地抱着他,总觉得赵洛懿身子会倒到地上,丝毫不敢撒手,只能不停叫:“师父,当心,凳子,后面是桌子,师父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话音未落,李蒙已被带到榻上,他是领子被拽歪到榻上去的,立刻以手臂撑在赵洛懿身侧,以免压到他。   “你不想?”赵洛懿轻佻的尾音比任何时候都让李蒙觉得心窝子里一股抓心挠肺的痒痒,但他克制着,满脸憋得通红,眼也不敢看他师父,抬头看了看窗户:“哎,窗户还没关,那儿有两只鸟,师父你看,你看他们在做什么……”只觉得裤腰带一松,前门失守,风吹屁屁好凉爽。   “……”李蒙一时语塞,腿也软了,膝盖略一曲,腿贴着赵洛懿的腿,声音软绵绵犹如一汪春水:“师父……你……”   “外面有什么好看,现成的你不懂看?”   李蒙哪儿敢看,他从面子到里子都只有臊,臊得褪下的袍襟里皮肤都通红,只差沾点酱吃了。   满头大汗的两个人并排躺在榻上,空气里一股心满意足的慵懒气味,李蒙侧过头去,看赵洛懿的轮廓。   底下赵洛懿的脚贴着他的小腿摩挲,皮肤挨着的感觉让人很放松。一切都懒洋洋的,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李蒙脑袋里似被塞了棉花,就那么眼睁睁看着赵洛懿脸上的日光从黄的变红的,光线一点点变暗,朦胧中李蒙觉得自己睡着了一会,睁开眼时窗户里漏入的已是清皎月光,赵洛懿闭着眼,显是已经睡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李蒙揽在胸膛里睡的。   李蒙摸了摸赵洛懿的胸肌,又滑下去摸他的腹肌,手指在赵洛懿小腹上画圈时,赵洛懿忽然睁开了眼睛,按着李蒙亲了一会,两人都又有了反应。   这一夜没有什么话说,李蒙长到这年纪上,头一回全然放纵,仿佛在无休无止的浪中随风摆荡,风去哪里,浪去哪里,浪头时高时低,他的身体也一会儿飘在天上,一会儿沉入海底,一会儿瘫在礁石上休息,却又被大浪卷入海水里。   他把眼前的脸看了一遍又一遍,身上的皮肤摸了一遍又一遍,可总也不够。   侧着身,头抵在榻头,李蒙眼神已有些涣散,他听见赵洛懿贴着他的耳朵说:“师父干得你舒服吗?”   “……”赵洛懿极少会这样说话。   李蒙微微湿润的掌心贴着赵洛懿的脸抚摸,最后捂住了他的眼睛,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吻他,分明只是一个吻,却仿佛比和图力对战还要吃力。   “蒙儿。”指腹抚过李蒙的眼角。   怎么眼角都湿了呢?李蒙模糊地想。   “为师以后就是一个平凡人了。”落音极重,李蒙手臂被反握在身后,肩胛很疼,他却还觉得不够疼。   “孙天阴没说错,以后师父可没资格摆布你了。”   李蒙张了张嘴,他想说他没有这么想过,却被一个吻堵了回去。   “要不然让你来?”赵洛懿已是带了戏谑。   李蒙紧紧闭着眼,猛然身子一挺。   “王八蛋。”几乎是低喊在骂。   赵洛懿一愣,他从来没听过李蒙骂粗口,一时间眼神都亮了。   到后来李蒙已经全无力气,边踹边骂,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知道赵洛懿仿佛在耳朵边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从未听过的话,那些话让他直想哭。更想哭的是,李家灭门那一晚,那个虎口刺着穷凶极恶的上古凶兽,提着他就像拎小鸡仔的男人,再也没法把他夹在胳膊底下御风而行。每当想到这个,李蒙就忍不住视线模糊,眼圈滚烫,但他没法真的嚎啕,不能倾诉,只能在纵情时当做是生理反应,才能得以宣泄一二。   次日先是赵乾德要见他弟弟,趁赵洛懿被叫去的时候,李蒙去找孙天阴,拿赵洛懿要吃的药。   “稍待,昨儿徒弟偷懒,还有好些没收拾出来。”孙天阴一袭白袍,灰色发带,比之前次在闲人居见到又清瘦不少,愈发有股仙风道骨的意味。   姜庶臂上挽着一件大氅过来,给他围上,孙天阴皱一皱眉,也只得由他去。等姜庶给他弄好,人走了,这才抱怨:“这天儿哪儿就冷得不行了,成天婆婆妈妈,我看年纪越大越婆妈,真该给他找个媳妇好好管管。我说李小兄弟,你们李家的姐妹是没了,不过总还有些远房的姐姐妹妹,帮留意着,总要找个悍妇收拾收拾他。”孙天阴忽觉得说错了话:“对不住,我还真不该提这个……”   “无事。”李蒙平静地说:“当年害死我爹娘兄嫂的凶手已在西戎得了报应,想必父亲在天之灵足感安慰。”   “可不是嘛,仇仇怨怨的不能总放在心上,你的人生还很长,要往以后看。”孙天阴说。   “受教。”李蒙郑重道,对孙天阴,他一直存着一份感激,若不是托这个人的福,多少次赵洛懿和自己都该没命了。   孙天阴自己身体似乎也不大好,这时节就咳上了。   “这个茶是很好的,我也给你师父弄了点,你自己也可以喝,生津活血,能补气养神。没有了再写封信来,我要是收到了,自然让人给你们送去。”孙天阴把赵洛懿的药分开包好,竟有几十包,一一叮嘱李蒙该什么时候怎么弄给赵洛懿吃。   “麻烦琐碎一些,不过为了多享几年福,都是值得。”孙天阴拍了拍李蒙的手,表情一肃,“不过有一件事,你千万不能纵你师父。”   “先生请讲。”   “他现在身体虚,余毒也没清,功力也在渐渐消退,虽已有南湄的高人为他用蛊,但不出半年,必功力散尽,成为普通人,那时身子骨会比普通人更虚弱。不怕告诉你,这半年要是不好好吃药,将来后患无穷。”孙天阴喋喋不休道。   “先生的吩咐,不敢不听。”李蒙又想问赵洛懿的寿数,他总觉得赵洛懿和孙天阴有事瞒自己,孙天阴也聚精会神盯着他,似乎料定李蒙要问什么,结果李蒙却没问,他只得将重中之重要说的事提出来说了:“不能让他劳累,操心费神都不行,这个你得多担待。无论什么事,都要有节制,在那方面亦然。”   李蒙愣了好一会,倏然满面通红像被烧熟的虾子,支支吾吾道:“先生误会了,本来我们平日里也不常……”   孙天阴摆了摆手,“白提醒你一句,难不成我还能蹲到床头去看着你们?多注意就行了。”   不知什么时候姜庶把剩下的药拿了进来,都结结实实捆着,他打的十字结比孙天阴捆得扎实,一只手搭在孙天阴的肩头,孙天阴抬头,就听姜庶问:“你想看什么?”   “……”孙天阴干巴巴地盯着徒弟笑了笑:“没什么没什么。”   “师父要是有事,不妨说出来,弟子一定为你分忧解难。”     李蒙满腹心事地关门出去,孙天阴“不用真的不用”的嚎声在身后远去,他本也没听进去,脖子、手臂、肩都挂着一长串的药包,他走一步,全身的药都在晃。     屋顶上一袭影子拖到地上,李蒙抬头去看,安巴拉跳下来。   “这么多药。”他啧啧地叹,“穷奇日后会成个药罐子咯。”   李蒙闷闷不乐地回房去,安巴拉只是来找他要银子,跟到他屋里取了银票就走了。   到下午赵洛懿回来,看见李蒙伏在案上写东西,便在一边坐下,把李蒙的旧衣服翻出来,都是洗干净的,晒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好些地方撕破了,这便取出针线来缝。   李蒙一直写到晚饭前才坐起来,伸了个懒腰,看见赵洛懿在缝衣服。   “师父。”   “说。”   “你别弄了。”   “不弄这个弄什么?”   “擦擦你的烟枪。”   “烟枪又没脏,以后也派不上什么用。”看李蒙脸色不对,赵洛懿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想什么呢,孙天阴叫为师戒烟。”   “哦。”李蒙闷闷道,又叫,“师父。”   “嗯?”   李蒙咬了咬嘴皮,忽然蹿到赵洛懿的身上,把人拱倒在榻上,胡乱地在赵洛懿领子里身上拱来拱去,最后安安静静伏在他的颈子里,茫然地发起呆。   赵洛懿宽厚的手掌就那么落下来,落在李蒙乌黑的头发上,他只觉得徒弟的头发就是好摸,柔软,细滑,倒不是说像女人,少年人,就像一棵春日才发出来的芽,怎么看怎么好。反观自己,已经是个干瘪土豆,风吹日晒,刀林剑雨里讨生活,留下一具粗糙皮囊。   “师父,我给大师伯和三师叔都写了信,待会你唤信鹞来发出去。”   “告诉他们我们回去了?”   “嗯,早点回去,该安排人安排人,元宵节的事躲也躲不过。明日起我听见鸡叫就起来,绝不赖床!”   “好,你不起来我把你踹下去。”   “……”李蒙语塞一阵,“我会自己起来的。”   “成,是时候把毕生绝学传给你了。”   寻常人在赵洛懿的年纪,方才窥到武学门径,正是大好练武的年岁,他却已经要退出江湖了。李蒙反复在赵洛懿胸膛上蹭了蹭脸,他的脸有点烫,心里有点难受,暗暗握拳,一定要给师父长脸,不能输。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太忙啦,根本不能定时,将就一下了啊QAQ ☆、一六九      踏上回瑞州的路,冬季悄然而至,从北而南的旅途里,冬衣添了一件又一件。赵洛懿仿佛有一种嗜好,就是看李蒙穿衣服,每当路过一间看上去体面又宽敞的成衣铺子,就叫李蒙进去试。   马车后面添了一口大木箱,兽皮包了四角,挂着一只从来不锁的铜锁。   但凡李蒙试过一次的衣服,他都大手一挥:“买。”   连阿汀也知道要在赵洛懿给李蒙买衣服的时候试裙子,试了什么没有二话,都是买。终于李蒙有点憋不住,问赵洛懿还剩了多少银子,别没走到瑞州,就要停下来街头卖艺了。   “师父能没钱?”赵洛懿正在清理他的宝贝烟枪,斜眼乜他徒弟。   “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烟嘴里没烟丝,赵洛懿嘴唇吧着烟嘴,吸了口气。   “师父。”李蒙无奈道:“咱以后还得过日子,过日子要细水长流,早点有个打算,对吗?”   “嗯,你说得在理。坐那么远干什么?怕我打你?我什么时候打过你了?”赵洛懿放下烟枪,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李蒙才不怕赵洛懿打他,除了一开始赵洛懿常常一言不合,抬脚就踹,而且那会赵洛懿自己控制不好力道,大抵因为在十方楼里没人理会他,要教训也找不到人教训,头一个教训的就是李蒙,下脚总控制不住力道,常常踹得李蒙腿发青。不过也很久没被踹过了,别说赵洛懿自己舍不得踹,谁要踹李蒙,他还得撩袖子跟人拼命。   李蒙是怕他动手动脚,青天白日,窗户还开着。   “……”李蒙低下头,“师父,你的手。”   “手上没劲,手指头不知怎么特别麻,你帮我捏捏。”赵洛懿的手放到李蒙手里,李蒙低垂眼睫,任劳任怨起来,他现在每天早晚三回给赵洛懿捏肩捏背的,捏手力道刚好,也比以前识得穴位。   “为师发觉,你给人按摩的功夫见长啊,谁教的?”赵洛懿懒洋洋靠在榻上,一条腿伸着搁在床上,一条腿大咧咧搭在李蒙的腿上,小腿贴着李蒙大腿磨蹭。   “姜庶,他师父也常叫他按。”李蒙头也不抬,他做事总透着一股认真劲,略带稚气的眉眼有一些天真意味。   “快十八了,怎么觉得你脸皮子看着还那么嫩呢?”赵洛懿纳闷道。   “不好么?”李蒙问。   “不好,本来别人以为我是你兄长,以后怕要以为我们是父子了。”赵洛懿闷闷不乐地皱了下眉。   “怎么也是你占便宜,不好么?”李蒙换了赵洛懿另一只手捏,这手不知道从几岁开始提刀拿剑,他知道赵洛懿过过不少苦日子,从小就要照顾他娘,否则也轮不到他来药死他亲娘,在十方楼除了霍连云也没人与赵洛懿亲近,远了不说,近了的饕餮是大师兄,得照应楼里事务,忙得说句话还要拨冗。霍连云虽对赵洛懿有那么几分意思,毕竟是后来的,即便是在楼里习武的时候,也常要回去灵州。老三梼杌是个药痴,能待在山野里找药恨不得一年也不回楼里一次。   李蒙想象不到赵洛懿小时候是什么样,估计跟个小老头似的,成天看谁也不顺眼的样。   “好是好,就是有点不是滋味……想什么呢,笑什么?”   等李蒙回过神,是赵洛懿拽住他的手臂,把人拉倒在自己怀里,赵洛懿爱这么抱着李蒙,他有力气的时候把李蒙抱在身前,没力气拖也要把人拖到怀里来。李蒙挣扎坐起身,不过没违逆赵洛懿的意思,背靠师父的胸膛,窗户外头就是一堵青色的墙,走到这里竟然见了点南面的景色,这间客栈老板据说是安巴拉来找恩人时认识的,是个好人,大概老板是南方来的,在少雨的北方依旧建了一间南边的木结构客栈,挂大红灯笼,夜里月凭阑干,北方的树这时节已光秃秃,伸展在夜色里,萧索也帅气。   “想你小时候。”李蒙头发让赵洛懿扯散了,他也懒得说,这师父最近是越来越手贱,不扯头发就要摸来摸去,虽然就俩人在,总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赵洛懿又常不拘小节,反正同行众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便当着外人面,也能和李蒙自然而然牵手,拖到一边咬耳朵,偶或骑马,又要一起骑。   好在诸人见怪不怪,都当赵洛懿病着,不能与病人计较太多。   不过赵洛懿什么人,从小到大也没怎么脸皮薄过。   用他的话说:“脸皮要薄怎么敢把你睡了,你是我徒弟,那时又小。”   李蒙当然知道,要不是顾着自己小,恐怕两人能在一起的时候更多,那会赵洛懿可是想方设法怎么把他丢了最好。眼下不想拆他的台,这身上流着师父的血,夜里睡一张床,心里身体里进进出出也都是他,加上赵洛懿现在没点力气,李蒙单手一甩能把他丢个马趴,再不敢像从前那样往赵洛懿身上扑。主要是李蒙功夫不到家,没法收放自如,赵洛懿的内力在他身体里也常流窜得让他难受,仿佛皮肤底下,血管之中一股巨大的力量要炸开。   当李蒙劈倒了一棵橘子树,活生生被一树的枝桠和小灯笼似的橘子砸了个晕头转向,他才又一次生动意识到自己的力气。   “人呢?橘子给我摘两个。”赵洛懿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李蒙拨开脸上扎着的树条,给赵洛懿捡橘子,边问:“要吃几个?”   “两个,不,三个!”   李蒙扯下两个在手里,眼前不远处有一丛枝条一颤一颤的,像下面有什么东西。   赵洛懿也看见了。   “小心点,没准今儿有烤兔肉吃,正好练练你的眼力。”赵洛懿放低声。   李蒙瞪着眼,凝神分辨在动的枝条,把橘子放在原地,弓起身,猛然纵身一跃。   “抓到了!”李蒙兴奋大叫,转过头去看赵洛懿。   赵洛懿在剥橘子,嘴巴一瘪一瘪,嗯了一声:“提起来我看看。”   李蒙就去提,花色是麻的,还是条纹,兔子有这个纹儿的?又瘦又小抖个不停,看着也可怜。李蒙心生疑窦,拨开树条,这才看了个全貌,顿时哭笑不得:“师父,没兔子肉吃了。”   “怎么是个猫?”赵洛懿把袍襟都撩了起来,兜了不少橘子在里头,胀鼓鼓地走过来,摇摇头:“猫肉吃不得,酸的。”   “这你也吃过?”李蒙话一出口就觉得问错了。   “不止猫,耗子、虫子、蚯蚓,你知道生蚯蚓吃起来什么味儿……”   “别说了!”李蒙连忙打断他,把猫抱起来。那猫扭来扭去,爪子在李蒙的手上挠,李蒙早就知道猫爱挠,连手掌都笼在了袖子里。   “不想听啦,这么快就嫌我烦了。”赵洛懿背过身去,长长叹出一口气。   “哎……这话怎么说的,我什么时候嫌你烦。”李蒙急着绕到赵洛懿面前去,赵洛懿偏不让他站到面前,李蒙走一步,他就转半圈。李蒙简直拿他没办法了,想分说明白,赵洛懿却忽然站定,李蒙总算站到他对面,猫儿已安分了下来,从李蒙胳膊里探出个头,猫眼机灵得不行。   赵洛懿看着它就讨厌。   “不能吃就不要了。”赵洛懿说。   “不养着么?还是个奶猫呢!”李蒙把猫一举,那猫四个掌露出来了,起初张牙舞爪,眨眼功夫又乖顺了起来,撇过脸懒得看人。   “这个……”赵洛懿眉头一跳,抓着猫掌捏了捏,肉嘟嘟的掌垫就落在他的手里,猫不耐烦地扭了扭头,警告地“喵”了一声。   “师父。”方才才说不要,这会赵洛懿却让李蒙把猫给他抱。   “……”李蒙小心地抱起猫,交给赵洛懿,告诉他怎么抱,“仔细它的屁股,你的手小心,别被挠了。”   谁知刚到赵洛懿的手里,猫忽然睁开眼,伴随一声尖利的“喵”,盖脸就是一爪。   还好李蒙反应快,赶紧把猫抱回来,赵洛懿才没被挠个正着。   “不要了。”李蒙把猫放在地上。   那猫原地坐着,不太明白地看李蒙。   “这不没挠到。”赵洛懿话没说完,被李蒙抓着手就要拖走。   “哎,真不要了?它还坐在那。”走出五步,赵洛懿说。   “让它坐着。”李蒙头也不回。   “过来了。”赵洛懿又道。   李蒙有些烦地皱了皱眉,回头一看,那猫果然亦步亦趋跟着,李蒙按捺性子,他现在的一脚,别说猫经不起,人都经不起,以足尖把它推开些,朝猫说:“别跟着了,不养你。”   猫直接前爪抱住李蒙的靴子,露出尖牙咬了一口,歪着头看李蒙。   “……”那猫顺杆爬爬上李蒙的小腿,赵洛懿还在旁边煽风点火:“连猫也不放过,还是个奶猫,啧啧。”   “师父!”   “养了吧。”赵洛懿说。   “它挠你!”李蒙坚持不想要。   “它又不认识我,我这人看着是比较欠挠。”赵洛懿自嘲道,不过弯腰抱起来那猫,这次他把猫脸朝着李蒙那边,那猫挠不着,不过爪子都露了出来,喵喵叫个不停,赵洛懿拍拍它的头:“叫个屁,再叫烤猫肉吃,酸我不会放糖吗?”   不知是否错觉,那猫呜呜两声,竟然乖顺起来,轻轻啃赵洛懿的手,赵洛懿皮糙肉厚的自然咬不疼,他还觉得很好玩。   李蒙拿赵洛懿没办法,只好就这么着了。原本养的曲临寒那只黑猫跑不见了,这只是花猫,便叫麻花了。   晚上休息,那猫也不乱跑,人在哪里,它就在哪里。还是喂它吃小鱼干拌饭,一顿狼吞虎咽的,那猫本来瘦骨嶙峋,吃东西伸长脖子,李蒙摸过它的骨架,脖子也就二指粗,也不知道吃了受不受得住,只让它吃半碗,就把剩下的都喂了客店老板养的狗。   麻花抗议,逮着李蒙的手指头就咬,也啃不动。等它咬得累了,就闭着眼靠在李蒙手背上打盹,李蒙不想让猫睡在榻上,可天太冷,客店老板又说这是个才断奶不出一个月的猫,养在地上也没棉絮给它铺,拿衣服给它铺又舍不得,而且一放到地上就喵喵叫不停。   李蒙无奈,只好把它抓到肚子上,小猫一趴到人肚子上就舒服地窝着睡觉。   “早知道不让你养了。”赵洛懿苦恼地让李蒙侧过身,那猫就窝在李蒙的肚子旁边,脑袋贴在他的肚皮上,隔一层贴肉的单衣。   “怎么办?”赵洛懿手往李蒙腰上一揽,让他贴着自己的那个。   李蒙顿时尴尬得满面通红,结巴道:“孙先生说了。”   “哦。”赵洛懿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李蒙半天没听赵洛懿说话,想转过去看他,肩窝里靠着的脑袋却很沉,赵洛懿呼吸平稳,就像谁着了一样。   然而那东西却越来越兴致勃勃,就那么磨磨蹭蹭的。   天亮之后,赵洛懿四仰八叉睡着,被窝里少了李蒙,猫也聪明,挪了地儿,四仰八叉躺在赵洛懿的肚皮上。   李蒙晒了两人的衬裤,下午走时便干了,还不算太狼狈。   但养了一只猫,确实很妨碍两人的夫夫生活。   这一晚上李蒙抱着猫坐在榻上看赵洛懿给他画的招式,赵洛懿写字别有一股凛然出鞘的锋利,画画技术却突飞猛进,据说是看的图多了,自然也会了。   赵洛懿不知道跑哪去了,回来时脸有点红,把门砰地一声踹上。   李蒙除了赶路就是研习招式,早上天不亮起来准备早饭,练一会武。   “喝酒了?”倒不是看脸,李蒙那狗鼻子,一闻就知道,“喝了多少?孙先生说……”   “喝不了几顿了。”赵洛懿懒洋洋地往榻上一躺。   李蒙就去打水来给他擦脸,孙天阴说要戒烟戒酒,烟赵洛懿一时半会戒不掉,平日里他也不太喝酒,今日喝这么多,实属意外。   “跟谁喝的,安巴拉?”骧贤就是个小兔子,肯定不会约赵洛懿喝酒。   “他那小崽子也喝了。”   “你们给巴拉喝酒?”李蒙头疼起来,那还是个幼儿,怎么能喝酒。   “反正又不闹我。”赵洛懿早就闭起了眼,一脸浓浓睡意,睁开眼时李蒙顿时觉得心被撞了一下。   何曾见过赵洛懿这样柔软地瘫倒,他脸上一年也换不了几个表情,更不要说这样眸子里湿漉漉的,软成一潭春水。三分迷离,七分迷茫。   猫儿不满地叫了一声,舌头舔了两下李蒙的手掌,紧接着就发出一声凄厉的猫叫,是后脖子的那块肉被赵洛懿提着,直接丢了下床。   趁他徒弟还愣,满眼含春带雨的赵洛懿,抓起李蒙的手,就在他的手掌心里舔了舔。   “……”李蒙脑子炸了,“师父,猫儿的口水……”   很快李蒙就顾不上他师父吃了猫的口水了,因为他在吃他师父的口水。   窗户被雪风撼动,屋里的火盆到天快亮才灭,难得赵洛懿关了窗户睡觉,一早两人都热得满头大汗从被盖里钻出。   猫儿就团在地上散落的衣袍上睡觉,李蒙醒来时赵洛懿还在睡,他现在嗜睡得很,常要接近三竿才起。李蒙简直面红耳赤,干脆剪掉那件被揉得皱巴巴的外袍,给猫做垫布。   今冬的第一场雪,总算在回十方楼的第一天晚上下了下来。   十方楼里摆了一场宴,给远行而归的人接风洗尘。 作者有话要说:  争取明天能多存点,然后可以定时更。。 忙碌状态要持续到下个月中,呐,来看更新哦! ☆、一七〇      细雪纷纷扬扬落下,马车驰入暗巷,拐了个弯,前方豁然开阔起来,融融灯光照出门前一片开阔之地。   十方楼门前的白色风灯都换了一层红纸,十数人在门前恭候。   马车停下。   “恭迎楼主归来。”   李蒙面红耳赤地让开,他头一个从车中出来,没想到外面是这样的阵仗,顿时窘得满面通红。   跟在后面的是阿汀,接着骧贤抱着孔孔,安巴拉抱着巴拉,赵洛懿最后才露面。   饕餮迎上来,他系了圈银灰色的狐皮围脖,身后让出来一个人。   “许三叔。”骧贤响亮地叫了一声。   “好,好,平安无事就好。”许老三被推到前面来,他看上去有些佝偻背,骧贤看了一圈,朝许老三问:“三叔,娘呢?”   “晚秋时候身体有点小恙,养着,吃药须得早睡。”许三叔抓着骧贤的手,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一遍,末了,欣慰地点点头:“又长高了。”   “师弟,师兄们这番已经认定,你就是我们的新楼主,十方楼大小事宜都你一人拿主意,我们绝不掣肘。你说,咱们的招牌是不是叫木匠重新刻来,大小三十余间正铺,都换上新匾。这是你三师兄的意思。”席间,饕餮笑呵呵地朝赵洛懿道。   赵洛懿坐的是上座,从前他师父落座的地方。   梼杌在右,饕餮在左,都在下首,容得上百人的厅内,只有十数人在席,都是十方楼中说得上话的高手。   李蒙看见不少熟人,从前,他们都是不太搭理李蒙的高手,或多或少有些古怪脾气,今日却肯坐在赵洛懿之下,不能不说饕餮在这两三个月里,花了不少功夫,才聚起这些人来。大概元宵比武一事也不是秘密。   果然,就听饕餮说:“元宵节由哪些弟兄出战,我们都听楼主的吩咐。”   “自然是楼主带着两位护法出面,我们这些雕虫小技,没什么本事,岂敢班门弄斧。楼主说是不是?”说话的粉衫女子年纪甚轻,要不是腰上缠着的金丝软鞭是李蒙熟识的,恐怕还认不出来。据说此人有千面,当然是夸大之词,不过她的易容技巧十分高明,今日示人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容,一副娇俏模样。   “朱某从前多有得罪,一时耳根子软,着了姓柴的道,这杯酒,给楼主赔不是。”楼里使的酒杯是大杯,足有一碗的容量,朱天多的二话不说,一口干了个见底,把杯向着众兄弟一亮。   “我们都听左护法说了,将来唯楼主的命令马首是瞻,大家跟着老楼主,不就为谋一条生计。有楼主在,咱们也不担心打不过朝廷那帮狗腿子,拿到皇商的头衔,大家也不必再过刀口舔血的日子。要是楼主觉得不解气,就是要打兄弟们一顿出气,也全任凭处置!”话说完,朱天果断撩袍在堂下直直跪着。   一时间堂内寂静。   这一下李蒙手里筷子掉地的声音就十分引人注目了。   “从前对李小兄弟也多有得罪,朱大哥给你赔不是。”朱天说话硬气,低着头,实是一副悔不当初的样。   李蒙讪讪道:“我没拿稳。”   “这杯,敬小兄弟,当初老楼主的事,冤枉了兄弟。”早有其他人给朱天满了一杯,他又是不容拒绝的一杯下肚。   “先不要忙叫楼主。”赵洛懿道。   “楼主留下的遗嘱,一定要叫赵兄担这个责任,你就莫要推辞了。”   有人附和:“就是,莫不是穷奇还计较咱们从前的过错,要怎么赔罪,直言便是,咱们决不推辞。”   李蒙心下却很明白,赵洛懿不接这个担子,从前是真的不想,没那心思。现在是有心也无力,他武功已失,一个江湖帮派,总不能拜个没武功的人做老大,这不是摆明了等着旁人来踩吗。   “我师父的意思,这才回来,今日说好是接风宴,提这话,谁还有心思喝酒?”李蒙站了起来,赵洛懿没吭声,端起来一杯酒,默不作声地喝。   “不如改日再议,我师父总也要考虑考虑,和几位师叔商量商量看怎么办。楼主的位子是莫大殊荣,论资排辈,确实也轮不上我师父,今儿就喝酒,喝痛快。正事改日再说,如何?”   朱天脸色有些难看,他还在地上跪着,憋了半天,总算不好太给李蒙难看。   “好,那就改日,也得有个具体的日子,不能没休没止等下去,咱十方楼也是个大帮,群龙无首的日子一过大半年,岂非让江湖上的朋友们笑话。”   “那就三日后,给大家一个答复。”饕餮出来打圆场,朱天这才起身,回到自己座位上。   “早先不是想要这位子得很吗?否则何来断龙崖下那出。”   “谁知道呢,听说是个断袖,你看他徒弟那模样,没准身子骨早就睡得酥了,只想拿了自己那份回去享清福不管弟兄们了罢。”   “女人我睡了没一千也有八百,男人的滋味却没尝过。”一声猥亵的笑。   重重一声咳嗽,将茅房里撒尿的一排排男人唬了一跳。   见是李蒙,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反正赵洛懿收的是个脓包徒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李蒙脸皮子薄又人尽皆知,加上嫩脸晚生,谁也不把他看在眼里。   只是朱天才在厅上跪了一次,结果跪得毫无用处,这会酒意上头,目不转睛盯着李蒙出恭。   李蒙解裤带的手忽然顿住。   “方才大师伯在门外找你们,说有事相商,对了,朱大哥,大师伯说,今晚的事情办得不漂亮。”   朱天顿时一个冷噤,酒醒了大半。   “这难不成还能怪我,你师父不接招……”   “朱天!”有人警告地叫了声,“别让饕餮等急了。”   “怕什么,他还能把我怎么着不成?”话是这么说,朱天却急吼吼收拾好衣袍,随众人出去了。   李蒙冷着脸撒完尿,方才席间不少人过来给赵洛懿敬酒,挡的酒大半都喝到李蒙的肚子里,少说也有半斤。   他系好裤带,走路还觉得肚子里叮铃桄榔响,脚步也有点浮。   外面风冷,雪未停,给扑面而来的雪渣子打在脸上,李蒙一缩脖子,整个人一哆嗦。道旁的树上都挂着火红的小灯笼,给风吹得七零八落,也吹不去那红色带来的喜庆,这喜庆却让李蒙觉得冷冰冰的。   忽然一个巴掌落在李蒙的肩头,吓得他“啊”地叫出声,待看清来人,浑身一软,几乎站也站不住。   赵洛懿揽住李蒙,让他靠着站了会,一面说:“已经散了,怎么出来这么久,为师以为你掉进茅坑,捞你来了。”   李蒙嘴角抽搐:“师父你还是别说笑的好。”李蒙脑子里犹如塞着一团棉花,心里也堵得慌,灯笼零星的红光映照着赵洛懿刚毅的轮廓,既温柔又冷酷,唯独他的眼看着,李蒙才觉得浑身一暖,三两下把人拦腰抱着,就往房里拖。   睡的还是从前的屋,饕餮早在十数日前就接到赵洛懿的信,知道他们要回来。   李蒙贪恋地吸了一口被子上熏的松香,那清冽气味,让他炽热混乱的脑子稍微清明了点。   “不知道大师伯怎么收拾了他们几个,那个朱天,一听到大师伯的名头就怕得要命。今日要不是我阻着,你是不是就要把武功没了的事说出来。”   才洗了澡的身体干净好闻,皮肤却冷冷的,隔着一层薄薄单衣也能感觉到。李蒙却因喝得醉,浑身滚烫。方才在雪风里站着,本来酒意已经压制下去,现在到了室内,火盆靠着,被子是才晒好的,少年人的身躯又不能自主地热起来。   “早晚他们要知道。”赵洛懿淡淡道,侧身抱着李蒙的腰,脚底下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赵洛懿脚向外轻轻一推。   “什么声音?”李蒙脑子里有些热,听不大真切,他唯一真切的,只有手下摸着的皮肤。   “没什么。”碍事的猫滚在了地上而已。赵洛懿抱着李蒙,任由他在自己身上乱拱,他手无意识在李蒙下巴颏上来回勾弄。   李蒙头昏昏地听见他师父问:“这个楼主,让你来当如何?”   李蒙还在乱拱的头顿住,抬起脸来,一脸哭笑不得:“不成不成,我怎么约束得了他们。”   “真不想当?”   “不想。”   “不再想想?”   “想再久也不想当。”李蒙靠在赵洛懿有了点温度的颈子里,喘了口气,脸色潮红,连脖子也透出一层薄薄的粉,“我看得出,楼里都是亡命之徒,大家走投无路,投到太师父门下,有了落脚之地,虽说杀手的日子也不安稳,总比从前好太多。而且十方楼不比那些建帮上百年的大帮,人虽然多,武功也不弱,人心却不齐。说白了,太师父于他们有恩,冲着这份混江湖的义气,有事大家愿意担着。但比起其他门派,十方楼根本不能被称作一个帮派,更像是……”李蒙皱了皱眉,“一个江湖组织。大家为了共同的利益聚在一起,为了讨一份生活。大家的武功不是同门同派,也不曾一起习武,连吃住都是分开,这里只是一个落脚之地。现在聚在一起,大半也是为了十方楼要是赢了这场,就会变成遍布大秦地界的商铺,有利可图。”   “脑子还算聪明。”赵洛懿捏起李蒙的下巴,亲了亲他的嘴。   李蒙被他吻得身体发软,一时间都忘了还想说什么,听见赵洛懿说:“那这事我们不管了。”   “好啊。”李蒙笑道,不住喘气,右耳朵通红,左耳朵却平白无事。   赵洛懿注视着他。   “我说好你难不成真的就不管了,真要是不管,还不得念我一辈子。你现在已比从前话多,等上了年纪,不得唠叨死我。”   “都说酒后吐真言,敢埋汰你师父了。”赵洛懿咬了一口李蒙滚烫的耳朵,叼着那耳垂的一块软肉在齿间碾磨。   李蒙眉峰难受地蹙着,伸手推了推,却没真的使劲,颇有欲拒还迎的味道。   赵洛懿已是馋得平静无波的眼里也迸射出了一丝饿鬼的精光。   李蒙却冷不丁往后一抽身,隔着点距离看赵洛懿,两手抵着赵洛懿的胸膛,只一层贴肉的单衣,底下的肌肉分明。   “这件事成了,你欠太师父的恩情,就算还完了,从今以后,你就只欠我一个人。”李蒙一板一眼说话的样子就像个书呆,还扬着下巴,等赵洛懿点头。   赵洛懿偏没点头:“我欠你什么了?”   “你欠我的多了去,这辈子都还不清。”尾音一颤,被李蒙吞了回去。   “说来听听。”赵洛懿嘴角一丝弧度,把李蒙抱着,手顺着脊梁骨往下数,一块一块单薄的骨头突起,摸上去让人心里踏实。   “占我便宜,老牛吃嫩草,这就够你还一辈子。欺我是男的,断我李家香火,够你还十辈子。没经我同意,把内力传给我,逼得我不得不挑担子,知道我不乐意,还要回来,嘴上是半句不说,你做的哪一桩不是赌我一定会本本分分做一个徒弟该做的事。”李蒙不徐不疾的字字句句让赵洛懿听得变本加厉地想按住他,想得身体某处叫嚣着疼。   “这是徒弟该做的事?”赵洛懿不知什么时候滑到被窝里,正抱着李蒙的腰,将他按向自己。   隔着一层布,李蒙胸口一阵刺激,令他头微微后仰,咬牙切齿道:“那也是师父的错,为老不尊。”   “放屁!”赵洛懿恶意地咬了一口,听见李蒙喉咙里不敢完全发出的声音,兴奋地抱着他磨蹭,“你们村儿的人不到三十就算老了?”   李蒙撇撇嘴:“反正是比我老,这辈子哪一天都比我老。”手指不由自主抓紧了赵洛懿的头发,指腹紧紧贴着他的头皮。   半夜里李蒙渴得要命,起来喝水,喝完了,站在榻前,看见赵洛懿睡得沉沉的。他现在已能分清到底赵洛懿是睡着还是假寐,赵洛懿一天比一天更像个普通人。正四仰八叉地躺着,一条横着的胳膊,是给李蒙枕着睡觉的。   他不再那样警醒,有一点动静就能立刻清醒过来。   当日萧苌楚带人偷袭,人未动,在外面埋伏,赵洛懿都一清二楚。现在李蒙把手指都快撬开他的嘴了,赵洛懿还沉沉睡着,一点反应也没有。   李蒙指腹反复揉了揉赵洛懿的嘴唇,果断起来收拾得干净利落,取下他的无妄剑,到院子里操练起来。   等李蒙大汗淋漓地回来,赵洛懿还在睡,姿势都没换。李蒙擦净了手脚,复又轻手轻脚摸到榻上去,枕着赵洛懿的手臂睡觉,半个时辰后,鸡鸣起,李蒙才算正经起床,大大方方练剑去了。   及至早饭把赵洛懿叫醒,让他吃完饭又盯着吃药,看他还困得上下眼皮打架,李蒙放下床幔,让他安安心心睡,自己去找安巴拉讨教武功。 ☆、一七一      等到三日后,一听赵洛懿愿意做楼主,众人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甚至感激涕零他的大度。   待人都散去,梼杌从外面进来,他的徒弟不在身边,梼杌脸色很不好,来回看赵洛懿和李蒙。   李蒙心里忽然一跳,意识到什么,他走去关上门,才对梼杌行了个礼。   “三师叔。”   梼杌没空同李蒙废话,劈手就去抓赵洛懿的脉门,李蒙与赵洛懿之间至少有六米,冷不防梼杌这么来了一下子。   “果然,你,你的内力……”从赵洛懿回来,梼杌就看出了门道,而赵洛懿避不见客,这是赵洛懿回来之后,他第一次有机会,这么近距离抓到他。   “内力怎么了?”饕餮这才觉得不妙。   “几近于无。”   饕餮眼前一阵发花,总挂在脸上的和蔼笑容褪了个干净,“老三,这话不能随便说。”   “不信你自己摸!”梼杌抓起赵洛懿的手腕,这次赵洛懿没有任由他施为,收回了手。   李蒙也护在他身前,手按住了无妄剑。   “怎么回事?”饕餮声音冷硬,表情已很不好看。   “是你们要把我师父推上这个位子,怎么,现在想反悔不成?”李蒙不留情面地说:“最初,还是三师叔你找上门来,要师父回来履行太师父的遗嘱。”   这话就像一个耳光,打得两个长辈脸上无光。   “还是只因为见到楼里人一盘散沙,生怕就这么散了,才叫师父回来,只为了有个有力的依仗与朝廷正面相对。”李蒙道。   “蒙儿,你这话说得太难听了。”饕餮低沉道,责道:“究竟怎么一回事,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回来之前不说呢?”   “回来之前说,大师伯的意思,是否就不用我们回来了?”   “李蒙!”梼杌冷厉的话声阻止李蒙再说下去,他深吸一口气,辩解道:“你师父是我师弟,他的身体有恙,不告诉我们这些至亲之人,还能告诉谁去。何况,我是个大夫!”   李蒙还要再说,被人拉住,他回头看赵洛懿一眼,虽然不服,也不得不退开。   “不是什么大事,原本你们不也打算,让李蒙上阵么?”   已经惊出一脑门冷汗的饕餮狐疑地盯住赵洛懿:“你不是不同意么?”   “眼下还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吗?”赵洛懿淡淡道,仿佛他的武功没了,根本不是个事。   “那也不行!”梼杌道,“原本你是一个,你徒弟是一个,也还缺一个人。现在你不上阵,胜算就少了一半,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瞒着……”   “老三。”饕餮攥住梼杌的衣袖,轻轻摇了摇。   “不是还有二位师伯么?”李蒙冷冷道。   “蒙儿。”赵洛懿叫到李蒙的名字,攻心的急火才下去一些,看见这两人,李蒙就忍不住想起被逐出十方楼,在南湄时孤立无援,后来被霍连云找到,几个人还绕着弯子地欺瞒。如今虽已时过境迁,但许多事,就是要隔着相当的距离,才能看得更清楚。当初不明白的,现在全明白了。   饕餮和梼杌,没有一个人真的帮着赵洛懿,各有所图。   只不过眼下看来,竟像是穿到一条裤子里去了。反倒是李蒙的情敌,像是个真心实意的,至少他为赵洛懿受重伤的事假不了。   “让你三师叔给你看看。”   李蒙虽不太情愿,也不敢违逆赵洛懿,只得伸出手去。   梼杌疑惑地与饕餮对视一眼,这才捏住李蒙的脉门,惊诧地瞪大了眼,难以置信道:“怎么会……”   “这次又是怎么了?”饕餮干着急道。   梼杌僵硬地转过来看他:“蒙儿的内力,一日千里。”为了确保没有看错,梼杌恃自己的内力探了探,确信无疑才告诉饕餮。   “再辅以四师弟家传的秘技,倒是有些希望。”饕餮不禁喜上眉梢,拍拍赵洛懿的肩头:“师弟,这么大一个惊喜,怎么不早告诉师兄,等拿到皇帝钦赐的匾额,你们师徒,要记头功。”饕餮两手不住交互搓来搓去,“如今我是左护法,你三师兄是右护法,该给你徒儿拟一个名头。”   从前十方楼只有楼主,四大杀手也只不过因其武力凶悍,各得一外号。这次回来听见左右护法的称呼,李蒙已觉十分滑稽,这时心里愈发冷笑,说:“即便三师叔不能上,大师伯也不上,还有朱天这些人……”   “他们算什么货色,私底下逞能罢了,拿不出手哇。”饕餮仿佛听不懂李蒙话里的讥嘲。   “赢了再说。”赵洛懿打了个哈欠。   “哎,话不是这么说,赢是一定赢的,得找几个人好好合计合计,等正月底,楼里也好好热闹热闹,咱们总部该挪一挪窝了。”   梼杌不悦道:“师兄,这地方是师父亲自定下的。”   饕餮还要说什么,赵洛懿却一拱手:“困了,先告辞。”   那厢饕餮恭恭敬敬送走赵洛懿和李蒙,兴致勃勃同梼杌商议庆功一事,真如同已胜券在握。   打从这天起,每天天不亮李蒙就起来练武,有时夜里醒了有点精神也要练一会。他天资不行,一个招式别人打小习武之人,只要盏茶功夫就记熟的,他要耗上小半个时辰。不过赵洛懿也从不责他,只是有一晚,两人夜半私语,摸着李蒙因握剑愈发粗糙起来的手掌,略带唏嘘地说了句:“还真是写字画画的手。”   李蒙也随口接道:“可不是,都是为了你,还不好生疼我。”   跟着赵洛懿越来越没脸没皮,在人前不会说的话,到了榻上,什么也都说过了。从前李蒙曾经听见过他哥哄他嫂子,总觉得那样没脸没皮让人面红耳赤张口结舌的肉麻话,他兄长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现在才明白过来,这是趣,趣就是情。   也不知是否受了激,赵洛懿翻身把人压住,俯下身就去亲李蒙的脸和脖子,握住他的一双手腕,分在李蒙耳畔,声音沙哑起来:“这就疼。”   虽然李蒙哄了一遍又一遍,赵洛懿始终不肯说那西戎魔王教中秘术究竟要怎么做,要动哪些穴道,理由也光明正大:“孙天阴不都告诉你了吗,这样功夫,是有去无回的,不然西戎早都灭国多少年了。”   李蒙想也明白这个理,但每当看见赵洛懿端个小凳,坐在院子里百无聊赖望天时,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   他还动着让赵洛懿重新习武的念头,也给孙天阴去了信,到十二月中旬,才收到回信。   背着赵洛懿拆了信来看,孙天阴却说,没个三年五载,赵洛懿身上蛊毒不能彻底清除,再习武,尤其是修行内功心法,容易再受反噬,而他如今身子单薄,早已经不起了。在南湄几乎是剐了一层皮,这回是刮了一层骨。信里又反复暗示,说蛊毒发作的痛楚是常人难以想象,原话便说:“剜心不及万分之一。”   李蒙自跟着赵洛懿,没受过什么重伤,只是从前屡次见赵洛懿伤重,虽不呼痛,看着血肉淋漓的也知道是痛。对于大秦人来说,蛊本是邪门歪道,在传说里又阴诡神秘,李蒙自然不敢问赵洛懿,便找了个赵洛懿早早吃了药睡下的晚上,敲开安巴拉的门。   安巴拉抱着巴拉,巴拉扭着身子不想让他抱,他现在正是会走路的时候,总想往地上蹿。   “李小兄弟找我何事?”安巴拉放下巴拉,让他自己小心,让李蒙进屋坐下。   “最近我师父,吃了药就老是嗜睡,不能让别的大夫瞧,他中的又是蛊毒,只好来找你……”李蒙有点难以启齿。   “那是应该的,你就别让你师父劳累了,等过了这阵,又会好。”安巴拉话到这里忽然压低声音,挤眉弄眼道:“他是不是没力气跟你……嘿嘿,这是好机会,药我这里有一点,用不用拿去试试。”   李蒙听得一头雾水,只是听说有药,便道:“他吃了能好受一些?”   “那是自然,专治各种后劲不足。”安巴拉埋头去翻找他那堆宝贝,又道:“不过他如今的身子,少吃,一年能吃两次。次日好好休养便是,总归如今赵兄成日也是躺着养病,无妨。”   李蒙接过个小瓷瓶,再三确认:“次日会精神不济?”   “虽然次日会如此,不过如今不吃不也精神时常不济么?到第三日,自然就精神百倍。此乃南湄王室不传之秘,从前图力也吃。”   听见图力的名字,一想他以圣子之尊,吃的药材必然是珍贵对身体大有裨益的。李蒙便放心下来,还感激地对安巴拉道谢。   “孙先生之前也没说吃他的药会嗜睡。”   安巴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用担心,用我这个药,包管到第三天就能振奋起来。”   当晚李蒙就把安巴拉给的药掺在赵洛懿平时吃的药里给他用了,那是一种药粉,闻上去没什么特别的气味。   何况是李蒙端给赵洛懿的药,赵洛懿更是眉头也不皱一下就灌了下去。   另一间屋子里,骧贤将巴拉高高举起,巴拉咯咯咯直笑。   那笑声里夹杂着几声粗噶的笑声,回头一看,是安巴拉也在笑,他刚倒了一杯茶出来,笑得茶水都泼到桌上去了。   骧贤放下安巴拉,不解道:“安巴拉,你怎么了?”   “没,没事。”话音刚落,安巴拉猛然蹦起来,边跳边拉起趿着的鞋,匆匆忙忙一拢衣袍:“你帮我看着点孩子,我出去一下。”   骧贤莫名其妙地看着安巴拉的背影风一样卷出去,很快被拽着自己衣角的孔孔吸引了注意力。 作者有话要说:  改个BUG ☆、一七二      第二天不止赵洛懿没起来,连李蒙也没起来,到傍晚时,李蒙才脸色铁青的现身在厨房里。   旁边走来安巴拉,撞了撞李蒙的肩膀,邪笑着问:“怎么样?药还不错?”   “你还敢出来。”李蒙咬牙切齿道,他现在屁股还疼,走路一瘸一拐,要不是左手一个碗右手一个盆,早已把安巴拉提出去暴揍一顿。   “喏,今儿的红烧肉都给你,补补。”安巴拉说完立刻闪人,免得被李蒙逮到。   房里赵洛懿还在睡,果然“精神不济”。看到榻上安安静静躺着的人,李蒙神色稍缓,将饭菜摆上桌。   “师父,起来吃饭了。”   李蒙手刚碰到赵洛懿肩膀,赵洛懿抱着被子朝床里滚去。   “……”折腾了半天,赵洛懿才困顿非常地半睁眼坐起身来,李蒙喂一口他就吃一口,吃一口就把下一勺推到李蒙嘴边。   李蒙才觉得半饱,赵洛懿就说不吃了,李蒙柔声哄他:“再吃一点。”   赵洛懿还很困,恹恹摇头,靠回枕头上,喃喃道:“我看你吃。”   从前赵洛懿一顿饭总也得吃三四两米饭,要不就是四五张饼,现在食量锐减,人也跟着清瘦了不少,加上不再练武,身上皮肉有变软的趋势,肌肉还在,不过长久不运动,这么一天躺到晚,总有一天会变得软绵绵的。   那时候没准就是自己压着他了,肌肉漂亮,摸上去也结实,手感很好。要是以后没有了,李蒙一想顿时觉得嘴里的红烧肉都没了滋味。味同嚼蜡地草草吃了饭,服侍赵洛懿洗脸,给他梳头,梳头的时候赵洛懿脑袋就一点一点,李蒙生怕扯痛他的头皮,梳个头也梳了半个时辰之久。   收拾完,就让赵洛懿在门外坐着,本来李蒙腰疼得不行,今日打算偷个懒。偏偏赵洛懿起来了,只好硬撑着练剑。   赵洛懿在旁指点,指点了会手便在身侧摸来摸去,眉头一皱,起身进屋。   “你的烟枪我收起来了。”   听见声音,赵洛懿回头,就见李蒙在门口站着,剑反手收在身侧,逆光之中,脖颈修长,脖子后面头发齐整地束起,留下的青茬紧贴在白皙的颈部皮肤上。   “拿来。”赵洛懿错开眼,他的心跳得极快,随目光移开才平复稍许。   “孙先生来信了,叫我盯着你不能再抽烟。”为防赵洛懿不信,李蒙强调道:“我绝不会拿出来,师父不为自己身体着想,也要想一想我。”   赵洛懿闷不吭声,仍然埋头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一会掀开被褥,一会打开柜子,他视线所及,能想到的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被翻了个遍。赵洛懿坐到榻上,牢牢盯住李蒙,他的手抬起,在空中虚晃了一下,眉头猛然一蹙,松开。   “我抽了接近十八年的烟,不可能说戒就戒,你看到的,最近我已经抽得很少。不能一点也不给我。”赵洛懿以不容拒绝的口吻说,“给我。”   李蒙舒展眉头,心情却一点也不轻松:“扔了。”   几乎就在一瞬间,赵洛懿脸色变得很难看,语气冷硬:“你说什么?”   “那杆烟枪,我扔了。反正以后也用不上……”李蒙话音未落,一个耳刮子打得他眼睛里金星乱冒,头发被赵洛懿小指勾下来一撮,掩盖住他温顺的眉眼。   “你知道那杆烟枪的来历。”赵洛懿声音微微发颤,他避开李蒙可能抬头就会有的注视,他又在榻头坐下,左手握住右手,右手抖个不停,他的嘴唇也在发抖,这种抖颤李蒙恐怕也见过,所以他根本不敢抬头。   “我知道。你的事我都知道。除了你不让我知道的,我可以装作不知道。”李蒙一只手按着被打得嗡嗡作响的耳朵,嘴角尝到一丝血腥味,他舌头顶了顶麻木的口腔,眼睑跳个不停,他居高临下,看着赵洛懿。   赵洛懿视线里出现李蒙的靴子,他仍然不抬头。   “师父,三师叔给你的东西,你自己扔了吧。”李蒙说完这话就觉得鼻子里酸楚得难以抑制,没法再待在这里,掉头就走。   房内,天色昏暗,像是有下雪的征兆。   赵洛懿坐着很久没动,他的肩膀蓦然耷拉下去,脖子略略弯着,一只手捂住脸,地上的人影子如同一张拉扯到极致的弓。他肩膀向上动了动,站起身时整个人显得很疲倦。赵洛懿打开刚才翻过的柜子,抖着手摸出来一个布包。不是他心里有什么不平静,而是他打了李蒙,右手总火辣辣的痛。   布包里是没抽完的烟,烟丝表面一层雪白的霜,一入腊月,他就在抽这个。   早该想到李蒙鼻子灵得出其。   赵洛懿呆呆坐了一会,把烟丝原样包好,仍旧放回柜子里,他的拳头攥紧,指甲掐进肉里,才算止住那阵颤抖。   他看上去像被什么包裹着,整个人都现出阴郁,平日里他对着李蒙以外的人本也几乎不说话,谁都习惯了他这副样子。   他又在放药的箱子里翻来覆去找出一只红漆的匣子,是孙天阴给的药,他攥紧在手心里,手背上青筋暴出,握得那只瓶子都热了,才放在桌上,端详片刻,重新塞回木箱子里。   ☆☆☆   中安城的鹅毛大雪下了足三天,整座都城银装素裹,家家闭户,一到傍晚,腌卤味的气味就飘散在空气里。   “从来觉得风鸡不错,想不到风鸭也别有滋味。”赵乾永手臂横出,精灵鬼似的太监立马给他擦净方才撕鸭肉的手指,“别站着了,朕许久没吃过这么有滋味的东西,该赏你,靖阳侯,想要什么,只管跟朕开口。”   霍连云垂着头,连忙推辞:“伺候皇上,是臣的本分,不敢邀赏。”   “哎,这话朕就不爱听了。什么时候连你也学会这一套,你的祖父与朕的皇祖父都能称兄道弟,如今朕的亲兄弟俱不在身边,你靖阳侯,就是朕的手足。”赵乾永示意霍连云坐下,这一次霍连云不敢再辞。   “说罢,有何所求?”   霍连云小心窥探一番赵乾永的脸色,看不出他究竟会不会应允,但今日看去,皇帝的心情很好。   “臣本不敢有所请,只是入冬已有时日,臣的祖母,身上多有旧伤,一遇天寒就要发作,有时疼得彻夜辗转难眠,总要人陪着说话才能稍缓。臣想请皇上恩准,将祖母接回府中养病。”霍连云一番话说下来,已汗流浃背,黏黏腻腻的一层布料紧紧粘黏在身上。   霎时殿内归于沉默,沉默越久,让霍连云越不安。天恩难测,才称之为伴君如伴虎,霍连云人是坐着,却有一股站起来行跪拜大礼的冲动。   就在他足底发力,要起身时,终于听见赵乾永说话:“这些日子朕也召太医问过,霍老太君情况确实不大妙。本以为是年迈之人,恐怕……原是有旧伤。”   霍连云讷讷道:“是,祖母身上一直有伤,这事先帝也知道。”   “朕要想问先帝,也要等来日到了地下。”   “臣不敢。”霍连云整个人滑下椅子,跪在地上,撑住地的两条有力臂膀不自觉发抖。   “玩笑而已,爱卿怎么怕成这样。”赵乾永笑扶霍连云起来,烛火跳跃在霍连云的脸上,赵乾永歪了歪头,仿佛平生第一次看清霍连云的脸,“都说中安四公子不如你,小时我们还常聚,你做了靖阳侯去灵州后,反倒不常见了。那时常见就不觉得你生得好看,瞧仔细了,怪不得靖阳侯是多少女儿家深闺梦里人。”   霍连云眼睫不停颤动。   赵乾永有一刻恍惚,嘴角牵起:“怎么一个二个都这么怕朕,放心,霍氏的荣宠,与赵家天下始终是同气连枝。朕原本有一个妹妹……”话声戛然而止,一股奇怪的牵引让霍连云看清赵乾永那一瞬的表情,不再是个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天子,天子也显得惆怅和茫然,不过只有一瞬,很快赵乾永的神情又变得如同戴着厚厚的面具,“朕有一个表妹,倒是生得很美,三月宫中桃花宴,朕让你见一见她。”   一瞬之间有许多画面从霍连云脑海里掠过,它们闪过得太快,难以留下更多痕迹,况且天子还在等他答复。   霍连云一撩袍服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一个头:“臣领旨谢恩。”   “不过老太君是母后请入宫来的,你先说服母后,朕这里,自然恩准。”   方才在霍连云心里亮出的一丝阳光,忽然又笼上阴翳,那抹苦笑只在还没抬头前留在脸上,一抬头,又得做出一副忠臣顺服的神情。   已是三更天,将军府里依然灯火通明。   手负在身后,陈硕在中安城中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外面焦灼地走来走去。   随一声轻响,门开。   陈硕迎了上去,见是小童出来,难掩失望,朝他身后伸了伸脖子,确认他身后确实没人跟出来,恢复镇定,神色如常地问:“南冲君今日可有所获?”   “师父以心头血卜卦,需要时辰精确演算,请将军不必在这里等候,一旦有了结果,师父会派人通知将军。”   陈硕嘴唇嗫嚅,又把话吞了回去。   “那有劳小师傅。”   小童略一点头,就走回门内,门在陈硕眼前毫不留情地掩上。   “派人守着,一有消息,立刻通禀。”十数名士兵留在小院外巡逻。   陈硕匆匆赶回府中,侍奉的随从侍候他睡下,他几乎一沾床就睡着,卯时不到忽然浑身一阵抽搐,醒来之后,想不起梦中梦见了什么,便又让人服侍着匆匆往宫里赶。   下朝以后,有霍连云身边的随从来请他晚上到府赴宴,霍连云的侯府在灵州,中安城有一处才改建的府邸,自打老太君被接进宫,霍连云或者被太后留宿宫中,或者出来就回那处西郊的宅子。   陈硕对这些自然了如指掌,他点点头,拜帖拈在指间,轻不可察地点点头:“知道了。” ☆、一七三      门开。   霍连云抬头瞥一眼陈硕,下巴扬了扬,下人便接过将军才脱下的毡帽和大氅,带上门出去。   “还在下雪?”   “有一点,不大。”陈硕鼻子冻得发红,呵出的气凝结成白茫茫一片。他走到火盆前,将手置于上方,烤了一会,两手交互搓了搓,从一旁盒子里拈出些香木屑,炭火瞬间烧得通红,将木屑灼成灰烬。陈硕凝神看了会,才入座。   “找你来有点事。”霍连云久久看着陈硕,仿佛从未将陈硕看清楚过。   “何事?”陈硕一条腿翘起,很是坦然。   “宫里钱公公交给本侯一件很有意思的东西。”   陈硕眼神狠狠撼动片刻,低垂的头缓缓抬起:“什么东西?”     霍连云侧转头,从桌上抓起一本书,掷出当时,陈硕眼睛一眯。   就在书劈头盖脸砸来时,陈硕稳稳接住了那蓝皮的册子,斜瞥一眼,沉默不语。   “陈硕,你没有什么,要对本侯说的吗?”   那一瞬陈硕眼里掠过几丝怅惘,最后茫然地转向霍连云:“属下没有做错。”   “你还知道是属下?”霍连云咬牙切齿道,他站起身,几步走到陈硕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他,想看清楚这张儒将的脸底下包藏什么祸心,霍连云的眼眯起,眼睑抽搐,忽然笑了起来,颤抖的声音质问陈硕:“你到底想做什么?本侯的委任令你想签就签,出了事本侯顶着。但不是让你瞒着本侯谋私的。”   “私?”陈硕自嘲地笑了笑,“属下与侯爷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不管对旁人而言是怎样的私,于侯爷,只要于属下有利,便是对霍家有利。”   “你放屁!”霍连云气得脸色发白,身体不由自主颤抖,“你知不知道要是截下这东西的不是我,是太后,是薛家任何一个人,不出一个月,你陈硕一手建起的基业,顷刻就能化为灰烬。你陈硕何时成了今日这等鼠目寸光之辈,我要是早知道……”   “早知道便不会做属下的屏障了?”   陈硕的话一出,霍连云顿时脸色苍白。   不会,他还得和陈硕绑在一起,赵家天下如今薛氏专权,外戚占据半壁江山。   “要是我们不绑在一起,无论是霍氏,还是属下的将军府,早就成了史书上写的叛臣。”陈硕云淡风轻地说,“这也是你父亲的意思。”   霍连云鼻翼翕张,愤怒地瞪视陈硕,对方却无动于衷,他只得原地走来走去,每一步都流露出极度的焦躁。   “你越过本侯,直接将这东西上呈给圣上,这事先不提。本侯还有一个疑问。”霍连云将另一本册子递给陈硕。   这一回,陈硕没能再保持平静。   他手上是一本毫不起眼的册子,以牛皮纸包了封面,不仔细瞧还以为是谁家草记的账本。翻了三页,他霍然将册子合上。   “要是本侯没记错,百兵谱早已一分为二,一半早就在蔡荣手里,他本以为另一半在王霸手里,派了贺锐亭去凤阳,杀贺锐亭的委托本侯一直没有想通究竟是谁,直到本侯从十方楼老账房的枕头底下,翻出一封信。”   “不可能,那老东西当着我的面烧了那封信。”陈硕的话戛然而止,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头朝后仰去,松懈地靠在椅背上,很快恢复冷静,“是我要敲山震虎打探虚实,那又如何?不过因为侯爷优柔寡断,又顾念与十方楼那群草莽的义气,否则用得着属下绕这么大弯子去费工夫吗?要是老侯爷在……”   “不要提我父亲!”霍连云喝断陈硕的话,“你还有脸提我父亲,你不是当着他的面,发誓效忠本侯。抢在你的上级前面越级完成圣命,还交了一份假东西上去,你就不怕皇帝发现……你死不足惜,要连累多少人,霍家、陈家,谁跑得掉!”数百条人命,想想霍连云都肝颤。   “是……”陈硕艰难道,自嘲地笑了起来:“我发誓的不是效忠于你,而是效忠于靖阳侯。”   那时霍连云的父亲病重,已是气息奄奄,逼着陈硕发誓效忠靖阳侯。   “要是效忠于你父亲,也不会是今日局面。”陈硕话锋一转,站了起来,他与霍连云差不多高,两人视线齐平,直成对峙之势,还是陈硕先低头,“连云,你我在朝中共事多年,这些年我一直甘心做你的下属。你要相信,无论我做什么,总归是为了我们两家好,绝无害你之心。”   “我知道。”霍连云也不想再压着陈硕,霍老太君被扣在宫中,薛太后态度不明,皇帝摆明了不想管这些鸡毛蒜皮。一个家族的兴衰,在整个朝堂面前,在君王眼里,都不算什么大事,只有当局者,还在苟延残喘,蝇营狗苟。   “你放心,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多的陈硕不愿再说,不等霍连云准他离开,就走出了门。   霍连云颓丧地坐下来,他咳嗽了两声,牵动腰腹伤口,白着脸,抖着手指,挑开衣袍,见到绷带上血迹斑驳。   丫鬟惊慌失措的声音没能入霍连云的耳。   他涣散的眼神顺着雕梁画栋的奢华府邸向上看去,缓慢而绵长地出气,他的呼吸有点发烫,连绵不绝的低烧,在这个雪夜再度令霍连云卧病不起。   ☆☆☆   接近中午,赵洛懿才昏沉沉醒来,屋子里水响,窗格投入的光洒在李蒙的身上,他抖开帕子,扯平搭好,反手将凌乱的头发拆了重新束好。不知道什么时候,李蒙的背影已经褪去孱弱,动作间背部肌肉起伏不定。   听见响动,李蒙转过头看了一眼。   赵洛懿正在榻上坐着,满脸神思不属。   李蒙就出去了,不一会,带着早饭回来,摆在桌上,药汤苦涩的气味弥散在空气里。李蒙不跟赵洛懿说话,放下东西就出门了。   那天挨了打的手掌印还在脸上,看见的人都不敢多问,甚至背地里有人给李蒙起的外号,叫小穷奇。成天不苟言笑,从早到晚都在练武,饕餮下令禁止其他人去练武场,留给李蒙用。李蒙也不问赵洛懿的主意,到现在都不知道另外另个一同参加比武的人是谁。每天都拖着沉重的身躯离开练武场,李蒙还是盯着赵洛懿用饭吃药,但没和他多说一句话。烟枪自然没交,赵洛懿有没有扔掉梼杌给的东西他也不问。   这天晚上打了饭回来,李蒙起身又要出去。   “你吃饭了吗?”赵洛懿问。   李蒙跟没听见似的,推门出去。   纹丝不动的门板就像李蒙滴水泼不进的脸,赵洛懿筷子在饭里戳来戳去,没滋没味地吃了,喝完药又躺下。自从不抽烟,他更困了,有时候坐着都能睡着。   “师弟!”   练武场外面响起一个声音,李蒙手中棍棒飞旋一转,收在身后,底下拉开的马步收回,在沙地上留下一道痕迹。   “师兄?”   风尘仆仆的曲临寒饿坏了,厨房早已收摊,李蒙亲自给他弄了个豆苗鸡糕,晚饭时吃的菜快速翻炒几下就能吃,好在白面馒头多的是,又弄来半斤酒。   曲临寒两杯酒下肚,这才活了过来。   “冷死了。”曲临寒浑身一抖,才把那股寒意抖擞出去,“师父呢?”   “房间里歇着。”李蒙也喝了两口,身子暖和起来,心不在焉地撕下一只烧鸡腿陪曲临寒吃饭。   “你这脸……”   “别碰。”李蒙喝止道。   “怎么弄的,谁打的,敢打我师弟,不要命了!告诉师哥,给你出气!”曲临寒一脚踏在长凳上,俨然有要去拼命的架势。”   李蒙摆了摆手,示意不要提了。   “到底怎么回事?”曲临寒犹自追着问。   李蒙不胜其烦,只得说:“我说错话了,自己扇的。”   曲临寒啧啧数声:“怎么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说错话做做样子便是,知道你老实,一定不会,回头师哥教教你。这回我出去,带了不少牛肉干回来,待会给你拿,还有一种难得的果酒,很甜,有点像带果香的米酒,不过后劲很足,不比烈酒差。”   李蒙随便点了点头,陪曲临寒把饭吃完,再将人带到房门外,他人扒在门缝上窥了一眼,回过来走到曲临寒的面前:“师父睡了,明日再说罢。”   “怎么这么早就睡了。”曲临寒怪道。   早晚曲临寒会知道,索性李蒙示意到他房间去说,就把赵洛懿受蛊毒反噬的事给曲临寒说了。   “那比武怎么办?你一个人肯定不成,还要两个人啊!”   “没人和我说,我也不知道,大概会是大师伯和三师叔。”   “二师叔武功上乘,可惜皇上明令不许他参加。”曲临寒当日也在,想了想,同情地看着李蒙:“二师叔那里我待过一阵,肃临阁的人不好对付,都是铁打的身子不怕痛,小心为上。实在打不过就算了,反正楼里的人对咱们也不怎么样。”   李蒙轻轻“嗯”了一声。   看他心情不好,曲临寒想到什么,便道:“不是和师父吵架了吧?”   李蒙没吭声。   “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怎么回事,跟师哥说一说。”曲临寒盘腿坐在床上,不知道这两三个月都做什么去了,面容变得粗糙不少。   “他吸逍遥散。”   逍遥散是中安城中官宦人家的说法,是一种特制的烟丝,吸食以后容易上瘾,整个人嗜睡,看上去精神疲惫,吸食者却感到飘飘欲仙,只是要成天卧床,少走动。   被李蒙发现是必然的,现在赵洛懿浑身上下都是他在伺候,屋子里多了什么少了什么,没人比李蒙清楚。起初李蒙觉得,陡然从独步武林的高手,变成普通人,任谁都受不了。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至孙天阴的信里再三叮嘱必须戒烟了,李蒙才藏起赵洛懿的烟枪。   “没想到挨了一巴掌。”近来李蒙十分疲惫,眼圈乌青,他以指用力捏了捏眉心,耸肩轻笑一声:“不过烟枪被我藏了,师父暂时没法吸那东西。”   “就为这个?”曲临寒张嘴要劝,就见李蒙摆了摆手。   “不止,我觉得他有事瞒着我。”   “什么事?”   “不知道,就是感觉,这么多天他就和我说了一句话,问我吃饭没。我实在不想和他说话,烦心事太多了,想静一静。”   “而且练武也忌讳心有杂念。”   李蒙点点头,“说出来好受多了。”   “嘿嘿,有师兄还是好的,给你做点小东西,等比武的时候用。”   李蒙谢过曲临寒好意,也不推辞,连日精神与身体的疲惫已经累积到顶点,回房他就挨着赵洛懿睡下,天冷的不行,冲澡太凉了,也不想再烧水。   榻上赵洛懿夜里屡次醒来,看见的都是一个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  静静才是真国色。。。 ☆、一七四   这一年瑞州的冬天比什么时候都冷,初雪来得早不说,十日有九日都在下雪。一早醒来,赵洛懿眼里先是茫然,紧接着手脚一阵抽搐,浑然是一种身不由己的抽搐。等那股抽抽劲过去,才吃力地坐起来,眼前一阵发花。   房里没人,推开窗户,满院被雪堆着,屋檐底下接的冰凌断裂,砸在地上一片水晶。   院子里也没人,还有两天除夕,矮几上放着两件才做的冬袄,一件黑的,一件白的。他脑子里有点恍惚,想起来那年第一次带李蒙去做衣服,那身段,全还没长开。说起来他还挺禽兽的,对着个少年也能起了欲念。   袄子裹了上身,刚好。   那天打了李蒙,那孩子一直不怎么同他说话,也就那么着了,吃穿仍然伺候得妥当。他知道李蒙在等他认错。   手指头略抖着,勾起一枚玉佩,赵洛懿手指实在抖得有点厉害,下面穿着的玉佩便不停晃动。新的,雕的是和蔼可亲的南极老仙翁,赵洛懿随手挂着了,搬个小凳,在门口坐下。   快到中午,早饭他也不想吃。   李蒙回来就看见早饭冷冰冰搁在桌上,赵洛懿坐在门边,额头靠在门框上打盹。他整张脸都没什么血色,李蒙心头一跳,走过去,手指探到赵洛懿的鼻息,缓慢绵长,这才如释重负吐出一口气。   当李蒙抱赵洛懿起来,他现在可以轻而易举把赵洛懿抱起来,不止因为李蒙力气长了不少,更因为赵洛懿现在骨瘦如柴。    把人放到床上,赵洛懿也还没醒,李蒙眉峰不由自主紧紧蹙起,扯过棉被来,将赵洛懿包住,他头埋在男人的脖子里,久久才抬起头,眨了眨隐含泪光的眼,强抑住鼻腔里酸楚的滋味。   扑棱棱的声音落到院子里,李蒙忙出去,信鹞在雪地里急促朝前冲出两步,被人抓在手里犹自叫个不停,小小的脑袋转来转去。   摘下装信的竹筒,李蒙丢开信鹞,鸟不及掉落在地就展翅飞入长空。   信纸在李蒙手指间抖颤,他猛然将纸揉皱,鼻翼急促翕张,遥遥望向天际,放出去的鸟没有回头的道理,早已飞得没影。      房中,赵洛懿已经把自己裹成一个粽子,睡得嘴巴微张。  李蒙的眉毛痛苦地皱着,半晌才强行舒展开,手指在赵洛懿侧颌上轻轻刮擦,温热的触感让他有点想哭。   除夕那天吃饭之前,李蒙给赵洛懿收拾整齐,硬是塞了个手炉在赵洛懿手里。   赵洛懿嘴唇动了动。   李蒙期盼地看着他,良久,赵洛懿没说话,李蒙失望地转过身去,翻找赵洛懿要戴的玉,给他挂在腰间。这人一弱质起来,让李蒙锦衣裘皮地打扮起来,说是官家的老爷也没人不信。刮了面就成了少爷。   等到下人来催请去正堂,李蒙终于忍不住抓住赵洛懿的手指。   赵洛懿眉毛疑惑地上扬。   “师父。”他嗓子直发哑,不和赵洛懿说话,他也不太同旁人说话,久了没怎么说话,声音也干涩起来。   “嗯。”赵洛懿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   这一眼看得李蒙心酸难耐,不满地嘀咕:“怎么我不跟你说话,你就不找我说话了。”   “难不成为师还要拿热脸去贴冷屁股。”赵洛懿斜乜李蒙。   “师父。”好像除了这一句,李蒙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赵洛懿抬手揉了揉他的头:“走罢,别叫大家久等。”   李蒙眼圈登时一热,闷闷地嗯了一声,手指勾着赵洛懿的指头,俩人的手一摇一摇地往正堂去。   每年除夕是十方楼里最热闹的时候,从十二月中旬,分散在各地的杀手们就陆陆续续往楼里赶,惯例是从十一月下旬就不再接任何委托。   连日来李蒙都待在赵洛懿的偏院,要不然就是去练武场,没什么感觉。等见到满堂吆五喝六的人,这才发现人是真的多。   今年赶回来过年的有接近二百人,是李蒙来十方楼后,人最多的一次。穿红着绿的小孩在堂子里嬉戏打闹,叫也叫不住,几次撞到李蒙身上,爬起来立刻又跑掉。李蒙只好一只手臂拦在赵洛懿身前,一面提醒:“仔细撞了我师父!”   谁管你师父是谁呀!   李蒙不得已,只得又叫:“仔细撞了楼主!”   这下小孩子们纷纷好奇地看过来,都有点怯。饕餮与梼杌一道从人群里走来,饕餮笑道:“今日差点认不出师弟来。”   赵洛懿没话跟他说。   饕餮也不觉尴尬,亲自引着二人上座。李蒙还是头一次坐在主位上,他和曲临寒,分左右坐在赵洛懿的身边,曲临寒穿了一身簇新的青色冬袍,绿得跟新葱似的让人眼前一亮。从上座往下看,乌压压的都是人,人多,声音便嘈杂,热闹,喜气洋洋。   从前李蒙不苟言笑的尚书父亲,过年时神情也要和缓不少。   席间李蒙不让赵洛懿饮酒,现在赵洛懿是楼主,那些个天南海北赶回来一年就盯着这一顿的弟兄,都指着过年来敬一杯酒,讨一个封。新换的账房先生比柴老年纪轻一大半,看着也才三十来岁。   但过年的酒,也不能不喝,于是李蒙和曲临寒给赵洛懿挡酒。   “收两个徒弟就是好。”饕餮喝得颧骨绯红。   梼杌认同地点头,“咱们师兄弟,就不彼此为难了,别人的酒可以不喝,这一杯得意思意思。”   李蒙还没来得及阻拦,赵洛懿已一仰脖子把酒喝干。   饕餮抚掌大笑:“过年嘛,师侄也莫要太严肃了,放心,有你的份。”   李蒙在乎的哪是这个,曲临寒也被叫住喝了一杯。   守岁就在正堂里,瓜子花生糖,热菜撤去,数百个冷盘摆上桌。十方楼里的桌椅板凳都挪到正堂来,正堂坐不下的,带孩子的,一直坐到院子里去。   恰逢天公作美,天清气朗,不曾下雪。虽然冷,但人与人偎成一个一个小圈,挤着却也暖和起来。   赵洛懿每晚吃了就要睡觉,眼看上下眼皮都要黏到一处去,还强打着精神。   李蒙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手下不停,剥了不少瓜子仁,花生也剥出来,搓去红衣,一旦赵洛懿醒来,嘴边就有吃食,往往吃在嘴里还没下肚,又半闭着眼睛睡去。   这么醒醒睡睡守到三更天,李蒙背赵洛懿回房,耳蜗里都是赵洛懿呼出来的气,温热潮润。   谁知道之前睡得像头猪的赵洛懿,一沾床竟然醒转过来,等李蒙上床来,抱着就有点不安分。   李蒙被他逗得满身热汗,连单衣都脱了,把人按在怀里,警告道:“孙先生说了要清心寡欲,不让……”话没说完,李蒙脖子朝上一挺,倒吸一口凉气,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脑子里俱是空白。   被赵洛懿拱得隆起的被面上,李蒙手指不由自主攥紧,他简直无话可说,吐息滚烫地叫两声“师父”,什么都抛到了脑后。   翌日是初一,整个瑞州府过年时俱是懒洋洋,十方楼里的弟兄也要待到二月才出发。李蒙不得不顶着两个乌青眼圈,一脸睡眠不足的样起来练武。   吃过午饭,安巴拉下场与李蒙对阵,十招以内,手中剑就被李蒙挑飞出去。   “……”安巴拉抱头蹲在地上。   李蒙难以置信地皱起眉,把安巴拉拽起来,不悦道:“正经的,别同我开玩笑,没几天要比武了,你给我认真点,这时候还让我做什么?到时候下了场子没人让着我。”   安巴拉崩溃大叫:“老子还想让你,老子还想叫你让让我呢!”他心有戚戚地回头看了一眼巴拉,巴拉根本没理他,跟一个两岁的小孩坐在地上,两个娃开裆裤对开裆裤,脚在地上胡乱画。   正好楼里人多,李蒙便把那些在旁边观战跃跃欲试的人都叫来,一个一个打过,把人一个个鼻青脸肿地撂倒在地,楼里人看李蒙的眼神才从轻蔑转而成了畏惧。   好在梼杌和饕餮都没输,才稍微找回些场子。   和饕餮对完招已是傍晚,车轮战耗尽李蒙浑身的力气,他小腿肚子一直在打颤,饕餮把他一脚踹翻时,手中无妄剑仍未脱手,但当落到地上,李蒙只剩下喘气的力气了。   “饕餮。”梼杌的声音听在李蒙的耳朵里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李蒙眼睛一闭,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听见有人叫名字,睁开眼看,长长出了一口气:“师兄。”   曲临寒把李蒙拉起来,另一只手里拿着剑鞘。   李蒙抬一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曲临寒索性蹲在他面前:“上来。”   曲临寒背着李蒙去洗了澡,李蒙累得说话的劲都没有,想起来没看见赵洛懿,这才问起。   “早伺候睡下了,吃了晚饭睡的,药也吃了。”曲临寒两腿分开,坐在李蒙身后,给他擦头发,兴高采烈地说:“今儿你算扬眉吐气了,十方楼里再也没人敢小看咱们。”   李蒙疲惫地垂着头,看不出一点高兴劲。   “累了?”曲临寒问。   “嗯,还饿。”   “你等着,给你留了烧鹅。”曲临寒跳下地去。李蒙饿得久,狼吞虎咽一番肚子又有点痛,放缓速度,吃完月亮都升上了梢头。他瘫在一把躺椅上,曲临寒收拾碗筷进去时的姿势,等曲临寒收完了,还是一条腿垂在地上。   曲临寒走过,踹他垂在下方的那只脚:“回屋睡去。”   李蒙很久才迟钝地转过眼珠来看他,脸朝前伸:“我脸上那两块淤青还在不在?”   “你当是画的啊,当然在,总也要好几天才能消。”曲临寒道,“怎么,怕师父问?比武哪有不受点伤的,少说今儿也和三十个人车轮战,你才挂了这么点彩,厉害啊!”   “算了,我去你那里睡。”说着李蒙站起身。   “也成,这么晚了,别去吵师父,先说好,你可别对我动手动脚的啊。”   一句话说得李蒙脚底转了方向,二话不说回屋去和赵洛懿睡了,大不了不点灯,反正也看不见。   曲临寒在院子里嚷嚷了两句,似乎怕吵醒他师父,才闭了嘴。   李蒙摸到床上去,把赵洛懿牢牢抱在怀里。   赵洛懿动了动,想翻过身来,被李蒙手臂箍住,一时难以动弹。   “睡了。”   听见这话,本就困得不行的赵洛懿不动了。   这话对李蒙而言再熟悉不过,赵洛懿跑江湖习惯了,一点动静都能醒,往常只要赵洛懿说睡了,他就能安心地睡觉,不必担心有危险。   以后要换过来了。   李蒙心里想着,摸到赵洛懿交叠在身前的手,把那微凉的手握得热了,精神才彻底放松地睡过去。 ☆、一七五      第二天早晨,李蒙怀里跟抱着个冰疙瘩似的,一下就把他吓醒了。怀里的人紧闭双眼,睡得很沉,嘴唇一片灰白颜色,李蒙心里一跳,满背的冷汗,摸赵洛懿的手臂,顺着肩头,按到他的颈动脉。   敲门声响。   外面曲临寒在叫:“师弟,怎么还没起来,师父该吃药了,昨日是累了些,太阳都快晒到屁股了,也该睡醒了,我进来了啊。”   曲临寒推门而入。   “咚”的一声,他进门就看见李蒙坐在地上,猛然爬起来,整个身体都摇摇欲坠,扑到榻上去。   “师弟,怎么了?”曲临寒这才意识到不对。   李蒙听而不闻,手去探赵洛懿的鼻息,他整个呼吸都滞住,眼睛赤红,就在那一刻里,一双眼全拉满血丝。   “师父……”李蒙上下嘴皮打架,牙齿咬破了嘴皮,口腔中尽是血腥味。他翻身坐到赵洛懿身上,两手交叠按在他的胸口,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手上,按了十数下,身下人毫无反应。   “我去叫大师伯和三师叔,师弟,你别着急,你看着点师父。”曲临寒在门上狠狠绊了一跤,爬起来顾不得手流血,连滚带爬地跑出去。   李蒙则什么也没听见,他扶起赵洛懿,令他做好,他的手一直发抖,脑中空空。   应该以内力,灌注他周身要穴。李蒙模模糊糊地想,赵洛懿被他推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抵住他的背心,李蒙身上一股内劲四处游走,耗了大半天功夫,等凝聚于掌中,一声断喝响起。   “李蒙,先不要动!”   李蒙茫然地看过去。   安巴拉神色剧变,一把拽起李蒙,让旁边骧贤把人扶着,他扳起赵洛懿的脸仔细观察,倒出一只蛊虫,果断拔刀划开赵洛懿的手腕,血流出的同时,蛊虫从伤口爬进去。   “这是什么?你用什么咬他……”   骧贤根本拉不住李蒙,被一掌推出去。   安巴拉满头冷汗,低吼道:“你想他活命就别吵!”   李蒙愣了片刻,站住脚,骧贤爬起来,一手撑着腰,一手拽紧李蒙,苍白着脸说:“不要急,安巴拉是南湄人,蛊毒他会治。”   李蒙这才回神。即便是梼杌看了赵洛懿也什么都不懂,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安巴拉,他抿了抿嘴唇,紧张得咬破了嘴皮,牢牢地盯紧赵洛懿,蛊虫从他手腕伤口爬进去,那里鼓起一个疙瘩,疙瘩在皮肤上凸起以后,朝赵洛懿脖子上移动。   “药!”安巴拉伸手,骧贤拔出瓶塞,一些绿色的药粉抖落在安巴拉的手掌里,安巴拉手捏开赵洛懿的嘴,把药粉抖在他嘴里,又道:“水。”   杯子被李蒙碰得叮当作响,安巴拉头也不抬,水递来他就把杯子放到赵洛懿嘴边,喂他喝下。绿色的水渍从赵洛懿嘴边流下,安巴拉眉毛一皱,犯难地闭上眼,眼睛忽然又睁开,再次问骧贤要药粉,这次他先沾了点水在赵洛懿人中处。   药粉气味很刺激。   肉疙瘩绕着赵洛懿的脖子转了一圈,向他的脑后冲去。   “蛊虫……”李蒙的话声戛然而止。   安巴拉直接以刀尖挑开赵洛懿脑后鼓鼓当当,快有半个核桃那么大的凸起,一股血喷溅而出。安巴拉快速将药粉抖在伤口上,用红布包好,又喂赵洛懿吃下一些药粉。   所有人听见一声清晰的猛吸气。   李蒙腿一软,一旁骧贤眼疾手快扶住他,让他坐到桌边凳子上去。   梼杌与饕餮这才匆匆赶到,正好安巴拉让出一人的位子,梼杌坐到床边,神色不定地去摸赵洛懿的脉,片刻后,神色凝重地站起身,防备地问安巴拉:“你做了什么?”   “老子救了他的命!”安巴拉不满梼杌的态度,忍不住吼道。   梼杌嘴唇紧绷,沉默地坐到桌边,写了一张方子,叫人去煎。   “你那个药不能吃。”安巴拉说。   “我才是大夫。”梼杌冷冷道,朝李蒙说,“先吃两剂,看看反应。”   “说了不能吃,把这个药粉,外敷内服并用,而且他现在泄了毒,过半个时辰就会醒来。”   “失血过多,方才气都没了,十二个时辰才会醒。”梼杌冷静地表明了态度。   李蒙又不说话。   最后只得听饕餮的:“等等看,要是半个时辰后没醒,就用你三师叔开的方子。”   “你们先出去。”李蒙嗓子发哑,咳嗽了两声,缓缓抬起眼。   这次众人没吵,都听李蒙的退出门外,安巴拉最后一个出去,走之前再次叮嘱李蒙用药。李蒙把药瓶子攥在手里,没有出声。他关上门,两条腿都软了,跪坐在地,浑身发冷,两手抖个不停,指尖仿佛还残存着赵洛懿身上死人皮肤一般凉凉软软的触感。     没过多久,李蒙连水都还没想起来喝一杯,怀里的人就动了。   “什么时辰了。”赵洛懿什么都不知道,看见李蒙嘴唇抖了抖,刚牵起嘴角,还没露出一个完整的笑,就被李蒙紧扣在怀里,他抱得太紧,勒得赵洛懿肋骨一阵阵生疼,赵洛懿一手在后脑靠近脖子的地方摸了摸,才开始觉得疼。   “没事,蛊毒发作了一次。”李蒙放开赵洛懿,小心揭开安巴拉贴在他伤处的红布,他叫了一声,等在门外的人全都涌入房间里。   安巴拉洋洋得意地朝梼杌示威:“看见没,让你治就死硬了。”   梼杌抿了抿嘴皮,冷哼一声,上前来问赵洛懿有什么感觉。   “伤口有点痛,没什么。”转而对李蒙说:“会包吗?不会让你师叔来。”   李蒙看了梼杌一眼,让出位置。   给赵洛懿上完药,李蒙喂他吃了饭,又照安巴拉的吩咐,让他又吃了些药粉,李蒙一手扶着赵洛懿的背,另一手拿着湿布,给赵洛懿擦脖子和脸。   “嗯,这玩意儿真苦。”赵洛懿闭着眼,直咋舌。   直到都收拾干净了,李蒙才在榻头蹲着,对赵洛懿说:“现在做什么?”   “你不练武了?还有两天了。”   “十天。”李蒙纠正道。   “嗯,四天,你还不抓紧练,别给师父丢人。”赵洛懿拍了拍李蒙的头。   李蒙眼神闪烁,最后带着一脸不情愿点了头,让曲临寒留下来照顾他师父。   没一会,门开,蹑手蹑脚的一个人影走到床前。赵洛懿苍白的脸陷在被子里,消瘦得没个人形,已经睡得很沉。   李蒙探他的鼻息,有气,便出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再次摸回来,又探赵洛懿的鼻息。   曲临寒就在桌子旁边坐着,看李蒙来来回回地跑,李蒙就像看不见他,每盏茶功夫来回一次,一直到用晚饭的时候。   正月初三,赵洛懿从早上一直睡到晚上,安巴拉、曲临寒陪床。李蒙在练武场和他两个师叔切磋,和饕餮拆了二百余招,梼杌判定平局。晚上盯着赵洛懿吃完药,李蒙就蹲在小凳上,一页页翻赵洛懿写写画画的武功册子,以前没工夫也不想教李蒙和曲临寒,偷懒画的,现在派上了用场,也有后来赵洛懿真心诚意想传授李蒙一些绝技画的,快翻到底那薄薄几页,画的小人儿惟妙惟肖。最后两幅却笔画如同蚯蚓,连人形都难以分辨出来,是最近一个月才画的。   天快亮的时候,李蒙收起他的宝贝,小心翼翼放在一个木匣子里,里面还有玉猴儿,玉佩,刻印等物。   “师弟,睡会吧。这里我看着。”曲临寒轻声劝道。   李蒙嗯了一声,掀被钻进去,曲临寒和安巴拉都在,李蒙却不避讳,就把赵洛懿抱在怀中,下巴很轻地靠在赵洛懿肩窝里。   安巴拉低声咒骂了一句,走出门去。   过得片刻,红着眼进来,和曲临寒两个人坐着,把灯吹去,守着那俩师徒睡觉,两人都没能睡着,鸡一叫,李蒙就下了床,把他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出去打拳。   初四,赵洛懿能下床走动了,李蒙端着水让他漱口,给他穿好衣服,又梳了头发,要喂他吃饭。   赵洛懿道:“又不是废了,我自己来。”说这话他还喘了两下。   李蒙只当没看见,眼睛红红的,筷子给他。   赵洛懿神色坦然和李蒙用了一顿饭,他这几日吃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安巴拉不知道在饭菜里放了什么,没药死他,味道却难吃得很,还不方便说,免得让徒弟担心。   李蒙刷碗回来,一脸郑重地坐到赵洛懿面前,师徒俩一人一张马扎,就在门口坐着,大眼瞪小眼四目相对了会儿,赵洛懿先绷不住。   “怎么了?有事说事。”   “明日我就跟大师伯三师叔上中安去。”李蒙说,他抓着赵洛懿的手,习惯性给他按手上的穴位,赵洛懿的手指没什么力气,李蒙垂着头,接着说:“本来该一同去,但是时间本就来不及,我们打算骑马去,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李蒙哽了一下,“就别去了。”   “嗯,本来我也打算和你商量这个事。”赵洛懿让李蒙去请饕餮、梼杌过来,李蒙本有一肚子离情别绪,又没法违背赵洛懿的意思,只得先去请人。   李蒙请了人回来,骧贤正在屋子里坐着,给赵洛懿掏耳朵。   “……”   “师弟,今日可好些了?”饕餮在矮榻上坐下,梼杌站在他身旁。李蒙看骧贤给赵洛懿掏耳朵掏得差不多了,刚要出声叫他先回避,不想赵洛懿拉住骧贤。   骧贤一头雾水地说:“已经好了。”   “等一会。”赵洛懿示意骧贤在离他最近的一张凳子上坐下。   “去中安城比武的另外两个人,我选好了。”赵洛懿道。   众人脸色瞬息万变。   李蒙:“不是大师伯和三师叔吗?”他怀疑地看骧贤,骧贤根本不会武功,绝不可能是他。   赵洛懿先点头,后摇头:“你大师伯要去,另外一个,是他。”   饕餮失笑地望向一脸无知的骧贤,摆摆手:“师弟,莫要胡闹。”   “你们要推我做楼主,这便是我的决定。”赵洛懿握住骧贤的手腕,把人交到李蒙的掌中,“路上照顾好你师弟。”转而又朝饕餮说:“师兄,我的两个徒儿,都交给你了。”    ☆、一七六      李蒙骑马带骧贤,十余人随行,第一天晚上睡前李蒙就看见骧贤大腿内侧全磨破了,他的皮肤又嫩又滑,给他擦药油的时候,李蒙只觉得像是在摸一匹上好的名贵丝缎。   骧贤不好意思。   “来嘛,不用跟师哥客气。”就一把把人按在榻上,放轻力道把药油揉进皮肤里。   “为什么师父要突然收我做徒弟啊?我又不会武功。”骧贤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疼,说话转移注意力。   “凑数吧。不过你要小心,你又不会武功,让你上场比武就是让你去送死。”李蒙龇牙一笑,“活不了几天喽,这几日想吃什么想玩儿什么都告诉师哥。”   骧贤愕然道:“不会吧,会死人吗?”   “比武这种事,都是死伤概不负责,何况还是皇上亲自观战,天下间谁最大?咱们这些草民,给人做取乐的猴戏罢了。”李蒙随口道,“早点休息,保持充沛的精力。这几天你随时想起想要什么,都告诉师兄,能不能弄来的我也去给你弄。”   “那你能弄一个人来吗?”骧贤鼓着一双大眼睛。   “……”李蒙搭在他脑袋上的手一顿,讪笑道:“我能大变活人就先给自己变了。省省吧,托勒现在自己族里的事还应付不过来。”   骧贤垂头丧气“哦”了一声。   “不过……”李蒙想了想,“这里事情结束,可以陪你走一趟。或者可以借给你信鹞,你可以给托勒写信。”   “对,我还可以给他写信!”骧贤高兴了起来。   少年人的情绪来得快,骧贤脑子转得慢,被写信吸引注意力之后,便一路都在琢磨给托勒写信的事,要在信里告诉他赵洛懿正式收了自己做徒弟,还要告诉他自己代表十方楼去比武。笔锋一转,飞快把这几句涂掉。抬起头,看见李蒙正抱着剑,坐在一张小脚凳上,以一块黑布在擦拭。   “师兄。”   李蒙“嗯”了一声,头没抬。   “要是比武场上,我、我真的出事了。”   “你想要什么样的棺材?师父和我这些年颇有点积蓄,就算你要金丝楠木,也未必不能买。何况输了你这一阵,我与大师伯是一定不会输。届时朝廷一定会有很多赏赐,不然叫皇帝给你封个什么官,让你体体面面下去。”   “下哪儿去?”骧贤脸色发白。   “上穷碧落下黄泉,你说下哪儿去?自然是下去给阎王爷请安。”李蒙现在有点理解为什么赵洛懿随时都在擦他那杆烟枪,于习武之人而言,兵器便如同手足,人和物之间的牵连,是在一朝一夕的配合中摩擦出来,会发生感情。这把剑还是当初赵洛懿随便找给他的,还说要找兄弟重新给他铸一把名器。现在用着也挺好,兵器使得怎样,还是看使它的人怎样,倒怪不到武器上去。那日青奴用的剑,可谓削铁如泥吹毛断发,还不是被收拾下来。   正在走神,李蒙面前蹲着了个人,对上骧贤悲壮的神情,李蒙才回过神来。   “那我不给他写信了,你们也不要告诉他我去做什么,再说……”骧贤噘嘴道:“他不一定会来大秦。”   “好,不写。”李蒙微笑道,拍拍骧贤肩膀,收起无妄剑。   骧贤神色极纠结,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李蒙倒是每日早睡早起,养精蓄锐,半夜感觉身上很沉,睁开眼看见上方一双明亮充满探究的眼,差点没把他吓得叫出声来。   “你干什么你……”李蒙推开骧贤,眉头皱了皱,伸出手:“给我一杯水。”   骧贤“哦”一声,乖乖去倒水过来。   凉沁沁的清水入喉,李蒙才稍定了定神,许久没怎么做梦的李蒙,清楚记得方才梦里那双凶残的黄绿色眼睛,窄窄一线眼仁,像极了当初在地宫里被他斩杀的那条巨蟒。   李蒙喉头鼓动两下,让骧贤把杯子放好,骧贤顺势钻进李蒙的被子里。   李蒙简直哭笑不得,这床单人睡都不敢翻身,骧贤试图把他自己缩成一团,就是这一团未免大了点。   “师兄。”骧贤自然而然把腿搭在李蒙腿上。   李蒙很困,带着浓浓睡意的腔调“嗯”了一声。   “这都走了这么多天了,你想师父吗?”   “想啊,以后再不和他分开了。”说这话时,一层阴翳笼罩在李蒙心头,他也不想说,毕竟骧贤不是神医,说了也帮不上忙,徒增烦恼。   “你们当初怎么在一起的?师父先说要和你过日子的吗?”骧贤靠着李蒙的肩膀,软绵绵的声音问。   “不知道,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你以为杀手好当的?那日子可不好过,成天东奔西跑,又被人追杀。师父在大秦地界上的仇人,排起来能绕中安城墙三百圈。”李蒙道,“不过以后我会护着他。”   “那我现在也算杀手了?”   “你杀过什么?苍蝇还是蚊子?”李蒙嘴角微翘。   “其实……”骧贤犹犹豫豫地说:“我不想做杀手,也不想杀人。可是托勒很厉害……”   “以前我也怕拖师父的后腿。”李蒙不禁心头有点苦涩,当初是自己拖后腿,现在赵洛懿身体弱成那样,成天又不听管束,当真头疼。   “所以现在你才这么强。”   “我这都是偷来的功夫,要是托勒愿意,将来你也可以从他那里偷一点。”   “功夫也可以偷的?”骧贤诧道。   “可以啊,不过托勒恐怕不会愿意。”   “我也没想要。我不想学武功,大家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那你想以后做什么?考取功名?娶个貌美如花的妻子,最好能当个驸马爷什么的。”想到骧贤其实也是赵家人,李蒙猛然睁开了眼睛,他的心跳得很快,忽然明白为什么赵洛懿要派骧贤来了,然而这个秘密他却不敢说给骧贤听,说了也怕他不懂。   “我娘告诉过我,只要把这个玉佩,交到对的人手里,这一辈子就不愁吃喝了。”骧贤手在身上摸来摸去,“好像在包袱里。”   “拿来干嘛?我又不是那个对的人。”李蒙拽住要下床的骧贤,闭起眼睛,舒服地躺着,“反正总而言之,船到桥头自然直,对了,到了中安城,你得听我的安排,师兄不会害你。”   “听你的就有楠木棺材吗?”   李蒙戳了戳骧贤的脑门:“说什么都信,你是不是傻。”   “我娘也常说我傻……”   “睡吧,天快亮了,明儿教你几招,免得太不堪一击,这皇上还等着看好戏,表现得不好,怎么空手套白狼,你下辈子能不能衣食无忧,也得看这一场。”   骧贤自然没听明白,但被窝里很暖和,加上李蒙睡了,他也不好说话,只得睡觉。   到达中安城那日,恰逢集市,加上次日便是元宵节,街上遍是张灯结彩,连深巷子里的老槐树弯曲的枝桠上也挂满彩灯。   进城刚在茶摊上坐下,脚没歇上半刻,就有人来接。那人一身官差装束,带着四个手下,上来先行礼,似乎认出李蒙的剑,请他们到一间酒楼去。   “谁派你们来的?”饕餮两腿分开,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在十方楼发号施令惯了,说话自带一股无形的威慑。   “靖阳侯备了桌薄酒,为诸位接风,特意命属下来请。”   赶在有人说话前,那手下亮出一面令牌,李蒙不认识,饕餮却眼神一亮,抿唇笑笑:“原是师弟的人,那请稍等片刻,我们的人才进城,连日赶路,都累了,下榻之处也还没有找到……”   “这个侯爷早有安排,请诸位先到酒楼用饭,之后便到侯爷的府邸。侯爷说中安城虽大,客栈旅店却着实没什么好的,不如到府上住,行走也方便。”   饕餮看了李蒙一眼,李蒙眨了下眼。   “成,那便走一趟。”饕餮起身,跟随的人跟着也都起身,霍连云派的人自然而然上来牵马扛行李。   路上饕餮挨到李蒙旁边,与这师侄咬耳朵:“霍连云打的什么主意?”   “二师叔想必没什么旁的意思,只是叙叙旧情。”   “他的地盘不是在灵州吗?到这里来叙旧情?”   李蒙看了一眼,前面没人留意,方才压低声音对饕餮说:“我听师父说,二师叔被扣在中安城了,霍老太君现在还在宫里。”不知道饕餮是真不清楚霍连云如今的情形,还是在装傻。   饕餮嘴角一丝冷淡的笑意:“难不成想拿他威胁我们?”   “应该不是。”李蒙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已是到了,前面领头的差役过来带路,一时不方便说话,都闭了嘴。   才上楼,包厢中便走出一人来,正是霍连云。   第一眼李蒙差点没认出来他,霍连云双腮凹陷,脸色苍白,带着一抹病怏怏的孱弱。走来将饕餮与李蒙都打量一遍,才转过去看了一眼骧贤,一丝诧异不动声色地从他眼底掠过。   霍连云噙着一丝得体的风流笑意,将手一拱。   “故人相见,这里不是寒暄之处,进去说。”   霍连云带的人颇有眼色,留在门口不进去。   包厢里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嘈切琵琶声时续时歇,弹奏的人在一扇屏风后面。   霍连云见李蒙往屏风看了一眼,道:“是个聋女,无妨,近来我心烦时常常去她阁中听琴。”   李蒙一点头。   骧贤盯上多宝阁上的一件枣红色巴掌大的陶马,拿在手里把玩。   “如今连你府上也不能安心谈话吗?”饕餮端起酒嗅了嗅,眉梢一扬,“惠泉春?”   “凑合喝点,府里有好酒,你先用一些菜,别空着肚子饮酒。老毛病自己也不留神。”霍连云眉头始终皱着,显得心事重重。   李蒙对酒不感兴趣,招呼骧贤过来吃饭,一人先一碗鲍鱼粥,把肚子垫饱,这才说话:“二师叔身上伤好得如何了?这次来三师叔叫小侄带了些金疮药来,他亲自调制的,很是灵验。”   “回去谢谢他的好意,我这里一时半会走不开。”霍连云收下药,嘴唇嗫嚅,还是问了:“你师父近来可好?”   短暂的一丝犹豫没有瞒过霍连云的眼,但听李蒙说“很好”,他也不便多问。   彼此间那点心思都是心知肚明,李蒙是小辈,也不是闹腾的性子。且霍连云护着赵洛懿,还在他之前,也是为赵洛懿才受的伤,他虽有些嫉妒,仍是感激占了上风,便道:“二师叔叫我们来,有什么吩咐,小侄洗耳恭听,能办的概不推辞。”   霍连云讪讪笑道:“想不到也有本侯求到你们头上的一天。”   “你身在朝堂,自没有我们江湖中人的洒脱逍遥,有什么不便的事,交给我们。师兄不是白叫的,师侄如今,也懂点事了。交给他去办,没什么好不放心的。”饕餮手搭在霍连云手背上,神色和缓,“师弟不妨直言。”   “我想杀一个人。”霍连云憔悴充血的眼珠子缓慢转动,抬起来,看向对面两人,“在比武场上,刀剑无眼,真出了人命官司,谁也不能追究什么。”他嘴唇紧抿片刻,松开时红润异常,“我想杀陈硕。” ☆、一七七      月凉如水,风把李蒙的发带高高扯起,漫卷在空中犹如一缕烟气。   这还是骧贤第一次看李蒙练剑,看李蒙收势,拍着手走近,递给李蒙布巾。   “想不到你现在剑术简直……”骧贤眉梢一抖,晃脑道:“出神入化。”   “我也想不到,从前根本想象不到,要不是师父中了蛊毒,将他的内力分给我,又赶上这档子比武,恐怕这辈子我也就是个拙劣的三脚猫。”李蒙整个身体往躺椅上一抛,剑已归入鞘,被他抱在怀中。   已经接近圆形的胖月亮坠落在李蒙的眼睛里,他微微眯起眼。   赵洛懿这个时候在做什么?虽然曲临寒说话他不听,但他师兄鬼点子多,连哄带骗怕是也吃了药了。   “师兄,你在想什么?”骧贤小声问,手牵着李蒙的袍袖拉扯。   “没什么。”李蒙眉头松动开,微微一笑:“怎么不去睡,睡不着?想汉子?”   骧贤蹲在李蒙面前,双手托腮,歪着头打量他。   “别这么看我,我怕啊!”一巴掌拍在骧贤脑门上,李蒙赶紧换了个姿势,侧坐到躺椅一侧,拍拍身边,示意骧贤坐过来。   “今天晚上叫我们吃饭的那人,生得真好。”   没头没脑听了这么一句,李蒙嘴角扯出个淡笑:“是啊,中安第一美男。”   “真的?!”   李蒙看骧贤鼓圆溜的眼,就忍不住好笑,叹了口气:“假的,谁那么无聊,还给男的长相排位次。又不是女人,要花容月貌干什么,能当饭吃?”   骧贤瘪瘪嘴,又道:“他说的事,咱们给办吗?”   李蒙眉一扬,往阴暗角落里扫了一眼,起身拍了拍骧贤的脑袋:“不关你的事,你还是想想,怎么少挨两拳头。”   留下骧贤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没动,李蒙就往屋里去。他把曲临寒给带的那些暗器和装备翻出来,挑出两三件要用的,其他收拾好,盘腿在榻呆坐片刻,直挺挺倒下去睡觉。手摸到脖子上吊着的玉牌子,李蒙眼神微动,不自觉将玉佩按在唇上,深吸了一口气,就那么以嘴顶着赵洛懿的玉佩睡了。   次日不至傍晚,饕餮敲开李蒙的房门,看他在床上打坐,走来便道:“靖阳侯的局,叫我们去山上露天大浴场泡泡,解解乏,再叫上老师傅按按,通经活脉。”边说话,饕餮边掩上门,他动作很轻,房门没发出半点杂音。   板凳拖过地面,饕餮两手按着凳,顶着中年男子的脸,探究的眼神将李蒙从头发到脚趾看了个遍,口中啧啧两声,摇摇头。   李蒙睁开眼,金红的夕阳让他有一瞬间晃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朝阳如约,晚霞也一样,每天报到雷打不动。   “昨日靖阳侯说的事,考虑得怎样了?上午他来找我,这单不是白做的,这个数。”饕餮比出三根手指,露出一口大白牙:“金子。”   “归谁?”李蒙问。   “谁做归谁。”饕餮抱臂,朝后抽身,遥遥望李蒙,“十方楼的杀手,通常单打独斗,在你师父身边这么久,你也都知道。这次这事,不算楼里接的,报酬自然是谁做了谁得。况且,真要是托到楼里去,也托不了。”   “嗯。”这个李蒙知道,十方楼杀人从不在这种惹眼的地,杀手就是一群黑暗里行走的鬼影,赵洛懿的师父和娘也不是冲着横行无忌才整了这么个地方。   “这笔干了,也算有点傍身的钱,你师父还吃着药。当然,楼里养楼主是应该的,不会亏了他的药。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有没有那个心。你要是接了,也算你学有所成以后的第一单。”   李蒙笑了笑:“师伯说笑,第一单杀的不是恶名昭著的江湖大魔头,是个朝廷命官,不是好事。”   杀坏人人人拍手称庆,杀个命官,既不能张扬,甚至还要提防官司缠身。   脸上的表情凝固片刻,饕餮松了嘴:“师伯是无所谓,明说,你若是不做,那这三万两黄金就归我。”   “难不成师伯是怕我黄雀在后跟您抢钱不成?”   “给你那胆子,恐怕现在你还不是我的对手。”饕餮露出笑容,拍了拍李蒙的肩,“有本事了,说话也敢往火头上撩。蒙儿,虽说在楼里这三年,师伯没有特别关照过你,却也没亏待过。你也见着了,大家是杀手,在一个大家庭,只能说人心不散。但薄情寡义唯利是图,本就是杀手的天性。”他顿了顿,似笑非笑:“说是非者是非人,梼杌看不穿,我知道你们不会在楼里多留。将来你就知道我这话有没有错。”   “师伯教训,晚辈自然听着。”   “你心里有怨气,我看得出来。”饕餮站起身,取过李蒙的外袍,给他亲手披上,李蒙动作滞了一下,还是伸手穿袖子,饕餮替他掩上衣襟,李蒙麻利地将腰带一束。   “你这身段,官宦人家的公子,是与我们不同,云泥之别。”饕餮叹了句,语气中有羡慕、遗憾,也有认命一般的坦然。     “师伯。”李蒙将墙上挂的剑握在手里,转过身来,很看了一会饕餮,才道:“你们待我,说不上坏。我爹去世以后,不是托庇在楼中,早就被抓回去补漏砍头了,也没有立身于此的道理。”   饕餮的笑意尚未到达眉尾,就听李蒙的后话:“这一茬算是当初我师父捅的篓子,从贺锐亭扯出百兵谱,他师妹萧苌楚找上门来,惹上肃临阁的人,又流落南湄。冥冥之中,似乎尽是天意,不巧的是,从我爹这一生,我就不再认为世上有天命一说。鸡鸣狗盗者长命百岁,两袖清风的官儿,被流放发配下大狱的比比皆是。”   两腮僵硬的饕餮听见自己生硬的声音:“师侄的话,我有些听不明白。”   “没什么好不明白的。”李蒙掸了掸袍袖,将袍子理直,淡道:“从前也是我自己不勤勉,加上学武时已经晚了,有心无力。我师父是个不长心的,人对他只要过得去,不害他的命,他就当没看见。我不成,文人出身,心眼大小有限。也是机缘巧合,合该以后的路,都要我来为他保驾护航。大师伯与三师叔,打的什么算盘,我也清楚。三师叔给师父的药究竟是什么,大师伯眼下的殷勤又为什么。”   铁青的脸色中,饕餮腮上两团圆圆的肉痉挛一般弹动了两下。   “师伯别不高兴,晚辈没别的意思。只是任谁总被人利用,也不会高兴。有一件事师伯没看错,也不必再试探,我和师父是不会在十方楼久留。倒不是为了这些破事,他根本不耐烦听我说你们,上回刚起了个头,还挨了一通说。”李蒙从未像这一刻这么明白和尖锐。   饕餮也从来把他当个软趴趴的公子哥儿看,又是赵洛懿的床上人,自然从来没想过李蒙能拿主意。   “明日以后,十方楼就是我和师父的老家罢了。男儿志在四方,我师父长这么大,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花花世界,还有很多好玩儿的东西,我得带他去,这才不亏活了一辈子。师伯说是不是?”   饕餮已经回过神,自然赔笑:“是,是,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这么会说。”   “说不顶用,做才有用。不过我这一身功夫,也不是自己练出来的,没什么好得意。和朝廷比武,我不会输,我输了,就是我师父输。换了别人没什么,但不能输给放弃他的人,所以师伯也不必担心我有什么别的想法。咱们的目标一致,尽力而为。不过霍连云的条件,并不容易,恐怕你我有心无力。”   饕餮还要问个明白,李蒙已经打开门,门外是一地晚霞碎金,靖阳侯在中安城里住的府宅,也是下人如织,再不方便说什么。饕餮也只得把问题吞下去,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跟在李蒙后面出来。   晚上泡完澡,骧贤到李蒙房间里,叫他给自己掏耳朵,说是实在痒得受不了。结果掏到一半,人先睡着了,李蒙只得让他和自己一个屋。正待要吹灯,窗户纸上投下一个人影,看去像霍连云。   李蒙毫不犹豫吹灭蜡烛。   人影没了,也没人来敲门,便安然睡下,前几日还有些紧张得辗转难眠,大概泡温泉确实有用,这一晚李蒙睡得很沉,接近天亮时,骧贤忽然听见他笑,紧张地撑起身,低唤道:“师兄。”   李蒙赶蚊子似的一巴掌拍开碍事的蚊子,把被子卷了个一干二净,翻过身去睡。   他做了个梦,那梦里赵洛懿露着一条略有腿毛的苍白大长腿,袍子高高撩起,露出白白的腿根,侧躺在榻,男人骨节粗大的手随腿到臀的优美曲线缓慢撩人地往上移。   李蒙才拎了两条鱼回来,接收到赵洛懿舔嘴皮的暗号,顿时肺里一下水开锅地腾了起来,还管什么鱼,飞扑而上。   就在李蒙抱着被子狂啃不休时,后脖子掌风袭来,眼皮没睁的李蒙就和来人拆上招了。三招以后,李蒙这才清醒过来,左右手交叉,中间格着饕餮的掌。   “师伯?”同时,饕餮撤掌,李蒙也放下手,擦了擦口水,鼻子一抽:“天亮了?”   可不是天亮了?平日这个时候,李蒙已经连掌带剑走完两套,精神抖擞地准备早饭了。李蒙身体动了动,脸忽然红了。   “快起来,马车已经候在山庄外,回城中还要一个时辰,还有些实战经验,得跟你们俩说。”饕餮看了骧贤一眼,见他努力点头,眉头微妙一动,长吁一口气:“总之你们快点。”   李蒙含糊地“嗯”了一声,等饕餮出去,他皱眉看骧贤:“你也出去。”   “哦。”   人都走光后,李蒙才不自在地动了动,把裤子换下,就在屋里找盆,打水进来洗漱,顺手把裤子洗干净挂上。一想晚上也不在这里,干脆用剑把裤子割成碎片,埋土里毁尸灭迹。   “师兄。”   正埋土的李蒙浑身一搐,回头道:“不是叫你先去外面吗?”   “不行,我跟他们都不熟。”骧贤好奇地伸长脖子,看见李蒙拿脚把土踩实,“你在埋什么啊师兄?”   “没什么啊,昨天吃的桃,种一棵看看,没准以后还来呢。”李蒙起身,自顾自往外走,“人呢,都在山庄门口吗?”   “都在,那个特好看的男的也在,不过师兄,咱们昨天吃桃了吗?”   “吃了啊,你不记得了?你不记得不很正常吗?”   “也是……”   枝头两只雀歪着脑袋,喙与喙勾在一起,歪着头咬了会嘴,叽叽喳喳叫起来。   太阳还没升到中天,赵洛懿就醒了,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曲临寒约莫是没想到他今天醒这么早。赵洛懿自己也没想到,就是睡不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拖得够久,我也是越来越罗里吧嗦,希望下一篇可以改进。 结局还没有写完,出了个乌龙。之前提到说想开新文,当时写了一章,然后存了,之后因为想和闺蜜同一天开,就放着了。日子也改到四月三十号,也就是今天,当时想着,等她开新文那天,要是还在往后的日子,就再改。结果给忘了,今天上来一看怎么发了一篇新文,也是吓得够呛。 呐,还是再打个广告,连接我也不会放。。代码翻了半天没翻到,可以点到专栏里,再去看看隔壁是不是合胃口。 新文叫“最苦不过下堂夫”,也可以直接在站里搜搜看,我自己还蛮喜欢的【当然自己的儿子不喜欢也不成】,题材比较轻松一点,是讲一个允许男男成婚的朝代,古风还是,小受被小攻用完扔了,之后遇上各款接盘手,和他们发生的没羞没臊的耍朋友的事。因为这次这文写得有点拖沓和绕路,下一篇打算写偏向谈恋爱的故事放松放松,三十万字左右,对象主要是王侯将相,白斩鸡有,冷面有,狂霸酷炫拽浮夸的也有,主受,受就是那个被抛弃的,是个伙夫,厨艺一绝,打不死的蟑螂,被丢在哪儿都能活的那种。 然后,以龟速希望自己能多进步,其实早上发了好想删掉,因为当时觉得要多更一篇文了握草,后来一想,反正也要写的,这都是缘吧【一耳光 那文现在也是没存稿的,今天开始会抓紧写,尽量保证日更吧,我自己也追文,没有日更的文太痛苦了。。嗯,就是这样,作者一时冲动开了个新文,要是有兴趣就去看看吧。么么哒~ ☆、一七八      等曲临寒从外头回来,已快到中午,他一身脂粉味,赵洛懿看他一眼,就令他露出心虚的神色。   好在赵洛懿没说什么。   两条活鱼悬在绳子下端,曲临寒从怀里摸出个纸包来,朝赵洛懿一让:“师父,您瞧这是什么?”   那气味赵洛懿再熟悉不过,他眼神被死死勾住,却没伸手讨要。   “师弟不在,就抽两口,他也不知道。您说是不是?”曲临寒弄了个木盆放地上,一红一黑两尾鲤鱼沾水便摇头摆尾起来,水花溅得他一脸都是,骂骂咧咧几句,曲临寒起身:“烟枪也做好了,我这就拿给您。”   “等等。”赵洛懿低沉的嗓音说。   “师父还有什么吩咐?”曲临寒满面堆笑。   “烟不用拿了,我不抽。”   这下轮到曲临寒傻眼了,难以置信地失笑:“师父您说什么呢。我知道了,您怕师弟知道了生气?放心吧,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两尾鱼今晚就宰了它们,没谁能朝师弟告状去。”   “不抽。”赵洛懿依旧拒绝,丢下呆愣愣的曲临寒,进屋子去练字,他最近找的新活动,能打发大半日时光。   不到天黑时候,十方楼就处处张挂起彩灯,赵洛懿住的院子偏僻,平日少有人来。曲临寒领来二十余盏纸灯笼,也不用梯子,显摆轻功提气飞身,上一次树挂两盏。   红光从天际消逝,夜晚从青白色中拉开序幕。   席间不断有人向赵洛懿敬酒,曲临寒都给他挡了,梼杌对曲临寒频频打眼色,曲临寒总算找到机会脱身,是赵洛懿吃药的时辰到了,他得去端药。   两人离开正厅,从黑沉沉的走廊快速穿过。   “他能忍住不抽?”   “他是真戒了,三师叔,我师父对楼主之位一直没有兴趣,你与他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他的为人你不是比我清楚?他要是不感兴趣的事,你就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会改主意。说个不好听的话,从前师父的武功在你与大师伯之上,也没有要接手十方楼的意思,此番是你们把他请回来。现在我师弟在外,这一战关系重大,你在这儿挖他的后院,恐怕不妥当。”   “那成,给你的一万两白银,原封不动退回来。”梼杌声线平平,听不出语气。   曲临寒打了个哈哈:“这收了的银子,不是吃下去的菜么,怎么吐出来?吐出来也不成原样了,您说是不?”   “那就照我说的办。”梼杌短促地说,转了个方向,朝着茅房去了。   等曲临寒再回到宴席上,赵洛懿颧骨微微发红,已有了三分薄醉的意思。曲临寒连忙把人扶回房中歇着,给赵洛懿腰间一个软垫,让他靠着。   “师父?”曲临寒试探地叫了声。   赵洛懿一手支着额头,似乎醉得眼睛都睁不开。   “该吃药了师父,这么着,我喂您。”勺子沾上赵洛懿锋利的唇,曲临寒手不由自主一抖,虽说赵洛懿现在没武功,他仍然觉得有些心惊胆战,好在是赵洛懿没看他,要是看他,他都怀疑自己憋不憋得住不说。   想了想那一万两银子,又想到王家破败的山庄,被朝廷污了的百兵谱,曲临寒一咬牙,重新舀一勺药,再次把勺子抵到赵洛懿唇边,打算他不喝也直接捣进他嘴里。   就在这时,赵洛懿忽然睁开眼,那眼神清明得很,哪有一点醉意。   曲临寒心头一跳,药又洒了。   “师……师父……”曲临寒讷讷道,满面堆笑,“这我没拿稳,我喂您,您张嘴就是。”   “王汉之。”   久无人叫过的大名让曲临寒有一丝恍惚,只得苦笑道:“有事师父您吩咐……”   赵洛懿复又闭上眼,曲临寒才松了口气,忽然听见赵洛懿吩咐:“柜子里有只小的,红漆箱子,拿出来。”   曲临寒不止一次好奇那小箱子里是什么,却上了锁,没想到赵洛懿主动拿了出来。   “师父,这是什么呀?”   赵洛懿手指勾出一个荷包,取出小小的一把铜钥匙。   “打开。”他喘了口气,似乎很累。   曲临寒眼皮都不敢眨一下,看见是一枚丹药,忍不住脱口而出:“这是什么灵丹妙药,是孙先生给的吗?”   “你很聪明。”赵洛懿淡淡地说,眼睛疲倦地闭着,“我师兄给的药,你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就是。”   这一句如同雷劈,让曲临寒张口结舌百口莫辩,该否认。他心里这么想,脑门却不自主渗出汗来,黄豆般大的汗珠顺着脸盘滚下来,结巴道:“师父您说什么呢?我听不太懂……”   “两日前,我想出去一趟,平白在放钱的地方,看见的多出一万两银票。票号是楼里放款才用的,我手里没有一张银票,是通汇钱庄的。”   曲临寒嘴唇嗫嚅,慌张摇头否认:“不可能啊,那些银票是汇通钱庄的。”   赵洛懿轻笑了起来:“大秦没有一间通汇钱庄,只有汇通。”   曲临寒浑身如堕冰窖,好一阵才暖过来,讪讪笑道:“师父……”   没等曲临寒说下去,赵洛懿本来自顾自地闭着眼,每一次呼吸都格外长,似乎吸气很耗力气。这时候却出言打断曲临寒:“我身上的血,百毒不侵,除了孙天阴,谁也不能药死我。老三没有这个本事。”   曲临寒张了张嘴。   “你们再忍忍,没有几天。”   “师父,我从来没想过要您的命,您对我也有教养之恩,虽然时日不长……”   “收你为徒,是情急之下,要你保护你师弟。我这人生性凉薄,不爱欠人人情,所以教你武功。但没有盯着你勤修苦学,将来你的造化,也不归我管,我也管不了身后的事。”   “师父!”曲临寒脸色发红,他脸庞发烫,冷不丁一个耳光抽在脸上,“我这就把银子退给三师叔。”   就在曲临寒起身同时,他的手被赵洛懿牢牢抓住,赵洛懿是病人,没什么力气,这一下却很用力,抓得曲临寒手背生疼,怀疑破皮了。   “师父,您别拦着我……”   “等他们得胜归来,楼里会办一场庆功宴,宴席上,无论如何梼杌会取我性命。届时我会叫他如愿,银票你也不必还了,谁还能和钱过不去。我与你爹不算有什么深厚的交情,你我师徒一场,这笔钱你拿去重建王家庄,就算弥补当初我的私心。”赵洛懿没有半点磕绊,一字一句虽说得不快,却很稳,仿佛这话他早已经想了成千上万遍。   呆愣了半天的曲临寒,喉头一直发紧,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已是满脖子大汗。   “师父待师弟,真是情深一片。”曲临寒心头腾起一股微妙的醋意,他不曾喜欢赵洛懿,对李蒙有过那么一丝丝朦胧好感,是对俊美的少年人那点难以克制的向往,也谈不上是什么感情,不过是看见花开得好,谁也想凑近了闻一下。   曲临寒涩然道:“就不知道,师弟是否领情。”   “现在这日子,活得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差别?”良久,赵洛懿才说话,他面无表情,盯着屋顶瞧个没完。   从前在十方楼,赵洛懿没有敌手,现在却连烟都不能抽,否则就会被蛊毒折腾得死去活来。他见过一次赵洛懿毒发,浑身抽搐,对身体丧失控制力,眼睛无法聚焦,面容扭曲,仅仅看着,曲临寒已觉得可怕。因为他实在想不到,要多大的痛苦,才能让赵洛懿也无法忍受。他见识过赵洛懿对痛苦的忍耐能力,拜特异的体质所赐,他即使重伤时,也至多是皱一皱眉。能让这样的人满地打滚,咒骂不休,这让曲临寒不得不谈蛊色变。   “你师弟从来是为我着想,一天两天想不透,三天四天也会懂。到时候……”赵洛懿没什么力气地朝曲临寒笑了笑:“你这个做师兄的,劝着点。”赵洛懿吃力地喘了口气,“他和你一样,是要娶妻生子,延续那点家族血脉的。谁也不能绊着他的脚。”   “师父……”   赵洛懿摇摇手,疲惫不堪地闭上眼睛,卷起被子朝床里翻了个身。   药汁从老槐树根部泼下去,曲临寒冷淡地看着那汁液渗入土里。   整个大秦都笼罩在元宵灯节的喜庆中,走到哪也驱散不了一股熏人醉的暖风。彻夜通明的花灯,伴着烟火鞭炮,在大秦都城中安噼里啪啦炸开。   人群中爆出一阵夸张地尖叫。   从灯楼上坠下一个人,就在下落时,一身黑袍,当胸是一头银线飞织而就的猛虎的陈硕将军,被人紧紧抱住那只阻止他下落的手臂,匕首刺中陈硕的手臂,灯楼上一匹雪亮的绸带飞出,灵活如同蛇身般紧紧缠住骧贤的腰,骧贤一只手也攀住灯楼。   陈硕如释重负地松了手,抱着伤臂坠落在地。   远处高楼上观战的天子将架在高挺鼻梁上的一副竹为骨玻璃做镜的新奇玩意儿掷在桌上,啪一声响,令在场官员无不跪倒在地,口念恕罪。   “有用的一样没造出来,就先弄出这小东西,看得清楚有何用?看不见朕想看的。”赵乾永不怒而威,说话语气不重,却让跪在地上的霍连云一脑门都是汗,作声不得,同是朝臣的其余人看他的眼神如同芒刺在背。   谁都知道,他是寻回百兵谱的功臣,一时间纷纷猜不定皇帝这话什么意思。   直至那只尊贵无比,每日朱砂御批的手伸到霍连云的眼前。   站起来霍连云还觉得脚软,讷讷地请罪。   “爱卿何罪之有,技不如人,更不能气馁,要想法子,锋利的兵器,握在自己手里,不就安心了吗?”赵乾永携着霍连云的手,站在楼头,这里是中安最高的地方,脚下是万千蝼蚁般的臣民。   “朕也不忍心,毕竟是先帝的血脉。你也不忍心,那年也是朕的过错,让你涉险。以怨报德的小人靖阳侯不能做。”   霍连云有些没听明白,只见到赵乾永玉白无暇的脸上,那张红润的唇似笑非笑地开合:“所以朕找能做的人去做,不是不信任你,知道吗?”   “圣上明鉴。”霍连云战战兢兢道,脑子像被一把大锤砸过,嗡嗡作响。   “有些事过去了,朕不再追究。但不代表事情没有发生过,朕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道能不能换霍家人的忠心耿耿?”赵乾永转过脸来,和颜悦色地盯着霍连云。   祖宗牌位、祖母慈颜、父亲病故、薛太后如同染血的指甲在霍连云脑子里不住旋转。咚的一声响,靖阳侯跪在地上,一个响头。   这时候楼上已经没有一个大臣,唯独霍连云并几个贴身的太监,赵乾永虚抬了抬手。   霍连云没有起身,又磕了两个头,热淋淋的液体漫过他漂亮得让人心跳不已的黑亮眼珠。   “霍家誓死效忠陛下,子孙后人,不忘此誓。”   明月当头,人群簇拥着胜者,涌上桥头,挤进容人最多的一间酒楼,正闹腾,官差露面,顿时鸦雀无声。   官差后面让出来一员大官,他容色憔悴,手臂缠着绷带,是才包扎好伤口的陈硕。   李蒙将骧贤挡在身后。   陈硕朝众人点头示意,大掌一挥,十数人上了楼,在人挤人的酒楼中,掌柜以让人惊叹的速度辟出一间雅室。   “这是陛下的赏赐,衣服请三位勇士即刻换上,随本官进宫赴宴。”   更鼓响,第三次烟火在中安上空炸开,只见陈硕嘴唇在动,却听不见他说话,话才说完,陈硕便起身出去,到隔壁等待。   李蒙拇指压住脸上血口,等烟火的声音过去,才提起华服瞥了一眼,钻到屏风后去。   三人都在换衣服,随从等在外面。   不片刻,瘸着腿的饕餮,弓着背的李蒙,和毫发无损的骧贤坐上宝盖花车,在无数艳羡、好奇和听不清的窃窃私语里驰出东街,从官兵清理出的一条道上,飞奔向皇宫。 ☆、一七九      宫灯一盏一盏,亮在空旷宽阔的宫殿前方,一直照上丹陛,绕过正殿。寂静小道上的青石,入了内宫改换成白玉。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香气,明明很好闻,李蒙却觉得骨髓里都透出一股寒凉。大雪已经化去,宫中也遍是火树银花,这里的灯比在民间能见到的更加华丽斑斓,整个偌大后宫,仿佛将夏日天上的银河,拉扯到地上来。   先是由陈硕领入殿内,皇帝早已上座,霍连云也在。其余官员李蒙都不认识,当年与他父亲相熟的那些,也曾是这里的常客。如今金灯依旧,璀璨鎏金的装饰沉寂地匍匐在殿内,只换了陌生的脸孔,来做皇帝的座上宾。   行跪拜,入席,礼官唱和,珍馐美馔鱼贯而入。   庄严古雅的曲目从乐师的琴与笛中流淌而出,红衣轻薄的舞女蹁跹起落。   要是父亲没有被杀,要是摄政王当政,这样香风熏人的场合,便会是他的人生了。   李蒙端起一杯酒,御酒入口醇厚,宛如一个优美的大家闺秀,不辣不浊,温婉如玉。   舞毕。   天子赐匾额,礼官尖细的嗓音再度绵绵不绝地唱和,李蒙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见到宫侍穿梭来去,那是名副其实的厚赏,金银财宝不计其数,御笔钦书的十方楼匾额,通行四方的皇商令牌,是饕餮跪接的。   接着群臣散,连霍连云也退出殿去。   一名太监站在李蒙面前,尖嗓子报道:“陛下召见,请少侠随杂家来。”   李蒙这才浑身一颤,从昏沉沉的虚无感中落回到地上,他是听见天子点了他的名,说是他师父不在,所以由他代替他师父去说说话。   中安皇宫,建于五百多年前,那时还没有大秦,赵家的第一位皇帝,提倡节俭,不欲劳民伤财,将前朝皇宫略为修缮,改作大秦皇宫。   如今辉煌浩大的宫殿,曾经不过是十四间宫室,正殿两间。   最终李蒙是在一间金碧辉煌的宫室内,见到现在的皇帝。  仙鹤细长优美的脖子高高扬起,尖喙衔着灯火,照亮赵乾永的脸。   他瞥了一眼李蒙,就有太监为李蒙安排座椅。   赵乾永在喝一碗汤,席间他没有吃什么东西,现在慢条斯理用一碗汤。   良久,赵乾永擦净嘴,太监又替他擦了手,撤下汤盅汤碗,四名宫人退出去,唯余下一名贴身随侍在跟前。   李蒙注意到,赵乾永与他见面,身边连个侍卫也没留。或者那太监是深藏不露之辈?   “你师父近来,似乎身体不太好?”赵乾永问,他眉微微上扬,居高临下看李蒙,眼角已有了细细的纹,在赵乾永的年纪看来,他是显老的。     “尚且能过得去。”   赵乾永眼睛微眯起,顿了顿,唏嘘道:“先帝给朕留下的惊喜不少。当年为了这位子。”他拍了拍坐着的椅子,“母后为朕扫清道路,朕没有手足至亲,想不到还有你师父。”   闹不清赵乾永葫芦里卖什么药,李蒙不敢轻易接话,只是沉默。   “朕有个大哥,曾经威名赫赫,将北狄人赶出关外。后来你猜怎么着?”赵乾永问。   李蒙不能不答,硬着头皮道:“隐退了?”   赵乾永作势一拍脑门,“瞧朕糊涂,你也在闲人居见到了,闲人居的主人,便是朕的皇长兄。”   这次没有让李蒙说话的意思,赵乾永站了起来,离开他尊贵的王座,歪在一旁坐榻上,两腿随意交叠在一起,一手支起下巴,赵乾永说:“不过是朕到他的山庄拜访了一日,把朕这兄长吓得,第二天就人去楼空。他躲着朕,你师父也是。十方楼是他娘一手创建,先帝当年最宠爱的妃子,创建起最完善的民间情报机构,为父皇效力。后来鸠占鹊巢,到了你师父的师父手里。”   李蒙几次想打断他,又忍了下来。   “现在传到你师父手里,算物归原主,该给他的东西,朕自然一样也不会少,谁让他是朕流落在外的兄弟呢?兄弟骨肉亲,知道不知道?”   “圣上英明。”   赵乾永似笑非笑地笑出来一声,那声音让人听着实在喜怒难辨。   “天下间谁都可能说朕英明,奉承朕,唯独你,你不可能。”赵乾永摇摇头。   李蒙心中一凛,进宫要解剑,他的无妄剑留在了宴席上。   烛光在李蒙伤痕交错的脸上晃动,赵乾永以手背拍了拍他的脸,“你是李陵的儿,朕的皇叔,曾任命你爹做他的刑部尚书,朕回中安城的前夜,蔡荣与陈硕,替朕清理了一批官员。你的父亲也在其内。”   赵乾永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抛在李蒙的耳朵里,让他口干舌燥,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   赵乾永仰起头,大笑了一阵。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朕又不杀你。”   “草民不敢揣度圣心。”李蒙满身的冷汗,从椅子上滑下,干脆利落地跪倒在地。   游龙衔珠的靴尖轻轻抬起李蒙磕下去的头脸,赵乾永看着他,嘴角扯起一丝狡黠的笑:“要是知道朕把你吓成这个样,朕那兄长只怕要怪朕。”   看到赵乾永朝自己眨眼,李蒙脸上一红。怎么连皇帝也这么敏锐。   “单独召见你,朕当然是有事交给你去办,你想了这么久,猜一猜,朕想让你去办什么?”赵乾永一副无赖样,仿佛是赖上李蒙了。   “草民不知。”只要不是让他杀赵洛懿,要是能摆脱朝廷,也不失是好事,可以办一办。   “你是不是想,朕也许会让你去杀赵洛懿?”   “……”李蒙愣了愣,“陛下看重骨肉亲情,自然不会。”   “朕也不是没有想过。”   李蒙的表情彻底僵硬在脸上。   “当年才知道先帝在外还有个私生子时,朕确实动过杀了他的念头。何况他有一半南湄人的血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赵乾永道,“但他对朕没有威胁,朕不想再造杀孽,连皇长兄朕都能放过,还有谁能比他对朕的江山威胁更大。”   “草民的师父,从没有过异心。”   “你的话说得不对,你师父不是没有异心,而是无心。”赵乾永尖锐地捅破事实,“而他之所以无心,是没有得到过权势,不知道权势的好处。江湖人打打杀杀,从前他武艺高强,足以自保,足以保护你。朕要你做的事,便是当这一颗稳住他的棋,你们走哪里去,朕不管。每一个月,朕要收到一封来信,简单向朕汇报你们的情况。”   李蒙张嘴就要拒绝。   “朕富有四海,不会占你的便宜。”   李蒙心中一动,“陛下的意思是……”   赵乾永眉尾高高扬起:“不就是为李家平反昭雪,重建李氏宗祠,这有何难?”   顿时一股热流从胸臆中腾起,冲撞得李蒙五脏六腑都叫嚣着疼,他想起埋骨苍山的全家,想起不能为父母离一个灵位,想起抄家那一夜无礼冲撞的士兵。倏然就红了眼圈。   “就是隔个三五年,带你师父到中安来一趟。”赵乾永笑了起来,这次是真的笑,不含威势,不以权压人,他耸了耸肩:“没道理让朕做一辈子孤家寡人,皇长兄不理朕,是怕朕跟他抢女人,叫你师父放心,朕对男人没兴趣。”   李蒙被赵乾永戏谑的语气调戏得满脸通红,与赵乾永短短两次见面交谈,俱是畏惧他天子的身份和权力。现在才敢仔细看他一眼,却也不过是个两鬓沾染白霜,有点少年白迹象的普通男人。   回到霍连云的府邸已经是深夜,李蒙以为所有人一定都睡了,却远远瞥见院子里还亮着灯。   推门而入,发现饕餮和骧贤都在他的屋子里,黑沉沉的榻上,还坐着一个人。   “大师伯、二师叔,师弟,你们在等我?”李蒙反手将门掩上。   “嗯,我都睡着又醒来好几次了,你二师叔有话说。”   李蒙走去将灯挑亮,看见霍连云憔悴的脸,那张脸上胡子也不知道几日没刮,看上去疲惫非常。   “你们收拾收拾,现在就出城。”霍连云道。   “不等天亮?”李蒙问。   “不等。”霍连云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眼神挣扎得厉害,“总之听我的就对了,我不会害你们。”   见众人一时都没动,霍连云走到李蒙的面前,注视着他的眼睛,沉声道:“即便我要害你,也绝不会害你师父。”霍连云两手一分,露出自己腰腹缠着的绷带,“我重视他,远胜我自己的性命,你大可放心。”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视线在霍连云尚未痊愈的伤上盘桓片刻,李蒙当机立断,朝饕餮道:“大师伯,听二师叔的。”   “那我去叫醒其他人。”   霍连云竖起一只手掌,阻止道:“这么多人出城会引起注意,让他们慢慢跟上来。路上我再详细告诉你们,没有时间了,我们必须尽快动身,赶回瑞州。”   一肚子疑问让李蒙想找个时间单独和霍连云谈谈,但霍连云只是催着众人赶路,夜以继日地骑在马上,每到一处城镇,就买马换马。虽然霍连云有办法弄到驿馆的马,但似乎出于不想惊动任何人,宁肯多花银子去买马。   饕餮则对没有带走皇帝的赏赐耿耿于怀。   九天赶路,只睡了两次,一次睡两个时辰,到瑞州城外时,所有人体能已经到达极限。   天空黑沉沉的,还没有入夜,就黑得像入亥一般。   “要下雪了,最好快一点。”饕餮道,他勒住马,翻身下来,并叫李蒙等人也都下马,城门不能骑马通过。   不知是否因为天色阴沉,霍连云的脸色异常难看。   “到这里了,二师叔,你还不说吗?我们为什么这么着急回来……”埋伏在李蒙心里的炸弹,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师父是不是有危险……”   只顾往前冲的霍连云,脚步赫然停下,一个硬邦邦的声音说:“不是。”   李蒙紧皱眉,只得牵马跟上,经过城门盘查,便翻身上马,跟着霍连云的马,狠狠数鞭抽得座下马匹一径飞奔。 ☆、一八〇      才刚拐进十方楼所在的那条街,天空中就飘下雪来,大雪披盖得李蒙满脸满身都是。霍连云马术出众,早已经跑得没影。   李蒙也不确信他是否已经回来,回头也不见饕餮和骧贤跟过来,转念一想,所有人最后都得回十方楼来,也只能回十方楼来。于是李蒙翻身下马,十方楼大门紧闭,他右眼皮子一直在跳,拍门也忍不住急躁,拍了三下没人应,索性手脚并用,把门捶得摇摇欲坠震天响。   隐约有个声音传来:“来了来了。”   李蒙这才放下手,微微有汗的手掌心贴着腰间冷冰冰的剑鞘,试图安抚内心的焦灼。   门内现出一张陌生的脸,是个少年人,李蒙没见过。   “开门。”李蒙把脸一沉,直接一脚踹开左边门,要不是少年闪得快,恐怕要滚倒在地作马趴。   大雪飘飞,李蒙吸了吸鼻子,清冷的空气钻入肺里。廊檐下一盏盏白灯笼被大风卷得摇摇晃晃,十方楼的屋舍年纪不小,天色一暗,就显得有些阴森凄冷,以前李蒙还小的时候,也不知道被吓着过多少次。   “人呢?”李蒙不由得蹙眉,一路走来,半个人影子都没见到。   哆哆嗦嗦的开门少年提着一盏灯跟在他身后,闻言小声回道:“都在后院。”   “后院?”李蒙眉峰一跳,“没事都挤在后院做什么?”当李蒙回转身,少年吓了一跳,脚底一滑,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灯笼在地上滚了两滚,转瞬即灭。   “说是为护法接风。”   “你们知道我们今日回来?”李蒙自己没有传递过消息,那只能是霍连云,或者饕餮。霍连云路上连马都不让从驿馆换,会冒着风险放信鹞回来?莫非是饕餮?走到这里,尚且没有一丝喜庆的气息,说是庆功宴,却为什么在后院?李蒙一想后院那草木森森的潮湿样,就难以想象是在那里为他们接风。   “护法回来了吗?”   少年答:“还没有。”他目光闪烁,忽然转了个方向拦在李蒙面前,“要不然等等护法,再一块进去?我去通报,楼主就等着你们回来开宴呢。”   李蒙屏气凝神盯着他看了一会,那少年人手指在他自己的衣服下摆上扯个不停,布料被揉得皱巴巴。   “我师父呢?”李蒙问。   “在、在主持宴席。”少年避开李蒙的视线,忽然他领子被提住,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李蒙拽着他的衣襟,把人拖至面前,彼此对视,脸色阴沉地追问:“我再问你一次,楼里的人呢?”   手指用力抠着李蒙的手,少年试图凭自己的力量挣脱,然而李蒙的手仿佛铁石一般坚固,根本纹丝不动,少年感到自己的脚离开地面,忍不住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护法!”   李蒙下意识向后看去。   “这是怎么了?李蒙,欺负小兄弟可不成,快把人放了。”饕餮只身一人,他的马也不在。   “二师叔呢?”李蒙问,他浑身所有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后脖子连着脑勺的一层皮疼痛难遏。要不是自己手发抖,李蒙都没意识到他在恐惧。胸腹中什么东西翻腾着,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他自己不小心,有一位他的老朋友,如影随形追在后面。”饕餮边说边走过来,从李蒙手里提过那小子,放在地上。   小子腿一软,趴倒在地,眼神才一聚焦,赶紧捡起灯笼,躲到饕餮身后。饕餮浑不在意地拍了拍袍袖,将头上的毛帽子摘下来,朝后一抛,少年人接个正着。   李蒙满腹狐疑。   迥异于平时的冷清,看门人前后矛盾的话语,霍连云明明是第一个回来的,却没有出现。老朋友又是谁?霍连云的地盘不在瑞州,怎么会有什么老朋友?他们一路都很小心,中途歇脚补给,停留的时间也很短暂。   “骧贤呢?”随着朝后院的方向深入,李蒙愈发觉得不妙。   “和你二师叔在一起。”   发觉李蒙停下脚步,饕餮边说话边站住,转过身来,挂着一脸慈色。   “怎么了?”   “师伯在路上,已经给楼里捎了信?”   饕餮笑点头:“是啊,不然回来再准备,怎么来得及。美中不足,那些赏赐我们没有带回来。不过东西已经在路上,不出三日就会运回来。”   倏然一股风如同怒龙蹿动,自长廊尽头,飞卷起雪渣而来,腾起的白烟将李蒙和饕餮都掩在其中。   风走了,三人都是满身的雪,眉毛凝结成霜。   李蒙长睫颤动,手轻轻搭在腰间无妄剑上,不动声色地说:“那走吧,不好叫三师叔久等。”   饕餮转过身,李蒙随在他的身边,这条长廊从他到十方楼,到现在,曾无数次走过。长廊下的灯光十分微弱,那时他还没有这么高,现在他的影子比饕餮的更加挺拔瘦长。   “记不记得,你刚来的时候,除了薛丰,谁也不搭理你。”边走,饕餮边说。   “薛师兄是个好人。”   “他和你一样。”   李蒙一愣,听见饕餮的话还在继续。   “他也是罪臣之子,刚来十方楼时,这里的人也不理他。”饕餮的鞋在雪痕上留下一串印,他走路一点声音也不发出,“这里的人,多半背负血仇,如果有选择,谁也不会选择做一个注定要终身孤独的杀手。他们是被朝廷抛弃的人,走投无路,只能投身黑暗。”   李蒙的眼睛左右乱看,走到这里,还没有看见楼里其他人。   “师父给了他们安身之所,却始终没能给他们立命之地。这也是为什么,朝廷招安的意思一出,立刻就有人响应。柴老不是愚钝,而是他低估了你师父。”饕餮转了个弯,他们走下三级阶梯,梅花苦寒的香气四溢,雪还在下,谁也没有撑伞。   “我知道你一直,只听你师父的。但以你的见识,你是刑部尚书的公子,总能想得多一些,远一些,你觉得,从长远看,十方楼以后应当走什么样的路子?”饕餮停下脚,坠着晶莹剔透一团白融融雪的梅枝垂在他的肩上,水痕逶迤。   李蒙心思全不在这里,张嘴“啊”了一声。   饕餮揣着手,转过脸:“该给大家一条能走得又稳又长的路。”   “大师伯。”   饕餮回头。   李蒙暗暗吸了口气,将无妄剑握在掌中:“去中安比武,是我师父为十方楼做的最后一件事。师伯想要的,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到现在还没看见。”他咬咬嘴皮,以异常坚定的语气说:“我只想带师父离开这里,别无他求。”   熠熠的一双眼倒映出漫天白雪,李蒙脸上没有半点笑意。   “就在前面,你鼻子不是灵吗?怎么,没有嗅出百年女儿红的味儿?”饕餮来揽李蒙的肩头,不再多言,带着他往前走。   当酒肉温暖甜腻的味儿钻进李蒙的鼻子,他才略略放心下来。   许是多心了,这就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接风宴。   拐出花园,前方地上铺满的暖暖黄光,让李蒙彻底放心了。月洞门后面,透出的是攒动人头,吆五喝六劝酒的声音。   饕餮一进门,所有人爆出一声欢呼。   后院地上摆着二十余桌,遍地都是酒坛,一不留神就会被绊倒。赫然几张熟面孔跃入李蒙眼底,梼杌在,曲临寒在,安巴拉正给巴拉喂面条,巴拉看见李蒙进来,连忙挥动两只肉肉的小手。这一下同坐一桌的阿汀和孔孔也看见了李蒙,孔孔立刻滑下板凳,跑到李蒙的面前。   嘈杂人声、温暖灯光、酒肉暖香、高高张挂的旗子和红黄二色灯笼。连日奔驰而来的疲惫与眼前的热闹交织出强烈的不真实感。   李蒙手自无妄剑上移开,他用那只手,摸了摸面前抱住他腰的孔孔的头。   “师侄,你立了大功,这一杯,我替楼里人敬你。”梼杌对着才入席的李蒙遥遥举杯。   桌上所有人吃菜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个个盯着李蒙看。   “不能算我的功劳,是师父的意思,我不过是完成他的心愿。”李蒙杯子都没碰一下,他张嘴想问赵洛懿为什么不在,被梼杌下一句话堵住了嘴。   “不喝,就是不给师叔的面子。”   梼杌平日里不会这么说话,想是喝醉了,颧骨通红,从自己的位子走过来,也一路摇摇晃晃,好不容易走到这张桌前,一手按着桌,一手向李蒙举杯。   看来不喝是不能摆脱醉鬼了。   李蒙拈起杯。   远处曲临寒站起身,朝这边走来。   阿汀紧张地看着李蒙,急得眼圈通红地去看安巴拉。   安巴拉若无其事把剩下半根面条用筷子塞进巴拉的嘴里。   “就一杯。”   李蒙此言一出,梼杌笑了起来,他拿过李蒙的杯子,亲手给他斟酒:“就一杯。”   天空中落下的雪,都打在后院上方撑开的布棚上,频频发出落雪的声音。   李蒙端起酒杯,杯中酒液呈黄色,李蒙闻了闻,确实是酒,而且仿佛是药酒,有枸杞等物。   “你受了点伤,喝这个不伤身。”梼杌则端起自己的酒杯。   李蒙看了看,道:“师叔这个都洒了半杯,得补上。”   杯满时分,李蒙与梼杌彼此举杯。   “身体康健。”   “武运昌隆。”梼杌微微一笑,仰脖。   李蒙喉头一动,伴随着阿汀的哭声,安巴拉一把捂住她的嘴,安抚地在她背脊上来回地抚,如同在给一只戒备警惕的猫顺毛。   “哈哈,不缠着你了,回去看你师父罢,他好像吃了药就睡下了。”梼杌挤了挤眼睛,脚步虚浮地掉头回去找别人喝酒。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打这个〇就想打成蛋。。。 ☆、一八一      诡异的是,李蒙离开时,听见身后有压抑的哭声,是阿汀的声音。他没太留神,便往赵洛懿那院子走去。   比武那天,他给赵洛懿买了一些上好的雪云烟丝,以一只铜制的精巧盒子装着。李蒙探手摸出那只盒子,捏在手上,想着可以给赵洛懿过过干瘾,不一定让他抽。   不过将来总有一天,赵洛懿身上的毒会清,那时应该可以抽。现在就让他问问味儿,好过吸食梼杌给的那些害人东西。戒烟是个过程,他不能把赵洛懿逼得太紧了,到时候憋出病来,岂非得不偿失?   李蒙推开门。   扑面而来一股灰尘味。   李蒙手在面前挥了两挥,一头扎进屋里。李蒙觉得有点不对,不确定赵洛懿是否吃了药睡下,他以极低的声音唤道:“师父?”   无人应答。   李蒙走到床边,看见床幔放了下来,心里松了口气。   赵洛懿可能正睡着。   他手脚动作放得很轻,生怕吵着赵洛懿,站在床边先是宽衣,脱去外袍,又拿着盆儿出去打水,把手脚和脸都洗了洗,来不及洗澡,就迫不及待往床上钻。   “师父……”幔子捞开,现出一张空空如也的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李蒙手摸到床铺也是冷冰冰的,潮湿死板。至少前一天晚上,不可能有人睡过。李蒙觉得不对劲,刚下地,听见一声落锁。   久违的一个熟人在窗下说:“师弟,师父说夜已深了,师弟连日辛劳,该好好休息休息。”那声音显得很害怕,一边说一边发抖。   李蒙不禁觉得好笑。   “疏风,别闹了!”     “师弟,你不要怪我……”紧接着外面传来钉窗户的声音。   李蒙这才觉得有些不妙,站在窗户下朝外吼道:“你以为几根木条几根钉子,能拦得住现在的我吗?”   外面疏风不说话,以最快的速度往窗户上钉木条。   李蒙听见一声:“快,那边。”知道外面不只疏风一人。他连忙拔剑,剑锋砍上窗户,一瞬间就破出一扇,外面人朝后闪开。   疏风跑来,顶着一张惊慌失措的脸,转而他脸上的表情出现了奇异的变化,原本的惊恐改换成笑。   李蒙就在疏风苍白的笑容里一头栽倒下去,剑脱手,当啷一声砸在地上。李蒙试图运气,丹田处一阵剧痛,让他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在地上来回滚动。   “快,把窗户和门封死,火油呢?”   李蒙浑身都没有力气,但眼睛还能睁开,从那条狭窄的眼缝里,他看着头上的光明被一点点钉死。他的侧脸贴在冷冰冰的地面上,这间屋子是他师父的屋子,屋子里每一个角落都有赵洛懿生活过的气息,但是他人不在这里。   “师父……”虚弱的唤声从李蒙嘴里发出,终于他不敌药力,昏死过去。   “住手。”   正往门上泼火油的手没有停下,疏风执着地执行他师父的命令,扬起的手被另外一只手抓住,这只手不止有力,而且几乎捏断疏风的腕骨,让他忍不住痛叫起来。   饕餮夺过油桶,重重放在地上。   “都住手。”   从饕餮发话始,其余人都已经停止行动,他们仍然忌惮在十方楼管事多年的饕餮。   “大师伯,是师父让我这么做的……”话音未落,疏风脸上挨了个重重的巴掌,把他抽翻在地,血从嘴角流出。   “你们虽然没有跟着同一个师父,好歹也相互照应过半年之久,同门之谊你都学到哪里去了?把人放出来。”饕餮是把梼杌灌醉之后,才得以从酒席上脱身,盛怒之下,无形的威势让几个十方楼的小辈不敢多言。   “总算还有个明眼人。”拍掌声传出,安巴拉从角落里走出来。   “家务事,还望客人不要插手。”饕餮略一拱手,示意安巴拉让开。   安巴拉抱着孩子,锐利地扫了一眼屋内,懒懒道:“你们的家务事我不插手,不过,为了威胁我们不把他下毒的事情说出来,这两个孩子都吃了点不干净的东西。解药呢?”安巴拉眼角瞥向疏风。   饕餮只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疏风,疏风便低头掏出一只药瓶,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抖个不停的手抖出些药粉在阿汀和孔孔的掌中。   “内服,半个时辰就好。”疏风看着饕餮。   “没事了,这里没有你什么事。”饕餮的话语已带了警告。   安巴拉:“自然没我的事。”便带着巴拉和两个小孩离开。   门撞开,一个少年人进去把李蒙背出来,李蒙面如金纸,动弹不得,剑不在手,也没睁开眼睛。   “你们小心点。”饕餮知道李蒙身上流着赵洛懿的血,而赵洛懿在南湄的那番奇遇他也很清楚,李蒙应当也是百毒不侵的才对,梼杌的斤两,做师兄的很清楚,怎么能轻易把李蒙药倒。   知道饕餮有顾虑,疏风急着讨好他,压低声音道:“大师伯,我知道怎么回事。”   饕餮看了一眼他,挥手道:“你们先退下。”   小辈散去。   饕餮附耳过去,听见疏风说:“这是孙天阴的药,是穷奇问毒圣孙天阴要的□□。”看饕餮似乎不信,疏风又道:“本来师父买通了他另一个徒弟,让曲临寒在他药中下毒。曲临寒那个蠢蛋,被人识破,穷奇便告诉了他,让他不用着急,他早有自尽的念头,连药都备好了。”   “□□?”饕餮眉头紧锁:“他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为了这个徒儿,将来能大有作为,不受约束。穷奇不想他随自己退隐江湖,做个籍籍无名之辈,所以宁愿自己去死。”     饕餮留意到,疏风对赵洛懿的称呼已经变了,想必是梼杌的指使。忍不住摇头叹气:“老三也是,一定要赶尽杀绝才行吗?”   “师父敬重大师伯,大师伯和师父是一条船上的人。”疏风小声提醒道。   饕餮没有说话,疏风的嘴脸让他心里浮起一丝厌恶,不过人不是他的徒弟,越疱代俎反而容易让梼杌厌烦。饕餮叹了口气,蹲下身,在李蒙身上摸索搜寻,摸出一个硬邦邦的盒子,打开看,是金箔包着的一卷上好烟丝。他眸色一沉,放回去,手探到李蒙的脖颈处,发觉已经是个死人了,李蒙颈中已经停跳,饕餮不放心地摸了摸李蒙的胸膛,那颗心脏在胸腔中纹丝不动地沉寂着,腕脉也毫无动静。   “死了。”饕餮头也没抬地说,疏风浑身一抖,视线避开李蒙的尸体。   饕餮又仔细摸了一遍,才从李蒙的身上摸出一块令牌。   是一面黑玉麒麟令,有一个金色的十字,红线穿着,不过李蒙没有佩戴,只是揣在怀里。   “果然。”饕餮站起来,爱不释手地将那令牌翻来覆去把玩,玉石上还带着人身上温润的体温。   “这是皇帝赐的?”疏风两眼放光地凑过去,他试图去拿,饕餮却没让他的手指碰到那令牌一星半点。   “楼主的令牌,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上面这四个字。无论是几品官员,见了这个,都得行跪拜之礼,能命令地方官员出派官兵,只有拥有这块令牌,才是朝廷认可的,十方楼真正的主人。”饕餮微微睨起了眼。   “师伯,师父人呢?怎么没和你一起?”疏风往四处看了看,才问。   “老三不胜酒力,已经睡下了。”饕餮脸色不太好看。   疏风隐隐察觉到异样,向后退了两步,口中喃喃道:“师父说叫我办妥这一件事,今夜还有一件大事,卯时叫所有人去前厅。”   饕餮把令牌收好,就在那一刻,出手如同闪电奇袭,根本轮不到疏风来反应。   疏风被点中穴道,浑身僵硬地倒了下去,饕餮把他架起,拖到一边,让他能坐好。疏风两只眼珠还能转动,难以置信地圆鼓鼓地看着饕餮,只见饕餮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他:“你也该睡了,这么晚,还在外面游荡,这不合楼里的规矩。”   饕餮嘴角一丝和煦的笑,扮演着他从始至终慈眉善目的好大哥形象,袖手向院外走去:“该做一些等待已久的事情了,从小到大没白疼老三,帮我扫除了最大的障碍。”站在门外,饕餮把方才疏风使唤的几个人叫来,又叫他们再去找几个人。   “死人带出去,给义庄的人,叫他们妥善处理。你们疏风师兄太困,说话间睡着了,带下去,找间安静的房间,让他好好睡一觉。”   众小辈应声:“是。”   饕餮走后,地上被接连不断的大雪覆盖了大半的尸身方才被人抬起来。   “真沉啊。”   “死人,能不沉吗?”   “死人为什么那么沉?”   “你、你别问了成吗!我去找一副担架来抬,等着啊。”   “我也去!”   两名少年去找担架,另外三人先将疏风扶去另一间院子睡觉。   担架来了,五人推来推去,最后以猜拳的方式,输的两个分别从头和脚那边,把人抬上担架。   毒发到现在,尸体死相看着极为恐怖,脸上紫黑色交加,甚至分不清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   “好像是中毒啊,真可怜。”   担架被抬起。   “你可怜他啊?可怜他待会就让你留在义庄陪他好了。”一人嘻嘻笑道。   “凭什么啊!”   “他是个断袖,可不专找你这种嫩皮脸的白面小生。”   “别胡说!”   五个人,一个人打头,四个人抬担架,都不敢多看死状狰狞的李蒙一眼,迎着雪花,不住哆哆嗦嗦吐白气地把人抬了出去。 ☆、一八二      一个时辰前。   在瑞州城里纵马跑了足足半个时辰,霍连云拨转马头,从马上跃起,稳稳落在骧贤的马后。   骧贤“啊”了一声,不明所以地问:“我们怎么还没到?”   “有人跟着我们,不能把他们带到十方楼去。”   “去十方楼的路,属下熟得很,还是托侯爷的福。”   霍连云淬玉一般的话声刚刚落地,背后响起陈硕的声音,他没有骑马,靠近时连霍连云也没发现。   霍连云无奈地勒住马,他怀中的骧贤感到霍连云双臂微微颤抖,不知道是不是连日赶路,有点握不住缰。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霍连云咬牙道,从马上翻身下来,硬把缰绳套在骧贤的手上,紧紧握了一下。   “不要怪属下没有提醒侯爷,您最看重的人,昨日一早已经被送出十方楼。他现在口不能言,腿不能行,活死人一般,不知道在哪个破屋檐底下缩着。您说,身中蛊毒,为了保命将内力悉数散尽,一天要喝三回药的人,已经有足足两日没有吃过一口东西,喝过一口药,能扛过这场大雪吗?”   “你想怎么样?”霍连云怒声问。   “让他过来。”陈硕看向马背上的少年。   霍连云也回头看了一眼,脸上呈现出一阵激烈的挣扎和犹豫。   “他是我刺伤的,我该负责。”骧贤从马背上下来,走到霍连云身旁,“他是朝廷命官,刺伤了他我该受责罚。”   陈硕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仰起头,大笑之后,无声摇了摇头。   “不是要治你的罪,是一件,人,都会求之不得的好事。”     “陈硕,将来你会下十八层地狱。”霍连云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谁说不是呢?”陈硕轻飘飘地说,他抬起头,洁白的雪花一片接着一片,映在他的眼睛里,转瞬即逝,他伸出手,一片冰晶在他的掌中化成水,让他的指缝冰冷,“我们的命运,从生下来的一刻,就被决定了。有的人生下来是天子,有的人生下来是乞丐,我们就听天由命,可是天在哪里?侯爷,你敢说,你不知道你爹吃的药有问题?你敢说,御医亲自到你家为你接生,生下你以后就再也怀不上孩子,你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你敢说,老太君被薛氏传唤进宫,你心里没有过愤怒?”   霍连云腮帮被紧咬到酸痛,他吃力地眨了眨眼。   “我只效忠于皇上,薛氏算什么?”   “薛氏当然不算什么,要不是太君当年为赵家打下的半壁江山,不是她死守国门,轮得到薛氏说话?是,数十年前的霍家是很风光,如今呢?”   霍连云视线模糊起来,鼻腔中充斥着一股酸痛感,但他没有说话。   “走狗烹,良弓藏,蔡荣与我是走狗,你霍家可不是。何况,我行事很过分吗?我怎么不觉得。江山仍然姓赵,只要善待百姓,安定社稷,谁来坐那把椅子,有什么不同?”   强抑住泪意,霍连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当然知道当初他爹的死怎么回事,那是一场漫长的“赐死”,他也知道母亲为什么无法再有孕,因为霍氏只有一根独苗就好了,只有一根独苗就能被皇帝稳稳攥在手心里,攥紧一根苗,就攥稳了一个家族。至于祖母,父母的悲剧,都已成为过去,无论死的时候,亲者再怎样痛苦,时光会抚平一切。而他的祖母,还活生生的,被薛太后扣留在宫里。   霍连云冷笑道:“不如你来坐好了。”   “我当然不能坐,我要是坐上去,就真的成了佞臣。我怎么会是佞臣呢?迎接天子回宫,我是最大的功臣,效忠皇室,是我陈硕此生不敢忘的誓言。”陈硕转向骧贤:“过来,到我身后来。”   骧贤看了霍连云一眼,霍连云脸色阴沉,没有点头,也没有阻拦。   骧贤呆呆“哦”了一声,向陈硕走去。   把人让到自己身后,陈硕嘴角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这孩子不是比圣上好拿捏多了吗?你看他多乖顺听话。”   “朝中大臣不会允许你这么干,现在军政大权被薛家人把持,何况,皇室血统,不容混淆,你要怎么证明,他,”霍连云犀利的目光扫向骧贤,“是先帝的私生子,而不是你以令诸侯的利器?陈硕,你以为,我真的没有想过反抗?”   “皇帝信任你,不就是因为,靖阳侯是他脚底下最忠心耿耿的一条狗?这一点,你真是你父亲的好儿子。”陈硕语带嘲讽。   霍连云脸色难看,怒道:“不要侮辱我的父亲。”   “难道真相不是如此?”陈硕轻飘飘地说:“要不是你父亲愚忠,怎么会容忍别人在自己的药里下毒,又怎么会连生孩子这种事,都听从外人指手画脚。而你,自己的祖母被人扣押在宫中,你真的相信老太君是因为缠绵病榻,宫中有最好的太医,所以不能即刻出宫这种说辞?”   紧攥的拳头贴着霍连云的腿侧发抖,他避开陈硕的视线,嗓音沉痛:“李陵是你的恩师,也是相中你的伯乐,对你有举荐之恩,此事少为人知。你为了保全自身,不也将恩师的人头双手奉上?谁不是身不由己?你也不必把自己摘出来,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铮铮铁骨。”   “属下从来没有想单独拎出自己。人生苦短,譬如朝露,谁不是使劲浑身解数钻营,想钻出个更广阔的天地,施展抱负。只要把挡路的人扫掉,自然藏不住康庄大道。这条大计,没有侯爷的支持,属下可谓举步维艰。”陈硕看着霍连云,他朝前走了两步,看霍连云没有攻击的意思,笑了笑:“眼下已经有一批人站在属下身后,侯爷只要点点头,将来你是右相,属下替赵家管管兵马,再也不必过提心吊胆的日子,难道不好?”   雪花沾湿霍连云的衣袍和头发,一枚雪花粘住他的眼睫,几乎令他视物不清。   “好。”良久,霍连云沉沉吐出一个字,他的牙关咬得格格作声,抬头看向对面等他答复的陈硕。   “这不就对了。”陈硕欣慰道,上前来,没受伤的一只手伸出:“闻说侯爷有一把宝剑,是铸剑大师的心血之作,不知可否让属下一观。”   霍连云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僵硬的手提起剑,朝陈硕递出:“身外之物,要看就看。”   就在陈硕眼里心里都是即将到手的霍连云的兵器,他对自己的武功极自负,况乎两人确实一直以来只能战个平手,谁也不能占谁的便宜,霍连云交出兵器,就再无威胁。   就在陈硕指尖碰到剑鞘,嘴角那抹笑尚未达到眼底,倏然他脸色一白,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一把带血的匕首突出他的胸膛。   “啊——!”拼着最后一口气,陈硕忽然转身,朝偷袭他的骧贤胸膛一掌拍去。   风驰电掣的一道剑光劈砍在陈硕颈上,血光飞溅而起,热淋淋的鲜血将满地积雪染得通红。   ☆☆☆   “不、不行了,好冷。”领路的少年缩着脖子,手揣在袖子里,边走边不断抱怨。   “你还冷,你还能揣着手,我们呢?”同伴不服气道。   “能揣手就不能说冷了啊?”少年哀叫道。   “别说了,又没用。还有多远?”另一人问。   “五六里路……吧。”   “你到底认不认路?”   “城里当然认得,出城不好说。这么大的雪,怎么能怪我,哪儿哪儿看着都差不多。”   少年人说的也是实情。瑞州有一义庄,出城后还有四五里路,先往东南,再折向西,挨着一个小村子,看守义庄的就是村里的一个老头。这个老头也很古怪,独眼,据说晚上睡在棺材里,白天从来没人看见他出来过。   “他是有病吧?”闻言一个少年抱怨道。   “谁知道呢……”领路的少年再次把衣领扯起来,不过也没什么用,风雪依旧往他脖子里钻。   “要不然,咱们,找个地方把他埋了算了。”有人提议。   “不、不成吧,让护法知道,还要不要命了?”   “咱们埋深一点,雪这么大,到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到时候早就埋踏实了,等雪化已经是数日之后。”   “可以是可以,不过这城里哪里找得到地方埋……”   “先出城,找找地方,城墙下不是有几户农家吗?看看他们的地里有没有坟包,靠近他们家人的坟地埋,这样也不会被挖出来,日久年新,再挖出来也辨认不出身份。怎么样?”   众少年一听有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么冷的天,连出来捡死人骨的野狗都没有。   于是,给城门塞了点钱。十方楼干的是什么营生,在瑞州地面上的官兵,无人不知。只是上面都没话说,乐得官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么夜深送尸体出城也不是头一回,还有银子赚,何乐不为?   担架一摇一晃,雪地里留下的一串脚印,很快又被大雪掩埋得了无痕迹。   少年们挖了一个坑,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太愿意去抬死尸。     “给毒成这样,会不会传到你我身上啊……”一人胆怯道。    “怕什么,又不是没穿衣服,不要碰到皮肤不就行了。”   “说得轻巧,你去搬。”方才说话的少年被同伴踹了一脚,不服气地瘪瘪嘴,“我搬就我搬,我还想早点回去睡觉,你们这些没用的。”   尸体被他抱起来,费了不小功夫才扔进坑里,脸朝泥,少年嘿咻嘿咻直起腰:“死人真沉。”   “你的脸……”一个少年哆哆嗦嗦抬起手指他。   “脸怎么了?”抬手摸了摸脸,摸到一道血痕。   “好像刚才他的手指甲在你脸上刮的。”   顿时那人脸色白得雪亮,捡起雪块就往伤口上敷。   “他手没动怎么会刮到……”   “肯定是他不小心啊!”   “我……我好像看见他刚才动了……会不会是穷奇……穷奇被他师兄赶出十方楼,想必已经死了,会不会是魂儿回来,又看见徒弟被害死……”   “别说了!”雪块贴着皮肤化出的水,带着伤口的血顺着脸留下,少年咬咬牙:“快点埋了走人,你们埋!我要先走,回去敷药。你们几个不许偷懒!”丢下这么一句,少年火烧眉毛地顶着雪风,往回走。   众人面面相觑,给尸体身上盖了层薄土,听着不知道从树林里传出的什么不明声音,一人忍不住叫道:“行了吧,反正下了雪,看不出什么……”   “不行,等雪化的时候就会被发现。”   “别吵了,快点埋。”   一声尖锐的吼声响彻夜空。   “什……什么……”其中一个少年手抖得没法捧土。   “像吃肉的,咱们可以收工了!”   不管谁说的这话,这话却正中红心,众少年彼此看了看,马马虎虎用脚蹬踹些土下去,看也不想多看一眼毒发身亡的狰狞面孔,彼此排在一起,迫不及待离开埋死人的坑,要是埋得吃死人的动物都发现不了,人自然不可能察觉。要是被动物刨出来吃掉,也正中下怀,总之不被追究就行。   夜晚还很漫长,雪风呼啸而至,滚过千家万户的屋顶,带起瓦片阵阵作响。   母亲哄着孩子入睡,老人摸一摸老伴在床,便再无忧虑。   一条人影映在坟地里,他蹲下身,人影旁出现一个很小的人影,坐着。   “死得透透的,哎哟,这模样,真该让赵洛懿瞧瞧,我不信他还能下得去嘴。”懒懒的腔调,尸体被人从坑里拖出来。   安巴拉累得一屁股坐地上,厌恶地皱眉在身上擦干净手。   树影里走出两个小的,阿汀自觉地走去抱起巴拉,有点摇摇欲坠,却没抱怨半句,只是催促道:“你快点!笨死了!白长这么大的个子。”   “小媳妇,你再说一遍我让你来背,你不是怪喜欢这个大哥哥吗?”   “我才不背!”阿汀鼓着眼睛叫道。   安巴拉哼哼两声,背起李蒙的尸,朝着南边而去。 ☆、一八三      眼前是漆黑一片,耳朵里听不见一点点声音,连自己的呼吸都感觉不到。但李蒙知道自己醒着,因为不是醒着他怎么会有感觉呢?只是这感觉丝毫无法让他感到愉快。   他张了张嘴,在叫:师父。   依然没有声音。   李蒙试着又叫了三五声,耳朵依然罢工。   他想坐下,他坐下了,却感到身体一直在往下掉,仿佛永远也不能触碰到底。   猛然一个念头蹿进李蒙的脑子:他死了。   李蒙一阵阵心慌,他站起来,大叫着朝前跑,没有气流拂过身体,空气是凝滞不动的,跑了很远他的身体也一点都不累。   一股真实的难过涌入李蒙的心里,泪水让他感受到真实,脸上仿佛真的有液体流过,他伸手摸了摸,热乎的,有感觉的。   一片开阔的河流出现在李蒙的面前,山崩地裂的巨大水声无孔不入地钻进李蒙的耳朵里。   刺眼的阳光让李蒙难受地皱起眉,他抬起一只手,遮住眼睛,片刻后他放下手来,看见掌心发光的水渍。   “醒了啊。”   安巴拉站在李蒙面前,以靴尖踹了踹他胳膊,“醒了就起来,赖在地上还想我背你多远啊,你小子沉得要命。”   一瞬之间,山谷中流动的风,潺潺流动的河水,阳光下发光的绿色叶片,坐在不远处拍裙子的阿汀,绕着他不停跑圈,不时冲他伸出手又失望放下的孔孔,带着铺天盖地的真实感,让李蒙浑身一颤。   “怎么回事,这是哪里?师父呢?”李蒙坐起身,浑身没有一处不酸不痛,好像被人重重殴打过。他嘴角抽搐地起身,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没了啊。”安巴拉随便地说,戳了戳巴拉肉嘟嘟的下巴,巴拉咯咯地笑。   顿时一股难以呼吸的滞闷攫住李蒙的胸口,他茫然地抬起一只手,捂住胸口,胸腔里那颗心每一次跳动都让他觉得难以忍受,只想把它按住,紧紧按住。手碰到一样硬邦邦的东西,李蒙略蹙眉,满脸疑惑。   摸出来一只铜色的盒子。   他鼻翼瞬间抽紧,难以遏制鼻腔中的酸楚,眉尖难以控制颤动。李蒙深吸一口气,把盒子收起来,皱着眉头,警告道:  “正经点。”   “真的没了。”   李蒙手顿住,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忽然挥起拳头,照着安巴拉还带笑的脸孔揍了过去。   “李大哥!”阿汀霍然起身,跳着脚想下来。   孔孔也不再绕圈跑,吓得小脸发白。   安巴拉猝不及防挨了一拳,却没有生气,他缓缓抬起头,将没有挨打的右脸也凑过去。   “这么生气?”眉一扬,“还有这边。”   那股冲动来得快去得也快,怒意顿时消散,李蒙嘴唇绷得紧紧的,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他习惯地去抓自己的剑,才发现他身无长物,除了揣着的那盒烟丝,什么也没有带出来。   谁会给死人的身上带东西呢?   他看了一眼阿汀:“我要去找我师父,你跟不跟我去?”  回头看一眼安巴拉,安巴拉脸上被李蒙刚才一拳头砸得发青,他懒散地坐下,巴拉摇摇晃晃走来,把胖墩墩的身子往他盘起的腿中间挤。   “还是你想和他们一块?”李蒙问阿汀。   阿汀果断地跳下石头:“我跟你一起,青皮脸,你别吓唬他了,这是能开玩笑的事吗?这么一大把年纪了。”   “你说谁一把年纪了?”安巴拉不服道。   “还有谁?”阿汀不买账,孔孔犹豫地看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性子有点腼腆,倒是合适跟着骧贤。   “小媳妇儿我告诉你,没有我,你的李大哥,别说找人,离开这片林子恐怕都成问题。不信你让他提气运功试试?”   “李大哥,他,他刚才把你背过来,摸了你的身,我,我没留神,他一定是使坏了!”阿汀急得满脸通红,攥起拳头扑到安巴拉身上要揍人,安巴拉轻轻松松架住小姑娘的胳膊,将阿汀牢牢控制在身前。   巴拉兴奋得直叫唤,一把抱住阿汀的腿。   “你们俩……”阿汀甩掉巴拉,巴拉就像块粘人的糖又扑上去。   “干得漂亮,不愧是我儿子!”安巴拉洋洋得意地说,“李小兄弟,要走你就快走,不走你就跟着大哥,别的你甭管,有我在,谁也动不了你。你身上被我下了个蛊,十个时辰以后,蛊虫会自行离开。”   “无聊!”这样的蛊下了不等于白下吗?李蒙心急如焚,仍然想走,暗中运功,顿时双膝一软,掩饰不住浑身前倾一个踉跄,顿时单手撑地才能勉强稳住不摔个狗趴。   “没骗你!”安巴拉拍了拍手掌,“这么说吧,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听你师父的吩咐。”   李蒙闻言顿时浑身僵硬地看向安巴拉,齿缝里挤出一句话。   “什么意思?”他心里觉得难以置信,却也提醒自己,不可尽信安巴拉。   “你师父根本不想你跟着他,早就发愁怎么摆脱你。人生苦短,他剩下的日子不多,你呢?像个小苦行僧,成天不许他这个不许他那个,他早就腻歪了。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他最近常常来找我喝酒?我就跟他说了。酒入愁肠愁更愁,得寻到根源,彻底解决。”   “你让他摆脱我?”李蒙严寒冰霜。   安巴拉一手捏了捏脖子,“哎哟,好怕。反正这十个时辰里,你想把我怎么样办不到,我却能随便把你怎么样。男人的味儿,我还没尝过,尝尝鲜也不错。”   “臭不要脸的,你嘴里不干不净胡说什么!早晚烂了你的嘴!”阿汀叫道,低头对着安巴拉的手背狠狠就是一口。   安巴拉一皱眉,终于放开阿汀,一把将人推了出去。阿汀连连后退几步,才勉强站住。   “你这丫头,属狗的啊!”安巴拉甩了甩手,手背上赫然一圈血印,血汪在里面,虽没流出,看着也疼,安巴拉没工夫同阿汀废话,朝李蒙道,“你师父还算有情有义,他防着你要死要活要人命,所以,留下一封手书给你,算有个交代。你要不要看?”只见安巴拉掏出一个信封来,封面上没字,也没有上火漆封口。如果里头真是赵洛懿留的信,那他对安巴拉便是十足信任。   李蒙从未见过赵洛懿毫无保留地信别人,顿时心里说不出的郁结。他直起身,神情木然,盯着那封信看了很久。   “他说什么了?”   “你自己看呀。”安巴拉眉毛一扬。   李蒙心中觉得好笑,有什么事,是赵洛懿无法同他坦言的?还是说,自从拿走赵洛懿的烟枪,他便对自己失去信任了?当时赵洛懿的暴怒李蒙还清清楚楚记得,两人之间从未冷战过,也体验了一把。   那几日李蒙是真的难过,赵洛懿为人心思深,平日里已让人费解他在想什么。李蒙挨了那一巴掌,不是愤怒,而是伤心。至少李蒙以为,为了两厢厮守的日子长一些,赵洛懿也会珍重身体。   然而,离开十方楼前那些日子还历历在目,因为那一阵太特别。从李蒙被赵洛懿带走的第一天,他见到的,就是一个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态度漠然,居高临下的杀手。但那些日子里,赵洛懿却只能听他的,吃药喂饭都被人一手包办,连什么时候睡下去,什么时候醒过来,他自己都难以控制。   李蒙没有体会过那种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感觉。怪不得赵洛懿总是一副懒洋洋轻飘飘的样子,他过午才起,入夜就睡,两人到了床上,该办事就办事毫不含糊。早该想到,那样的平静背后,隐藏的正是反常。   一丝冷漠闪现过李蒙的眼睛,他一言不发,背过身就走,朝着树林走。   安巴拉不远不近地跟着。   阿汀跟着李蒙,孔孔跟着阿汀,两个小人儿也飞快地迈着步。   李蒙现在动不了内力,无法甩掉安巴拉,况且,是他将阿汀从遥远的西戎带来,他也无法丢下阿汀。看见李蒙停下脚步,刚转身,安巴拉便道:“我可不是跟着你,这里只有一条路。”   李蒙脸色铁青,只得一步一步往前走,不去理会安巴拉,但每当他停下来等阿汀跟上时,安巴拉早已轻轻松松走到前面去。   黄昏。   李蒙出钱,找了间客店住下。本不想管安巴拉,但那人死皮赖脸唉声叹气,倚在人家店里柜台前,叹道:“都说出门靠朋友,别人是好运,遇上的是好人。我运气就差咯,走到半路,朋友也不见了,钱袋也被人偷了,遇上的全是白眼狼。我自己无所谓,可还带着个孩子。”   孩子可怜巴巴地把冻得发红的脸贴在安巴拉脖子上。   这套戏十足,安巴拉又有意无意拿眼扫李蒙。   弄得掌柜的也以怀疑的眼神看李蒙,越看脸色越严肃,正要趁这机会,教训教训不懂事的年轻人。   “再开一间上房。”   “嘿嘿,听见没有?这是我兄弟……”   把安巴拉喋喋不休的声音丢在楼下,李蒙牵着阿汀上楼去,孔孔也亦步亦趋跟着。三个人分开住,安巴拉和巴拉一块儿。     睡之前李蒙去阿汀那里吗,叮嘱她第二天卯时就起。   “安巴拉自由散漫,不会起那么早,明天我们先走,你待会告诉孔孔一声。”李蒙身体仍觉得不适,从醒来之后,心口一直憋着想吐的劲,偏偏吐不出,憋得一张脸毫无血色,看着很虚弱。   阿汀点点头,捧着茶杯,犹豫地说:“那个人,也不是坏人,他救了我们所有人。也许他说的……”阿汀小心翼翼地看了李蒙一眼,见他神情依然淡淡,没有过激反应,这才继续说下去:“有可能,是真的。你们走后,你师父同他确实走得很近。”   李蒙眼珠轻动了动。   片刻后,他苍白的嘴唇中吐出一句话来:“那天在酒席上,我喝的酒有问题,对吗?”   阿汀心虚地点点头,避开了视线。   “我和孔孔不知道什么时候中了毒,食宿都在十方楼,谁也没有料到,那个赵大哥的师兄会给我们两个小孩子下毒。”   联想到那日在酒席上,他急着见赵洛懿,只想赶紧打发了梼杌了事。两个孩子,尤其是阿汀还叫了他一声,被安巴拉及时打断,来龙去脉已然一清二楚。   “梼杌给你们两个小孩下毒,以此要挟你们,不要透露口风,也不要阻止他做事。”李蒙遍体生寒,他本来不想问了,毕竟一切已经显而易见,赵洛懿不在十方楼,多半就是被梼杌赶走的,他现在吃药,身子弱,随时可能倒在路边,发生任何事都有可能,丧命是最容易想到的。   “李大哥,你师父被他师兄送走时我们都不知道,知道的时候,也不晓得要上哪里去找人。而且我和孔孔都中了毒,我们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离开十方楼。”阿汀急得快哭出来,想为自己辩解,却又心虚。她怎么能说,真的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她还是害怕,那嗓音里俨然已经带了哭腔,“我差一点就警告你了……”   “你没错。”不是出于善心安慰阿汀,而是李蒙这会子头脑清醒了不少。这群人虽是朋友,但论到底,和赵洛懿非亲非故。他笑了笑,那神情有一丝恍惚,说话仿佛梦呓般轻飘,“我师父一生运气不佳,他娘骗他帮她解脱,让他背负一生杀母之名;他父亲不要他;他兄弟利用他;太师父生前有无数次机会将楼主之位当着众人的面传给他,却非要留下遗嘱。”李蒙眉峰抽搐了一下,“你们对他已算得上仁至义尽。你不要怕,我不会迁怒你。我把你带到大秦这片陌生土地上来,也欠缺审慎。等遇到合适的人家,我会把你托付给他们,不用跟着我。”   “李大哥!”阿汀急得站了起来。   李蒙却无动于衷,他仿佛一尊泥塑木雕,身体在这里,心不知道在哪里,嘴唇犹自在动:“总之,你一个女儿家,跟着一个年轻男子总是不妥,我也不好带着你。”     “你带着我,我可以帮忙啊,我可以帮你找你师父,你饿的时候我可以帮你跑腿买东西,我会做很多事,我还会说西戎话……”阿汀急得语无伦次,满头冒汗,声音也不自觉大了起来。   门外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你想做人家童养媳,别人还不乐意呢,我说,小姑娘,你还是跟着我的好。我是年纪大了点,可正因为年纪大了,缺个人贴身服侍,帮我跑跑腿买东西吃啦,说不定还可以去你的故乡游玩,届时你熟悉当地人,可以为我带路,帮我的巴拉物色个西戎姑娘做他的继母,巴拉,你说是不是?”   李蒙忍无可忍地打开门,冷道:“安巴拉,不管是不是我师父交代了你什么。你最好在我能动武之前离开。”   “哟,什么意思?这么快翻脸不认人?想揍你的救命恩人?”安巴拉夸张地叫道,一瘪嘴,摆出一脸无奈:“反正也不是没被你揍,你醒来就给了我一拳。看我这张帅脸,现在还发青,摸上去还很疼。可惜我背你那么远,把你从死人坑里挖出来,放蛊虫给你清余毒。”   “我身上流着百毒不侵的血,安巴拉,你撒谎的本事就这么点?”   “是百毒不侵的血,可你知道那酒中下的药,是哪儿来的吗?”   “这世上除了毒圣孙天阴,没有人可以毒死我。”话刚出口,李蒙瞳孔急剧一缩,难以置信道:“孙天阴,他给了师父很多药,都是一日三次吃。”只要一个例外。陡然一个真相打得李蒙措手不及。   “看来你已经想明白了,现在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你好还不算晚。”安巴拉鸠占鹊巢地坐到李蒙床上,巴拉被他用布兜固定在身前,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巴拉的背,哄他睡觉。   “明告诉你,你师父还活着,只是不想见你。至于为什么,我没兴趣知道,就没问我,你自己想想怎么惹了他,平日你管他那么紧,虽然梼杌让他走,你不想想,为什么曲临寒留了下来。”   李蒙的脸色难看至极,越少人知道赵洛懿的去向,他就越不可能找他回来,为了不让自己找到,他师父宁愿拖着虚弱病体流落天涯,也不肯带一个人在身边照看。     “我唯一犯难的是,挣钱吧,我懒得动。带个孩子太费劲了,你是没当过爹。”   “你也不是巴拉的爹。”李蒙道。   “是是,你没说错,那他就是个孤儿了,等他长大了,你就这么告诉他也成,我没问题。”   李蒙想赶安巴拉出去,可方才安巴拉说的那句话,却实实在在扯动了他浑身每一根神经。   他不想看赵洛懿的手书,是想留一丝希望,毕竟在那样的时刻,他心里很不镇定,怕自己脾气上来做出将来后悔的事。现在安巴拉说他知道赵洛懿还活着,李蒙隐隐觉得,他也知道赵洛懿去了哪里,只是怕不会轻易告诉自己。   于是李蒙冷着脸,正中安巴拉下怀地许诺:“我可以给你提供食宿,朝廷有不少赏赐,我存到钱庄了,从前我师父的钱不能动,一动便会被人发现。”   “看来你还不算太笨。”   “我原本想和他去很多地方,找个地方安稳过日子,不能让他过得太差,我早有准备,我也不必全告诉你。”   “这个不归我管,有饭吃有衣穿,我这人不贪心,我们家巴拉也不能学得贪心,我得给他做榜样。”   “那你带我去找他。”李蒙知道和安巴拉谈越多越详细的条件越好,但还是忍不住直入主题。   “他知道我这个人耳根子软,又缺钱,缺钱的人最不可靠,当然不会告诉我他去哪里。不过,这封手书里,有些蛛丝马迹。”安巴拉再次拿出手书,对李蒙挑眉:“真不看?”   斟酌良久,李蒙还是伸出了手。 ☆、一八四      这一找,就从元宵后找到次年夏天,每一处逗留一月有余,才能确认赵洛懿究竟在与不在。   安巴拉常常开李蒙玩笑:“这要找不着怎么办?你还能找他一辈子?”   起初李蒙总不爱搭理他。   “你这性子,倒是一天比一天闷,像是你师父的弟子。”   巴拉长大了一圈,小孩子长起来很快,常摇摇晃晃向李蒙伸出手。只有在这个时候,李蒙的紧绷绷的嘴角才会缓和一些。   巴拉喜欢骑马马,李蒙把他背起来,他就呵呵直乐,叫李蒙“叔叔”。   “你是个便宜侄儿,咱俩现在吃住都靠他。”安巴拉朝李蒙的方向努嘴,正是黄昏,碎金遍地,笼罩住水乡永阴。   桥下的馄饨摊子映入李蒙的眼底,他站在桥上,背脊笔直,想起大半年前中毒,他也是遍寻赵洛懿不得。人头攒动着向桥下涌去。   李蒙要了碗馄饨,安巴拉大大方方带着巴拉自便,要了三碗。   热气袭上李蒙的头脸,他整个人僵住,深深吸了一口那勾人口水的香味。一时间仿佛是烟气化作一只扯不断的手,紧紧揪住他的心。   李蒙吸了吸鼻子,馄饨皮入口即化。   永阴永远是这么吵闹,这么充满烟火气,满街都是人,不因夜晚的来临改变分毫。   收工回家的人,左手一包油纸鸡,右手才在街角酒肆沽回的一小坛佳酿或浊酒,美貌的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倚在门前,等待夫郎归家。   吃完馄饨,就在河边一间三层高的酒楼住下,二楼包厢中,阒寂无声。楼下、廊上、两侧屋檐斜斜伸出,掩映的街道上,却人声嘈杂。红男绿女,满街都是流动的热闹。   李蒙喝了几盏酒,就脱了靴,歪在榻上。   这时候谁也不会来打扰他。   屏风一遮,安巴拉收起笑嘻嘻的脸,轻不可闻地靠到对着河面开的窗户,夜风带来的湿气抚上他的脸,他的浓眉微微颤动着抖开。   巴拉猛然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糊了他一下巴口水。   安巴拉大笑出声,让巴拉骑到他的脖子上,他望着黑沉沉的天穹,零星的天灯飞向神秘遥远的天意,承载的心愿太沉,令天灯在徐徐微风中也摇摇欲坠。   一道微弱的光辉,从天际坠落。   安巴拉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不带半点痕迹,消散在夜色中。   巴拉睡下后,安巴拉便把他抱到榻上去,打水给他擦手擦脸,之后也靠在榻上,给楼里的小二多五两碎银,这包间就能安静一整晚。   就在安巴拉眼睑止不住下垂,脑袋碰到窗户迷迷糊糊睁眼时,一眼之间,他几乎吓得跳起来。   “李蒙!你做什么?!”   李蒙衣袍凌乱,跨骑在窗上,眼神迷蒙地转过来,喃喃自问:“做什么?”他的手指快戳到鼻子上去,“我……”他打了个嗝儿,楼下人已都散了,河面上泊着三两只画舫,有的点灯,有的已经一片黑暗。   “我看月亮啊。”李蒙仰起脖子,眯起眼,“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呐。”   安巴拉悄悄靠近他,觑准时机,一把拽住李蒙的胳膊。   李蒙身子一斜,头与肩背俱伸出窗外。   安巴拉直接扑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把人拖回来,两人滚在地上,李蒙摔在安巴拉的身上,安巴拉屁股疼得直咧嘴,骂道:“你不要命了?喝醉了就睡!”   一股浓烈的酒味刺激得安巴拉直皱鼻子,一手扇了扇。   “起来,带你去洗澡,洗完再睡,太臭了。”   李蒙被提着后领子站起,安巴拉才略一松手,就给李蒙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上半身只立住一瞬,就死乞白赖躺在地上,再也不肯起来了。   “你小子,看着没二两肉,怎么这么沉。”尝试了两次,抬不动,安巴拉放弃地坐在地上。   李蒙眼睛半闭半睁。   “睡着了?”安巴拉的手在李蒙面前一晃,旋即被抓得死死的,拽得安巴拉手都痛。但看李蒙的神情,安巴拉张着一张嘴,平日里插科打诨的那些话,顿时都说不出来。   “睡吧,睡吧,这世上爱恨嗔痴,睡熟就都忘了。”   李蒙赫然睁大眼。   他的眼珠黑亮,如同日月星辰置于其中。   安巴拉喉头动了动,嘴一瘪:“去榻上睡,凉了又要耽误几日,你师父可等不起。”   李蒙乖顺地点了点头,眼皮又显得困顿非常地耷拉下来。   安巴拉弯腰去扯他,才扶李蒙坐起,一滴,两滴,三滴……接连不断的温热液体落到安巴拉的手上。   李蒙半合了眼,面容沉静,仿佛不知道在哭。   安巴拉暗叫要命,犹豫片刻,抬起手,抚住李蒙的背。   “别哭了,这么大人了,给你唱歌?”   李蒙又一巴掌拽住安巴拉的手,这一次用力甚猛,安巴拉手背顿时浮出血痕,哎哟了两声,想挣挣不脱,只怕手骨要被李蒙生生捏碎。   “你醉了?你醒了?李蒙?你看清楚,你捏的是我的手,我是惹人烦的安巴拉,不是你师父,快撒手。”那手劲没有再加大,却也没有松手。   “我知道。”李蒙淡道。   “知道?”轮到安巴拉变色了。   “嗯,知道。”李蒙颔首,他眼神清清亮亮,看不出是醉了还是清醒。   “你知道什么?”安巴拉心虚地问。   “都知道。”   “……”干巴巴的一阵笑,安巴拉感觉李蒙撒了手,赶紧对着自己手背又揉又捏,吹凉气,甩了甩,才觉没那么痛,“都知道你还不弄死我。”   “嗝儿。”李蒙连肩带胳膊抽动了一下,看上去很是伤心,眉峰却只皱一点浅浅的褶:“师父有命,不能不从。”   安巴拉难以置信地盯着李蒙。   李蒙脑袋偏到另一边,就往下睡,安巴拉太过震惊,没反应过来,李蒙脑袋在板凳上撞得砰一声。   泪痕闪着光,又将一切都掩藏在李蒙身下的凉席中。   “我知道他不在这人世了,但凡他在,他怎么舍得让我天涯海角地找他。你们都合起伙来骗我。”李蒙闭着眼,泪水却止不住从眼角不断流出。   安巴拉哑口无言。   “只有他不在了,才骗我去找,一天找不到,我就一天也不会相信他走了。”   夏夜的微风卷来河面潮湿温凉的空气。   一支白烛燃到天亮。   天一亮,李蒙又没事人似的起来,先在酒楼里打听,之后让安巴拉去看宅子,他们要在永阴住一整个月。   第二天,就赶上河两岸热闹喧天。   安巴拉本来找的临水的宅子,图晚上凉快,不想这么闹。闹得他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巴拉则越听见人声,越闹得厉害。   从一早闹到现在,安巴拉终于忍无可忍,提剑出去。   李蒙在院子里坐着,手里又是他师父的烟枪,他抽了两口,架势娴熟地仿佛一个老烟鬼,憋了半口气就呛咳出来。   “别抽了,你又不会抽。”安巴拉拉开门。   “去哪?”李蒙问。   “看看外面怎么回事,吵得歇不着觉,我没关系,巴拉得睡觉。”   李蒙站起来,掸去袍上的烟灰:“我去。”   于是安巴拉又回去睡着了,放孩子一个人他不放心。   想不到一夜之后,河上所有的石桥,都扎上了漂亮的红绸花。   河岸边、桥上,甚至桥两边的酒楼都挤满了人,看样子不闹上一整天不会消停。   李蒙拉了个卖莲蓬的小子,让他捆一大捆莲蓬,才打听什么情况。   “小哥外地来的吧?总共一吊钱。”   李蒙抱着莲蓬,绿蓬蓬一大簇拥到他的脸上,几乎淹没卖莲蓬的小贩。   “嗯。”李蒙好不容易掏出钱。   “咱们这儿永阴河上的秦蓁蓁,数一数二的红牌,今日嫁人!”   一缕遥远的记忆浮上来,李蒙冷不丁想起,前一年他路过永阴,就在馄饨摊子上,碰到秦蓁蓁的丫鬟,让他转告赵洛懿,说有人要娶秦蓁蓁做童养媳。   顿时李蒙不敢再留,从人群中挤到河边去,他如今身手矫捷,无人能拦得住他,何况只是些不会武功的常人,李蒙便像一尾泥鳅,三两下摆到了河边。   旁边人奇怪地盯来:刚才这人在这里?刚才在这里的是这人?   李蒙遥遥望向江中。   一艘不大的画舫上,扎满了红绸,挂满红花,周围几只小小扁舟围着,舟上盛满各色鲜花,簇着一船九只乌黑发亮的酒坛,坛口红绸扎好,取天长地久之意。   “听说新郎大有来头啊。”   “是啊,要不然怎么敢和巡抚大人对上?”   “俞大人清正廉明,就是他家里那个母老虎,她看上的东西,还没有要不到手的。欺男霸女的事,他那夫人干过也不是一两回了。”   “说实话吧,平日里见了那些舞刀弄枪的,咱们躲也躲不及。但真要来点事,还是提剑说话硬气。”   “就你,手无缚鸡之力,还是捉笔妥当。”   “这不是说说嘛?你见过三十岁才练武的啊?我这把老骨头,还想留着喝儿子的喜酒。”   “今日人人有酒,只要抢得到船上去。”   “我不会泅水,我才不去。”那人摇头向后退,又挤到外圈去。   一艘小船从远处划来,船上一面锣。面带喜色的一个标致丫鬟迎风站在船头,手捉着敲锣的小槌。   她一身的红衣,映在绿水之中,已煞是好看。   顿时人群又一阵骚动。   “今日我家娘子大喜,想必众位乡亲是来沾沾娘子的喜气,也为娘子贺喜来的。”   “我不是为了你家娘子!我是来问你有没有定亲的!姑娘,你有没有定亲啊?”   丫鬟愣了愣,脸色白中泛红,特意避开那一面人墙,放任众人吵嚷不再朝他们说话。不过那清脆的女声还是让四周的人都能听得清楚,当年李蒙不懂,现在看出丫鬟也是有内力的却是轻巧的一桩事。   “我家娘子招赘的这名新姑爷,他不爱热闹。原定叫大家抢着上船,船上存了三十年的女儿红就归每条船上最后余下的那位。这事就不好办了。”   “慢着。”   那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每个人都听见了,还听得一清二楚。   李蒙纵身一跃,稳稳落在丫鬟的船上,水波细细从船底扩开。   “是你?”一抹不自在从丫鬟脸上一闪而逝,她低声警告道:“不准备贺礼就罢了,难不成你竟是来砸我家娘子的场吗?”旋即丫鬟变脸,笑吟吟地说:“既然有人已经抢了先,那我再说一下规则。最后余下的那位,女儿红领回去,敬酒闹新人,我家娘子心领便是。”   一时间众人哗然,有不少人冲着今日能最后一睹才貌双全的秦蓁蓁在这一日会是何等千娇百媚,纷纷闹将起来。   “为了向大家赔罪,胜者不只能获得九坛酒,还能带走五两金子。我家娘子居于永阴多年,全赖大家照应,才得以安稳度日,理当答谢。”   这下再无人有什么不满,毕竟秦蓁蓁再是花容月貌,也比不上五两金子对一个寻常百姓的意义。   “既然不是嫁给俞夫人的侄子,我理当拜贺,秦姑娘是我师父的好友,劳烦姑娘通禀一声。师父他现在不在永阴,否则这杯喜酒,我想他也很想喝。”   那丫鬟面有难色,十分不耐,却也没了说辞,只得一跺脚:“那你等等,我家娘子不知道你要来贺喜,要通报一声,再看能不能请你进去吧。”   “嗯。”李蒙嗯了声,视线越过丫鬟,一副“不让进我就闯”的架势。   不消片刻,丫鬟出来请李蒙进去。李蒙便跟在她身后,踩着一条条靠船架起来的木板,一步一步走上秦蓁蓁的船。   比秦蓁蓁卖艺的船大一些,看入眼的尽是红色,一派喜气。   李蒙把头一低,随丫鬟入舱内。   只见秦蓁蓁的榻上坐着一名男子,秦蓁蓁手一松,满把珠帘哗哗落下,堪堪掩住李蒙的视线。   “秦姑娘。”李蒙拱手,将他夹在腋下的莲蓬放在桌上。   “我以为好大一份礼。”丫鬟嘲道。   “不得无礼,你先出去招呼宾客,务必待人客气。”   丫鬟出去,李蒙才有功夫仔细看看秦蓁蓁,秦蓁蓁请他坐下,亲手为他斟了一杯酒。   “今日没有摆席,唯有薄酒一杯,李小公子来得巧,想不到还有幸见一面。”   李蒙面不改色喝了。   “我也没有想到,能喝到秦姑娘的喜酒。”   “怎么?我像是嫁不出去的样子吗?”秦蓁蓁俏皮地眨了眨眼,今日是她大喜,那张温婉的脸孔却只薄施脂粉,日光倾斜,照得仿佛是新削的冰藕,唯独一张樱桃小嘴,很红。白雪堆里一点血,让人挪不开眼。   “不是,那时我以为师父会很快赶我走。”   秦蓁蓁目光闪烁,低下头,为李蒙再斟一杯,酒壶盖子与酒壶撞出零碎的声音,一只白玉杯递到李蒙手里:“怎么会呢?”   “他不喜欢麻烦,当年的我是个大麻烦。”李蒙一哂,仿佛口渴一般,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催秦蓁蓁再满一杯。   第三杯喝下去,李蒙才道:“今日没带什么好东西来,如今的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秦姑娘只要有吩咐,放信鹞去找我,无论何时,我一定尽量赶到。想必能派上一些用处。”   “小兄弟如今的威名,谁不知道呢?”秦蓁蓁笑道,红唇委婉地弯出一道弧度:“这礼够贵重的,我年长你一些,要是你不嫌弃,不如称呼我一声姑姑。”   “秦姑娘看着年轻,怎么能叫姑姑?”   秦蓁蓁笑了笑,便揭过去不再提起。   李蒙贺喜完,就该走了,走到舱门边,忽然回头,正在对珠帘后的人点头的秦蓁蓁便猝不及防被李蒙看了个一清二楚。   秦蓁蓁转过脸来时,见李蒙在看,顿时面色不好,强扯出笑来:“李小公子请自便,我就不送你出去了,我这里也不便送你出去。”   “嗯。”李蒙淡道,忽然想起什么一般问:“今日秦姑娘怎么不问起我师父,往日每到永阴,你总要叫我交给他一些药,叮嘱他与人交手要当心。”   秦蓁蓁眼睛睁大,秀眉一轩,低下头,再抬头时已恢复镇定自若:“往日我挂念你师父,如今,论礼论本分,我挂念的,也不该再是他。”   良久,李蒙方才颔首:“不叨扰姑娘大喜,告辞。”他的视线扫向珠帘,秦蓁蓁手在裙上抓紧,脸色煞白。李蒙却轻飘飘收回视线,头也不回捞起门帘。   随即船身微微一荡,就知是李蒙飘然远去。   秦蓁蓁双肩耷拉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喝下去,肩膀被身后人握住时,惊得她一跳。   “我以为他会再迟一些才到永阴。连累你受惊了。你放心,我不会跟他走。”一个沉稳的男声说。   秦蓁蓁想握住肩头那只手,又不敢,垂着头,低声道:“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占了便宜的又不是我。”懒洋洋的腔调。   “这么多年……”秦蓁蓁声音难得失去平静,仿佛那颤抖的声线里隐藏着一颗噗通直跳的心。   “我知道。”那只手更用力地握紧她的肩膀。   空气凝滞片刻,秦蓁蓁忽然埋头在掌中,深深吸气的声音不住激颤,片刻后,她睫毛一抖,抬起那张清丽倔强的脸。   “赵洛懿,你欠了我的,你可要记着。”   低低的一声笑:“自然记得,这不是来还你了吗?”   秦蓁蓁才算安下心来,坐到妆镜前:“我的胭脂呢?”   她手在桌子上摸了半天,才在丁零当啷的声音里翻出胭脂盒来,晕上双颊,看着不那么苍白了,秦蓁蓁方才满意。   “这本该你来敷。”秦蓁蓁嗔道。   赵洛懿却在一旁矮榻上歪着了,闭目:“不给你敷,都说我没多少日子,要是你习惯了,那我岂不是欠你更多,下辈子也还不清了。”   秦蓁蓁面上微微的红,不知道是胭脂,还是害羞。   这时船身激剧一顿,仿佛撞上了什么东西。   秦蓁蓁才意识到好像周遭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寂静下来,不吵不闹了,她略皱起眉,看向舱门,等着,那一挂门帘却纹丝不动。   “那你欠我的,怎么算?”冷硬的声音透着一丝愤怒、一丝委屈、一丝无奈。   赵洛懿猛地从矮榻滚了下去,扯过榻上的毯子,把脸捂了个严实。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写完以后,就彻底卡文了,直到昨晚上重温了一局大富翁4,躺床上忽然就有了,于是十二点半起来写到两点,不过还有点尾巴。 会双更,今天放结局。 这篇文写到现在,时间真久,还在看的姑娘们辛苦了。隔壁开了新坑《最苦不过下堂夫》,是个轻松的狗血文,有点渣贱的意思,不过我自己觉得受不太贱。1V1,风格可能和这篇不大一样,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哦。 下午写完就放结局。爱你们。祝读者大大们事事顺心,多爱我一点【 ☆、一八五      丫鬟在门口惊慌失措大叫,秦蓁蓁扑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李蒙大跨步而来,直接将赵洛懿拦腰抱起。   赵洛懿自己也没想到,李蒙会当着别人面做这么惊世骇俗之事。   “李蒙!”秦蓁蓁顾不得礼数,恨声叫道。   那一刻李蒙眼中拉满血丝,忽然,缓慢却嚣张至极的一抹笑意出现在他的嘴角,他眼中没有别人,只有赵洛懿,这个他爱极也恨极的人。   李蒙松了手,放下他来。   秦蓁蓁不自觉松了口气,软软靠住矮榻起身。   “师父欠我的,该怎么算?论礼,凡事有先来后到,就是你欠了别人的,也要等还完我这一份。”   赵洛懿长睫颤动,他这副病弱身躯,再不能如从前一言不合直接教训李蒙一顿。   “我一身武功都给了你,不够吗?”   李蒙剑眉一扬:“你是我师父,武功教给我,岂不是应该?”   赵洛懿哑口无言,他始终避开李蒙的视线,想挣开一些,身体却不由自主挨着李蒙,手指也抓紧他的袍袖。   “李公子,你师父已答应娶我为妻,你也向我贺了喜,木已成舟,你还想做什么?”秦蓁蓁脸色苍白,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心碎。   “哦,我师父这个人,答应娶的人很多,秦姑娘想嫁,也行。”   秦蓁蓁面上一喜,听见李蒙冷若冰霜的声音续道:“就是要问问,师父家里大房同意不同意。”   “……”赵洛懿下颌被一只手握住,迫使他抬头。   那是李蒙强抑愤怒的脸,也是他没见过的狂暴,眼中俱赤红一片,仿佛要以目光将他盯个透穿。   赵洛懿心虚地张了张嘴:“蒙儿,你听我说,离开十方楼非我意愿,要是再不走,我就有性命之忧。”   “嗯。”   “你服下的药,是孙天阴给的,原本我要自己吃,好假死脱身。”   李蒙微点点头,却显得不很在意。   “但我又想到,梼杌为人睚眦必报,必然不会放过你,而当时他更忌惮的不是我,是你。”   “确实。”   “后来我找了一位故友,他派人送我去找孙天阴,足足在他那里休养半月有余。”   李蒙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眼中血红稍稍淡去:“孙先生如何说?”   “能怎么说?”赵洛懿浑不在意地笑笑:“药医不死病。”   李蒙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死死盯着这个人,这个让他恨不能揉入骨血的人。   “为什么?”   话没说完,赵洛懿却明白他的意思:“这样是最好的安排!”   李蒙冷冷笑了起来。   “李蒙,你师父时时处处为你着想,他也没有多少日子,而你这一生还很长。从前他每一次重伤濒死,都是到我这里疗伤,这一次,他好不容易松口。要不是遇上你,要不是非得从南湄脱身回来,他大可舒舒服服做他的祭司,何必要练什么毒功?何至于受蛊毒反噬,受万虫噬心之苦。你害他害得还不够吗?”一串泪珠从秦蓁蓁雪白的脸孔上跌落。   李蒙仿佛才看见她,轻描淡写看了一眼,便捏起赵洛懿的下巴,朝着他,却是说给秦蓁蓁听:“那也是为了我。”   秦蓁蓁颓然靠在榻上,嘴唇嗫嚅,还有话想说,却没有来得及说。   因为李蒙忽然低头含住赵洛懿的唇,当着二女的面,粗暴狂躁地吻住赵洛懿,他握住赵洛懿来推他的手,将他按在窗上,狠狠吻他,唇齿相依之间,能清晰见他又啃又咬,不片刻赵洛懿嘴唇上渗出血丝,又被李蒙极温柔地以舌尖拭去。   “秦姑娘。”   当李蒙叫秦蓁蓁的名,她已没什么力气,这场婚事显然已经黄了。   如今的李蒙,便是她叫来永阴城中所有相识的江湖客,也未必能打得过。于是她有气无力地抬起那双盈盈秋水的眼,含泪咬唇望向李蒙。   “你大概不知道,我师父家中有一悍妇,她绝不会答应你过门,更不要说让你带他走,天涯海角,这悍妇必定如影随形。我是为了你好,想必秦姑娘要的是一份安稳日子,而非一世鸡犬不宁。”   秦蓁蓁无话可说,惨然一笑,低头,笑得肩膀抖索。   李蒙扛起赵洛懿,赵洛懿才一动,就被他拂中穴道,死人一般只能趴在他肩头。   丫鬟在门口站着,手里握一柄划船用的桨,但见李蒙目中含威,摄人的一股杀气令她靠在船上根本不能动弹。   待李蒙走后,她才膝盖一软,片刻后冷汗淋漓进去扶起秦蓁蓁。   安巴拉这里睡了个大大的午觉,醒来才发现日已西斜,而李蒙未归。他端了个马扎坐在院子里剥豆角,准备晚饭。   巴拉坐在给孩子用的小木椅里,啃自己手指啃得不亦乐乎。   到吃完饭的时候,安巴拉才觉得不对劲,便去李蒙的屋子看。榻上一叠方块被,床铺干净整洁。   就在安巴拉打算去别处找时,门上一张字条投入他的眼。   “人已找到,子不从,已拖走。柜中钱箱留你与巴拉用,有缘再见。”   安巴拉愕然半晌,方才反应过来,忙去开钱箱,只见里头三根金条,码得整齐的少说数百两银。   此时李蒙与赵洛懿已在十数里外另一座镇上,是一座小镇,李蒙扛走赵洛懿后,策马一通狂奔,他让赵洛懿坐在前面,这样不用看见他的脸。   随狂风呼啸,呜咽的风带来的冲击和凉意,才让他在下马时恢复如常。在船上杀回马枪偷听到赵洛懿与秦蓁蓁的谈话时,瞬时什么师徒不狎不疏的礼教都让他忘光了。   他只想干一件他想了很久的事。   牵起赵洛懿腰带,把人拽过来抱起,李蒙踹开一户还有灯光的小客栈。   堂中一名正在打算盘的掌柜,先是受惊,又见李蒙怀里抱着人,顿时有些怀疑。   “小店已经打烊……”话音未落,一锭足额的银子拍在桌上,李蒙半抱着赵洛懿,问掌柜:“够不够?”   掌柜瞬时变脸,连连点头:“够,够,够住十来天的,客官有吩咐随时叫人,咱们店里什么都有。”   李蒙眼底一亮。   赵洛懿虽然不能动,却将李蒙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顿时心里一凉:好像不太妙。   “给男子用的,润体的膏药,可有?”   掌柜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片刻,认定了是给歪在李蒙怀中虚弱无比的人用,便道:“有是有,不过还得叫人去买。”   李蒙扔出一枚碎金。   “够了够了,小的这就叫人去。”   李蒙便抱着满眼惴惴的赵洛懿跟小二上楼。   小二端了热水上来,又送上一只装药膏的盒子,便会意地掩紧门而去。   李蒙每给赵洛懿脱掉一件衣服,赵洛懿眼神便闪烁一次。他身上穿着新郎官的大红袍,除却里衣,外面一层一层皆是惹眼的红。   李蒙沉默地将人扒光,没有解开赵洛懿的穴道,直接把人抱进高高的浴桶里。   当李蒙开始给赵洛懿擦背,才解开他。   赵洛懿根本没力气逃跑,他累得很,这一日本就是个难熬的关,要当新郎已累得要命,还被李蒙抢走,马上又颠簸半日。   “李蒙啊。”赵洛懿叫了一声,他背上的手不停,轻重合宜,舒服得赵洛懿直哼哼,连慌张和愧疚都烟消云散。   “好徒弟。”赵洛懿闭着眼趴在桶沿上,脑袋偏着,感觉到李蒙打散了他的头发,往他头发上揉香膏,“什么玩意儿,女人用的东西,我不用弄这个。”   李蒙仍旧不吭声,只管一板一眼给他洗澡。   赵洛懿这才觉有些不妙了,刚有回头的趋势,顿时水从桶边溢出。   身后多出一个人,李蒙也坐到浴桶里,从身后抱着他,赵洛懿心头猛然一跳,跳得他眼前发花,脖子与胸膛俱是发红。   “好徒儿,做什么呢?”   那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给他擦心口,擦腰腹,擦腋下。本想说几句放松放松气氛的赵洛懿,眼神忽然凝住,一双粗糙、成熟的大手落在他的眼睛里。他当然没有忘记,将李蒙带出抄家破落的李家,那天晚上,不甘心却被他抓在掌中的那只手,是怎样一只稚嫩、光滑,不曾沾过半点血腥的手。   李蒙的手,是握笔的手。   而眼下,正擦拭他小腹的这只手,是武人刚硬有力的手,手指每次摩挲过皮肤,指上的茧便带起一阵难言的酥麻。   赵洛懿微微失神,于失神中,却感觉到一根手指侵入进来,温水也跟着钻入。顿时骇出一背的汗,温热的身躯贴在一起,赵洛懿都不敢置信这么柔弱的声音是从自己嗓子里发出,那么……充满渴望一般,又杂错着痛苦。   第二根。   赵洛懿身躯微微发颤,腰腹向上弹起,如此一来,便全身都靠在李蒙的怀里,握在桶上的手背青筋暴起,在南湄被毒虫毒蛇侵蚀过的身躯脱胎换骨后,这一身寡淡毫无血色的皮肉,就如同一场噩梦。   “李蒙。”近乎咬牙切齿地叫了一声。   “嗯?”李蒙低下头含住眼前通红的耳廓,手却不停,他声音低沉,贴着赵洛懿耳畔说:“怕师父受不住,得伺候周到些,毕竟你身子弱。”   令人晕眩的热气里,赵洛懿的眼睁大,微微失神地张开嘴,被李蒙另一只手扳过脸去,两人接了个吻,李蒙便抱他起来,擦干净,合着干燥的毯子,卷起扔到榻上。   李蒙出去倒水了。   赵洛懿侧过头,门只留了一条缝,他心里挣扎极了,应该跑,这不成,一定不成,太匪夷所思了。   然而当李蒙再回来,他望着眼前挺拔的身材,却又有些渴望,在毯子裹成的卷儿里不安地扭了扭。   宽衣,解带,放下帐幔。   李蒙跨坐到赵洛懿的身上,喑哑的声音暗含威胁:“你今晚最好什么也不要做,也不要动,否则我不介意把你绑起来。”李蒙是来真的,赵洛懿顿时明白他把腰带带进来做什么了。   “蒙儿,你听我说,我真的,我是在永阴等你,我知道你会来,但不能泄露行藏,才故意一路都给你留了几好玩,你找到我给你留的记号了吗?”话音未落,赵洛懿整个身子弹起来,又没什么力气地坠下去,李蒙在亲吻膜拜他的身体,自额头,至腰侧,他下手的力道不轻,抚过的地方都火辣辣有点疼。   “你,你不要,太放肆了……我是你师父……李蒙!”本是呵斥的咆哮,听去却仿佛渴望又得不到满足的急切催促。   就在李蒙捉起赵洛懿脚踝,在他小腿上啃了两口,那两口都下了力,啃得赵洛懿直哼哼。   “你太放肆了,早知道你这样,老子不收徒弟。”   李蒙充耳不闻,认真取悦于他,让赵洛懿仿佛置身刀山火海之中,一面受油锅煎熬,一面又冷若冰霜地把他的手提起,绑在头顶,布带蒙了眼,只给赵洛懿留一张惹人烦的嘴,任凭他嘴贱。   “想不到你小子,看着一本正经,骨子里比我还……你到底看了多少见不得人的淫|书,师门不幸……”赵洛懿边喘气,边回神就叫骂不休。只因他还清楚记得在浴桶里那感觉,仿佛整个人都不由自主被别人占领了。   原来李蒙是这个身不由己的感觉?   这个感觉可不算很好。   不过好不好他也要还回来了。   赵洛懿深知今晚是躲不过去了,自从他武功尽失,李蒙就隐隐有那个意思,毕竟谁甘愿一辈子只尝一种痛快,何况好像全是痛。   他找了自己这么久,又碰上成亲,骗人已是不对,还骗了不少,明明活着,却累人担忧,装成一副死狗样。   耳畔传来李蒙带着热气的暧昧嗓音:“怎么不说了?”   赵洛懿把心一横,豪气冲天豁出去地道:“要来快来,磨磨唧唧娘们儿似的,你是不是不会?用不用师父手把手教给你……”   话音未落。   赵洛懿被一股柔软温热所包围,他久未纾解的欲望,骤然迎来隐隐的雷鸣,雷声自天边而来,越来越近。   “你不是要……”赵洛懿有点懵。眼前忽然亮了,李蒙手指爱惜地抚他的眼角,没有说话,沉默地低头去吻他。   赵洛懿嘴唇微微启开,深沉的目中,掠过一丝难以置信,旋即,将李蒙隐忍又欢愉的表情尽收眼底,他再也不舍得闭上眼睛,抱住李蒙的腰便是一阵猛撞。   这个人,这样信他,从身到心,从始而终,匍匐在他的脚下。他为什么还会想走,他为什么还怕死?他已然得到世上最好的,最完满的安排,这一世,死何所惧?   白亮的闪电照亮李蒙仰起的脖子,修长而优美,赵洛懿将头埋在他的心口,灵魂仿佛一只稚嫩的幼兽,蜷缩起来,缩在这人的身体里。   雷声形影不离相随而来。   骤然瓢泼大雨,风雨飘窗,吹散这一室低沉粗哑的喘息。   东方,鱼肚白泛起。   李蒙猛然手脚一阵抽搐,自酣沉梦中惊坐而起。一室静谧,他还是一个人,形影相吊。他头有些晕,脚一下地,便站不稳,又在榻边坐了会。   门开,赵洛懿进来,端着两碗喷香扑鼻的阳春面,热气模糊他的脸。   李蒙头随他而转,微微蹙眉。   “怎么?不认识了?为师何事教过你始乱终弃?”   李蒙这才找回一丝真实,满心都是侥幸,昨夜竟不是梦。   吃过了早饭,赵洛懿哼着小曲,再上楼进门时,就见李蒙跪坐在榻上,床铺上是他久未相见的老伙计——烟枪,还有一盒上好的烟丝。旁边是——十数金条与一沓银票。   他略显愚笨的徒儿,跪在那里。   这徒弟从前很机灵,今日呆呆的模样,却是蠢得不能再蠢,大抵昨儿夜里欺负狠了。   “干嘛?”   李蒙将床上的东西,都向赵洛懿面前推。   “……”赵洛懿怎么觉着这么怪。   “聘礼。”李蒙眼睑低垂,一丝绯红自他的侧脸爬上,浸染开去。   “哦,大房?”赵洛懿笑吟吟捉起李蒙的下巴,缠绵一吻。   窗外,雷雨过后的新日子,云白天青。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谢谢大家陪伴,不一一点名啦,毕竟咱们还有下一篇下下篇。隔壁开了新坑《最苦不过下堂夫》,轻松狗血文,有兴趣去瞅瞅呗。 下个故事见,爱你们。(づ ̄3 ̄)づ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